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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一封遗书

    系统已经用了今天的第五张AED贴。

    祁纠吓唬人的特训确实有效……应时肆这一次的反应, 比之前冷静了太多。

    他第一时间拨了电话,抱着祁纠平放在地板上,贴在颈动脉检查,发着抖的手去解祁纠的扣子。

    手在发抖, 应时肆的眼睛却黑沉, 迅速解开那些扣子, 伏下来听祁纠的心脏。

    这次不是吓唬他,

    他摸不到祁纠的呼吸和心跳,但心口还有微弱的温度, 应时肆把手压上去, 像是一并压碎了自己胸腔的空壳。

    应时肆摘去祁纠的眼镜,拨开额发扶住额头, 托起瘦削到清癯的下颌。

    他撬开祁纠的唇齿,把气流送进去。

    电话另一头的医护人员教他急救,应时肆撑着地面,把身体支起来,重新按压:“我会……”

    他会, 他知道怎么做。

    他学了好些天了, 学得心惊胆战。

    应时肆把多余的念头全部驱出脑海, 现在不是想任何事的时候,除了数按压次数和控制频率,没必要想任何事。

    祁纠瘦得厉害,放肆横亘的伤疤几乎把这具身体切碎。按压的力道极重, 几乎足以把任何人生生疼醒, 可他的先生不醒。

    祁纠仰面躺着, 不醒,不睁开眼睛, 不笑着说“不逗他了”。

    他没按几下,就有血从祁纠唇角溢出来,不是嘴里破口流的血,应时肆掌心冰冷地清理它们,之前的也不是。

    之前的也不是。

    祁纠的血染在纸巾上,浸透了,烫过他的半边手掌。

    应时肆看见手机上的日期。

    十二点过了,是第二天,不是他的生日了。

    “先生,我骗你的。”应时肆说,“我生日是正月,是在正月,求你了。”

    他不怕装嫩了,重重压着掌下硌手的分明胸肋,对祁纠说:“我没成年,我生日是正月,正月……正月十五,十四。”

    “正月十四,先生。”应时肆说,“你看,所以我叫应时肆。”

    他觉得这理由很有力,很能说服先生这种八百个心眼的人:“对吧?”

    他给祁纠渡气,一只手轻轻摸祁纠的脸,摸那些一动不动的睫毛。

    应时肆不停对祁纠说话,一刻不停做心肺复苏,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轮,有人闯进来,把他的先生带走。

    接下来的事也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应时肆跟着救护车去医院,看着祁纠被抢救,他在走廊里,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可能没多久,但天就亮了,急救室的灯熄灭,医生出来,耐心同他讲他听不懂的话。

    “要换……要换心脏是么?”应时肆勉强听懂这一句,“能不能换我的?我这个好,我的给他。”

    医生苦笑,这哪能随便换:“孩子话,去看看你哥哥吧。”

    先不说犯法,退一万步讲,患者的血型很罕见,匹配率不高,排异反应一样要人的命。

    医生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但看年纪相差超不过十岁,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一直在配型,没有合适的……保守治疗。”

    “你哥哥很惦着你。”医生的语气很和缓,尽量安慰他,“像这种情况,还能救回来,很不容易了。”

    ……

    是真很不容易。

    系统累瘫在缓冲区,数据状融化成满地代码,忍不住佩服祁纠:“怎么编程也能续命?”

    “勉强。”祁纠把意识慢慢导回身体,“续不了多久。”

    这次突发状况,是因为另一边的“信托代理人”上线,祁纠的一部分基础数据被抽调走,这具身体就迅速跟着垮下来。

    祁纠弄出来一部分临时数据,勉强补上,但能撑的时间有限,估计也没法再离开医院——毕竟封敛这具身体最后的状况,最好也就是这样。

    在原本的剧情里,这具身体花费巨资做的移植手术也并不成功,排异反应很严重,不靠医疗仪器支撑就无以为继。

    只不过,原本的剧情里……封敛可没有这个待遇。

    跌下轮椅的人吃力挣扎,按着心脏,从愤怒到恐惧、再到绝望哀求,应时肆也只是低着头,看着他挣扎抽搐着咽气。

    他费尽心思,终于亲手把应时肆教成和他一样的人。

    系统把封敛的剧本合上,扔进数据焚化炉:“能行吗,用不用再歇会儿?”

    祁纠的阈值相当高,这事系统早就知道,但这么折腾数据,这边留一半、那边给一半,跟切个人也没什么区别。

    就算别的不论,疲乏感屏蔽不了,再怎么都是消不掉的。

    “不用。”祁纠适应了下身体,“有时间休息。”

    这具身体估计离不开医院了,接下来的时间,差不多也都能拿来休息。

    系统爬起来,帮他稍微调整数值。

    ……

    应时肆察觉到怀里抱着的胳膊微微动弹。

    他倏地睁开眼,抬头盯着祁纠,叫淡淡红网罩着的视野里,病床上的人被仪器包围,稍微一错眼仿佛就会消失。

    应时肆用力揉眼睛,看清眼前,掉进琥珀色的眼睛里,忘了怎么呼吸。

    祁纠看着他,眼睛里微微笑了下。

    察觉到祁纠要摘氧气面罩,应时肆连忙抱住他,低声说:“先生,别摘。”

    祁纠的确也没这个力气,被握牢了那只手,就屈起手指,安抚地点了点狼崽子的手背。

    应时肆胸口起伏,努力了几次,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又是吓唬我?”

    氧气罩下的人安静,眉宇里是无力再藏的浓郁倦色,那双眼睛却还是慢慢攒出点温和的光,无声眨了下眼。

    应时肆把发抖的手藏在背后。

    他作势要咬祁纠,在这人的颈侧比划了下,力道很轻,几乎只是在颈动脉轻贴了贴。

    那里的搏动很微弱,偶有轻颤,像是随时会熄灭的火焰。

    “没吓着。”应时肆的嗓子哑透了,语气还努力平静,“先生,愿赌服输,我把你关在医院了。”

    应时肆抱着他,又不敢抱牢。祁纠的身上全是仪器线,他把手撑过先生的肩膀,扶在病床两旁。

    “这回不准再乱跑。”应时肆低着头,埋在他颈窝,“除了养身体,什么都不准干。”

    祁纠慢慢叹了口气。

    这一声还叹得一如既往,很“我们这种人”,应时肆眼底烫了烫,用力闭紧眼睛,把炽涩逼回去。

    应时肆抬手,轻轻拨开祁纠的额发,认真看着眼前的人。

    他像是一夜之间变化成熟,漆黑的眼睛里烈火燎原,灼着五脏六腑,情绪却都收敛内藏。

    祁纠被他捧着头颈,垫在脑后的手臂绷紧又放松。应时肆俯下肩膀,什么也不做,只是贴在倦淡失温的苍白眉心,静静地吻。

    “先生。”应时肆轻声问,“你想让我去剧组,是不是?”

    祁纠不方便回答,这具身体说不出什么话,光是呼吸就能耗尽力气。

    但没关系,应时肆能看懂。

    他看着那双琥珀色眼睛,在里面得到答案,于是很温驯地点头:“我去。”

    “不过有条件。”应时肆摸了摸祁纠的鬓角,“我要偷跑出来找你,先生,他们跟你告状,不能罚我。”

    他的先生微微闭了下眼睛,露出点无可奈何的神色。

    这也是演的,应时肆其实很清楚,祁纠不会真的对他无可奈何,这是种无声的纵容……先生愿意纵容他。

    他们对这个心照不宣。

    应时肆调整表情,露出一点笑容,握住祁纠的手,帮他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我还能待一晚。”应时肆说,“先生,我还不会演戏,我得靠你帮我对对戏。”

    他答应了剧组今晚进组,拖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再晚的话,一个剧组只怕都要拖着,回不了家过年。

    应时肆轻轻抱住他,亲了亲:“再睡一会儿,先生,等你醒了,帮我对对戏。”

    祁纠示意旁边的陪护床。

    应时肆立刻领会了这一眼的意思,动作很利落,把那张床也拖过来,和衣躺上去,枕着胳膊陪他睡。

    他的先生认真看着他,应时肆就又把衬衫领口解开,捞过一个枕头,拉开叠着的被子。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微微笑了下,合上之前,有铺天盖地的倦意汹涌漫溢。

    应时肆闭紧眼睛,他随便咬住了嘴里的什么地方,隔了好一阵才把那口气呼出来,无声爬下陪护床。

    病床上的人陷在仪器的包围里,安静昏睡。

    应时肆不舍得挪开视线,他近乎贪婪地看着祁纠,一动不动站了很久,才拿过旁边挂着的西服外套穿上,离开病房。

    澜海的人来找过他,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他至少得学公司运行的基础知识。

    应时肆同意了,但心里觉得没这个必要,让代理人管就行了,公司不是他的,他管不好这东西。

    遗嘱对他而言没什么用,只是些公事公办的条款,应时肆不打算要钱,也不打算要公司,先生不在,要这些有什么用。

    应时肆在等遗书。

    先生说了,一天给他一封遗书,应时肆其实有点紧张,不知道这些遗书会是什么样。

    但不论是什么样……应时肆其实都会照做。

    先生让他做个好人,他就遵纪守法,先生让他给公司挣钱,他就出去做事。

    应时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又觉得遗书里很可能也不会有什么要求……毕竟那天说了,唯一的嘱咐是叫他好好吃肉。

    那说不定是悄悄话,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得懂的,先生每天都接着坏心眼地逗他……还跟以前一样。

    应时肆这么想着,神色跟着缓和,朝来接他的人点了点头,正要朝电梯间走,忽然一把抓住了个匆匆路过的矮壮男人。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干什么?我是来陪护的!”

    来接他的总助有些紧张,低声说:“应先生……”

    应时肆捏着他的手腕,向上一折,塞进他嘴里,堵住险些脱口的惨叫。

    男人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疼得软在地上挣扎,惊恐地盯着他,下意识把什么东西往身后藏。

    “手机。”应时肆低头,“自己踩碎。”

    男人对上他的视线,就知道身份暴露,暗骂晦气,四周看了看拔腿就想跑,膝弯却钻心一疼。

    他被踩着摔跪在地上,疼得蜷缩,紧紧藏着的手机被搜出来。

    应时肆打开看了看,里面已经录了不少视频,照片更多,暂时还没处理过,多半是等着开价。

    男人被抓住之前,还在发消息,告诉外面的人,姓封的估计也就这几天了……医生都说了,没救。

    男人躲在会诊室外听见的,这身体的问题不是一处两处,干脆就是个勉强攒起来没散架的壳子,靠钱喂着熬到现在。

    这回估计是想开了,不硬熬了,也说不定是难受到实在熬不住了——那些医生都说了,到了这个地步,说实话多活一天都是折磨。

    “不……不是我说的!”男人迎上应时肆的视线,吓得魂飞胆丧,又怕叫医院发现,极力悄声辩解,“医生说的!”

    男人打着哆嗦:“我听见了,不信你自己去问医生,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剧痛撞得眼前冒出金星,昏死过去。

    应时肆看完全部聊天记录,掰折了那个手机,把人交给总助:“去报警吧。”

    总助旁观了整个过程,受的惊吓也并没比这个狗仔少多少,磕磕巴巴:“好,好的,应先生,那你呢?”

    应时肆不知道,他的一部分念头想让他去查查,出国安乐死的费用是多少,两个人能不能打折。

    但也就是想想……先生很知道怎么治他。

    吓唬他了这么多次,那些疯狂的冲动,茫然到足以溺毙他的恐惧,剖开身体取走心肺内脏一样的折磨,现在都能处理好了。

    要是先生没提前吓唬过他,没提前吓唬过他……看见这些东西,应时肆忍不住想,自己可能真会失控,做出点没法挽回的事。

    “我去透透气。”应时肆说,“你们要我学的东西,发给我,我自己看。”

    总助半忧半惧,又隐隐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翻出手机,把一份足有几个G的文件发过去,打电话叫保镖上来。

    他再抬头,应时肆不在走廊里,已经没了影子。

    /

    祁纠在傍晚时醒过来。

    他这次是真的睡了一觉——根据系统转播,在他醒过来的前半分钟,应时肆相当敏捷地蹦上床拉着被子蒙过头顶,刚布置好现场。

    这会儿一只狼崽子装作也刚睡醒,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屏着呼吸,睁着眼睛看他。

    祁纠忍不住笑了,他这一觉睡得还不错,身上有点力气,就抬起胳膊。

    裹着被子的狼崽子磨蹭进他怀里:“先生。”

    “装乖。”系统围观了之前走廊里的全程,忍不住给祁纠剧透,“有个狗仔进来偷拍你,他差点把人卸了。”

    狗仔被送进警局,一想起那双黑漆漆盯着自己的眼睛,就死活不敢再出来,生怕一出门就被报复,叫人装进麻袋打断两条腿。

    祁纠摸了摸怀里的小白狼:“哪有这么严重。”

    系统:“……”

    这会儿应时肆有祁纠抱着,当然不严重——那个总助把人送去警局报了案,也请了假回家,一下午都没来上班,现在正狂灌咖啡压惊呢。

    应时肆好像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么装乖,即使没有祁纠抱着,拎着小板凳坐在病床边上,也还温顺到不行。

    祁纠的状况比下午稍好些,能稍微脱离呼吸机,说些简单的话。

    但应时肆还是不想让他费力气,握着祁纠的手不准他动,既不问那份看得相当吃力的、几个G的文件,也不谈狗仔和舆论。

    就连找先生帮忙对戏的剧本,需要祁纠负责的部分……其实也相当简单。

    “小白狼找他的狼王。”系统复印了份剧本,在缓冲区里举着,给祁纠念,“在他们的信仰里,狼死后可以变成人,也可以变成任何东西……风雨雷电,山川草木。”

    可以变成任何东西,所以范围也相当广,相当不好找。

    “是不是你?”年轻的白狼看什么都像狼王,看到什么,都要追上抓住问一问,“是不是你?”

    山川草木也就算了,风雨雷电不好追,一只白狼跑了几百里路,就为了追一场闻着很熟悉的雨。

    这是场漫长至极的寻找,有时熟悉、有时陌生,有时好像近在咫尺,偏偏怎么找都一无所获。

    也有猎人拿着猎|枪瞄他,但运气好,子弹只是擦过皮毛,燎焦了那件羊羔皮。也有掉进陷阱的时候,但偏偏就有水源有矮树,又有跑晕了头的野鸡掉下来。

    在这个过程里,小白狼跌跌撞撞地明白,自己是人,不是狼,要回到人群里去。

    想明白这件事的那天,有什么一直静静注视着他、仿佛始终庇护着他的存在,终于悄然散去。

    ……

    祁纠摘下氧气面罩,暂时挂在一旁,把手放在狼崽子眼前,轻轻晃了晃。

    应时肆倏地回过神。

    祁纠敲敲他的额头:“想什么呢?”

    为了帮狼崽子对戏,祁纠已经十分配合地出演了风雨雷电、山川草木——在祁纠放弃形象,拿起喷壶喷狼崽子的时候,系统已经很不仗义地笑撅过去了。

    应时肆摸了下被敲过的地方,耳朵热了热,闷不吭声摇头,抱住祁纠的那只手。

    “入戏了?”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耳朵,“别难过。”

    “还能变成别的,还能见面。”祁纠说,“不是很好?”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擦边剧透的嫌疑,仗着有剧本在这,是合情合理的讨论,才没被禁止。

    即使是这样,笑撅过去的系统也反应相当快,拦住了一拨警告导致的波动,熟练地打报告回去,配合剧本有理有据申了个诉。

    于是这一系列变化,也只让遥远寒冷的天穹尽头,有颗星星闪了一闪。

    应时肆不是觉得这个不好,他是不喜欢这个角色:“太笨了。”

    应时肆抱着祁纠的胳膊,贴在祁纠身边,闷声说:“就在身边,怎么会找不到。”

    “有时也难免。”祁纠难得的替别人说话,“越在身边,有时候越不好找。”

    灯下黑,有时候恰恰是因为太近了、太不容易察觉,反而忘了第一时间排查搜索身边。

    应时肆被这个道理说服,勉强把这一口气咽下去,怏怏的,对着剧本龇了龇牙。

    “狼王也该适当给些提示。”祁纠翻了翻剧本,提出自己的意见,“留几句话。”

    “可能是不方便。”应时肆下意识就替狼王说话,“可能……可能是它们这个种族,不能留话,留了就不能显灵了。”

    祁纠忍不住笑,气息一乱就又咳嗽。应时肆脸还没红完,立刻摘了面罩替他戴上,相当熟练地调整氧气流速。

    热腾腾的狼崽子撑着病床,几乎是半抱着祁纠,把脸埋在祁纠的颈窝,静了半晌才低声说:“先生。”

    祁纠的精神其实还是很差,不过醒了一、两个小时,说了会儿话,脸上就又没了血色。

    应时肆抬起头,轻轻摸了摸他冰冷的脸颊。

    祁纠靠在枕头里,半醒半睡地浅眠,微微睁了下眼睛:“嗯?”

    “是不是很难受?”应时肆轻声说,“很累了,是不是?”

    祁纠静静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仍是暖的,那里面有种相当尊重的神色,并不把他再当狼崽子一味地哄。

    祁纠笑了笑,温声问:“能谈这个?”

    “能。”应时肆说,“我二十岁了。”

    祁纠点了点头,摸摸他的头发,把几撮弄乱的理顺。

    应时肆就知道了答案,他用力抱住祁纠,有那么一瞬间,肩背用力到几乎发抖……恨不得把两个人的胸腔嵌在一处。

    但他接着就立刻收敛力道,亲了亲祁纠的额头,发着抖的力道近乎虔诚,他亲吻祁纠没被氧气面罩遮住的地方。

    急促散乱的呼吸遮掩住划破胸膛的哭腔。

    重新撑起身的时候,应时肆已经收好情绪,朝他的先生好好笑了笑,把一份折好的纸张藏进祁纠口袋:“先生,我出门了。”

    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做出点什么。

    应时肆匆匆离开病房,裹上那件从头到脚的羽绒服,没走电梯,一路不停地迈步,去找澜海来接他的车。

    “放弃抢救的知情同意书。”系统看了看,“你家狼崽子不留你了。”

    祁纠说:“下雪了。”

    系统往窗外看,还真是。

    窗户外头又开始下雪,路灯底下尤其明显——还不小,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眨眼就把路面盖成一片白。

    应时肆在门口滑了一下,踉跄两步,手跟着探进口袋深处,忽然怔了怔。

    ……他的先生也有东西留给他。

    应时肆翻出口袋里的润喉糖,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有些墨水渗到纸背。

    是第一封遗书,祁纠趁他不在写的。

    因为是在病床上,很不方便动笔,字数很少,但字迹仍然清俊有力。

    祁纠给他写,抬头。

    应时肆下意识就听了话,他刚抬起头,冰凉的雪花就落在滚烫的眼睛上。

    好乖。祁纠写,这回认真,不逗你了。

    祁纠写,你知道我在哪。

    应时肆大口喘气,他以为自己会站不住,可他站得比自己想的直,他被那些落下来的雪花温柔地哄。

    它们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给肿烫的眼皮冰敷,渗进打着颤的睫毛里。

    盘旋的风挟着雪花,浑水摸鱼地藏在夜风里,可一点都不冷,应时肆一动不动乖乖站着,让风帮自己把头发弄顺,把压住的衣领翻出来。

    路灯的光泛黄,照亮着一小片地方,更多的地方被夜色吞噬,寒冷天穹星子闪烁。

    他找到一阵很像祁纠的风。

    第72章 你走吧

    剧组里的日子也不难熬。

    应时肆用不着跟别人打交道, 除了他这部分,剩下的戏都早就拍完,没有对手戏。

    他的戏份都是补拍,全程对着绿幕。导演怕他不适应, 悬心吊胆盯了好几天, 却发现效果居然很不错。

    “挺有天赋, 对……有灵性, 学东西快,什么东西说一遍就能懂。”

    导演接艺人部经理的探班, 相当欣慰:“到时候得合成了再看效果, 不过肯定不会差。”

    导演原本做足了心理建设,毕竟已经被逼到了这一步, 为了保证剧能按时上映,请来个只会念台词的祖宗也要供着。

    结果远比想象的好,制作好了放出去,说不定能在前期就带一波收视小高潮。

    “给的评价也太保守了,这不是演得很好?有几个镜头我们都被感染了, 心里也跟着难受。”

    导演客观评价:“态度也认真, 挺难得的……是真不错。”

    说实话, 第一眼见着应时肆的人,难免会有点担忧,怕遇着了个不好相处的刺头。

    毕竟长得就不算好惹,沉默着一言不发的时候, 那股子难驯的狠劲就更明显。叫人总担心哪句话说不妥当, 就要爆发流血事件。

    没成想相处了几天下来, 发现也不过是人孤僻了点、不爱说话了点,没事的时候不跟人相处, 窝在角落里摆弄手机。

    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每个人性格本来都不一样,能把戏演好就行。

    硬要吹毛求疵的话,最大的困扰……大概也就是人不好找。每回按计划拍摄结束,这边刚收工,那边就找不着人了。

    “跑哪去了。”制片人向艺人部经理打听,“找你们封总去了?”

    艺人部经理讪笑了下,应付着胡乱点了点头。

    澜海总裁住院这事,没能在圈子里传开,知道的人很少。

    毕竟狗仔要往医院里混也不容易,有个别能找着门路的,也被杀鸡儆猴吓破了胆,一个个明哲保身,能不冒头就不当靶子。

    澜海传媒这边也全面展开了应对措施,尽量争取平稳过渡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也尽量……平稳过渡以后可能会有的影响。

    这事现在还是机密,不能外泄,压得人心里犯沉。

    听说封总因为身体原因准备退了,到时候会有信托代理人过来接手,还不知道到时候的情况。

    “年纪小,想家。”艺人部经理解释,“没离家久过……您放心。”

    艺人部经理说:“人丢不了,剧组这边要找人,联系我们就行。”

    要找人随时都能找着,要是有什么急事,随时都能再把人送回来。

    制片人还不至于连这个都管,连忙摆手:“不要紧,拍摄都有章程,早安排好的。”

    剧组拍摄地是澜海的,住的酒店也是澜海的,再怎么签保密协议,还能拦得住澜海传媒自己的艺人去找封总?

    这种事上,双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有什么人真去管。

    “能帮我们救场,已经很感激了。”制片人的态度相当热络,“承澜海的情,回头给封总送大红包。”

    制片人背后是剧方跟投资方,红包说的也不是钱,多半有什么相当有分量的资源,将来投桃报李。

    艺人部经理陪着客套,想起应时肆那的情况,一边寒暄,一边不由自主走了走神。

    虽说在澜海内部,这事大都心照不宣的不提……但中层已经听见风吹草动,上层只会更紧张。总裁助理一有时间,就见缝插针地给应时肆讲公司架构、运转逻辑。

    艺人部经理都撞见过几回,实

    在来不及回避,听见总助苦心给应时肆讲,不要太相信代理人,要对封总的企业和公司负责。

    澜海过去的运转模式,权力高度集中,以至于封总突然要退,仓促间连个能接手的人都没有。

    太仓促了……赶鸭子硬上架,谁心里都清楚。

    能让时间紧张到这个地步,医院那边的情况……就算再保密,口风再严,其实也多少能猜得出了。

    /

    应时肆蜷在轮椅边上织围巾。

    说一天一封遗书,居然就真的一天一封——第二封遗书里说想吃蜂蜜山楂泥,第三封用信封装着,里面弄了几张色卡比对,围巾选墨蓝色好看。

    第四封、第五封都是闲聊,第六封是提醒狼崽子降温强降雪,别穿着西装耍酷。

    ……看第六封遗书的时候,应时肆在澜海的办公室,正穿着西装,被抓了个正着,火速裹上了羽绒服。

    每到一组拍摄的大间隙,应时肆就立刻赶回来,很少能恰好遇见他的先生醒,但每次都有遗书看。

    应时肆往蜂蜜山楂泥里加了温水,反复几次,让水里带上一点酸甜,再用小勺蘸着喂给祁纠。

    镇痛泵稳定给着药,医生说这样能不那么难受,能尽量减少痛苦。

    应时肆屏着呼吸,每次只让勺子里的水淌下来一点,扶住祁纠的头颈,稍微湿润失了血色的干涸嘴唇。

    这么过了不知多久,病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朝他轻轻笑了笑。应时肆立刻领会,握住没埋针的那只手,放在自己脸上。

    应时肆用脸颊蹭他的掌心:“先生,他们夸我演得不错。”

    小狼崽蹭蹭贴贴地讨赏,祁纠示意他去口袋里找,有润喉糖,药店居然还添了不一样的口味。

    应时肆扒拉了半天,找了一颗撕开包装,在嘴里含了一会儿,忽然凑过去亲了亲祁纠。

    应时肆让过仪器连线,在病床边沿找了个不大点的地方蜷着,小心地抱着祁纠:“先生,甜吗?”

    祁纠眨了下眼睛,应时肆就跟着高兴,轻轻摸祁纠的睫毛:“围巾进度有点慢……演戏太忙。”

    没有其他人的戏份,坏处就在这里,整个剧组只围着一个人运转,几天才能结束一组拍摄,稍微缓一口气。

    应时肆不得不从早拍到晚,毕竟他要是不干活,整个剧组都得跟着停工。

    应时肆尽力想剧组里有意思的事,挑轻松好玩的,给祁纠讲了讲。他的声音放到了最轻,这么说了一会儿,他的先生就在他的掌心睡着。

    应时肆停下正在说的话,贴在祁纠的颈间,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直到察觉出那里的微颤。

    大概是演戏的缘故,他最近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有时候以为梦是真的,有时候明明身处现实,又有种不真实的怀疑。

    应时肆屏着呼吸,撑着手臂支起来,仔细替祁纠掖好被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他得尽快回剧组了,拍摄的间隙其实也能织围巾,这样更能充分利用时间。

    下次回家,他一定得问问先生,围巾到底要多长。

    ……

    第八封遗书,“他们这种人”想要条十米长的围巾。

    应时肆:“……”

    要十米长干什么,地震的时候拴在暖气片上,极限逃生吗?

    系统举着望远镜观察,给祁纠分享:“你家狼崽子正在磨牙,看起来想把你的遗书吃了。”

    祁纠正在写第三百一十四封遗书,笑了一声,甩了甩手腕。

    “……”系统才发现离谱的纸张厚度:“能活这么久吗?”

    “活不了。”祁纠说,“给他做个日历,放玄关鞋架上,撕着解闷。”

    一边说,他已经写完了第三百一十五封——画完,上面是四格连环画,模仿狼崽子画风的火柴人。

    看着就是随手勾勒,这么寥寥几笔,画出来居然也相当灵动传神。

    局里的监管是纯机械AI,最多就到能理解文字的地步。扫描不出来这种火柴人漫画的剧透嫌疑,看不出这是提醒应时肆别藏在家里,出门去跑跑步。

    代理人的限制很多,没收到邀请,是不能主动去主角家的。

    系统都能想象应时肆收到这种礼物,能磨几个小时的后槽牙:“……这也太不严肃了。”

    “严肃什么。”祁纠给狼崽子画了个冒号括号,“就是出趟门。”

    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遗书做成的日历被包得严严实实,叫不明所以的艺人部经理塞进狼崽子的书包。

    当天晚上,系统严谨给祁纠转播了他们家狼崽子坐在酒店房间里,屏着呼吸拆开礼物包装纸,从沉默到挠墙的全过程。

    应时肆甚至没能忍住,连夜翻出酒店,杀回医院:“……先生!”

    这遗书是不是太多了?

    怎么还打了孔、穿了环、带装帧的??

    谁家遗书还做个合集,合集的封面写着“每日一页”,小字写“摆放于玄关鞋架上”?

    祁纠躺在床上装睡,被狼崽子绕着圈呵痒,稍透出点笑意来,就被磨牙霍霍的小白狼咬住了喉咙。

    咬得极轻,几乎就是碰一碰。

    应时肆贴着他的颈动脉,疼得险些发抖,那点痛楚只差一层就要冲破这种平静的假象。

    应时肆隔着那些管线抱着他,一动不动,病房里静到极点,能听见点滴管里药水的流动声。

    “先生,先生。”应时肆轻声说,“我没事,你放一万个心。”

    祁纠抚摸他的脊背,那只手上彻底不剩什么力气,落在他背上的力道轻得像风。

    应时肆晃了晃脑袋,精精神神的,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

    “不用哄我……我不难受,我天天撕日历,每天都有盼头。”他贴了贴祁纠的脸颊,“不用担心我了。”

    祁纠摸摸他的耳朵:“好乖。”

    应时肆的耳朵被摸烫了,那一块都热腾腾红彤彤,抿起嘴角,抱住祁纠的手臂收紧。

    应时肆亲他的眼睛,亲他的鼻梁和眉弓,小心翼翼的、雨点一样的吻,落在祁纠的脸上和手上,应时肆把那双手轻轻翻过来,亲吻手指和掌心。

    他这样一动不动,静静贴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

    应时肆把陪护床拖过来,蜷在祁纠身边,靠着那只手睡了几个小时。

    这是他这段时间得到最好的睡眠,昏昏沉沉间,仿佛有熟悉到极点的柔和力道,抚过他的头颈脊背。

    从这天起,他的先生再没醒过来。

    剧组的进度也越来越赶,几乎没日没夜连轴转,能休息的时间都相当有限。

    应时肆每次回家,都会把轮椅擦得干干净净,在门口站一会儿,看看病床上安静昏睡的人。

    “这样……其实好受。”医生不知道该怎么说合适,尽力宽慰他,“比熬着好受。”

    医生说:“不用受罪了。”

    应时肆知道,点了点头,向他鞠躬。

    医生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叹了口气,摆摆手,离开病房。

    应时肆忙得停不下来。

    他用毛巾浸透温水,再拧干,一边帮祁纠擦脸擦手,一边给先生说自己拍戏里有意思的事。

    剧组那边越来越忙,他有时候站着就能睡着,或者回家在轮椅里坐一会儿,就能不小心睡一觉。

    年关越来越近了,到了正经吃灶糖的时候,应时肆把灶糖在水里化开,蘸着那一点糖水给先生尝。

    应时肆每天都撕一页遗书日历,按照要求好好吃饭、好好吃肉,每天龇牙笑三次。

    他已经慢慢找到了感觉和节奏,基本可以配合剧组,演出所有需要的情节了,唯一找不准感觉的,就是主角最后和狼王的灵魂诀别那一幕。

    “你还没准备好。”导演对他的耐心相当高,并不急着催他,只是缓声问,“你还没准备好告别,是不是?”

    ……

    应时肆在这话里站住。

    他这些天都看不出异样,直到听见这句话,像是有什么泛着寒气的钉子,一下一下凿进肋骨间隙。

    “……准备好了。”应时肆说,“没问题。”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现在就可以,我知道怎么做,没问题。”

    导演不急于开机,拿着剧本给他讲戏,语气依然很缓和:“你得知道,这意味着,有段路你得一个人走了。”

    “真正的一个人。”导演说,“你看什么都会像他,但都不是了,你清楚那种分别。”

    “你想尽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准备好了,是为了放他走,你知道他不能一直陪着你,这样对他来说太辛苦。”

    导演:“但你其实怕得要命,你根本什么都没准备好……你还想像小时候那样,钻进他怀里躲着,你根本不喜欢人,也不想变成人。”

    “你放他走,这个过程,也是在杀死你自己,你的一部分在这里死了,也可能是全部。”

    导演:“你很希望死亡能带上你一起,但不行。因为你已经答应过了,因为他要你活很久,好好长大。”

    应时肆的手指攥得青白僵硬,他被一点很像祁纠的太阳摸了摸,有些吃力地回过神。

    导演问:“能找准这种感觉吗?”

    “……能。”应时肆说。

    他说不出更多的字,好像连吸一口气都变成细小的尖刀,密密麻麻,割破喉咙。

    但不能不说,他有台词,他得把台词讲出来。

    应时肆说:“你走吧。”

    ……直到前两天,他才拿到这部分剧本。因为主角的心理状态要在最后彻底揭开,连演员自己也要被骗过去。

    “别管我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做。”

    应时肆说:“你的狼群,我会照顾,会给他们肉吃的。”

    他的身体在失去知觉,麻木寒冷顺着脊背上行,真实和虚幻的界限又被打破,他看见病房,看见先生站在窗前。

    这当然是幻觉,他总能看到这种幻觉,有时候在病房门口恍惚,会在一瞬间狂喜。

    这种狂喜很快就会幻灭,幻觉里的先生身体好太多了,甚至像是能带着他晨跑。

    每次清醒过来,他会意识到,那只是阳光被窗外的树枝分割出的阴影,窗前没有人。

    轮椅都已经很久没人坐了。

    “走,快走。”

    “我也要走了,去属于我的地方。”

    他想起遗书日历,日历让他抽空回家,他蜷在轮椅边上,努力想了很久,才意识到家是别墅。

    可别墅是用来过年的。

    他感觉不到情绪,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的脚像是被浇筑在地上。

    剧组连轴转了整整一个星期,忙到腊月二十七,紧锣密鼓吆喝着最后这一场戏,拍好了就收工……如果他能顺利演出来,就集体解散回家过年,年后就不用再来了。

    他去哪呢?

    应时肆吃力地思索。

    他发现自己的脑筋像是锈住了,有很多地方卡着壳,有不少记忆都被卡死,仿佛它们不存在。

    比如他为什么连轴转了整整一个星期,居然都不想家,不给先生打视频。

    比如一个星期前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被匆匆接回去,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些天里,他每天都忍不住撕十张遗书日历。

    以前不是这样,以前一张就够把他哄得很好了,现在十张才够……他要看十张日历,才能蜷在轮椅边上,舒舒服服睡一会儿。

    好像没人发现他的异样,因为其他人也在掩饰。遗嘱里要求尽量平稳地进行交接,在代理人来之前,暂时不对外公布任何消息。

    应时肆在这七天里晒太阳、吹风、盼着下雪,他一直没有什么明确的体感,他觉得先生就在这儿。

    用看不完的遗书和十米长的围巾逗他,用阳光轻轻摸他的后背,给他整理乱翘的头发和压住的衣领。

    只不过……这种感觉,正在变得越来越淡。

    淡到很难捉得住,应时肆快把所有的剧情演完了,这是最后一幕戏,结束以后所有人就都能回家。

    “处理得很好,保持住……这是最后一幕戏了。”导演让人调整打光,见缝插针,争分夺秒着给他讲,“你没处可去了。”

    “但你不能让他跟着你没处可去。”

    “他一直跟着你,就一直没法安息,他越保护你,你就越能察觉到他在变得虚弱。”

    导演说:“你得想办法让他走,他肯定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你得放他走,别再替你操心了。”

    “你不能真让他变成风,他是你见过最强大和骄傲的……”

    应时肆低声打断这些话:“我知道。”

    合作了这么久,能说这话,就代表他想明白、知道该怎么演了。

    导演松了口气,打着手势叫各部门就位。

    快过年了,组里其实人心浮动,不少人都望眼欲穿地等着回家,场记为了安抚人心,在剧组里也弄了不少装饰。

    道具灯笼、假爆竹,倒贴的手写福字,乱闪的塑料小彩灯,只能看不能吃的糖葫芦模型。

    剧组最不缺的就是道具,有些精致、有些粗制滥造,但总归应付着凑出一点热热闹闹的年味,藏在绿幕的范围之外。

    绿幕里只有一个人,只要绿幕里这个人能把最后一幕演好,大伙就都能回家了。

    这一幕甚至用不着CG动捕……因为到这个情节,狼王的灵魂已经连原本的形态也无法维持,只剩下一阵最轻的风。

    这阵风其实懂它的小白狼在做什么。

    是亲手养大的小狼崽,裹在皮毛里暖和着、顶在脑袋上哄着,天天人假狼威地出去龇牙吓唬野猪,一点一点养大的。

    怎么会因为龇一龇牙、炸一炸毛,装模作样地凶两下,就真相信这些话。

    风还是裹着他,静静守着狼崽子挣扎、作势凶狠,把一块红通通的爆竹碎片卷过来,落在他的鼻尖上。

    这么一小块爆竹碎片,就把厉害到凶狠异常的白狼压得晃了晃,猛地扑过去,却扑了个空,摔在地。

    没有什么能接住他了。

    到了必须得说再见的时候,他没处可去了,不能让先生跟着他没处可去。

    应时肆头痛欲裂,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什么都覆盖着一层淡红……远处像是有人在等他,应当是澜海的人。

    听说是信托方的代理人要来了,等年后重新开董事会,有些权限要分割清楚。

    他要去处理……遗产。

    他会处理好,会把这些事办妥当,不会掉链子,不会搞砸。

    应时肆根本什么也不想要,也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先生让他回别墅,那么他就回别墅……把遗书日历放在鞋架上。

    他忍着,每天只撕二十张,只吃半颗润喉糖。

    他回家就去沙发上,抱着小白狼抱枕睡觉,睡三天三夜,这样一醒过来就是新的一年。

    应时肆不让自己陷进记忆里,他不去想那个变空了的病房,不去想被关掉的仪器……不去想轮椅。

    他的先生一直因为他,被困在这些东西里,所以七天前发生了件好事。

    是好事。

    “我能去的地方多得是。”

    “人类的地方很热闹,比你这里热闹。”

    “比守着你热闹。”

    “我也要走了……以后不回来,不用等我。”

    “你走吧。”

    应时肆说:“我长大了,我不要你了。”

    第73章 离我远点

    最后一场拍摄完成得十分顺利。

    剧组悬着的心落下来, 热热闹闹庆祝杀青,制片人发了一圈红包,没找到立了大功的当事人:“跑哪去了?”

    “急着走了,说是公司那边有事, 澜海那边专门过来的车, 给咱们道了歉。”

    场务过来解释:“还留了过年的礼盒, 每人都有份, 说是封总安排的……”

    制片人愣了下,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快去回礼。”

    对剧组来说, 能在年前顺利拍完收工就是万幸,更别说拍摄质量远超预期, 澜海送来的人发挥得远比他们想得出色。

    就是太出色了,情绪调动得太贴合,多少叫人有点不放心——剧组这边本来还想做点心理疏导,没想到这么快人就走了。

    “还有联系方式吗?给他发点调整心态的文章……大过年的,收工了高兴点。”

    制片人提醒场务:“跟他说说, 别沉浸在角色里头, 后边剧情他没演着, 狼王后头还显灵呢。”

    “……”场务点头,低头敲短信:“好好。”

    短信编辑到一半,冷飕飕的风卷过,就给了人点下雪的错觉。

    场务抬头, 天还是灰蒙蒙泛着白。

    这几天都在憋着雪, 比平时还冷, 但陆陆续续有人开始放烟花,又让凝沉的空气跟着热闹起来。

    影视城连轴转, 但就算再连轴转的地方,过年也要歇那么几天。没那么忙的剧组早在腊月二十三就暂停拍摄,等着年后复工了。

    “应时肆住哪?”制片人想了想,“给他送点杀青礼,他在哪过年?”

    应时肆的事剧组里知道的不多,隐约知道点,也不敢细打听,场务其实也不太清楚:“应该是……跟封总一块儿?”

    “那就先别送了,年后再说。”制片人设身处地想了想,也不太好意思打扰,“就把完整剧本发过去吧——对,把后头狼王的剧情都给他标出来,高亮啊。”

    场务老老实实照做,抱着手机埋头苦发,应时肆身边的手机屏幕不停亮起又熄灭,囤了一整个屏幕的消息。

    ……

    总裁助理坐在副驾,听见手机嗡嗡震动,频频回头,看向后座的人影。

    应时肆这个状态……总叫人不太放心,但又说不出什么合适的话。

    “剧组的消息。”应时肆收回视线,拿起手机看了看,“要我调整心态。”

    总裁助理多少松了口气,点头:“好好。”

    说实话,应时肆的表现很出色,甚至还比公司先想一步,以封总的名义给剧组发了年礼。

    这份人情做得恰到好处,算是圆满收官。不说对面要还的人情,就是往后双方再有什么合作的地方,也更好说话。

    “花了多少钱?走公账报销。”总裁助理缓和着语气,“这事本来是运营部门该管,忙疏漏了。”

    最近公司变动太大,人人忙得焦头烂额,又忧心忡忡,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状况。

    虽说按照遗嘱,整个澜海传媒都被留给了应时肆,但这里的门道很多,有股权分配、有公账私账,再加上一个已经等在公司的信托方代理人,变数不少。

    应时肆毕竟太年轻了,保持足够的现金流在手里,永远都是最稳妥的处置方案。

    总裁助理苦心解释了一通,也不清楚他听没听进去,总归看见后座上的人点了头,就算仁至义尽,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

    应时肆看了一会儿手机,按灭了屏幕放下,看向窗外。

    他以前不知道,原来从剧组到公司这条路这么长。

    长到不清楚该干什么、不清楚该怎么打发时间。

    应时肆一动不动地坐了一阵,呼出的呵气把车窗弄得彻底看不清,就又拿起手机,取出耳机戴上。

    ……

    系统放下望远镜:“……你家狼崽子怎么在学英语?”

    祁纠摘下眼镜,接过望远镜看了看。

    应时肆是真的在学英语,攥着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单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认。

    认得相当吃力,背几个单词就乱套了,又退回去重新记。

    系统问:“你给他的遗书上,不是把那几本小说都剧透了吗?”

    系统帮忙打工装订的,还有印象……在第七十九到九十三封遗书里,包括那几本英文原版侦探小说的翻译梗概。

    因为应时肆跟他的先生说了,日历上有小故事,还有笑话,所以祁纠觉得他们家狼崽子也不能缺。

    遗书日历相当简练浓缩,那几页的小故事,基本上囊括了整本书的剧情……

    “没囊括全。”祁纠说,“结局写不下了。”

    系统:“……”

    它严重怀疑祁纠是故意的。

    可惜祁纠家这只小白狼听话得很,对着写到“侦探说冒号”就没了的故事,也不知道因为被先生捉弄生气,抱着手机吭哧吭哧吃力地学英文单词。

    英语真的不好学。

    剧组没日没夜赶进度,应时肆连轴转了好些天,被满脑子的字母弄得头昏脑涨,眼皮撑不住地发沉。

    他觉得闷,就把车窗稍微打开一点,立刻有冷风灌进来。

    总裁助理不放心,回头问:“晕车了?”

    应时肆不说话,蜷在后座看着涌进来的风,这些风他不认识,快要被云层挡住的太阳光也是。

    “我睡一会。”应时肆看了一阵路边的爆竹碎片,“到公司再醒。”

    总裁助理提醒他:“小心着凉。”

    应时肆把滚烫的额头贴在玻璃上,他不觉得冷,脑子里像是灌进了热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烧得红亮的沸腾铁水,碰一下就滋滋冒起白烟。

    应时肆闭上眼睛,摸了摸藏在衬衫里的钥匙,逐个数红绳上打的平安结,数到第七十几个,就困得难以为继。

    他垂着头,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又忽然冷不丁惊醒,抄起手机。

    总裁助理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应时肆看着手机……不是那种只有设了特别关心才有的提示震动,是英文单词APP的打卡奖励,送了他张单词卡。

    应时肆大口喘气,心脏仍跳得剧烈,血一涌一涌撞上头顶,有点吃力地按灭了手机屏幕。

    他勉强攒出点力气,按着按钮关窗,把毯子蒙过头顶,在后座躺下。

    这一次,只是过了几秒钟,他的意识就涣散,沿着血管和神经流到身体的角落。

    昏昏沉沉间,他觉得他的先生来接他,但这幻觉追不上,他又觉得他的先生不会来接他了,但遗书不这么说。

    遗书让他好好看家。

    好好看家、好好吃肉,先生出趟门,要不了很久就回来。

    应时肆把这张遗书叠起来,藏在衬衫左胸前的口袋里。他有点想文身,就这张遗书上面的字,但做演员和模特应该都不让。

    不让就算了,他回家练字,每天抄它,抄到忘不掉。

    ……

    保姆车驶进澜海的专用停车场。

    总裁助理下车,发现新来的代理人就等在不远处,有些尴尬:“抱歉抱歉……祁先生。”

    应时肆还没醒,总裁助理拉开后车门,刚想晃醒他,就被代理人拦住。

    总裁助理愣了愣,隔着毯子一摸,被吓了一跳:“怎么发烧了?!”

    总裁助理摸出手机,想叫保镖下来接人,还没来得及按完电话,代理人已经俯身,把人连毯子抱起来。

    应时肆烧得浑身滚烫,眼皮沉得睁不开,脑子里针扎一样疼,察觉到有陌生的碰触,就隔着毯子吃力挣扎。

    可惜这个代理人看起来斯文冷淡,还戴着副很像样的金丝眼镜……手上的力道却意料之外的稳当。

    总裁助理不敢说话,也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应时肆没挣扎几下,轻易就被他用毯子裹牢。

    代理人单手翻出便签,借着车身写了几个药名,撕下来递过去。

    总裁助理愣怔几秒,回过神,连忙接过来:“我去买……这附近就有药店。”

    代理人颔首:“有劳。”

    总裁助理根本不敢多说半个字,讪讪笑了下,堵住还没来得及下车的司机,钻回副驾驶。

    应时肆……应时肆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身威胁。

    澜海从上到下拿的都是商战剧本,都在提防着这个空降的代理人夺权、架空公司、转移资产,但再怎么说,应当不至于用毯子把人裹着处理了。

    虽说这个代理人看起来,恐怕有这个实力……

    总裁助理胡思乱想,又往车窗外看了看。

    这个角度几乎看不见应时肆,西装革履的代理人挡着他,背影一丝不苟,看着仿佛文质彬彬。

    总裁助理总觉得这人不可能这么简单,可不论怎么研究打量,又实在半点端倪看不出。

    琢磨半天,总裁助理还是晃晃脑袋,揉了两下太阳穴:“去药店。”

    不管怎么说,还是买药要紧。

    像应时肆这么折腾,片场医院两头跑,前几天又刚出了那种事……一松懈下来,生病也是难免的。

    总裁助理搜了搜药店的定位,给司机报了地址,关上车窗。

    走一步算一步,要是代理人真像看起来这么严肃敬业、再和应时肆相处得融洽一点,那当然是所有人都盼着见到的事。

    /

    “看来不太融洽。”系统说。

    系统提醒祁纠:“你小心点,别被咬了。”

    应时肆烧迷糊了,谁也不让碰,水也不喝药也不吃,摇摇晃晃躲进洗手间,反锁了门蜷在墙角。

    这其实才是他本来的状态——这些年被人送来送去,到了陌生的地方,见了陌生的人,应时肆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祁纠放下衬衫,遮住手腕上的牙印:“烧得严不严重?”

    “不严重,就是身体机能紊乱。”系统检查过了,“身体好,年轻,睡一觉就没事了。”

    祁纠点了点头,拉下菜单,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不推荐行为清单”。

    这说法比较客气,说是“不推荐行为”,其实要真做了,当场就要被弹出世界,换个新代理员工过来。

    清单的内容也相当详尽,祁纠在停车场时试了试,甚至不能在便签纸上写润喉糖。

    “得等他自己和你说。”系统大概弄明白了规则,“和你说了,这部分就解锁了。”

    交流代表信任的开始,如果主角不肯交付信任,代理人就什么都不能做。

    祁纠轻轻敲了两下门。

    洗手间里,应时肆挣扎着蜷起来,两只手撑着瓷砖,胸口剧烈起伏,眼底蒙着血雾。

    “药和水放在门口。”祁纠说,“我去楼下开会,两小时四十五分钟后下班,记得吃药。”

    “今晚有雪。”祁纠看了看时间,“早点回家。”

    他说完就离开,从洗手间里,能听到平稳的脚步声渐远,在办公室里略一徘徊,在简洁的拿东西声和穿衣声后,就走向门口。

    就算最严格的AI来了,也审核不出这套流程有什么问题。

    系统也根本看不出端倪,可在它的望远镜里,应时肆听见脚步声就愣了几秒钟,忽然扑到门口,屏住呼吸,烧的滚烫的脸贴在门上。

    他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办公室外,才打开洗手间的门,拿过药检查了一遍,和着水囫囵吞掉。

    应时肆撑着地面站起身,走了几步,发现根本走不稳,眼前的东西都是晃的,看灯光带着一圈黄晕。

    他有些烦躁,低低骂了半句,又想起不能骂人,把剩下半句咽回去。

    应时肆用力砸了下太阳穴,他扶住最近的东西,发现是办公桌,于是就想起这条路线,扶着墙吃力地走到小休息室,摸到那张单人床。

    应时肆忍着头疼把自己扔上去。

    他必须得先睡一觉,不然什么都干不了……这样出去走不出多远,就要滚到沟里叫雪埋了。

    应时肆趴在单人床上,胡乱扯了个什么盖住自己,闭上眼睛。

    几样药都很有效,作用发挥得很快,他的头痛没多久就被安抚下去。

    人事不省地睡了近三个小时,醒过来以后,应时肆的烧已经退了,头也没那么疼,只剩一突一突的隐痛藏在后脑深处。

    应时肆发现,盖在他身上的是祁纠的风衣。

    应时肆抱着这件风衣,愣愣坐了一阵,把它套在身上,爬下单人床。

    他去楼下找饼干。

    整栋楼都已经没人了,再忙的公司也要放年假,楼道里黑漆漆空荡无人,窗外不停有烟花升起,照得东亮一片、西亮一块。

    应时肆找到了饼干和糖,还有热咖啡,先生告诉过他位置,不难找。

    应时肆饿得双腿发软,就着烫喉咙的热咖啡囫囵吞嚼饼干,又抓了一把糖塞进风衣口袋,吃下去的东西稍微在身体里长出力气。

    应时肆把最后一点咖啡喝干净,扔掉纸杯、打扫干净饼干渣,把所有东西恢复原状。

    他的动作很快,一路下楼离开公司,停在门口寻找痕迹——他的运气很不错,雪下得不大也不小。

    不小到足够留下脚印,但也没大到把脚印埋了。

    应时肆找到自己想要的痕迹,辨认了下方向,跟上去。

    下雪的晚上,又马上就要过年,几乎没什么人在外面徘徊游荡,路上的人很少。

    人少,脚印被踩乱的概率就小。

    不难找。

    应时肆一边往嘴里塞糖,一边盯着地上的痕迹,在路口判断了几次,转向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

    这地方人变多了,雪几乎被踩化,但没关系。

    这是他最熟的地方,在街头跟人打架的亡命小混混,就没有不熟酒吧的。

    应时肆放慢脚步,把手收进口袋里,漆黑的眼睛映进霓虹灯。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盯的人。

    ……

    系统想不明白:“你家狼崽子军训过?”

    不然怎么追踪人的本事,就跟军犬似的?

    祁纠坐在吧台前,要了杯冰封伏特加,脱下西装外套,稍稍扯松领带,解开衬衫最顶上的一颗扣子。

    系统喝不惯这东西,总觉得跟直接喝酒精没区别,变成冰块滚进去,蘸了一圈就蹦出来,辣得用力甩了甩:“为什么要来酒吧?”

    “会放松点。”祁纠说,“他更熟悉这种地方。”

    现在是下班时间,代理人下班以后的生活不受监管,只要有这个精力,夜夜笙歌也没什么问题。

    系统觉得,这也不是他带着应时肆大晚上夜跑,徒步五公里来酒吧一条街的原因:“……我知道了,是你训过。”

    祁纠家狼崽子追踪的本事,显然是和祁纠学的,之所以能这么快就一路追上来,是因为祁纠留的痕迹都恰到好处。

    现在祁纠不打算立刻暴露,靠在吧台下的阴影里,应时肆被人群挤得走偏了好几次,就没那么好找了。

    酒吧里异常吵闹,外头寂静冷清的街道,远处绚烂的烟火,好像都和这片地方没有关系,嘈杂喧嚣的音乐声几乎就响在耳膜上。

    在格外熟悉的混乱环境里,应时肆反而逐渐冷静下来,用力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祁纠喝完杯子里的酒,站起身,离开吧台。

    应时肆有所察觉,倏地抬起眼睛。

    他立刻跟上去,用力拨开拦路的人群,牢牢盯住不远处的人影。

    酒吧里狂欢释放压力的人不少,有几个头发颜色各异的混混喝得半醉,重重撞在那道影子上。

    祁纠身形一晃,重新站稳。

    应时肆的视线沉下来,他看出这几个人不怀好意,在其中一个人悄悄伸手,摸向祁纠口袋的时候,就把那只手钳住。

    偷东西的人干瘪瘦小,旁边的大块头比他高出不少,肌肉贲张,神色沉出阴狠,立刻靠近过来:“别碍事。”

    应时肆抬头,捏着那扒手的手腕一折,伴着压抑的惨叫声,一只钱包就掉下来。

    “太烂了。”应时肆接住那个钱包,“这点本事,还出来偷东西?”

    附近几个人听清了,立刻爆发出哄笑。那几个混混连羞带恼,刚抡起酒瓶,手肘就钻心一疼,跟着脱力松了手。

    应时肆脱下风衣,里面朝外翻折叠好,抱在怀里。

    他这么一手抱着风衣,也并不耽误动手,低头躲过照脑袋扇过来的粗壮手臂,让到那大块头身后,把人踹进一群欢呼起哄的醉鬼群里。

    应时肆很想打一场架。

    这些人把他堵得结结实实,外面还有更多人,追不上那个古怪的代理人了,但无所谓。

    他不想立刻回家,至少现在不想,他其实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因为脚步声就跟了五公里的路……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回家。

    有一场架打也不错,应时肆躲过朝自己抡来的椅子,一拳重重揍在那人剑突上,闪过剧痛下软倒的人影。

    他半点不留情,撞了祁纠的那个红头发小混混,上一秒还嚣张地拎酒瓶喊个不停,下一秒就被卸了胳膊。

    应时肆把人扔在地上,整理了下衣服。

    这样剧烈的运动让他又有些头痛,像有什么在后脑密密匝匝地砸,偶尔又有一根锋利的尖锥,从他毫无防备的地方扎进去。

    应时肆尝试着让自己不咬牙,他发现做不到,如果不咬着牙,他就会发抖。

    不是因为现在这个场景,不是因为在打架发抖……是因为打完了架,他就找不到什么事再耽搁了。

    他要回家。

    这样晃神了一瞬间,有人发现了他脖子上的红绳,一把扯住,大力向后拉扯。

    应时肆被拽得踉跄了下,这时候其实该顺势低头,让拽着红绳的人拖个空,可他不想这么干。

    应时肆牢牢攥住自己的红绳,这样两只手就都占住了,立刻有人趁机冲过来,抬腿就要踹他的胸腹。

    ……这人莫名摔了一跤,相当狼狈地滚在地上。

    拽着应时肆红绳的人,手腕也尚未反应过来就脱了臼,疼得抱着手高声惨叫。

    这惨叫声叫四周的人都怔了怔。

    外面的人看不清,以为这小子能打得离谱过分了,这时候终于彻底慌张,骂骂咧咧放着狠话一哄而散。

    应时肆尚且没反应过来,愣愣站在原地,摸了摸喉咙上被勒出的红痕。

    人群散得稀疏了不少,他站在原地,看见自己跟了五公里的人。

    他不认识,不熟悉,他不认识这人的头发和眼睛,不认识这人的身形,不认识这个人的一切痕迹。

    这人是在故意带他兜圈子——应时肆走了五公里,看见了打铁花,看见了糖葫芦,看见了花灯和糖人车,冒着蒸汽的糖稀香甜地勾着人肚子叫。

    走了五公里,应时肆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早就发现他了。

    只要想,这个人早该能把他甩掉。

    应时肆警惕地后退,他的喉咙微微动了下,威慑地低声开口:“……离我远点。”

    对方配合地停住脚步,应时肆把钱包扔给他,黑涔涔的眼睛盯着这人不放。

    他很可能跟上了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得说点狠话。

    “很晚了。”应时肆听见自己说,“你为什么不回家?”

    第74章 我背你,应先生

    ……应时肆想咬自己一口。

    或者想点什么办法, 把这话吞回去,装成没说过。

    可惜这阵子的酒吧偏偏很安静,该跑的跑了、该躲的躲着,连调酒师跟老板也相当熟练地抱头躲在吧台后面, 免得殃及池鱼。

    毕竟是在这种地方, 这么无缘无故混战, 突然乱七八糟打一场架, 实在太常见了。

    “散步。”代理人收好钱包,“很巧, 应先生。”

    应时肆牢牢盯着他。

    这人可疑得要命, 穿着西装时斯文,只剩衬衫就不同——应时肆几乎能够确定, 最后那两个惨嚎着被拖走的倒霉鬼,就倒在眼前这人手底下。

    这让他更警惕,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什么时候出手、又是怎么出手的。

    代理人穿回西装外套,为钱包向他道谢:“喝一杯?我请客。”

    应时肆不喝酒,沉默着摇了摇头, 抱着风衣向外走, 才发现一条腿钻心的疼。

    应该是打架的时候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可能是装酒的箱子,也或者是什么别的带棱角的装饰。

    伤得不严重,但不是地方,一踩实就牵扯整条腿使不上力, 膝盖像是被卡住了。

    应时肆擦掉额头冒出来的汗, 把风衣穿上, 遮住那条腿,更用力地踩实地面, 从酒吧里走出去。

    这种时候,这样尖锐明确的疼痛,反倒能叫人好受不少。

    应时肆走到街口,叫冷风吹了吹,发烫的头脑恢复些清醒,就抬头往附近张望。

    他尝试着辨认路牌,想确认自己的位置,找到回家的路。

    ……

    “你家狼崽子还没会用导航。”系统伪装成雪花,帮祁纠打探消息,“你是不是忘教他了?”

    祁纠逐颗系好扣子,回答它:“暂时不在教学计划里。”

    系统诧异:“为什么?”

    会用导航多方便,这会儿就不用在路灯底下叫雪花迷眼睛。

    拿手机搜一搜,就能知道家离这地方直线距离才一公里,抄后街没路灯的近路,随便散散步就回去了。

    系统还没琢磨过味,就看见恢复了西装革履、斯文淡漠的代理人,走到应时肆面前:“我认识路。”

    系统:“……”

    它就该回培训班,把进阶课程也学了。

    祁纠也在摸索这个身份的限制——目前看来,但凡和应时肆打交道,外在的修饰代码就会持续运转,起到明确的干扰效果。

    但应时肆已经开启了交谈,只要是符合身份、合情合理的对话,就都没什么问题。

    比如这时候,代理人知道别墅位置是符合身份、相对合理的,友善助人也是:“我送你回去。”

    应时肆盯着他,漆黑的瞳孔凝了凝,生出警惕:“你知道我住哪?”

    “我知道别墅。”代理人一板一眼,“这也是资产托管的一部分,包括物业费、采暖费和清洁费。”

    硬要说的话,还有院子的绿化费,水电燃气费,安保费,地下室和外墙的维护费。

    应时肆:“……”

    这人仿佛是故意的。

    但这种想法又分明是错觉,眼前的代理人严肃冷淡、不苟言笑,一派不近人情的商业精英架势,没有拿这个捉弄人的本事。

    “你的髌骨有点脱位。”代理人稍稍俯身,挡了叫风扫下来的一团雪,身影将他罩住,“坐,我替你纠正一下。”

    应时肆皱了皱眉,看了他一阵,慢慢走向路旁的长椅。

    髌骨脱位不处理,可能会伤韧带、落下旧伤,以后会影响T台和演戏,很耽误事。

    应时肆不拿身体置气,哪怕他很想这么做,但T台是先生教他走的,演戏也是,他没这个权利胡闹:“你会弄?”

    代理人不答话,只是半蹲下来,掀开风衣的衣摆,挽起他的裤腿。

    一大片淤青爬在膝盖上,应时肆没觉得怎么疼,叫冰凉的手指推上卡住的部位,却被冻得微微打了个激灵。

    应时肆皱紧眉,看着蹲在面前的人影。

    这双手他也不认识,但手上的力道利落、准确、格外稳定,摸索到位置一推,伴着轻微脆响,原本卡着的不适就消失。

    冰冷的掌心在他膝上轻按。

    应时肆屏着呼吸,垂着头一动不动,任凭对方握住他的膝盖和脚踝,稍稍活动他的小腿。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胸口也像是被一只手探进来,攥住心肺,混杂着强烈陌生的熟悉叫他无所适从,不安到近于茫然。

    “好了。”祁纠帮他放下裤腿,收回手起身,“最好不要立刻走路,我背你?”

    应时肆摇了摇头,摸出手机,他决定打车。

    应时肆知道怎么用手机打车,拍戏的时候,剧组的人教给他了。

    系统悟得挺及时,杀回后台:“等着。”

    ——其实也不用怎么刻意干扰,本来也几乎不可能打得着车。

    马上就要过年了,还出来跑的车本来就不多,一大部分不愿意来这乱糟糟的酒吧街,剩下那部分也不愿意接一公里的单子。

    应时肆低着头,看着手机上的等待时间,慢慢攥紧手机,无声咬了咬牙。

    “别咬牙。”有人说,“会头疼。”

    应时肆倏地抬起眼睛,却看了个空。

    他听见自己的喘气声,熟悉到刻骨的声音让他意识到这是幻觉,心脏砸着耳鼓,他得回家了。

    代理人站在路旁,见他起身,就走回去:“我背你,应先生。”

    “这是职责之一。”

    代理人说:“你也是托管的财产。”

    应时肆无法对这句话做出有效的回应,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等知觉恢复的时候,已经被对方背着走了一段路。

    附近没有路灯,道路不算平坦,又加上下了雪,没那么好走。

    但背着他的人走得稳当,仿佛这种路算不上什么困扰,黑漆漆的路况剥夺了视觉,其他感触就变得格外明显……应时肆又听见那种脚步声。

    “不疼了。”应时肆低声说,他用力攥了攥膝盖,“我自己走,你带路。”

    代理人像是背后也长了眼睛:“别逞能。”

    “你的健康状况,和我的工资挂钩。”代理人说,“请尽可能配合。”

    应时肆皱紧眉:“扣多少?我补给你。”

    代理人稍一沉吟,说了个数字。

    应时肆:“……”

    干这行的是抢钱吗?!

    系统也听得挺震撼,在后台问祁纠:“有这么多?这么说都不违规?”

    “不违规。”祁纠分心回答它,“遗嘱也是我写的。”

    系统:“……”对。

    代理人的报酬由委托人决定,委托人跟代理人是一个人,这里面的可操作空间就太多了。

    祁纠要是下手狠点,甚至能把留给狼崽子的财产再套回来,然后再给应时肆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钻空子,拿个双份提成。

    祁纠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能吗?”

    “不能。”系统快速确认了一遍,有点遗憾,叹了口气,“不过……照这么看,澜海的人警惕一点是对的。”

    毕竟应时肆完全不了解这里面的运作,前段时间才开始学习接触。

    代理人要是有这个心思,能钻的空子实在太多了。

    一公里的路确实不怎么长。

    系统还在惋惜提成,祁纠已经把人送到别墅门口。雪相当识相地眼见着越下越大,被风卷着,已经在院子里堆出了个小雪窝。

    应时肆被他放下来,扶着门框,在台阶上站稳:“怎么回去,能打到车吗?”

    祁纠扶了下眼镜,客气地摇头:“打不到。”

    应时肆:“……”

    系统:“……”

    也没有问题,毕竟代理人严肃冷淡、一板一眼,问什么答什么——这种天气开车已经挺危险,暴雪预警都发布到橙色了。

    应时肆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睛看不透情绪,一只手扣住门框,指节已经泛出隐隐青白。

    “快,再卖卖惨。”系统帮忙出主意,“你本来想去住酒店,但钱包……钱包没丢,身份证没在身上。”

    系统已经给他查了:“最近的酒店离这五公里,你还得再走过去,要么就去酒吧街住八十块钱的小旅店。”

    那种小破旅店,又吵又闹、条件又不好的,说不定还会被几个不开眼的混混打劫,不得不动手。

    况且今晚走的路也太多了,就算系统挑了个挺不错的假腿,也不能一口气走这么远的路——既然都已经把人背回别墅了,最合理的当然就是趁着雪留宿下来。

    祁纠其实也做过类似的计划,但这会儿站在风雪里,看着脸色也苍白的狼崽子,还是临时修改:“算了。”

    系统愣了愣:“为什么?”

    “对他来说太困难。”祁纠回答它,“不急在这一时。”

    对应时肆来说,这幢别墅是好不容易絮好的窝,只要藏在里面,不论高兴还是难过,都是安全的。

    被带回别墅那天开始,应时肆有了家,这个家过去属于两个人,七天前变成了一个。

    这里面的一切狼崽子都熟悉,在一切都还没缓过来的时候,立刻用陌生的部分侵入其中,的确是件艰难过头的事。

    应时肆并没做好准备,这么快就邀请一个陌生人进家门。

    祁纠给系统发消息:“帮忙变点雪。”

    系统这回领悟得挺快,迅速变成一大坨房檐上的积雪,在风里晃了晃,结结实实砸在祁纠家狼崽子的脑袋上。

    应时肆猝不及防,被冻得愣在原地,抬头看了看。

    祁纠把雪拂掉,合理地碰了碰狼崽子的头发,把翘起来的地方弄顺。

    应时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瞳孔黑得像是极夜,那些雪也像是掉进了他的眼睛里。

    “回家吧。”代理人说,“雪下大了。”

    “附近有个酒店,我去住一晚,不算太远。”

    代理人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祁纠准备回酒吧待一晚,转身下台阶,走到第三个台阶,衣摆被冻得僵硬的手攥住。

    应时肆盯着他的腿。

    “你知道这扇门的密码吗?”应时肆说,“我不记得了。”

    祁纠知道,但这不是代理人的职权范围。

    标准的答案并不是回到家门前,揽住狼崽子的肩膀,握着他的手,一起把正确的密码输进去。

    真这么做,被弹出这个世界,再要找什么合适的容器,就只靠系统英勇紧急杀过去堆个雪人了。

    应时肆定定看着眼前的人影。

    有某一瞬间,他生出错觉,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像是变成了琥珀色的。

    可这种错觉常见,他最近心神不宁,常常会出现各种幻觉,等缓过神来,就会发觉那依然只是格外平淡冷静的眼睛。

    “您有钥匙。”代理人示意他颈间的红绳,“这扇门也可以用钥匙开锁。”

    应时肆的喉咙吃力动了下,没说话,慢慢松开手。

    他看着那个影子离开,走进风雪,冻僵的手指摸索着找到红绳,慢慢解开领口,正要把钥匙拉出来,忽然怔住。

    ……不对。

    钥匙藏在衬衫里,没露出来过。

    应时肆学会了把衬衫的扣子全系上,一颗都没解开……扣得很严。

    严丝合缝,哪怕酒吧里打架的时候,有人拽了他的红绳,也因为被领口卡住,没能把钥匙拽出来。

    存在一种可能,是代理人的工作认真到已经了解过之前发生的事,知道他在秀场发生的冲突……应时肆在考虑这种可能,但他必须也得同时考虑另一种。

    必须考虑另一种,应时肆摸了摸衬衫口袋,碰到里面折起来的一小张纸。

    那张纸上的字清俊利落,给他写,先生出趟门,要不了很久就回来。

    很快。那张纸给他写,记得开门。

    ……

    祁纠没走出多远,就被一只追上来的狼崽子捉住,不由分说拖回了别墅。

    “对不起,规矩有点多。”应时肆摸着红绳,把钥匙拿出来,打开门,“你只能住一楼客房,什么都不能动。”

    他低着头,把祁纠扯进玄关,把那扇门关上,隔住风雪:“不能坐沙发,不能动衣柜,冰箱里的山楂不能动,糖也不行。”

    祁纠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糖也放冰箱了?”

    “……”应时肆用力抿了抿泛白的唇角,垂着视线,不回答这种重点模糊到没边的问题:“今晚雪太大,你明早走,我叫车来接你。”

    他听见代理人客气的道谢声,松开手,慢慢攥了攥手指。

    遗书日历今晚在楼上跟他睡,明天再放在玄关鞋架上。对方的身份还不确定,万一弄错了,这是不能给外人看的东西。

    处理……遗物的时候,澜海的人把轮椅送回了别墅,还放在二楼。

    应时肆本来还在犹豫,是睡在楼上,还是把轮椅推下来陪他睡沙发,现在也彻底不用犹豫了。

    “你去洗漱,用右面的浴室。”应时肆说,“有一次性睡袍,别的也有,你吃饭了吗?”

    代理人点了点头。

    应时肆攥了两下手指,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还能说的,匆匆点了下头,就快步上了二楼。

    ……

    祁纠并没急着去洗漱,只是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

    “你家狼崽子在盯着你。”系统给他剧透,“栏杆边上藏着呢,藏得挺好。”

    只要跟雇主待在一块儿,代理人的人设就变得相当有局限性,这么被观测也算——哪怕就只有他们在一楼,也得照旧守住规定的人设。

    祁纠发现了,挽起袖口,去洗了洗手:“不要紧。”

    夜半三更,寄人篱下,外面大雪纷飞,收留他们的雇主还刚走了五公里、打了场架。

    做碗阳春面回报一下不过分。

    祁纠打开冰箱看了看,按照之前留下的吩咐,总裁助理赶在应时肆回来之前,已经把冰箱填得满满当当。

    糖还真放冰箱了。

    系统飘过去,戳了戳冻得梆硬的灶糖:“这样好吃吗?”

    “也可以。”祁纠说,“费牙。”

    再确切点的位置是挂钩,学名叫颞下颌关节,硬啃这种糖容易掉下来,还要找人帮忙安上。

    系统想偷一块,想起应时肆的警告,还是没有动手,飘回祁纠身后。

    应时肆已经有很多天没吃过这个……祁纠忙代理人那边的壳子,系统跟了几天,不得不承认,祁纠的策略确实是正确的。

    至少在吃了一口阳春面,就冲进洗手间吐得翻天覆地以后,应时肆还有别的可选,可以吃番茄牛肉面和雪菜肉丝面,也能吃糖三角跟豆沙包。

    不能吃灶糖了,也还能吃别的糖,至少润喉糖应时肆还能吃,还会切下来半颗,含在嘴里慢慢等着它化。

    因为祁纠留下来的记忆相当有限,所以应时肆的人生并没被彻底占满。

    祁纠起锅烧水,系统等了一会儿水开,实在无所事事,就上楼去看了看。

    应时肆并没一直守在栏杆边上,那个角度看不见厨房,要想看见厨房,就要去祁纠的卧室门口。

    ……应时肆在这扇门前怔了一会儿。

    他回头看了看,又用力咬了咬下唇,把手扶在门上,试着推了推。

    门没锁。

    毕竟里面没人了,总裁助理又来过,遗物都放在里面。

    放遗物的人特地收拾过,东西都堆得很规整,并不显得杂乱,像是还有人住在这个地方,只是临时离开一趟。

    那架空轮椅就停在窗边,安静不动,应时肆屏着呼吸,慢慢走过去,伸出手,碰了碰雪亮的轮毂。

    这是在不算是多好受的体验。

    应时肆跪下来,伏在空荡荡的轮椅上,低声说:“先生,我今天打架了。”

    “有人帮我。”应时肆说,“没吃亏。”

    直到这时候,应时肆才意识到,他能守着的记忆其实很少——他甚至无法推测,他在酒吧里跟人家打架,先生会不会生气。

    毕竟这和秀场的争执不同,那种酒吧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

    应时肆发誓不再回那个世界里了,今天是因为没忍住,他在那一刻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打一架。

    可打架不管用,先生,打架也还是想家。

    应时肆吃力地动了动喉咙,他发不出声音,把这话无声说了一遍,把脸埋进手臂里。

    应时肆其实偷着想过很多次——如果先生骗他的话成真,如果到了夏天身体就会好,能从轮椅里站起来的先生,不用拄拐也能散步的先生,会是什么样。

    这种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应时肆把它牢牢藏着,守在病床边上。

    ……至少不该亲手帮他在酒吧跟人打架。

    应时肆被自己逗乐了,扯了扯嘴角,他实在想不出这个,这是不是……是不是也太惯着他了。

    不能这么惯着他。

    应时肆清醒过来,他趴在轮椅上,枕着胳膊想,更理智的可能性,是他的先生亲自挑了个代理人。

    很会找他的死穴,很清楚他的软肋,知道怎么让他动摇,怎么分散他的注意力。

    应时肆咬住自己的手腕,一动不动趴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撑着地面站起身。

    他离开这间卧室,轻手轻脚带上门,沿着楼梯走下去,到厨房门口敲了敲:“谢谢你。”

    应时肆回忆着学会的礼貌客套,向里面的人道谢:“今天的事,有劳,我会给你加工资。”

    话是这么说,应时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自言自语,先生,开的钱太多了。

    保障他的身体健康……这种事有什么可挣钱的?

    应时肆站在门口走神,愣了一会儿,才察觉厨房里没人回应,皱了皱眉推开门。

    灶台上放着两碗阳春面。

    应时肆不自觉用力咬了咬牙,他甚至没法细看,就匆匆离开厨房——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把它们全倒掉。

    应时肆用力按着痉挛的胃,靠在门上,把尖锐头痛牵扯起的眩晕恶心咽回去。

    阳春面很好,做得很好,甚至比他自己做得都好,汤底清亮香气扑鼻,葱花嫩绿,切了细细的蛋丝。

    应时肆紧紧攥着手指,不让它们发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代理人把话说清楚,直奔收留祁纠的客房,用力推开门。

    门里的人跟着抬头,应时肆走进去,话到嘴边却怔了下。

    祁纠还没洗漱、也没换衣服,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一只手扶在腿上。

    再周全到滴水不漏的代理人,大概也没怎么预料到这时候会被人闯进来,睁开眼睛,淡漠斯文的五官依旧平静,眼里却有些惊讶。

    台灯底下,那张严肃冷淡的面庞有些苍白,额发叫冷汗浸得微潮,搭在镜框边沿。

    在他手边放着几团沾血的纱布,消毒水的气味充斥整个卧室。床上放了个药盒,花花绿绿装着不同的药,再远的地方躺着条假肢。

    祁纠手扶着的地方,再稍向下,就是空空如也的裤管。

    第75章 来,回窝

    应时肆站在门口。

    他垂着头, 手攥在门框上,想要把视线挪开,却做不到。

    代理人先打破沉默:“怎么了?”

    应时肆回过神。

    他觉得这话该自己问,他想问消毒水的气味是哪来的, 什么地方受了伤, 但话到嘴边说不出, 他们不该熟到这个地步。

    祁纠低头看了看, 主动解释:“没什么,今天走的路多, 天气不好。”

    质量再不错的假肢, 一口气走上六、七公里的路,接受腔的位置也难免有磨损出血, 是很正常的情况。

    系统把商城翻了一圈,再要找契合度高的配件,就得找个赛博朋克之类的未来世界,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就不支持了。

    应时肆问:“因为背我回家吗?”

    他问完这话,就看见冷淡严肃的代理人笑了下。

    这笑容相当短促、不到一秒就消失, 却还是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仿佛跟着变得稍许柔和。

    “不相关。”祁纠说, “因为今晚散了五公里的步。”

    应时肆:“……”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走五公里??

    祁纠撑起手臂坐直,视线在他身上静静一落,就又从容敛起,恢复不带感情的严肃冷静。

    代理人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袖口, 刚才的短暂柔和彻底消失, 仿佛那个笑容也只是错觉。

    “十分钟后我去洗漱, 如果有什么安排,随时告知我。”

    代理人说:“有什么问题, 也可以随时问。”

    应时肆盯着他,原本想说的话盘桓,挟着戾意冲到喉咙口,又被抿到泛白的嘴唇拦住。

    这话里包含很有分寸的逐客意味,不难听得出,对方并不愿意将眼下的状态展现在人前。

    应时肆又看了看那条设计感十足的假肢,它很适合一个利落冷静,能发现他的追踪、又能在酒吧里出手凌厉迅速的不速之客。

    应时肆关上门,离开这间卧室……他必须离开了,否则他忍不住要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

    比如问清楚这个看起来仿佛文质彬彬、滴水不漏的代理人真正的身份,问清对方的用意目的,然后把这个越界的混账轰走。

    又或者是扑上去,抱着那个在某一瞬间熟悉到铭心刻骨的影子大哭。

    应时肆用力咬了咬腮帮的软肉,一步一步回到厨房,找了双筷子洗干净。

    ……

    “你家狼崽子在吃你煮的面。”系统举着望远镜,给祁纠转播,“看起来面和他有仇。”

    应时肆站在厨房,像是不知道烫,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把面搁进嘴里,咽下去,吃得很快,几乎没有间隔。

    一碗面被他一口气吃下肚,连汤也喝干净。碗被端起来,就露出旁边的感冒药和便签纸,写了用法用量。

    应时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回过神,把碗拿去水槽里洗。

    水声响亮,他低着头,反复刷着手里的碗,肩膀微微发抖。

    “限制也太严格了。”系统忍不住打赌,“如果是你自己的字,你家狼崽子现在肯定冲回来抱着你大哭。”

    祁纠穿戴好假肢,放下裤腿:“不急。”

    会发现的,只是难免慢一点,难免多经历些波折,才能绕过那个坎。

    总比做乌鸦强,至少还能进厨房做饭。

    系统对着炫酷的纯黑光电假肢琢磨:“你是什么时候做的乌鸦来着?”

    祁纠合理推测:“养狼崽子的时候。”

    系统吐槽:“……你什么时候不在养狼崽子?”

    祁纠笑了笑,摆正碰歪了的枕头,倒了杯水,把数好的药咽下去,出门洗漱。

    应时肆没在厨房多留,他们再去厨房的时候,洗干净的碗已经放在沥水架上,感冒药和便签都没动,另一碗面也一样。

    系统跟着蹭了几口面吃,举着望远镜,往楼上看了看:“你家狼崽子在织围巾。”

    十米的围巾,难度系数毕竟还是大了点。

    应时肆前些天织到了八米半,发现两米的位置有个结打错了,于是全部拆了重新织,进度就一直徘徊不前。

    ……亲手拆掉那些毛线的时候,应时肆其实也在想,自己是不是故意弄错的。

    是不是因为根本不想把它织完,不想去思考做完这件事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一直不小心弄错,就可以反反复复重新做。

    应时肆蜷在轮椅旁,他没办法让自己的脑子安静下来,闭紧眼睛,用力按着胃:“先生。”

    空轮椅安静,应时肆紧紧抓着它的轮毂,脊背痉挛了两下,冲进洗手间,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他吐得浑身发软,跪在地上,头又开始疼,这次甚至牵扯出耳鸣。

    “不能咬牙。”应时肆低声说,“不咬牙……”

    他强撑着爬起来,漱了漱口,用凉水洗了把脸,拖着两条腿离开卧室。

    应时肆打算再去一楼找些吃的……再把感冒药吃了。

    不该较劲不吃药,这么睡下去,明天早上不用想着爬起来了。

    应时肆脑子里昏昏沉沉,浑身像是散了架,没一个地方不疼。

    晚上被带着兜圈子和打架的疲倦才反上来,叫他连走路都异常吃力,勉强挪到楼梯口,就精疲力竭坐下去。

    一只手托住他。

    应时肆打了个悸颤,把手抽回身后,漆黑眼睛森森盯着这个阴魂不散的代理人:“谁让你上来的?!”

    祁纠问:“不允许上二楼?”

    应时肆愣怔了下,咬牙转着仿佛灌了热油的脑子,回忆是不是忘了说这个。

    “稍后再遵守吧。”祁纠站在台阶上,稍稍弯腰,“应先生,去透透气吗?”

    在这个问题里,应时肆变得呼吸吃力,几乎无法动弹。

    他的视线甚至有些茫然,一把攥住祁纠的袖子,极力睁大眼睛,仰头看着这个明明陌生到极点的人。

    “先生……”应时肆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这两个字咽回去,重新改口,“封总。”

    应时肆牢牢盯着他:“封总,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总是会说一样的话?

    是想要暗示他什么,还是早有预谋?

    应时肆渴望前者,可后者的概率和所带来的近乎绝望的窒息感,碾着他的神经,不准他稍许松懈。

    如果信错了,如果认错了人……应时肆无法思考这种可能。

    他大概会扯着眼前这个人,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应时肆胸口起伏,太阳穴像是有针扎进去翻搅,他用力闭上胀痛的眼睛,又睁开。

    对方站得比他稍低几阶楼梯,但他坐在地上,还是要抬头,被刺眼的灯光晃得只剩黑影。

    应时肆有些恍惚地想,怎么犯了这么大的错,忘了给别墅换吊灯。

    买回来落地灯,他们几乎就只开落地灯了,忘了换吊灯。

    应时肆想,他的先生还没见过,暖洋洋的灯光把别墅照得像是春天来了……是什么样。

    他的先生没看见这个。

    眼前的人影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单手撑着墙面,微微低头,冷清沉静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他闭上眼睛,把刺眼过头的灯光隔在外面:“不论说了什么,不用再照做。”

    “现在不是上班。”应时肆说,“做你自己吧,别装了。”

    ……这话像是叫什么发生变化。

    站在他眼前的代理人,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瞳光在吊灯刺眼的光芒里,显得冷淡到近乎透明。

    代理人看着他,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再次确认:“没关系?”

    应时肆皱了皱眉,还没等反应过来没关系什么,已经被西装外套兜头裹住,整个人都被抱起来。

    应时肆错愕地瞪圆了眼睛,他条件反射要动手,对方的力道却比他更快。

    在近乎搏斗的动作里,那双有力的胳膊没让他察觉到任何疼痛,就轻松限制住了他的动作,用西装把他裹起来。

    “别动。”近在咫尺的声音清冷得像雪,“头痛的时候,该少动、平复情绪,避免血压升高。”

    应时肆被他抱起来,眼前罩得一片漆黑,冷冰冰的代理人身上居然是暖和的……不论他有多不情愿,隔着衣料渗过来的温度依然安抚了他针扎似的太阳穴,让粗暴翻搅的疼痛稍稍蛰伏。

    祁纠抱着他,穿过二楼走廊,打开一扇从没打开过的门,把人撂在肩膀上,单手扯着天井的梯子上去。

    应时肆被晃得七荤八素:“……”

    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四周温度下降,空气开始流动,滞涩憋闷也跟着减缓。

    祁纠把他放下,拿走那件西装,过去开灯。

    等到视力恢复到足以看清,应时肆对着眼前的情形愣了下,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不知道……别墅顶上还有观景台。

    半开放的观景台,留了个露台连通外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这些雪反倒挡住刺骨的寒风。

    剩下的玻璃穹顶通透,双层隔热玻璃,做了特殊的镜面处理,反射灯光,变得明亮璀璨……那是种叫他熟悉到极点的暖光。

    应时肆攥着裤子的布料,因为用力过度,手微微发抖。

    他没上来过,因为来这里要爬梯子,先生不方便。

    应时肆牢牢跟着那架轮椅,这座别墅里,凡是轮椅到不了的地方,他都从没去过。

    “你负责别墅。”应时肆低声说,“你有设计图。”

    这是事实,代理人点了点头,并不反驳,只是取出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逐一放在他们面前的岩板岛台上。

    应时肆盯着对方拿出来的肉松面包,他无法判断,这究竟算不算是一种挑衅……但仅剩的理智,还是在对方取出小说时崩断。

    祁纠被撞过来的狼崽子冲倒,应时肆的眼底通红,像是蒙了层血雾,死死反拧着他的胳膊,扯着他滚向那个小露台。

    两个人收势不住,祁纠单手揽了下应时肆,换了个方向,后背撞在玻璃上。

    露台的雪被震掉了不少,冷风飕飕灌进来。任何一个人再动一动,就可能顺着冻得滑溜溜的木质地板摔出去,一头扎进院子几尺厚的雪里。

    “你是谁?”应时肆森森盯着他,“你来干什么?!”

    祁纠被他按着,靠在积雪的玻璃上,神情依旧是不为所动的平静淡漠,微垂着眼看他。

    应时肆瞳底黑沉,肩膀发力要再抬手时,却被沉静力道往背后一按。

    他们这个姿势,知道的是代理人要打断他发力,不知道的还以为伸出的这条手臂,是来抱他。

    “轻点。”祁纠在他耳旁说,“我腿疼。”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僵住。

    他死死咬着下唇,一动不动地沉默半晌,慢慢放开手上的力道,向后撤开。

    祁纠闭上眼睛,头向后微仰。

    代理人扶住那条腿,一动不动,屏着呼吸,喉结微微滚动。

    “……疼得严重吗?”应时肆低声说,“我去拿药箱,你等着。”

    他像是一瞬间就冷静下来,几乎择人而噬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撑着地面想要起身,却还没等攒够力气,就被按在背上的力道打断。

    应时肆有些气急:“你干什么?!”

    “不严重。”代理人已经恢复如常,睁开眼睛,“没这个必要。”

    应时肆皱紧了眉,一动不动盯着他,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面包和火腿。

    应时肆问:“为什么要给我拿这些?”

    这问题要回答,实在太简单了,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就能应付。

    应时肆盯着这个代理人,等他给出回答,等了半晌,却只听见砸着耳骨的心跳。

    又过了几秒,应时肆意识到,这心跳是他自己的。

    祁纠靠着玻璃,并不回答这个问题,静静看着他,背后是风雪呼啸。

    ……

    应时肆还是决定去拿个药箱。

    他没办法什么也不干,保持冷静地待在这。

    那股不受控的念头越浓烈,他就越不安……他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冲过去抱着眼前这个人不放。

    “等着我。”应时肆说,“不准动。”

    他飞快爬下那个天井的梯子,稍一辨认就找出方向,快步去找药箱,又拿了条从没用过的厚毯子。

    虽说心里乱得要命,但他半点都没察觉,他紧咬着的牙关第一次松开,头也似乎没那么疼了。

    应时肆带着这些东西回到观景台,代理人很听话,居然真一下都没动,还靠坐在原处。

    应时肆皱紧了眉,快步过去,碰了下他的袖子。

    这地方离露台口近,连衣袖都冻得冰凉,里面可想而知。

    应时肆想起给自己纠正错位的髌骨时,那双冷得像冰、又精确得像手术刀的手。

    应时肆把那条厚毯子扔给他。

    代理人睁开眼睛,单手接住砸向自己的毯子,露出些询问神色。

    “披上。”应时肆蹙着眉,“我能看看你的腿吗?”

    代理人微微摇头。

    应时肆对这个答案不意外,把药箱给他,背对着他走到岩板岛台前,拿起一个面包。

    没必要和吃的过不去。

    应时肆大口吃那个肉松面包,他被噎了几下,拧开矿泉水灌下去,眼底渐渐发烫,被闭紧的眼皮挡住。

    他听见身后的药箱开合,轻微的碰撞声里,又有淡淡消毒水的气味弥漫。

    这种味道混在冰雪的气息里,变得更冷冽鲜明,让人想起那双淡漠到仿佛不具温度的眼睛。

    应时肆攥着拳,一边吃面包,一边听身后的声音。

    都是些相当利落的动作——没有一点多余,消毒处理、重新包扎,处置稳妥以后,再把接受腔固定牢,放下裤腿。

    应时肆听着衣料摩擦的轻微声响:“药是干什么的?”

    代理人在他身后,动作停顿了片刻,才又恢复,将裤腿整理好:“止疼。”

    应时肆不觉得这人怕疼。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习惯,应时肆一想起他还背着自己回别墅,就忍不住皱紧眉。

    应时肆把那个面包三两口吃完,灌下去半瓶水,身上总算有了点力气,回到代理人的面前。

    祁纠抬起眼睛。

    “什么疼?”应时肆低声问,“很严重?”

    这话又让那双冷淡到极点的眼睛里,泛出点温和的错觉。

    应时肆错开视线,不去看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见毯子没被披好,就伸手扯了扯。

    “不算严重,但是困扰。”代理人说,“有时会干扰判断。”

    应时肆问:“什么判断?”

    祁纠微垂下视线,看着完全忘了炸毛提防,乖乖跟着问的狼崽子。

    系统配合得相当熟练,一阵风卷着大片雪,非常有眼力见地钻进来,让祁纠抬手拢住应时肆后颈,隔开冰冷的雪雾。

    祁纠分给他一些毯子,应时肆没有拒绝。

    “对现实状况的判断。”祁纠说,“这种疼痛不存在。”

    医学推测,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以后,脊髓和大脑失去这部分信号,可能会出现一些异常演变。

    更通俗的说法大概就是,这条腿不在了,但还是会疼。

    应时肆沉默地看着他,这个回答让他联系起一些别的事——那些仿佛无规律闪回的“噩梦”,应时肆一直想知道原因,可从不敢问。

    他怕问得多了,反而更牵扯得噩梦纠缠不散,所以不论多想知道,都把话牢牢吞回肚子里。

    现在……可能知道了。

    应时肆低声说:“我想回去睡觉了。”

    祁纠点了点头,站起身,把药箱提在手里,又把两片感冒药交给他。

    应时肆看着这两枚药片。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接过,直接塞进嘴里,干咽下去。

    “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应时肆垂着头,一板一眼地学着客套,“雪明天大概停不了,不用着急,停了再走。”

    祁纠帮他拂掉头发上沾的雪。

    应时肆:“……”

    为什么他待在别墅里,也能浑身上下都是雪?

    一只狼崽子有点气急败坏,偏偏动弹不得,屏着呼吸等那点雪花被掸落,就扫荡走面包火腿肠矿泉水,抓着那本小说,飞快沿着梯子滑下天井。

    系统跟祁纠商量:“是不是太生硬了,下次我变个别的?”

    祁纠笑了笑:“不忙。”

    他也关了灯,离开观景台,把药箱放回原处。

    系统顺道去二楼晃了一圈,回来给他报信:“你家狼崽子在做噩梦。”

    应时肆的确是回去睡觉,蜷在轮椅边上倒头就睡,噩梦就那么不请自来,缠得他满头都是冷汗。

    这些天其实都是这样。

    白天越压抑着,拼命不去想,到了晚上,噩梦就会成倍地反扑——他又梦见空病床,病房已经被清理干净,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来。

    应时肆不自知地咬紧牙关,喉咙里疼得碎出呜咽,他伸手去扯,却什么都扯不到,冰冷的空气在他掌心流动。

    应时肆狠狠打了个激灵,坐起来,一身一头的冷汗。

    他按了按激烈跳动的心脏,愣愣坐了一会儿,摸索着打开台灯,拿过那本小说。

    应时肆藏在被子里,靠着台灯,抱着小说,一边啃面包一边看。

    不是当初在车上看的那一本……是纯英文的小说,应时肆看哪本都像是看天书,完全记不得自己看没看过这本了。

    这次他翻出手机,相当吃力地一个单词接一个单词地查,埋头苦查了一个小时,终于啃完第一页。

    居然不是他想的长篇小说,是个篇幅相当简洁的短篇故事。告诉读者,不要只是相信表面上看见的东西,要多看、多观察,用心看到的才是真的。

    ……太老套的道理了。

    应时肆揉了揉眼睛,有些索然地合上书,正要去刷个牙、洗把脸躺下接着睡,又忽然停下来。

    应时肆愣愣站了一阵,又摸了摸那架轮椅。

    “先生。”应时肆轻声说,“先生。”

    他光是害怕认错,可他没想过,万一没认错——万一没认错,先生会在这种天气“闪回”,会做噩梦。

    腿会疼。

    应时肆来回走了几圈,他再躺不下去,抓起毯子,直奔一楼。

    ……

    系统正在向祁纠打听,他是什么时候,居然还抽时间写了本《给狼崽子看的七十九个寓言故事》。

    这问题还没打探出来,门就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进来,搬着椅子坐在屋角。

    吓成冰块的系统:“……”

    祁纠把系统放进水杯,撑着手臂坐起来:“应先生?”

    “不用管我。”应时肆一动不动盯着他,“你睡觉,我在做我的事。”

    代理人很配合地躺下去。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应时肆抱着胳膊,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坐了半个多小时,等到床上的人呼吸变得均匀平缓。

    应时肆放轻动作,悄然过去,屏着呼吸,用最轻的力道掀开一点被子。

    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就被一只手攥住手腕。

    攥上来的力道分明,应时肆神色微变,下意识要挡,那只手却又松开。

    这只手慢慢松开的力道,叫他忽然有些无法呼吸。

    应时肆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他站在原地,不想走也不敢动,心脏撞在肋骨上,又弹到喉咙。

    “做噩梦了?”夜色里,床上的人声音很放松,把他没来得及掀开的被子掀开,“来,回窝。”

    应时肆被这话捉住。

    “正好,帮我暖暖。”祁纠说,“天有点冷,我腿疼。”

    第76章 说实话

    身体比意识先做决定。

    祁纠摸到一只钻进来的狼崽子, 就把被子分给他:“躺过来点。”

    客房是供单人留宿的,被是单人被,盖一个人绰绰有余,两个人就稍有些紧张。

    一楼的寒气总归比二楼重, 房间里不算太暖和。照应时肆这个溜边的躺法, 被子盖不实, 难免要一起吹冷风。

    应时肆沉默一会儿, 向里挪了挪,看着被子落下来。

    那只手把被给他盖上, 顺道掖了掖被沿, 相当习惯性地就要摸摸他的背,又在想起什么后及时停住。

    应时肆睁着眼睛, 只觉得眼眶涨得发疼。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察觉到那只手悬在自己背后,低声问:“怎么了?”

    代理人收回手,微微摇头。

    近在咫尺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或许是因为困倦, 多出种仿佛温和的错觉:“没事, 睡吧。”

    应时肆向他肩头靠了靠, 额头稍稍抵上对方肩头的睡袍布料,看着眼前安静的黑暗,试着闭上眼睛。

    一次性的睡袍相当普通,沾了点消毒水的气息, 冷冰冰的不近人情。

    但把眼睛闭紧, 就有种足以叫人动摇的恍惚。

    冰下面流动着别的, 一时看不清,但不会一直看不清, 他们还有的是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

    应时肆以为自己会很久睡不着,但被下蔓延的体温实在太熟悉、太暖和。

    恒定安稳的心跳呼吸,隔开雪夜的寂静和寒冷,也从容镇压下这些天没消停过的头痛。

    他很久没这么轻松过,这种轻松弥足恍惚,像是一切都未曾发生……他还是刚从火车站跑回来不久,赖在别墅里,对着一只小白狼抱枕相当不顺眼地龇牙。

    应时肆被这种恍惚拽进深渊:“先生……”

    他大概又坠进幻觉,幻觉里的先生低头,温声答应,问他出了什么事。

    应时肆紧紧闭着眼睛,滚烫的眼泪不受控地涌出。他挣扎着想醒,但醒不过来,大口喘气,身体吃力挣扎。

    熟悉的力道落在他发着抖的背上。

    到这一步就停下,这只手静静拢着他,不动也不离开,掌心藏着清晰到刻骨的柔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应时肆忽然无师自通地猜出要说什么:“先生……抱抱我。”

    “抱一下,两下也行。”应时肆急着说,“别走,先生,带我走。”

    应时肆的嗓子哑透了,发着抖求他:“带我走,我陪着你,先生——”

    他被他的先生抱住。

    手臂揽在背后,那只手摸了摸他,力道很轻,慢慢碾过布料下发着抖的身体,就逐渐走实,一下一下顺抚脊背。

    应时肆在这样的触碰里悸栗得更凶,几乎喘不上气,他绝对不会认错力道,绝不可能认错。

    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他迫不及待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像是粘了胶水,身体沉到动弹不得,太久没松懈下来的神经绷到极限,甫一放松,就坠进逃不出的静谧黑暗。

    “不着急。”他听见他的先生说,“狼崽子,不急,慢慢来。”

    “好好睡觉。”他的先生哄他,“我不走了。”

    ……

    应时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

    可能是一天,也说不定是两天。

    他好像被轻拍着肩膀叫醒,迷迷糊糊吃过东西喝过水……好像还吃了阳春面跟蜂蜜山楂泥,梦游着被领去刷牙洗脸,和着温水吞了药,又倒头就睡。

    他这辈子都没睡得这么舒服过。

    应时肆把脸埋在枕头里,有人给他试额头的温度,他想被先生摸头,不知道说没说出口,但就高高兴兴地被摸了。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手,应时肆甚至敢发誓,把他的眼睛蒙上、其他感官也屏蔽,让他仅仅凭着触觉,从一千个人的手里挑出领他回家的那只,他一遍就能找到。

    肯定能找到,绝对不会出错。

    那只手除了摸他的脑袋,把他叫起来吃饭,也会抚一抚他的后颈,试过温度,用柔软的毯子帮他掩上一点。

    应时肆在一个絮得有些粗糙的窝里,睡得昏天黑地,舒服到不想动。

    暖色调的台灯底下,模糊的视线里有熟悉的影子,靠在床边静静翻书,偶尔写下些字。

    翻动书页的声音,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脚步声,平缓从容的呼吸声。

    这些声音织成网,应时肆被这张网严严实实罩着,一点也不想跑。

    奇异的、久违的放松笼罩着他,好像被从漫天盖地的风雪里捡回了家,总算一头栽倒,不睡痛快就再不想爬起来。

    ……这么一口气睡到骨头都松了,应时肆终于彻底睡够,睁开眼睛。

    应时肆被枕头绊了一跤,从好几床被子跟五六条毯子的包围里挣脱,把自己弄出来,坐在白狼抱枕上醒了醒神。

    一楼的客房还是冷,被厚毛毯挡住的寒气叫他瞬间清醒。

    应时肆愣了几秒,记忆逐渐回笼,踩着拖鞋下了床。

    在别墅里慢慢绕了一圈,一楼没有代理人,二楼也没有,沿着天井的梯子爬上去,上面的小观景台也没有。

    雪停了,露台上的雪被清过,外面银装素裹,白天的景色应该很好看。

    他睡得可能确实太久了,天色已经昏暗,那一点太阳正准备早早下班落山,远处就只剩下了个轮廓。

    一根冰溜子相当英勇地随风砸落。

    应时肆下意识后退,低头看过去的时候,忽然怔了下,又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看清院子里的人影,应时肆倏地站起来,飞速下楼。

    “……行了。”

    系统冰溜子碎得东一块西一块,给祁纠发消息:“你家狼崽子找着你了。”

    祁纠捡起一块,修了修形状,给它里面塞了个小彩灯,立刻亮得五光十色。

    系统喜出望外:“这个好看,能半永久吗?”

    “能。”祁纠记了一串数据,后台发给它,“要是快化了,记得进冰箱。”

    系统不挑,反正冰箱里吃的不少,等祁纠家狼崽子彻底琢磨过味来,说不定还能偷灶糖吃:“你接着清雪,我玩去了。”

    祁纠倒也不是非待在别墅里——主要还是这回的雪下得不仅大,还有风,风卷着雪窝进院子,阳台被埋了一多半。

    代理人负责维护别墅,偷不了懒,要么雇人来清,要么亲自干。

    系统偷懒跑了,但有人帮忙。一只换了衣服的狼崽子跑出门,抓着铁锹,蹲在被雪埋了的树后,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祁纠颔首打招呼:“应先生。”

    狼崽子刚竖起来的耳朵,因为这声招呼耷拉下来。

    应时肆沉默片刻,走过去:“我来弄,你的腿不好,去坐着。”

    他带了个相

    当厚实的垫子出来,弄干净木质长椅,把垫子放在上面,拖着祁纠坐过去。

    应时肆抢走他的铁锹,蹲下来,抬头问:“腿疼了没有?”

    祁纠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给他。

    应时肆盯了那块巧克力半天,接过来剥了,含在嘴里一口咬碎,没让流心淌得到处都是。

    应时肆大口咽着香浓的巧克力浆,让它们流淌过喉咙,有种冲动闭上眼睛,免得这些巧克力浆变成别的,从眼睛里淌出来。

    祁纠被没收了清雪工具,没什么事可做,拿过不远处的一块冰,摸出随身的小刀,大略找了找形。

    ……应时肆回过神的时候,那块冰在祁纠手里,已经变得有头有尾有腰,耳朵竖起四爪蹬地,能看出相当灵动的雏形。

    察觉到凝定的视线,代理人就停下来:“怎么了?”

    应时肆摇了摇头,盯着那块冰,低声说:“我不知道……”

    他没见过先生弄这些,但转念一想,先生的身体状况,的确也不允许摆弄这些东西。

    这不能说明什么。

    受伤以前的先生肯定有很多爱好,一旦恢复健康,肯定会重新拾起来。

    叫他应先生……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是什么神秘规则,就像剧本里的狼王不能暴露身份。

    说不定暴露身份就得走了,那当然不能暴露,不能说破。

    祁纠低下头,手上的温度稍稍融化一点冰,让耳朵变得没那么锋利:“以后会知道。”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攥了攥手指。

    他蹲在长椅旁,看着祁纠的动作:“不冷吗?”

    代理人摇了摇头,摆弄冰块的手依然稳定流畅,没见被冻红,像是真不怕冷。

    应时肆问:“这是什么?”

    代理人有问必答,还很严谨:“四爪有尾可爱动物冰雕。”

    应时肆:“……”

    不论考虑不考虑“抱枕的标签被调查过”这种可能,应时肆都想蹦起来咬他一口,再把这个“四爪有尾可爱动物冰雕”抢走。

    应时肆磨牙霍霍,抄起两把铁锹左右开弓铲雪,自己忙得热火朝天,发誓五分钟内说什么都再不理这个看起来严肃淡漠、其实一肚子坏水的代理人。

    祁纠抬头看他,用手背推了下眼镜,眼睛里笑了下。

    应时肆抓着铁锹的手忽然停顿,他不知道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但他不敢回头,怕那是错觉。

    代理人走到他身旁,把那只威风凛凛的冰雕小狼给他:“应先生。”

    应时肆闷不吭声捧过来,十万火急冲回家,藏进冰箱,对着里面亮闪闪的彩灯愣了半天。

    隔了好一会儿,应时肆才拖着两条腿绕出来,继续铲雪。

    他低着头,不看那张没什么温度的斯文脸庞,抓着铁锹铲雪,手上力道用得很足。

    应时肆做这些事本来也熟练,很熟悉流程。

    之前院子里的雪都是他铲,不多会就清出一片,落地灯的暖光透过阳台,从屋里溢出来。

    他使了半天力气,终于把一些飞溅的雪花弄到了头发上,冲到长椅上的代理人面前。

    祁纠抬起头:“怎么了?”

    应时肆张了张嘴:“……”

    衣服穿的太厚、一动就热气腾腾,他成了个会走路的热水壶,雪花才沾上,一秒化成水,两秒就冻成了冰。

    等摸头不成、满脑袋冰花的狼崽子抓着铁锹,一张脸绷得冷冰冰,黑眼睛里有点藏不住的气急。

    应时肆又生出错觉,觉得代理人低头时笑了下。

    祁纠站起身,摸了摸狼崽子被冻得一绺一绺、硬邦邦的头发,轻声问:“冷不冷?”

    在熟悉过头的语气里,应时肆变得不会动。

    祁纠抬起手,揽住狼崽子的后脑,稍稍施力,让他靠得离自己近些。

    这是为了挡风,太阳快落山了,院子里的风不小。

    刚彻底恢复健康,睡了两天两夜的雇主,这会儿满脑袋冒白气,需要用最有效的方法挡一挡风。

    应时肆倏地僵住,抬起眼睛。

    祁纠停下来,低头等着他,并不着急。

    ……狼崽子硬邦邦低头,一只手紧紧攥着铁锹把,几乎踉跄了下,戳在祁纠胸口。

    祁纠抬手要脱外套,被冻得冰凉的爪子按住:“小心着凉。”

    “你冷不冷?”应时肆按着他,不准他脱,“到底冷不冷,说实话。”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让那一小层脆冰壳融化在掌心,摇了摇头。

    应时肆盯着他:“为什么?”

    “算是药物的副作用。”代理人的确有问就答,“末梢神经感觉减退,循环不足,对冷热不敏感,不觉得冷。”

    应时肆抿了下唇,把这人的手拉下来,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

    “不觉得冷”和“不冷”明明就是两件事。

    应时肆磨了磨牙,重重捏了捏指节:“还不觉得饿?”

    这次离得更近,他是真听见对方的胸腔里轻轻笑了一声,只是相当不容易捕捉,抬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只手掠过他颈后,借着擦拭水痕摸了摸,落在他肩上,带着只他们两个清楚的安抚意味。

    “是另一类副作用。”代理人一板一眼地答,“味觉受抑制,食欲不振,偶尔会胃不舒服。”

    应时肆终于把那些症状对上号,他再忍不住,抬头盯着眼前这个人,胸口起伏不定。

    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扔下铁锹,抱着这个冰块似的代理人,把人抢回别墅里的沙发上,不由分说抱着对方大哭。

    “是不是。”应时肆低声说,“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照做?”

    他终于发现这个规律,有很多事,只要他不开口说,对方似乎就什么都不能做。

    但说了就不一样,哪怕是睡糊涂的时候说的——应时肆模模糊糊记得,自己抓着那只手不放,想摸脑袋,不然就不松手。

    在那之后,梦里就一直有只手,垫在他的脑后,轻轻摩挲他的头发。

    梦里的力道叫他幸福到绝望,应时肆恶狠狠把眼泪憋回去,抬头盯着这个代理人。

    祁纠点了点头。

    应时肆抓住他:“不准再叫我应先生。”

    祁纠问:“叫什么?”

    “随你。”应时肆憋了一会儿,耳朵慢慢变红,“自己想。”

    他不肯就这么狼狈到站在院子里大哭,极力板着脸,下颌线绷得死紧:“想对了……给你涨工资。”

    他又察觉到对方的胸腔轻震,立刻补上第二条:“不准把笑憋回去。”

    代理人低头,一向淡漠冷静的眼睛里,终于多出点遥远的笑影:“涨得多吗?”

    应时肆:“……”

    这人就是在逗他。

    又开始了。

    应时肆气得想磨牙,胸口又酸涩得想哭,眼睛里滚烫,一手用力拉开阳台门,不由分说把人推进去。

    大半的雪还压着这道门,应时肆扳着门的胳膊软了下,被挤得摔在地上,闭着眼睛等晃落的雪砸下来。

    落下来的只有零星雪花。

    应时肆是真气到打哆嗦,抿紧了的嘴唇煞白,抬起头要说话,却愣怔住。

    代理人单手护着他,另一只手稳稳当当撑着门,挡住那些砸下来的厚重积雪,低着头看他,眼睛里的神色很温和。

    “我知道。”祁纠摘下眼镜擦拭,“应该去沙发上坐着,不该管你,我看起来身体不好。”

    应时肆定定看着他,爬起来抱住眼前的人,胡乱把那些雪拍掉,力道很轻,嗓子哑得不像话:“为什么不听?”

    “因为我身体不错。”祁纠笑了笑,“每天能晨跑五公里。”

    应时肆:“…………”

    祁纠站起身,狼崽子一言不发扯着他,让他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在地毯的边缘缩成球,黑眼睛盯着他不放。

    祁纠脱了外套,拿过沙发边堆着的小说,有一本他只看到一半,还没看到结局。

    他拿起那本书的时候,应时肆的肩膀跟着无声绷紧,无声盯着他,直到他把书翻到之前看的那一页。

    书页翻动的声音停下,应时肆才慢慢呼出一口气,仿佛直到这时候,才终于能自由呼吸。

    ……

    别墅的客厅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傍晚。

    落地灯柔和的光亮下,坐在沙发里的人逐页翻书,沙发旁的地毯上蜷着一只小狼球,一动不动盯着他,好像能看出什么名堂。

    祁纠看了几页,察觉到手边多出的影子。

    应时肆相当警惕地、一点一点慢吞吞挪过来,把胳膊搭在沙发上,下颌压着小臂。

    “一起看?”祁纠问,“英文学得怎么样了?”

    应时肆:“……”

    很不怎么样。

    应时肆盯着自己的影子,他没在先生面前学过英文,这让他的胸口像被一只手探进去捏住……但随即就又有另外的印象冒出来。

    在剧组的时候,有一阵风陪他学过英语,还有一点太阳。

    那时候背单词背得很不顺利,他头很疼,心烦意乱。字母进了脑子,就像走个过场,立刻溜得干干净净。

    和先生一模一样的风陪着他,太阳光落下来,揽着他的背,背下来一个单词,就摸摸他的头发。

    应时肆撑着胳膊,忍不住挪到沙发上,他也把外套脱了,蜷在祁纠身旁,感觉到对方的衬衫冻得冰凉。

    祁纠的左手被征用,抬起头,就看见一只闷闷不乐的狼崽子缩在旁边,抱着他的左手放在胸口。

    “你看书。”应时肆低声说,“一楼太潮了,冷。”

    今晚不能睡一楼……他得想点办法,把自己说出来的话吃回去。

    祁纠重新低下头,翻过一页书,

    应时肆盯着眼前这个人,想问问他腿还疼不疼,刚才有没有磕碰着,又想问除了冻山楂,还有没有别的能开胃。

    要是没有,那就一直吃蜂蜜山楂泥。

    应时肆回头就去买一堆回来,全放冰箱,提前预备好,免得夏天没得吃。

    嫌这样暖得不够快,应时肆低头往掌心呵了口气,搓热了包住他的手,翻来覆去焐了一会儿,又用额头抵着试温度。

    祁纠抬起手指,碰了碰他的耳廓,不用看就相当熟稔地翻过手臂,把狼崽子揽回身边。

    这些都是雇主自行申请过的接触,亲口说过了,代理人做来也没问题。

    应时肆被他拢着,愣愣跟过去,贴在祁纠胸口。

    窗外忽然就有烟花升起来,明显比前些天热烈得多,在那一个小角落的夜色里绽开。

    应时肆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睡了两天,今晚就是除夕了。

    应时肆慢慢攥住这个人的袖子,他摘下祁纠的眼镜,一动不动盯着这双眼睛,直到恍惚里生出琥珀色的错觉。

    ……不是错觉。

    应时肆意识到,有些东西要等他自己察觉,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那些掩饰就自然不再生效。

    “……先生。”应时肆回过神,立刻补充,“我是说,我能不能叫你先生?”

    琥珀色的眼睛里透出柔和,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笑了笑:“暂时还不行。”

    时间太短了,代理人不能这么快就霸占主角的资产,会被弹出世界。

    再怎么也得等到夏天。

    应时肆没因为这个答案沮丧,黑眼睛反而闪出抑制不住的薄光,握住祁纠的手臂:“我帮你揉揉腿,按摩一下……这也不行吗?”

    “暂时不行。”祁纠算了算,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起码要等到春天,“要再等一个月。”

    一个月算什么。

    应时肆低下头,他看着祁纠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这双手也恢复他记忆里的样子。

    ——比记忆里更健康,没那么清瘦得厉害了,但依旧颀长有力,做什么都稳定流畅。

    应时肆用力揉了揉脸,笑容压都压不住地往外冒,他太高兴了,高兴得头晕……这是他从没想过的好事。

    先生变健康了,原来有这种好事,原来能这么好。

    就是还有地方要调理,要好好调养,不能再不听话,不能不知道冷就冻着,不能不吃饭……

    应时肆暂时没办法想得更多了,他问他的先生:“我想哭……这个行吗?”

    “要是不行也没事,也没那么想哭。”应时肆牢牢抓着祁纠,把他拖去厨房,打开冰箱,“走,我给你做年夜饭,我真的不只会做阳春面,我会很多……”

    “狼崽子。”祁纠说。

    应时肆说不出话,忘了怎么动。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拢住他的后颈,把叫眼泪淹透了的小狼崽圈回胸口。

    这话其实也得等春天才能说,但冰箱里有个冰雕的狼崽子,所以能糊弄过去。

    “哭吧。”祁纠说,“没事了,我回来了。”

    第77章 我喝酒了

    大年三十这种日子, 总要有点仪式感。

    祁纠想了想:“出去跑五公里?”

    应时肆:“……”

    代理人摸了摸雇主的脑袋,金丝眼镜下,冷清眼底就有笑意。

    应时肆顶着一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趟, 终于在这会儿被拉进怀里, 耐心地一点点理顺。

    祁纠单手拢着他, 体温隔着衬衫渗透过来, 暖融真实,真实到反而叫人生出恍惚。

    应时肆听着既远且近的烟花声, 那一点五光十色在夜色里绽开, 透过清开的那一点积雪,热热闹闹挤进视野……他第不知道多少次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 直到疼得彻底精神。

    不是梦。

    不是他回家后一头栽倒,躲在沙发里,蒙着毯子,昏昏沉沉做的梦。

    代理人今天份的亲近指数用完了,将手换成手帕, 稍稍俯下肩膀, 擦拭他涌出来的眼泪:“第二轮?”

    应时肆被逗得连哭带笑, 自己攥着袖子匆忙擦脸,胡乱摇头:“没有,早好了。”

    就是心有余悸,就是人到最幸福的时候, 反而总会生出踏空的惶恐。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如果不是做梦, 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 怎么会这么幸福,幸福到动都动不了?

    应时肆定定看着祁纠, 他想要抓住代理人的袖子,又及时松开手指,相当严谨地保持一点距离。

    不能打破任何可能存在的规则,哪怕祁纠不说,他也能猜到这是怎么回事,剧本里已经剧透得相当清楚了。

    应时肆小声说:“……我去清雪。”

    他把热腾腾的脸跟耳朵都藏起来,努力不高兴得太明显、太得意忘形,哪怕看不见的尾巴已经开始硬邦邦地扫着晃,跑出去的脚步都矫健。

    一只狼崽子爪下生风地冲出门,抄起铁锹干劲十足地清雪,又踮着脚,把彩灯在阳台外。

    院子里逐渐变热闹,过年的东西都到了它们该到的位置,应时肆手脚麻利地蹿上树,五颜六色的小彩灯就又亮到树上。

    应时肆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满意地拍拍手,无意间一低头,就看见同样在欣赏作品的代理人:“……”

    祁纠敲了敲树干,哄熟透了的狼崽子自己下树:“下来吃糖。”

    应时肆抱着挂满彩灯的树枝,轻易就被哄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掉下来。

    掉到一半,就有手臂稳稳当当接住他,托着他的肋下稍一施力,帮应时肆站稳在地上。

    这么大的动静,树上的积雪全被晃下来,毫不客气地拍了两个人一头一脸。

    铺天盖地的冰凉雪意里,应时肆抓紧时间,合理地替祁纠拨雪化冰,因为代理人自己不知道冷热,所以把手放上去,飞快贴了贴:“快回房间。”

    “不急。”祁纠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块包好的灶糖,“坐一会儿?”

    应时肆完全不想拒绝这个选择,夜空一角的烟花漂亮,雪后的空气有种冰凉的微甜,气流冷得凛冽锋利,却又在喉咙里变得暖热。

    他犹豫几秒钟,用冲刺的速度跑回别墅,抱了近八米长的围巾出来:“披着。”

    代理人:“……”

    系统混在小彩灯里乱闪,笑得另一棵树也开始下雪。

    应时肆不管这一套,按着祁纠在厚垫子上坐下,抓着围巾对他一通乱缠。

    要装作不熟,偶尔也有那么一丁点好处……比如这时候,雇主就能不由分说抓着围巾一头,绕着代理人拔腿跑圈。

    系统笑掉了一地代码,相当没同情心地备份了监控录像,应时肆跑到第二十来圈,被围巾拽了一下,就掉到代理人身边。

    祁纠伸手接住他,应时肆跑得大口喘气,脸上红通通泛着烫,黑亮的眼睛盯着代理人不放。

    镜片后的眼睛透出一点笑,祁纠把自己从围巾的包围里适当解放出来,拿着另一头,在狼崽子的肩膀上也围了几圈。

    他拍了拍身旁,应时肆立刻坐过去,贴着他的胳膊。

    就这样,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话也用不着说,他们就这么在雪后的院子里坐着,就完全足够。

    五光十色的彩灯把别墅变得年味十足,远处的烟花还没有停的意思,大概会持续到后半夜,遥远的花火和近处的光亮交织在一起。

    祁纠的手被拽着袖子,一点一点不动声色拉去另一边。

    应时肆抬头,征询地看着代理人,在那双含了笑的眼睛里看见应允,就立刻把它藏进怀里暖着。

    应时肆忍不住想,这真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一场雪。

    不过这个排行要不了多久,肯定就又会有变化。

    可能是明年过年,可能是下一场雪——今年年初的雪差不多下完了,还有年末,这地方的雪一向不少。

    等到年末……他想干的事,可就不是这么偷偷抱祁纠的一只手,假装不小心把脸贴上去了。

    ……

    大年三十的晚上,就这么一不小心过得飞快。

    应时肆把祁纠按在沙发上休息,给他弄了一点蜂蜜山楂泥开胃,自己挽了袖子杀进厨房。

    等相当驾轻就熟地飞快包好饺子,做好了年夜饭,时间其实早过了零点。

    应时肆好像从一开始就会包饺子,没特意学过,也知道怎么擀皮、怎么包馅,怎么把饺子捏严实,不煮成面片汤。

    他把饭弄好,还觉得不够,又卯足力气摆了摆盘,争取能让人看一眼就食欲大开。

    等把这些都忙完,应时肆才轻手轻脚,溜出厨房上了二楼。

    平时不觉得,下雪的时候就会发现,一楼再怎么都还是冷且潮,寒气顺着腿往身上钻。

    应时肆揣着温湿度计,楼上楼下走了一圈,得出了个毫无意义的严谨结论,把祁纠塞回了原本的卧室。

    理由也挺充分——和公司有关的东西都在这儿,书桌也在,对代理人来说,这也的确是最适合工作的地方。

    门推开一条小缝,台灯的光淌出来,祁纠靠在椅子里浅眠。

    他这两天并没闲着,澜海的工作绕了个圈又回来,还到他手里,处理起来顺手得就像放了个假。

    占领厨房之前,应时肆忙着帮祁纠收拾东西,无意间看到了代理人的工作日程,为自己这些天的抵触后悔得想挠墙。

    ——干什么不多学点,对公司更了解点怎么了?

    要是学的时候,态度再积极点,现在是不是就能多帮上忙,不止能帮着盖章?

    应时肆这么打定了主意,又攥着那几张纸,把出入账流水吃力地啃了一遍,自己就给自己定了下个季度的任务。

    T台跟演戏肯定都不能放……年后秀场扎堆,有几个相当不错的机会给他发了邀请,艺人部经理顾忌着他的情绪状态,一直没敢催他做决定。

    还有演戏,他不能总靠着跟角色共情找补,该学的表演技巧、台词走位都还得学,等过完年就得去上课。

    应时肆能想出来的办法不多,他知道澜海因为总裁退位、代理人接手,股价动荡相当不小……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帮上忙的地方。

    能帮上一点是一点,应时肆把纸张整理好,工工整整放在桌角,蹲下来,碰了碰祁纠的手背。

    靠在椅子里的人跟着醒过来,那只手连看也用不着,往熟悉的地方一落,就拢了拢狼崽子的后颈:“我睡着了?”

    应时肆轻声说:“吃过饭早点睡。”

    “不要紧。”祁纠稍微活动关节,撑膝坐直,“是待得太舒服了。”

    除非受身体原因限制,他很少会在做任务的时候真正睡着,这一觉却睡得不错,什么梦都没做。

    被一只狼崽子拱着醒过来……就更不错。

    祁纠笑了笑,伸手拍掉应时肆衣领上沾的面粉,小狼崽蹲在地上仰头看他,黑眼睛里有湿漉漉的潮气。

    时间上过了零点,亲近指数就跟着刷新,祁纠合理选择了“眼镜落在一楼”、“认识但不熟别墅的路”,把手交出来:“下去吃饭?”

    应时肆的眼睛倏地亮起,立刻抱住他的手,在脸上贴了贴,又把这只手牢牢牵住。

    他们下楼去吃年夜饭,去过年,去过新的一天。

    昨天过得太好了,应时肆没这么高兴过……他已经把昨天定成这辈子最好的一天,又满心期待等着刷新记录。

    等明天,明天肯定又得刷新。

    应时肆想,明天肯定是他这辈子最好的一天。

    /

    美中不足的,这个圈子里的年假,实在短到几乎转瞬即过。

    “最好的一天”的记录刷新了三天,应时肆就得出门配合剧组参加访谈、做宣传、跑路演。

    祁纠比他更忙,代理人甚至初二晚上都没闲着,就一边按要求摸雇主的脑袋,一边抱着电脑远程加班了。

    两个人各自忙到飞起,应时肆从没应付过这么紧锣密鼓的行程,天南地北,有时候上午还在冰天雪地,下午一趟航班就到了鸟语花香的室外演播厅。

    应时肆甚至没什么时间碰手机,这是最难熬的。

    这回是跟着剧组跑通告,他没要人陪自己赶行程,一结束就直奔手机,像极了个重度网瘾少年。

    本地的狗仔早都叫他震慑老实了,外地还有头铁的,鬼鬼祟祟远程聚焦,想要拍点劲爆的八卦。

    等看清手机上的界面,这些狗仔面面相觑,在错愕震撼里陷入沉默:“……”

    ……怎么会是在学英语?

    怎么会有人对着手机,如饥似渴地翻页,是为了学英语?

    背单词的热情抑制不住了?

    狗仔们一时不知该怎么拿这事做文章,更何况就算做出去了文章,大概也不会有人信,很可能会严重损害八卦小报的可信度……甚至合理性。

    是真的太离谱、太不合理了。

    大过年的,元宵节还没过,有必要这么快就燃起学习的热情吗?!

    ……

    “你家狼崽子可快背完了。”

    系统举着望远镜:“看到第七十七个故事了,还有新的吗?”

    应时肆低头抱着手机,看清单词下面的例句,耳根控制不住地发着烫,翻来覆去把单词跟句子都背到滚瓜烂熟。

    代理人因材施教,在工作之余,顺手把《给狼崽子看的七十九个寓言故事》剩下的七十八个,都整理成了这种模式。

    应时肆还在专心追连载,相当着急,想知道狼群大战鬣狗群的结果,还想知道代理人的工作什么时候忙完。

    “有。”祁纠活动了下手腕,“今晚再写。”

    这种故事很多,并不算难写,而代理人的工作虽然繁忙,但也不算多费力气。

    澜海服帖得格外快,在代理人手底下有惊无险撑过了两次股价风波,就从上到下都老实了不少。

    前些天,总裁助理还相当局促地找到应时肆,格外不好意思、相当谨慎地跟应时肆讨论……代理人好像也还行。

    这也不奇怪,毕竟他们来做任务之前,澜海始终是封敛那种高度集权的一言堂模式,从上到下战战兢兢,生怕什么时候犯了错就被整到爬不起来。

    现在气氛宽松了不少,公司不那么孜孜以求不择手段、往金字塔最顶上削尖了脑袋挤了,反而比之前站得稳。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贪心无止境,要爬得越高,就越得承担摔得四分五裂的风险。

    祁纠的手机震响,是应时肆发过来的消息。

    剧组又结束了一场宣传,下一场要回拍摄地。

    今晚是首播,全平台一口气放出五集,有一半都是主角少年时的戏份。

    ——不夸张的说,有不少人已经等着开嘲,好些公众号的分析文章都提前写好了。

    回程的飞机落地,应时肆没把这个往心上放,对着提前来打预防针的场务道谢,就接着给祁纠发消息。

    他不为做完的事瞎操心,那些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他忍不住动心的是……今天提前把元宵特辑录制结束,就住澜海的酒店。

    他是不是还能翻墙出去,找祁纠待一晚上?

    一晚上也行,今天正月十四,这都十多天没见了。

    应时肆有点紧张,捧着手机问代理人:偷跑出去,会不会惹麻烦?

    文字受监管最严格,能通过审核的回答就只剩公事公办:可能性很高。

    应时肆其实也猜到了,有点怏怏地叹了口气,抱着手机看向窗外。

    这部剧自带的流量就铺天盖地,剧组跑的所有宣传又都把应时肆拉上,剧还没开播,搜索指数就已经小爆了一波。

    往后那种狂奔一宿赶三趟火车的事,估计也干不成了。

    应时肆安慰自己,不要紧,总有忙完的时候。

    现在先生的身体好了,以后的日子长着,总有忙完能回家的时候。

    公司的股价一天不稳当,代理人就得多辛苦一天,应时肆挺有使命感,出来不是白跑,这些流量挣回来都有用。

    完全忘了自己是公司所有人的应时肆,相当认真地背好台本、配合剧组录完了元宵节特辑,又拿起手机,去角落里背单词。

    制片人走过来跟他搭话:“辛苦了,封总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澜海对外没有正式公布任何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封敛是退下来养身体去了,也不觉得有多意外。

    这么一连串跑下来,制片人对封总的眼力相当钦佩,已经猜出澜海迟早要有根新台柱子。

    “是真不好意思……离家这么近,也不方便叫你回去。”制片人说,“忍一忍,过了这段就好了。”

    倒不是时间上来不及,是因为首播结束前,剧组任何人都得保持封闭状态,避免被狗仔截住做文章。

    任何一点八卦消息,都可能分散首播本来的流量。

    应时肆放下手机站起来,点了下头,低声说:“不要紧。”

    他本来就寡言,制片人习惯了,反倒觉得很是踏实靠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聚餐,剧组内部的,方不方便去?”

    应时肆没什么不方便,反正代理人今晚有事要忙,他又不能偷跑,干什么都一样,没什么区别。

    ……聚餐之前,他还这么想。

    真到觥筹交错热闹异常,身边全是笑声闲聊的时候,应时肆抓着筷子,才开始后悔。

    还不如窝在房间里背单词。

    应时肆闭着眼睛,在记忆里翻了翻,找出家里的年夜饭,假装还跟先生坐在一块儿。

    考虑到亲近度还没刷够,其实是顿相当正气凛然、连碰杯都得双手的年夜饭,但笑是藏不住的,胸口的暖烫也是。

    应时肆头一回尝了酒,虽说是度数不高的果酒,但还是没喝多少就晕头转向,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窝在祁纠怀里。

    毕竟“酒后”属于意外不可控情况,代理人没法单方面拒绝,就这么抱着拱进怀里不走的狼崽子,在背上轻轻拍哄,额头贴着颈窝暖暖和和睡着,连闹钟也错过了半个。

    应时肆眼疾手快,把响到一半的闹钟关了,看着近在咫尺的先生,幸福到想哭。

    ……从念头里被人叫醒,应时肆抬起头,才发现剧组也在看首播。

    主创最关心反响,导演喝得半醉,兴奋到不行:“看看!就说肯定错不了!这回可吓他们一跳……”

    定妆照早就发布过了,知道长相上没得挑,准备好的唇枪舌剑就都冲着演技预备。

    但等到这一段,从成年后的主角过渡到少年,衔接的剧情却叫不少人都看得愣神,一时忘了本来要说什么。

    “有不少夸的!都是自发,没人组织。”导演挺高兴,拉着应时肆喝酒,“你看看,这个!‘没想到新人能演成这样,就跟真叫人轰出来不要了,无家可归似的’……”

    听他念到一半,制片人就及时踹了导演一脚,导演还挺不满意,大着舌头强调:“这是鼓励!说明演得好!”

    剧情的确就是这么设定。这一段情节是前面拍的,也最先放出来——按剧情顺序却是在最后,把狼王魂灵赶走的少年主角,浑浑噩噩地流浪街头。

    不像狼了,可也做不回人,反而像条丧家犬……人人见了都当他是野狗,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家。

    有家,就是不能回了,但有家,他脖子上的红绳拴着狼牙。

    他藏着狼牙,就像藏着自己的家——野狗怎么会有红绳。他不是野狗,他只是在等家来接自己。

    可能等得到,也可能等不到,但他到死都不会把红绳摘下来的。

    他们的信仰里,狼死后会化身成人,他的家肯定就藏在什么地方。

    衣衫褴褛的少年叫路人磋磨、野狗欺负,跟狗仗人势的恶犬打得浑身脏兮兮,只有红绳还干净,抓着人问:“是不是你?”

    ……

    应时肆实在推辞不过,被按着灌了半杯酒,被迫欣赏了一圈自己“很像无家可归、不像是演得”的表扬:“……”

    制片人也看不下去,把他从闹哄哄的人群里拖出来,有点歉意地安抚:“别在意,确实演得很好,看数据就知道了。”

    评论这东西,抖机灵的有之,浑水摸鱼添乱的有之,参考度不高——但应时肆这个角色出来之后,收视率跟相关讨论热度都提升,是不争的事实。

    制片人今晚把人扣在酒店,已经够不好意思,催促应时肆:“回房间休息吧,给封总打个电话……”

    应时肆叫这半杯酒弄得头昏脑涨,向制片人道了谢,抓起手机和衣服往房间回去。

    在电梯里,他又试着发了几条消息,没有收到回复,猜测代理人要么是在加班、要么是在开会。

    应时肆摸了摸红绳,又用力按了两下太阳穴,保持清醒。

    按照摸索出来的规则……今天这算是酒后。

    酒后就可以稍微放纵一点,比如在非工作时间联系代理人,说一些和工作不相关的话。

    应时肆第一回打这种主意、干这种事,攥着手机,盯着光滑得如同镜面的电梯内壁,耳廓发热,脸上有点发烫。

    应时肆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

    他确实是……太想祁纠了。

    十来天见不着面,视频时间相当有限,文字消息一律不能违规,公事公办到极点。

    应时肆盯了一会儿窗外的星星,甚至忍不住有点没边没沿的羡慕——当星星是不是能看见先生?是不是能闪两下?

    应时肆摸出房卡刷开门,准备去洗把脸,却忽然停下脚步。

    ……隔间里有动静。

    很轻微,换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人来,只怕都注意不到。

    应时肆背后渗出冷汗,昏沉的心神立刻清醒了一大半,他遇见过太多这种情形,警惕在察觉到之前就已腾起。

    有人在房间里。

    他怎么会现在才察觉到?!

    应时肆屏住呼吸,摘了领带,在手上缠了几圈,无声无息悄然过去。

    他看见坐在床上的影子,发力扑上去,一手按住这人肩膀,另一只手扯着领带要捆,却忽然怔住。

    代理人被他按倒在床上,一只手被领带捆了一半,额发垂在金丝镜框边沿,脸上没什么表情,清晰冷淡的瞳孔深处……却照出他的影子。

    应时肆用力揉眼睛,他有些恍惚,又想掐自己一把,挪到大腿的手就被颀长手指按住。

    琥珀色的眼睛里笑了笑,祁纠挪走那台还在加班的电脑,抬手拢着他的后颈,摸了摸:“吓着了?”

    “反应不错。”祁纠把领带解开,空出手在他腰后一按,沿着脊背线条上行,“下次这儿发力,向上带手臂,速度更快——”

    代理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雇主握住那只手。

    应时肆看着他,胸口起伏,定了定神,伸手摘下他的眼镜。

    “……先生。”应时肆无声叫了一句,口型藏在灯下的一小片阴影里,“我喝酒了。”

    第78章 夏天了

    要慢一点。

    应时肆在心里念规定, 他跪在床沿,手撑在祁纠肩膀的两侧,低头看着摘下眼镜的代理人。

    隔间里是工作灯,亮过了头, 把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祁纠眼睛里透出点笑——又是那种好像总出不了岔的纵容, 应时肆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形容这种感受, 坐轮椅的时候就已经够明显, 现在更能看清晰。

    不论现在这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斯文冷清下,还是之前总温和含笑的眼睛, 应时肆能在里面看见同一种东西。

    祁纠能安排好所有事, 把所有事考虑周全,选出最稳妥的一种。

    所以什么岔子也不会有、什么疏漏也不会出, 不用担心闯祸……不论想做什么,先生都有办法。

    有这双眼睛看着,应时肆就什么都敢做。

    应时肆忍不住伸出手,他克制了两秒,在那双眼睛里找见应允, 立刻把手贴在祁纠的脸颊上。

    应时肆想要解开代理人一丝不苟的领带, 但这样的姿势必须得有一只手支撑身体, 另一只手他舍不得挪走,于是低头咬了咬。

    “会不会辛苦?”应时肆抵着祁纠颈窝,轻声问他的先生,“累不累?”

    这个问题似乎不止指向代理人的超负荷工作。

    应时肆轻轻拱着他, 咬着那个领带结, 把它慢慢拽松:“累不累?”

    祁纠没怎么考虑过这个问题, 难得的有点惊讶,拢着狼崽子泛出薄汗的后颈, 还真仔细想了想。

    祁纠配合着稍抬肩膀,看着自己的领带被叼走:“通常不觉得。”

    这是个不太明确的答案,很不符合代理人的一贯清晰简明的风格,看来没太让雇主满意,衬衫的扣子成了下一个目标。

    祁纠抬起一只手,想帮忙,被狼崽子按住。

    应时肆的手按在他掌心,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了停,然后才恢复,明显比刚才更快。

    因为那只手……因为他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两只手就变成了相扣的姿势,那些颀长稳定的手指,力道从容地拢过他的指缝。

    应时肆完全想不通,只不过是指腹摩挲相碰,皮肤磨蹭,怎么就像有细小的电流沿着手臂窜上来。

    应时肆低头咬开那颗扣子,滚烫的气息喷在祁纠颈间。

    这次的力道有点急,深蓝色的纽扣掉在床单上,滚了两个圈躺平,在灯下泛着珠光。

    这件衬衫暂时没法穿了,但不要紧,应时肆还带了代理人的其他衬衫,就在行李箱里藏着。

    这个暂停插入的中途汇报,让代理人实在忍不住,咳嗽着轻笑了一声。

    应时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轰的一声,整个人烫得手脚不知该往哪放:“喉咙……喉咙不舒服?”

    话题转得相当生硬,眼看应时肆差一点就把舌头咬出血,祁纠覆在他颈后的手稍稍收拢,温声说:“很舒服。”

    应时肆:“……”

    他不想说话了。

    祁纠眼里透出笑,摸了摸瞬间红烫的小狼崽——有时候传统设定也有些好处,极限情况下,有些相处模式不是不能提前解锁。

    比如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刚入职半个月的代理人,也有义务解救正在冒烟、眼看就快烫熟了的雇主。

    “放松。”祁纠说,“来,让我抱抱。”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打了个悸颤,用力闭紧眼睛,伏在祁纠的胸前,把脸埋进近在咫尺的温暖颈间。

    祁纠的颈动脉——稳定有力的搏动让他想哭,即使已经过了半个月,每次意识到这件事,他还是有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祁纠揽在他后颈上的手,拢过那些潮湿的短发。应时肆被稍异于平常的力道揽近,他贴在祁纠胸口,听见那里面的心跳。

    比平时快的心跳,应时肆大年初一就被抓出去晨跑,他不觉得这点运动量对祁纠来说算是负荷。

    应时肆用力呼吸,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更激烈、更强横地砸着耳鼓,伸出胳膊,迫不及待地用力回抱住祁纠。

    不止他一个人在为重逢高兴。

    这样的念头叫他不得不闭紧眼睛,让硌涩的湿气不冒出来,而祁纠的手——那只手像是有什么魔力,只是屈指在他发着抖的滚烫眼皮上一碰,他就撑不住了。

    应时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不让眼泪砸得跟房顶漏了水一样,这念头还没完,就因为太手忙脚乱,擦过代理人微抿着的唇。

    应时肆睁大眼睛,他离祁纠太近了,被那只手拢住后脑的时候,忘了要提前喘一口气。

    祁纠是真的从不出错——那些技巧稳定到叫人怀疑是不是有那么一本书专门教这个,而研读它的人又学什么都轻松,从入门到熟练应用,领悟的速度快到离谱。

    总之,在这个吻结束的时候……应时肆已经头晕眼花,除了大口喘气,几乎什么都做不成。

    心脏要把胸腔爆开,耳膜只怕也逃不掉,剧烈的胀痛混杂催人落泪的极乐,终于彻底冲刷净潜意识里的阴影。

    只有一种最激烈的情绪,才能彻底驱散另一种深彻入骨、盘桓着纠缠不散的情绪。

    应时肆发现自己再无法和上个角色共情。

    那场噩梦再纠缠不了他了。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歇一会儿?”

    狼崽子喘够了气,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手肘稍微撑起上半身,湿透的黑眼睛盯着他。

    应时肆摇头。

    “我不累。”应时肆说,他不知道怎么把心里的念头说明白,他捧着祁纠的手,按在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这只手温暖,因为房间里开了暖风,环境温暖,没有冷气。如果是在天寒地冻的地方,这只手就会冰冷。

    因为祁纠对冷热不敏感,对疼痛、不舒服也是——这个人不会主动去保护身体,因为并不觉得冷,并不觉得不舒服。

    所以“不觉得累”在有些时候,可能不算是个好答案。

    因为每个人都会累,人都是会累的。

    应时肆托住祁纠的肩膀,他试探着看那双眼睛,看见温和的应允,就小心地把人向上推。

    祁纠被他彻底挪到床上,应时肆摸索着帮他解下假肢,暂时放在一旁,把祁纠的腿抱在怀里,就看见那双眼睛闭上。

    祁纠闭着眼,额发沾上薄汗,喉咙轻轻滚了下。应时肆已经能够理解,这代表需要驱散幻痛。

    应时肆握住了祁纠的手,不让他去拿药盒,这药比祁纠说的伤胃。

    代理人严肃冷漠,这具身体更加健康,这让疼痛更容易被掩饰得不露痕迹……但有个轻微的疏漏,应时肆在别墅里,有不少天,一刻不离守着他的先生。

    他知道有多少次,祁纠安静地、甚至是习以为常到漫不经意地,躺在那片他偶尔会梦见的矿坑里。

    应时肆向上爬,把那个电脑远远推开。

    他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会用上这些只知道、从没打算用的帮人放松的办法……有些事直到遇上了才能想明白。

    心里填满一个人,盼着这个人能舒服,能轻松,能不那么累的时候,那种念头从心底里往外冒,不受控制。

    应时肆爬进矿坑里,抱住祁纠。

    /

    翌日一早,酒醒的雇主不知所踪,房间里只剩下整齐熨好的衬衫、便签纸,和色香味俱全的早饭。

    系统跟总部洋洋洒洒报备了一晚上,回来看见这一幕,心情有点复杂:“还真是……”

    ……还真是挺合理。

    用不着担心报备不通过了。

    “你家狼崽子是不是身体太好了点。”系统想不通,“第二天不用请假休息的吗?”

    系统明明隐约记得,昨晚它要填表格,百忙里杀回来问祁纠主角喝的是那种酒,还看见祁纠抱着他家小狼崽进浴室来着。

    祁纠穿戴好假肢,换上新衬衫,收拾妥当:“是不是因为年轻?”

    “太年轻了吧……”系统想不明白,举起望远镜,“现在才早上七点,他就去飞机上背单词了。”

    用得着这么拼吗?!

    制片人都有点不好意思,想把应时肆给澜海留下,叫人送去封总别墅了!

    祁纠拿起那张便签看了一会儿,笑了笑,坐下给早餐拍了张照片,发给飞机上的狼崽子。

    像这种“特殊事件”能大幅推动亲近指数,限制宽松了不少,一堆转着缓冲圈发送失败的消息里,终于多出一张成功发出的照片。

    “不着急。”祁纠说,“出去看看,玩一玩,龇龇牙威风一下。”

    没什么急事,等威风够了回家,吊灯差不多就换好了。

    他这回的身体很好,代理人的工作也不算太忙,日子长到数不清。

    系统琢磨半天,对着明明手机在飞行模式、耳朵依然通红滚烫的应时肆,总算回过味:“不好意思了?怕你逗他?”

    祁纠连续被两次这么指控,切开煎蛋:“我很像会这么干?”

    “像。”系统实话实说,拉出一大堆前科复读朗诵,“你们这种人……”

    祁纠笑了笑,吃了一筷子番茄牛肉面。

    系统见他气色不错,甚至还主动吃了早饭,也跟着挺高兴:“怎么回事,这BUFF解决了?”

    当初封敛的数据不完整,需要祁纠用自己的经历填充,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用不着成天被迫观看完全不属于自己的鬼哭狼嚎,坏处是会有一部分数据冗余,有些设定也跟着残留下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代理人用了祁纠自己的数据,也还得继续吃药。

    按照常规清理进度,至少要一到两个季度,这些冗余数据才会被彻底清除……但系统观察,祁纠现在这数据就干净不少了。

    祁纠也没预料到,这算是计划之外的变数:“好很多了。”

    系统详细分析了数据,拉了个公式:“加把劲,再来个一两回,基本就能清理的差不多……”

    系统:“……”

    祁纠放下筷子。

    系统:“……我去上学。”

    总算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系统火速删了数据统计图和三大页相关性计算公式,头也不回下线,给自己挂了个“培训班中,暂时不在线”的后台提示。

    代理人一时不剩什么人可聊天,拿起电脑准备工作,发现里面夹了好几张酒店的留言纸,都是狼崽子抓着笔划拉出来的总结。

    应时肆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自己总结得对不对、完整不完整,不知道能不能稍微帮祁纠减轻一点工作量。

    但只要能帮上一点忙,他就想试着干……反正就算一晚上不睡觉,也不用担心暴露,代理人把他抱去浴室的时候,就已经明察秋毫地知道他是硬着头皮装睡了。

    飞机上,应时肆窝在座位里,忍不住偷着想了想,一并想起浴室热腾腾的水汽和那双手,就又唰地烫成一团。

    这招……总该有点用吧?

    应时肆把额头贴在窗户上,尽力降温,迷迷糊糊琢磨。

    他的头不疼了,彻底不做噩梦了。离开家心里也稳当,不再急到必须立刻回去,不怕被自己的家轰走了。

    先生肯定也舒服了一点,至少得有那么一点——应时肆蹑手蹑脚收拾东西、准备衬衫跟早饭的时候,祁纠其实醒了,看见是他,笑了笑,就又闭上眼睛。

    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里头常常有笑,但那会儿的笑不一样,放松到极点,也暖和到极点。

    暖和到应时肆脑中冒出从未有过的记忆……他在外头的林子里疯玩,玩够了顶风冒雪跑回家,兴冲冲钻进暖和的被窝里,醒过来的琥珀色眼睛就会这么笑。

    漫天大雪,天色阴得分不清晨昏。室内暖意融融,炉子里跳着的红色火苗噼啪作响,上面炖着一饭盒甜滋滋的冰糖雪梨。

    祁纠把他团进怀里,摸一摸脖颈、抚一抚后背,把他整个裹严实,他们就这么懒洋洋地窝冬。

    这是最好的记忆,应时肆摊开手掌,摸了摸先生趁自己装睡,往手心给他画的小狼崽。

    他们肯定能找回那个家,等到那时候,他有一堆故事,要讲给祁纠听。

    /

    补位角色的反响比预估的更好,因为演员本人相当敬业、全程跟着跑宣传,流量爆得比原剧情里更火。

    这么个本该激流勇进的当口,澜海却没叫他演更多的戏,集中精力往T台方向发展,剩下的时间就都在补课。

    应时肆敢不给所有挑拨离间、没安好心的记者半点面子:“我像有演技的吗?”

    板砖破拳术,再有一肚子算盘的娱记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毕竟明眼人也知道,这个角色之所以能爆,一是空降补位自带流量,二是应时肆这小子不知道为什么,跟角色相当共情,情绪调动得相当充沛有感染力。

    像这种契合度高的角色,就是时也运也,正好撞上了。但凡换个需要表演技巧的角色,立刻就要露怯。

    各怀心思的人多的是,有人盼着应时肆一步登天飘得不知所以然,硬要接戏叫人群嘲;有人盼着澜海在这种当口竭泽而渔,强制应时肆趁着流量捞钱。

    可两件事都没发生,应时肆的发展路线相当稳扎稳打,T台越来越出彩、迅速有了固定合作的一流设计师跟合作品牌,自然就有广告代言跟上。

    澜海把他保护得相当好,不论外头撕得多腥风血雨,应时肆都按部就班地上课、晨跑、练字,每天打卡背单词。

    什么人都有黑粉,但摸到他微博的黑粉,是真的头疼——谁家艺人在私人账号上每天打卡背单词?!

    应时肆不管,跟着代理人稳扎稳打,偶尔接两个适合的客串角色保持镜头感,剩下的时间恨不得一天八节课,再加个练字的早自习。

    到了春天,应时肆学会了该怎么按摩、怎么艾灸,到了夏天,已经得了祁纠拔火罐的五分真传。

    “……”系统举着望远镜,看着应时肆一后背的火罐印子,相当感慨,“过瘾吗?”

    祁纠得偿所愿,活动着手腕点头。

    “你家狼崽子不过瘾。”系统友情提示,“年轻,火力壮,没想到你说的‘特殊安排’是拔火罐。”

    但也没办法——毕竟应时肆有个晚宴要参加,祁纠第二天要出差,忙也就算了,偏偏时间还对不上,连躺到一张床上的时间都不够。

    短暂碰头的那两个小时,趴在沙发上的一条小白狼,满背火罐磨牙霍霍,就差把沙发挠个窟窿。

    高兴的就只有系统:“对提成有好处,你看,咱们兼职也挣得这么多。”

    应时肆的路走得很稳当,狼崽子有他的先生看着,一步都没走歪,踏踏实实往上跑,大火也只是需要时间。

    主角发展越好,代理人自然也跟着挣提成,他们家狼崽子眼看就要给别墅再挣出个同款装修回去了。

    系统举着望远镜,拉着祁纠聊天:“猜猜你家狼崽子在干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在候机室,正等着登机,祁纠给应时肆的字帖都写完了,也没什么事做。

    祁纠想了想:“恐吓狗仔?”

    系统:“……就不能想个好的?也不能天天龇牙啊,再说——”

    再说应时肆今天肯定不能被狗仔盯上——毕竟有些狼崽子已经快武装到牙齿了,一副墨镜遮半张脸,甚至还特地找化妆师弄了点换头术。

    系统刚要把望远镜递给祁纠,就对着眼前的画面陷入沉默:“……”

    祁纠整理了下袖口,放下电脑起身,走出VIP候机室,绕过一扇闪闪发亮的玻璃。

    应时肆一手拎着个面如土色的狗仔,一手拿着相机低头看,确实武装得挺严实,就是后脖颈上还有半个通红的火罐印。

    系统认出来这人的脸:“这不是写小作文黑你,说你谋权篡位、转移澜海资产,打压艺人发展的那个?”

    这种事实在太多,真干预了反而显得刻意,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放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他们没特地管,有几个倒是越来越嚣张,像是鬣狗一样追着不放。

    应时肆拔SD卡的作风依旧不减当年,发现有几张偷拍代理人的照片不错,就把相机抛回去,那张储存卡在指间一晃,收进口袋。

    狗仔吓得抱头就跑,机场大厅的地面太滑,跑出几步还摔了个跟头,狼狈到不行。

    应时肆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转身,就被威风凛凛定在原地:“……”

    代理人也戴了墨镜,本该跟着出差的总裁助理没在,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狼崽子寸步不离跟着,硬邦邦晃尾巴:“先生……”

    代理人坐在沙发上,挺沉稳地打开电脑。

    “字我都练完了,单词也背了。”狼崽子扒拉他胳膊,“别的课都线上学,台词我路上练。”

    应时肆实在不放心:“出差的地方下雨,你腿不好,让我跟着去……”

    祁纠不逗他了,给狼崽子发了块润喉糖,合上笔记本电脑:“劳逸结合,给你放个暑假。”

    应时肆没正经上过学,愣了愣:“暑假?”

    祁纠点了点头,摘下墨镜收好:“夏天了。”

    他答应过的事就会做,抬手揉了两下狼崽子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里透出点笑,看得应时肆怔了下神。

    ……夏天了。

    夏天了,先生的身体就会好。

    祁纠开会的地方有块私人海滩,虽说下雨,风景也挺不错,很适合短期度假:“走吧。”

    “夏天了。”祁纠笑了笑,“先生带你出去玩。”

    第79章 来都来了

    大殿里漆黑一片, 只有一灯如豆。

    这一点灯火,也在风里抖动,随时可能熄灭。

    “救不了”黑衣少年问。

    殿内供奉着不少神龛,孱弱的灯火落在上面, 有种血样的颜色, 看不清上面的字。

    跪在他面前的人一身出尘仙袍, 本该器宇不凡, 此刻却战战兢兢,紧张恐惧到发抖:“救, 救不了, 上神,这累累血债, 我等寻常凡人……”

    “我不是上神。”黑衣少年垂着眼,“带祝尘鞅来。”

    被推出来的影子褴褛,手脚重锁,脸色苍白近于寒玉,叫人推搡着踉跄站稳。

    黑衣少年手里的刀掣过他胸口, 一捧心头血跟着迸出, 血雾覆住神龛。

    伤口新鲜张着, 仍有殷红血液不停涌出,滴滴答答淌落,浇在黑衣少年手中的刀上。

    那是柄很特殊的刀——它甚至不像是把刀,简直是未加打磨的破烂生铁, 通体漆黑, 既无刀锋也无刀鞘, 被布缠住几圈,就算刀柄。

    因为没有刀锋, 那道身影几乎是被硬拖曳着生生豁开,伤口异常粗粝,皮肉外翻鲜血汩汩,颇为怵目。

    刀身仿佛有生命一般,察觉到有新鲜血气,立时吞噬夺取,那些血尚未淌过刀脊,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森森寒霜蔓延,铁链锁着的身影跟着微微一颤。

    ……

    “还申诉吗?”

    系统发愁:“没人理我,前面几十次都还没处理。”

    合理推测……总部可能只剩这种剧本了。

    祁纠经脉冻结,呛出一口带着冰碴的血,在内线回复:“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这个世界的提成很丰厚,任务也不难。

    系统提前打开缓冲区,支上了变态辣火锅。

    “算是比较久远的仙侠题材……洪荒时期的,巫妖量劫。”

    系统把剧情传给他:“你叫祝尘鞅,主角叫陆焚如,是你徒弟。”

    巫妖量劫,巫、妖、人,世上其实共有三族。

    只是人族弱小,道魔之争仅仅过去了百余年,尚未衍出百教、圣人未出,只在夹缝里求生,看什么都像是上神。

    而巫妖两族不共戴天:前者是上九天古神后裔,生来就有天赋神力、神血神骨;后者是得天地灵秀的万灵万族,不甘被镇在下方一隅,要争一席道统气运。

    “祝尘鞅”这名字,过去几乎没人敢叫,更没人敢这样对他不敬。

    落到主角手里之前,他是九天楼镇青岳峰的战神,再无法无天的狂妄之徒,也只敢规规矩矩叫一声“尘鞅君”。

    “陆焚如是你捡回去的孤儿。”

    系统说:“你骗了他不少——可以说他落在你手里,就是落进了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他身上没一样是真的。”

    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所谓的师徒情谊也是假的。

    在陆焚如阴差阳错、侥幸逃脱之前,已经几乎死在了祝尘鞅手上。

    “你们现在待的这地方,是青岳宗的大殿。”

    系统翻了一页:“青岳宗、青岳峰,这片山里本来住着几支妖族,都叫巫族杀光了。”

    九天楼下镇九峰,青岳峰为首。此处得天地造化,险山峻岭绵延数千里,尽是奇花异草,处处山灵水秀。

    人族在这一片山脉中的宗门,就叫青岳宗。

    “你从上九天下来,奉命镇这片山,受青岳宗供奉,地位一直尊崇无比。”

    系统:“为了撑门面,这青岳宗的掌门时常带奇珍异宝来求你,重礼难却,你偶尔也收徒。”

    “陆焚如是你的徒弟之一……只有他从小跟着你,不是掌门塞进来的。”

    系统翻过一页:“你对他说,你见到他时,人间正燃战火,你路过一片烧焦的村庄,见他一息尚存,善念萌动,就把他捡了回来。”

    这话一分真九分假,因为烧焦的并非人间村庄,而是青岳山脉深处的黑水洞。

    陆焚如是实打实的妖族,黑水洞上下二百余口,尽数被诛杀干净,栖居之所付之一炬,离火焚天灭地,烧了三天三夜,只剩一片焦土。

    这就是“焚如”——离卦第四爻,爻辞: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祁纠忽然问:“这事是我做的?”

    系统还没细看,愣了下,往回翻了好几页:“没细说……这是上一部的内容。”

    穿书局有不少这种套装书,上一部和下一部虽然角色一样、剧情相连,但权限不互通,没法跨书查看。

    不过他们这一部书是作者断更多年之后的续作,前面埋的伏笔、设定的人设都忘了大半,几乎就是重新写了一遍,差不多可以看作是本新书。

    “反正在这一部的剧情里,你不是什么好人……看着八成是你做的。”

    系统翻剧本:“因为收陆焚如做徒弟,本来就是你的计划之一,你养着他,是因为妖族的一种特性。”

    妖族传承,不靠血脉、更不靠言传身教,而是种相当神秘的代际传承——死后血气汇入妖魂,而族群积攒下的全部魂力,都会庇佑本族的后代。

    换言之,像陆焚如这种情况,几乎举族上下都被屠戮,作为那个仅存的后代,他的内丹里天然就蕴有整族的魂力。

    “再往前就没有了,这本书的剧情就是从这开始的。”

    系统翻了翻:“他被你捡走的时候,就被你封了内丹,以人形长大。”

    祝尘鞅几乎拿陆焚如当大号充电宝用——这比喻或许不大恰当,但就是这么回事。

    祝尘鞅这一身神血神骨法力炽烈过剩,催动到极点时,虽强悍无匹,却也反噬这具身体,必须要借妖物的天赋力量强化肉身,否则命不长久。

    陆焚如那颗内丹险些叫他抽干,又或许是已然抽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在某一次鏖战中,祝尘鞅掣肘之下,便随手将这没用了的小妖物击下弱水深渊。

    主角的机遇也就从这开始。

    陆焚如坠入弱水,昏死数日,居然自己醒了过来,周身伤势也好得七七八八。

    巫妖两族力量并不相通,祝尘鞅为了更快地汲取他内丹妖力,以气化刃剖肤切骨,和人间凌迟也差不出许多。

    如今这些伤势都痊愈,叫祝尘鞅那一掌击碎的经脉也尽数复原,体力充沛,行动得心应手,修为更是比受伤之前更强了不知多少。

    “他的内丹本就空耗到了极点,挨了你那一掌,直接碎了。”

    系统翻了一页:“可没想到,他因祸得福,破丹成婴,成了妖族第一个参透新境界的,进境一日千里。”

    之后的剧情就再常规不过——修炼、出山、复仇,陆焚如回了青岳峰,没花多少力气就将青岳宗纳入囊中。

    此时的人族,圣人未出暗弱混杂,夹在巫妖两族愈演愈烈的纷争之间艰难求生,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墙头草,哪个强就跟从哪个。

    “陆焚如发现,祝尘鞅变弱了不少。”

    系统举着剧本,给祁纠念:“或许是没了妖族内丹,身体承载不了强横霸道的神力。又或许只是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变得比祝尘鞅强了。”

    系统翻过一页:“陆焚如要复活他的族人。”

    “可青岳宗只能活死人肉白骨,妖族救不了,于是陆焚如就换了办法。”

    ——也就是他们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直接进入的剧情。

    既然祝尘鞅这具身体,已经吸收了内丹里的所有妖力,那么这些妖力定然淌在血里,藏在骨头里。

    陆焚如要把这些都收回来。

    他难以克制焚骨噬心的恨意……假如一开始祝尘鞅不骗他、不装模作样,就算是直接抓他剖丹,陆焚如都未必会这么恨。

    陆焚如其实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人类,是妖族。

    他也一直都清楚,祝尘鞅动辄假作受伤、体弱,诱他贴身照顾,就是为了夺他内丹中的妖力。

    可祝尘鞅对他好,愿意做他的师尊,愿意养他。陆焚如没见过像祝尘鞅这么好的人……他心里想,这人要妖力,便给他罢。

    陆焚如是真的想过,就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他也愿意。

    他跟着祝尘鞅,跟到自己没用了、实在跟不动的那天,就偷偷溜走。

    “可他没想到……”系统念到这,忽然停下,拉着祁纠过来看,“对,你看,‘他没想到,居然是祝尘鞅灭了自己满门’。”

    陆焚如被弱水送回黑水洞,他尚未记事就被祝尘鞅带走,从不曾回来过,从没见过这片怵目焦土。

    碰到染血褐黑的焦土那一瞬,尚未彻底熄灭的余火,就让陆焚如五雷轰顶,错愕呆愣在当场。

    他太熟悉这种温度了。

    黑水洞阴风凄凄,似有呜咽不绝于耳,漫天寒星烁烁,映进死水般静默的深潭。

    ……竟像是一只又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是解不开的死仇。

    在后续剧情里,陆焚如一路修炼到妖圣,仍不肯放过祝尘鞅。

    他不叫祝尘鞅活,也不叫祝尘鞅死,直到修为再度突破,足以扭转轮回,才将几乎已没了人形的祝尘鞅碾作一捧血雾。

    神血神骨被尽数献祭,复活了黑水洞中的妖物。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巫族,巫妖之劫最终演变成旷日持久的鏖战,两族死伤不计其数。

    至于大巫怒杀金乌、巫祖与周天星斗大阵同归于尽,两族斗得俱伤衰落,人族趁势崛起封神……那就是都后来的剧情,跟他们彻底没关系了。

    这是一套书,相当漫长的故事,他们只是这个故事中的一段插曲,一个漩涡。

    ……

    青岳宗。

    祝尘鞅的胸口震颤,一口合着血的水喷出,竟是眨眼结出煞白薄霜。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手,将那碗渗着寒气的水放下。

    他松开祝尘鞅的衣领,这人就没长骨头似的,软绵绵倒回石室墙角,躺在那一动不动。

    陆焚如弯下腰,发现那双眼睛并不看自己,像是越过了他落在半空,神色漠然。

    祝尘鞅在巫族的身份极高,一身神血神骨精纯得前所未有,做了这么久的战神,又受青岳宗供奉,只怕的确没受过这种委屈。

    “师尊。”陆焚如说,“这是弱水里的寒毒。”

    三千弱水深,鹅毛尚且沉。他从弱水里活过来,身上就带了这淬骨的寒毒。

    妖族血脉自然不怕毒,对陆焚如来说,反倒是极有力的助益,这毒被他炼化吸纳,叫不少人吃了苦头。

    可寒毒跟着混进去,就没办法了。

    陆焚如只会用毒,还不知道怎么把这毒收起来。

    陆焚如看着眼前的祝尘鞅。

    绝大部分时候,祝尘鞅对他都相当和蔼、温柔有加,不会摆出这一副冷淡漠然的架势。

    陆焚如取了方素帕,蹲下来,替他擦拭唇角血迹:“师尊,你其实是这种脾气?”

    祝尘鞅其实是什么脾气不好说,祁纠确实不是——这得追溯到上个世界,虽然记忆暂时封锁,但他们很显然是带了不少伪装数据。

    严肃淡漠类,不苟言笑,只要套上这么个壳子,立马变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移动冰山……数据这东西,混久了就很难立刻摘干净。

    他们在上个世界停留的时间恐怕相当长,系统现在还在排查,累得头晕眼花。

    “不用这么提防我。”陆焚如垂着眼说,“我暂时不会杀你。”

    陆焚如的确是好心给他喂水。

    ——祝尘鞅不能这么快就死,祝尘鞅还得活很久,久到他弄明白怎么跨冥河、逆轮回,把惨死的同族救回来。

    陆焚如把那碗水拿过来,放在祝尘鞅手边,又打开血迹斑斑的破烂衣领,看了看那道粗粝伤口。

    祝尘鞅的呼吸在这时顿了顿。

    陆焚如抬头,这人的视线已经再度移开,那双眼睛慢慢闭上,合了一会儿再睁开,看着还不如巴掌大的透气窗。

    祝尘鞅这人的确有几分骨气,落在他手里,也不见低头,不论弄出什么样的伤,都像是不知道疼。

    陆焚如按在仍止不住渗血的伤口上,掌心阴冷寒气汹涌,原本温热的血液迅速冷却,结成冰碴。

    伤口附近的皮肤被冻得泛青,那道伤更是变得乌紫,但不论怎么说,血是止住了。

    “师尊。”陆焚如问,“你想吃什么?”

    祝尘鞅仍不说话,似乎被这一遭折腾得不轻,蹙紧了眉闭着眼睛,整个人都叫薄薄寒霜覆住,眉睫发白。

    陆焚如也不是话多的秉性,蹲在地上,很耐心地抬头等着。

    他知道这么点寒气奈何不了祝尘鞅,就算被他以九幽陨铁锁住手脚、弱水寒毒封住气海,祝尘鞅这一身神血神骨,全是熄不灭的火。

    这些火是会一直烧着的,就像黑水洞,一切都已化为了焦土,火星却还没熄灭,一碰就会灼着飘起来。

    这就是离火,祝尘鞅的火会附着在任何东西上,直到它被灼烧殆尽。

    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祝尘鞅才慢慢睁开眼睛。

    陆焚如在他眼睛里看见金色,这是祝尘鞅动用神力的表现,巫族毕竟并非真神,这种金色并不明亮,搀有浅褐,透出种近于力竭的透明。

    陆焚如不上他的当,祝尘鞅最擅装模作样,如今这演技甚至比过去更逊色了不少。

    祝尘鞅单手撑住身体,调息良久,才缓缓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陆焚如身上。

    ……到了这时候,那双眼睛里冷峻退去,又知道摆出温和的架势服软了。

    陆焚如抱着那把刀,等他开口。

    “我不饿。”祝尘鞅说,他的嗓音因为沉默过久而有些沙哑,但因为咬字轻缓,反倒给人以某种闲聊般的错觉。

    祝尘鞅说:“给我看看你的刀。”

    陆焚如看他的视线倏地转冷,那是种完全不具温度、仿佛浸透了弱水的冷,深处却又有火星。

    火星是仇恨的火星。

    陆焚如恨祝尘鞅,想把他抽筋剥皮、杀之后快,想把他拖去黑水洞祭枉死的同族。

    陆焚如去查过巫族干的勾当——这些人自诩上神,随手诛杀妖物,只为夺地掠宝,毫不知悔。

    可妖族早已得天地灵秀、开灵智、化人形,又与另外两族何异?

    黑水洞全族被诛那日,是陆焚如的周岁生日。族长幼子满周岁,举族聚在水洞中宴饮,全无防备,几乎是瞬间就叫无妄之灾灭了门。

    陆焚如盯着他的瞳孔转为深黑,紧紧抓着那一块几乎无法被称之为刀的生铁——这是黑水洞里唯一剩下的东西,离火炼不化,里面附着浓烈怨气。

    抓住它的时候,陆焚如就能听见凄惨的嚎哭、不绝于耳的呻|吟。

    就在陆焚如几乎无法克制,要用它捅穿祝尘鞅,搅碎这人仍死不肯摘的面具时,忽而听见门外有隐约人声。

    “……上神。”青岳宗的人小心翼翼,“宗主想请您过去坐坐,备了、备了上好酒菜,万望赏光……”

    陆焚如和祝尘鞅同样清楚,这是要做什么。

    如今大运混乱,不止是巫妖两族,人族的兵戈同样四起,杀伐不停。

    人族圣人未出、功法未明,宗门要立稳脚跟,必须要抱一颗大树——而事到如今,俨然已是只管根深叶茂,顾不上抱的树是哪一棵了。

    过去祝尘鞅是座上宾,如今强弱倒转,被恭敬请去的立刻变成了陆焚如。

    而祝尘鞅被关在这阴暗湿冷的石室里,重镣重锁不说,衣难蔽体、饭食馊冷,实在演尽了人走茶凉。

    “看来你不饿。”陆焚如说,“那我就去赴宴了。”

    他抓着那柄漆黑的生铁刀,起身要离开,被祝尘鞅在背后唤住:“焚如。”

    陆焚如停下脚步,攥着那柄刀,苍白的手用力过度,青筋凸起,脸上却全无表情。

    “过去的事,我暂时不能确定。”祝尘鞅说。

    他的声音冷静平缓,有种奇异的稳定,一时居然压制住了陆焚如耳边的凄厉鬼哭。

    陆焚如转过身来盯着他,瞳孔漆黑,凝定不动,仿佛动一动就能叫这一片覆满寒霜。

    祝尘鞅靠在墙角,抬头看着他:“但我想,或许有种可能,不是我灭的黑水洞。”

    这话显然不会有什么好后果——没等系统紧急变块石头绊陆焚如一跤,漆黑的刀影已经闪在祁纠胸口。

    紧随其后的,是陆焚如冰冷到极点的黑眼睛。

    这把刀被祁纠手腕上的锁链绞住,摩擦出刺耳的尖啸,异常沉重的陨铁与这把刀更加沉重的去势并在一处,叫这具身体的手腕立即勒出刺眼血痕。

    祁纠腕间血痕累累,瞳底的浅金色变得更透明,脸色苍白得仿佛薄冰。

    他慢慢放松力道,解开对陆焚如的定身术,咳了口血,冷汗湿透衣襟。

    “师尊年纪大了?”陆焚如的声音轻下来,撑着石墙贴近祁纠,反而有种诡异的空洞,“我回青岳宗找你的那天,你亲口对徒儿说……黑水洞是你做的。”

    祁纠的确不能完全确定。他之所以有这种推测,是因为刚和系统排查任务记录,发现上一部书的祝尘鞅也是他负责。

    这种情况很常见,局里更倾向于把成套的书交给同一个员工。只是旧世界的记忆会被封存,系统在申请解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回执。

    祁纠选择在这时候说这个,是因为这把刀古怪,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刀折磨的对象就变成他。

    那些森森的怨气,凄厉的呻|吟哭嚎,对复仇的执念,都一股脑转向他。

    陆焚如耳畔变得清净,眉峰蹙紧,攥着那把刀四处扫视。

    “这个世界有点麻烦。”系统被鬼哭狼嚎吵得不行,跟祁纠一人一副耳塞,提醒他,“至少在现有剧情里,祝尘鞅对陆焚如非常不好。”

    祝尘鞅几乎是明摆着利用陆焚如,为了骗取陆焚如的妖力,装病、假装受伤、假装走火入魔轮着来,半死不活都有好几次。

    只有最后一次,祝尘鞅嫌陆焚如给他妖力给得太慢,以气化刀,几乎将陆焚如整个人活活剐碎。

    妖力被汲取一空后,陆焚如就这么被祝尘鞅击碎内丹,经脉寸断,被随手扔进了弱水。

    ……有了这些做前科,陆焚如已经相当有免疫力,加上对祝尘鞅的实力有数,很难会有什么心软。

    祁纠知道,毕竟他正被陆焚如掐着喉咙,按在石墙上。

    “我留着你,是为了你的神骨和神血。”陆焚如盯着他,瞳孔黑得不进一丝光,“少耍花招。”

    陆焚如实在想不通,祝尘鞅究竟无耻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将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矢口否认。

    他早就已经不再相信祝尘鞅说的任何话。

    “早晚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着我让你死。”

    陆焚如反肘欺近,重重压在祁纠胸肩上,碾过结冰的伤口:“师尊,明白吗?”

    第80章 骨头

    说完这些, 陆焚如就捡起那把刀,朝石室外走出去。

    他走得很快。

    耳畔那些阴风惨惨、凄厉鬼哭不见了,并没让他变得轻松,正相反, 陆焚如的眉头已经蹙得死紧。

    陆焚如走到门口, 又倏地折回来, 垂眸看祝尘鞅。

    他攥着那把漆黑的刀:“你刚才做了什么?”

    祝尘鞅暂时没法回答他, 被他扔在地上的祝尘鞅在咳嗽,弱水寒毒阴森透体, 任何人都不会好受, 即使是祝尘鞅。

    弱水三千里,无物不沉, 在天堑之内日夜奔流,吞噬天地造化。

    陆焚如方才激怒之下,将整条手臂压上祝尘鞅的伤口,汹涌寒毒将这人一身护体神力冲得支离破碎,盘踞心肺, 少说也要难受几个时辰。

    祝尘鞅接连呛出几口透着冰碴的血, 单手撑住地面石板, 冷汗渗透衣襟,又转眼叫寒气冻成薄冰,白霜覆过眉睫。

    他要回答陆焚如的话,在这种情形下, 却实在难操控这具身体做出有效反应, 不得不运转真元:“放心。”

    “只是普通的定身术。”祁纠撑起身, “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死……总得拦一拦你这把刀。”

    祁纠还得多留一阵,趁着还没死, 抓紧时间查清楚一些事。

    任务其实简单,总共两条:第一条是将神骨神血留给陆焚如,第二条是保证陆焚如突破妖圣,活过巫妖大劫。

    不考虑最后一句,祝尘鞅落在陆焚如手里那一刻,其实基本上就算是把金手指塞完了。

    只要祝尘鞅一死,这两件事就都能做到。

    陆焚如身上的弱水巨毒,不仅仅是寒气这么简单,弱水吞灵气神力、噬天地造化——只要两人有所接触,祝尘鞅这具身体里的神骨神血,一身离火真元,就会源源不断被陆焚如吞噬。

    如今祝尘鞅活着,这种进程没那么明显……等到魂飞魄散灵识消泯,陆焚如轻轻摸一把,祝尘鞅差不多就没了。

    要真是这么简单的任务,其实犯不上特地派他们来一趟,所以最后那句“活过巫妖大劫”,就很值得揣摩。

    “下次要我的血,可以换个办法。”

    祁纠将薄冰白霜化去,看了看陆焚如手里的生铁刀:“这刀有蹊跷,多半能要我的命。”

    陆焚如盯着他,瞳孔黑沉,似有嘲讽:“照这么说,我岂不是现在就该用它捅穿师尊?”

    ……他居然看见祝尘鞅笑了下。

    祝尘鞅其人,惯会伪饰、惺惺作态……此时垂了视线,显出的那几分笑意,竟又与旧日温和随意隐隐重叠,一般无二。

    陆焚如盯着眼前这个人,他无法不将这视作挑衅,无法浇灭胸口的滔天恨意。

    陆焚如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生铁刀,这柄刀在不停震动,又或者是他的手在杀意的冲击下发抖。

    杀意在叫嚣着,想要捅穿祝尘鞅的胸口,钉住祝尘鞅的周身大穴,寸寸凌迟抽筋剥骨,叫这人再说不出半个字。

    “先别忙。”

    祝尘鞅缓声说:“会有这个机会,眼下不是时候。”

    陆焚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问:“师尊知道,徒儿在想什么?”

    他每天都在劝自己克制,劝自己忍住不杀祝尘鞅……神骨神血在刚死那一刻,效用才最强,他不能这么早就叫祝尘鞅解脱。

    这种杀意充斥他的全身,平时被他牢牢压制,但只要一见到祝尘鞅,要不了多久,就又会沸腾。

    所以陆焚如暂时松开这把刀,他此刻但凡持有一点凶器,就会忍不住动手。

    祝尘鞅被一头狼灵重重扑在墙角,利爪刺穿肩膀,汩汩涌出来的血被狼灵舔舐去大半,仍有不少洒在地上,一片鲜血淋漓。

    狼灵含住祝尘鞅的脖颈,森森利齿只差一线,就能将堂堂战神毫不留情地撕碎。

    “师尊。”陆焚如的声音从狼灵喉咙里响起,“如果让我知道,你对这把刀做了什么,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那些凄厉哭嚎森森怨气,是黑水洞枉死的妖族,是提醒他复仇、不准他忘却血债的日夜催促。

    如今什么也听不见了,陆焚如不可能不疑心祝尘鞅。

    祝尘鞅倒在墙角,闭着眼一动不动,散乱额发遮住眉宇,侧脸苍白平静,无声无息。

    陆焚如见他这样反倒觉得顺眼,收起本命妖魂,重新捡起那柄漆黑的生铁刀。

    他舔了下唇,像是将最后一丝看不见的神血卷入口中,握着刀,头也不回地离开石室。

    /

    系统还是第一回接这么重要的任务。

    “确定没问题吗?”系统变成黑漆漆的生铁刀,被陆焚如攥着,在后台给祁纠发消息,“真不能被看出来?”

    祁纠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有信心:“不会。”

    祝尘鞅这具身体,从修炼那天起就是他负责,哪怕没有上本书的记忆,操控起来也相当得心应手。

    趁着陆焚如把刀放下,他们掉了个包。系统分出了点数据,扛着真刀就跑,剩下的大半数据交给祁纠,被做成了把看着一模一样的假刀。

    系统跟着陆焚如去赴宴,原本以为祁纠回了缓冲区,却没找着人:“祝尘鞅这么经打?”

    “不经打。”祁纠撑着地面坐起来,运转真元,将肩头伤口烧灼止血,“是这把刀。”

    祝尘鞅身上的神骨神血至精至纯,修炼出的真元也强悍无匹,厉害固然是厉害,却已经超过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

    哪怕没人折腾他,这具身体都随时可能出问题,更别说现在。

    陆焚如看见的那些“装病”、“装伤”,估计也不全是装的,只是祝尘鞅身为青岳宗供奉,不能示这一层弱。

    青岳宗之内的人族,原本就在各方势力间摇摆得厉害,只想抱最强的那一棵树,稍微被察觉出半点不对,就无法再镇住这些人。

    如果不是这把刀,祝尘鞅早就该昏死过去,失去意识,只能等身体慢慢自行疗伤。

    系统愣了愣:“这么说,这东西还有好处?算是法宝吗?”

    “看怎么论。”祁纠催出点离火,把生铁刀架在上面烤了烤,果然连点变化也没有,“如果睡不着算是好处,它就是件法宝。”

    陆焚如原本在祝尘鞅这里养着,并不偏激,性情也没有这样暴躁易怒。

    如今心性大变,固然有惨遭欺骗背弃、身负血海深仇的缘故,但也少不了这把刀的影响。

    任何一个人,日夜叫这把刀催促着拼命修炼,被藏在刀中的恨意诅咒着,仿佛这条命活着就只为了复仇,都很难再保持过去的脾性。

    “可这把刀确实是陆焚如的。”系统远程翻了半天剧本,找到设定,“他们妖族,生下来就取一根骨头煅烧,做成本命兵器。”

    陆焚如的这把刀,是他幼时被取走的一根肋骨,混合生铁精千锤百炼煅烧成的——所以陆焚如一见到它,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刀。

    若非黑水洞覆灭时,这把刀尚未成型,它本该是把异常锋利的圆月弯刀,黑柄银刃,无坚不摧。

    祁纠也还在研究,这个世界的谜团不少,一把刀的蹊跷已经算靠后的了:“有道理。”

    系统愣了愣:“什么有道理——这是什么东西?!”

    和眼睛里淡到几乎透明的金色不同,此时由祝尘鞅这具身体胸口淌出来的光点有如实质,浓郁得叫人挪不开眼,几乎像是赤金沙。

    这些赤金沙在祁纠手里汇聚,覆在这把生铁刀的外层,缓缓成型凝固,变成刀鞘。

    刀鞘内离火灼灼,炙烤不为所动的冷硬生铁,将漆黑刀身映得赤红。

    “骨头。”祁纠随手划地,掀开一大块石砖,将这把刀藏进去,“以前准备好的。”

    祝尘鞅这一身神骨,受了太多觊觎,但凡炼化一块半块,都能做出相当强悍的法宝。

    但其实神骨难折,就算是祝尘鞅自己动手,也得花上十年、二十年,才能用真元磨下来这么一小段,至于炼化……那就更难。

    这世上能化神骨的,也就只有离火、弱水而已。

    祝尘鞅早准备好了这一小块骨头,此刻只不过是拿出来,并没什么影响。但这具身体如今经脉尽是裂口,体内又俱是弱水寒毒,妄动真元,与刀割无异。

    此时这些冰碴叫经脉裂缝渗出的离火真元融化,阴森寒气游走周天,无孔不入,一寸寸侵入丹田气海,翻腾不休。

    不过须臾片刻,祁纠就回了缓冲区。

    系统把大半数据留在陆焚如手里,分出点数据杀回来吃火锅,一口气倒进去半盘子鸭血:“你说得对,青岳宗那些老头在套陆焚如的话。”

    巫族眼下内外混战皆不太平,暂时腾不出手来管下九峰的事,这些人自生自灭,已经成了相当彻底的墙头草。

    如今陆焚如显然胜过祝尘鞅,青岳宗转投他这一头,恭维巴结自然是少不了的,却只怕仍不是全心全意。

    毕竟陆焚如太年轻了,又是妖族,难免占了一个“出身不正”,若叫人拿这个做文章,也够他们一受。

    ——不过这些人也套不出来什么。陆焚如跟在祝尘鞅身边这么多年,虽说没学什么正经法术,耳濡目染,这一身沉静岿然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在席间冷眼看这些人推杯换盏、听着恭维奉承的陆焚如,神情淡漠冷冽,瞳色漆黑,看不出半点情绪念头,更看不出石室内对祝尘鞅的滔天恨意。

    ……

    这样尴尬的局面,勉强撑了一会儿,也就相当生硬地静下来。

    青岳峰的宗主环顾一圈,勉强挤出了个笑,捧起杯酒:“……上神,请。”

    此番摆了盛宴请陆焚如,青岳宗也有自己的盘算,一是为了探些口风,二是为了请陆焚如收徒。

    陆焚如垂着眼,不接这杯酒:“我不是上神。”

    “什么话,什么话。”宗主赔笑,“巫、妖两族都是上神——若上神不喜欢这叫法,那咱们就叫亲近些,陆长老。”

    这话总没法推脱,陆焚如需要落脚栖身之处,如今做了青岳峰的供奉,受一句“供奉长老”并不过分。

    宗主见他不语,眼里更亮出异彩,欣喜道:“不知陆长老有没有收徒的打算?”

    陆焚如抬眼,漆黑眼底似有讽意:“我?”

    宗主似乎全然不曾看出,笑着点头:“正是,正是……门里这厚礼早都备好了,收几个就行,挂个名字,不用怎么管。”

    眼看又快到了宗门开山收徒的日子,如今人族这些宗门,其实没有正经修炼功法,无非是打坐、修道、山中无日月。

    如此这般修炼个几十年,到苍髯皓首时,延些寿命,活个一两百岁。

    再有些天赋斐然的,修得法术神通,能变化、能腾云,能占卜算卦,降妖拿鬼,能使遁术日行千里,已是极了不得。

    巫妖两族的天赋神通、修炼功法,其实都不与人族相通,收了徒也教不了——祝尘鞅当初收的那些徒弟也一样,除了陆焚如,剩下那些都只是挂名而已。

    “收了他们,也不用做什么。”宗主殷切解释,“叫他们洒扫伺候,奉个茶、做个饭就行了……”

    陆焚如忽然打断:“哪天奉上来一杯毒茶,坏了我的修为,让我输给来下个打山门的‘上神’?”

    宗主

    的笑僵在脸上,眼底透出隐隐错愕惊惧,冷汗大颗大颗冒出来。

    陆焚如并非不知道这些人的勾当。

    他垂着眼,抓着刀起身,黑袍袖口将那杯酒刮倒,泼在地上。

    “这是琼浆玉液!”宗主慌声解释,“是冰山琼花蜜心酿的,五十年一开,百年一酿,清心明目,绝无半点害处……”

    他说的不错,这的确是琼浆玉液,的确珍贵,的确没有毒。

    青岳宗不可能对陆焚如动手,至少目前不可能——如今祝尘鞅显然已是废人一个,指望不上了,他们只能靠着陆焚如。

    除非再有个更厉害的什么妖族来抢地盘,又或者是巫族总算从混战里抽出工夫,打上门来惩治青岳宗、救走祝尘鞅……除非是这些情况。

    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些“除非”,几乎每样都不可能发生。

    如今妖族中,陆焚如是唯一的一个突破新境界的,妖族天生懂得趋利避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挑衅更强者。

    巫族那边……更是快把不周山打塌了,上九天乱成一团,没时间管下九峰。

    那日陆焚如回来复仇,打上山门,滔天黑雾遮云蔽日,惨惨凄风血雨,竟令人生出几分灭世之惧。

    青岳宗暗中观望,见祝尘鞅与他交手几次,明显有不支之态,回来后更是咳嗽吐血、虚弱非常,就已觉出不妙。

    这些人衡量再三,决心放手一搏,这才叫祝尘鞅的徒弟暗中下手,给祝尘鞅端去的药茶里下了毒。

    人间的毒,对巫妖两族效力其实都有限,无非是叫祝尘鞅经络淤堵、真元流转不畅而已……但只是这样一点差距,就足以分出胜负。

    也就是这样一点差距,让那天的祝尘鞅在交战之时,露出了那么一丝不能再小的破绽。

    这破绽叫陆焚如捉住,结结实实还他一掌,这一掌凝聚弱水至阴至寒,将祝尘鞅自山巅重重击落。

    那一片山峦被碾成齑粉,扬起的烟尘遮了青岳峰三日三夜,才总算被宗门长老合力驱使的流风吹散。

    祝尘鞅摔在乱石之间,周身经脉尽断,真元凝成的战铠更是彻底崩毁消解。神血顺着暗溪淌进山林,那一片林木都变得尤为茂盛,百年成熟一次的奇花异草争相成花结果。

    陆焚如追下来时,已有眼疾手快的宗门弟子,“冒死”冲上去,以九幽陨铁铸造的锁链将祝尘鞅锁了结实。

    ……青岳宗这么做,也是深思熟虑了多日,再三衡量利弊,有他们自己的打算。

    一来,是为了叫这场仗尽快打完,免得株连青岳宗内无辜弟子,不跟着祝尘鞅受无妄之灾。

    二来……胜败已定,也是想向陆焚如卖好。

    “那祝尘鞅分明是——分明是自作孽不可活,行此险恶勾当,人人得而诛之!”

    宗主急得几乎有些言语不畅,满脑门冒汗:“我们,我们并无与上神交恶之心,天地可鉴……”

    陆焚如清楚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不喝这些人的酒,也不吃这些人的饭菜。

    “我是妖物,不吃你们吃的东西。”

    陆焚如垂着眼:“不必费这个心思了。”

    宗主张了张嘴,心道陆焚如是妖物不假,可怎么就不吃人吃的东西了?祝尘鞅捡他回来时,还下了趟山,往离火园中牵了头牛呢。

    ……这话自然不能说,心里想想都得尽快,免得这些大能有拿魂搜念的本事。

    宗主勉强定下心神,不敢违逆陆焚如,将收徒的事也暂且搁置,只是越发毕恭毕敬。

    “既然如此……供奉长老有用得着本宗处,只管召唤,我等随时候命。”

    宗主拱手保证:“祝尘鞅被看管在宗门囚室,万无一失,他周身经脉已然尽断,无法再动用真元,无论如何也跑不掉……”

    这话尚未说完,他站在陆焚如黑沉沉的眸光里,又莫名打了个冷颤,闭上嘴。

    “经脉尽断。”陆焚如念了念这四个字,好笑道,“谁与你们说的?”

    宗主愣了下:“这、这不是明摆着?”

    陆焚如原本也以为,祝尘鞅经脉尽断,只要再以弱水寒毒封住气海,就折腾不出半点花样。

    可这人远比他想得命硬,在石室里,祝尘鞅为了化去那些寒气,又动了真元,催出离火。

    灼烈的离火气息,与黑水洞中残留的一般无二,陆焚如舔了舔上颚,狼灵舐去的神血味道仿佛还残留在口中。

    “如何处置他,是我的事,你们不必插手。”陆焚如说,“弄些吃的给他,别饿死了。”

    堂堂战神冻饿而死,实在丢人,陆焚如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克扣祝尘鞅。

    既然祝尘鞅不肯点菜,陆焚如也就不再管他。

    今日夺了祝尘鞅不少神血,陆焚如察觉到体内妖力不稳,激荡不休,多半是又要突破,要寻个僻静处闭关。

    陆焚如又看向手里的刀,忍不住蹙紧眉,垂首沉思。

    ——往日到这种时候,他只要握住刀,就仿佛被无数双眼睛凝视,催他不眠不休,催他日夜修炼复仇。

    可现在……这把刀却没了半点动静,这种感觉并不让他轻松,只觉得不安。

    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还是有什么变故?

    又或者是祝尘鞅在暗地里使了什么手段——倘若真是这样,他会让祝尘鞅好好尝尝他曾受过的罪。

    陆焚如无心再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突破在即,他不打算再耽搁时间:“我今夜闭关,你等不可打扰。”

    宗主与一干长老连忙不迭称是,立即发下宗门令,警告各峰弟子今夜不可擅动,违令者严惩不贷。

    宗主将陆焚如送出们,还想客套几句,迎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竟觉心神一瞬恍惚,大骇之下晃了晃才站稳。

    陆焚如盯着他,缓缓问道:“你们青岳宗,还有没有瞒我的事?”

    陆焚如的修为境界,眼下尚且不能搜魂夺魄,但也只差临门一脚,彻底突破境界稳固后,就能将人神魂抽出查阅。

    这些人若仍有什么心思瞒着他,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便要无处遁形。

    宗主满心骇然,连忙矢口否认:“怎么会有?!我等诚心,绝无二意……”

    陆焚如静看了他一阵,攥着那把刀,转身离开。

    宗主叫余悸淹没,连腿都有些软,此时却也有些慌了起来,忍不住反复思量,有没有什么事不能告诉陆焚如。

    ……除了他们也想趁机打些秋风,惦记祝尘鞅身上那点神血神骨,想捞着些来做好处,剩下的也就没了。

    这种小事,想必陆焚如也不会在意……硬要说的话,还有另一件小事,的确没敢说过,但想来也无足轻重。

    这事不敢讲,倒也没什么阴谋,只是怕落了陆焚如的威名,惹陆焚如不悦。

    ——祝尘鞅与陆焚如鏖战三日,面上难分难解,内里却已不支,回了离火园内休息时,已能听得见咳嗽声。

    透过窗子,看得见祝尘鞅按着胸口,伏在桌边,咳出斑斑血迹。

    所以他们熬了药茶,在这茶内下了毒,叫祝尘鞅手下的徒弟送进去……偏偏这些遭瘟的废物东西,个个怕遭报复,没一个敢用真身。

    最后送茶进去那个,悬心吊胆蹑手蹑脚,放了茶拔腿就跑,化形术拼命使到顶阶,用的居然是陆焚如的面目。

    他们还以为功亏一篑,怒骂了那夯货一夜,却没想到祝尘鞅平日里警惕到极点,居然真把那下了毒的茶喝了。

    这也就是所有瞒着陆焚如的事了……再怎么想,应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被陆焚如折腾了这么多天,祝尘鞅也没问过。

    或许那天晚上,祝尘鞅也并没看清,那一杯茶,是陆焚如端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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