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师尊的找徒弟, 倒也没什么太急的事。
陆焚如跪在祝尘鞅面前,扶着元神的双膝仰头:“师尊饿了?”
祁纠半开玩笑:“饿了,不给吃饭?”
陆焚如瞳孔漆黑,认真看了他一阵, 慢慢摇头, 露出个笑来:“给。”
自然给, 师尊想吃饭, 什么时候都行。
只是元神不会饿。
若是寻常的元神,纵然不饿, 尝些美食、品一品酒, 倒也并非赏不出味道……可祝尘鞅的元神,早已吞咽艰难, 连最精纯的妖力也难消受了。
拿这个做由头,忽然叫他下来,定然是师尊察觉到了什么,故而将他叫回来看看。
陆焚如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该叫师尊在这时候, 还替自己操心。
“到水边了。”陆焚如说, “师尊, 我们去水边歇歇,我去钓鱼,给师尊炖鱼汤。”
这里的水与弱水不同,山清水秀, 灵气四溢, 很适合稍作休整。
这样日夜不休地赶路, 元神已有些撑不住了。
陆焚如妖力流转,幻化出一领披风, 替师尊仔细围上,又以黑雾在四周布下结界。
祁纠将手臂搭在他背上,被他扶起来:“什么时候学的钓鱼?”
陆焚如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神色如常的师尊,喉咙微动,又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师尊不肯承认,那便不承认。
陆焚如说:“也是客栈老板教的,若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他扶着师尊的元神,慢慢往那清幽宁静的地方去,以妖力结阵引领那些灵气,汇聚在元神周身,只盼多少能有些补益。
陆焚如垂着头,步步设下阵法,走得缓慢。
碎丹成婴后,复生的妖体并非一蹴而强,而是要从头再修炼一遍,把每个境界都再走一回。
说容易也容易,因为这些境界已没了屏障阻隔,顺风顺水,不需要再过那突破的生死关。但说凶险也凶险——尤其是没有同族,孤身一个,在那最弱的当口,说不定便被谁吃了。
有些事不敢细想,可有些事,甚至用不着细想。
做师尊的隐在暗中,看着小徒弟今日叫豺狼虎豹欺负、明日险些叫进山的猎户一箭穿透,吃不下生食,找不到锅灶。
退退不回山野,进进不去红尘。妖族已不将他当做同类,下山去人世间,又半分不通人情世故,连个馒头也买不到。
……怎么会狠得下心不管。
他们刚才路过故地,陆焚如驱狼灵去看了,记忆里那片客栈的位置,只是一片山坳下的松林。
郁郁葱葱,茂密参天,少说长了百十年……何曾有过客栈。
何曾有过客栈。
陆焚如扶着师尊的元神,坐在一处避风的青石上。幻化出鱼竿来,呈给祁纠:“师尊,徒儿记住了,钓鱼要先舍再得,不可贪心。”
他看见祁纠招手,就随风过去,伏在师尊身边,被那只手摸摸头颈,分了半领披风。
“那些日子。”他听见师尊温声问,嗓音里有淡淡笑意,“过得还不错,是不是?”
陆焚如猝然闭紧了眼睛。
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有什么跟着涌出来,因为胸口仿佛已叫青冰层层冻结,那坚冰正裂开纹路,渗出血色。
他尝到喉咙里的血腥气,还有刺骨的冰碴,这坚冰一路冻结到口中,又似仍在向上蔓延。
陆焚如吃力点头,他蜷在师尊身旁,抱紧那一根钓竿。
……是。
过得很不错。
不错到……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就先延缓复仇,再在客栈里住上一阵。
他还有很多东西没学,老板仿佛什么都会,他还没学会怎么用一片竹叶吹出调子,没学会怎么做弹弓,怎么放风筝。
老板是想教他的,见他满心恨意一心复仇,垂首笑了笑,便作罢了。
陆焚如当时叫那刀中的冲天怨气慑了心神,耳畔日夜鬼哭、眼前血海滔天,整日里叫无数声音催促着复仇……并没注意那个笑是什么样的。
倘若他注意了,或许就会察觉,那张全然陌生的凡人面孔,笑起来的那一瞬有多熟悉。
陆焚如想起老板总喝的冷茶。
他嫌那茶冷,是想替老板重新沏热茶的,但老板不给他看茶叶,说那茶叶金贵,怕他糟蹋了。
这话着实太过分,气得少年狼妖绷着脸色,跟老板赌了三日的气。
……
到了第三日,还是老板看不下去新伙计自己给自己烧的糊锅饭,端了美味可口的饭菜来哄他:“好了……好了。”
老板笑着赔礼,给他递筷子:“你会沏茶,是我看不起人了。”
风卷云舒,日色柔和,暖洋洋的天光晒得人发懒,是个缓和关系的好当口。
老板将筷子给他,招呼陆焚如暂缓修炼,一起去吃午饭。
少年狼妖原本不想接,看见老板的脸色,又忍不住皱眉,先去扶那条手臂:“你又怎么了?”
他日夜听着喝骂诅咒,早已不知怎么说好话,心里越是焦急,讲出来的话越生硬:“病越来越重,为什么不治?”
老板有些惊讶,迎上漆黑瞳孔里的焦灼烦躁,将手覆在他后心,略略虚抚。
连陆焚如自己也看不见,有赤丝血瘴透体而出,叫那只手攥住,抛进了烧着离火的灶台。
“治不好,不如凭着心意,做些想做的事。”老板说,“过一过这样的日子,就很不错。”
陆焚如蹙眉:“你想做的,就是过这种日子?”
老板弄了个馒头,由中间破开,夹了些滋味鲜明的炒菜、肉片进去,又放了片金灿灿的煎蛋,拿油纸垫着,满满当当递给他。
老板问:“这日子不好?”
陆焚如叫这话问住。
他在心里觉得,这日子好,可耳畔的声音不容他这么想,充斥妖魂的凄厉血气也不准。
黑水洞历历在目的惨状,断肢残骸,冲天血气,催着他往那条回不了头的路上走,又岂能留在这客栈里做凡人。
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他才冷声道:“不好。”
老板点了点头,颇为遗憾,收回了那个连菜带肉、夹得满满当当的香馒头,放在盘子里,拿碗倒扣上。
陆焚如:“……”
眼看着那张冰冷的面孔开始凝固,老板靠在椅子里,再忍不住笑,避过半身边笑边咳,一时竟有些止不住。
陆焚如匆忙过去扶他,看见这人掌心血迹,瞳孔倏地凝了凝,几乎是下意识就握住他那只手,径直按向自己胸口。
……这一个动作,叫两个人都怔住。
陆焚如怔怔站了半晌,眼底黑雾遮罩,有些晃神,声音不自觉转低:“我忘了。”
老板压下咳意,轻声问:“什么?”
陆焚如摇了摇头。
他忘了,他已经没有妖丹了。
这也不是他的师尊……是一介凡人,不能用他的妖力疗伤。
这怎么会不是他的师尊?
陆焚如想不通,扯着老板的衣领,不甘心地低头嗅了嗅,却只闻见浓郁到苦涩的药气。
“你病得太重了。”陆焚如说,“不该再开店,该去休养。”
老板温声说:“再等等。”
陆焚如摸着他的脖颈,找方才感应到的伤口,却一无所获:“等什么?”
老板并不回答,只是摸了摸新伙计的后颈,熟练地把这一只小狼妖拎回座位。
妖力波动尚未平息,陆焚如心神叫本能充斥,一片雾蒙蒙的混沌间,叫香气诱得吸了吸鼻子。
老板笑出来,重新将馒头推回去:“吃吧,管饱。”
他看着这小狼妖狼吞虎咽,眼里柔和,伸手想要摸摸那不知不觉露出来的耳朵,稍一沉吟,还是没将手落下去。
陆焚如能感知到这一切,只是那时心神混沌茫然,纵然感知,竟是毫无所觉。
馒头夹菜、肉、煎蛋,明明每样都平淡无奇,可也不知香在什么地方,一吃就停不下来。
“我想学。”陆焚如垂着眼,低声问,“难不难?”
老板轻轻摇头,给自己斟茶,慢慢地喝:“很好做,一学就会。”
陆焚如盯了他半天,又想起这一桩闹心事:“为什么不让我泡茶?”
老板如实承认:“这不是茶,是药,怕你嘴馋偷喝。”
陆焚如:“……”
若是不加最后一句,这回答还真有几分酸楚遗憾。
偏偏这老板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要慢悠悠接着揭他老底:“万一苦哭了,满地乱跑,说不定要撞翻多少东西。我身体不好,捉又捉不到,哄又不好哄……”
……这些话,仗着他那时妖力动荡,心神不稳,听不出个中蹊跷,师尊也就这么放心说了出来。
因为他心神不稳、意识混沌,就算这么说了,也没什么更多的后果。
少年狼妖半夜想起这回事,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挠了半宿床板,也就作罢了。
陆焚如不肯承认,自己后来确实偷喝了那药。
确实苦得几乎魂飞魄散,站在原地好半天,动都动不了,整个舌根都木得发麻。
那种苦涩,叫无数更深重的、透彻心扉的茫然压着,已浸透魂魄,难以分辨得清了。
他只是忍不住想……原来师尊也有不那么周密,不那么步步谋划计算,靠在椅子里休息,随心所欲轻松闲聊的时候。
他怎么就听不出这话的破绽。
馋嘴偷喝、苦得乱跑、撞翻东西……他几时在客栈丢过这种人。
撞翻的是离火园中的青竹,苦得他乱跑的是师尊还没熬好的灵药,师尊几时捉不住他,从来都轻易将他捞起,边哄边笑得不行。
丢人的不是浑浑噩噩、满心仇恨的丧家犬,是有师尊的小白狼。
……
陆焚如叫钓竿的牵扯惊醒,下意识提竿上扯,飞上来一条花背鲢鱼,分量不轻,扑棱他一脸水痕。
元神靠在他身旁浅眠,也叫这一变故扰醒,看了看手中毫无动静的钓竿,笑了笑温声道:“你赢了。”
这本是一句寻常到不能更寻常的话,陆焚如心中却骤然慌乱,囫囵摇了摇头,按住那鱼,极力定了定神。
“是师尊暗中相让。”陆焚如说,“我本来赢不了,不该我赢。”
祁纠这次的确没让。
元神用不着哄徒弟的时候,已经很难维持清醒,一炷香就能把他弹出去三五次。
这话解释了不如不解释,做师尊的厉害惯了,赢了徒弟千百次,多认这么一回赢,倒也没什么。
陆焚如很聪明,钓鱼学得不错,做鱼也不差,幻化出灶台并锅碗瓢盆,埋头在白花花的蒸汽里忙碌不停。
他察觉到熟悉温度来到身后,被那只手覆在头顶,肩背悸颤了下,恢复自如神色:“师尊?”
祁纠并没想说什么,只是想趁着清醒,多陪他一会儿。
陆焚如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这些,努力扯动嘴角,又幻化出椅子,扶着他坐下:“师尊监工,看看徒儿的手艺荒废了没有。”
他埋头炖鱼,察觉到背后温和注视,恍惚与记忆里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重合,竟渐渐失去全身知觉。
师尊一直陪着他,他怎么会这么迟钝,这么愚蠢,直到现在才察觉呢。
就一点都察觉不到端倪吗?
是真的一无所觉,还是不敢有所觉,不敢想,不敢猜,不敢问?
陆焚如撑着那方灶台,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道教他炖鱼、舀起一勺汤来,含笑招手叫他去尝的影子。
胸口那坚冰像是叫凿子钉进去,一下一下锤出更多裂痕。
这些裂痕向上不断蔓延,碎在喉咙里,化成片片冰刃,将发声的部位轻易绞碎。
锅中鱼汤白皙浓郁,滚滚飘香,看着诱人。
陆焚如挑了些最嫩的鱼肉,以妖力细细震成鱼糜,并一小碗汤,鲜香细腻,热腾腾端到元神身旁。
“师尊。”他哑声说,“稍微吃一点,吃一点我们再走。”
元神靠在椅子里,静静望着他。
陆焚如舀起一小勺,吹了吹,喂到他唇边,盼着他张口吃一点。
他等了很久,脸上血色慢慢褪尽,却还是笑了下,把那一勺蕴着灵气的鱼汤含了,揽住师尊的肩背,轻柔撬开唇齿,一点点渡进去。
他的动作极为仔细,生怕哪一下急了,忘了控制好力道,眼前这道影子就这么散在当场。
喂了三小口鱼汤,陆焚如用披风将师尊的元神裹好,小心翼翼背在背上,直奔不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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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背着元神赶路,对妖圣来说,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难免有些碍手碍脚的,是路上频繁出现的截杀——哪怕有陆焚如的妖血做掩盖,也终归有各方势力开始察觉。
……青岳宗的神血神骨不见了。
说来也可笑,青岳宗这样苦心谋划,不停找能乘凉的大树,以为万无一失,到头来却落到这个地步。
被打平了不知多少山头,没人有功夫管它,被妖灵大阵围困了不知多少天,也没人有心情管它。
祝尘鞅的气息消失,在青岳峰内彻底杳无音信,终于开始有人管了。
……
陆焚如踉跄半步,立在山巅。
浓郁黑雾牢牢护着背后元神,一并护着狼灵背上的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因为这一路的截杀几乎没停,这黑雾里也隐隐沾了血气。
他手中攥着生铁刀,灿金色的刀鞘不需他拔,察觉到危机,自然化作护柄。
这一把本该凹凸不平、废铁似的佩刀,不知何时,已被不熄的离火灼炼成锋锐弯月。
不周山就在眼前,到了这一步,谁要拦他,也不可能拦得住。
这一路上遭遇的截杀,人族不值一提,巫族、妖族的同样不少……个个都要祝尘鞅的神血神骨。
要陆焚如大方些,不过就是要点血、要根骨头,有什么不行的?反正他有那么多,只要分出去些许,便不与他为难。
——还没死透?这有什么妨碍,取就是了。
——莫非只能等死了再下手?
——那还不快弄死了事,干等什么?
——你是他徒弟,你不好下手,让我们来……
数不清的声音环绕,陆焚如垂着眼,苍白的手攥着漆黑的刀。
刀尖滴着血。
……他不清楚自己伤了多少、杀了多少,也不知道如今的情形,是不是就叫“凶性大发”、“妖性难除”。
总归……那些来拦路的,如今都没办法再来拦路了。
陆焚如只觉荒唐。
荒唐到极点时,心神俱震,只剩茫然。
“师尊。”陆焚如低声说,“你过得是这种日子,是不是?”
陆焚如问:“你一直过这种日子?”
他记得,即使是在客栈,老板偶尔也会忽然出去一趟,回来时脸色就会更苍白些,身上有血腥气。
他偶尔会看见,老板就那么睡在椅子上。
哪怕看着也知道很不舒服,眉宇间的疲倦散不去,一手垂着,睡着时也止不住地低咳。
每到这种时候,陆焚如就忍不住暂停修炼,把老板背回去,让这不知有什么秘密的凡人好好在榻上睡一会儿。
可也就是一会儿,他回客房修炼,没多久,就察觉到老板起身出门,又走远了。
那些日夜里,陆焚如睁着眼睛,盯着紧闭的客房门,不止一次生出离谱的念头。
把这人关起来算了。
关起来,省得往外跑,省得每次出去,身体就变得更不好。
他不明白这念头是哪来的,担心是自己妖性难泯,害了这无辜凡人,终于在某天夜里不告而别。
那之后不久,陆焚如就回去闭关苦修……再之后,破关而出的妖物就打上了青岳宗。
……
陆焚如不让自己想这些。
他不能想这些,想这些就护不住师尊,这些人都在盯着神血神骨,像杀不完的鬣狗。
陆焚如让自己想别的,想师尊伤好了以后,他们做些什么。
想不周山若是不管用,识海另辟天地,是不是要放张舒服的床榻。
或许也不尽然是床榻的缘故。
现在师尊的元神……就要比客栈中安稳许多。
元神阖着眼,静静伏在他肩上,气息柔和,仿似睡得舒适从容。
陆焚如舔去唇畔血迹,用鼻尖轻轻拱了拱师尊,稍微调整姿势,让师尊休息得更稳当些。
元神最后一次醒过来,是在一天之前,他叫十余个巫族大巫设阵围堵,那阵法凶险异常,险些叫他吃了大亏。
这些人或许想不到,他们口中“死到临头”的祝尘鞅,伏在徒弟的背上,闭着眼睛口述,都能破这夺天地之造化的大阵。
“没什么难的,万变不离其宗。”祝尘鞅说,“巫族阵法承自盘古,以身化阵……破他天突位。”
阵法中刀光剑影遮天蔽日,杀气凛凛,激发到极处时威力极胜,乃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诛妖大阵。
那上古妖圣,当年之所以成了残魂,就是一着不慎,折在了这奥妙无穷的阵法里。
祝尘鞅却轻松写意,闲庭信步般指引他:“要攻你空门,让开,侧面抢曲池位,进逼内关。”
“以退为进,有舍有得。”祝尘鞅说,“占他气海,抢天枢,破章门……出口不在百会,别被迷惑了。”
祝尘鞅说:“由风池走,小火慢炖……”
陆焚如低低笑了一声。
祝尘鞅也笑,伏在小徒弟肩上,轻叹了一声:“糟糕。”
“露馅了。”陆焚如轻声说,“怎么办?”
祝尘鞅慢慢呼吸,似在思考,但两人离得实在太近,陆焚如能察觉到他在尽力压制咳意。
元神咳出来的,尽是点点神力,等神力散尽,元神也就再难为继。
陆焚如也知道,师尊不得不说这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暗号,是因为实在没力气提醒他要耐心、要沉住气,要示敌以疲,要静待时机。
“老板,我是店里新来的伙计。”陆焚如尽力让语气轻松,哄师尊高兴,“有什么吩咐?”
他知道师尊没力气回答,但他也知道,师尊一定听得见。
所以他一刻不停地接着说:“往后我就在店里做事,不走了,跟您学本事,给您沏茶……”
他在这话里愣怔了下。
陆焚如垂着视线,他还想不清自己这一愣怔是怎么回事。
在客栈里做凡人老板的师尊,唯独在这件事上欺负他,就不给他泡茶的机会……到了他走的那天,还说“下次”。
“下次。”老板哄他,不知怎么就把那玉符弄回他脖子上,“下次喝你泡的茶。”
老板摸摸他的后颈:“别生我的气,回家吧。”
陆焚如定定看着脚下血迹,恍惚间像是被什么拍了下肩膀,倏地回神,风池位就在眼前。
“师尊。”陆焚如低声唤,“师尊?”
元神无知无觉,点点金光飘落,化成淡到看不清的指引,牵他出上古妖圣也逃不掉的诛妖阵。
他想起他打上青岳宗的第一天。
那个一身神铠的九天战神,周身金光流溢,法力与妖力大开大阖,毁去不知多少山石,烟尘四起。
与他僵持到极处时,在那滚滚浓烟里,祝尘鞅也曾自言自语,说了句话。
这话没准备让他听见,这是他的秘密,无人知晓——倘若祝尘鞅知道他能看透那些浓烟,就不会说。
他师尊就是这样,觉得他听不见了,也会说一些根本没可能的话,自己跟自己过过瘾。
“别生我的气。”他的师尊说,“回家吧。”
第92章 我知道他在
“师尊。”
陆焚如磕磕绊绊地, 刚学会说话似的跟着学:“别生我的气。”
他轻轻拱背后安静沉睡的元神。
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一步步往不周山走,轻声念着这两个字,学着师尊说话。
祝尘鞅是喜欢听他叫师尊的。
陆焚如清楚这个, 所以在打上青岳峰的时候, 也曾发了誓不叫, 绝不让这恶贼好过。
这誓言没撑住多久……也就半年, 对着那双变得熟悉异常的眼睛,话比脑子跑得快, 先从口中钻出来。
……
他还记得, 才被带回离火园的时候,师尊花了不少力气教他说话。
在外面冷峻傲然, 凛然不可侵的年轻战神,回了离火园,战铠未褪,就接住扑上来的小徒弟。
第一次听见陆焚如叫“师尊”,祝尘鞅几乎压不住眼底笑意, 把一步三摔跤的小狼妖抱起来, 揉着耳朵哄:“好, 好……就叫师尊。”
那时的祝尘鞅,年纪实在也不算长,化去那威严凛冽的战铠,仍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小狼妖也刚学会化人形不久, 趴在他怀里, 学着他的语调, 磕磕绊绊地叫师尊。
那是陆焚如记忆里,祝尘鞅最高兴的时候。
“就叫师尊, 再叫一声。”
祝尘鞅慢慢地教小徒弟:“往后,害怕了,难过了,挨欺负了,就这么叫。”
小狼妖边听边慢慢晃尾巴,既学会了,也没学会。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不光是害怕、难过、挨欺负……自从学会了喊这两个字,小狼妖就每天要叫八百遍。
高兴了也要找师尊,捡到漂亮蘑菇了也要找师尊,抓了条青竹蛇也要找师尊。
小狼妖在离火园里扑雪花,扑着最好看的,拔腿往回跑,没几步就化成一点水色。
祝尘鞅每天醒过来,枕边除了一只玩得脏兮兮的小白狼,还不一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白狼肚皮朝天,睡得四仰八叉香香沉沉,被师尊抓着后颈拎去洗澡,扑腾着四爪胡乱挣扎……普天之下弄九天战神一脸水的第一妖。
祝尘鞅第一回出师不利,湿淋淋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揉着额头轻声叹,眼里却笑意分明。
小狼妖裹了人的衣衫,趴在他肩上,紧紧抱着师尊的脖颈,也跟着高兴,也跟着笑。
……那实在是很不错的日子。
是不是这一生,欢喜悲伤都是有数的,那时候过得太高兴,于是就要添些痛苦。
既然这样,叫他痛苦就好了,惩罚他就好了,为什么要连累他师尊。
为什么要累他师尊。
陆焚如盯着生铁刀滴的血,想不通这件事。
漆黑的刀,殷红的血,耳畔杀声忽隐忽现,尽皆被漫天盖地的滚滚黑雾吞噬。
陆焚如清楚自己也在阵里。
那些惦记祝尘鞅的大巫,被妖灵大阵困住,见近不了他的身,就又用新的阵法对付他……却不知这阵法对他更没用。
无非是些专门惑人心神,叫人陷于最苦痛、最煎熬、最不愿回想之事,逼入走火入魔的阵法。
……和他平日里做的,也没什么不同。
陆焚如看见幻象里满心仇恨、打上青岳峰的自己。
他阖目辩风,依旧片刻不停往不周山去,不仅不挣脱那些幻象,反倒借这个机会,定定看着幻象中的师尊。
师尊元神里封印的记忆,刻意模糊了这一场死战。而他自己的识海,在这一刻叫血海淹没,滔天戾意在这一刻悉数爆发,早已吞没理智。
是以竟唯有靠着这阵法。
靠着这沟通天地的阵法所重现的、异常冰冷的幻象,才能看清当时那一战的原貌。
……
陆焚如总算弄清楚了,这一仗为什么要打上足足三天。
他闭关苦修的时候,祝尘鞅也在闭关。弱水在元神上留的伤难以痊愈,至少肉身要在这时候撑住,不能再出什么岔。
这事并不如想象般那样容易做到。
频繁来袭的劲敌,让祝尘鞅不能再压制修为,可修为每上涨一层,他的身体便崩溃一分。
青岳宗只怕也是看透了这一层,才急着改弦更张,另抱大树乘凉。
……但青岳宗不知道,这世上的输赢,并不是全凭妖力与法力高低论的。
陆焚如现在已能看懂,第一天打上山门的自己,除了妖力胜过祝尘鞅,其实身法漏洞百出,全是破绽,处处空门。
师尊用了一天的时间,教他怎么守空门、怎么以妖力护住要害,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教他生死之战里,如何取胜,如何自保。
祝尘鞅的视线,始终落在他身上。
见他学会便跟着满意,舒一口气,再教下一招。
见他硬是不开窍,教了几遍还记不住,便忍不住微微皱眉。
这一皱眉,引得旁观这一段记忆的陆焚如轻轻笑了声。
他忽然在这一处驻足,将元神向肩上拢了拢,又紧了紧披风:“师尊。”
陆焚如轻声问:“徒儿蠢得很,是不是?”
他师尊放松熟睡,静静伏在他肩上,眉宇舒展从容,神情安宁。
陆焚如胆大妄为,亲了下师尊阖着的眼睛,在那张面庞上贴了贴,继续向前赶路,妖力涓涓汇入背后元神。
……
幻象当中,击中祝尘鞅的是磅礴寒毒罡风。
他们打到第二日,陆焚如被引导着勘破最后一道关窍,境界一瞬陡升,竟硬生生压过了那灼灼离火真元。
弱水生出的寸寸青冰疯长,森森寒光闪烁,锋芒毕露,罡风挟天地之利,威势强悍得山摇地动。
祝尘鞅不得不弃了真元法力,转而以神力应对,万丈金光流溢,滚滚烟尘中,数座峻拔高山,只在弹指间化作齑粉。
那道身影站在漫天流霞之下,仰头查看那挟了寒毒的冲天妖力,终于松了口气。
……那夜偃旗息鼓,双方各自回去休整,准备决一死战。
祝尘鞅靠在榻上,对老松说,我徒弟无妨了。
他的身体早承受不住动用神力的代价,鲜血从口中涌出,又被随手拂去,脸色却已苍白得令人心惊。
老松当初给他出主意,也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急又愁,愁掉了好几颗松针:“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不怕你徒弟真杀了你?”
“我的命本来就不长。”祝尘鞅说,“没几日活头了,天亡我,少污蔑我徒弟。”
老松叫他一噎,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叹了口气,只得闷头坐下。
硬要这么说……也没错,巫族天赋斐然的就没有命长的,这一身神力,既是遗泽也是诅咒。
若不是这样,祝尘鞅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办法,未必会选这条艰险异常的路。
“打了两天,够替你徒弟立威的了。”老松说,“妖族闻风丧胆,都已不敢来惹你徒弟,这还不够?”
祝尘鞅阖目歇了一阵,慢慢摇头:“不够。”
妖族容易震慑,上九天那些人才麻烦。如今陆焚如破丹成婴,已经显眼至极,巫族不会不警惕,不会不担心下九峰再出一个妖圣。
至少在陆焚如境界未稳的这一年半载,不能受什么干扰,必须潜心修炼提升实力。
想要足够稳妥,让巫族的人不敢贸然下来招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亲眼看见这一场鏖战,看见做师尊的打不过徒弟,看见祝尘鞅惨败。
得看见祝尘鞅惨败,输得异常惨烈,才能压住上九天的蠢蠢欲动。
这一切本就是计划好的。
每一步都计划妥当,做师尊的不动声色,凡是自己吃过的苦,便不给徒弟吃。
……
陆焚如看着幻象,心中不觉惊讶,也觉不出疼。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难猜到的事。
道理就摆在那,无非愿不愿想罢了。
他打了这些天,已经猜得出师尊那些年里,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祝尘鞅其实不喜欢打架,这世上不乏有人好武成痴,享受那些酣畅淋漓的战斗,一天不动手便觉得心痒难耐。
但祝尘鞅不是这一类……他师尊其实很懒得动。
他师尊喜欢晒太阳,喜欢弄片竹叶随手吹些曲子,喜欢带着他在人间游荡,喜欢养小狼妖。
陆焚如轻声问元神:“师尊,是不是?”
陆焚如问:“在客栈,你想把我留下的,是不是?”
他轻轻拱着元神的颈窝,声音柔和轻缓,仿佛四周不是步步凶险的阵法,不是踏错一步就夺命的幻象……是陪着客栈老板出来踏青。
做老板的时候,师尊就很容易累了。
那种疲惫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仿佛只要让他在那里坐一会儿、吹吹风,别去打扰他,他就会那么一直睡下去。
偶尔陆焚如不舍得叫他,就会把他背回客栈,老板伏在他背上,偶尔低咳,有时醒了也懒得动,就任他背回去。
“不如你就留下。”老板看起来很中意他这个伙计,咳嗽着半开玩笑,“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怎么样?”
那时的陆焚如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一只手扶着老板,叫这多病的凡人在背上伏稳,一只手抓着那把漆黑的生铁刀。
“二十两?”老板说,“房钱饭钱都不要,很划算的。”
陆焚如低声问:“你这么做生意,怎么还没把钱赔光?”
他是认真问这话,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不明白这凡人笑什么,居然还笑个没完。
陆焚如忍住了咬他的念头,耐着性子:“我不能留下,你拿着银子雇别人吧。”
老板问:“半点可能也没有?”
“没有。”陆焚如说完这句,又觉得太生硬,吃力地缓了缓语气,“若是……以后。”
“等我复完了仇,救了同族,把该做的事都做完,到那时候。”
陆焚如说:“你还招伙计,我就来。”
老板没说话,陆焚如听他胸中气息,知道他并没精神不济到睡着,却不知他在想什么。
这样过了许久,老板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温声说:“不招了。”
“到那时,我要关了店,去享清福。”老板说,“你未必找得到我。”
陆焚如听过老板说什么是“清福”,闲时游荡,困时高卧,没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晒晒太阳,酿酒煎茶。
陆焚如这样想了想,脸上难得微微笑了下,低声说:“不错。”
老板也笑了笑,阖上眼,这次是真睡在他背上。
那日残阳落在半空,漫天赤霞如同灼烧,将天地映得通红,他握着刀,踩着那红得惊心的路往回走,心头安定却又茫然。
他握紧了他的刀。
……
“师尊。”陆焚如低声承认,“我是逃走的。”
陆焚如说:“我是真的想挣那二十两银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吓到了。”
他的力气暂时耗尽,不得不停下修整,小心将熟睡的元神换到怀中,将背负那具身体的狼灵也唤到身旁。
“我那时候想,我是疯了……仇不报了,恨不雪了,我想挣这二十两银子。”
陆焚如抱着元神,在师尊的唇畔轻碰,渡一点神魂之力进去:“要是我真留下了,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熟练地豁了些妖血,维持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也并不会更好了。
要是他真留下,冲着他来的对手,冲着他师尊来的对手,迟早要毁掉这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没有仇恨淬炼,他的实力不堪一击,师尊的身体日益衰弱,难免被他拖累……若是叫那上古妖圣的残魂反客为主,后果更不堪设想。
陆焚如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太过不自量——若是真有更好的办法,师尊早就用了,哪里等得到他想。
陆焚如抱着元神,看着层层逼近的幻象。
他看见自己在那场漫长的鏖战里,施展学会的全部本事,半分不知留手,看师尊口中鲜血喷涌,眼底却尽是从容释然。
画面层层叠叠,不分先后,第一天的生涩刀法,第三天的凌厉无匹,打上山门时的一腔血气、生野暴戾,到后来开始动脑子,慢慢学着设局破局。
祝尘鞅将这一切都算计得滴水不漏,把浑身本事在这三天三夜的鏖战里教他,用身上落的伤、口中涌的血教他,用命教他。
“你看。”阵法之中,隐隐有人声传来,渺远空旷,却又似在耳畔低语,“这都是你师尊设计好的。”
这声音柔和耐心,仿若安慰:“你师尊自知命不长久,早晚要有一败,与其败在旁人手上,不如选你。”
陆焚如看着那些幻象,静了许久,低声道:“是。”
“败在你手上,死在你手上。”声音说,“这是他选的,他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这声音极似祝尘鞅,说出的话也像是他师尊会说的。
……或许有天,到了没办法的时候,师尊也会对他这么说。
甘愿如此,并无遗憾。
陆焚如慢慢垂下眼,手上力道渐失:“……是。”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行逆天改命,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那声音缓缓道:“你师尊既无遗憾,也已无牵挂,你强留不住……你看那元神,已只是个空窍,你师尊已殁了。”
“没什么要做的了。”那声音说,“就到这吧。”
陆焚如抹去唇角血痕,抚了抚元神无知无觉的眉宇,手指触碰翦密眼睫,轻轻拨弄。
他的神色变得恍惚轻松,身体却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细丝勒缚,细细的血线淌下来,手臂力道渐失。
有什么东西探向他怀中元神,欲要拖曳时,却陡然察觉到拒力。
陆焚如垂着眼,瞳孔漆黑,重新握住了他的刀。
……
那声音竟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还在较什么劲?”
“我师尊还在。”陆焚如说,“我知道他在。”
哪怕元神早已没有了任何反应,那具身体也正缓缓湮灭,他也知道,他师尊还在。
他师尊不会舍得……就这么扔了他。
不会舍得。
陆焚如低声说:“我还没给师尊泡茶。”
声音错愕:“什么?!”
陆焚如攥紧生铁刀,他听见耳畔杂音里有“神骨做刀鞘”、“暴殄天物”种种大呼小叫,胸口那顽固了不知多少日的坚冰,数不清的裂痕终于通上天灵。
也不疼,随风就碎成冰雾雪粉,凉意透腔,一直到嘴里,夺去他的声音。
这样的痛苦还不够,陆焚如垂着眼,要活下去、要冲破这阵法……还不够。
还不够。
陆焚如终于明白,妖族突破的本源之力,并不仅仅来源于仇恨和怨力——只是这两种最为直接,最为有效而已。
黑雾满空遮天蔽日,滚滚翻腾,亮银电闪绞住幻境生生拧裂,无色无形的力量挣扎不休,想要逃窜,却被赤红着双瞳的狼灵一口咬碎。
陆焚如知道他们藏起了哪个片段……这些人不敢让他看,却不知他早就用化血阵圈了青岳宗。
宗主也好,长老也罢,林林总总的记忆尽在那滔天肆虐的滚滚黑风里,他看得见有什么瞒着他。
他看见祝尘鞅靠在窗边咳血。
胆大包天、死到临头的青岳宗孽障,化成他的身形,去给祝尘鞅奉药茶。
他师尊当然没认错。
怎么可能认错,那是他的师尊。
那是他的师尊。
……
“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隐在角落的老松恢复身形,摇了摇头,过去拿起那杯茶看了看:“有毒。”
祝尘鞅点了点头,端起茶,要往嘴里送。
老松被他吓了一跳,慌忙把人按住:“有毒你还喝?!”
祝尘鞅端着茶杯:“不差这一点。”
老松:“……”
这话倒也没错……为了维持住这具身体不崩溃,饮鸩止渴,祝尘鞅自己给自己下的药比毒更烈。
早不差这一点了。
老松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喝醉了,认错了人。”
他们正在这喝酒,碰上青岳宗自作聪明。老松仓促抱起酒坛,往墙角一戳,隐了身形……然后便眼睁睁看着一个“陆焚如”进来送茶。
这两个人白天还在打生打死,实在想不明白,这宗门里的人在寻思些什么……
“认不错。”祝尘鞅说,“我徒弟比他威风。”
老松:“……是。”
祝尘鞅:“还要潇洒些。”
老松听不下去了:“喝酒。”
祝尘鞅笑了笑,端详了一会儿那一盏茶,以茶代酒,喝了一口。
“要是……”老松看了半天他的神色,没忍住问,“我是说,要是,你徒弟真大半夜给你送毒茶,你是不是也会喝?”
祝尘鞅其实是有些醉了,靠在窗边,身形倦懒,只有眼睛透彻清亮。
“我徒弟不会。”祝尘鞅说,“他不是这种人。”
老松摆摆手:“闲聊嘛,假如。”
祝尘鞅:“我徒弟不会。”
这话的语气认真过头了,老松怔了怔,话到嘴边,居然又咽回去。
老松静了半晌,也不知怎么,问了个比青岳宗更离谱的问题:“那他要是……大半夜,来给你送不毒的茶呢?”
话赶话聊到这儿,谁也没想过这问题的答案,谁也没想过这种可能。
那种情形下,自然没有这种可能。
背负着滔天仇恨,只想手刃恶贼的陆焚如,怎么会半夜来给杀了全家、剐了自己的仇人泡茶。
祝尘鞅居然被这样一个无聊的问题问住。
祝尘鞅看着那杯茶,坐了好一会儿,低头笑了笑:“我就……给他二十两银子。”
老松没听懂,茫然怔住。
祝尘鞅往窗外看。
月下风影,白亮一片,窸窸窣窣,像极了小白狼从窗外跳进来。
祝尘鞅说:“我还不能死。”
老松忍不住叹气:“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你徒弟?”
祝尘鞅摇头,想了一会儿,又说:“还没喝茶。”
他是醉了,连站起来也懒,靠在窗边,闭着眼睛使了个术法,那月影就变成一只小白狼,叼着茶壶,摇摇晃晃跑过来。
老松被迫陪了一杯,苦得满脸抽搐:“这是茶?”
祝尘鞅笑了笑,把这一杯苦透腔的茶一饮而尽,看着月华消散,天边渐晓,拂袖起身,震去微醺酒力。
他不说话,不执戟,神力化铠,往山巅去。
第93章 伪be(有双结局)
陆焚如背着他的师尊, 落在山巅。
元神伏在他背上,山风猎猎,宽袍广袖跟着迎风舒展,一派闲适从容。
“师尊。”陆焚如说, “等我们从不周山回来, 就去昆仑看桃花, 去煎茶酿酒, 避世隐居,享清福。”
“你开客栈, 我做你的伙计, 我很勤快,不要银子。”
“我给你泡茶, 一定是不苦的茶,我去找最好的茶树,不给就抢。”
陆焚如讨价还价:“但你要准我叫你师尊。”
他将元神牢牢护在怀中,盘膝坐下,冲天的妖力盘桓连结, 浓郁黑雾之中, 混着青冰的银芒拔地而起。
不周山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搅扰, 生死之道妄动,自然有天地之力来镇,浩然威压铿然落下,将山石顷刻碾成齑粉。
风卷尘沙遮天, 云层厚重阴沉得仿佛随时压坠, 天边响起滚滚闷雷, 刺眼白光烁闪,生机勃勃的万物瞬间化为肃杀。
天地骤暗, 风雷骤起。
那些藏在附近窥探的影子,贪婪的眼睛,纠缠不休的阴谋算计……叫森然青冰悄然蔓上。
发觉时错愕惊呼,发不出声,这些影子才悚然察觉,身体不能动弹,竟连舌头也被冻在口中。
浩荡威压下,甩不掉的阴魂不散,也像那山石一般,无声无息化作血雾。
陆焚如将生铁刀倒转,往胸口一剜,射出血箭,融进那滚滚血雾之中。
这是陆焚如炼化了那上古妖圣的残魂,翻出的妖族血祭秘法。在这不周山下,便可强开轮回道,逆生死转乾坤。
……
漫天弥地的血雾里,仍有数不清的阻力。尽皆是昔日巫妖大战,在不周山下被纳入冥界,看守轮回道的阴兵。
这些阴兵早已没有了神智,只是一道无知无觉的残魂,依照天地之力的驱使,拦阻擅闯者。
陆焚如背着元神,挟狼灵一路杀过去,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终于微光乍现。
他盯着那道微弱天光,咬牙扑进去,摔在地上,仍不忘护紧师尊,急喘着满腔血腥气抬头。
……他看见漫天星辰。
静谧夜穹寒星闪烁,那一道月华静静落在青石板上,漫野绿草随风轻伏。
月下风间,立着株苍翠老松。
“你你——”老松见着陆焚如怀中身影,原本已摆好的高人姿态,顷刻烟消云散,“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陆焚如胸口起伏,瞳孔漆黑,定定看着他。
松柏本就是清净之物,三万年的苍松,餐风饮露,承日精月华……被天地派来看守这不周山轮回道,再合适不过。
他师尊早就知道他要来这轮回道。
陆焚如缓缓道:“不带他,带谁?”
这一张口,他才发觉自己的喉咙早已哑透,说出的话干涩异常,每吐出一个字,喉中血腥气就愈浓。
老松错愕道:“不救你同族了?你不是来救他们的?”
祝尘鞅当时交代的,是陆焚如多半有天会来不周山,复活黑水洞群妖……何曾是这么难的差事??
陆焚如被他问住,握着那柄生铁刀,在原地站了半晌,将刀放在地上,双手抱拢愈散的元神。
他抱着祝尘鞅的元神,盘膝坐在地上,以妖力结阵,护住最后一点金光不散。
……
是有这回事。
“我师尊怎么说。”陆焚如问,“他们该死么,我该救么?”
他这话平静异常,若是不明就里的,听见他这么说,几乎难免要觉得瘆人胆寒。
但老松的反应却不同,看他半晌,眉头越皱越紧,走到他身旁草地坐下。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老松说,“你师尊……”
老松忍不住看了看那道阖目熟睡的元神。
青岳峰一战后,老松已许久没再见过祝尘鞅,只知道这家伙如愿败在了徒弟手下,青岳宗的供奉也换了人。
老松抬了抬头,想再去看那狼灵背负着的肉身,实在怕看着疼,打了个悸颤,飞快收回视线。
老松看着陆焚如,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张口,斟酌着打量这浑身浴血、状似修罗的少年妖圣。
“我不知道什么。”陆焚如垂着眼道,“我只知道,我师尊不会害我。”
……知道这个就够了。
师尊不会害他,倘若黑水洞和师尊到了什么不死不休的地步,也无非那几种可能。
要么黑水洞里的妖族,并非他想象中那样与世无争,也是凶兽恶妖……要么就是有东西在背后捣鬼。
再想想那生铁刀的蹊跷,与血瘴如出一辙的操控手段,答案也就呼之欲出。
“残魂。”陆焚如低声说,“黑水洞和那上古妖圣,什么关系?”
他这样问了一句,不等老松回答,又自顾自缓缓说下去:“能在我的刀上动手脚,关系匪浅,我与那妖圣残魂没有血缘传承……是部下?”
他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老松,在对方的神色里得到答案,点了点头,继续说:“原来是部下。”
“道魔之争,鸿钧取胜,以身合道。那上古妖圣死于巫族诛妖大阵,心有不甘,留下残魂教唆挑拨……我族中有妖着了道。”
陆焚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残魂教唆的手段,日夜侵蚀心志,逼人偏激、逼人嗜血,逼人煞性大发。
他被师尊教成了人,能勉强抵抗。黑水洞中的妖族,没有这个能耐,瞬息间就会被血脉激起的杀性吞噬。
“不止?”陆焚如看了看老松的神色,略一思索,又点了点头,“对……还不止。”
不止是这样,能让这残魄找着机会,乘虚而入,定然是黑水洞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刀,压下凶性,压下顽劣,迫着自己按师尊的习惯思索。
倘若他的同族对他当真疼爱关切,以师尊的脾气,纵然没法替他复活族人,也一定会同他解释。
倘若是那样,师尊就会带他回黑水洞,给他讲述当时实情,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无人关怀的孤儿。
祝尘鞅不是有话不说的脾气,除非是不能说的话——什么话不能说?
有什么真相,是他师尊不方便告诉他,不方便多解释……最后顺理成章,成了献祭那滔天恨意怨力,让他活下来那一步绝佳棋路的?
陆焚如抱着元神,手指慢慢抚着灿金刀鞘……这是神骨。
这是神骨。
陆焚如不让自己的手发抖,他还要抱着师尊,还要从这轮回道里,抢回去一条命。
不是发抖的时候,不是难受的时候。
不是用着把刀慢慢剖了自己,研究怎么才能觉得疼的时候。
“我师尊……从一开始,就没有将神骨神血当自己的东西。”
陆焚如说:“骨血撑着他的肉身,所以他也没有将身体当成自己的东西。”
巫族肉体凡胎,没了肉身承载神魂,自然就难有命在。
陆焚如说:“一直这样,他习惯了,没想起命是他自己的东西。”
这不能怪他师尊——任何人生在那毫无温度的上九天,所有人都拿他当个盛装上古神力的器皿,当个死了就能立刻被瓜分的宝贝,都很难再修正这样的念头。
陆焚如想起自己一路杀过来,听见那些巫族大巫说的话,他们说祝尘鞅,像是在说一件物事。
一件可以被随意盘算、谋划、拆分的物事。
……而这件物事,在这数十年里,又在做什么呢?
陆焚如慢慢循着回忆,想起师尊最常做的事——除妖戮恶,诛那些涂炭生灵的凶兽恶妖,维持人间摇摇欲坠的平衡。
“巫妖量劫,危机重重,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黑水洞的妖族,献祭了族中幼崽,想要唤醒上古妖圣残魂,获取庇佑。”
陆焚如问老松:“是吗?”
老松没找到机会说话,顿口无言地看着他,揉着额头哑然苦笑。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向那把刀。
“我师尊去黑水洞,是察觉到了波动,去封印那苏醒的上古妖圣残魂的。”
陆焚如说:“但他晚了一步,残魂已经拿到了贡品,也已经挑起了黑水洞的厮杀……那里已经成了炼狱。”
“黑水洞并不知道,他们唤醒的是什么东西,这东西生来就要靠恶念为饵料,绝望、痛苦、恐惧,都能让它变强。”
刚刚苏醒的残魂极端虚弱,迫切要获得这些,挑起一场疯狂的厮杀,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
祝尘鞅在黑水洞见到的,已经是这样的结果。
在那残魂的视角,祝尘鞅自然是在黑水洞“大开杀戒”——因为那一把灼灼离火,将残魂刚吞噬改造的恶魂伥鬼焚烧殆尽,几乎什么都没剩。
除了一只被裹在袍袖里,拢着带走的小白狼,几乎什么都没剩……只剩下一把刀。
一把绕不开,逃不掉的刀。
祝尘鞅把他捡走的时候,还不清楚这里的详情始末。
等发觉小徒弟突破之时,会被赤丝纠缠、血雾笼罩,对上那一双血瞳的时候……小狼妖已经会叫师尊了。
会叫师尊,会往师尊怀里扑,会赖在师尊怀里打滚,咬着袍袖不松口。
会每天趴在离火园的房顶上,兴高采烈等师尊回家。
……祝尘鞅杀不了他了。
老松要说的话全被他说尽,实在没剩下什么可说的,摇头苦笑:“你还真是……被你师尊教得很好。”
陆焚如低声说:“不好。”
老松怔了怔:“不好么?”
陆焚如:“不好。”
他垂着头,牢牢抱着怀中元神,妖力催发到极处,与天道相抗。
那一点金光已极为晦暗,明明灭灭,飘忽不定。
老松看过去时,也不由愣住,沉默间竟有些晃神。
“你师尊,他托我在这轮回道……帮他等你。”
老松静了片刻,才又说:“你若执意复活黑水洞同族,就得炼化神骨神血,以神力扭转乾坤,将他们的记忆抹到献祭之前。”
陆焚如问:“我若执意……复活他呢?”
“复活”这两个字,其实已如将数不清的细细刀刃放在舌上,割出纵横交错的口子,满口血腥气绽开。
看到老松张口结舌,陆焚如垂着眼,沉沉的漆黑瞳孔平静,脸上竟慢慢显出来点笑。
陆焚如问:“我师尊没说,是不是?”
陆焚如轻声说:“我师尊……没想过这个。”
陆焚如低头,碰了碰元神阖着的眼睫,力道柔和至极,怕惊醒祝尘鞅,又怕惊不醒祝尘鞅。
如果师尊还有办法拦他,是不是会一直瞒着他,骗他到底,让他永远不知道这些真相?
可惜他实力提升太快,擅自突破妖圣,打乱了师尊的部署……那条谎言搭建起来的青云梯,又实在太容易戳破。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或许也不是谎言容易戳破。
是他太想家了。
哪怕师尊真是活剐了他、杀了他全族的恶人,等复仇之后的某天,他或许也还是会忽然疯掉。
疯疯癫癫,给自己编出一个没丢下自己、会摸自己脑袋的师尊,伏在师尊边上,看日升月落,就那么等上千年万年,变成石头。
这结局也很好,变成石头也很好。
陆焚如抱着师尊的元神,问老松:“救不了?”
“救不了。”老松沉默半晌,还是重重叹了口气,“巫族……就是这样,救不了。”
要救妖族、救人族,都能炼化神血神骨,逆转生死轮回。
可巫族自己用不了这个办法。
倘若有用,巫族个个原地炼自己,炼成不死金身,岂不早就不死不灭了。
“就算没有这一桩事,你师尊的性命,本来也不长久。”
老松打量着他神色,缓和着语气说:“若不是为了带大你,早就化归天地了……他一直压制着修为,就是因为这个。”
就是因为这个。
实在不忍心丢下徒弟,就再多活一活,多撑几年。
祝尘鞅一再压制修为实力,在无数觊觎纠缠里,维持这个越来越狭窄的平衡,消耗的心神又岂止一二。
“他确实累得不轻。”老松说,“你让他歇歇,别怪他……他也没什么能选的办法了。”
决定用这个办法那天,祝尘鞅坐在昏睡的徒弟身旁。老松看着他开辟法相天地,金光辗转寸寸曲折,将能用的办法尽数演化。
条条尽是死路,没得选了。
“别怪他?”陆焚如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慢慢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我知道青岳宗给他下了毒。”
他的语气依旧柔和平静,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他也知道啊。”老松连忙说,“这事没什么影响,他其实——”
陆焚如说:“我知道青岳宗下了毒,可我那一掌还是打下去了。”
老松在这句话里怔住。
陆焚如说:“他伤得很重,我没见过他伤得那么重,那残魂说,他昏了半年。”
要疼到什么程度,累到什么程度,会让祝尘鞅那样的心性意志,半年醒不过来?
陆焚如看着自己的双手,语速极慢,吐字吃力。
“我知道他不想留在青岳宗。”陆焚如说,“我把他留在那,让那群孽障折辱……我锁着他,折磨他。”
“他为了给我换灵药,亲手找来的九幽陨铁,做成了囚他的镣铐。”
“他的手被那东西磕碎了。”
“我师尊的手,被一块铁磕碎了。”
陆焚如垂着眼,脸色苍白到透明,仿佛这一幕就在眼前:“就一下。”
“我想求师尊别怪我。”
陆焚如慢慢地说,他的脸色平静,手却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我不知道怎么求,我不知道怎么有脸说出口……我不知道怎么求他活下来。”
“他只安排了怎么救我的同族,没安排过他自己,他不想活下来。”
陆焚如说:“他不想活下来。”
老松陷入沉默。
陆焚如低下头,看着颈间红线拴着的铁片,上面层层叠叠的符咒……他其实认得。
为了打败祝尘鞅,他学了很多东西,他其实认得。
这是叫人忘却前尘的咒法。
从师尊给他戴上那一刻,他其实就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可他不舍得摘……这是师尊给他的东西。
他不舍得摘,一旦摘了,师尊就不会陪他来不周山了。
师尊会和以前一样同他相处,会放松逗他,会说笑,会坦然到仿佛一切伤害都从未发生……就是因为这枚铁片。
如果不是确保他能忘掉这些,不是确保了能让徒弟不伤心,师尊是不会忍心在临死前,撤去伪装,任凭他推翻骗局,一路闯到不周山的。
陆焚如胸腔震颤,忽然涌出一口血来,斑斑洒落。
老松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陆焚如不清楚,他神色茫然,抹了抹嘴角,血却涌出得更多。
“我……没怎么。”陆焚如晃了晃,抱住元神,撑着地起身,“我陪师尊去昆仑看桃花,还有……茶树。”
“我把识海都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很干净,一定好住……里面有个离火园。”
“等一下,师尊,我送你进去,你不认识路。”
陆焚如说:“泡茶喝,师尊,我们泡茶喝上一整天。”
他怀中已只剩一袭披风了。
狼灵不知什么时候消失,那具身体落在地上,千疮百孔苍白异常,陆焚如伸出手去抱,呲地腾起一缕青烟。
“寒毒……寒毒,我忘了。”陆焚如忙着向师尊赔罪,收起弱水寒毒,可他心神涣散,竟是一再收不起来。
外溢的黑雾碰到那具身体,点点神力就涌进他体内,陆焚如越手忙脚乱,那具身体化散的部分就越多。
“……师尊。”陆焚如吓得发抖,耳朵尾巴都藏不住,“师尊,师尊……别走。”
他慌乱哀求,拼命催动妖力,想要延缓这具身体的溃散:“别走,师尊,别不要我……师尊,识海收拾好了,你要住识海……”
妖力没有用,神魂之力没有用,什么都没用……他的师尊看着他到了不周山。
到了不周山,就安全了,不用再让师尊操心,不用再让师尊一路护着了。
没什么不放心,没什么舍不得的了。
陆焚如攥着那一片衣袍,血从口中涌出来,不知痛似的再三运转妖力,只求将弱水寒毒逼进体内。
“祝尘鞅!”老松再顾不上,一把按住这挣扎不休的少年妖圣,高声喊,“你徒弟要死了!”
“我可管不了了……你这徒弟忽然自杀了,可不关我事!”
老松急得没法,口不择言:“你要是还没死透,就回来带上他!行不行?你们师徒两个一起走,也能有个伴,别让他死我这……”
陆焚如动弹不得,张着眼睛,血不住从口中涌出,身上平白现出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我没……自杀。”陆焚如说,“师尊不让,我没有……”
老松按着他:“闭嘴!”
陆焚如叫他吼住,愣愣躺在地上,视线涣散。
茫然视野里,他看见那团即将散开的、淡金色的雾,又一点一点凝聚起来。
这是个相当吃力的过程,几度失败,连看着的人,也替那团雾气心焦,替他疲累担忧。
陆焚如终于想起了怎么疼。
他想起了怎么疼,疼得五脏六腑都被生生碾碎,疼得像是坚冰戳穿了喉咙、捅破了胸膛,弱水的罡风呼啸而过。
“师尊。”陆焚如撑起来,又摔倒,反复几次,跌跌撞撞起身,“徒儿没事。”
他逼出妖力,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伤全治好,把溃散的狼灵也硬揪出来:“徒儿没事,徒儿好好的,师尊……”
那团淡金色的雾里,慢慢腾起一簇火苗。
金色的离火,暖意融融,化出个几乎看不清的虚影,将他轻轻揽住。
“我在你识海里。”他听见他的师尊说,“很好住,我在钓鱼,睡着了。”
陆焚如吃力地扯起嘴角,让笑定在脸上。
他的师尊捏捏他的耳朵:“去昆仑吧,看桃花,弄点好茶。”
陆焚如点头,他努力站直,让自己不倒在地上。
他看着他的师尊隐去,蹒跚着走到角落,拾起那一把生铁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这怎么还有把刀?”老松才发现这小子带了两把刀来,捡起地上那把刀追出去,“这把呢,你不要了?”
陆焚如看了好一会儿,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要了。”
“要这个。”陆焚如抱着假刀,他把假刀换进了刀鞘里,“师尊给我的刀。”
他小声说:“师尊的刀。”
老松愣了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勉强安慰:“好了,别这样。”
老松说:“你看,你师尊都说了,在你识海里住着呢——不是说正钓鱼吗?住得好好的……”
陆焚如点了点头。
他不再说话,抓着那把刀,慢慢往外走。
他忘了给识海里挖水渠、开河道、放鱼了。
他怎么这么蠢。
他忘了放鱼。
第94章 重逢(第五世界完)
昆仑的桃花灼灼, 粉霞漫天,是最好看的时候。
陆焚如还是带着两把刀来了昆仑。
/
离开不周山的时候,老松又带着那把刀追上来。
老松抓着他,劝他想好, 这可是祝尘鞅用离火炼的刀。
天下就这么独一份。
当师尊的自己都懒得炼本命兵器, 就养徒弟有耐心, 压着火候, 小火慢炼出来这么一把刀。
“你师尊花了多少心血。”老松说,“消弭了杀气, 化去了凶顽, 把恨意怨力才能养出来的刀……炼成这样。”
炼得锋锐无匹,银芒流溢寒光皎皎, 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刀。
冷铁炼成天上月。
老松问他:“你就这么不要了,可对得起你师尊?”
这话像是在说刀,又仿佛不止是在说刀。老松急着赶出来,喘着气,苍翠法力氤氲间, 挟出点点未散尽的流金。
陆焚如站在不周山下, 接过那把刀, 对着那些渐渐暗去的淡金,慢慢跪下来。
老松看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拿刀反手就抹了脖子、捅了胸口,但这小狼妖什么也没做, 只是跪着磕头。
陆焚如没对师尊行过大礼, 祝尘鞅不讲究这个, 也不让他跟着学,还一度很是一本正经地忽悠小白狼……比起大礼叩首, 最尊师重道的是让师尊揉耳朵。
还有洗澡不甩师尊一身水。
这事没少让祝尘鞅头疼。
小白狼怕水,一碰水就扑腾,但每天都扑蝴蝶捉蛇找蘑菇,满山跑疯玩成小泥狼,又不可能不洗澡。
祝尘鞅为了这个,差点都去学人族的引水遁术了。
可惜学不成,九天战神那一身精纯的离火真元,显然不是用来引山泉流水的,每每把水烫成一屋子白茫茫蒸汽,还得抓起把蒸汽当绵云糖咬的小徒弟就往外跑。
陆焚如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嶙峋山石,这么想着过去的事,没忍住轻轻笑了。
老松被他吓得不轻,又不敢问,相当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一个疏忽就对不起祝尘鞅。
“我不会……”陆焚如低声说,“我不会自杀,师尊不让。”
他师尊不准他自伤,不准他自毁,不准他自寻死路。
这是做徒弟要守的规矩。
唯一的一条。
在离火园里,祝尘鞅给他立过的规矩,总共也就这么一条。
……如果洗澡的时候能不甩师尊一身水就更好了。
陆焚如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微微透出点笑,妖力流转,甩了甩凝在身上的冷雾。
“我要去找个温泉。”陆焚如说,“我把他留在青岳宗……他受了刑,身上有血,那些人用涧下雪水给他洗伤口。”
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说:“我没管。”
把那些人扔进了化血阵,那不叫管。那全是不相干的人,活着又怎么样,死了又怎么样。
他本来该立刻去找温泉。
师尊怕冷,毕竟是离火所衍的神力,天生就受不住冷,也不喜欢水。
他师尊遁出元神,在弱水冰寒刺骨的凛冽罡风里,护着他把那条路走到头,一点一点引着他活过来。
陆焚如垂着视线,想了一会儿要不要砍掉这一双手,又怕惹师尊生气,怕糟蹋了师尊心血。
“我去找温泉。”陆焚如说,“昆仑山一定有。”
还没找到温泉,他怎么能自伤自毁,怎么能死。
他怎么敢。
陆焚如有很多要做的事,都还没做完,要去看桃花,要去找茶树,要给识海里弄点鱼……要找个灵气盎然的地火温泉。
有件事他不太听话,他用妖力压制住了那铁片上的咒文,没让它们被神血激发。
不太容易,师尊留下的咒文,没那么好破解。
他琢磨了一路,花了不少力气,最后还是只能使硬的,用妖力强行封印。
陆焚如摸了摸颈间红线拴着的铁片。
他暂时还不舍得忘却前尘……恰好他如今的妖力,又比师尊预计的稍微强那么一点。
老松看着他,神情复杂,似有放心,又似仍有忧虑。
“我受了你师尊神血,就答应他这一件事。”老松说,“好小子,别让我办砸。”
陆焚如向他施礼,带着那两把刀,一步步下了不周山。
他上山时,还有数不清的觊觎窥伺,拦阻重重,下山时却已清静无比。
师尊就连这个都算到了。
天柱已恢复清静祥和,瑞云缭绕,五彩霞光,仿佛那毁天灭地般的血祭秘法只是幻觉。
只有下个来不周山的人,再遇上下一轮杀不尽的阴兵,才会知道那些消失在山脚下的贪婪影子都去了哪。
离得远的、没死透的,也都早就跑干净,没了半分影子。
跑远的人会把消息带出去,接下来的日子,大概会很清静。
陆焚如看了看不周山。
他还是很想把这东西再弄断一次。
可胸中滔天戾气翻搅,却又都在幽静识海里驯顺。陆焚如刚挖好一条水渠,站在山脚下想了想,这样胡闹会打搅师尊钓鱼。
让师尊有地方钓鱼更重要,陆焚如不敢再折腾,离了不周山,往昆仑去。
昆仑其实离不周山不远。
他背着师尊的元神,一路杀过来的路上,就已经路过一次了。
漫天刀光剑影,杀不尽的血雨腥风里,他停了片刻,想试着求师尊醒来,看看桃花。
元神心力散尽,已醒不过来,但明净日色里混进金光点点,落在山间。
陆焚如想起那时情形,他牢记着金光落下去的位置,寻进那一片盛开的桃花林……漫天的花雨间,他看见了个叫他愣怔的东西。
陆焚如走过去,摸了摸那一株受了神力、枝干泛出淡金的桃树,从枝杈间取下半旧的小拨浪鼓。
拨浪鼓上拴着红线,拽一拽红线,就扯出一小片九幽陨铁,上有咒文,隐泛金光。
陆焚如摸了摸上面的咒文,和师尊给他的那些护身玉符一模一样。
……和他小时候,师尊逗小徒弟的办法,也一模一样。
小白狼被烧鸡馋着,扑过去一口咬住飞跑,根本没注意红线后面拴着今日要练的功法课程。
陆焚如忍不住笑出来。
他扶着那株桃树,笑得站不稳,肩膀发抖双腿发软,跌到地上,抱着那两把刀,抬手去抹眼睛。
他捧着那片格外不起眼的漆黑陨铁,反复摸索上面的刻痕。
在咒文背面,还有字迹。
他师尊怎么也不嫌累……“地英”是什么意思,怎么这东西还有编号?
七十二地煞,地英排第七,一模一样的小铁片,还藏了七十二个?
三十六天罡呢,要不要算进来。
他要找一百零八个小铁片?
“师尊。”陆焚如小声问,“这怎么找,要找多久?”
他是不是不该带着师尊的元神出来乱跑,不该背着元神,被那些不依不饶截杀的混账追得乱闯,差不多把九天十地全跑了一遍。
他在前面跑,他师尊趴在他背上,满地满天扔小铁片?
陆焚如这么想了一会儿,自己把自己逗笑了,缩在桃树下,蜷在暖和日光里。
淡金色的日光穿过桃花枝杈,覆在他身上。
小狼妖抱着刀,紧闭着眼睛耍赖:“不找,不找。”
暖风柔和,片片桃花飘落,抚着他的耳朵尖,打着旋落在那两把冰冷的刀上。
陆焚如慢慢开始藏不住发抖,他把脸埋进手臂,藏起口中涌出的血:“……不找。”
他不敢自毁,他也不知道这身体哪出了问题,又或者是妖魂出了毛病。
他不知道这些伤口是哪来的,它们敞开着,医不好,汩汩涌出血。
铁片见了血,就要护着他,绽开道道金光。
陆焚如刚犟了第四个“不”,妖魂已被霖霖金雨笼罩。
师尊要护徒弟,堂堂妖圣也管不着,那一枚九幽陨铁里藏着的神血自行激发,不由分说治他的伤。
陆焚如慌都来不及慌,愣愣看着铁片在他掌心化成粉末,随风而散,甚至还没回过神。
……
做师尊的,总有治徒弟的办法。
陆焚如扁着耳朵,抱着刀,怏怏改口:“找。”
他又没有小铁片了。
陆焚如怔怔坐了半晌,起身的时候仍发软,摔了几次,握住那个拨浪鼓才慢慢站起来。
他在昆仑山的桃花林里游荡,不知疲倦地走到第三天,找到一棵茶树,藏进识海里,又在第七天找到地火温泉。
他在那热腾腾的水汽里,找到一枚舒舒服服泡温泉的九幽陨铁。
……三十六天罡要算进去。
他是真要找一百零八个小铁片。
陆焚如喜冷不喜热,被地火热昏了头,差点掉进温泉里,被那一枚九幽陨铁捞起来……这一枚的红线上,拴着场梦。
梦里他背着师尊来泡温泉,把伤全治好,身体也恢复好了。
师尊在这地方养伤,没什么事做,很悠闲,靠在热腾腾的温泉里,喝小徒弟端来的茶,暗中往里面加蜂蜜。
他不服气,硬喝了一口没加蜂蜜的,难以置信,被原地苦成小白狼。
师尊笑得咳嗽,被跳下温泉过来耍赖的小白狼扑了一脸水,拢着他揉湿漉漉的毛,温声哄他不生气:“是茶叶炒糊了,又放得太多。”
师尊教他炒茶,他跟在师尊身后,被随手塞了两个肉包子,又想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客栈老板。
这是场梦,也不是场梦,师尊封印了一点元神在这小铁片里……等他来。
他师尊知道,他会来地火温泉。
“想问什么?”师尊摸摸他的耳朵尖,发现还是湿的,拉过来重新擦干。
他小声问:“师尊,我能一直留在梦里吗?”
这话没得到回答,那道影子摸了摸他的发顶,他也就明白了答案。
他问:“师尊,是不是还有这种梦?”
那道影子这次笑了笑,点点头。他立刻高兴起来,扑进那个怀抱里,被稳稳当当抱住。
“有个秘密,忘了告诉你。”他师尊对他说,“我也没那么怕冷。”
小白狼不能说话,轻轻舔舐师尊的手腕。梦里的师尊身体很好,掌心暖意融融,没有伤痕。
护住他拍抚的怀抱,比梦真实,比幻觉真实。
那只手温暖,替他擦干净眼泪,哄他变回人,捏着耳朵摆造型,很威风地立起来。
陆焚如醒过来,识海里多了罐茶叶,臂间犹有余温。
……
接下去的百年,便这么过。
陆焚如把离火园也搬回了识海,根据家里留下的线索,专心去找师尊留下的铁片。
屡变星霜,人间沧海桑田,中间也有些波折。
——譬如有些时候,铁片的落点恰好在巫妖两族的战场。又有些时候,铁片失落在人间血海滔滔的炼狱。
于是,人族的传说里,也就逐渐有了个带着两把刀的妖圣。
一把刀的刀鞘漂亮,金光闪闪神异至极,刀偏偏很普通,就是漆黑的生铁——另一把刀弯如银月,锐利冰冷,却是没有鞘的。
说这妖圣凶残嗜血,倒也没有,说暴戾好杀,也没这回事。
之所以在人间传说里流传,是因为他偶尔也插手。巫妖量劫中最激烈的那几场仗,打得天昏地暗,人族濒临覆灭,几次都止于那不知名的妖圣。
可要说他多古道热肠、救人于水火,那也不是……他只是要找铁片。
找的路上,恰好遇见了妨碍,随手稍作清理,弄出条路。
人族在这路做的夹缝里活下来,熬到圣人出,有了修炼之法,在三界中有了一席之地……也就是这百年间的事。
就是这百年间的事。
陆焚如找着了一百零七枚铁片。
红线牵着的另一头,有小时候的竹马、泥偶、小风筝,也有像那温泉里的好梦,还有些更特殊。
有一场梦带着他倒转时空,回到了马上就要被师尊击碎妖丹、打落弱水的时候。
冷峻漠然的九天战神,排练了那么多天,话还没说完……就被扑上来抱着自己,死活不松手的小徒弟哭懵了。
那大概是他哭得最狠的一次,也是梦最长的一次。
对面也懵:“还……还打吗?”
“不打了。”师尊抱着他,有点手忙脚乱地哄,“我徒弟在哭。”
陆焚如逼着自己哭,哭得大声不停,哭到站不稳也看不清。
要破这个局……也就是这么简单的办法。
祝尘鞅设的局,固然缜密,固然滴水不漏,却有个最大的弱点:做师尊的受不了徒弟哭。
小徒弟生生哭昏过去,做师尊的抱着怀里湿漉漉发抖的小白狼,就临时改主意,什么都靠后再说了。
以他妖圣的修为,回去装哭,撕了那以血瞳赤丝作怪的残魂,其实算是耍赖……但梦里怎么就不能耍赖。
梦里的师尊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师尊遍查他周身,见他无碍,松了一口气,说累坏了,要睡一觉。
他在外面泡了茶,守了半个时辰,察觉到不对冲进去,师尊已醒不过来。
那场梦……忙得他不行,大约忙了十几个月,才终于把师尊身上的暗伤治得不再恶化。
他们就在离火园里住了十几个月。
做师尊的被小徒弟盯着,不准动神力,不准损伤肉身。
等伤养得稳定些了,祝尘鞅又被徒弟带着,四处游山玩水,赏花看景,游人间集市,品美酒赏佳肴……逍遥无比。
这么又过了五年,陆焚如弄来了三界第一好酒,祝尘鞅难得畅怀,酒来杯干,欣然醉倒,神力逸散化归天地。
陆焚如抱着他的师尊,察觉到怀中身体变冷,那双眼睛里醉得通明澄澈,还有笑在里面,稍稍颔首示意。
陆焚如立刻低头,抱着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
同样变冷的手,力道很轻,慢慢摸他的耳朵:“焚如。”
他师尊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先笑了,靠着他的手臂咳了咳,舒尽胸腔冷气,瞳孔渐渐透明。
他师尊点点头,温声说:“世间种种,能应对了。”
陆焚如在这话里发抖,这毛病大概改不掉了,哪怕脸上定住笑,眼泪也一样往外涌。
他在世间行走百年,已经能把茶泡得很好,温润醇厚的茶汤正好解酒。
祝尘鞅慢慢咽下一口,眼睛里笑了笑,在他怀里从容化散,万千金光融入天道。
……
这梦也很好。
太好了,这是他第二喜欢的梦。
第一喜欢的……是多年后了。
再度突破、碎裂虚空的妖圣,其实还没太弄清楚,这是不是梦。
他还攥着师尊给的第一百零八块小铁片,铁片没有消失、没有变化,没有化作一堆粉末尘灰。
那么这大概不是梦。
陆焚如紧紧抱着他的刀,走在传闻之中,更在上九天之上的天阙,跟着红线走。
他看见一家很眼熟的客栈。
客栈老板在钓鱼,身边的茶水和他泡的一模一样,钓竿是他打劫了巫妖两族至宝做的,盘古玉髓晶莹剔透,线是扶桑神树喂养的天蚕丝。
他看见越来越多他藏在识海里的东西……桃花树,温泉,离火园的炼丹炉,他自己学着做的战神糖人。
狼灵伏在老板身边,被摸脑袋摸得舒服至极,惬意晃着尾巴……没来得及打滚,就被拎着脖颈揪起来。
陆焚如拎着这头破狼,沉默地盯着一双泪汪汪的黑眼睛。
他怀里的刀忽然当啷一声响。
他师尊给他的刀,从他怀里的刀鞘挣扎两下,自己把自己拔出来,毫不犹豫长腿就跑,咻地钻回老板的袖子里。
陆焚如:“……”
胆子最大的时候,他确实想过……这百年间的每一场梦,都是师尊陪着他做的。
但这无疑不是他想象里见师尊的造型。
堂堂妖圣,一只手拎着狼灵,一只手抱着空刀鞘,动也不会动,木木愣愣站着,看着那双透了笑的眼睛。
他师尊不用再被神力束缚,眼睛原来是琥珀色的。
比蜜蜡和日光都更稳重的颜色,一样暖,从容柔和,看向他的视线……无疑不是久别重逢。
不是久别重逢。
“……师尊。”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悸颤得厉害,吐字吃力,他自己都听不大清:“怎么……”
“这个。”他看见他师尊拿出那把黑漆漆的假刀,“你不还我,我走不了。”
祁纠收好假刀,放下钓竿起身:“只好跟着你,进梦里过过瘾……酒很好喝。”
祁纠说:“茶也很好,回家再泡一壶。”
陆焚如张了张口,发不出声,有种恍惚着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卷着他,他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师尊……”他听见自己轻声说,又或许根本没出声,“我想哭。”
陆焚如说:“我想哭。”
他喘不上气,胸口坚冰化水,装不下那么多水,淹到头顶,眼睛胀痛。
他看见他师尊点了点头。
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笑,比任何一场梦里都清晰,都好,都叫他挪不开眼。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祁纠点了点头,朝他抬手,说:“来。”
第95章 我喘不上气。
凌晨到天亮之间, 总会有那么一段,天色最暗。
湖水是冰冷的。
视野暗淡,枯黄的野草杂乱无章,熹微天光反射在水面上, 光滑如明镜。
在这一片仿佛沉睡的静谧里, 显眼的红点落进草丛, 懒洋洋拨了拨。
——任何屏息凝神、一眨不眨盯着直播的人都清楚, 这是狙击镜的辅助瞄准装置。
屏幕前有人重重叹气。
叹气的人越来越多,评论也闪烁着滚动。
「……这一批也全灭?」
「行了, 都别看了……又全军覆没, 全员回去重修吧。」
「就没一个人能干掉他?杀他一次也行啊!」
「再怎么也是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就算是个beta, 实力也摆在那,确实强得离谱。」
「少来,他都退役多久了?一个逃离战场的胆小鬼、懦夫,居然还能神气到现在?还赖在帝国军校这种重要的地方,负责毕业考核?」
「有什么办法?这一批Alpha学员已经是成绩最出色的, 不还是没有人通过吗?」
……
智能监测的摄像机跟着拉近, 又一个满脸糊着泥巴、恨不得把自己埋在沼泽里的学员僵在原地, 三秒钟后,背上冒起象征淘汰的青烟。
考核结束,直播也到此为止,只剩下个相当惨烈的“全员未通过”标识, 挂在漆黑的画面上。
祁纠收起枪, 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草灰,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
“今天土豆打折,还有星兽肉。”系统在星网上冲浪, 发现了个限时打折的优惠,“多买几斤?晚上炖汤吗?”
不等祁纠回答,那个极不甘心的Alpha学员豁然跳起,身体瞬间强化到极致,一拳直冲他捣过来。
祁纠正在解迷彩服的领口,让过甩飞的泥巴,握住那条手臂,单手一扯一送,来势汹汹的人影瞬间失去平衡,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买。”祁纠揉了揉手腕,给趴在地上的学员身上放了朵野花,“再买点红葱。”
他手上沾了泥,走到湖边蹲下来,撩起些湖水洗了洗。
……
他们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一段时间。
这是个星际世界,设定也很常见——在原本的性别基础上,又分化出第二性别,Alpha、Beta、Omega。
祁纠这回的身份,是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也是军事学院的教官。
再加个前缀……大概是被流放到帝国军事学院当教官,正在服刑、相当贫穷,需要自己做饭的前负责人。
祁纠蹲在湖边,一边洗手,一边在意识里和系统挑选食材。
察觉到喉咙处的震动,他在颈侧点了下,一道深蓝色的环形电子镣铐就沿着他的指尖浮现,悬浮在他颈间。
镣铐连接军方的暗网,另一头有人说话,声音通过骨传导,稍远些就听不清。
“考核结束。”祁纠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学员,“活着,可以派急救艇来。”
系统凑过去,跟着听了听。
镣铐另一头的语气颇为严厉,提醒他们作为教官,有义务保护和处理受伤的学员。
祁纠:“处理了,我献了花。”
镣铐的另一头:“……”
考核持续了三天三夜,这里已经是地图的边缘,最近的急救艇赶过来,也要半个小时。
电子镣铐没了动静,对面大概已经离开通话区域,匆忙赶去调拨急救艇了。
祁纠收起这道深蓝色的圆环,让它恢复成硬币大小。
这是用来监控和管束重刑犯的电子镣铐,必要时,也能用来拷问重刑犯。
他们这次的身份叫提尔·布伦丹,不过这名字已经被抹去,不再享有与之相对应的公民权益。
这样严峻的处罚,当然不是“逃离战场的胆小鬼、懦夫”这么简单——就在三年前,在提尔·布伦丹的指挥下,帝国舰队遭遇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这也是他退役的原因。这场惨败让他遭受数不清的指控,在军事法庭的审判下,以严重的渎职罪服刑至今。
有人怀疑他做了叛徒,有人怀疑他利用职权中饱私囊,也有人认为他本来就是伪造身份的内奸。
毕竟从帝国成立伊始,还没有哪一个beta,能有这样强悍到恐怖的战力。
内奸当然只有beta能做 。
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特性都极为鲜明,没有哪两个人的信息素能完全相同,也没人能保证自己的信息素完全不逸散。
这两类人要是做了卧底、内奸,要不了几天就会留下痕迹。
有不少人都怀疑,提尔·布伦丹其实是个天赋异常强悍的alpha——是因为用了什么强效抑制剂,又或者是做了腺体摘除手术,才会像是个毫无特征的普通人。
……
“这批学生里也没有主角。”
系统扫描了一遍,有点遗憾:“番茄酱也打折,要不要番茄酱?”
祁纠算了算账单:“要两罐。”
系统下了单,依稀怀念着他们过去不是这个工作态度……过去遇到了BUG还会申诉,申诉还会有人处理。
自从申诉不管用,遇到的问题也越来越五花八门。
比如这个世界,他们已经待了三年,送走了六届考核不通过的学生,还没找到主角。
主角不出场,剧情就展不开,因为提尔·布伦丹根本也没活到这本书的正文部分。
Beta和alpha的体质不同,没有特殊的强化能力,也没有强悍的自愈天赋,早年的军队生活和无休止的战争,已经彻底损毁了他的身体。
在正文部分,提尔·布伦丹的全部出场剧情,都在主角和别人的谈话里。
系统把这些部分整理出来,倒也大致推出了剧情框架——提尔·布伦丹变成反派,其实是临死前没多久的事。
过于严酷的审讯让他性情大变,杀害执法处的人,利用主角逃脱后,又造成了不小的动乱。
这场动乱给这个帝国带来了不小的恐慌,提尔·布伦丹最后死在身为alpha的主角手中,洗清了主角身上的嫌疑,帝国也从此有了新的最强者。
原则上,这是个相当工具人的角色。
在正文部分,主角拥有的一切超出常理的技能、战斗经验、知识储备,都可以用“一位前辈教过我”这个句式来解决。
——方便是方便,也导致了他们来前传,要送的金手指相当不少。
要是再找不到主角,金手指说不定就送不完了。
系统找了三年,偶尔还有点事业心,边挑小葱边叹气,发现祁纠仍蹲在水边:“不回家吗?”
祁纠看了一会儿平静的湖面,点了点头,撑了下地面。
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镜面似的湖水骤然被打破。
水面波纹粼粼,黑影射向他,锋利的军刀砍向他的颈侧。
这是把廓尔喀|军|刀,设计完全遵从力学原理,反曲刀的轮廓弧度就像手臂的延伸,用不着任何花哨动作,就能将人逼到死地。
祁纠像是没做什么,依旧单手撑着湖边湿漉漉的草地,那一把枪就出现在了他手上。
枪管架住刀身,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候,摩擦得火星四溅。
伏击者受震,双手握刀变招,却已经晚了一步,祁纠在他手腕上一拍,那条手臂就瞬间麻木。
祁纠接过掉下来的刀,倒拎着递还回去。
伏击者不理睬刀,见他放松警惕,瞬间绞住那条手臂,将他扯入湖水中。
湖水冰冷刺骨,岸上的人不如一直潜在湖底的耐冻,动作自然有所局限。
水面碎影映着寒星,一片银光。
徒手搏斗掀起的水声不断,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恢复平静。
祁纠拎着年轻的伏击者上岸,把人放在身旁,叫冷风一吹,咳嗽了两声。
伏击者没昏过去,唯一还能动的手晃了晃,掌心握着个正在冒烟的信号器。
他拿到了祁纠的信号器。
信号器被击中冒烟,就代表在演习里阵亡。
祁纠笑了笑:“演习结束了。”
伏击者不在意,躺在被碾乱湿透的草地上,漆黑的眼睛依然盯着他:“但我还是杀了你。”
祁纠问:“你是这届的学生?”
伏击者看起来的确年轻,不会超过十九岁,顶级alpha特质已经很明显——如果不是这样,大概没有人能在被卸掉全身关节以后,还能照常说话。
“我知道,全员出局。”
伏击者知道他要说什么,晃了晃脑袋,甩掉发梢的水:“他们的判定方法有误。”
他只是在湖底隐藏的时间过长,就被判定成了缺乏主动攻击意向,违规出局,这完全不合理。
要想赢,埋伏多久都不过分。
祁纠点点头,把他错位的关节恢复原状,看了看他胸前名牌:“芬里尔?”
伏击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视线落在他颈侧,看着硬币大小的深蓝色标志。
祁纠打开光脑,搜了搜这个名字:“修·芬里尔,十九岁,军事学院三年级,资助生。”
军事学院的资助生不多,能走到这一步的alpha,多半都要数不清的资源栽培,很少有凭着自身潜力就能考进来的。
“阿修。”伏击者躺在草地上,语气平淡,并不在乎:“我父母都过世了,没人管我,家里没钱。”
祁纠问:“要不要吃土豆炖肉?可以加番茄罐头。”
阿修有些愣怔,喉咙动了下,没说话,像是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这个时间,学校门禁不开了。”
祁纠撑起身,看了看光脑上的时间:“跟我走吧。”
阿修爬起来,收好军刀,跟在他身后:“你经常这么邀请学生回家?”
“不经常。”祁纠敲了敲颈侧,“他们警告我,作为教官,有义务保护和处理受伤的学员。”
阿修皱了皱眉:“我没有受伤。”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肚子也跟着格外响亮地咕噜一声响:“……”
在湖里潜伏一天,为了不让水面有变化,动也不能动,吃东西当然更绝不可能。
看清那双眼睛里的淡淡揶揄,阿修咬了咬后槽牙,脸上发烫,勉强承认:“……轻伤。”
他看见提尔·布伦丹笑出声,这个传闻中的“魔鬼教官”、“从前线逃回来的懦夫”,似乎并没那么难以相处。
祁纠抛给他样东西:“垫垫肚子。”
阿修接住……他以为会是营养剂,或者军用罐头,低头仔细看,才发现是包水果糖。
经常出现在打折区,价格非常低廉,一星币能买一大包,除了甜味什么都尝不出那种。
阿修不吃这种东西,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祁纠,还是横了横心,低头撕开包装。
……
系统收起望远镜。
“他是主角吗?”系统第一次没把握,在内线扯着祁纠讨论,“主角不叫这个,主角叫法伦。”
祁纠点了点头:“回头找个机会,把他的名字改成法伦。”
系统:“……”
祁纠倒是没开玩笑,因为这届毕业的军校生里,本来也没有“修·芬里尔”。
系统也正纳闷这个:“是哪冒出来的?”
系统排查了好几遍学生名单,不可能出现错漏,这份学籍就是忽然出现在了学生系统里。
祁纠打开他们收集的资料,找到执法处人员名单,重新搜索。
系统愣住:“执法处?他是执法处的调查员?”
把提尔·布伦丹逼成反派的就是执法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造成了提尔·布伦丹死亡的也是——倘若能早点得到尊重和照料,他本来可以活得更久。
“芬里尔。”祁纠说,“北欧神话里的巨狼,带来不幸的噬神者,这不是个名字。”
执法处培养的alpha,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从生下来就开始接受严苛训练,对执法处的命令绝对忠诚。
这些alpha在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会获得一个代号。这个代号从古地球的典籍里取,古地球早已湮灭消亡,很少会有人知道。
在北欧的神话里,巨狼芬里尔被战神提尔养大,又在后来被铁链捆缚,咬断了战神提尔的一条手臂。
……
阿修把水果糖含在腮帮里。
他跟着祁纠走,用舌尖一下一下抵着,让糖水融化,淌进喉咙。
转出监控区,来到祁纠的私人飞艇前的死角时,一柄枪抵在他胸口。
阿修倏地抬头。
他背后冷意攀升,漆黑眼底闪过不受控的杀气,手摸到刀柄,又生生刹住。
祁纠扣了下扳机,从枪管里飞出一颗蓝色巧克力豆。
阿修:“……”
他一时摸不准这人是在试探他,还是闲得没事逗他,于是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来应对。
但巧克力豆的味道不错,比水果糖好吃。他看着祁纠的枪,在心里想,什么时候让它“不小心”丢到找不着的地方。
祁纠笑了笑,收起巧克力枪:“刚才那个角落,很适合杀人。”
阿修回头看了看,把这件事记住。
祁纠示意他坐上飞艇,自己也坐进去,设定了自动驾驶的目的地。
……
飞艇自行启动,虽然款式老旧,但飞行得还算平稳。
阿修闭上眼睛装了阵睡,睁开眼,看着祁纠。
提尔·布伦丹的确睡着了——这个beta的身体很差,一路走过来,他已经听见这人咳嗽了好几次。
他的任务是让这个beta的身体变得更差,以免执法处植入的电子镣铐效果有限,没办法控制这个危险的犯人。
对付alpha和omega,都不需要这么费力气,唯独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
现在看来,控制的情况的确不佳。
阿修抬手按上祁纠颈侧,让深蓝色的圆环启动,检查上面有没有破坏过的痕迹。
他的动作训练有素,极为轻捷利落,检查过所有接口,重新调节了参数,正要将电子镣铐恢复原状,背后却忽然腾起直觉的警惕。
阿修抬头,迎上这个beta琥珀色的眼睛。
……他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身体状态有任何变化。
阿修的喉咙动了下,把手收回,回忆着训练的内容。
这个时候该用的,是“对陌生事物的好奇”。
“教官。”他说,“这是——”
祁纠笑了笑。
阿修无声蹙了下眉。
“松一格。”祁纠说,“我喘不上气。”
阿修重新调整参数,将电子镣铐放松,又迎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对方是否起了疑心。
这双眼睛看着他,不是那种仿佛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懒洋洋,也不是被他偷袭时的清明锐利。
……倒像是看见什么早认识的人。
也不特地醒过来,在眼睛里笑了那么一下,就又闭上眼,靠回座位里。
阿修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在发烧。
第96章 怕我吗?
飞艇运行的时间不算长, 五分钟后,就停入一处灰扑扑的住宅区。
阿修发现,飞艇的发动机运转声出现细微变化时,这个beta犯人就已经睁开眼睛。
太阳落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下来, 飞艇内部没有打开照明, 有种叫人忍不住打哈欠的昏暗。
提尔·布伦丹看向窗外, 半干的额发垂在眉宇前, 靠在座椅里,身形依然放松, 像是和这片昏暗融为一体。
……但这样的放松, 已经和刚才的截然不同。
阿修不自觉把手放在刀柄上,攥紧了几秒, 缓缓放开,重新调整呼吸频率。
他在执法处见过最顶尖的alpha,也见过最凶残、最杀人如麻的犯人。
可这些人,没有哪个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这个看起来相当平凡、毫无信息素的beta, 一个沾了点冰水就会发烧的人更危险。
窗外有隐形的激光网一扫而过, 确认来访者身份后, 遮罩整片天空的囚网又渐渐隐去。
从外面看,这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等住宅区。
/
阿修跟着祁纠,离开飞艇,走进一处独立的小屋。
这是收容重刑犯的区域, 里面住的不是犯人就是特工——因为某些原因, 有些犯人不便被关在监牢里, 于是就划分出了这样一块戒备森严的区域。
提尔·布伦丹的住处不和其他人在一起,不用挤在更阴暗拥挤的筒子楼里, 附近也没什么邻居。
这倒不是什么优待,是因为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不光没有特工愿意住在他附近,就连犯人也避之不及。
在执法处的记录里,也曾经有过凌虐了十几个儿童,因为家族地位显赫又肯花钱,不必待在监牢里的犯人,来挑衅提尔·布伦丹。
后来连执法处也不知道,这人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
祁纠正在检查土豆。
在星网上的订单,商品和食材会被直接配送到门口。今天的土豆不错,虽然打折,但质量上没受什么影响。
阿修看了看他的脸色,走过去,帮他把这些东西提起来。
祁纠笑笑抬头:“多谢。”
“是我该做的。”阿修说,“你是教官,你请我吃饭,我该帮忙。”
祁纠撑膝起身,摸出钥匙开门,找出双备用拖鞋:“会削土豆吗?”
阿修握了握刀柄,拎着东西点头。
“任务交给你。”祁纠脱下半湿的迷彩外套,挂在门口,“我过会儿下来。”
这是句特工很喜欢听见的话。
阿修点了点头,看着祁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就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逐样仔细检查。
土豆、番茄酱、红葱、星兽肉……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最奇怪的大概是两包膨化食品,提尔·布伦丹不像是吃这种零食的人。
阿修结束检查,把食材放进冰箱,留下土豆,拎着军刀走向水槽。
这是幢很普通的二层小木屋,不像是个退役军人住的地方,反倒收拾得很舒服,
色调柔和的灯光洒下来,把一切都照成了暖色调,和窗外一到天黑就刮起的风对比分明。
木屋的一角放着个沙发,铺了地毯,旁边是落地灯,摞了几本书。
沙发上堆着条毛毯,几个抱枕,其中一个是动物形状,白色短绒,半旧,看起来像是犬科。
阿修换了拖鞋,拎着刀和土豆,看了一会儿这个白色短绒动物抱枕。
不论是帝国舰队前任负责人,还是疑似叛国的重刑犯,按照刻板印象,这种东西的出现都十分违和。
但帝国法律里,也并没规定舰队负责人不能喜欢抱枕。
阿修收回视线,暂时打消拆开抱枕检查的念头,去水槽削土豆。
他听见水管里的响动,猜出祁纠是在楼上洗澡,伸手摸了摸那根供水管道。
重刑犯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待遇,管道里的水只能算是微温,这木屋也不算保暖,清晰真实的寒冷透过地板渗出,显得暖色的灯光像是种欺骗的幻觉。
木屋的隔音一般,在流水声和地板的咯吱声里,他听见那个beta犯人又在咳嗽。
祁纠洗澡的时间并不长。
任何人在冷飕飕的浴室里,冲半凉的温水,都没理由特地延长这段时间。
阿修削完第三个土豆,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换了便服的祁纠。
不穿军用迷彩,这个beta就瘦削得更明显。
祁纠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半潮的额发搭在苍白眉宇间,那双眼睛懒洋洋半垂着,发现他还在削土豆,就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等。
灯光落下来,柔和了一切锋利的轮廓,这个正犯困打着呵欠的beta犯人,实在仿佛无害。
但这些也是假象,这具身体里的力道和反应速度强悍到匪夷所思……比这两样更危险的,还有叫人想不通的经验。
阿修借演习的机会掩饰,偷袭他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不论他怎么出手,似乎都在祁纠的预料之中,前路后招都被封死,除了按着对方的意思缠斗,居然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这样丰富到恐怖的经验,已经足以弥补身体上的虚弱。
阿修还在想这件事,一不留神迎上那双眼睛,心头倏地沉了沉,迅速垂下视线,埋头对付最后两个土豆。
他的动作很快,余光看见对方离开,片刻又慢悠悠绕回来。
祁纠进入了他的防御范围。
阿修垂着眼,无声绷紧脊背,直到那两包零食出现在眼前。
阿修皱了皱眉,握着刀抬头。
“给你的。”祁纠说,“菜要多炖一会儿,先吃这个。”
他接过阿修手里的土豆:“电视能收到三个台,晚间节目还不错。”
阿修低着头,一动不动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后渗出冷汗。
……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松手。
土豆在他手里攥着,为了防止这滑溜溜的东西乱掉,他攥得很牢——执法处的训练,不会允许特工弄丢任何自己攥牢的东西。
可现在土豆到了这个beta犯人的手里,他右手还拿着刀,左手已经空了。
阿修盯着那只手,是只颀长、骨节分明的手,关节处有薄薄一层枪茧。
……如果提尔·布伦丹想杀了他,短短几个小时里,他大概至少已经死了十次。
“你还很年轻。”像是看透他在想什么,这个beta犯人的手腕一翻,让他看见那个消失了的土豆。
“训练足够了,你还需要足够的应用和实战。”
祁纠说:“到下场考核之前,你可以使用任何方法,随时攻击我。”
阿修逐渐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军校的学生,眼前这个危险的beta犯人是他的教官。
阿修问:“你就不怕受伤?”
他看见提尔·布伦丹笑了笑。
任何一个十九岁的军校生,哪怕是伪装成这样一个身份的假军校生,对着这种笑,也很难不冒火。
但琥珀色眼睛的主人拿着土豆,看起来并不想为这种近乎挑衅的态度做解释,只是把那两袋零食抛进他怀里:“去玩吧。”
阿修攥紧了刀,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脸色不由自主板起来。
这回连那双懒洋洋的、总漫不经心的琥珀色的眼睛也笑了。
“去替我看电视。”祁纠揉着手腕改口,“第三个频道,十五分钟后那档节目,帮我录下来。”
这种任务就没那么难接受。
阿修把军刀洗干净,站起身,往厨房外走。
他走到一半,又觉得可疑,停下来问:“有很多学生,为什么特地教我?”
“我需要有学员毕业。”祁纠敲了敲颈侧,“目前看来,你最有希望。”
祁纠说:“再没人毕业,他们该不让我做教官了。”
重刑犯被剥夺了一切公民权利,禁止找工作、禁止自由出行、禁止储蓄。
如果不做教官,就真要沦落到连星兽肉都吃不起,只能煮土豆。
这个答案实在挑不出任何毛病。
阿修盯着他,想了想这人穷到啃土豆的样子,黑漆漆的眼睛里透出笑。
这点笑意本来不明显,但和严肃板着的脸色对比,让冷冰冰的年轻特工,也变得真像是个普通的少年军校生。
还有十四分半,阿修看了看时间,学着他抱起手臂,靠在门口。
他看着祁纠煮菜。
这个beta犯人居然很擅长做菜。
看架势就能看得出来,步骤有条不紊,有种特殊的、格外吸引人的流畅,收拾食材的态度比收拾学员还耐心。
阿修问:“你不能放宽标准?”
提尔·布伦丹做教官的这三年,帝国军事学院的学生没有一个能通过考核,已经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高层再三调整考核内容,这次考核已经是让提尔·布伦丹一个对付所有学员,却还是一样的全军覆没——直到现在,议院还在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
阿修会以这个身份接近他,也有这层原因:“如果你考核得不那么严格,他们就能毕业。”
“缺乏乐趣。”正在开番茄酱罐头的人影瘦削,撑着手臂咳嗽两声,慢悠悠说,“总得找点有意思的事。”
阿修握着刀柄,试图找出他的破绽,没能成功:“就为这个?”
祁纠成功打开番茄酱,问他:“放多少?”
阿修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他原本以为这个beta犯人会说“因为加入战争前的考核必须严格”、“为了让这些学员不死在战场上”。
这是很标准的答案,要是这么说,没准还能在审核团那些人面前留存个不错的印象。
特工的天职是如实记录,提尔·布伦丹不说的话,他也不能记在汇报里。
“一整罐。”阿修第一次见这种脾气,“你是个怪人,自讨苦吃。”
祁纠正在切星兽肉,点了点头:“ 吃不吃怪人炖的土豆星兽肉,加一整罐番茄汤?”
阿修:“……”
人在屋檐下,窗外黑透了。
再训练有素的特工,也得填饱肚子,吃饭睡觉。
冷冰冰的少年特工抱起军刀,转身往客厅的电视机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带走了那两袋零食。
/
第三个频道、十五分钟后,开始播放一部叫人昏昏欲睡的电影。
电影从色调到题材都很有年代感,配乐悠扬舒缓,内容不知所云,可能是什么特殊的艺术流派。
阿修抱着刀,坐在沙发里,盯着电视看了五分钟,就控制不住眼皮打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居然睡得很好。
他做了个更不知所云的梦,梦里的内容在醒来前就忘干净,只有暖洋洋的放松还在。
但这种放松,显然并不能改善目前的情况——察觉到有人碰自己,他条件反射惊醒出手,凌厉刀锋还没斩破眼前身影,就被拎着衣领提起来。
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他咬着牙关睁大眼睛,看清视野里的人影。
祁纠一手拎着他,一只手还端着炖好的汤菜,热腾腾香气四溢,诱惑着人吞口水。
“睡着的时候遭遇危险,躲比攻击优先,先防御致命部位。”
祁纠把他放回沙发:“保证死不了,再想下一步。”
阿修盯着他,胸口起伏不定,用力将余悸吞下去:“我第一次……反应这么慢。”
“我没有信息素,也感应不到。”祁纠说,“你的信息素防御对我无效,警戒也一样。”
Alpha包揽了帝国的顶端战力,信息素被开发出不少用途,这些从小被训练的少年alpha,也已经习惯了利用信息素警戒。
绝大多数情况下,beta也不会有堪比alpha的反应速度,所以这种训练从原则上来说,并没有问题。
祁纠把冒着热气的炖菜放在餐桌上,找出两个干面包,在餐盘里切成片。
他在发烧,又完全不加处理,撑着桌沿闭了闭眼睛,银色的餐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持刀反格,铿地一声撞上那把廓尔喀|军|刀。
阿修学得很快,打不过立即就躲,身形已经掠到沙发后,又借着餐桌遮掩,就地一滚,再腾身跃起。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漆黑的眼瞳却极认真,牢牢盯着祁纠的每个应对,在脑子里记清楚。
“不吃饭了?”祁纠靠着餐柜,揉揉额角,“离餐桌远点,我就这一张桌子。”
阿修知道,所以他刚才没砍这人的腿:“太烫。”
他不喜欢烫的东西。
也不喜欢随时能杀了自己的人。
少年特工盯着这个beta犯人,黑漆漆的瞳孔没什么波动,忽然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上,变出把枪。
他的手臂异常稳定,拔枪的速度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哪怕是反应能力提升到极点的alpha,也未必能看清他的动作。
“别动。”阿修手里的枪牢牢指着他,“教官,如果我现在开枪,你会怎么办?”
喜欢用冷兵器固然是习惯,也是个思维定式。
阿修当然不会开枪,他的任务不是杀了这个beta犯人,但他需要详细评估双方的战力,确定任务难度。
祁纠想了想:“我会跟你商量,先别杀我,饭还没凉。”
阿修:“……”
冷冰冰的少年特工盯着他,盯了半晌,板着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垂下枪走过去。
他盯着自己的盘子,低声说:“我的面包少了一块。”
祁纠很好说话,给他分了半块面包,又倒了两杯小麦啤酒:“喝吗?”
阿修喜欢酒,向他道谢,接过自己那杯。
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风变得更大,寒气从窗外渗进来。
这些寒气无孔不入,祁纠靠在橱柜边,喝了半杯啤酒,叫冷风一吹,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阿修喝光自己那杯啤酒,把杯子还回去,低头擦拭配枪。
他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这项任务并不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的任务比起“破坏”,更像是“监督”。
提尔·布伦丹在退役后,本来就出现了不弱的自毁倾向。
这个曾经统率整个帝国舰队的beta元帅,如今只是个重刑犯,住的地方、吃的东西一落千丈,被困在军事学院做个受人颐指气使的教官。
所有人都怀疑他,否定他,过去的同伴在法庭上作证,指控他从来都是个胆小鬼,作为新兵时就曾经临阵脱逃。
除了这些,执法处也会定期将他带走,进行隔离审查和盘问——强光照射、噪音干扰、睡眠剥夺……这些手段同样对人有不轻的摧残。
不用特地做什么,提尔·布伦丹自己就会控制不住地摧毁身体,来抵抗意识深处的痛苦折磨。
根据记录,提尔·布伦丹其实已经有过几次自行了断的经历,只是都被及时阻止,没能成功。
这也是因为他是个beta……一个alpha要想自我了断,求个痛快,办法简直太多了。
阿修看了看那双苍白的手。
沿着修长的手指向上,腕间横亘着的碎痕、小臂反复注射审讯用药留下的针眼,都已经留下难消的痕迹。
这种审讯用药,作用于脑神经,让人陷入全无防备的混沌状态,用来逼供和审查身份,对人身体的影响却不仅仅是这个。
这种药的后遗症相当莫测,人类的神经系统原本就复杂,留下多严重的后果都有可能。
在阿修来之前,执法处的处长就已经对他说,任务很容易,现在的提尔·布伦丹,已经是个半废的……
阿修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枪。
他的手指僵得不能动,甚至有些生硬冰冷,半晌才找回一点知觉,翻转枪口看了看。
……他找到了他丢的一块面包。
这种干面包相当廉价,又噎又硬又难吃。在贫民区甚至有笑话,说这东西拿在手里能当武器,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这未必是个笑话。
这块面包已经变成子弹大小,嵌在枪膛里,把子弹堵死。
如果他刚才真的扣了扳机,子弹多半就要在枪膛里炸开,这么近距离的炸膛,连alpha也够一受。
阿修抬头,盯着还在咳嗽的祁纠,瞳孔里第一次透出恐惧。
“有机会开枪的时候,就不要多说话,给对面还手的机会。”
祁纠喝了口啤酒,压了压咳嗽,对他说:“开枪要比拔枪更快。”
阿修紧紧攥着这柄枪,掌心透出汗,冰在冷硬的枪身上。
祁纠从他手中把枪取过来。
射入枪膛的硬面包,只能拆枪拿出来。那双手流畅到不可思议的动作……执法处最熟练的枪手,也不可能把一把枪拆得这么快。
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里,这把枪已经变成一堆零件。
而这些零件重新组装拼合,变回一把枪的速度,甚至比它们分解时更快。
祁纠倒了倒弹夹,里面是空的,没有子弹。
阿修低声说:“我忘了装弹。”
“你不想开枪。”祁纠拿着这把枪,在手里来回看了看,“给你改把巧克力枪?”
阿修后背僵了僵,被看透的抗拒抵触先于一切腾上来。他一言不发地抢回枪,按下空弹夹拍进新的,不等抬枪,喉间已被餐刀冰住。
提尔·布伦丹的餐刀停在他颈侧。
琥珀色眼睛朝他笑了笑。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揽着他的肩,握着那柄餐刀,温声问:“怕我吗?”
阿修盯着眼前的人影。
他只和这个犯人待了半天不到,就知道这双眼睛里总是笑。
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笑,调侃揶揄的笑,偶尔也有淡到极点的真实笑影,一晃即过。
执法处的记录里……这是个从身体到意志,都已半毁在那些刑讯中的人。
有人说他是懦夫,有人说他是胆小鬼,也有人说他是叛徒内奸,可审讯了这么久,依然没有进展。
戴着电子镣铐的犯人靠着橱柜,咳嗽了几声,原本的低烧已经转成高热。
这种热度透过衣料传出来,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听见高烧下虚弱快速的心跳,这样高的心率,会对身体造成难以想象的负荷。
可这个人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很不以为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总是含了点笑,不论里面有没有真的笑影。
阿修看着那双眼睛,忍不住皱紧眉……他有种奇怪的冲动。
这冲动和经年累月的训练相悖,和特工的要求相悖,所以在变得明晰之前,就被潜意识压回去。
他不应该问多余的问题,不该做多余的事。
但特工的训练也有另外一些条例:要识时务,保存有生力量,不能莽撞冒进,要能屈能伸。
阿修盯着那碗还没凉下来的炖菜。
他不去看餐刀,所以就没发现贴着喉咙的是餐刀的刀背。
自讨苦吃的怪人。
“怕。”阿修被餐刀威胁着,“别杀我,我去给你弄点退烧药。”
第97章 你有没有同党?
在这种地方, 药并不难弄。
医疗室均匀分布在这片封闭的住宅区里,犯人无权进入,但特工有身份证明,进出容易。
阿修打开药柜, 翻找出所有的退烧药, 对比药效。
“被提尔·布伦丹挟持着来找药”这种理由, 执法处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甚至没多问半句,就给了他许可。
——那些人说, 这种小事, 可以尽量满足他,免得那个恐怖的beta犯人因为惜命而杀人。
这样简单的发烧, 原本也没什么用,摧毁不了提尔·布伦丹……这三年的审讯,比这更折磨、更煎熬的手段,执法处用了不知多少,效果也从来都相当有限。
执法处是想彻底击垮这个犯人。
……
阿修挑好了退烧药, 将药柜恢复原状, 快步离开医疗室。
天黑以后, 这地方变得很荒凉。
有人聚居的地方还好些,虽然难免拥挤,地方狭窄,但总有点人气, 像是有活人住的地方。
越往那幢小木屋走, 环境就越偏僻空旷。风很冷, 轻易就能把衣料打透,满地都是枯萎的白草, 这些野草上有不起眼的尖刺,不停勾住人的衣服。
阿修握着刀和退烧药,穿过这一片夜色里的野草,看见小屋里的灯光。
他敲了敲门,发现门虚掩着,就抬手推开。
炖菜还是热的。
有了外面冷风的对比,食物的香气瞬间叫人放松,饥饿感跟着明显到无法忽略。
阿修忍不住先看了看那碗菜,发现下面有个自制的小酒精炉,跳动的火苗舔着碗底,火光很明亮。
被他监视的beta犯人靠在沙发里。
电视的画面闪动,光线落在苍白瘦削的侧脸上,勾勒出异样的清俊——那是种迥异于alpha的气质,没有锋芒毕露的侵略性,甚至有些懒散。
可即使是这样,直到目前为止,执法处也没有任何一个特工,敢揽下秘密处死提尔·布伦丹这种差事。
阿修握着刀和药,慢慢走过去。
他原本不确定这个人是否在看电视,直到绕过沙发,电视投出的光线被他挡住。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是平淡的,望着电视的方向,没有波动,没有任何视线的变化……像是看见了他,又像没看见。
又或许提尔·布伦丹坐在这,并不在乎看见了什么。
有电视看就看电视,有人挡住了电视,那么就看人,什么都没有,就看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这是个被执法处在空白囚室里囚禁了三个月的犯人。
阿修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
片刻后,那双眼睛渐渐有了变化,像是有什么灵魂在里面醒过来。
“我拿了退烧药。”阿修说,“是针剂,行吗?”
这是最有效的退烧药,副作用也最少,只是注射时会引起血管痉挛,痛感明显。
“行啊。”
靠在沙发里的人笑了笑:“就是我自己打不了,要你帮忙。”
阿修走过去。
他放下刀,取出一支针剂,握住祁纠的手臂,忍不住皱了下眉。
……这个beta犯人的身体,的确已经被摧残得不像样。
因为审讯药剂的强刺激性,注射的针眼已经无法消退,手臂内侧的皮肤都变得冰冷,常年淤青不退,像是在触摸一块木头。
他知道这件事,但并不了解,原来药剂的后果这样严重。
执法处放弃继续使用药剂的原因,或许是这个犯人身上,已经不剩什么能下针的地方。
阿修蹲在沙发前,找了半天,终于找到条还算偏的静脉,简单消过毒,把退烧的药水注射进去,发现这人就像不知道疼。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垂着,看注入身体的针头和药水。
阿修皱了皱眉。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
“教官。”阿修问,“如果我这时候向你攻击,你会怎么样?”
……他又听见那种笑,不由自主咬了咬后槽牙,抬起头。
大概是板着脸的年轻特工实在显得过于严肃,这样僵持了片刻,发着高烧、自己甚至无法注射针剂的beta犯人,眼睛微弯了下。
因为高热,祁纠的嗓音在温和的懒散外,又多了些沙哑:“最好不要。”
阿修的动作很利落,用浸了止痛药水的棉球压住那一处,拔出空针,按着顺时针揉,让药水尽快生效。
他单手做这件事,空着的手收起针管和废棉球,打包在一起:“为什么?”
教官不负责回答固执过头的问题。
“去吃饭吧。”祁纠说,“谢谢你的药。”
阿修仰着头,漆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盯了他一阵,一言不发地拿起刀,走到餐桌边坐下。
提尔·布伦丹很会做饭。
执法处的训练严苛,倒也的确不会给特工什么好吃的……但不论怎么说,这都得算是阿修吃过最美味的一餐。
土豆软糯,星兽肉的火候恰到好处,汤汁炖得浓稠鲜美——在这之前,他不知道这个牌子的番茄酱罐头能这么好吃。
他的进食速度很快,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吃到三分之一时,又抬头看向祁纠。
靠在沙发里的懒散人影,阖着眼像是浅寐,却又像是有看不见的眼睛:“都吃了吧,我吃过了。”
阿修盯着桌上的食物,哪怕祁纠特地改变了位置和摆放方法,他也记得它们原本的数量:“你只吃了半块面包,喝了两杯啤酒。”
沙发里的人举了举零食袋子:“还有半袋薯片。”
阿修:“……”
这是个会骗人的犯人。
原本说了,零食是给他的。
年轻的特工盯着美味过头的炖菜,拿出报复的气势,一口气吃光大半,又吃光了所有的干面包。
他很少有能吃这么饱的时候。
特工的训练艰苦,要锻炼意志力和忍耐力,不会给足够的食物,因为任何人在吃饱后都难免犯困。
“你是为了保持清醒吗?”把分出的一小碗炖菜端过来,放在祁纠手边时,阿修问他,“你经常感到不安全?”
退烧需要补充能量,不论这个犯人愿不愿意,都要吃些东西。
阿修摸了摸祁纠的额头。
这种药剂的效果的确很快,温度已经退了些,掌心全是冰凉的冷汗。
……过于快速的退烧,会让人意识模糊,卸下防备。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大概也因为这样迅速的失温,不再像之前那样清明锐利,蒙上了层生理性的水雾。
眼前的beta犯人像是没听清他的话,轻声问:“嗯?”
阿修微微俯身,语气变得轻缓低沉:“提尔元帅,你经常感到不安全,所以习惯性保持清醒,是吗?”
这是他的任务里,必须要问的问题之一。不安全意味着很可能有秘密,又或是怯懦畏战,不论哪种回答,都能解决长久以来的悬案。
——可惜依旧得不到答案。
迎上那双相当温和的琥珀色眼睛时,他甚至觉得,这是个相当蠢的问题。
提尔·布伦丹并不觉得不安全。
当一个人到了只是被强制活下去的时候,是不可能产生“不安全”这种想法的。
阿修用勺子喂他喝了几口汤,以免这个人就这么坐在沙发里,因为退烧过快而昏过去。
执法处面对绝食的犯人,经常会用这种方法……还有另外一些办法,则远要粗暴得多。
他的动作很熟练,等这个beta犯人的喉咙微微动一下,就喂下一勺。
这样喝了三、四勺汤,提尔·布伦丹就微微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你只吃这么一点。”阿修按住他的手,“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他的声音很低,按照这样的语气和频率提
问,最容易切入人的潜意识:“多余的食材是给谁预备的?”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模糊,又好像浸着一点不知真假的轻笑,仰在沙发里,慢悠悠回答:“你。”
阿修撑着沙发,低头盯着他:“你早知道我会来找你,和你回家?”
“我在等。”琥珀色眼睛的主人说,“会有这么一天。”
阿修问:“如果没有呢?”
“有个天窗,在房顶。”祁纠帮他确定了天窗的位置,“拿上去喂乌鸦。”
阿修皱紧眉。
……确实是个很难对付的犯人。
如果提尔·布伦丹真的犯了叛国罪,只怕没人能撬开他的口,弄清楚他身上有什么秘密。
说来说去,问得口干舌燥,有没有同党没问出来……倒是问出了可以当做睡衣的干净衣服在什么地方、怎么洗澡、怎么睡觉。
祁纠更习惯睡在这个沙发里,把收拾餐桌、洗碗刷盘子的任务交给他,让他上楼睡。
因为到处都是监视的窥探孔,所以这房子四处漏风,没有太暖和的地方,洗澡的时候可以打开改造的加热器。
也不能开太久,毕竟这东西是用废弃的核动力电池改的,没怎么仔细调试,存在一定危险性。
如果剩的菜吃不完,就拿去房顶喂乌鸦。
……
阿修蹙紧眉,盯着记事本看了半晌,给自己倒了杯啤酒,一口气喝干净。
退烧药的起效太快也有坏处,这个beta犯人的身体迅速失温,冰冷到仿佛失去生命迹象。
祁纠微阖着眼,身上的衣服半潮,陷在沙发里。
阿修握住他的一只手,慢慢翻转手腕,寻找桡动脉的位置。
执法处总结了海量资料,在大量训练的基础上,通过心率和其他体征变化,能粗略判断一个人是否在说谎。
“提尔·布伦丹。”年轻的特工仰着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你有没有同党?”
他没有得到回答,那片琥珀色沉静如海,温和地看着他。
指下的心跳很平稳。
这样过了片刻,这双眼睛就慢慢阖拢。
从未有过的、毫无预兆的剧烈不安席卷了他。
阿修心跳陡然急促,蹙紧眉,猛地扣住这个beta犯人瘦削的腕骨。
他不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
在他扶着祁纠靠回沙发里,给这个犯人盖上毯子,洗了碗、收拾了餐桌,带着剩下的炖菜上了二楼,打开天窗,坐在房顶上以后……依然不知道。
“喂乌鸦”居然不是句谎话,也不是什么代称或者接头暗号。
漆黑浩渺的寂静夜穹里,点点寒星下,遥遥飞至的乌鸦聚拢,拍打翅膀盘旋起落,无言无声。
阿修握着刀,钉在冰冷的夜色里,不能动弹。
四下安静只有风声,没有威胁,激光网不启动,说明没有任何一只乌鸦携带任何科技设备。
他还是想不通,这种即将吞噬他的不安究竟源于何处,提尔·布伦丹的同党究竟是谁。
这只是一群最普通不过的乌鸦。
/
执法处的判断无误,提尔·布伦丹的确没那么容易死。
第二天一早,这个beta犯人就恢复了平时的样子,除了偶尔咳嗽、脸色还稍微苍白,看不出半点昨晚高烧时的虚弱。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漫不经心的随意也重占上风。
阿修从楼上下来时,祁纠正靠着墙,一边吃薯片,一边等自制的烘干机把洗过的迷彩服烤干。
“吃点吗?”祁纠把包装袋递过去,和他分享,“味道不错。”
阿修接过那包薯片,低头看了半分钟,觉得自己没记错:“你昨天说,这是给我的。”
这个beta犯人的确很喜欢说谎,还不止一次——这么一包薯片,用不着吃这么久,也不至于从昨晚到现在,一共只吃了三片。
他并不认为,这个谎话连篇的犯人真觉得这薯片“味道不错”。
祁纠擦干净手,点了点头,过去摸了摸半干的迷彩服:“还给你,我要出一趟门。”
阿修问:“去哪儿?”
考核结束后,军事学院有一个星期的假期,接下来是常规课程和训练。
如果这些学生一直无法毕业,那就要一直训练、一直上课,直到有人能从这个魔鬼教官的手里顺利过关。
“有场演习,大概一个星期。”祁纠敲了两下颈侧,“他们叫我去。”
阿修看着他颈间深蓝色的电子镣铐。
对犯人的任务分配里,的确有这条——军事法庭定下的重刑犯,可以通过执行相应的任务减刑。
比如在高烈度演习里充当“敌方”。
可以用任何方法对待,可以被俘虏、可以被击杀,允许真实死亡的“敌方”。
按照帝国舰队的传统,演习也同样会全程对外直播,没有人希望舰队输,所有人都希望这支所向披靡的舰队能永葆它的荣光。
所以提尔·布伦丹犯下的罪行,才这样不可饶恕。
“军校生能参加吗?”阿修拿起军刀,“我和你一起去。”
他想起自己收到的指令——到现在,他大概理解了什么叫“全程跟随提尔·布伦丹”。
监督这个beta犯人的同时,执法处也希望他能弄清提尔·布伦丹维持战力的诀窍,想要从这个强悍到可怕的人身上,拿到最真实的战斗经验。
“不怕危险?”
祁纠关掉烘干机,取下迷彩服穿上:“高烈度演习,允许真实死亡。”
“不怕。”阿修说,“你是个不错的人,我想跟着你。”
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里面透出一点讶色的时候,忽然生出被看透的局促。
少年特工攥着刀,蹙了蹙眉,生硬错开视线。
不知为什么,本该信手拈来的谎话,忽然就生出从未有过的心虚……尤其是这双眼睛里透出笑的时候。
这种笑很淡,淡到不仔细看,就会被那些懒洋洋的散漫盖过去。
祁纠点了点头:“走吧。”
阿修愣了下,反倒有些错愕:“就这样?”
祁纠把另一套已经洗干净、烤得温暖干爽的迷彩服抛给他。
“跟着我,能多教你点东西。”祁纠说,“你得学快点。”
阿修抱住那套迷彩服。
烘干机和楼上的取暖器一样,也是用废弃的核动力电池改装的,安全起见,功率不算太高。
祁纠顺便还烤了两杯茶,两个干面包,融化的水果糖一半浇在面包上、一半放在茶里,就充当糖浆。
祁纠比较了下,把糖多的面包给他,又往他那杯茶里放了点淡奶油,搅拌均匀:“吃饱就走,留神烫。”
阿修喝着热气腾腾的甜奶茶,咬着糊了硬糖脆壳的面包,听见植入式耳机的声音:“做得不错。”
“他开始信任你了。”耳机里的声音说,“演习期间,你要紧跟着他。”
这种耳机直接植入在身体里,和耳蜗相连,外界听不见声音,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他发现祁纠还是吃得很少。
不仅少,这个人咀嚼吞咽像在完成任务,好像根本没法尝出任何食材的味道,只是把它们咽下去。
阿修想起那种审讯药剂复杂未知的无数副作用。
提尔·布伦丹本来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这个词或许不准确,但他一时想不出更切合的描述,只是在想,这个人大概原本喜欢做饭。
喜欢做饭,也擅长做饭,昨天那顿晚餐美味过了头,他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在后悔把剩菜分给了乌鸦。
祁纠吃完半个干面包,把剩下的朝他递了递:“要吗?”
阿修摇了摇头。
祁纠就把剩下半个面包掰成小块,走到门口,用这些碎面包喂乌鸦。
附近的乌鸦大概都已经认识他,很快就有三两只漆黑的乌鸦盘旋,拍着翅膀落下来。
“这次的演习很重要,关系到接下来能划拨的军费,也关系到民众投票。”
耳机里的声音说:“你要跟着他,保证演习的结果。”
帝国有相关传统,每五年都会有完全模拟实战的高烈度演习,全程对所有公民公开直播,接受一切评价和监督。
这样的传统也催生出好战的秉性,加上作为主导的alpha天生富有侵略性,这个国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幼,都对战争有种强烈的狂热。
如果演习能够顺利,以大快人心的全胜为终局,不仅首相的选举会获得相当不弱的助力,军方也能得到好处,来年的军费会拿到更多预算。
除了这个……想解决掉提尔·布伦丹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想办法放松他的警惕,弄清他身上的本事——除了给军事学院编的那些教材,他一定还留了一手。”
“你身上有定位器,跟着他,他就逃不掉。”
“在最后一天让他输,让他被俘,落到我们的手里,让所有人看见他一败涂地。”
耳机里的声音问:“听懂了吗?”
阿修低着头,把眼睛埋在甜奶茶的热气里,这样站了一会儿,闭了下眼睛。
他动了动喉咙回答:“要我背叛他。”
这样的声音也不会被外面听见,况且祁纠也没在看着他,只是在那个光秃秃的院子里,用面包喂那些乌鸦。
“什么叫背叛?你本来和他又不是同党。”耳机里的声音沉了沉,提醒他,“想清楚你的立场,别犯错。”
阿修垂着视线,慢慢吃完了最后一点糖面包、喝完了最后一口甜奶茶。
他刚放下那个杯子,院子里的人影就走回来。
阿修避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看着替自己整理衣领的手。
他生活的环境里只有alpha,只有侵略、争斗、掠夺、厮杀,这样一个平淡的beta,不在他了解的领域里。
这双手上的力道稳定从容,有和散漫外表不符的有条不紊,颀长手指缓缓整理他的衣领,像是抚拭一柄枪。
仗着外界听不见,耳机里的声音还在啰嗦个没完……直到眼前这个beta犯人有意无意,微凉的手指按住他耳后的一片皮肤。
阿修背后陡寒,睁大眼睛抬头,冷汗几乎渗出来。
耳机里的声音也猝然消失。
人在极端紧张时,就连四周的声音也仿佛寂静,这种凝固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才被几声鸦啼打破。
吃饱了面包的乌鸦飞走了,院子里又变空荡。
……
他发现祁纠已经洗完了那两个杯子,倒扣在杯架上沥水,小木屋又被收拾得整洁利落。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问他:“在想什么?”
阿修摇了摇头,跟上祁纠,离开小屋向门外走。
他在想……提尔·布伦丹这个人,无法被酷刑毁掉,无法被病痛毁掉,连舆论的抨击和军事法庭的压力也没办法毁掉他。
毁不掉的人,总是会叫人感到恐惧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人才无法控制地强烈忌惮着一个beta——哪怕这个beta就算不干预、不监视,也多半活不了多久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执法处才派他来,又特地安排了这种任务。
“我跟你。”阿修问,“我们两个做敌方?还有别人吗?”
“大概有,不过和我们不一路。”祁纠想了想,“只有我们两个是同党。”
阿修看着他,一时无法确定,这个人是听见了什么,还是昨晚半昏迷时的讯问留下了印象。
“如果我不是呢?”
阿修跟在他身后:“如果我也不是你的同党,我是骗你的,你会怎么样?”
眼前的beta犯人似乎被这个问题稍稍难住。
这么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忽然笑了——又是那种相当不以为意,叫人气得咬牙根的笑。
好像这个犯人比执法处还笃定,他不会背叛同党,会被一个犯人的小恩小惠随手拐跑,一起去当反派。
少年特工紧攥着军刀和备用退烧药,黑眼睛盯着他,冷冰冰扳起脸。
“好吧,好吧。”这个beta犯人的脾气不错,妥协地拍拍他的肩,“我确实不太喜欢这个。”
阿修皱紧眉。
“至少要说声对不起。”
他听见提尔·布伦丹说:“有时间,给我献花的时候,说声对不起吧。”
第98章 你不舒服吗?
阿修盯着打蔫的鸢尾花。
他盯着这些花, 也盯着坐在桌子对面,闭目养神的beta犯人。
祁纠问:“在看什么?”
……这个人真想要看什么的时候,似乎从来用不到眼睛。
阿修握了握刀,低声说:“你。”
他在想这个人说的话。
这是种陌生的感受, 同记忆里的鸦啼、深夜中的翅膀拍打声混在一起, 杂糅成更强烈的陌生不安。
琥珀色的眼睛循声睁开, 他不知道那种神色能否称之为讶异。
或许不算, 因为“讶异”这种情绪,对这个被注射了不知多少审讯药剂、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后遗症的beta犯人来说, 还是太过鲜明了。
他像是对着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琥珀海, 海水沉静,无风无浪, 水面平静到看不出任何暗流。
“不用多想。”祁纠笑了笑,“只是种假设,不是一定会发生的事。”
阿修问:“你对你的身体状况有了解吗?”
这个问题没能得到回答,眼前这个相当难对付的beta犯人,似乎能轻松略过任何不想回答的问题。
祁纠把密封好的薯片递给他, 取过一旁的茶壶:“要不要茶?”
“……”阿修盯着这个人, 终于泄气地抿了抿唇, 沉默点头。
他不是不想解决掉这袋薯片,这个骗子已经吃了五片了。
执法处的训练,从不允许特工放纵欲望,一切“想要”都必须被剥离根除, 屈从于欲望是懦弱的表现。
这个季节相当干燥, 零食的包装打开了几天, 口感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薯片的味道不错,再配上热茶, 几乎让人生出放松的错觉。
……即使这根本不是什么能放松的环境。
阿修喝了口茶,低头慢慢吃薯片。
他做这些事时只用一只手,左手仍握着军刀,听着门外不时响起的脚步声。
庞大的机械运转声,正从脚下一刻不停地传上来。
属于提尔·布伦丹的演习已经开始,进入战场的一刻起,任何人就都能合理地将他当做“敌方”,都能合理合法地击杀他。
这个“任何人”,当然包括一个亲爱精诚的执法处特工。
……
特工的联网权限不受限制,阿修打开外网,垂下视线,查看投影在视网膜上的直播状况。
直播的重点宣传方向是帝国舰队,当然不会单独给提尔·布伦丹持续关注,但目前的讨论,却已经有超过百分之七十,都在提尔·布伦丹身上。
这不算奇怪,因为提尔·布伦丹上次在直播画面中出现,是在半天前。
十三个小时之前,这位前任帝国舰队负责人,轻车熟路地带着他潜入运输舰,用随手捡的匕首出局了一个上校、一个副官。
现在他们做了易容、伪装了身份,正坐在军官休息室里,跟着庞大的母舰前往战场核心。
直播画面引发的讨论,也集中在这种强烈的焦虑里:「快去搜,这个西德罗上校是假的!」
「在这里喊也没有用,演习期间,参与的人一律关闭外网,看不见我们说话。」
「人被换了,怎么也察觉不了,没有和这个上校熟悉的人吗?」
「Beta冒充alpha,怎么也没人怀疑?」
「是不是用什么手段作弊了?」
「还真不是作弊……这个叛徒好歹也曾经是帝国舰队的负责人,肯定了解这些高层军官。
西德罗是个C级的alpha,本来就已经和beta差不多,官方登记的信息素又是锻造金属和硝烟的味道。
在演习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属和硝烟了,没人会怀疑他。」
「不止是这样,能做到上校的C级alpha,信息素天生孱弱,就一定有点别的手段,比如天生就是个没人敢冒犯的刽子手。」
「你说对了,他的外号是屠夫。‘帕洛马尔绞肉机’那场战役就是他打的,赢得非常漂亮,那个星系在我们的舰队下简直不堪一击。」
「怀念那个时候的荣光,我们的舰队什么时候能恢复那时的强大?」
「可惜提尔·布伦丹是个畏战的懦夫,这样优秀的人才,居然被浪费在后方的运输舰上。」
……
阿修抬起头,看着这个帝国舰队的前任负责人。
有关提尔·布伦丹的指控,大部分都没能找到证据,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审讯,只有“畏战”这一条相当确凿。
毕竟这用不着调查,这个受万众瞩目的beta元帅,曾经击败了无数顶尖alpha,本该是令整个帝国骄傲的战神。
可这位战神在任期间,却没能拿出任何像样的战绩,甚至用一场叫人难以置信的惨败结束了元帅任期,成了有巨大叛国嫌疑的重刑犯。
提尔·布伦丹的个人能力,即使仅考虑展现出来的部分,也绝不应当仅仅是这个水准。
……阿修握着刀,沉默地盯着这个自讨苦吃的犯人。
提尔·布伦丹正在保养一柄枪。
这柄枪本来不在这,在西德罗的私人收藏里,9mm口径,银灰色,弹匣容量十三发。
这位“屠夫上校”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冒着烟被判定出局之后,装备和办公室也就顺理成章被他们接收。
那双手的动作从容得像在泡茶,有条不紊,拆卸、擦拭、组装、校准,每个步骤都流畅得不带半分赘余。
祁纠立起枪,看了看膛线,把枪放在桌上。
阿修问:“这本来是你的枪?”
“嗯?”Beta犯人抬起视线,笑了笑,“不是。”
阿修怔了下:“那你为什么要找它?”
祁纠说:“我看它漂亮。”
阿修:“……”
少年特工显然不算相信这个回答,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脸色又格外严肃地板起来。
他张开口,刚要说话,忽然握着刀起身,跃到门后。
有人在门外敲门,请西德罗上校在运输清单上签字。
在他眼前的提尔·布伦丹,戴上墨镜起身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传闻中的“屠夫”,冷淡傲慢、目中无人,握着笔的手势都像捏着柄足以将人生剖的手术刀。
西德罗在战争中受过伤,右腿落下了轻度残疾,他眼前的人连这一点也模仿逼真,走路时带有轻微拖曳。
没人看得出端倪,就连阿修自己,如果不是全程寸步不离,多半都会跟丢。
这是个相当擅长伪装、擅长欺骗,能够从容掩饰一切的犯人。
……
来敲门的中士根本不敢抬头,等运输单被签完,敬了个礼,就飞快跑得不见人影。
阿修稍松了口气,想要关门,却发现祁纠仍站在门口。
他握着军刀过去:“怎么了?”
祁纠说:“景色不错。”
阿修皱着眉,一言不发看着他。
这回轮到祁纠问:“怎么了?”
阿修无法理解这句话。
——这场演习,对军部人员而言是为了实战预演,对政客来说是筹码,对观看全程直播的民众,是狂热、是发泄、是仿佛参战的感同身受。
只有提尔·布伦丹,只有对这个人来说,这是真正的战场,数不清的人等着毁掉他,或者要他的命。
“我知道。”这个beta犯人又像是有读心术,点了点头,揽过他的肩膀,“但是景色不错。”
这只手上的力道不重,很放松,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就把他送到走廊的舷窗边。
阿修紧锁着眉头,沉默了半晌,妥协地低头向下看。
少年特工一言不发地看着所见的景象。
这次的演习场地在一片已经没有人居住的废弃星系,可以使用任何武器,不用担心对民众造成影响——十三个小时,已经足够运输舰离开主星很远。
很远,他们正在经过一个不算大的星球,看起来这个星球正在过春天。
庞大的运输舰下方,是看不见尽头的绵延群山,山下是盛开的花海,山顶有白雪,一侧山体被阳光照成金色,亮得耀眼。
漆黑的山,白的雪,金色的光。
他盯着这些陌生的景象,不自觉地站了半晌,一直到云层遮住视野,才回过神。
他回头看了看祁纠,这个叫他去看景的人,自己反倒不看,已经回了军官休息室,又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阿修回到休息室,关上门。
祁纠问:“怎么样?”
“是不错。”阿修说,“如果你愿意配合审查,等审判结束,说不定可以到这里服刑。”
祁纠忍不住笑了。
阿修皱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睁开眼睛,慢慢撑起身,“是这个道理。”
这几颗星球都是荒芜的废星,的确是用来流放重刑犯的。
运气最好的情况下,提尔·布伦丹的审判结果,的确可能是被押送到这里服刑。
这话由军事法庭的人来说,就难免带了威胁暗示,甚至有种相当明显的嘲讽。
但初出茅庐的少年特工一板一眼,严肃认真,硬邦邦说这种官方辞令……就很适合留个影。
祁纠倒了杯茶,把到处钻空子黑内网的系统拉回来,录了段像作纪念:“还有三十分钟到核心区,准备一下,四十五分钟后落地。”
阿修还是更喜欢这种对话,快步过去收拾东西。
演习要模拟交战,落地的时候自然有拦截。只不过这种“拦截”更多是表演,通过这个过程展示火力,任何一份都不算是敌方。
祁纠带的东西很少,多的行李是西德罗的,这个出身帝国贵族、嗜好是杀人的屠夫上校,甚至还随身带了把相当昂贵的小提琴。
阿修低着头,看了一会儿那把小提琴。
祁纠端着那杯茶,靠在椅子里:“喜欢这个?”
阿修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遗憾:“要真是打仗就好了。”这东西就是战利品,归他们所有,能卖上不少钱。
植入身体的耳机同样有监听功能,这种话不能随意说出口——但不说也一样,反正会读心的beta犯人也能知道意思,用不着非得听。
祁纠笑得有些咳嗽,喝了口茶,把喉咙里的咳意压下去,伸出手。
阿修把小提琴拿给他:“你会拉?”
“会一点。”祁纠看了看这把琴,西德罗附庸风雅,想要弄出些贵族风度,其实从琴身到琴弓都是崭新的,没有半点用过的痕迹。
现在还不是拉琴的时候,祁纠把小提琴放回琴盒,看了看时间:“走吧,去露个面。”
这样漫长的旅途,所带来的枯燥和无所事事,很少有人能熬住,运输舰上的大小军官们都在舰底。
舰底没有监控,不需要展示什么军纪,这些alpha军官饮酒、打牌、聊天,阿修去查看过一次,乌烟瘴气,吵闹得很。
阿修握着刀,盯着那只苍白的手。
他忽然觉得提尔·布伦丹这双手,拿小提琴和琴弓的姿势很好看、也很合适,比拿枪更优雅,更有风度。
这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让他转过来,给他整理军装的衣领。
“你不舒服吗?”阿修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看不出端倪,但这双手在碰到他之前,就稍稍避开。
他猜这个beta犯人的手很冷,握住摸了摸,发现并没猜错:“怎么回事?”
“正常情况。”祁纠说,“经常会这样。”
阿修皱紧眉,看着这个人把手收回去,戴上手套。
他已经逐渐摸索出这个犯人的脾气——这种语气,代表这段对话应当就此结束,即使强行继续,也只会得到些完全不相干的回答。
阿修把话咽回去,沉默着跟在祁纠身后,来到运输舰的舰底。
还有二十五分钟到达核心区。
一片暗沉的乌烟瘴气里,这种无序的狂欢正接近尾声。
有人喝酒、有人打牌,有人甩着钞票赌飞镖,也有人抱怨连天地发着牢骚。
Alpha天生厌恶拘束,偏偏舰队是个必须令行禁止的地方,也就演变出了“舰底”这么个供发泄的区域,能屏蔽任何外界的监视。
“西德罗上校”的到来让这片区域短暂规矩了几秒钟,毕恭毕敬的问候过后,又恢复震耳欲聋的嘈杂。
还有二十二分钟到达核心区。
阿修看着祁纠,视线落在“西德罗上校”瘦削苍白的侧脸上。
他猜测药剂的某种后遗症正在发作,可能是眩晕,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影响,但无法判断,惟妙惟肖的伪装掩盖了一切异样。
这让他有些没来由的心烦,阿修皱了皱眉,把注意力移开,转而听着附近的说话声。
运输舰即将降落,该收的摊子差不多都收了。
玩牌的不再玩牌、玩飞镖的也捡了飞镖,剩的酒被水一样往嘴里倒,这些人边喝酒边大声说话,时而大声哄笑,骂的都是提尔·布伦丹。
这不奇怪,毕竟西德罗上校最恨提尔·布伦丹,下面的人哪怕是为了叫顶头上司听着舒心,也要多说几句。
有人骂这个胆小鬼简直懦弱至极,只配给上校擦鞋,旁边立刻就又有人骂这么个累赘居然还活着,把仗打成这样,就该自杀谢罪。
嘲讽辱骂变成诅咒,肆无忌惮的诅咒越说越恶毒,阿修握紧军刀,向前迈了一步,手臂就被按住。
他侧过头,看见这个beta犯人神色不变,墨镜后的眼睛微阖着,神色甚至有些很符合“西德罗上校”的满意。
阿修垂着视线,从牙缝里低声问:“他们这么说,你也听得下去?”
他看见这个beta犯人笑了笑:“我听得比这个多。”
阿修盯着他,沉默下来。
“去喝杯酒。”祁纠说,“这些人的酒不错。”
西德罗的副官好酒,在这种环境里,不可能只是硬邦邦地杵着,一杯酒都不喝。
阿修一动不动站了半晌,还是走过去,拿了杯没被人动过的酒回来,喝了两口。
度数很浅,舰队里不会放醉人的酒,只不过是借个酒味,用来消遣无聊。
靠在椅子里的“西德罗上校”调整了下姿势,副官的口袋里就多出块糖:“好喝吗?”
“不好喝。”阿修单手撕开糖纸,把水果糖加进酒里,喝了两口,“比你的酒差很多。”
他开始想念那个小木屋里的小麦啤酒。
还有十二分钟到达核心区。
这些人高谈阔论,开始说起“帕洛马尔绞肉机”。
这场战役是西德罗的得意之作,在帝国当中的评价也非常高。帕洛马尔是颗山峦叠嶂的星球,矿产异常丰富,帝国因此获得了海量的稀铁矿资源。
战争结束后,那个星球几乎没剩下任何成年alpha,连beta也死伤殆尽。
西德罗本该凭这样显赫的战功顺利升迁,可帝国舰队的负责人换成了提尔·布伦丹,他就被调回后方,塞进了枯燥透顶的运输舰。
“什么‘帝国最强beta’,简直是笑话!”有人吐了口唾沫,“一个不敢看死人的胆小鬼,看见西德罗上校,是不是要吓到尿裤子?”
一群人的哄笑几乎掀翻舱顶。
阿修低着头,站在祁纠身后,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他想起十几个小时前,祁纠随手解决掉西德罗的那几秒钟——之所以说是“几秒钟”,是因为这位“屠夫上校”从震怒到惊恐、再到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花了大约几秒钟。
祁纠是怎么让西德罗出局的,他并没看清,这才是这个beta犯人真正的本事。
不是拿巧克力枪打人。
阿修慢慢松开拳头,看着自己手里多出的巧克力豆。
……他不知道这东西是怎么到自己手里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把自己轻轻推到舷窗边,让自己看风景的那只手。
这个人明明知道那些风景好看。
明明知道,却不过去,只是让他看见,自己回到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阿修把酒喝干净,吃掉那颗巧克力豆。
他不想给提尔·布伦丹献花。
一朵也不想。
还有五分钟到达核心区。
这些人已经开始整理装备,残局不用管,自然会有任劳任怨的beta勤务兵收拾。
“就该罚提尔·布伦丹也来干这个。”有人咧嘴笑道,“我绝对调一杯‘好酒’,让他享受享受。”
“你以为他少享受了?”边上人说,“执法处的招待够他受的……”
说这话的是个贵族少校,家里有亲戚在执法处,知道的很多,见感兴趣围过来的人不少,当下边收拾边滔滔不绝。
这里有些是机密、有些不为人知,有不少连阿修也从没听过。
这些人大声讨论着残酷的刑罚审讯,因为折磨而兴奋异常,阿修听着嘈杂的声音,盯着祁纠的黑眼睛里,慢慢透出困惑。
浅寐着养神的人靠在椅背上,又仿佛用不着眼睛:“怎么了?”
阿修问:“你为什么还没变成反派,毁灭世界?”
这话不知道哪好笑,阿修皱紧眉,看着笑到轻声咳嗽的人,正要说话,原本平稳的庞大运输舰却骤然重重一震。
舰底吓得哗然,舱顶迅速响起人声。
有人跑动、有人高声询问,阿修调动精神力,听了听外面的声音。
“地面拦截。”阿修向祁纠转述,“演习的常规交火流程,你头晕,先坐在这。”
他看着这个beta犯人,心里其实清楚,自己是被这些早已过去的刑讯描述干扰——提尔·布伦丹就算头晕到站不稳,也能解决掉任何威胁。
但干扰也有用处,他在演习前六天的任务,都是争取提尔·布伦丹的信任。
阿修提着刀,盯着那几张丑陋面孔,走向最嚣张、最肆无忌惮的几个人。
他这是在执行任务。
地面拦截,正常交火,打漏舰窗掉下去几个人,怎么不是常规流程。
第99章 迷得神魂颠倒
“意外出局了五六个。”
系统带着数据回来:“你这只狼崽子下手够狠, 军部气得够呛。”
祁纠对着穿衣镜,整理好军装衣领,遮住颈侧的电子镣铐。
帝国配发的正装相当威严,挺括板正, 气势的确有了, 就是对提尔·布伦丹这具身体来说, 实在不算好受。
大量注射审讯药剂作用于神经系统, 会留下相当多变复杂的后遗症,在这具身体上的表现, 就是感官过度敏锐, 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过载。
像这种硬过头的衣料,拘束在这具身体上, 磕碰摩擦,不亚于用刑。
系统以毒攻毒,把感官屏蔽又调高了一格:“对了,你为什么要叫他狼崽子?”
虽说祁纠是在找自己家的狼崽子……但在系统看来,阿修倒是更像条训练有素的军猎犬。
这是个被执法处教得一板一眼的少年特工, 严肃冷峻, 忠诚刻板, 哪怕这几天有被提尔·布伦丹软化的趋势,也不会影响执行任务。
系统观察了这些天,还是多少有点怀疑,祁纠是不是找错了人。
祁纠:“我看他好看。”
系统:“……”
祁纠笑了笑, 正要说话, 听见推门声, 就把系统变成的钢笔插回上衣口袋。
推门而入的少年特工紧握着军刀,手臂用力, 叫人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拔刀,左手却已倏地掣出配枪。
这一手是昨晚降落时学的。
“西德罗上校”用这办法,轻描淡写,随手就解决了两个看见副官徒手行凶,往外运输舰外扔人的目击者。
……可惜“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种古地球谚语,在这不好用。
阿修手里的枪刚抵上这个beta犯人眉心,手腕上就被冰凉划过——他盯着祁纠手中持刀似的握住的钢笔。
如果这支笔是把刀,他现在的手筋已经断了。
琥珀色的眼睛朝他笑了笑。
Beta犯人抬手,在抵着额头的枪上轻拍了下,没看出怎么动作,弹匣就落在那双苍白修长的手里。
那只手摊开,把弹匣还给他,里头的子弹已经换成了巧克力豆。
阿修一言不发盯他半晌,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低头吃了颗巧克力:“看来你今天状态不错。”
“我每天状态都不错。”祁纠的手搭在他肩上,“来,放松一会儿。”
阿修跟着他走到窗边:“你的放松就是喂鸟?”
祁纠把面包撕成小块,均匀摆放在微开的窗沿,等着麻雀和鸽子来啄。
“也有别的。”祁纠说,“你要是有兴趣,找个时间,给你拔个火罐。”
阿修:“……什么?”
“拔火罐。”祁纠说,“古地球的一项技能,对身体好。”
其实还有打扑克和吃火锅,但提尔·布伦丹实在没那么容易昏迷,他在这个世界待了三年,还没怎么打开过缓冲区。
系统已经无聊到自制扑克牌了,如果阿修愿意接受一支钢笔会打扑克,他们三个今晚就能玩几局。
“……”阿修盯了他半晌,决定不相信这个满口谎言的犯人,转回视线去盯那些鸟。
这是个很荒芜的星球,编号139,这附近的星球都很荒凉,不适合人类生存,被叫做“废星”。
“废星”是专门用于演习的场地,也用来流放重刑犯。
来抢面包的鸟倒是不少。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阿修盯着窗外问。
“你同意参加演习,是不是有别的目的?在民众面前展示能力,换取豁免权,还是趁机逃亡?”
阿修说:“告诉我,我可以协助你。”
身旁的beta犯人微微低头,少年特工握着刀,站在这双温和懒散的琥珀色眼睛里,不自觉攥了攥手掌。
离开舰底的屏蔽,耳机恢复联络,就又要做回服从命令的特工。
他收到一级命令,要弄清提尔·布伦丹接下来的计划和动向——这种级别的命令不需要问目的,不需要问缘由,只需要执行。
阿修强迫自己保持镇定,避开那双眼睛,去看飞落的鸽子。
……他相信这个beta犯人已经看穿了这句话的意图。
“有。”祁纠说,“逃亡。”
阿修慢慢攥紧手指,不等开口,余光扫见琥珀色眼睛里的调侃:“……”
少年特工握着军刀,站得也像把刀,绷了脸色硬邦邦抬头。
“骗你的。”祁纠忍不住笑出来,“任何人落到我这个地步,都想抓住点什么机会,想办法自救翻盘,是不是?”
阿修盯他半晌,松了口气:“我帮你。”
这话里掺进不由自主的真心,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轻轻笑了下,回到桌前,盘子里留着给他的早餐。
“吃饭吧。”祁纠说,“这儿的面包不错,还有果酱。”
还有牛奶,十九岁的特工在长身体,应当多喝一点。
阿修去洗了手,坐下吃面包,他吃得很快,视线还落在这个beta犯人的身上。
祁纠靠在椅子里,正侧头看向窗外。
那里有不少扑腾着翅膀落下吃面包的灰鸽子,居然很讲礼貌,不争不抢,甚至知道要排队。
这个beta犯人大概永远用不着回头:“怎么了?”
阿修摇了摇头,拿过杯子,几口把牛奶喝干净。
他只是在想,如果提尔·布伦丹决心展示实力,这个筛子一样的松散军部,或许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如果这个犯人有机会被豁免,他很愿意带着土豆、星兽肉、番茄罐头和零食去做客,去吃那个小木屋里噎死人的干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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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推测很快就变成现实。
接下来的四天,“西德罗上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升迁,进入了军部的总指挥所。
提尔·布伦丹仿佛对执法处的存在全无所觉,把一切手段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事无巨细。
怎么利用黑夜的掩饰,用无法掩饰的信息素做局,无声无息解决掉一个加强排的顶尖alpha。怎么引得几个营昏头昏脑,调动不清挤成一团,谁都动弹不得。
怎么利用双方阵营的信息差,挑起原本不存在的摩擦,怎么利用摩擦让一方深陷险境,怎么找准时机出手,怎么博取获助方的信任。
千钧一发出手,让整个指挥部免于颜面扫地、让将军不至于在演习中途狼狈出局的“西德罗上校”,就这么成了功勋卓著的座上宾。
这四天里,阿修在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比过去四年的特工训练还要更多。
阿修还学会了打扑克。
可惜“一支钢笔会打扑克”这个设定太离谱,一板一眼的少年特工不相信,系统含恨作弊,给祁纠剧透:“他藏了王牌,要打你个措手不及。”
祁纠笑了笑,喝了口热橙茶,一条龙走干净了所有的牌。
这下连少年特工也含恨,抓着慢慢一手的牌磨牙,盘腿坐着瞪他,连冷冰冰的面具也有裂开的趋势。
餐桌上的酒精锅在灯下煮开,热腾腾冒着白气,香味溢出来。
演习的环境虽然恶劣,但总指挥所的物资总比别处丰富,十几个罐头就能凑出一锅不错的火锅。
祁纠收起扑克:“先吃饭,有时间再玩。”
“我不该藏着王牌。”阿修说,“我有机会堵住你,但我错过了。”
对付提尔·布伦丹,不论任何时候,都不能有半点犹豫。
祁纠站起身,揉了下他的脑袋,走到餐桌边。
阿修没对这个动作提出异议。
他跟着这个beta犯人,在餐桌边坐下,对他说:“情况很好,有很多人开始对你改观。”
“军校生的外网没被关闭”这种借口,骗不过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但“军校生”这个伪装身份本来就骗不过,所以隐瞒的必要也不大。
祁纠打开一盒星兽肉罐头,加进滚沸的红汤里,慢慢搅动,香气更浓:“是吗?”
阿修点了点头:“Alpha喜欢强者。”
即使这个强者是个beta——是个已经被扣上了叛国罪名、被认定了是胆小鬼和懦夫的重刑犯。
在这种规模的演习里,轻易把实力雄厚的双方全员玩得团团转,和在军校当个卡着学生不给毕业的教官比起来,自然是前者更体现实力。
阿修打开外网,看了看讨论区最新滚动的内容。
在对军部这些alpha军官的愚蠢、懈怠、好糊弄……徒劳暴怒了四天以后,观看直播的许多民众,已经不知不觉换了立场。
「麻烦了,我开始觉得这个beta有本事。」
「我现在也理解,提尔·布伦丹为什么能做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了——他为什么不能就保持这个样子?」
「不说别的,是真有点帅啊。」
「冷淡、傲慢、目中无人,手不沾血的优雅刽子手……你们看见他拉小提琴诱敌了吗?」
「闭嘴!别提那个,还能保持一点清醒立场……」
「他身后的alpha副官也不差,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也是犯人吗?」
「也没准是负责监视他的特工。像这种高危重刑犯参加演习,执法处不会不派特工。」
「算了吧,你没见他看提尔·布伦丹的眼神……我打赌,这个小alpha已经被那个beta犯人迷得神魂颠倒了。」
「我觉得他不像特工,倒像是提尔·布伦丹的同党,是从犯。」
「就算是特工,也不是他的错,让我去,我也要被迷倒。」
「你们都清醒一点!这是个犯了叛国罪的重刑犯,还在审查,说不定是别国的内奸!」
「执法处审了三年,不还是什么结论都没出来嘛……说不定就是当年怯战,这三年终于想明白了,决定好好干了。」
「Beta就是容易有这个毛病,不逼一逼,就看不出真本事。」
……
热腾腾的鱼丸落在碗里,打断了阿修的思绪。
祁纠问:“在想什么?”
阿修在想自己看他是什么眼神。
他只是在监视提尔·布伦丹,并趁着这个机会,学会更多的技能和知识,没想到会被误会成“迷得神魂颠倒”。
……虽说这些人讨论中,提及到的拉小提琴诱敌,的确让这个beta犯人显得有魅力过了头。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战火、硝烟和废墟里拉小提琴。
小提琴的作用是诱敌,但“诱敌”这种事只不过是需要声音,打几枪、弄出点噪音,找个喇叭喊两声也一样。
拿起那把小提琴的时候,提尔·布伦丹相当坦诚地承认,自己是在耍帅。
“要博取观看者的好感,动摇他们的立场,这是不错的方法。”
Beta犯人的军装穿得比礼服优雅,琥珀色的眼睛覆着薄薄的一层笑影,声音很温和:“是不是?”
……那一刻,初出茅庐的少年alpha特工承认,自己忘了怎么说话。
阿修低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食物,把它们塞进嘴里,灌下一大口啤酒。
祁纠其实提议过番茄锅底,但他不甘心服输,坚持选择了这个beta犯人口中的“美味红油辣锅”。
是真的辣过了头。
他觉得那支钢笔在嘲笑自己。
“喝点牛奶?”祁纠提议,“牛奶解辣。辣是种痛觉,啤酒的气泡其实有反效果。”
阿修瞪着钢笔,倔强反驳:“我能吃。”
坏心思的beta犯人悠悠补充:“像我一样能吃辣,不代表能立刻像我一样厉害。”
少年特工被踩了尾巴,差一点就跳起来,咬紧牙关,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
祁纠靠着桌沿,忍不住笑出来,偏过头轻声咳嗽。
“你不舒服?”阿修放下碗,看着近在咫尺的瘦削手腕,“你不舒服就说,我看不出来。”
这四天里,他没能摸到过一次提尔·布伦丹的脉搏。
这个古怪的beta犯人,像是有种完全捉摸不透的模式,不仅是心思看不透,连虚弱不适都全盘隐藏,无懈可击得像个不真实的幻影。
“有敌人的时候,这样更安全。”
祁纠的啤酒也被抢走喝了,没找到新的,随遇而安地喝了口冰镇牛奶:“我的状态很好,没什么问题。”
阿修问:“我也是敌人?”
这个房间里没有别人,也没有监视孔,没有任何能渗透进来的波段——阿修亲眼见识了提尔·布伦丹的反侦察技能。
这句话换来那种叫人咬牙切齿的笑,还有揉脑袋,这个beta犯人这两天常对他这么做。
祁纠揉了揉他的脑袋,给他夹了一筷子吸满了辣油的青菜。
阿修:“……”
“你的洗白计划。”阿修问,“包不包括辣死我,然后甩掉我,自己单干?”
祁纠笑了:“第一页第一条。”
阿修瞪了他半天,把碗端起来。
他不知道这个beta犯人在想些什么,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心情煮火锅、打扑克。
加起来算一算,这已经是他们来这的第五天,还有两天时间,演习就要结束了。
提尔·布伦丹快把演习折腾翻了天,军部的脸差不多也丢得半点不剩,执法处不可能没有反应。
所谓的“绝对公平客观”、“完全与外界隔绝”……过去的演习规则或许的确是这样,但到了现在,仅仅能坚持到第六天。
最后的一天,本来就是用来作弊、用来泄露消息,给军方找回脸面的。
局面会在最后一天发生变化,消息会被送进来,军方的高层会忽然“深谋远虑”、“目光如炬”,紧急逮捕提尔·布伦丹。
这些人会坚持声称,他们早就看穿了西德罗上校被人冒充,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用这个自作聪明的叛徒。
这样一来,这些天慢慢发生转变的舆论,就会再次反转,提尔·布伦丹的声誉会跌落谷底。
……
阿修吃光了所有青菜,去拿新的啤酒,却摸了个空,手心里多出一杯牛奶。
“喝这个。”祁纠合理提出建议,“你的个子还需要再长长。”
阿修:“……”
少年特工磨着牙去摸刀。
这种架势,落在昔日的帝国舰队负责人、如今不少alpha的梦中情beta眼中,实在不比小狗龇牙更有威胁。
这念头不知怎么就挤进他的脑袋。
那些没完没了的直播镜头……真是很碍事。
阿修被落在头顶的手轻松按回去,忽然问:“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很多人,都说你有魅力?”
招蜂引蝶的beta犯人似乎没这个自觉:“是吗?”
“是。”阿修低声说,“你很添麻烦。”
执法处为这个暴跳如雷,再三申饬芬里尔作为特工的严重渎职,等演习结束,等着他的大概就是生不如死的惩罚。
说不定他真会被打成提尔·布伦丹的同党、从犯,被这个人连累,一起被发配到废星的矿山去扛石头。
“你要做别的,我不管。”阿修垂着视线,盯着手里的军刀,“但有底线。”
阿修说:“不能让军部颜面扫地,不能做损害帝国利益的事,明白吗?”
这是每个执法处的特工都能倒背如流的话,把这话说出来,几乎就已经挑明了特工身份。
他在刀身的倒影里,没有看到提尔·布伦丹表现出任何意外。
高瘦的身影站在窗前,对着外面的夜色。
阿修垂着视线,慢慢握紧手里的刀,盯着那个瘦削到清癯的背影。
那些添乱的讨论,也害得他不轻,他没有被这个beta犯人迷得神魂颠倒。
没有这回事——即使他永远忘不掉那天的情形,提尔·布伦丹站在断壁残垣和废墟里,硝烟弥漫,瘦削的beta指挥官被探照灯映成黑色的剪影。
那是他没见过的画面,就像太阳下被白雪覆盖的山脉。
死亡随时会吞噬那片废墟,小提琴悠扬的乐声响在战争带来的轰鸣里,那道身影微垂着头拉琴,不在意绽开的炮火、漫天连地的轰炸。
火光熊熊燃烧,近在咫尺,时间的流速仿佛在这一刻变慢。
阿修穿过炮火跑去找他,把他扑开,飞机在头顶拉出音爆,数不清的炮|弹砸向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
他听见那道影子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明白这叹气是为什么,但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在这一刻复活。
这个仿佛无所不能的、可以在任何地方活下来的beta指挥官,一手拿着小提琴,精准判断出能阻拦爆|炸的遮蔽物,手臂将他拦在身后。
提尔·布伦丹转身,那双拉琴的手覆住他的耳朵。
剧烈的、足以将人生生震聋的轰炸,在这道身影的背后吞噬掉一切。
一个beta的身体素质,不论怎么锻炼,也不至于强悍到足以承受这样近在咫尺的剧烈爆炸。
在短暂的失明和尖锐耳鸣过后,阿修恢复意识,用力晃了晃脑袋,扶住靠在自己身上的犯人。
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双臂垂在自己身侧,像是个拥抱的幻觉。
阿修把他背起来,穿过废墟,在一处矮墙后面坐下,等他慢慢恢复清醒。
琥珀色的眼睛缓缓睁开。
“教官。”阿修问,“我如果现在对你动手,会怎么样?”
提尔·布伦丹靠着矮墙,微阖着眼睛,轻轻笑了下:“会得个不错的勋章。”
这是个很差劲的回答。
阿修把药喂给他,带进来的药足够供应一个排,演习开始五天后,他手里还剩最后一片。
阿修给他喂水,低声问:“疼吗?”
Beta犯人摇了摇头,帮他把军刀握住,抵在自己胸口。
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机会,如果在这里动手,一切都会结束,他会成为“杀死帝国最强beta”的alpha。
“别闹。”阿修收起刀,“我没想要勋章。”
……这不是他要的答案。
第100章 杀了他,芬里尔
这天的夜里, 至少有一个人没能睡着。
被火锅辣到辗转反侧的执法处特工,枕头下压着军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试图把脑海里的影像推出去。
不算成功。
他还是能看见火光里的剪影, 能看见漫天炮火里, 遮住硝烟的beta指挥官。
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 摸了摸他的额头。
……现在是两个人没睡着了。
阿修枕着胳膊:“你怎么也不睡?”
“睡不着。”躺在他身旁的beta犯人如实招供, “太久没跟人同床共枕,不太习惯。”
“……”少年特工转过头, 一言不发, 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祁纠忍不住笑了,揉揉他的头发, 把手覆在他胃上:“不舒服?”
“没有。”阿修问,“你过去常和人同床共枕?”
谎话连篇的beta犯人替他揉着胃,慢悠悠摇头:“这辈子还没有。”
这话根本叫人听不懂。
阿修跟了他这些天,已经习惯了这个怪人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想要强调自己不胃疼, 辣到抽筋的胃又让他说不出口。
那只手的力道从容不迫, 不紧不慢打着圈, 折腾个没完的隐痛也慢慢蛰伏下去。
“我也不想和你挤在一起睡。”
阿修盯着眼前仿佛空无一物的黑暗,房间被这个beta犯人弄得天衣无缝,关了灯就没有一丝光:“我的任务是防止你逃亡,得一直盯着你。”
掀开那层粉饰太平的身份以后, 他也不再避讳, 演习的最后两天, 他接到的命令是贴身看守提尔·布伦丹。
这四十八个小时,他不会再离开这个神通广大的犯人半步。
祁纠点点头, 表示理解:“嗯。”
阿修盯了他半晌:“……就这样?”
“嗯?”祁纠想了想,主动抬起那只离他近的手,“把我们俩铐起来?”
执法处的特工倒也经常这么干,两个人铐在一起,就是真正的“贴身看守”,不光是睡觉躺在一起这么简单。
祁纠离他近的是右手,这么铐上以后,做许多事都不方便……亲爱精诚的特工是得负责给犯人喂饭的。
少年特工脸上唰地通红,猛地背转过去,咬着牙不出声了。
阿修也从没和人躺得这么近过。
背后的呼吸和心跳声,清晰得近在咫尺,还有透过衣料的淡淡温度——提尔·布伦丹的体温比正常数值低,但夜晚本来就更凉。
冰凉的空气,让这一点温度变得明显。这是一间与外界绝对隔绝的安全屋,漆黑的静谧里,慢慢生长出近于安宁的错觉。
“你……坚持一下。”阿修低声说,“撑过最后两天。”
这个房间能屏蔽他的耳机信号,也能屏蔽执法处对他的监督,他可以多说些话:“明天晚上离开军部,去前线,随便因为什么出局。”
替这个犯人想了这些天,这是阿修能想出最稳妥的办法。
帝国观看直播的民众超过75%,他刚刚查看了民意调查率,不论alpha、beta还是omega,都被这个招蜂引蝶的犯人迷得不清。
在军方违规作弊之前“阵亡”出局,不会对舆论造成太大的冲击,如果出局的方式足够“英勇”、足够“壮烈”,还可能博取一波好感。
“维持住这个局面,你就可能得到豁免。”阿修说,“不要再让军部难堪。”
阿修沉声问:“听见了吗?”
身后的人安静,呼吸声轻轻浅浅,不是醒着会有的呼吸频率。
……这个没心没肺的重刑犯。
少年特工咬了咬牙,把薄被胡乱堆在他身上,枕着胳膊,在冰凉如水的夜色里蜷身。
胃不疼了,他没能撑住多久,眼皮也坠沉,掉进光怪陆离的梦里。
没什么好梦,他梦见炮火把那个垂着头拉小提琴的身影吞噬,也梦见自己的军刀被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深深没进瘦削胸口。
这些梦翻来覆去,盘桓大半宿,直到被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打断。
阿修惊醒,倏地跳起来,握住枕头下的军刀。
……
天已经亮了。
第六天,这个本该被他贴身看守的犯人,不仅起了床、换了衣服、出了趟门取早餐,还在保养手枪。
祁纠正在擦拭一块簧片:“早上好。”
少年特工盯他半晌,慢慢放开军刀,从床上下来:“我真该把你铐上。”
靠在椅子里的beta犯人笑了笑,看起来把这当成了赞美,抬手推给他加了煎蛋的三明治:“要不要番茄罐头?”
“……”阿修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言不发看了他半晌,转身去洗漱。
战时的洗漱简单,花不了什么额外的时间,他把水泼在脸上,让这种森冷的刺骨凉意驱散最后一点睡意。
提尔·布伦丹是不是用不着睡觉?
这种问题多半得不到答案……但至少能知道,这个beta犯人也是肉体凡胎,不是帝国突破了什么尖端科技,制造的仿生人。
阿修咬着加了番茄罐头的三明治,跨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个beta犯人的脸:“你以后会有黑眼圈。”
祁纠正在喝茶,被这句话笑得有点咳嗽,不得不放下杯子。
少年特工依然不解:“有什么好笑?”
“没什么。”祁纠清了清喉咙,他捋了捋副官乱七八糟的坚硬短发,把它们弄服帖,“我天赋异禀。”
阿修仰头问:“熬夜不长黑眼圈?”
“不长。”欠揍的beta犯人想了想,“我需要的睡眠时间很少,久了也睡不着。”
严肃冷淡、一板一眼的少年特工趴在椅背上,抬头看着他,一动不动,看起来受了不轻的打击。
“也不用太羡慕。”会读心的beta犯人拿来喷壶,处理副官相当不服帖的头发,“人醒着的时间是有数的。”
阿修被他摆弄造型:“什么意思?”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很清明,没有缺乏睡眠的疲倦,微微弯了下。
“没什么。”提尔·布伦丹说,“芬里尔副官,还有五分钟,我们要出席指挥部总攻前的集体会议。”
“……”阿修把三明治叠起来,囫囵塞进嘴里,冲去换衣服。
他确信提尔·布伦丹一定是故意的——证据是每到这种时候,这个欠揍的beta犯人,都会笑得十分真心实意。
年轻的副官用最快速度,十万火急往身上套着军装,百忙之中重重瞪了看笑话的重刑犯一眼,像是龇了龇牙。
祁纠靠在椅子里,笑得咳嗽,用热橙茶压下去。
阿修瞪着他,看着这个人放松的笑意,又不由自主缓和神色,抿了抿唇,低头去系扣子。
……的确气人。
不过硬要比较的话,至少比梦里的情形好。
他宁愿提尔·布伦丹一直保持这样,到演习平安结束,到获得赦免,到重新恢复自由和荣耀。
还剩三分钟,收拾停当的副官抄起军刀和配枪,杀到祁纠身边:“怎么还不走?”
“军部修改了通知。”祁纠看了看光脑,“还有三十三分钟。”
阿修:“……”
少年特工冷冰冰的神色有炸毛趋势,还没等发作,就被覆在头顶的手及时安抚:“好了,好了……带你去散散步。”
没人会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散步。
阿修不上他的当:“不去,你也不准去。”
Beta犯人诚恳地温声申请:“放松一下。”
阿修已经帮他确定了窗户的位置:“可以喂鸟,你有面包。”
这样僵持了片刻,他看见这个beta犯人笑了笑,很好脾气地放弃了原有计划,点了点头,起身走到窗边。
提尔·布伦丹推开窗户,把面包掰成小块,整齐排成一排。这个人总有用不完的神奇本事,鸽子、麻雀和乌鸦在他面前,也能规规矩矩排队。
阿修看了他半晌,走到他身边:“为什么想散步?”
“嗯?”祁纠正在调解两只麻雀的纷争,闻言想了想,“想出去走走。”
这个回答很古怪,阿修看着他:“非要现在?以后不能走?”
祁纠拍净手里的面包屑,拿过一旁的军帽,压在少年副官头顶:“能。”
三十三分钟也不算多宽裕的时间。
军用飞艇等在门口,他们离开房间,立刻有训练有素的卫兵跟随。
“西德罗上校”在指挥部已经有了不弱的话语权——探不到底的作战经验、神盘鬼算的指挥手段,让他的意见在作战会议上变得举足轻重。
阿修跟着眼前的瘦削身影,寸步不落地进入会议室。
他仿佛已经看到,提尔·布伦丹当年是怎么用难以置信的速度升迁,做到了帝国舰队的负责人。
年轻过头的执法处特工其实也不理解……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是怎么在登顶后自甘沦落,变成了叛徒和重刑犯。
观看直播的民众大概更不理解,不过绝大多数人不在乎这个。他们只在乎强者,在乎实力,不论这个有实力的是什么人。
「终于又能看提尔·布伦丹了。」
「盼了一宿,来洗眼睛——不是我说,其他几路舰队都在干什么?菜鸡互啄?」
「不得不承认,这个重刑犯凭一己之力,把这场演习的水准拔到了原本达不到的高度。」
「我现在开始怀疑,提尔·布伦丹都打不赢的仗,可能就是打不赢……当初那张战役说不定什么猫腻都没有,就是敌人太强了。」
「也说不定是这三年,他知耻而后勇,重新整理了经验,感谢执法部对他的折磨,对beta就该这样磨炼一下。」
「是个好主意,执法部应当有详细记录——弄个“beta全面加强计划”?」
「好了,都省省力,过去的事还啰嗦什么?西德罗上校发言了。」
……
这些天下来,这个beta重刑犯的拥趸滚雪球似的变多。
懂门道的,按着军用地图,分析这些调动安排里的运筹帷幄、周详缜密,不懂门道的也要凑过来……宁可光听他说话。
提尔·布伦丹的话不多,每每直切要害,这样沉净利落的架势,比起易受情绪裹挟的alpha,居然更杀伐果断。
「不是我说,要不是封闭演习,现在已经有人追过去了吧?」
「执法处可千万看紧了这个迷人的重刑犯,最好别放出来,免得有些人演习一结束就忍不住,我不是说我。」
「想回去上军校了,不该骂他魔鬼教官,我也不是说我。」
「你们可想好了,想接近提尔·布伦丹,得先打过他身后那个冷冰冰的副官!」
「那个副官到底是不是特工?」
「管他呢?不论是不是,不都得先打过吗。」
「这话没错。」
「是啊,alpha这么盯着一个人,要么是看上了他,要么是想杀了他。」
……
阿修猛地关掉星网。
芯片植入体内,关掉星网只需要一个念头,冷冰冰的副官还像把刀一样杵着,祁纠却稍稍回头。
迎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阿修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挪开视线。
毋庸置疑,他并不想杀提尔·布伦丹——可这又和别的有什么关系?
……这些乱七八糟的、见鬼的评论。
年轻的alpha特工死死抿着唇。
他不清楚这种感受,只觉得胸中翻腾得够呛,情绪不受压抑,反倒往颅顶冲上去。
祁纠撑了下会议桌的桌沿,站起身。
阿修站在他身后,清楚地看见这个人第一下没能站得起来,但应对足够快,撑着桌沿借力,稳住了身形。
刚腾起的心烦意乱,被这一幕浇灭,只余袅袅青烟。
阿修跟上去,不动声色抬手,撑住这个beta犯人军装下瘦削的身体。
他勉强收回心神,整理刚才听见的东西,意识到祁纠这是要去总指挥部查阅一些机密资料。
尚未得到作弊“剧透”的军部,已经彻底被提尔·布伦丹唬得团团转,为了打个漂亮的胜仗、掩盖此前的狼狈失败,甚至同意了这种明显违规的要求。
机密资料室是帝国最重要的核心之一,这里直接连通总光脑,没有获得S级权限的人无法进入。
西德罗上校只能一个人进去,连副官也要在门外等。
祁纠走到门口,不等刷卡开门,先被冷硬的军刀拦住。
阿修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有点事。”祁纠温声说,“时间不多了,得处理一下。”
少年特工拦在门前,寸步不让,第一次露出冰冷过头的神色。
这是底线,他不会允许提尔·布伦丹接触和帝国核心有关的内容,更不会允许提尔·布伦丹叛国。
不论出于特工的职责,还是阻止这个人自寻死路。
轻微的金属磕碰声响起。
祁纠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多出的手铐。
年轻的执法处特工森森盯着他。
力道拖曳,咔哒一声,手铐的另一头铐在阿修的手上。
“你前途无量。”阿修咬了咬牙,低声说,“凭你的能力,只要你想,就能翻盘,随时回到原本的位置。”
为什么不重拾当年的荣光?为什么不继续做舰队的负责人?
为什么不带领舰队去获得胜利?
难道就一辈子这样——做个重刑犯,做叛徒和罪人?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的念头:“你究竟想做什么?”
祁纠暂时没法告诉他。
少年特工浑身都是监视器,这地方没有屏蔽,说的每句话,都会被立刻传送到执法处。
祁纠揽了下他的肩,带他走到窗口,看外面的景色:“漂亮吗?”
阿修蹙紧眉。
他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说这个——即使窗外的确漂亮,看不见边的花海,颜色鲜艳烂漫到有些异常。
从这个透气窗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漆黑的山体,和把山映照成金色的阳光。
他忽然意识到,这颗编号198、目前作为总指挥部所在地的废星,就是他们乘坐运输舰来的路上,曾经看见的那颗星球。
以执法处特工的眼力,足以看清那片烂漫的花海里,有一块又一块石头刻成的墓碑。
大多数墓碑没有任何字迹,没有名字,也没有生卒年。
过了几秒,阿修意识到,这座山就是块巨大的墓碑——所有的碑文都在山上,漆黑的山石并不反光,字迹也因此极易忽略。
很凌乱的文字,用的是通用的星际语言,看得出刻字的人识字并不多,那只是些词组似的话。
「我们开矿、耕种、生存。」
「我们欢笑。」
「我们拒绝勒索,拒绝掠夺,拒绝背弃母星。」
「唯有死亡能让我们背井离乡。」
「埋葬尸骨的地方,有更鲜艳的花。」
……
手腕上传来牵扯力道,阿修被拉进那间机密档案室,看着祁纠单手操作光脑,输入一次性的密钥。
系统黑了好几次,防火墙拦得太严,实在黑不进来,只能用这种最直接的办法。
阿修看着屏幕上的内容。
他看见提尔·布伦丹在删除自己的审讯记录。
少年特工愣了半晌,低声问:“……为什么要删这个?”
这是提尔·布伦丹曾经接受不公待遇的罪证,如果有一天,他成功脱罪、重新成了帝国的英雄,又或是有人替他昭雪,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他问完这句话,不等祁纠回答,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beta全面加强计划。
“感谢执法部对他的折磨,对beta就该这样磨炼一下。”
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看见这种离谱的内容,都一定会嗤之以鼻。
阿修从未怀疑过这个庞大帝国的理智,在最严谨、精密如机器的机构里,他被训练到十九岁,从未怀疑过自己所见的一切。
他也从没见过这些。
一颗因为拒绝掠夺、拒绝勒索,拒绝移民去其他星系,而变成“废星”的星球。
“这颗星球叫什么?”阿修问,“在198号之前,它本来——”
提尔·布伦丹说:“帕洛马尔。”
……
“帕洛马尔绞肉机”的帕洛马尔。
在古地球语语系下,某个偏僻的小语种里,帕洛马尔的意思是“鸽子”。
阿修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军靴声响异常熟悉,叫他神色骤变,回手摸枪,却还是晚了一步。
祁纠的手覆在他的手臂上,将他拢到身后。
机密档案室的门被用力推开,黑洞洞的枪口后面,跟进来阴沉沉的人影。
“好久不见。”来人彬彬有礼,“提尔元帅。”
祁纠笑了笑:“宙斯。”
很少有人敢这么直呼执法处处长的代号,但一个beta重刑犯这样开口,居然给人某种“理当如此”的错觉。
宙斯神色微滞,并不理会他,视线落在少年特工身上,露出些满意。
“你做得很不错。”宙斯说,“芬里尔。”
阿修一动不动定在原地。
特工植入的芯片有专门针对alpha的抑制剂,他的身体被麻木控制,变得力不从心,连耳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
“麻痹这个重刑犯的警惕,消耗他的身体,博取他的信任——相信你已经在他身上学了不少。”
“模糊他的认知,给他假情报,让他以为我们会等到第七天对付他。”
“引导他故地重游,犯下大错。”
“……还限制了他的行动。”
“做得很好。”宙斯语气褒扬。
打量着这个最难对付、从不露出破绽的beta重刑犯,宙斯阴鸷的脸上露出得色,示意身后的人上来,启动祁纠的电子镣铐。
“既然他已经确凿犯下叛国罪,不用再等什么颜面扫地、俘虏不俘虏了……随便来一个人都有权击毙他。”
宙斯抛过去把枪:“杀了他,芬里尔,我们会给你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