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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亲吻将死的战神

    祁纠原本面对着宙斯, 听见这些话,转回身,看向被命令的少年特工。

    在他身后,执法处的特工齐齐举枪, 黑洞洞的枪口泛出寒气。

    “删除机密资料”这种行为在提尔·布伦丹的履历上简直不值一提, 但宙斯也根本不在乎——只要这的确构成了叛国罪, 就意味着这个beta犯人再不能顽抗, 彻底落在了执法处手里。

    阿修一动不动盯着他。

    他们两个被一副手铐连着,离得很近, 近到能看清在对方眼中的影子。

    宙斯厉声命令:“开枪!”

    所有特工脊椎条件反射地一悸, 险些毫不犹豫扣下扳机,才意识到这命令是给芬里尔的。

    宙斯要修·芬里尔来开这一枪。

    这些天里, 芬里尔的立场变得极为可疑,只有亲手杀了提尔·布伦丹,才能重新证明他的忠诚。

    在这之后,修·芬里尔会获得新的代号,接替“战神”这个位置, 成为阿瑞斯, 做宙斯的左膀右臂。

    阿修看了看那柄枪, 又慢慢抬头,看着祁纠,脸上的神色有些木然。

    祁纠点了点头,不做反应。

    阿修慢慢拾过宙斯扔过来的枪, 单手打开保险, 食指扣上扳机。

    少年特工垂着视线, 服从于无数次训练下的机械动作,缓缓举起枪。

    系统忽然出声:“你这个狼崽子……”

    祁纠握住抬到一半的冰冷枪身。

    阿修倏地抬头。

    少年特工身体绷成把刀, 黑眼睛盯着他,咬着牙关,眼底无声喷出烈火。

    内线频道,系统的后半句才问完:“……是不是想干了宙斯?”

    “是。”祁纠回它,“还不是时候。”

    阿修的身手,还不至于在这种场合下,一枪让宙斯失去行动能力,再在十几个特工的包围下带着他突围,光天化日逃之夭夭。

    这么做的结果,除了多搭上一条命,没有任何意义。

    阿修的呼吸变得重而急促,他能抵抗抑制剂的时间极为有限,这种专门针对alpha研发的抑制剂,能让意志最强悍的alpha失去自主,变成任人操控的木偶。

    再过几分钟,他就会成为任凭宙斯支配的杀人机器。

    阿修死死盯着提尔·布伦丹,双臂开始不受控地发抖。

    他的瞳孔漆黑,透出焦灼的暴怒,不受驯服的狠戾悍野撕破冷静,这让他不再像训练有素的军猎犬。

    ……这样濒临失控的状态,被落在头顶的掌心打断。

    连同执法处针对特工的训练中,最引以为傲的精神力操控一起。

    “我愿意缴械。”祁纠说。

    宙斯的眼睛随着这句话,秃鹫似的亮起来。

    “这个学生,我很满意。”祁纠继续说,“把他交给我。”

    “解开对他的控制,我就配合。”

    祁纠说:“你们想要的东西,只有他能从我这里拿到。”

    宙斯似乎毫不意外他提出的要求,不以为忤,反倒微笑:“提尔元帅很喜欢芬里尔?”

    祁纠笑了笑:“是啊。”

    宙斯大笑:“这有什么难的!元帅看上的alpha,难道执法处还敢扫兴?”

    他摆了摆手,立刻有专业人员上来,报废阿修的芯片。

    在抑制剂的影响下,阿修的身体已经僵硬到无法动弹,舌根麻木,说不出半个字。

    祁纠垂着视线,看军医当场取芯片。对执法处来说,这种几分钟就能完成的微创操作,甚至称不上手术。

    医用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飘散在空气里。

    阿修盯着祁纠,咬紧牙关,被冷汗模糊的瞳孔里透出焦灼。

    对着一个身为重刑犯的beta说这种话,嘲讽多过揶揄,但宙斯眼里的得色,让阿修看得背后生寒。

    ……这仍然是个圈套。

    精心策划,一环套一环,针对提尔·布伦丹的圈套。

    宙斯掌控一个特工的办法,又怎么会仅仅只是一块芯片。

    Alpha秉性里不受控的暴戾,仿佛感应到情绪的召唤,一涌一涌地撞向头顶,几乎要将什么东西生生撞破。

    阿修身体发抖,分不清这股戾意是对着这个愚蠢的、自讨苦吃的beta犯人……还是对着宙斯。

    即使在刚才,他设想得最疯狂的计划,也仅仅是击伤宙斯,搏一搏生路。

    现在他想杀了这个执法处处长。

    可那只手还覆在他头顶,这样一只瘦削的、微凉的手,带着过去十九年里陌生到极点的稳定力道,从容得像是凌迟的刀。

    手术刀剖开身体,寻找芯片,取出,报废,流畅得像是什么机器的精密程序。

    接着是植入的耳机。

    阿修被几双手牢牢按着,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气。

    身体无法动弹,脑海里的念头就更甚嚣尘上,将他涨满,绷出道道看不见的裂缝。

    宙斯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他耳旁。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把提尔·布伦丹引进了圈套。

    那么提尔·布伦丹自己知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为什么不惊讶,不愤怒,不憎恨……不想杀了他?

    如果知道,为什么要往圈套里跳?

    为什么要往圈套里跳?!

    他在琥珀色的眼睛里看见歉意。

    温和到极点的平静歉意,这种歉意烧断了他的理智,脑海里有根看不见的弦,绷到极限后猝然崩断,从未有过的剧烈仇恨灼烧起来。

    阿修盯着近在咫尺的特工,盯着写有“执法处”几个字的臂章,眼里的神情像是要把它生生撕碎。

    那只原本在他头顶的手,落向他的脊背,把他从执法处特工的钳制里揽出来,护进怀里。

    瘦削到近乎单薄的怀抱,滴水不漏,装敛住他的暴戾杀意。

    “疼吗?”祁纠低头问。

    阿修抬起头,不明白他在问什么,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是问取芯片留下的伤口。

    少年特工不想回答这种话。

    他看着祁纠的电子镣铐,上面显示收束到最紧一格。

    这也就意味着,这个beta犯人目前能获得的,仅仅是能维持一个人最低限度活动的氧气量。

    “我不是你的什么学生。”阿修低声说,“不得不跟着你,是因为任务。”

    摘除芯片后,他的确恢复了一部分支配身体的权力,至少能勉强发出声音:“我比任何人都厌烦你,想甩掉你。”

    ……这个见鬼的beta犯人,一言不发地认真听完,居然还是笑笑,把拴着两个人的手铐给他看。

    “有点困难。”祁纠说,“我们大概分不开。”

    阿修立刻注入信息素,想要解锁手铐,却发现手铐的模式早已在录入那一刻就被锁死。

    除了宙斯,没人能再打开这副手铐。

    气体麻醉|剂弥散在整个房间里,阿修握住祁纠的手腕,碰到叫人心惊的脉搏,脸色变了变,抱住朝自己倒下来的身影。

    祁纠静静靠在他肩上,阿修的双腿也在药剂的作用下发软,抱持不住这道瘦削的影子,不得不跪在地上。

    “……教官。”阿修抱紧怀里的人,低声说,“教官。”

    意识和视野一起模糊,恐惧从末处腾起,吞噬尽最后一点思绪。

    他跪在地上,尽力撑着面前的人,手握着手,额头抵着额头。

    十九岁的军校生轻声说:“教官。”

    祁纠没有反应,身体冷得慑人。

    /

    提尔·布伦丹是真的不容易昏过去。

    几年难遇的缓冲区,系统提前弄了火锅扑克牌,在后台等他:“怎么样,咱们什么时候走?”

    演习是个相当不错的教学环境,阿修学习的速度也相当快。

    这几天下来,必须教给主角的金手指已经给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没法一蹴而就,只能先记下来,靠今后慢慢摸索领悟。

    按照原著剧情,提尔·布伦丹确实是要在这前后黑化成反派……不过他们这毕竟是前传,后面会发生的事还多的是。

    如果没这个打算,随时离开世界,其实也不会太影响剧情。

    “再等等。”祁纠抽了张牌,“还不是时候。”

    系统偷走两张牌,举着望远镜向外看了看:“你不放心他?”

    其实问题应该也不算严重……主角嘛,难免要有几个毕生难忘的遗憾。

    只不过是做特工的时候,不小心做了人家手里的刀,杀了个不该杀的人——比起以后要走的路,这种事其实不算什么了。

    正传里的主角,是要当独立运动领袖,轰轰烈烈弄翻整个帝国的。

    祁纠没回答,只是没收了系统偷摸的那张牌,放回牌堆里洗匀:“再看看。”

    系统遗憾地叹了口气,重新举起望远镜。

    ……

    执法处并没解开这一副手铐,但给他们的待遇,目前来说还算不错。

    因为是执法处强行插手演习,至少这两天里不能暴露这个事实,于是“西德罗上校”在刚开完作战会议不久,就因为旧疾发作入院治疗。

    提尔·布伦丹正躺在病床上输液,病床边上坐着年轻的特工,神色冰冷,一动不动。

    “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人。”

    宙斯坐在病床对面:“但他不配称之为军人,更不配‘提尔’这个代号——你能理解我的话吗?”

    阿修低声说:“他过去也是特工。”

    宙斯垂眼看着他,神色微微不满:“就是这样?”

    阿修沉默半晌,像是从胸腔里出声,慢慢地说:“他……犯了大错。”

    宙斯厉声说:“他本来该是战神!我们把他做成最满意的作品——你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阿修看着提尔·布伦丹。

    他并不觉得意外,这个beta犯人,在成为重刑犯之前也是特工……“提尔”这个名字本身就很叫人在意。

    古地球的北欧神话体系里,提尔住在英灵殿,象征契约、誓言、荣耀,是象征勇气与英雄的战神。

    执法处的特工之中,只有这个代号,从没有对应的人选。

    Beta没有信息素,原本就比性情不稳定、容易留下痕迹的alpha更适合做特工。

    提尔·布伦丹身上很多神乎其神的本事,如果不是经过最严苛恐怖的训练,也不可能获得。

    阿修忽然明白了,提尔·布伦丹不惜暴露、不惜被打成叛国罪,侵入机密档案室,是在删除什么——是真的有这么一个针对beta的改造计划。

    迄今为止,这个计划只得到了一个成功的作品,就是提尔·布伦丹。

    ……

    “他一路升迁,创下了帝国从未有过的记录,做到了帝国舰队的负责人,所有人都相信他前途无量。”

    宙斯寒声说:“有了他,帝国原本可以进一步向外扩张,获得更多的资源,拥有更多的财富……他原本有机会带着这支舰队创下史无前例的荣耀。”

    “我从没想到过,执法处精心培养的、最出色的作品,一场‘帕洛马尔绞肉机’就把他吓垮了。”

    “帝国发动的战争里,远比这残酷的,多到数不清——战争本来就伴随着死亡,难道每一个都要忏悔?”

    “这就是beta。”宙斯语气鄙夷,“他们永远体会不到,掠夺、占领、屠杀的快感。”

    年轻的特工坐在病床边,垂着视线,坐姿笔挺,表情是特工如出一辙的冰冷沉默。

    宙斯对这样的表现还算满意,回到床边,神色变得和缓。

    “即使是这样,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本事。”

    宙斯变了个语气:“执法处对他进行了训练,可我们不知道,他通过这些训练,掌握了哪些技能。”

    所有人接受的都是同样的训练,总有人天赋异禀,能总结提炼出更多——古地球管这叫“取之于蓝,而胜于蓝”。

    所以他们要知道,要弄清楚,究竟是什么样的技能,能拼凑出这样一个“帝国最强beta”。

    “还有别的。”阿修垂着视线,慢慢地说,“我的任务不只是这个。”

    这次宙斯的神色更满意,终于把一份任务简报交给他。

    “你在意他,处里无意干涉,如果不是你这样的alpha,也没法让他上钩。”

    宙斯说:“只是情感理智要分得清,你是特工,你存在的意义就是任务,要做的只有忠诚。”

    阿修握着任务简报,余光扫见外面持枪的特工,alpha能感知同类的信息素,已知的alpha特工就有二十多个。

    和说的不一样……这位执法处处长,不是一般的畏惧提尔·布伦丹。

    二十多个特工,枪都在手里,枪膛里随时保证有一发子弹。

    在这一分钟里,没办法杀死宙斯。

    “等他死后。”宙斯的声音没完没了,“你的代号变更成阿瑞斯,回到处里,前途无量。”

    少年特工慢慢握紧军刀:“是。”

    宙斯背着手,居高临下审视他半晌,点了点头,离开病房。

    ……

    阿修看完了这一份任务简报。

    追踪到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个字上,锋利的纸张忽然自燃,火光在他手里烧起来。

    这是个相当无意义的发明——字面意义上的“阅后即焚”,似乎只是为了追求某种仪式感,又或者是用烫手的火焰警告特工,不要做多余的事。

    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动多余的念头,只要完成任务,只要忠诚。

    阿修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病房外的光线转暗,暮色在天的一角铺开,把云霞烧成血红。

    窗帘被风扰动,拂过没有一丝尘埃的地板,白色的织料干净漠然。

    这种血红透过白纱,模糊地渗进来。

    阿修伸出手,摸了摸提尔·布伦丹的眉弓,他第一次见这个人睡得这么沉、这么安稳,仿佛被疲倦彻底吞没。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去开会之前,这个人忽然对他说,想去外面散散步。

    想带他去外面散散步,因为想“出去走走”。

    提尔·布伦丹这个人,活得一向随意,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没有被严格的年轻特工允许,也就作罢。

    在这一秒,阿修开始后悔这件事。

    他们那个时候,该出去散步。

    ……在这样的念头里,他看见琥珀色的眼睛慢慢张开。

    少年特工盯着这个beta犯人,眼里透出错愕,抬头去看麻醉药剂的用量。

    祁纠问:“疼吗?”

    阿修蹙紧了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躺在病床上的人抬手,碰了碰少年特工取出植入的芯片和耳机后,从耳后裹到脖颈的纱布。

    阿修想要推开这只可恨的手,看着这个beta犯人全无血色的面庞,咬了咬牙,停下动作。

    “你是个懦夫。”阿修低声说,“你不该向宙斯缴械。”

    祁纠笑了笑。

    年轻的特工像是被踩了尾巴:“你笑什么?!”

    “这么说我的人很多。”祁纠隔着纱布检查他的伤口,漫不经心回答,“不差你一个。”

    阿修脊背僵了下,张了张口,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又被怒火压下去。

    这种无法自控的怒火,在那间机密档案室里腾起来过一次,在这一刻又烧灼着他,炙烤着他的神经。

    原本的猜测,到这一步,变成避无可避的现实。

    提尔·布伦丹曾经也是特工,这样的一个局——设局的人清楚,入局的人也清楚。

    只有他自以为是,只有他才是真正的蠢货,他浑然不知地把提尔·布伦丹领进死路,这个混账beta心知肚明,居然就跟着来了。

    “为什么?”阿修扯住他的衣领,“你就这么不想活了,是不是?”

    少年特工翻上病床,双腿分开跪在他身上,没被手铐限制住的手揪着这个beta犯人的领口,双目被再压不住的情绪激出赤红。

    “我救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阿修盯着他,眼里几乎滴出血——那见鬼的、该死的任务简报,根本就没打算让提尔·布伦丹活下去!

    那群会说话走路的畜生,它们甚至要解剖提尔·布伦丹的身体和脑组织……活着。

    活着做解剖实验,研究这个beta的身体构造,测试不同刺激下的脑区反应——活着!

    年轻的特工情绪控制宣告崩盘,大口喘着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要真到了这一步,他宁可在那道矮墙底下,一刀捅了提尔·布伦丹,硝烟、炮火和小提琴绝对是比这好一万倍的结局,他从没这么为没杀一个人后悔……

    “我知道。”祁纠救下自己的衣领,“还没到这一步。”

    “演习还没结束,执法处渗透进来的能量有限,我们还有一天两夜的时间。”

    祁纠撑着床沿,慢慢让自己坐起来:“这是帕洛马尔过去的军医院,基础架构没改过,只要找到机会……”

    系统英勇咳嗽了一声。

    祁纠停下话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少年alpha特工,摸了摸扎手的短发。

    ……执法处早就有结论,alpha特工在使用上有些缺点。

    信息素容易逸散,彼此随时能够感知,无法控制极端情绪,腺体状态也容易受情绪的影响,进入易感期。

    执法处针对这些缺点,已经进行过一次基因改造。

    改造后的alpha特工进入“易感期”,属于身体的本能被尽数封印,细微到几乎无法再被察觉,只剩下空壳。

    空壳,有血有肉、无心无魂的杀人机器。

    阿修盯着他,没有芯片的抑制,身体依然僵硬得无法动弹,喉咙麻木,发不出声。

    ……他害了提尔·布伦丹。

    如果没遇到他,提尔·布伦丹就算不想活,至少也不想死。

    是因为他,这个自讨苦吃、乱好心的家伙,天真到觉得有了个学生,该教的教完,死也不要紧了。

    可这是骗局。

    他只是个提线木偶,是被宙斯支配的空壳。

    他甚至连动都动不了,更不要说反抗宙斯、杀了宙斯,这样的念头烧断神经,烧穿瞳孔,也没法让身体跟着有反应。

    阿修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血腥气,痛苦和羞愧快要将他淹没,还有憎恨,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是个该死的特工——

    一只手臂将他揽住。

    阿修微微打了个悸颤,瞳孔里渗出恐惧。

    但这种恐惧只是因为陌生,因为还有更陌生的体验,那只手力道温柔,微凉的手指按过他的脊背,覆住他灼烫的腺体。

    少年alpha特工发着抖,他的喉咙变得沙哑,吃力从牙缝里挤出字:“我……没有易感期。”

    能找回易感期的alpha,才能真正摆脱执法处的控制。

    变成个空壳、变成个木偶,变成任人支配的杀人机器,算什么易感期。

    “很弱。”祁纠温声说,“不是没有。”

    阿修盯着他的喉咙,迷茫到混沌的意识里,只觉得声音像甘泉,浇在烙铁似的大脑里。

    他哑声否认:“没人能感觉到。”

    没人能感觉到,连他自己也不能,就像没人知道他喜欢提尔·布伦丹。

    ……又或许,是种比喜欢更强烈、更能将他吞噬的情绪。

    怎么会有人不被这个见鬼的beta迷得神魂颠倒。

    年轻的特工发着抖,他从未有过这种情绪,剧烈的恐惧将他席卷吞噬,仿佛无处逃脱的灭顶之灾。

    他紧闭着眼睛,战栗着跪在提尔·布伦丹面前,含着心跳,亲吻将死的战神。

    第102章 是什么味道?

    不受控的心跳被手臂拥住。

    清瘦的、清瘦到令人心惊的胸口, 承托住年轻的alpha灭顶的戾气焦灼,单手揽在他背后。

    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在揉一只亲手养大的狼崽。

    这样的纵容——温和到仿佛什么都能放任的纵容,在这一刻, 实在起不到半点安抚, 反倒成了剖开他的刀。

    划开皮肉, 撬开肋骨翻找, 热腾腾掏出一颗心。

    他奢侈地妄想……这样能烫得提尔·布伦丹皱一皱眉头。

    年轻的特工仰着头,跪在这个beta犯人身前, 漆黑眼瞳里就快喷出焚天灭地的岩浆:“我不是……你的学生。”

    琥珀色的静海映着他。

    阿修无法思考, 像是有什么骤然烧断了理智,他眼前变成一片琥珀海, 朦胧的红雾笼罩一切。

    年轻的alpha在怀抱里失控,基因改造和长久以来的严厉规训铸就的深厚屏障,在剧烈的撞击下重重一颤,第一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

    仿佛剖骨的、淹没一切的混沌里,昔日的旧神单手揽着他, 低下头, 回应他刚才的亲吻。

    阿修死死攥着他的衣服, 在紧咬的牙关里重复:“我不是……”

    这个可恨的beta犯人还在笑。

    他绝不承认他喜欢提尔·布伦丹这么笑。

    像是海浪,也像海边傍晚落的雨,不大,覆落在失控的火焰上。

    他不是提尔·布伦丹的学生。

    他不甘心只是学生, 只是要这个人照料、引导的学生, 等他把什么都学会了, 提尔·布伦丹就可以了无遗憾地迎接死亡。

    阿修胸口起伏,挣扎着想要起身, 想要咬住恼人的笑,他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感受……他恨不得这时候干脆来个陨石雨,把这片星系砸成宇宙尘埃。

    或者是什么别的死法,他和提尔·布伦丹死在一起,死在执法处的枪下,再被例行公事地焚烧。

    他一定会记得在咽气前抱紧这个人。

    他们一起死,要么化成灰,要么变成两具分不开的尸骸。

    ……挣扎的狼崽子被拎着后颈,从容提远。

    祁纠拎着他,手法熟练到用不着刻意想,往背上一按,怀里的年轻alpha就忘了怎么动弹。

    “不是学生?”祁纠低头问。

    年轻的特工仰着头,咬紧牙关,动弹不得,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

    靠在床头的beta犯人忍不住笑了。

    两个人还被手铐锁着,很好捉,跑也跑不掉,哪怕少年特工眼睛里写了一百个想钻进床底团成球。

    祁纠很放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实在顺手,又摸了摸有段时间都没摸过的耳朵。

    年轻气盛的alpha一动不动,从耳廓烫进脖颈,整个人红得像是发了烧。

    “先当着吧。”祁纠慢悠悠说,“还有的学。”

    他有点困了,闭上眼睛,掌心盖住阿修的脖颈,把热腾腾的特工拢进怀里:“狼崽子,亲都不会亲。”

    /

    这话说出来,仿佛给年轻的alpha特工带来了不轻的伤害。

    祁纠睡了二十分钟,再醒过来,身旁黑漆漆的人影还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脸。

    “很受打击。”系统帮忙剧透,“这么盯了二十分钟了。”

    很难不认为……训练有素的执法处特工,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尝试突破有关亲吻的技巧封锁。

    可惜进度相当有限,毕竟像这种技巧,本来就需要练习,不太适合在脑海里强行靠想象凭空突破。

    祁纠打算有时间陪他多练习,但局面动荡,现在不合适:“休息好了吗?”

    漆黑的眼睛颤动了下,在这句话里醒过来。

    阿修看着他,沉默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为什么睡不着?”

    这些人一直在给提尔·布伦丹注射麻醉药剂,药量已经加到常人能承受的极限,再加下去,任何人都可能毙命。

    但这个人居然还是清醒的,仿佛只要需要醒过来,就随时都能睁开眼睛。

    “我的身体,对这类药剂不太敏感。”祁纠撑身坐起,“它们对我没什么效果。”

    阿修问:“止痛的呢?”

    琥珀色的眼睛怔了下,像是没料到这个问题,微微笑了笑。

    阿修盯着自己的手,沉默良久,又慢慢说:“所以……他们说你受刑的副作用,包括感官过度敏感,是真的。”

    祁纠点了点头:“有一点,正好搭配你的易感期。”

    “……”阿修把军刀放下,还嫌不够,把它用力推远。

    这算是个用来活跃气氛的小玩笑,但效果不佳,冷冰冰的执法处特工咬着牙关,双唇抿得更紧。

    年轻的特工抬手,垂着视线,用上训练时排雷的力道,谨慎到极点地拥住面前的beta犯人。

    阿修抱着他,仰起头,小声问祁纠:“疼吗?”

    琥珀色的海沉静深彻,也不是从来都没有涟漪,偶尔会泛出一丝笑影,真实到烫得人眼睛生疼。

    祁纠摇了摇头,摸摸他的头发。

    “你该吃饭了。”阿修垂下头,让这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揉着过瘾,低声说,“我……喂你。”

    手铐锁着提尔·布伦丹的右手,执法处送来的餐食又是相当精致、绝没法用一个手吃的煎牛排,还真就应了这个家伙的胡言乱语。

    阿修用力切着这些牛排,叫它们碎成不能再小的小块,仿佛它们是宙斯。

    让这个犯人吃点东西,其实一直很费力气。

    绝大多数情况下,提尔·布伦丹进食,仅仅是因为身体需要进食。

    阿修用勺子舀起一勺牛肉碎,和着酱汁拌匀,小心喂给他:“你尝不出味道?”

    “有一点。”祁纠点了点头,吃下牛肉,仔细咀嚼,确保这些食物能最大限度转化成能量。

    阿修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攥得青白。

    一个人……如果已经被训练得无法睡觉、无法尝出食物的味道,无法屏蔽疼痛,剩余的感官又无时无刻不在过载——这样的“活着”,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看着眼前的beta犯人,又想起自己在运输舰底的问题:“你为什么现在还没变成反派?”

    他本来以为……这个问题还是会被恼人的笑应付过去。

    但这次没有,祁纠咽下食物,想了想:“因为我知道,我会有个学生。”

    阿修握着勺子怔了下。

    他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又或许是不敢——追问的话已经到了喉咙里,又被异常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年轻的特工倏地扔下勺子,也扔掉餐盘,伸手想去够军刀,那把刀已经出现在他的手里。

    阿修握紧军刀,抬起头,看着身前的清瘦背影。

    他永远快不过提尔·布伦丹。

    不过宙斯也一样。

    ——这个原本还得意满满的执法处处长,现在连脸色都扭曲,铁青森冷,死死盯着这个见鬼的beta犯人。

    “你干了什么?”宙斯厉声喝问,“你是怎么侵入的主光脑!?”

    明知道这个beta犯人会去删除那些记录,执法处之所以成竹在胸,就是因为记录还有无法删除的备份——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既然是早针对提尔·布伦丹布下的圈套,当然不可能用真两败俱伤的饵。

    可现在……连备份都不见了!

    不仅是有关beta改造的备份,还有当初那些战争的实况录像和汇报,记录屠杀的影像。

    被凌虐折磨自尽的omega特工,被集体坑杀的beta反抗组织,在刀尖断气的alpha婴儿……

    有些影像已经太久远,久远到这个帝国建立之前,因为已经过了几百年,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一件事。

    这片星系,在彻底成为帝国之前,也是被屠杀、被强迫、被“教化”的。

    不服从帝国意志的人,一代被杀绝了,两代被杀绝了,后代一无所知地长大,自幼被国家机器抚养,不知道父母亲人的存在,以为自己天生就是工具。

    “总有办法。”提尔·布伦丹说,“我只是需要一张通行证。”

    做帝国舰队负责人的时候,当然有通行证,但这件事没来得及做完。

    系统黑不进水泼不透的防护网,但只要能进去,在里面做什么,就都没了半点难度。

    ……阿修拔刀的手被祁纠按住。

    宙斯手里的枪上了膛,冰冷的枪口抵在祁纠额头上。

    这个动作立刻引得守在门外的特工拔枪,数不清的枪口对着他们,黑洞洞冒着寒气。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宙斯的瞳孔里逼出杀意,声音比枪口更阴冷:“你在毁灭帝国的根基,你在叛国……”

    提尔·布伦丹温声说:“没记错的话,我早就在叛国。”

    宙斯死死盯着这个beta犯人,喘着粗气,脸色青白,像头濒死的疯牛。

    ……这样僵持了片刻,宙斯的视线忽然转开,落到阿修身上。

    阴鸷异常的青白面孔上,那双眼睛阴涔涔地盯着这个少年特工,忽然渗出得色。

    宙斯盯着修·芬里尔,露出笑容,此前陷入绝境的暴怒杀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了。”宙斯低声说,“提尔,提尔……你不会没有害怕的东西。”

    他招了招手,工具似的军医硬邦邦走过来。

    “修·芬里尔和叛国者勾结,是提尔·布伦丹的同党、从犯。”

    “罪证确凿,身为特工知法犯法,罪无可赦,有严重叛国嫌疑。”

    宙斯淡声说:“给他注射审讯药剂,就在这审他。”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宙斯看向阿修的眼神,也冷漠得不带波动。

    像是在看一样用完即丢、丝毫不值得可惜的工具。

    仿佛在这之前,交给修·芬里尔任务、允诺让他做“阿瑞斯”的那个执法处处长,是什么人化妆冒充的。

    ……

    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系统变成的钢笔打了个滚,盖疾尖快扎住祁纠的袖子。

    “有用,有用。”系统提醒,“我们不能拦,这是主角的金手指……”

    不论提尔是不是利用主角、变不变成“反派”,主角都必须在某个剧情里,被注射审讯药剂——这种药剂对基因改造后的alpha有意外的效果,是打开基因锁的关键。

    另一方面,alpha能通过精神力,自主调控感官增幅,审讯药剂给主角留下的副作用,也会成为正传里主角最大的金手指。

    袖子的另一边被修·芬里尔拽着。

    十九岁的特工年龄的确不大,但还没有这么像是少年的时候,手指卷着他的袖子,眼睛漆黑透亮。

    阿修盯着他,唇角抿起的弧度不像紧张,倒更像是笑容。

    年轻的alpha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同党。”

    不知什么时候,阿修开始喜欢这个词,其实宙斯用不着审,他承认自己是提尔·布伦丹的同党。

    ——当然,仅仅承认了这个,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宙斯要的是折磨他的结果,想要靠折磨他,击垮提尔·布伦丹的防线,让这个beta犯人招供。

    宙斯要找回那些丢失的机密档案。

    阿修至少觉得庆幸……提尔·布伦丹从没和他说过这个,他本来也不知道,再怎么拷问都一样。

    针尖扎破皮肤,冰冷的药水淌进血管。

    军医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漠然的眼睛里有些错愕——这是第一个被注射了药剂还高兴的受刑者。

    阿修实在很难控制,他的右手被这些人按着,藏在被子里的左手,却被微凉的手掌握住。

    掌心交叠,他被按着动弹不得,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落进温暖的琥珀海。

    军医看了看宙斯,注射进第二管药剂。

    这药绝对算不上好受,特工常年接受抗药性训练,一样熬不住,年轻的alpha特工没多久就冒出冷汗。

    漆黑的瞳孔涣散开,想昏昏不过去、想醒醒不过来,耳边一直是严厉到极点的盘问。

    毫无意义的盘问。

    “我是。”阿修招认,“我是他的同党,我愿意做他的同党……”

    痛快过头的招认,连宙斯也滞了片刻,才沉声说:“继续!”

    冰冷的脸色,强行压制住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和丢脸到极点的愤怒。

    军医注射进第三管药剂。

    少年特工喉咙里咯咯作响,呼吸变得粗重,身体微微抽搐。

    宙斯去看提尔·布伦丹的脸色,可瘦削的身影平静,视线微垂,看不出任何波动。

    阿修低声重复:“我喜欢他……”

    “我想跟着他,想陪着他。”

    “我愿意……做他的学生。”

    阿修说:“我想把命给他,他比我该活……”

    “可他不领你的情。”宙斯瞄着那个影子,压低肩膀,冷笑着轻声说,“他看着你受苦,看着你被用刑。”

    第四管药剂下去,阿修胸口痉挛,呛出血沫,视线陷入失去理智前的散乱谵妄。

    他低声说:“我的……”

    宙斯瞳孔缩了下,压得更低:“什么?”

    少年特工的意识在消散,看着幻觉里的影子,在血沫里呢喃:“我的荣幸……”

    只会是幻觉。

    真实的世界里,他怎么会肆无忌惮围着这个人撒欢胡闹,赖在膝盖上撒娇。

    战神提尔亲手喂养大的巨狼芬里尔——执法处内,这是个人尽皆知的北欧神话,大概是神话扰乱了脑神经,产生了奇妙的谵妄。

    提尔·布伦丹是在接受这个代号的时候,就知道会有代号“芬里尔”的学生来找他吗?

    如果是这样……他是不是太幸运了?

    幻觉变成谵妄,他察觉到那只手轻轻摸他的耳朵,抚摸他的后背和脖颈,手上的力道温柔亲昵。

    这谵妄很好,他下辈子想这么活。

    Alpha都是贪婪的,他不仅希望能替提尔·布伦丹受刑,还希望能为了提尔·布伦丹而死。

    不知第几管药剂下去,连军医都开始迟疑,宙斯的声音却越发冷冽:“继续!”

    现在的程度,离提尔·布伦丹当初承受过的药量,还差得远。

    宙斯压低肩膀,几乎已经伏在床边,听着这个丢脸至极的特工毫无逻辑、颠三倒四的微弱呓语,脸色铁青得可怕。

    “你愿意为他叛国……你愿意相信他的鬼话?”

    宙斯眼中几乎射出火——哪怕他再不愿意承认,芬里尔也是新一代特工里最优秀的。

    连续两代,最出色、最优秀的beta和alpha特工,都选择了叛国!

    简直荒唐!

    “当然。”阿修说,“我……”

    宙斯死死攥着拳,身体离得更近,脸上因为羞恼一块青一块白,厉声喝命:“说!”

    “……我相信他。”

    阿修说:“我爱……”

    “他”字未及出口,床头的物品已经被重重掀翻在地上。

    宙斯彻底陷入了暴怒——接二连三的挫败,最得意的棋子一个接一个的失控,彻底掀翻了他的理智。

    高高在上的执法处处长,脸色因为激怒扭曲,用力扬起手,却还没来得及落在这个丢人的特工脸上,就定在原地。

    军医离得最近,看清情形,惊惧得几乎喊出声。

    他当然没能喊出声——药箱里的手术刀插入了他的喉咙,精准地避开血管,切断了声带。

    干净利落,甚至没流出什么血,alpha强悍的恢复力自行封闭了创口,只要接受手术,要不了多久就能复原。

    军医捂着喉咙,跌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脸色铁青的宙斯。

    ……也看着提尔·布伦丹。

    宙斯还站着,脸上的铁青开始转为一种难看的青灰色,手摔下来,并没能甩在芬里尔的脸上。

    这个恐怖的beta犯人……把失去意识的年轻alpha护进怀里,从容拍了下巴掌,清脆的一声。

    宙斯的身体跌坐下来,硬邦邦地坐在椅子上。

    没有软倒,因为药箱里那一盒手术刀片已经不见了——这些刀片避开血管,穿透并卡死了大关节,把这具尸体固定成了某种相当僵硬的姿势。

    Alpha天生的强悍恢复力,哪怕是在死亡的前一秒也依然起效,更不要说屡次改造身体的宙斯……这些手术刀片,就像是浑然天成地长在了这具身体里。

    于是这具死透了的尸体,也浑然天成地坐着,沉默着,仿佛在和被审讯的年轻特工对峙。

    穿透喉咙的刀片不仅夺去了宙斯的性命,也割开腺体,信息素浓烈到铺天盖地,仿佛暴怒。

    门外没有任何特工察觉到异样。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垂着头,安抚好怀里被信息素刺激到不安的alpha,看着军医,平静打了几个军用手语。

    缓解、神经刺激、用药。

    军医脸色煞白,慌忙爬起来,从药箱里翻找出保护脑神经的药剂,斟酌着用量,给芬里尔注射。

    药箱里还少了所有催发体力的药剂——这种药是专门研发给特工用的,即使是快死的人,也能靠这个恢复最巅峰的状态。

    只是代价同样惨烈,军医不敢抬头,余光瞄着提尔·布伦丹,看着这个执法处昔日最顶级的特工。

    提尔·布伦丹靠在床头,依旧是种仿佛浑不在意的散漫态度,随手拭去唇角血涌。

    军医倒是按照他打出的手势,滴溜溜来回转,忙碌不停。

    提供了暂时止血的内服药、给尸体换了个姿势、弄出些仿佛审讯的动静、搜宙斯的身。

    按照提尔的指引,军医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翻出机密装备,把所有翻出的东西交过去。

    这个恐怖到极点的前任特工,只是靠在床头,拿着宙斯的勋章,随手摆弄了一会儿,那枚勋章就发出声响。

    门外的特工——就连军医也收到了暂时撤离的命令,来自宙斯,命令优先级S,撤离方向在数百公里外。

    没有人询问原因。

    特工一向只服从命令,不询问原因,所有人安静迅速地离开。

    那副手铐自然也被打开,倒是没被丢掉,准备逃脱的犯人看起来对它有兴趣,随手收进口袋。

    提尔·布伦丹离开病床,抱起昏迷的alpha特工。

    药剂还没失效,他暂时还有这个力气,宙斯进门时随手脱在一旁的披风宽大,正好遮掩。

    军医战战兢兢跟着,走到门口,琥珀色眼睛的主人回头,打了几个手势。

    军医愣住。

    说实话……军医想不到,换谁也想不到,在这种时候,这个将死的“帝国最强beta”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我的、alpha、信息素。

    那双手苍白修长,稳定利落,打出清晰的军用手语。

    月色透过窗户,落在地上,一片银白,像是那座黑山上的皑皑白雪。

    日照金山,光流泻下来的时候,雪就会融化。

    我的、alpha、信息素。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问。

    ——是什么味道

    第103章 我学会了

    军用手语里不包含过于复杂的词汇。

    这是门精确、简明到极点的语言, 力求最快捷地传递信息,不考虑多余的情感和修饰。

    所以军医也被这个问题难住,尽力转动脑筋思索,打出几个相对接近的词汇。

    可怖的beta逃犯垂着视线, 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点了点头, 回以手势:多谢。

    军医连忙摇头, 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

    这种温和到极有风度的礼貌……衬得病房里死去多时的宙斯,那张定格了恐惧、震惊, 变形扭曲的青灰色脸孔, 怎么看都异常讽刺。

    军医贴着墙,勉强撑住发软的两条腿, 看着眼前被夜色吞没的影子。

    提尔·布伦丹原本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论做特工还是重刑犯,这都是个脾气好到有点懒散、对荣耀和使命一向不怎么感兴趣的beta。

    执法处对他的心理侧写,安全等级非常高——这是个在任何时候、遇到任何事,都不会失控,也不会放弃理智的人。

    但就是这样的人, 做出这种事来, 才最可怕。

    你知道他冷静, 知道他缜密,即使他在做的是件疯狂到极点的事……也依然不难清楚地觉察到,他依旧是理智的。

    哪怕他杀了宙斯。

    哪怕军医还有个任务……是把宙斯的尸体伪装成普通的阵亡alpha,在今晚处理掉。

    这并不难, 很容易就能做到。

    执法处早就有办法, 能让任何人死得不留痕迹, 就像帝国处理掉那些被屠杀的尸骸。

    窗外礼花齐放,焰火漂亮热闹, 适合作为一切行动的掩饰。

    礼花和焰火整夜都不会停,帝国的国诞日到来,连演习也暂时中止,夜空里五光十色,一片花团锦簇。

    军医听见遥远的丧钟。

    /

    阿修醒过来时,已经躺在飞艇里。

    宙斯专属的飞艇,功能齐全到极点,内里豪华,外观却极不起眼,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小型运输艇。

    任何一个特工都认得这些内饰,阿修心头一惊,继而被不安吞没,腾身要跳起来,左手却被轻轻按住。

    熟悉的、微凉干燥的掌心,再熟悉不过的力道。

    少年特工怔住,睁大眼睛。

    提尔·布伦丹就靠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看起来很闲适,小茶几上还泡了壶茶。

    ……是梦么?

    是梦还是真的?

    阿修看着眼前的人影,迫不及待抱住那只手,把脸贴上去,胸口起伏剧烈得无法抑制,仿佛心脏跳进喉咙。

    他不敢开口,死死抿着唇,含着顶撞上颚的心跳,硬吞下去。

    覆着薄茧的颀长手指动了动,轻轻抚摸他的眼尾。

    不是梦。

    ……也不是幻觉,薄茧抚摸眼周最敏感的皮肤,有微微的麻和酥痒。

    麻和酥痒透进骨头里。

    年轻的alpha还从没体会过这个,喉咙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发烫,紧紧握住那只手,低头盯着检查。

    这只手上没有新伤。

    顺着手臂向上看,瘦削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披风里,琥珀色的暖海里有笑。

    很轻的笑,像是最轻柔的、泡沫似的浪花。

    “先别急着动。”祁纠按住他的胸口,让他躺回去,“再休息一会儿,药效还没过。”

    阿修躺在枕头上,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睛。

    境况天翻地覆,少年特工还是不安,握住那只手,低声说:“宙斯……”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喉咙哑成这样,仅仅说了一个词,就嘶哑得不像样,不停咳嗽起来。

    温度刚好的茶水递过来,熨帖地淌过喉咙,不苦不涩,温润回甘。

    那只手覆在他胸口,安抚地摸了摸。

    “睁开眼睛,看见我。”这个没安好心的beta犯人慢悠悠调侃,“先问宙斯?”

    阿修:“……”

    就算是个新兵蛋子,也知道这话绝不是正经话。

    少年特工努力绷起脸色,但飞艇里的气氛太轻松,这种轻松蛊惑着他放下警惕、放下不安……毕竟提尔·布伦丹在这儿。

    提尔·布伦丹就在这儿,还有什么可紧张?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们一起死,连这种结果都早就接受了,还有什么更糟糕的?

    既然这样,管宙斯干什么?

    面部表情控制宣告失败,阿修盯着这个明知故问的beta,不听话地爬起来,去咬那一点恼人的笑。

    不难咬到,他们离得很近。

    不算新兵蛋子的年轻特工足够利落,可惜亲吻不属于训练课目,经验不足,难免毛手毛脚。

    Beta前辈微微低头,单手揽着他的肩背,容纳这个冒失到极点的吻,引着他体内横冲直撞的热气。

    醒过神的年轻alpha倏地缩回去。

    那只手拢着他,询问地在他腰后轻按,视线温和地垂下来。

    阿修把头埋进胸口,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教官。”阿修攥住他的袖子,跪坐在他面前,不敢抬头,“教官……”

    他第一次直面易感期,陌生到极点,只觉得比熬刑还难,浑身上下都是蚂蚁在爬。

    属于alpha的占有欲激烈呼啸,重重冲撞着他的脊椎,迫使他想要抱紧这个人、想要更进一步地确认,可越是这样,越强烈的不安越充斥脑海。

    宙斯不重要,死了最好,可他无法不在意提尔·布伦丹。

    他们究竟是怎么脱险的,提尔·布伦丹都做了什么……为什么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甚至比在医院里更好?

    在他昏迷的时候,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在宙斯的飞艇里,有帝国最高的保密权限,他应该去检查存储的监控录像。

    他应该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去弄清楚怎么回事,这个从不知道要替自己考虑的、只会自讨苦吃的家伙……

    落下来的轻吻打断了他的念头。

    年轻的alpha猝不及防,脊背重重悸颤。

    体内一团乱,热意轻易就燎原,连脑子里的念头也被烧得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下去。

    ……果然特工就不该有易感期。

    Beta教官靠在床头,单手揽着发抖的年轻alpha学生,微微低下头颈,耐心地教授执法处和军校都缺席的课程。

    通常情况下,特工不学怎么在接吻的时候换气。

    阿修大口喘息,手脚发麻发软,空有力气,全然不知道该怎么灌注进身体。

    被制裁的年轻alpha仰着头,徒劳咬着牙,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你究竟……”

    祁纠低头,摸摸他的头发:“嗯?”

    狼崽子磨着牙,奋力蹂躏他的袖子,从牙缝里往外艰难挤字,脸上涨得通红,黑眼睛森森盯着他:“你究竟……执行过,多少,这种任务?”

    这话让beta教官笑得偏过头咳嗽——阿修甚至生出幻觉,连这人口袋里那支钢笔,都在毫无良心地笑他。

    祁纠笑得有点头晕,喝了几口茶,尽力压下咳嗽,把恼羞成怒到炸毛乱刨的狼崽子拦回胸口:“没有……没有。”

    “我天赋异禀。”祁纠脾气很好,安慰被亲软了的年轻alpha,“只亲过你。”

    阿修:“……”

    祁纠怀里一空,稍撑起身,四下里找了找:“人呢?”

    “床底。”系统兴冲冲剧透,“烫成球了,这算不算也是天赋异禀?”

    一般人就算再怎么紧张害羞,也做不到瞬间精准定位通往床底的最短路线,团成的球也没这么圆。

    祁纠笑了笑,找了个托盘,放了点零食下去。

    系统举着望远镜,没过一会儿,果然看见少年特工闪击巧克力豆,薯片少了一袋、牛奶少了半杯,水果糖也少了好几颗。

    特工对心态的调节,倒还算是可圈可点。

    在床底吃完了所有巧克力豆,年轻的alpha特工轻手轻脚出来,探出一双眼睛,看着躺下休息的人。

    提尔·布伦丹平躺在床上,盖着那件披风,厚实的黑绒布衬得脸色更苍白。

    阿修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琥珀色的眼睛跟着睁开。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初醒的迷茫,清明透彻,微微笑了下,摸摸床边探出的脑袋:“吃完了?”

    阿修点了点头,捧住那只手,悄悄按在腕脉上。

    心跳非常正常,规律得过了头……可偏偏是这种正常,出现在提尔·布伦丹身上,叫人不安。

    “为什么不睡觉?”阿修爬上床,伏在他身旁,轻声问,“是不是还有什么危险?”

    他摸了摸这个人苍白的脸:“交给我,你休息。”

    躺在床上的beta笑了笑。

    这种笑意比之前更轻,柔和地浸透瞳孔,在琥珀色的海里映出一丝粼粼波光,就化成雪白的泡沫。

    “没什么危险了。”祁纠问,“教你的化妆术,学的怎么样?”

    阿修点了点头。

    提尔·布伦丹有本事在几分钟内,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演习期间,甚至不断有新加入的观众异常困惑,完全无法辨认出西德罗上校是假的。

    阿修暂时还做不到这一步,但基础技巧已经学会了,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也能模仿得差不多。

    阿修撑着手臂,低头轻声问:“要我装成谁,宙斯?”

    他已经猜出宙斯多半是死了——多半是死在提尔·布伦丹的手上。

    这一点都不叫人意外,如果提尔·布伦丹不做某件事,多半是因为不想,而不是不能。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下,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颈,把一瓶暗红色的试剂交给他。

    这种试剂也是执法处研制的,用来大量吸收和存储信息素,阿修打开封口,里面果然是爆烈的火山岩浆和硫磺气息。

    宙斯的信息素。

    只有在alpha死亡后,信息素才会这样不受控地逸散,被试剂大量吸收封存,呈现出颜色。

    “S级重罪。”Beta犯人主动问,“逮捕还是击毙?”

    年轻的特工看着他,过了片刻,漆黑的眼睛透出笑,把试剂瓶收起来。

    阿修握住他的手,手指摸索着相扣,把那只手握牢:“逮捕。”

    他稍稍捧起这个beta犯人的肩颈,小心地亲吻触碰,生怕哪个动作重了,让这具饱经折磨的身体再承受不该承受的痛楚。

    “该把我叫醒……带我一个。”

    阿修垂着眼,嘴唇贴着凉润的眉宇,轻声说:“给我留一刀,让我当从犯。”

    “那可很难。”被他抱着的beta逃犯想了想,“你当时……很真诚。”

    阿修:“……”

    “真诚”是个不错的正面词汇,但放在“被注射审讯药剂拷问”这个环境里,就变得不那么对劲了。

    祁纠摸出钢笔:“想听吗?”

    阿修:“?”

    祁纠拧了下钢笔的尾端,弹出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收音装置。

    轻微的沙沙声里,年轻alpha特工的声音淌出来:“我是他的同党,我愿意做他的同党……”

    阿修:“?!”

    这个坏心眼、可恶至极、绝对没安好心的……beta!

    狼崽子被踩了尾巴,张牙舞爪飞起来,强行抢走钢笔,跑到离床最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祁纠。

    阿修缩成一小团,把音量调到最小,贴着耳朵听。

    ……相当温和懒散的嗓音,居然还在另一头慢悠悠配合背诵。

    两个声音重叠,片刻不差、只字不错。

    凶神恶煞的巨狼忍无可忍,扳着半人高的箱子,炸毛崩溃探头:“不准念!”

    祁纠躺在床上,笑得咳嗽。

    阿修抓着添乱的钢笔,扑过去作势咬他,身形掠上不算宽敞的行军床。

    躺着的beta轻轻咳嗽,胸口微弱起伏,含了笑闭上眼睛,神色轻松,从容引颈待戮。

    抓着衬衫的手定住。

    阿修跪在床上,看着他,不自觉屏住呼吸。

    ……年轻过头的alpha特工,暂时还没办法抵抗这种神情。

    发着抖的手,用最谨慎的力道,轻轻触碰阖着的、微微弯着的眼睛。

    然后跟上来的是嘴唇,同样发着抖,甚至发凉。

    阿修壮着胆量吻他。

    阿修跪在床上,托住祁纠的身体,小心地稍向上挪,让瘦削到硌手的肩背放松下来,靠进垫高的松软枕头。

    “我的荣幸。”钢笔滚进床缝里,录音断断续续,“……我相信他,我爱……”

    阿修轻声念他的名字:“提尔。”

    阖着眼假寐的beta犯人笑了笑:“不叫教官了?”

    阿修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在这个人的唇畔轻轻咬了一口。

    被咬过的地方露出点暖融融的笑。

    阿修跟着他学,也把嘴角抬起差不多的弧度,相当笨拙地一点一点亲他,握住那只垂在一旁的手。

    阿修跪在他面前,把这具逐渐失温的身体拥住,轻声问:“那个药,你用了多少?”

    宙斯没见过这么丢人的特工,被暴怒吞噬理智,忽视了太多细节,犯了太多不该犯的错误。

    从这个角度……他倒是也对杀了那个混账有些贡献。

    阿修回忆着自己听见的声音。

    背景的杂音可以提供很多信息——他听见提尔·布伦丹从药箱里取东西,刀片盒子开合的细微声音,还有安瓿瓶被打开的轻响。

    药箱里唯一用安瓿瓶装的,就是那种能极限催发体力、代价是摧毁身体机能的药。

    祁纠想了想:“都用了。”

    “那有点糟。”阿修说,“目前的医疗技术,救治你的希望很渺茫……如果我们现在掉进时空乱流,回到五十年前,发动叛乱夺取政权,再集中力量突破一下人体改造技术,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如果不是这样,他装扮成宙斯,把提尔·布伦丹带回去,可以勒令最好的医院展开救治。

    他可以立即为提尔·布伦丹平反——在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一起把执法处见不得人的勾当、把这个帝国的黑暗过往公之于众。

    然后他们就会暴露,这种冒名顶替本来也撑不了多久。

    暴露就暴露,他带着提尔去做星盗,远远离开这片星系,直到某天运气用完,或者死在陨石雨里,或者死于黑洞。

    这是很不错的假设。

    ……

    但这种用来让“工具”更好用的药物,对身体机能的破坏,是完全不可逆的。

    如果他没记错,那个药箱里装着的药量,可以让一个人不吃不睡支撑三天。

    三天之后,这具身体的器官会全面衰竭,绝大部分用了这种药的特工,都死于肺功能衰竭后的窒息。

    “我救不了你。”阿修拥着他,轻声问,“哪儿难受?”

    靠在他臂弯里的beta教官微微摇头。

    “坏示范。”阿修第一次这么问他,“我还要活很久,难道每次人家问我难不难受,我都摇头?”

    这下他怀里的人微怔,琥珀色的眼睛张开,映出他狼狈到极点的影子——他还以为自己能装得更冷静。

    少年特工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模仿出一个笑,不那么像是丢了魂。

    “要是我遇上个马虎的大夫,给我做手术,忘了打麻药呢?”

    阿修垂着头,低声说:“人家问我,疼不疼,难不难受,我只会摇头——因为教官教我的……”

    提尔·布伦丹在他怀里咳嗽,闭上眼轻声笑:“胡搅蛮缠。”

    阿修咬他。

    破罐子破摔的办法有些用,他怀里的人咳了一会儿,轻声妥协:“冷。”

    阿修立刻抱紧他,又怕力道用得太过了,碰得他疼,手臂让出些许空间。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相当响亮、持续不断的嘈杂声,阿修原本没心思在意,到这时候才发现,似乎是雨声。

    得是雨势相当大的瓢泼暴雨——那种爆豆似的声响,大颗雨点被风卷着,砸在飞艇的外壳上。

    只要不是极端气候,alpha就没有调控温度的需求。宙斯的飞艇上也没有相关设备,甚至因为情报工作的特殊性,有不少与外界连通的通气口。

    铺天盖地的雨,浇得看不清窗外,世界都像是湿漉漉的。

    寒气仿佛也随着这种潮湿,源源不断渗进飞艇。

    “怎么来这么冷的地方。”阿修捧住他的手,小心呵气,慢慢摩擦着搓热,“这是你的家吗?”

    飞艇的目的地是设置好的,阿修没有细看,只知道不是回帝国的路线。

    提尔·布伦丹摇头,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

    他没说要帮忙,阿修就不敢动,可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连药剂能催发出的体力也相当有限。

    阿修寸步不离跟着他,被轻轻揉了揉脑袋。

    他看着提尔·布伦丹去拿外套,那双稳定利落、能轻易拆枪夺刀的手,已经很难把扣子推进扣眼。

    祁纠试了几次,叹了口气作罢,含笑招招手:“来。”

    盯着他的年轻alpha扑过来,低着头帮他扣扣子,手哆嗦得比他还厉害,不肯抬头,肩背绷得发抖。

    祁纠决定帮他打起点精神:“我的荣幸,我相信他……”

    阿修:“……”

    背着他掉眼泪的狼崽子咬着牙,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

    飞艇缓缓落地,轻微地一晃。

    阿修立刻伸出手,抱住倒下来的身体。

    他怕弄疼祁纠,不敢用太大力气,抱持着这具身体跪下来,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直到怀里的人慢慢恢复意识。

    飞艇的舱门打开,风卷着冰凉的雨气灌进来,清新异常,混进不易觉察地一点花香。

    阿修怔了下,回头向外看。

    铺天盖地的暴雨。

    看不到头的鸢尾花海。

    这是种象征光明和自由的花,传说它开在往天堂的路上,所以花语分歧很大,有人说它是“绝望的爱”,有人说是“相信者的幸福”。

    ……或许这也不算是分歧。

    阿修跪坐在这片风里,低着头,护着枕在胸口的beta教官。

    “我问了问。”祁纠示意,“差不多吗?”

    军医说,修·芬里尔的信息素味道,在资料信息上,是“暴雨里的鸢尾花”。

    这片星系本土的宝蓝色鸢尾,本来的香气很淡,接近于无,但根茎里有大量芳香油,会在暴雨里活过来,是种明冽的香气。

    条件不太容易检索,帝国已经没有这种原生鸢尾花,这种植物象征“不屈服的自由和希望”,在几百年前,就和反抗组织一道被彻底铲除。

    系统找了几百个星球,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个开着宝蓝色鸢尾的星球,正在下停不住的暴雨。

    ……

    阿修不敢让胸口太起伏,情绪被死死吞回去,喉咙里返上来的变成腥甜的血气。

    他发现脸上痒,摸了摸,原来不是风卷进来的雨水。

    “自讨苦吃。”阿修紧紧攥着这个人的袖口,“飞过来要一天,我昏了这么久,要一整天……”

    清新异常的风卷着雨气,送进来明冽的花香。

    他在琥珀色的静海里看见这阵风——提尔·布伦丹身上罕有的潇洒轻松,这种放松的、全无负担的惬意,像海上的粼粼金光。

    提尔·布伦丹抬头,眼睛映着他,微微笑了下:“差不多吗?”

    阿修慢慢点头,嗓子哑透了,吃力出声:“……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那么。”教导他的beta教官说,“这时候,不该说话。”

    凶戾的叛逃特工温驯低头,握住那只已经失去力气的手——冰冷的、毫无知觉的手,眼泪涌出来,滚热地烫在松蜷的手指上。

    阿修果然不再说话,低着头,等着接下来的教导。

    可提尔·布伦丹不再教他。

    这个狡猾的、坏心眼的beta教官,明知道他着急,偏偏闭了眼,慢悠悠靠回去。

    年轻的alpha低头,咬住这个人嘴角那点恼人的笑,笨拙地舔舐,分开唇齿,无师自通加深这个吻。

    “我学会了。”阿修贴着冰冷的嘴唇,轻声说,“老师。”

    暴雨中的鸢尾花前,他抱起提尔·布伦丹,握着那只手,去摘最近的一朵花。

    第104章 等着不孤独

    他们暂时留在这颗星球。

    暴雨在几个小时后结束, 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阳光,在冰凉漉湿的风里,几乎有些烫人。

    鸢尾花依然盛开,花瓣和叶片上有水珠滚动, 映出满眼灿灿碎金。

    “老师。”阿修轻声问, “还冷不冷?”

    提尔·布伦丹靠在他肩上, 微微笑了笑, 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厚实的披风隔绝冷风, 那些阳光洒下来, 落在苍白的眉宇上,让这个人的睫尖也像是变成了金色。

    阿修握着那只冰冷松蜷的手, 想起它拉小提琴、优雅持弓的样子,也想起被这只手轻易摆弄的武器。

    如果没有帝国、没有执法处、没有那些野心和阴谋,提尔·布伦丹说不定会做一个顶尖小提琴手……有空闲的时候,就煮一些喜欢吃的菜,养一点花。

    “那也不一定。”祁纠琢磨一会儿, 提出不同设想, “说不定还做军校老师、魔鬼教官, 专门在毕业考核里捉人。”

    阿修笑了下:“那我肯定次次被捉。”

    祁纠睁开眼睛,让这具身体微微仰头,半开玩笑:“缠着我?”

    “缠着你。”阿修低头,收拢手臂, “把你会的东西全学完, 跟你回家, 给你做饭,给你烧洗澡水。”

    祁纠给予肯定:“日子不错。”

    少年特工受到鼓励, 抿了抿嘴角,继续设想:“我一定很会装可怜。”

    这话让琥珀色的眼睛显出好奇:“装可怜?”

    阿修点了点头,定了定神,垂下眼睛跟肩膀,把自己弄得失魂落魄:“教官……”

    这一手虽然拙劣,还是能逗笑“凶名昭著”的魔鬼教官的。

    被他抱着的人笑得咳嗽,显然真扛不住:“真是这样……绝对把你扔到戈壁滩上,自生自灭。”

    阿修也跟着露出笑,轻轻摇头,收紧手臂:“你会带我回家。”

    祁纠:“这么肯定?”

    阿修牢牢抱着他:“你会带我回家。”

    凶名昭著的魔鬼教官,其实是个相当好脾气、随和到懒散的beta,人好,心又软,忍不住把捡回来的狼崽子带回家。

    倒是看着可怜,被随手捡回来照顾的学生,沾上就轰不走,整天夹着尾巴装老实,其实出去就跟人打架……回家后被按着洗澡。

    他住在教官家,一定每天想办法偷袭教官,每次都被轻松撂翻,早晚要从不服气到认命。

    最后肯定破罐子破摔,就算偷袭完全失败,被缴械、被撂翻、被拎着衣领制裁,也能岿然不动啃硌牙的干面包。

    祁纠听他絮叨,忍不住提意见:“能不能争点气?”

    “能。”阿修很好说话,“啃鲜面包,当天现做的,不硌牙,又香又烫嘴。”

    他喜欢看这个人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觉得高兴,连近在咫尺的恐惧不安,也被拦截得干干净净。

    阿修低头,轻轻咬着那点笑,一只手护着老师的头颈,磨磨蹭蹭地讨一个很轻的吻。

    “还学?”闭着眼睛的人也要逗他,“不是学会了?”

    阿修轻声承认:“差得远。”

    “差得远,老师。”阿修轻声求他,“多教教我……教教我。”

    要学的太多了……不止一个吻。

    不止一个吻,提尔·布伦丹这样选择的用意很明确,拿到宙斯的权限,把飞艇留下,也就意味着能知道这个帝国被隐藏的一切秘密。

    来得及教的,来不及教的,在那些最不为人知的机密资料里,可以看到提尔·布伦丹的生平。

    阿修托着这具被披风裹住的身体,护住这个人的头颈肩背,跪坐着仰头,用嘴唇触碰和记忆——眼睛不够,远远不够,加上耳朵也不行。

    功勋、事迹、生平……这些不是他。

    这些只是影像,不是他,不是活着的提尔·布伦丹。

    不是摸得到、碰得着的活生生的人……不会一个人做饭,把剩菜拿去屋顶喂乌鸦,把面包放在窗外训鸽子。

    不会捉弄和调侃不争气的alpha学生,一块冰冷的墓碑,做不到这些,只能安静等待一束花。

    ……

    滚烫的阳光下,微风吹过,琥珀色的静海托着他。

    阿修仰着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丢人至极地掉眼泪,也没工夫去管。

    至少视线是清楚的。

    他的老师愿意多教教他,露水反射太阳光,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浸过,变得温和纵容,映着他的影子。

    阿修怕他刺眼,抬手挡了挡,无意间碰到耳廓,摸到一手濡湿。

    殷红的血渗出来。

    祁纠问:“怎么了?”

    少年特工脸色苍白,抿了下唇角,轻轻摇头:“没事……太阳晃眼睛。”

    他找了个借口起身,迅速处理干净那些血,不让祁纠看见。

    阿修低声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刺眼的太阳。”

    “是因为有人故意这么做。”祁纠说,“帝国所在的星系,恒星被人为制造的宇宙尘埃遮蔽了。”

    阿修怔了下,有些错愕:“为什么?”

    ……

    要解释清楚阳光和情绪的关系,长期缺乏足量自然光照,会让人的性格、心态发生哪些变化,那就太复杂了。

    这片星系里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是生来就烦躁、压抑、郁闷,最后在笼罩整个帝国的气氛引导下,选择以好战作为发泄渠道。

    祁纠让他把手伸出来,还能动的左手变出枚芯片,放在他手上:“看完,写五千字汇报,今晚交。”

    阿修:“……”

    十九岁的少年特工站着,难得找着了点当军校生的感觉,身体晃了晃:“……五千字?”

    魔鬼教官靠着舱门,懒洋洋晒着太阳,好整以暇看他。

    阿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愣了半天,看见先忍不住笑的教官,自己也绷不住地笑出来。

    他笑得几乎站不稳,按着肚子蹲在地上,握着芯片,抬袖子用力抹眼睛:“五千字就五千字……小意思。”

    祁纠点了点头:“八千字。”

    阿修瞪圆了眼睛。

    十九岁的特工,以这么多年受的训练、挨过的鞭子担保。

    他肯定那个钢笔在笑话他。

    ……八千字就八千字。

    阿修顶着八千字的作业,硬着头皮,先拆了个宙斯花了大价钱弄的、功能相当齐全的沙发,扛出飞艇。

    他知道祁纠比起在房间里,更喜欢在外面——任何人在被戴上电子镣铐,用各种丧心病狂的手段囚禁三年后,都一定会更喜欢在外面。

    这颗星球很漂亮,雨后天晴就更漂亮,阿修没见过这么烈的太阳,也没见过这么蓝的天空。

    这片天空里的乌鸦和鸽子,一定都很自在。

    阿修把祁纠抱进沙发,回去拿了趟东西的工夫,眼睁睁看着落在祁纠肩膀上、胳膊上、怀里的,乱七八糟的破鸟:“……”

    一只狼崽子面无表情,抱着零食、端着牛奶和热茶,黑漆漆的眼睛盯着这些破鸟,无声炸毛龇牙。

    祁纠笑得差点回缓冲区:“好了,好了……过来。”

    磨着牙的年轻alpha挤进老师怀里,不客气地轰走好几只麻雀,盯走了两只鸽子、三只乌鸦,一只搔首弄姿的黄鹂鸟。

    这具身体还在失温,阿修怕他冷,挤进厚实的披风里,隔着衣料察觉到轻笑引起的微震。

    阿修抬头,就被温温揽住,揉了揉脑袋。

    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仍旧微微笑着,还能稍微动弹的左手从容整理披风,把两个人覆住。

    这是个荒无人烟的星球,没有危险,也没有任务。

    “看吧。”祁纠轻声说,“老师陪着你。”

    少年特工打开光脑,插入芯片,蜷进身旁的怀抱里,盯着跳出来的画面。

    他察觉到那只手在轻轻抚摸他。

    ……像海浪。

    即将退潮,用最后仅剩的余力,在临行前温柔抚摸沙滩的海浪。

    浪潮早晚会褪去,泡沫早晚会湮灭……可它毕竟来过。

    阿修知道这个人在做什么——今天以后,他再啃任何费脑子又枯燥的大部头,再接触多少这个帝国隐藏的黑暗,都会同时唤醒今天的记忆。

    灿烂到炽烈的阳光,碧空如洗,暴雨后的鸢尾花,身旁沉静无言的温度和陪伴。

    到任何时候,最绝望的时候,这些都能救他。

    ……

    阿修盯着画面,逼着自己集中精神。

    祁纠陪他一起看,解释里面艰涩难懂的地方,旁征博引,牵扯出一桩又一桩机密,在少年特工眼前织出一张网。

    宙斯苦心孤诣打造的地下帝国,自以为聪明的一切手段,都被慢悠悠讲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堂容易讲的课,讲到后来几次不得不停下,阿修小心翼翼喂进去的茶水,原封不动涌出来,裹挟着淡红。

    “我总算明白。”阿修拥着冰冷的肩背,小心替他擦拭唇角的血痕,“宙斯为什么……这么怕你。”

    为什么怕一个已经受尽了酷刑,身体毁了、性命不长,仿佛连生杀大权都握在执法处手中的重刑犯。

    祁纠笑了笑,靠在他臂间,眼睛里的视线柔和探出,摸了摸他的头发。

    太阳西落,倦鸟归巢,暮色把天空染得半蓝半橙。

    阿修也用披风把沙发里的人裹好,小心抱起来,回到那一处停泊的飞艇。

    这是阿修第一次给提尔·布伦丹做学生。

    这堂课当然不仅仅包含“自然光照对人类情绪影响”这么一个课题,由这里引申,他们谈了帝国的态度、执法处的行径,甚至也包括“beta改造计划”。

    于是他们也看了那些审讯记录,看了那些落在提尔·布伦丹身上的酷刑。

    ——作为当事人的学生,阿修事无巨细地得知了每样酷刑的性质,和施加在人身上会造成的影响。

    宙斯煞费苦心,搜罗罪名、不依不饶,甚至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引提尔·布伦丹入局,也不过就是为了得到这些东西。

    阿修揽着这个人,小心地控制力道,把人放在行军床上。

    他暂时感知不到自己的情绪,这不是带着情绪能探讨的问题——作为特工,封闭情感、把全部念头倒空,把自己当成一个盛装任何东西的空壳,从来都是最基本的能力。

    祁纠必须休息,这具身体已经彻底坚持到了极限,如果再不得到足够的休息,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崩溃。

    ……或许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阿修跪在行军床上,拥着瘦削到轻飘的身体,垂着视线一动不动。

    一个已经疲惫到极点的人。

    一个早就无法尝出食物的味道,感官严重过载,所承担的责任也严重过载,无时无刻不在熬的人。

    他又想起那道矮墙,想起炮火下的轻叹,想起握住他手里的军刀,拉向胸口的手。

    还有那双仿佛在看电视,仿佛在看他,更仿佛什么都落不进的眼睛。

    ……或许这种解脱,不是来得太早,而是来得太晚。

    少年特工回到不见光的床底,打开手电,去写那份八千字的作业,脑海里依然在重播看见的画面。

    阿修盯着一个字也写不出的纸面。

    他听见轻敲床沿的声音。

    身体比意识先有反应,阿修掠上床,稍稍揽起祁纠的肩膀,小心托住头颈:“老师?”

    祁纠闭着眼睛:“写完了吗?”

    阿修:“……”

    阿修低声说:“老师,才过去五分钟。”

    没人能在五分钟里写完八千字的汇报……没人,提尔·布伦丹也不行。

    祁纠轻声笑了,这种笑意明明温和,却像钉子、像刀片,豁开那个冷静的壳子,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淌出来。

    阿修摸了摸他的脸,也低下头,吃力地抿了抿嘴角,及时拦住砸在老师身上的眼泪。

    “你把我的钢笔拿走。”祁纠说。

    这句话让年轻的特工手臂一颤,阿修的胸口起伏两次,才重新稳住声音:“……现在吗?”

    “趁现在。”祁纠说,“一会儿它反悔,就不给你了。”

    系统:“……”

    阿修在这句话里怔了怔,拿过那支钢笔,握在手里,等着下个任务。

    “把飞艇开回去。”祁纠示意枕边,他已经留下了所有宙斯的权限密钥,“我留在这,等我的同党。”

    阿修轻声问:“同党?”

    “是啊。”被他抱着的人笑了笑,“宙斯审了三年,总不能真是空穴来风……那我也太冤了。”

    阿修低下头,轻轻亲吻他的眼睛,冰冷的、微微悸颤的嘴唇擦过翦密眉睫,手指抚过微弱搏动的颈侧。

    阿修听见自己的声音:“老师……你的同党是我。”

    “是我。”年轻的alpha轻轻咬着他,轻到发抖的力道,“你不能……”

    ……不能一个人死在这。

    不能赶他走。

    他不拦着提尔·布伦丹走向死亡,可不能在这条路上,不带着他,不让他陪他的老师走到头。

    阿修无措而凶狠地吻他,偏偏力道慌得比破壳的鸡雏更软——完全相反的念头厮杀,生怕弄疼这个人,又想一枪击穿两颗心脏。

    是不是他们一起死在这,他们的心脏被一颗子弹穿透、变成一堆血沫,就能轻松得什么都不用再想。

    “瞎想什么。”他听见祁纠说,“我留下,是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活下去。”

    “你出生的星系,原本有比现在更发达的医学水平,也有宝石蓝鸢尾。”

    祁纠慢慢讲给他:“大清洗里,有人逃了出来,在边缘星系流亡,发现了这颗星球……为了躲避宇宙雷达,昼伏夜出,在地下建造了小型城市。”

    “我和他们偶尔联络。”祁纠说,“我现在的状况,以他们的医疗水准,应该有办法。”

    “他们警惕性很高,这艘飞艇是宙斯的,只要停在这,他们就不会出来。”

    祁纠温声解释:“你得先走远,确定了你不会回来,他们才会来接我。”

    这种语气和讲课时一模一样,阿修盯着他,一言不发,握着钢笔的手微微发抖。

    系统都被忽悠信了:“真的?还有这个剧情吗?”

    “没有。”祁纠在后台回,“我瞎编的。”

    系统怏怏叹了口气。

    没有这种剧情,提尔·布伦丹一直都是一个人,等一个早晚会找来的学生,等着变得不孤独。

    “对,你看。”系统试图商量,“有人陪着,死得肯定舒服多了。”

    系统问:“真不准备让你家狼崽子陪着?你一句话,让他干什么都行。”

    不论是死在这个小alpha怀里,还是死在这个小alpha手上。

    哪怕祁纠觉得太难受了,不想多熬那一天,让阿修杀了他,十九岁的alpha特工也会一丝不苟地照做。

    祁纠这次真不准备:“不行,留个念想。”

    这只是个故事展开以前的前传,在他走后,阿修还要一个人活很久。

    活完一整个故事,做完所有他没来得及做的事,替他走完剩下的路——这样漫长的责任,如果再压上一场死亡,未免太沉重了。

    ……

    阿修慢慢把他从床上抱起来。

    他还想把沙发也搬下去,被祁纠拦住,温声说:“放下就行了。”

    阿修低声说:“不。”

    “听话。”祁纠耐心哄他,“把沙发搬下来,他们又要警惕了。”

    阿修问:“为什么早不说?”

    这是唯一的疑点——如果真有这样一群人,为什么早不说?

    要是提尔·布伦丹早就知道这些人、这些事,早就知道有这么个活命的办法,为什么要拖到现在?

    但这个疑点也不难堵上,beta犯人最擅长回答审问,如实承认:“以前不太想活。”

    “现在有点想。”祁纠说,“我有个狼崽子。”

    阿修被这句话钉穿胸口。

    阿修低头看着他:“狼崽子不舍得你死……老师,我不舍得你死,我害怕。”

    祁纠温声说:“老师知道。”

    阿修:“我想亲亲你。”

    “以后。”祁纠说,“等我回来,慢慢教你。”

    阿修低声犯犟:“不。”

    “听话。”祁纠笑了笑,“老师好了就回去找你,教你怎么亲人。”

    阿修生硬学他说话:“亲个过瘾的。”

    琥珀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纵容答应:“嗯。”

    阿修大口喘气,他控制不住地发抖,两条腿软得站不住,比祁纠更早摔在花海里。

    他护着祁纠,慌忙摸索有没有摔坏什么地方,躺在他怀里的人安静,耳朵里淌出血,头颈软在他发着抖的手上,瞳孔映着狼狈到极点的影子。

    “……你们救救他。”阿修跪在地上,嗓音嘶哑得要命,“你们救救他……我这就走。”

    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遗民”在这个星球上,昼伏夜出,神奇到能起死回生。

    逻辑上成立,一个标准的、合格的特工,不该否认任何一种逻辑上成立的可能。

    他不敢怀疑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

    阿修说:“他疼……”

    狼崽子手脚并用,一步一摔地爬回飞艇上,把所有他能想到的东西都弄下来,巧克力豆、水果糖、大把的星币,他托着祁纠的肩膀,让老师躺在枕头上。

    飞艇摇摇欲坠地浮起来,片刻都不敢停,消失在夜空。

    ……

    系统被绑架着走了,钢笔被主角攥在手里,有点忧心忡忡地看着年轻的alpha特工像是根木桩,钉在瞭望用的望远镜前。

    少年特工一只手握着钢笔,一只手握着转向的手柄,指节用力过头,掌心已经碾出血痕。

    阿修盯着越来越远的鸢尾花海。

    满天星辰,遍地花海。

    血沾在鸢尾花宝蓝色的花瓣上。

    提尔·布伦丹静静躺着,一个人……提尔·布伦丹一直都是一个人。

    等一个早晚会找来的学生,等着不孤独。

    等着领这个学生回家,煮一锅好菜,一起聊聊天。

    第105章 老师骗他

    失踪的宙斯独自回到帝国。

    没人察觉出异样——宙斯原本就经常独自出行, 那艘飞艇人人都认得,从飞艇里出来的人也一样。

    沉默、阴郁,压得人喘不过气,冷鸷到叫人胆寒的影子。

    更没人敢多嘴去问, 一起失踪的提尔·布伦丹和芬里尔去了什么地方。

    ……那种情况下, 暴怒的宙斯能做出什么, 跟着他的特工比谁都更清楚。

    一个叛国的罪人, 一个被拐成同党的失格特工,被执法处的处长秘密带走, 亲手处决、毁尸灭迹。

    在执法处, 这不是稀奇的事。

    唯一在场目睹了部分真相的军医,刚做完修复声带的手术, 悬心吊胆地在家躲着,没几天就收到调令,被派去了边缘星系“养病”。

    ……

    有打听出来点“机密消息”的,半真半假传言,说是这个倒霉的军医不幸地在现场, 看见了宙斯丢脸的全过程。

    “怎么丢脸的?”政府大楼里, 有闲人悄声问, “难道宙斯还真对付不了一个beta?”

    “什么叫‘一个beta’——那可是提尔·布伦丹!你看没看演习直播?”

    “别提直播了,谁还敢看?你没看军部那些高层?气得像群被抢了骨头的疯狗。”

    “那还不是他们没用,叫提尔·布伦丹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不是两个人吗?我听说还有个小alpha副官,一直跟着他的……”

    “嘘。”立刻有人制止, “说军部几句也就算了, 说执法处, 不要命了?”

    事实在太过扑朔迷离,传言乱飞……但至少绝大部分人已经知道, 那个跟着提尔的副官,其实是执法处派出来,奉命监管和折磨重刑犯的特工。

    到这一步,宙斯为什么暴怒,脸丢在了什么地方,自然也不难推测。

    毕竟只要看那个小alpha的眼睛,就已经能说明一切。

    爱意是比杀意更难隐藏的东西。

    最前途无量的特工,被犯人迷得神魂颠倒,是执法处的丑闻,也是宙斯不可能允许人提及的死穴。

    “……可怜。”有人低声唏嘘,“为这个丧命。”

    “也不一定可怜。”又有人说,“能和提尔·布伦丹一起被处决,一起赴死……说不定是件很享受的事。”

    这话听得好几个人瞪圆了眼睛。

    这些人都在政府里工作,因为演习和国诞日忙得团团转,没看过直播,简直难以置信:“有这么夸张吗?”

    “不夸张。”一个研究员抱着厚厚一摞文件,看了看外面灰沉沉的天空,“Alpha本来就是这样的。”

    Alpha本来不是只知道好战,只知道侵略、占有和毁灭,仿佛被欲望掌控的野兽。

    易感期也好、热潮期也罢,alpha天生就渴望于找到一个能为之交托生命的存在,一件事、一个意义、一个人,为了这个活,也为了这个死。

    这种炽烈到不留余地的感情,才是alpha存在的证明。

    “能和提尔·布伦丹一起死,芬里尔特工一定会愿意。”

    “我羡慕他……不说假话,我真羡慕他。”

    那个研究员说:“其实私底下,很多人都——”

    话说到一半,聚在窗边聊天的几个人就都变了脸色,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霎时间没了动静。

    “宙斯”站在走廊的尽头,负着手,不含温度的、仿佛在打量死物的视线扫在他们身上。

    那双眼瞳分明漆黑,却又因为太过冰冷,在惨白大亮的顶灯下,显出一种冰块般的冷淡透明。

    透明到空荡苍白,什么都容不下,也什么都不在乎。

    研究员被失温的淡漠视线拎出人群。

    旁边几个人慌忙躲远,不迭撇清干系,眼睁睁看着凶神恶煞的执法处特工扑上来。

    没人在意一个研究员的消失,执法处这些年,也没少让人这么“凭空失踪”——这些消失的人去了什么地方,没人知道,只知道他们大概叛国。

    怎么叛的国、叛了哪个国,不清楚,也没人敢多问。

    连提尔·布伦丹都死在这些人手上——当着几乎全国人的眼睛,悍然把人从演习中途劫走处决,哪怕超过半数的人都投了豁免票。

    又有谁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不是没有不满滋生,但解决不满的人,永远比解决不满容易得多。

    消失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头一天还在上班,第二天就举家失踪……执法处的狠绝手段,从来都叫人闻风丧胆。

    一时间人人自危,没人再敢提起芬里尔,也没人再敢说起“提尔·布伦丹”这么个名字。

    原本激烈冲突,随时可能被引爆的暗流,就这么变得平静,平静到仿佛死去的火山。

    冰冷的岩浆流动,缓慢无声。

    ……

    “你家狼崽子干得挺不错。”

    系统被强行绑架,在遥远的星舰上给祁纠写信:“你跑哪去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祁纠也进不去缓冲区,内线聊天不能在角色退场后使用,只能靠漂流瓶跟它联系:“再等等。”

    系统愁到漏墨,一不小心弄坏了一整张草稿纸。

    执法处处长到处抓人,把内阁议会全弄得乱七八糟。系统也被迫跟着日理万机,每天不知道要写多少字,累得晕头转向。

    握着钢笔的手停下书写,把钢笔托在手里,逐处检查。

    ……说实话,系统偶尔一晃神,都会觉得这双手的动作、架势有那么些像祁纠。

    一意孤行的“执法处处长”也一样。

    系统签署了数不清的密令,这其实是个相当明确的阳谋,那些“凭空消失”的人,绝大多数被发配到198号星球做劳工采矿——也就是帕洛马尔。

    “帕洛马尔绞肉机”的帕洛马尔。

    这个偏远、一片疮痍、偏偏富含矿脉的地区,正在发展出独立武装的雏形。

    针对执法处处长的刺杀也越来越多,彻底激化的帝国矛盾,逼着越来越多的人活不成,不得不从麻木里醒过来。

    这些人又要分类,有些是反抗者,有些是被掠夺的战俘后裔,有些是被抹去身份的遗民。

    于是也有些人,开始因为“血统原罪”遭到剔除,陆续被打发去那颗有宝蓝色鸢尾的星球。

    他们在的这艘星舰,就是用来押送最后一批被放逐的遗民的——三年来,叫无数人畏惧又恨之入骨的执法处处长,还从没涉足过这颗星球。

    ……

    一次都没有。

    芬里尔低声问:“累了?”

    钢笔没法回答他,笔尖幽怨地弹了弹,往他手上渗了一大块墨水。

    “抱歉。”芬里尔说,“该让你多休息。”

    他站起身,走到洗手池旁,拆卸开零部件,冲洗钢笔的墨囊。

    窗外是漆黑的宇宙星空,窗户上映出人影,裹着厚重披风的特工头子,阴沉苍白,像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漆黑瞳孔平静,这是种不会起波澜的漠然平静,阴涔涔扫人一眼,就能叫人竖起全身汗毛。

    演了三年的执法处处长,他比宙斯更像宙斯。

    芬里尔低头冲洗钢笔,接水滤水、软绒擦拭,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这就是最重要的事。

    在他擦拭到笔尖时,特工将房间门规规矩矩敲开,新捉到的刺杀者被押进来。

    “你说你是298号星球的原住民。”背对着门口的执法处处长问,“属实吗?”

    有宝蓝色鸢尾花的星球——这颗星球是真的没有名字,只有编号“298”,从未出现过可探测的人类活动踪迹。

    回到帝国后,阿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遍了所有关于298号小行星的监控记录。

    没有可探测的人类活动踪迹。

    没有。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另一种是遗民带走了相当一部分军事、医疗相关的尖端科研成果,反探测能力同样强于帝国。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他回到提尔·布伦丹的小屋,用尽特工的一切技能,分析了所有的布置和摆设。

    他在小屋里待了三天,找遍了所有可能藏有情报的地方。

    连那只白色短绒犬科动物抱枕,也被他全拆开,一块棉花一块棉花地排查,针脚的疏密,短绒方向的规律……一无所获。

    没有任何提尔·布伦丹与其他人联络的迹象。

    没有。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另一种是提尔·布伦丹实在是个太优秀的特工,为了防备执法处不择手段,未雨绸缪,早就销毁了一切证据。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他想尽办法修缮那个抱枕,很不成功,修好后没人认得出它是动物。

    抱枕毁于一次刺杀,他原本一直随身带着它,因为体型和原本的宙斯有差距,这个抱枕被用来填充身形。

    过去的三年里,那是最可能让他毙命的一次刺杀。

    有人近距离引爆了油罐车,地狱般的爆炸把附近的半条街都夷为平地,无数锋利碎片迸溅,飞射速度远超子弹,泄漏的燃料汹汹燃烧了一整天。

    他从昏迷里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爬出火海,前胸后背的要害全被一个抱枕护住。

    这里分出两种可能性:

    一种是老师骗他。

    一种是这个抱枕用了特殊科技纺织的布料,防弹防火,甚至能近距离阻隔击穿钢板的碎片。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但也必须防患于未然。

    如果是前一种,老师的灵魂在看不见的地方护着他……他就必须提高自己的生存质量。

    要煮饭煮菜、吃零食、偶尔吃糖,要每天都睡觉,喂乌鸦、喂鸽子,要每个星期至少保持十分钟的笑容。

    阿修把这十分钟的笑容时间,放在那间小屋里。

    那片代替监狱的住宅区,因为“性情大变”的执法处处长开始热衷于把人流放去挖矿,逐渐荒废,已经不再有什么人居住。

    荒废的地方会被杂草包围,会长出荆棘,也会迅速被风雨侵蚀。

    原本就以灰色为主体的废弃空楼,迅速变得斑驳诡异,夜里风穿过碎玻璃,呼啸声仿佛呜咽。

    但这也令人安心,尤其是一个见不得光的特工。

    阿修每十天会给自己一天假期,窝在重新收拾好的小屋里,模拟和重现那天发生的一切,煮一锅菜、切一个干面包,看那部录下来的电影。

    依旧看不懂,依旧还是会困到睡着,依旧梦不到老师。

    梦不到是好事,这里分出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潜意识作祟,另一种是老师还活着,活在这片宇宙的某个地方。

    阿修选择相信后一种可能。

    ……

    “他不是298号星球的人。”

    押送犯人的alpha特工开口,帽檐遮着眼睛,打破寂静:“那个星球本来没有人,处长。”

    修·芬里尔看向窗外。

    他已经离这颗星球很近。

    他记得坐标,记得留下他的老师、他的同党和共犯、他的爱人的地方。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痕迹,没有人,没有巧克力豆和金币,只有鸢尾花。

    宝蓝色的鸢尾开得比三年前更鲜艳,这里分出两种可能。

    他暂时无法抉择。

    ——有些其他的事等着处理,不能再拖下去。

    这趟航程其实相当不平安。

    察觉到不对,想要甩掉这个执法处的疯子,不想被拖着毁灭的内阁和议会,频繁派来杀手——初具雏形的独立运动组织也在做同样的事。

    只不过……后者的手段单一,笨拙粗糙,还很不成气候,需要有人引领和教导。

    比如借着押送“新捉到的内阁杀手”……扮演成执法处特工,自以为天衣无缝混进来的年轻alpha。

    星舰忽然剧烈一震。

    遇袭的警报毫无预兆响起来,紧急防御的灯光忽明忽暗,接二连三的爆炸猝然轰响,或远或近,炸开刺耳的金属嗡鸣。

    芬里尔依旧垂着视线,恍若未觉,背对着门口,一丝不苟地擦拭干净笔尖,把钢笔重新组装妥当。

    年轻的alpha刺杀者握紧军刀,仇恨地盯着他,黑眼睛里像是烧着烈火。

    听见爆炸声,刺杀者把那个五花大绑的内阁杀手一扔,趁他不备,抄着军刀满眼杀气地扑上来。

    芬里尔反握切面包的餐刀,架开他的刀。

    刺杀者手里的军刀受震脱手,另一只手立刻变出枪,却还没来得及扣下扳机,枪管就猛地一偏。

    一枚纽扣击偏了枪口,只差一丁点,就要嵌在枪膛里。

    刺杀者脸色变了变,如临大敌地后退,死死盯着这个执法处处长,也盯着这个人手里多出的银灰色9mm口径配枪。

    芬里尔有些懊恼地蹙眉,低头看着右手,弯了弯自己的手指。

    星舰的晃动越来越剧烈,已经有要坠落的趋势,刺杀者刺杀不成,已经不能再跟他纠缠,边后退边冷声说:“好日子到头了……处长先生。”

    “你犯过的罪行,该去那个世界接受审判。”

    刺杀者边后退边说:“你早就该去。只有懦夫才会偷生,我们会送你去见死神……”

    阿修问:“能送我去见提尔·布伦丹吗?”

    刺杀者已经退到逃生口,愣了下,有些错愕:“什么?”

    舱内完全失控,火舌已经舔进去,滚滚浓烟里,那个身影还在问:“我会见到提尔·布伦丹吗?”

    刺杀者只觉得莫名其妙,用湿布捂住口鼻,由逃生口一跃而出,打开辅助降落装置。

    ……

    系统隐约觉得不妙,一口气给祁纠发了一百个预警漂流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系上小降落伞投出逃生口。

    修·芬里尔收回视线,宝蓝色的鸢尾开得比三年前更鲜艳,这里分出两种可能。

    一种是因为死亡,一种是因为爱。

    他无法选择。

    ……于是他相信,他能见到提尔·布伦丹。

    “劳驾你陪我了。”阿修对那个杀手说,“我想给你讲些故事。”

    他还没来得及看内阁这次派来刺杀自己的杀手——沦落到能被独立组织的人抓住,估计也没什么本事。

    星舰眼看要坠落,针锋相对到这时候,也没了多少意义。

    他打开这个人被反剪着绑住的星索,解下手铐,绕到面前,弯腰去扶这个拙劣的杀手,却忽然僵在原地。

    修·芬里尔:“……”

    琥珀色的眼睛弯了弯。

    拙劣的杀手被五花大绑了半天,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手不麻腿不酸,撑了下地面,就盘膝坐稳。

    “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执法处处长,看着自己落在那片琥珀海里的狼狈影子。

    不会动,不会说话,察觉不到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有……很多种可能。

    很多种可能。

    阿修盯着他,无法思考,喘不进气。

    提尔·布伦丹坐在他面前,相当没安好心地抬手,揉了揉狼崽子的脑袋:“我的钢笔呢?”

    第106章 欢迎回家

    ……钢笔跳伞了。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直接, 阿修转身,扑去逃生口。

    风卷着浓烟呼啸。

    身后是火海,眼前风雨如晦,已经没了钢笔的影子。

    他扶着逃生口, 握住坚硬的金属边沿, 舰身因为失控的火势迅速升温, 火辣辣地炙在手心。

    这种灼烫让一切显得不像是梦, 也不像是什么为了诱供、精心编造出的幻觉。

    这偏偏是最危险的——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他的直觉,统统告诉他, 没有错, 这就是提尔·布伦丹,他的老师回来了。

    对一个特工来说, 这是最可怕的事,带来的后果可能比死亡更严重。

    从接受训练的那一天起,就有教官反复强调,越是肯定、越是全无疑问,越可能隐藏着无穷的隐患。

    这个时候不能出错。

    内阁是不是真的会犯下这么蹩脚的错误?

    会不会从头到尾, 都是个设计好的圈套, 等着他上当?

    一旦出错, 毁掉的不只是这三年布下的暗线,还有提尔·布伦丹的全部心血。

    身后的人跟上来。

    他的手臂被握住,和记忆里重合的稳定力道,将他从随时坠落的空荡里拉回:“小心。”

    修·芬里尔闪电般回手, 拧上清癯的骨骼——这是提尔·布伦丹随手能躲开的偷袭, 可眼前这个拙劣的杀手, 却只是轻易被他扣住手腕。

    “你的身手不怎么样。”

    芬里尔低声说。

    杀手笑了笑:“是啊。”

    芬里尔盯着火海投落的影子。

    他垂着视线,放开那只手, 把激烈的心跳强行压回去。

    含着的心脏重重坠回胸口,砸得肋骨像是寸寸断裂,血气涌上来,弥漫进整个口腔。

    是真的、是假的,是美梦成真,还是诸神的圈套。

    没时间验证了。

    阿修按下氧气面罩,塞给身份未明的杀手,回身想要去找跳伞设备,还没走出几步,就被更凶的火势阻住。

    他原本没想过留退路,现在却因为退路都被堵死,开始由掌心渗出冷汗。

    “只能硬跳了。”修·芬里尔盯着舱外,“信得过我吗?”

    他不敢去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不敢思考、不敢放纵念头,如果这是个精心针对他设计的圈套,对方甚至知道提尔·布伦丹曾经有过支钢笔。

    如果内阁真的高明到这个地步,他做的很多安排,就必须要重新调整,不论如何……不是死的时候。

    不到死的时候。

    修·芬里尔垂着视线,还想开口,已经被日思夜想的温暖拥住。

    这又让他失去了行动能力,这三年里,这种情况几乎从未发生过,他还以为自己早就没了易感期。

    越来越多的仪器在烈火里失灵,警报声混着爆炸声。烧毁的破口焦黑,大肆灌进烈风,卷着纷飞的纸张东飘西荡,烧成新的灰烬。

    浓烟里红灯闪烁,火舌燎起的赤红比灯光更刺眼,风穿过火海,也变得灼烫。

    恶贯满盈的执法处处长遭遇意外,死在这样一场事故里,原本是很不错的结局和开端。

    灼烫的风呼啸着穿过他们。

    “再等等。”拙劣的杀手在他掌心写,“三十秒。”

    修·芬里尔一动不动站着,无声攥紧指节。

    星舰制动装置报废,高度还在不停下降,三十秒后,会到达无伞强行落地的极限高度。

    二十秒,微凉的、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上来,拢住他的手,他摸到规律的心跳。

    十秒,他看到疤痕。

    杀手被星索捆缚了不短的时间,弄皱的衣领里,隐约透出疤痕。

    同一时刻,琥珀色的眼睛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笑,单手整理好高领毛衣。

    这只手被仍然年轻的alpha捉住。

    杀手抬起眼睛,迎上漆黑到深不见底的瞳孔,又低头看了看腕上多出的手铐。

    还是那副手铐,牢牢锁着他,另一头卡在修·芬里尔的腕骨上。

    握着他的手不同于漠然的面部表情,正微微发抖。

    整个房顶被烧塌下来,爆燃的烈火吞噬整个空间,积攒的热量封闭在舱内,温度急剧升高,足以把一切灼成焦炭。

    火舌舔上袖口之前,修·芬里尔抱紧怀里的人,往逃生口扑出去。

    ……

    298号星球在下暴雨。

    这是个很容易下暴雨的星球,雨来得快停得也快,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冰凉痛快,下过雨的天总比平时蓝。

    被“执法处处长”抱着跳星舰的拙劣杀手,又被铐了右手、禁锢在树下,事无巨细地回答了所有证明身份的细节。

    厚重的披风隔绝湿气,密实的树冠阻挡雨水,清新的凉风钻不进两人间的缝隙。

    修·芬里尔半跪着,浑然不顾身上的擦伤,漆黑的眼睛盯着他。

    系统变成的钢笔离他们不远,就是运气不好,小降落伞相当惨烈地挂在了树上,在风雨里摇摇晃晃:“怎么回事,你还没收工?”

    系统看着这两个说审讯不审讯、光天化日拉拉扯扯的人,比路过的兔子还想不通:“遗民那回事不是编的吗?”

    距离允许,后台终于重新开启,祁纠在内线回它:“意外。”

    穿书局的每一条经验,都是意外试出来的——比如这一次,所有员工就都收到了条新的提醒。

    ……不要随便在前传加设定。

    尤其是那种完全合理、逻辑通顺,主角偏偏又深信不疑,并且极可能笃信终生的设定。

    谁加的设定谁解决……修·芬里尔认定老师还活着,认定了有旧星系遗民能救提尔·布伦丹的命,这个情节自然就得有后续。

    就得有后续。

    祁纠在透骨的冷风里咳嗽,这比什么都好用——年轻的alpha一瞬间抱紧他,手忙脚乱拉开外套,剧烈起伏的胸口抵着瘦削的胸膛。

    “……你太可疑。”芬里尔低声说,“你出现得太巧了。”

    警惕心极强的执法处处长,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靠在手腕上的杀手护进怀里,试图用胸口暖他。

    “照你的说法,有人救了你,用先进的医疗手段让你活了下来……这之后呢?”

    芬里尔盘问疑点:“空缺的时间里,你做了什么?”

    祁纠被他往怀里送。

    芬里尔问:“冷不冷?”

    被他抱着的、可疑到极点的人回神,视线清明地望着他,眼睛里微微笑了,摇了摇头。

    芬里尔半信半疑,握住冻得青白的手指,把它们拢在手心。

    如果不是手铐锁着两个人,限制了不少动作,他只想把这件还算厚实防雨的外套脱下来。

    发着抖的、自己也湿透了的alpha特工面无表情,动作却不是这么回事,这样的拥抱像极了流浪汉守护自己唯一的财宝,也像死透的火山。

    所有人都以为死透了的火山,岩浆在缓慢流淌,缓慢上涌,高温早已足够熔化磐石,表面上却看不出端倪。

    连火山自己也不清楚、看不出,三年日夜不休地套着壳子,这张皮几乎已经长在他身上。

    修·芬里尔看着被雨水浇亮的手铐。

    “没做什么。”祁纠说,“我休息了一段时间。”

    芬里尔扯了扯嘴角:“不是个好答案。”

    ……最差的那一类答案。

    在特工的耳朵里,这句话的性质,几乎相当于“我编不出来,我在说谎”。

    祁纠笑了笑:“是啊。”

    芬里尔问:“饿吗?”

    “有一点。”祁纠说,“这附近有个餐馆,带旅店,味道还不错。”

    在执法处处长坚持不懈的流放政策下,附近的星系都开始有了人烟,有了聚居区,自然也就有了简易的商业体系。

    芬里尔只是化妆成宙斯,用随身携带的特制药水洗掉易容,并不显眼,只是这件外套不能再穿了。

    披风也一样,它们该被一起销毁,一个相当完整的“执法处处长死于星舰坠落”的现场,就再找不出什么明显端倪。

    哪怕是内阁派专人来调查,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除非你能保守秘密。”芬里尔说,“除非你没骗我——我还要甄别你。”

    他不能动用一丝感情,只能用理智思考利弊。

    或者他留下了一个危险至极的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引爆一切,包括老师过去的全部心血。

    或者他留下了提尔·布伦丹。

    “……在甄别清楚之前。”

    依然年轻的alpha特工垂着视线,面无表情,声音低得像是留在悸颤的胸腔:“留在我身边。”

    微凉的手握住他的手,力道稳定,仿佛允诺,又像是安抚。

    芬里尔握紧这只手。

    他已经习惯了克制住欲望,因为克制得太严格,连欲望的内容都无法分辨。

    是哭泣、拥抱还是亲吻……又或者是什么更深的渴求。

    他不能多想,任何一个多余的念头,都可能让摇摇欲坠的堤坝毁却,真到那个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除了跪下来,拉着这只手探进自己的生命,抚摸自己的头顶、嘴唇,或者心脏。

    这或许是种很奇异、很离谱,很无法解释的冲动。

    他从未比现在更渴望死亡。

    /

    祁纠口中的“旅店”,条件居然还不错。

    有干净的单间、有热水,房间里还算温暖,床也还算舒适。

    甚至还有台电视,能收到微弱的宇宙信号,大概能看三、四个频道的节目。

    饭菜都能送到房间里,生活在这个地方的遗民,不论alpha、beta还是omega,都热情开朗不拘小节,和本土的气氛截然不同。

    浴室还有废弃核电池改造的取暖器,打开开关,是暖和到微微刺眼的橙黄色灯光。

    芬里尔看了一会儿那个取暖器:“你在这里待了很久。”

    不是疑问句,也就用不着特地回答,琥珀色的眼睛弯了下,摊开手掌。

    在不接受他的盘问以后,这个人变得沉默了不少,仿佛所有用不着非得说话的场合,都不打算开口。

    芬里尔看着躺在掌心的巧克力豆。

    他挑了一粒蓝色的,暂时解开手铐,让祁纠尽快去冲热水。

    煮好的炖菜被送过来,用小酒精炉热着,散发出番茄酸甜开胃的浓郁香气……一切都恍惚着把他拉回记忆里的那间小屋。

    芬里尔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地看着袅袅蒸汽。

    他不能一直待在这。

    芬里尔站起身,走到浴室外,敲了敲门:“我出去一趟。”

    隔了片刻,水声停下来,浴室门打开。

    芬里尔:“……”

    白花花的水蒸汽逸散之前,年轻的alpha就仓皇挪开视线,飞快逃到窗边,耳廓止不住泛红。

    身后传来没安好心的轻笑声。

    芬里尔用力磨了磨牙,盯着外面停不下的雨,快速把话说完:“你老实待着……不准乱跑。”

    浴室里的人温声说:“好。”

    芬里尔皱了皱眉:“着凉了吗?”

    祁纠想了想:“有一点。”

    “我带点药回来。”芬里尔穿上旅店提供的雨披,沉默了片刻,还是说,“趁热吃饭。”

    “早点回来。”祁纠说,“晚上的电视节目不错。”

    芬里尔扶着门,脚步顿了片刻,一言不发,快步离开。

    他回到那片树林,找跳伞的钢笔。

    不算好找……定位显示在附近,但暗下来的天色让交错的枝杈全变成漆黑,影影绰绰,纠结到难舍难分。

    芬里尔找了不知多少圈,没能找到钢笔,倒是在雨刚停的森林里找到一片还不错的蘑菇、一只飞到眼前的野鸡:“……”

    ……算了。

    给等待甄别的可疑杀手补补身体。

    芬里尔拎着野鸡,用雨衣兜着蘑菇,在清新的雨后凉风里折返,回到旅店交给后厨。

    这样的放松,居然让他生出点错觉……仿佛他们本来就该这么活着。

    他和老师,就该在这样的地方,悠闲地、什么也不做地当个普通人,偶尔出去打猎,老师在家等他。

    芬里尔垂下视线,看着刚换来的药,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就开始动摇……他确实不算个合格的特工。

    一直都不算。

    芬里尔忍不住打开监听器,他能看到祁纠的位置没有移动,也早就学会了怎么制造密室——那是个绝对安全的空间。

    没有威胁,无法逃跑,也没有联络外部的可能。

    他只是想知道,这个人独自在房间里的时候,会干什么。

    ……

    耳机里的声音让他站在原地。

    芬里尔一动不动,眉头慢慢蹙起,盯着窗外落进来的月影。

    ……练习说话。

    他只见过两种人需要练习说话。

    那个被他弄去边缘星系,处理了宙斯的尸体,做了声带修复手术的军医。

    还有水平相当拙劣、连模仿目标人物也做不到尽善尽美,必须要反复练习,反复强化咬字习惯,才能模仿声线的蹩脚杀手。

    修·芬里尔盯着自己的影子,漆黑瞳孔深不见底,渐渐探出寒意。

    他听着房间里的那个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说“好”、练习“有一点”,练习对他说的所有仿佛温和、仿佛诱哄的内容。

    练习说“欢迎回家”。

    这像个赤|裸到极点的讽刺——但讽刺不重要,点燃死火山的不是讽刺,打垮那个表象的也不是。

    不该有任何人用提尔·布伦丹欺骗他。

    那一点摇摇欲坠的、微小到极点的喜悦,坍塌成粉末尘灰,小提琴声被狰狞的炮声和爆炸声淹没。

    芬里尔握着枪,慢慢拧开那扇门。

    他没有遭到像样的抵抗——这个蹩脚的杀手甚至不能称之为杀手,这具身体里没有任何力量,反应速度还不如从未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

    所以这也称不上扭打,几乎没有什么过程,蹩脚的杀手就被按在地板上,双手都被钳制住。

    银灰色的配枪没有打开保险,掉在一旁。

    制服这样一个人,甚至用不着动刀,也用不着动枪。

    ……偏偏到了这一步,年轻的alpha蹙紧眉,盯着他,眼里透出思索。

    芬里尔低声问:“你不奇怪我对你动手?”

    “不奇怪。”蹩脚的杀手温声说,“我的确可疑。”

    芬里尔问:“你是假的吗?”

    “是。”蹩脚的杀手说,“但不是敌人,他们派我来,试试你的警惕性。”

    这几句话都在练习的内容里,所以流畅自如,还像是提尔·布伦丹在说话。

    “我的老师很厉害。”

    芬里尔盯着他,按着那两只毫无力气的手:“他是我见过最强大的人——这和我爱他不相干,但这是客观事实。”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坦然承认:“我不太行。”

    芬里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瞳底深得仿佛不透光,仿佛还没从那场烧毁星舰的烈火里出来,浓烟盘踞,风雨如晦。

    隔了一会儿,芬里尔慢慢抬手,想要解开他的纽扣。

    微凉的、并不能实际阻止他的手,落在他的手上,拦住他的动作。

    “让我看看。”芬里尔轻声说。

    他跪在这个蹩脚的杀手身前,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说话都要练习的文弱beta:“别动。”

    躺在地上的人被揽着肩背,轻轻托起来,靠在床沿,每个动作都轻缓异常。

    跪在地板上的年轻alpha伸出手,摸了摸衣领外的一小块皮肤,找到假皮的缝隙,慢慢揭下来,看见横亘喉咙的疤痕。

    芬里尔慢慢解开他的纽扣,一颗一颗,拉开的除了衬衫衣摆,仿佛还有自身被剖开的胸口。

    ……

    阿修盯着那些疤痕,胸口慢慢起伏,像是不能弯腰。

    仿佛那把不离身的军刀,现在就戳在他胸膛里,一弯腰就会捅穿喉咙。

    “好了,没什么。”琥珀色眼睛的主人笑了笑,单手合上衣摆,摸摸他的头发,“几场手术,什么事都有点代价……”

    阿修低声问:“你练过怎么说‘别哭’吗?”

    祁纠还真没练到。

    阿修问:“有多疼?”

    这个答案也没练到,在这之前,祁纠没用多少时间去练习说话。

    他在这里复健,看到汇总的情报,猜出“宙斯”打算因公殉职,就用了点办法混上星舰,加入了主剧情。

    这个决定做得仓促,这具身体还没有恢复到“好用”的程度,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反应速度也有心无力。

    重新修复的声带也不那么好用,经常发不出准确的声音……除了练习,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现在的提尔·布伦丹,确实称不上什么“战神”了。

    这确实是个事实。

    ……练习好的解释被战栗的吻打断。

    阿修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没法做特工了,也没办法去想什么独立运动——他什么也顾不上,去他的怀疑,去他的甄别,大不了今天宇宙爆炸。

    年轻的alpha跪在地上,拥住瘦削到单薄的身体,发着抖,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气。

    微凉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没练到。

    第二行:明天再哭。

    阿修忍不住笑了一声,仓促擦着脸上的水痕,涌出来的液体越来越多,他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岩浆融化了,从眼睛里涌出来。

    他听见老师轻声叹气。

    温柔的、光晕似的吻落下来,提尔·布伦丹永远都是最厉害的那个,就算不说话,也一样知道怎么哄学生。

    “……老师。”

    阿修低声说,他学着这个人的语气,第一次说这句话:“欢迎回家。”

    他甚至不敢就这么问出口——不敢问手术的详细情况,不敢问一个人的复健多疼、多难熬,不敢问独自练习说话,练习说“欢迎回家”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他问都不敢问的事,提尔·布伦丹慢悠悠地做,在这里一个人重复了三年。

    年轻的alpha发着抖,小心翼翼地迎上那些吻,迎上那片澄明如旧的琥珀海,小心地亲吻他一个人的神明。

    阿修跪着抱紧他:“欢迎回家。”

    第107章 无人知晓(第六世界完)

    298号星球的偏僻旅馆里, 多出一对奇怪的师徒。

    这没什么稀奇——这个星球最不缺的就是奇怪的人,更何况在这片小地方,认识那位老师的人本来就不少。

    在暴雨后的鸢尾花海里,本土的遗民捡到他, 把人带回去治疗, 大大小小做了十几场手术, 前后差不多半年时间。

    这三年里, 化名“布兰”的人一直住在这,前两年出行还要靠轮椅和拐杖, 今年已经好多了。

    “他可真不好对付。”

    旅店的老板接过今天的野鸡和蘑菇, 熟门熟路交给学徒去炖汤,问这个沉默的年轻alpha:“是不是?”

    阿修不习惯说话, 握着猎刀,把药材一并递过去。

    他在这里靠打猎谋生,收入还不错,能买些难找的珍贵药材炖进汤里,给老师补身体。

    老板一看他的架势, 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也是特工?”

    一言不发的年轻alpha倏地抬眼。

    “放松, 放松。”老板大笑, “这儿没人不是特工!这是你老师负责的联络站……他教了我们不少东西。”

    除了怎么用废弃的核电池改造各种生活设备、怎么炖番茄浓汤,还有不少生存技能,外加获取情报的基础手段。

    这颗星球的人越来越多,独立运动的种子在生根发芽, 整个旅馆都是特工的联络站和休息据点。

    阿修慢慢放开猎刀。

    他站了一会儿, 看了看形形色色的人, 低声问:“这些都是他的学生?”

    老板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等到漆黑眼睛里透出不受控的鲜明烦躁, 才笑得直不起腰:“不是,不是——他就一个学生。”

    “他在这等。”老板说,“我们问他等什么,他说等一个学生。”

    这话让年轻的alpha身形一僵,耳廓不受控地发红。

    “他就是教我们点东西,作为报答,我们想办法帮他弄情报,他就要执法处的情报。”

    老板说:“他在这休养身体……说是休养,可遭了不少罪。”

    被救走的时候,“布兰”的身体内外几乎全毁,生命体征微乎其微,哪怕是以本土遗民的医疗水平,也只能一样一样修复。

    起初的半年,布兰几乎无法移动身体、发不出任何声音,半年后慢慢有了起色,能稍微做些最简单的动作。

    后面就是单调艰苦的复健,从练习控制手臂、练习进食,到练习精细动作,练习走路和慢跑。

    日复一日,每天超过十个小时的复健,终于让这具身体至少在表面上,恢复到了和常人差不多的程度。

    “总算你来了。”老板半开玩笑,“有人把他重新塞回被窝里,逼着他休息和睡觉。”

    边上的人也笑着插话:“他是被塞回去了,太阳从被窝里出来了——布兰居然也会睡懒觉,我们还以为他每天只要睡四个小时!”

    这当然是玩笑话,这里的人都熟悉布兰,也敬佩和喜欢这个不知来处的beta。

    但年轻的alpha垂着眼不出声,扶着柜台的手攥得青白,显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轻描淡写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老板打量他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布兰’在旧星系语里是什么意思?”

    阿修问:“什么?”

    “渡鸦。”老板说,“我们相信,它是能从死神手里偷出灵魂的鸟,会在凌晨最暗时现身,给迷途者指引方向。”

    渡鸦不应该单独生活,要么和鸦群在一起,要么和狼一道狩猎。

    老板递给他杯啤酒:“我们很高兴看到你来——你知道,一个人总是孤独的。”

    哪怕他们其实也看不出,那位布兰先生一个人生活,有什么不舒服、不方便的地方……也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个人在一起会更好。

    因为那道瘦削到清癯的影子,拄着拐杖练习走路,停在岩浆般的落日余晖里,每次都像是会被那片赤红融化。

    布兰也好,提尔·布伦丹也罢,这是个并不在意死亡,随时都可能离开的人,没什么能真正留住他。

    倘若不舍得他走,最有用的办法,还是给他找着那个代号“小狼”的学生。

    有了狼养,渡鸦就不那么容易飞走了。

    /

    阿修端着鸡汤回到房间。

    他的动作很轻,厚实的窗帘隔绝外界的光线,房间格外温暖,有种安宁的昏暗。

    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的狼崽子,屏住呼吸扶着床沿,身体前倾,偷偷靠近阖眼昏睡的人。

    阿修垂着头,静静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

    他克制住抚摸的冲动,这些天来,老师睡的时候比醒着的多,但还远远不够——三年透支到极点的疲倦,不是几天的睡眠能补回来的。

    更何况一直以来,提尔·布伦丹无法休息的时间,又岂止三年。

    阿修握着总算找回来的钢笔,稍一犹豫,还是放轻动作,悄悄塞在祁纠的枕头底下。

    ……他还是觉得这根钢笔想扎他。

    作为顶尖特工,一个星期才找到一支带定位钢笔,确实太失职了……但情况复杂,也不是一两句能讲清楚。

    给钢笔绑上小降落伞放生的时候,修·芬里尔也没想过,这支笔在树上挂了一宿,会在第二天被当地乌鸦叼走。

    等他根据定位,追到乌鸦巢,又堪堪晚了一步,钢笔落到了掏鸟窝的本地狒狒手里。

    在狒狒群里玩了一圈的钢笔,意外被扔进野马群,卡在野马的鬃毛上,跟着辗转了几百公里,被狮子追过、被鳄鱼咬过,惊心动魄了整整一个星期。

    找到钢笔的时候,昔日的执法处处长甚至有点犹豫,想请老师来帮忙说个情。

    舒适的暗色里,琥珀色的眼睛张开,映出他的影子。

    阿修立刻停下动作,看着那双眼睛,轻声问:“老师?”

    他伸出手,小心抱住祁纠的肩背,让这个人更舒服地倚在软和的枕头上,放松脊柱和头颈。

    靠在他臂间的人认出他,眼睛里微微笑了笑,散去警戒提防,重新阖上眼。

    阿修把手交给他,触感微凉,颀长的苍白手指在掌心写字。

    祁纠问:炖了汤?

    “炖了一点。”阿修爬上床,挤进被子里,“先热着,想吃再吃。”

    祁纠好好躺着,就被狼崽子抱着拱来拱去,闭着眼笑了笑:胡搅蛮缠。

    阿修贴着他颈间,在这样温暖的室内,这个人身上依然是冰凉的,颈动脉的波动微弱到难查。

    “这句话以后有的说。”阿修捧住那只手,往怀里藏进去,低头亲了亲那些手指,“老师。”

    祁纠只好继续练习说话:“……胡搅蛮缠。”

    完全破坏后又重建的声带,暂时还不能发出所有清晰完整的声音,这句话有种从胸腔里透出来的沙哑,偏偏又不急不缓。

    如果有什么像特工手册一样的“养狼手册”,这种稍有些异样的柔和语调,或许该记在第一页。

    或许养alpha也是——阿修屏住呼吸,牢牢闭着眼睛,压住胸腔里不受控的悸颤,依然一动不动抱着祁纠。

    祁纠轻声问:“听见什么了?”

    他揽住怀里的年轻alpha,轻轻拍着背,落下的手抚过腰脊,察觉到克制的悸栗。

    埋在他怀里的狼崽子抬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脸。

    “听了我的事?”

    祁纠放纵他摸来摸去,揉了揉阿修的头发:“复健事迹?一天睡四个小时?”

    阿修问:“有多累?”

    这问法其实带有诱供的嫌疑——问“累不累”可以答否,问“是不是真的”,也可以答以讹传讹,多有夸大不准。

    可惜被审问的是提尔·布伦丹,能把真宙斯活活气死的执法处第一特工,嘴一向严得很,不想说的事,就算最凶残的酷刑也撬不出。

    ……只不过,有些问题,就算只是沉默,也一样是回答。

    这具身体里清晰地写着答案,把手覆在胸口,能感觉到它曾经被毁成什么样,又怎么样一点一点修复。

    瘦削到分明的骨骼,薄得烫手的肌腱,凉得仿佛暖不回的体温……都写着答案。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笑,静静望着他,任凭身体被年轻的alpha捧起来。

    祁纠轻轻摸他的头发。

    这个动作练习了十三天,从抬起手臂的幅度,到手掌的落点,再到手指配合的精细动作。

    要说累,其实也还好。

    就是每次练习的时候,难免会想念旧物,比如落在小屋里的小白狼抱枕。

    阿修:“……”

    “回去过吗?”祁纠比划,“有个抱枕,白色的,在沙发上。”

    阿修:“…………”

    他怀疑这个从来不安好心的人是故意的。

    等待鸡汤炖好的时间里,他去看了那些情报。

    一个偏远星球的小情报站,通过窃听、分析、汇总收集到的情报,几乎把执法处的每个细节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不信……提尔·布伦丹不知道他拆了那东西。

    不会动的狼崽子无声磨牙。

    “对我很重要。”祁纠慢悠悠说,“比钢笔差一点,我的钢笔……”

    剩下的话被亲吻打断,手忙脚乱的年轻alpha捧着含笑的老师,自愿替代殉职的白色短绒犬科动物抱枕,要揉脑袋给揉脑袋、要捏耳朵给捏耳朵。

    昏暗安宁的房间里,没有窥伺、没有监听,没有一切已知或未知的危险。

    只有自由,只有安稳,只有拥抱。

    哪怕明天就死,哪怕下一刻宇宙被奇点吞噬,或者毁于爆炸。

    “老师。”阿修轻声说,“我很想你。”

    阿修说:“抱枕被我弄坏了……我把我赔给你。”

    “我把我赔给你。”

    阿修求他:“老师,别不要我。”

    年轻的alpha微微发抖,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大声呼吸,不敢大声让心脏撞击胸口。

    他轻声求他的老师、他的爱人:“别不要我……”

    他得到允诺的轻吻。

    在这样轻柔的碰触里,悸颤的年轻alpha被拥住,揽进日思夜想的怀抱。

    “怎么会。”祁纠说,“狼崽子。”

    覆着后脑的手掌力道柔和,拢着他的脖颈,空着的手扣住十指。

    琥珀色的海拥着他,落下来的视线轻轻吻他。

    修·芬里尔从未问过祁纠,为什么会在被他怀疑的时候,顺势谎称是假冒的,对着他放弃提尔·布伦丹这个身份——有很多种可能。

    比如为了让他冷静,缓和当时的局面,比如在祁纠看来,其实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如果没有这场“殉职”的意外,这个人会继续在这里独自复健,直到恢复一定战力,直到勉强能做回提尔·布伦丹。

    可“布兰”明明也很好。

    不是战神、不是被迫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特工机器,是自由的渡鸦。

    “老师。”阿修轻声说,“我看到你给我的代号。”

    在祁纠负责的情报站里,“布兰先生的学生”有个专门的代号,是“法伦”。

    阿修问:“什么是法伦?”

    “小狼。”祁纠想了想,“和布兰一样,属于古地球的凯尔特语族,古爱尔兰语系。”

    这是种相当久远的语言,由这个词根衍生出的名字,象征高贵的勇气,也代表狼群的领袖。

    阿修仰头去亲他:“我以后就叫法伦。”

    修是执法处给他的名字,芬里尔是已经死亡的特工,宙斯是假身份,这些都毁在过去。

    他以后是渡鸦的同党和从犯。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下,摸摸他的头发,拎着狼崽子的衣领,把怀里的脑袋稍稍拖远:“饿了。”

    年轻的alpha立刻跳下床,去端那一小锅鸡汤,热腾腾的蘑菇鸡汤香气四溢,顺着喉咙下去,熨帖胸口肠胃。

    他们在安静温暖的房间里喝汤、吃现烤的面包,吃饱喝足后,他们去雨后的晚风里散步。

    这颗星球三天两头就有场雨,雨后的风清凉,在烧红半边天空的晚霞里,送来鸢尾花的清香。

    Alpha的占有欲偶尔作祟……有了老师的法伦,也不是不会有和风较劲的时候。

    比如“我的信息素比这个浓一点”、“比这个好闻”、“比这个更多一点甜香”、“绝对没有掺进去这种廉价的劣质香水味”。

    路过的无辜香水推销员:“……”

    “好啦,好啦。”有人边劝边给他出主意,“你可以去打广告,就说是‘有本事让布兰先生笑的香水’……”

    这主意不错,短时间内,这款廉价的劣质香水成了销量最好的一款。

    ……

    他们每晚都出来散步。

    有时候是在附近,有时候是乘坐飞艇,去更远的地方——比如有野马、鳄鱼和狮子的草原。

    那是片不错的草原,一望无际的青草里散着鸢尾花,随风摇曳,地面像是变成了海浪。

    他们散步,看风景,毫不客气地挥霍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只用来无所事事。

    哪怕独立运动再如火如荼、法伦要做的事再多,也不能打乱这个安排。

    不是没人注意到牵在一起的手。

    年轻的、已经成了独立运动领袖的alpha毫不在乎,黑漆漆的眼睛叫雨水洗出符合年龄的锐气,谁敢瞄个不停,立刻龇牙盯回去。

    他们走到飞艇的死角,年轻的alpha始终收在口袋里的手抬起来,忽然变出银灰色的枪。

    枪口抵上老师胸口之前,已经被一只手轻轻握住。

    祁纠最近的复健效果挺不错。

    琥珀色的眼睛里透出笑影,法伦脸上的冷冰冰也撑不过一秒,绷不住笑出来,看了看熟悉的死角。

    ……这大概是修·芬里尔作为特工,被派遣接近最危险的重刑犯,曾经跟着提尔·布伦丹学会的第一件事。

    “这个角落。”祁纠说,“适合杀人。”

    无法被观测、不会被干扰的死角,对负责暗杀如同吃饭的特工而言,是天然的行刑场。

    法伦说:“还适合别的。”

    祁纠有点好奇:“什么?”

    年轻的alpha扣了下扳机。

    一朵宝蓝色的鸢尾从枪口绽放,连暴雨的水色都还在,晶莹剔透。

    “适合接吻,老师。”法伦轻声说,“花开好了。”

    年轻的独立运动领袖伸出手,拥住毕生的老师和爱人。

    鸽子和乌鸦在人无法到达的地方探头,麻雀叽叽喳喳地聒噪……钢笔不太想看,自己把自己的笔帽扣紧。

    他们在暴雨后的鸢尾花香里接吻,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

    这可不是特工或者军校的课程,在天然的行刑场里,有一块水果糖、一颗巧克力豆,一朵鸢尾花。

    祁纠揉了揉狼崽子毛绒绒的短发。

    三年分别,修·芬里尔又或法伦,从没懈怠过一分一秒,别的技能都保持的很不错。

    除了这个。

    缺乏练习的技能,总是容易退化生疏。

    滚热的胸膛融进温柔的琥珀海,靠在星舰上的beta抬手,揽住怀里的alpha,覆上比胸膛更烫的颈后腺体。

    柔软的、温暖的雨点落下来。

    “狼崽子。”祁纠笑了笑,“不是这么亲的。”

    第108章 死亡证明

    天气转暖后的第一场雨。

    下了一整天, 不算大也不算小。

    路面被洗得黝黑反光,湿漉漉的落叶沾在地面上,风吹不动。

    路灯的橙黄色光线洒在积水里,支离破碎, 像是刚销毁了一批假冒伪劣的太阳。

    ……

    祁纠从窗外收回视线。

    走廊尽头, 静音室的门缓缓打开, 光跟着渗进去。

    被锁在角落的人影抬头——哪怕早有准备, 负责开门的哨兵还是悚然一惊。

    毕竟锁在这里面的人,眼睛被严严实实蒙着、耳朵被封住, 戴着电子镣铐和止咬器, 浑身上下都被束缚衣捆紧。

    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唯一能感知外界的, 大概也只剩下喉咙处的一小块皮肤。

    靠着这么一小块皮肤……居然能知道门开了。

    哨兵咽了下唾沫,握紧手里的电|棍,不着痕迹向后退。

    “……079号,极高危,无原因失控193次, 伤人28次, 被判定有严重故意伤人倾向, 被单独关押。”

    哨兵低头看了看资料,再次核对编号:“您确定要保释他吗?”

    祁纠把保释令递过去:“我是他的向导。”

    哨兵实在半信半疑,回头看了一眼静音室内深重的暗影,又看了看眼前斯斯文文的向导。

    保释令白纸黑字,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批下来的, 但盖着最高塔的印章, 到了下面就只有照做服从。

    “一段时间内,我们还需要保持对他的监视。”哨兵提前说明, “可能会对您的生活有一定打扰。”

    祁纠点了点头:“理解。”

    “您不能私自解开他的禁制。”哨兵说,“否则我们会立刻重新将他收监,您也会遭到相应处罚。”

    祁纠点头。

    哨兵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稍一犹豫,还是接着问最后一个问题:“您要保释他,是想用他做什么?”

    战斗、防卫,还是在高危环境里作业?

    哨兵没有察觉,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被锁在静音室角落的那个“079号”,居然也若有所觉地微微偏头。

    “带他回家。”

    祁纠说:“我弄了幢别墅,适合两个人住。”

    哨兵愣了下。

    ……这种理由未免过于草率了。

    真这么填,回头最高塔来审查,知道有人用这种理由领走了一个极高危的失控哨兵,说不定要判个玩忽职守。

    “就写‘防卫’吧。”哨兵说,“外面很乱,向导独自出行,确实需要一个哨兵。”

    尤其眼前这位向导,很显然受过重伤,至少有一条手臂、一条腿是假肢,半边身体的器官都接受过机械改造。

    哨兵的五感远比常人敏锐,能听得见机械运转的细微杂音。

    祁纠接过笔,在单子的最下方签名,接过哨兵递过来的钥匙,走进静音室。

    被锁在角落的年轻哨兵微微仰头。

    祁纠弯下腰,解开蒙住他眼睛的黑布。

    哨兵的“禁制”是精神层面的,即使解开黑布、摘下耳罩,也依然听不见看不见,除非得到向导精神力的引导,才能解开禁制。

    哨兵戴着止咬器,两只手铐在一处,铁灰色的暗淡眼睛转向他,仰起脸冲他笑了笑。

    很标准的笑容,笑意不达眼底,瞳孔涣散冰冷,眼尾蛰着条暗红的疤。

    ……

    “对对,就是他。”

    系统冒出来:“他叫凌熵,是这回的主角……也是你分配的对象。”

    这是个有点特殊的世界。

    最初的变化,大概是来自一场停不下的雨。

    这场雨持续了近六个月,雨水具有某种尚未查明的特性,占比超过30%的人在这段漫长的雨季里发生变化,后来被称为“觉醒者”。

    按照官方公开的信息,觉醒者分为两类:一类身体强悍、五感异常敏锐,但精神力极不稳定,被称作“哨兵”。另一类则恰好互补,天然就能安抚前者狂乱的精神世界,被称作“向导”。

    主角凌熵,就是个相当典型的“失控哨兵”。

    和其他哨兵不同,他失控的原因不是精神控制力不强,恰恰是控制力太强——强到没有任何一个向导能给他合适的引导。

    “他坚称自己有一个向导……经过调查,大部分人认为这个‘向导’是他臆想出来的。”

    系统翻了翻剧情:“但他的天赋的确罕见,如果能服从控制,会是相当好用的工具。”

    系统说:“最高塔的人为了驯服他,弄了不少假货来骗他。”

    他们就是其中一个,负责扮演欺骗主角的冒牌货,扮演凌熵臆想出的“向导”。

    因为算不上什么重要角色,甚至没有现成身体给他们用,直接用了祁纠自己的身体数据——为了表现得足够“斯文”、“弱不禁风”,系统还特地钻研了下相关演技。

    在未来,凌熵会让最高塔知道,哨兵不一定要靠向导的精神力引导,也可以直接吞噬向导的精神图景。

    这也是他们这次的任务:被凌熵击杀,并被夺走全部精神力。

    这是计划中的最后一单,祁纠的别墅已经拾掇得差不多了,只要把金手指给主角送到,就能顺利完工,去过相当惬意的退休生活。

    ……

    雨水混着尘土的气息,被夜里的凉风卷着,灌进衣物。

    凌熵停住脚步。

    祁纠带着他离开监守所,见他停下,就转回身:“冷吗?”

    听力的禁制并没打开,凌熵抬手,冰冷的手指触到祁纠的喉咙上。

    寒气尖锐地渗进皮肤里。

    祁纠任凭他摸索,又问了一遍:“冷吗?”

    凌熵按着不速之客的声带,“听”见这句话,摇了摇头,拒绝了递过来的风衣。

    他垂着涣散的眼睛,轻微耸了耸鼻子,低声说:“下雨了。”

    他的嗓音有种异常的喑哑,因为长期戴着止咬器,咬字有些含混,一般人几乎难以听清。

    “下了一天。”祁纠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去月台,坐火车。”

    凌熵抬了抬嘴角,低声说:“我坐过火车。”

    这又是句被判定成“胡言乱语”的瞎话,凌熵从没坐过火车——他是被人从森林边缘捡到的,在这之前是矿场的奴隶,没有购买过任何一张火车票。

    “你说你是我的向导。”凌熵仰起脸,“你还记得,我们坐火车的事吗?”

    祁纠打开伞,遮在他头顶:“我受过重伤,记忆不全。”

    凌熵垂着眼睛,露出一点笑。

    这笑容还是冰冷,没有任何温度可言,但系统侦测到他收回了藏在指间的刀片,大概这个回答在逻辑上存在可能。

    “那么,我给你讲。”

    凌熵说:“你是为救我受的重伤。”

    “我掉进正在坍塌的矿坑,你下了矿,把我举出去,然后那个洞口就彻底塌陷……你被埋住了。”

    “你受了很重的伤,断掉的木头,茬口很尖,从这里扎穿出来。”

    凌熵的手冰冷,沿着祁纠的喉咙向下,指尖抚过衬衫,停在左肋间。

    他低声说:“掉下来的石头很重,很多,压住了你的腿,推不开。”

    “缝隙太窄了,人下不去,我在那个时候觉醒了精神力。”

    凌熵说:“我的精神体是一只白狼,我用精神体钻进去找你,你不准我留下,要我立刻走。”

    “我第一次不听你的话。”

    凌熵说:“我和你犟了三天,你弄出一只乌鸦,把我的精神体抓走了……我没办法违抗你的精神力。”

    “我刚走,矿场就被山崩引发的泥石流淹了,暴雨下了很多天。”

    “等我再回去,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找不到,包括你。”

    凌熵说:“包括你。”

    ……

    系统越听越不对劲,在内线里扯着祁纠:“这不就是你们家的事?”

    祁纠没说话,看着铁灰色眼睛、笑容冰冷的年轻哨兵。

    附近有不少监视的身影,离得不算近,都训练有素,无声无息隐没在漆黑的雨幕里。

    凌熵仿若未觉,低声问:“有这么回事吗?”

    “当然有啊!”系统替这两个人着急,忍不住抢答,“你那个乌鸦呢?快给他看看……”

    “有二十八个人,这么回答过我。”

    凌熵摸索着祁纠的胸肋,慢慢向下说:“他们说‘当然有啊’。”

    系统:“……”

    凌熵说:“这二十八个人里,二十个人的精神体可以模拟乌鸦,十三个人接受了肢体和器官改造。”

    系统:“……”

    “我会被抓住,是因为我去了最高塔的机密资料库。”凌熵说,“我看到了死亡证明。”

    “这几年,他们派了二十八个人骗我。”

    凌熵低声说:“你是第二十九个。”

    他的手指停在祁纠肋间,指缝的刀片只要穿透肋骨间隙,就能刺破跳动的心脏。

    祁纠问:“没办法分辨?”

    “没办法。”凌熵说,“他们给我做了手术,封闭了我的情绪,扰乱了我的所有记忆。”

    散乱的记忆支离破碎,甚至拼凑不起一个完整的印象,在这个基础上,来的每个人都像祁纠。

    来骗他的每个人,都对他说,自己叫祁纠。

    他已经处理了二十八个骗子。

    凌熵捏着刀片,垂着视线,思索什么时候解决这第二十九个——或许这次可以拖得稍微久一点,久到利用对方上火车之后。

    他的精神力失控得很厉害,需要向导进行简单疏导,才能保持足够的理智,回到那个矿坑。

    只要这个人不乱说话,不自作聪明地骗他,等他成功逃跑后,会用不疼的办法解决掉最后这个冒牌货。

    “认识一下,我叫079。”凌熵问,“你叫什么?”

    系统:“……”

    系统狂翻起名宝典:“等一下,我看看——”

    祁纠把风衣压在年轻哨兵的肩上,胡噜了两下凶名在外的失控哨兵,揽着凌熵的肩膀,把人拉回伞下。

    祁纠挺正经:“我叫叶白琅。”

    第109章 我们在回家

    火车在夜色里停入月台。

    钢制的轮毂碾过铁轨, 汽笛声打破寂静,白汽涌入无星无月的夜空。

    原本空旷的月台,像是忽然复活,一瞬间开始变得热闹。催促乘客上下的铃声里, 行色匆匆的旅人擦肩而过, 几乎没人有工夫抬头。

    这是个规模不小的交通枢纽, 不少人在这一站上下, 要么去繁华的上城区,要么去下城区的矿场和森林。

    祁纠买的票是高级包厢, 路程两天一夜, 目的地是被雪覆盖的边境。

    乘务早早在车下等着,殷切地跑来, 伸手想要帮忙拎行李,看见他身旁的哨兵,却吓得陡然一哆嗦。

    祁纠收起身份证明:“有问题?”

    “没……没有。”乘务瞄着他身边的人影,小心翼翼问,“这是您的哨兵吗?”

    “是。”祁纠说, “我们准备回家。”

    乘务咽了下唾沫, 又悄悄抬头, 看了看那双没有落点的铁灰色眼睛。

    一张知情同意书被颤巍巍递过去。

    “那么……相关的规定,相信您和您的哨兵一定很清楚。”

    “请不要随意走动,不要到人群密集的车厢,不要造成恐慌, 务必不要让您的哨兵单独行动。”

    乘务拎着行李, 一边送他们上车, 一边壮着胆子提醒:“千万不要擅自行动,有什么情况, 请立刻联系我们……”

    ……

    凌熵披着祁纠的风衣,微低着头,半张脸埋进领口,遮住止咬器。

    这种公共场合,按照最高塔的要求,极高危个体必须佩戴所有限制□□具,以免对普通人的安全造成威胁。

    这种待遇他已经很习惯,过去那几年里,比这更严苛的也不少。

    火车月台是个相当嘈杂的地方。

    哪怕被封闭了视觉和听觉,对哨兵来说,这里也太嘈杂了——空气流动驳杂混乱,各种各样的气味、有意无意的碰触,都在疯狂涌入感官。

    凌熵皱着眉,让自己回到记忆里,回到宁静安稳的地方。

    这是他的向导教给他的。

    他记得自己曾经向对方叫老师,有很多次,他管那个影子叫老师,等着那只手落在头顶。

    他在老师那里学过很多方法,包括怎样应对感官过载,也包括怎么熬刑。

    折磨他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老师教给过他多少东西,又给他留下多少珍贵的记忆——哪怕这些记忆已经完全被手术打乱。

    打乱对他有更大的好处,他可以长久地沉浸在里面,专心整理、排序、修复这些碎片,把它们拼成稍微完整一点的故事。

    这比任何事都有趣。

    长时间的囚禁和感官限制,恰恰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也给了他需要的安静。他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新的向导,在死亡和解脱到来之前,他可以一直活在这些记忆碎片里……

    微温的掌心拢住他的手腕,稍稍施力,将他牵向另一个方向。

    毫无预兆地,凌熵被从幻象里拖出。

    残缺的感官在一瞬间失控,又被浑浊嘈杂的熙熙攘攘迅速充斥,近在咫尺的影像消散。

    凌熵的眼底溢出不受控的杀气。

    他的身体不动声色紧绷,又强行控制住动作,铁灰色的眼睛动了动,不满地蹙紧眉。

    那只手偏偏像是全无察觉,居然牵起他的手,依然把他的手指放在自身的喉咙上。

    有至少十几种办法,可以瞬间弄碎这个人的颈骨。

    这个愚蠢的、叫叶白琅的向导像是无所察觉,引着他的手,放在合适的位置,让他摸到声带振动。

    祁纠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凌熵低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轻咳,收起笑意,“包厢在这边。”

    祁纠的语速不快不慢,很容易摸清每个字:“休息一会儿,我给你疏导一下。”

    凌熵垂着眼睛,单手握着他的喉咙。

    ……很容易。

    弄碎骨头很容易,割断喉管也是。

    虽然看不见,但仅凭目前触摸到的部分,也不难判断,这是个不算强壮的向导。

    ——这很正常,向导都不强壮。精神力是身体的负累,越强悍的精神力,越会不停侵蚀身体,所以向导通常寿命不长。

    凌熵问:“你还能活多久?”

    没人这么聊天,乘务把行李箱子往包间里拖,看了看那个杀人机器似的哨兵,动作又快了不少。

    高级包厢是双人间,祁纠给乘务付了小费,要了一壶茶水:“在挑战活过三十岁。”

    这个回答比一般向导有趣。

    凌熵抬了抬嘴角,大约算是满意,静默着站了一阵,慢慢收回覆在他喉咙上的手,把风衣还给他。

    没了风衣遮掩,止咬器和电子镣铐变得异常明显,刺眼慑人的不止是纯黑色的囚服,还有那双毫无温度的、铁灰色的空洞眼睛。

    这双眼睛让标准的笑容变得冰冷,仿佛择人而噬的狼,随时等着咬碎猎物的喉咙。

    乘务攥着丰厚的小费,都觉得这仿佛是买命钱,火速送了壶茶过来,半秒都不敢多留,脚底抹油溜出包厢。

    ……

    五分钟后,火车慢慢启动。

    窗外的一切开始后退。

    月台的灯光渐远,一片短暂的黑暗后,火车驶出月台,落进来的变成路灯的光线。

    凌熵坐在靠窗的座位,把手放在桌上,练习分辨光线和阴影。

    禁闭室里没有这么丰富的变化,缺乏练习条件,他暂时还做不完美,比他的向导差很多。

    他的向导教他,那些碎片里,模糊的影子拢着他的手,耐心地温声教他,不同的光摸起来的触感不同。

    有些像是柔和涌落的潮水,有些像握不住的细沙。

    一双手探过来,拢过他的后脑,覆上止咬器的调节开关。

    凌熵扣住祁纠很少用到的左手。

    他扣住这只手,向上摸索,发现这只手由腕骨向上,一直到肩膀,绝大部分接受了机器改造。

    凌熵问:“怎么弄的?”

    被他握住手腕的向导笑了笑,不上他的当:“怕答错,不给你编了。”

    这个回答也不错。

    凌熵微微动了动眼睛,抬起没有落点的视线,抬了下嘴角。

    “你是最像的。”凌熵低声说,“这是我的向导会说的话。”

    祁纠坐下来:“是吗?”

    凌熵不回答,只是挪动手指,继续摸索他那只手臂。

    半机械半骨骼,机械重造的关节稍一活动,就会有细微的摩擦声响。

    这是即将报废的标志,人造关节的使用年限不算长,大约十年到二十年不等,视具体的使用场景和磨损状况而定。

    “你该去换新的。”凌熵收回手,“这副关节很老了。”

    祁纠有别的看法,活动了下手腕:“万一没活过三十岁呢。”

    凌熵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浪费了。”

    人造关节的造价昂贵,一副质量说得过去的人造关节,甚至要花费在矿场没日没夜工作一整年攒下的工钱。

    凌熵在这个念头里停了一阵。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个,或许藏在某块碎片里——藏着也没关系,他有很多时间来翻找。

    “你要摘止咬器?”凌熵摸出这双手的意图,“不怕我咬你?”

    祁纠打开用来固定的搭扣:“会吗?”

    凌熵嗤笑,垂下眼睛。

    就算是失控的哨兵,也没到要咬人的地步——在塔的惩罚里,止咬器有着明确的象征意味,象征着作为“人”的特征泯灭,沦落为兽。

    他没觉得做兽有什么不行,他总觉得他的向导、他的老师更喜欢小白狼,有时甚至会让他觉得嫉妒。

    凌熵问这个向导:“你喜欢白狼吗?”

    “喜欢。”祁纠收回手,答得比他预料的还快,“你的精神体要出来?能摸摸吗?”

    凌熵:“……”

    凌熵:“不。”

    铁灰色眼睛的哨兵蜷起身体,揣着手上的电子镣铐,一头倒在身后的铺位上,对着墙一动不动。

    这是个相当狡猾、相当可恶的骗子。

    ——最可气的一点,这种不像话的、相当过分的行径,也是最像记忆碎片中影子的一个。

    过去那些来骗他的人,每个都绞尽脑汁,好话说尽,生怕哄不住他。

    可恶的向导没有小白狼摸,遗憾地叹了口气,坐在床铺边上。

    那只手探过来,帮他把解到一半的止咬器摘下来,温暖的手指微屈,抚过勒出的红痕。

    凌熵蹙了蹙眉,翻了个身背转过去,躲开这种越界的触碰。

    这样的处境很快就带来新的麻烦。

    他只知道祁纠在说话,不知道这个向导在他背后念叨什么——超出封闭极限的那一点微弱听力,不足以在火车的轰鸣声里听清一个向导的啰嗦。

    凌熵实在忍不住,转回身,扯住垂落的手臂:“你在说什么?”

    这个人就坐在他身边,并不难找到喉咙和声带,一路向上找准位置,就能摸到轻微的振动。

    “我说,万一我是真的。”

    祁纠挺正经:“万一没挑战成功,我活不过三十岁,现在让我摸摸,以后再想起来,遗憾的事就能少一件。”

    祁纠:“你的白狼梳没梳过毛?”

    凌熵:“……”

    止咬器也未必没有用。

    除了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他从没见过——从没有任何一次,见过这么欠被咬一口的家伙。

    要么就是封闭情绪的手术失效了,他从监守所逃出生天,失控的兽性复苏,开始看什么都想咬。

    凌熵一言不发起身,把这张铺位让给他,摸索着走到另一张铺位上躺下,不再理这家伙哪怕半个字。

    火车上并不安静,哪怕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由窥视孔探进来的视线,变换的光影引起的微弱温度变化,气流的流动,火车发动机轰鸣时的震动……都喧嚣混杂到极点。

    凌熵紧闭着眼,皱着眉,尽力压抑烦躁,不停寻找那些碎片。

    忽然在某一个瞬间,乌鸦漆黑的翅膀轻柔抚过。

    这样的恍惚穿透一切,烙在精神图景里,变成异常鲜明的影像。

    凌熵倏地撑起身。

    他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火车还在走,光影阑珊,他愣愣坐了半天,发现自己短暂恢复了视力。

    虽然原因不明,但包厢里的一切变得格外清晰,灯光、茶水、袅袅蒸汽,投落的人影。

    看得见就能逃。

    现在脱身,就能去矿场。

    去矿场的地下通路里,找他丢了的向导……找不到就死在地底下,找得到就一起死在地底下。

    门外有三个监视他的哨兵,不难解决。只要制造一个空荡,能冲到窗户边上,砸碎窗户跳出去……

    凌熵抬起眼睛,盯着抱臂养神的祁纠。

    这个自称叫“叶白琅”的人满口谎言,在检票的时候,他就已经摸清票面略微凸起的油墨轮廓。

    印刷的名字是“祁纠”。

    和过去每个来骗他的向导都一样。

    凌熵捏着锋利的刀片——不得不说,虽然在手术蓄意破坏下,无法看清记忆里人影的长相,但眼前这个向导,的确有他看着最顺眼的一张脸。

    凌熵无声无息地靠近他,视线落在这张脸上,刀片在指间翻转,速度快得看不清。

    在哨兵的拦截下,为了一张脸,绑架一个活着的向导逃离飞驰的火车,成功率并不算高。

    一个死了的向导……有些可惜。

    有些可惜。

    凌熵盯着他,压制住潮涌的暴戾,这是被手术改变和植入的东西——他在被持续改造成杀人机器。

    他必须分辨清楚这些念头,哪些属于他自己,哪些是魔鬼的蛊惑。

    他的向导、他的老师不喜欢他滥杀无辜。

    他不能违背向导的话,不能做老师不喜欢的事,在找到那个留在地底的人之前,他唯一能杀死的是自己。

    凌熵慢慢收回手,想要转身离开,却忽然被握住手腕。

    凌熵的眼底迸出错愕。

    这个动作太快——快到以顶级哨兵的反应速度,居然在察觉后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已经被这只手上稳定的力道牵扯,摔在铺位上。

    刀片和祁纠的喉咙近在咫尺,凌熵动了动手指,把磨得雪亮的刀片迅速收回,攥在掌心。

    他被祁纠塞进铺位里,紧接着才察觉到急促的脚步靠近,包厢的门被重重推开。

    持枪冲进来的纠察哨兵愣住。

    祁纠撑身站起:“怎么了?”

    “没……没什么。”哨兵狐疑,他们分明收到了命令,要在这时冲进来,把人抓个正着。

    凌熵离开时,被注入了特制的向导素,会在这个时候生效,让这个失控的哨兵被杀意吞噬。

    如果能趁机逮捕凌熵,就可以顺理成章,对凌熵进行完全改造,彻底湮灭掉这个哨兵的自我意识。

    ……可眼前的包厢分明清净,没有血迹,没有现场。

    最可能成为猎物的向导安然无恙,身上没有半点伤口。

    危险的哨兵仰着脸,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无声无息躺在铺位上。

    最标准的精神纾解场景。

    纠察哨兵支支吾吾:“请问……”

    “如果没事,我在安抚我的哨兵。”祁纠说,“请给我点空间。”

    纠察哨兵还不死心,瞄着铺位上的人影,试图再拖延:“当然,先生,只是——”

    话音未落,这几个纠察哨兵的神情已经变得悚然。

    向导的精神力不是他们能抵抗的,纠察哨兵的脸上惶恐,视线却已经变得空洞,身体不受控制,僵硬地退出包厢,甚至周到地关上了包厢门。

    祁纠收回视线,握住凌熵的手。

    躺在铺位上的哨兵睁开眼睛,铁灰色的瞳孔凝视着车顶,握着刀片的手一动不动,被割得鲜血淋漓。

    “没关系。”祁纠温声说,“可以松开,我帮你保存。”

    这句话的效果不算明显。

    凌熵并不看他,也拒绝触摸他的喉咙,拒绝听他的话。

    特制的向导素并非不起效果,凌熵暂时没心情陪他聊天——这话说出来不太好意思,凌熵甚至不能看这张脸。

    因为觉得一张脸好看,又没法把人活着劫走,索性就痛下杀手……这种事太荒唐了。

    他不能做。

    他没办法和他的向导交代。

    “你能控制哨兵。”凌熵抬起嘴角,“你可以控制我,用精神力。”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个动作像是扯断了某根弦,正在尽全力抵抗向导素的哨兵骤然失控,握住他的两只手,将他重重压在铺位上。

    刀片沾着血,掉在床边,被系统眼疾腿快地扛走。

    “你不该无视我的警告。”凌熵说,“我是真的会杀人……尤其是向导。”

    尤其是向导。

    尤其是每个冒充成他的向导,来欺骗他、利用他,打乱那些碎片的骗子。

    他绝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火车轧过铁轨的分岔,重重一晃,刺眼的灯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漆黑的包厢照得通明。

    凌熵跪在床上,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个强到恐怖的向导。

    看谁一眼,谁就不会动。

    不会动的哨兵定定看着那双眼睛,胸口忘了起伏,心脏也像是忘了怎么跳,杀意充斥的铁灰色瞳孔莫名涌出水汽。

    凌熵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只觉得恐惧,挣扎着踉跄摔下床,跌跌撞撞要往外走。

    老旧到濒临报废的机械关节被他握着,不小心按住,喀嚓一声响。

    祁纠低头,看着软软垂下的手腕。

    凌熵:“……”

    祁纠看了看:“没事。”

    凌熵盯着他的手,听不见这个向导“能修”、“不能修也能赔”、“很便宜”、“只要五千万”的啰嗦讹诈,屏着呼吸,轻轻去碰那只手。

    这还是个相当狡诈、相当诡计多端,相当不安好心的可恶向导。

    失控的高危哨兵,被一只连机械腕关节都报废的手困住,僵在祁纠胸口,被迫在火车的轰鸣里听清这个人的话。

    “没事,狼崽子。”

    祁纠说:“让我抱一会儿,别动。”

    这个新骗子用一句话就能捉住他。

    祁纠说:“我们在回家。”

    第110章 他摸了我一下

    火车进入隧道, 整个包厢也跟着陷入漆黑寂静。

    凌熵没办法动弹。

    他显然遇到了个危险的对手,眼前的向导身体虽然脆得一碰就坏,但精神力却强得离谱。

    用一两句话,一条废了的胳膊, 就能把他扣在这。

    “那是你的家。”凌熵低声说, “我的家在地下……我要回去找他。”

    “他一个人, 很无聊。地底下没什么事可做, 每天都很无聊。”

    “不能煮火锅,不能拔罐。”

    “他喜欢到处忽悠人让他拔罐。”

    凌熵看着窗外:“他喜欢打扑克, 一个人没法打扑克。”

    “他怕无聊, 吃饭要人陪,睡觉要有东西抱。”

    凌熵低声说:“一个人不行。”

    ……一个人不行。

    他要去找祁纠, 他再也不乱跑了,拔多少火罐都行。

    他陪祁纠打扑克,打一整天,输多少赔多少,不偷牌不赖账。

    新骗子静静揽着他, 听他说的话。

    凌熵不想再给他提供行骗的素材, 蹙了蹙眉, 想要后退,身体却恼人地不听使唤。

    “你想去边境,我可以护卫你去边境。弄坏了你的关节,我会赔你, 你可以把我卖去矿场。”

    凌熵收回视线, 盯着自己的手:“你没必要欺骗我, 尤其是顶着他的名字。”

    祁纠问:“他不可能活下来?”

    这句话被轰隆作响的火车运转声吞没,凌熵摸着他的喉咙, 冰冷的手指颤了颤,慢慢攥紧。

    沉默的哨兵踉跄起身,想要回到对面的铺位。

    覆在他背后的手拦住他,凌熵瞳色加深,铁灰色的眼睛里几乎溢出杀意,却在下一刻失去焦点。

    祁纠起身,单手接住摔倒的凌熵。

    系统冒出来帮忙,一起把人扛到铺位上,拿电动螺丝刀贿赂祁纠:“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祁纠接过螺丝刀,简单修理了手腕,给系统也倒了杯重新煮开的茶水。

    系统抱着茶杯,看着祁纠把手停在凌熵额前。

    向导天生就能为哨兵纾解精神,就像哨兵天生就护卫向导、为向导战斗。

    长期没有向导,凌熵的精神世界混乱破碎,碎片纠缠又不断撕裂,已经到了崩毁的边缘。

    “他一直在找你,是不是?”系统看出一点端倪,“就像你一直在找他一样。”

    祁纠点了点头,让乌鸦飞进混乱汹涌的精神海,找出几个小白狼撒欢的碎片,擦干净放回去。

    他们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那个核心的症结。

    系统也看见那段清晰的记忆——很难相信,在这么多次手术以后,凌熵居然还保留了这样完整的一段记忆,藏在精神海的最深处。

    ……

    林场木屋里的少年守林员,捡到一只被狼群养大的“小白狼”。

    这是凌熵从不给人看的珍藏。

    不到太难熬、太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不会把这部分珍藏打开,反复被开启的回忆会变得模糊,会磨损,会褪色。

    他刻意避免想起这段太好的回忆,他和他的向导——那时候大概还不能叫向导,那时候还没下雨,他们都是普通人。

    但祁纠说的“饲养员”太过分了,他明明也负责出去抓野鸡。

    虽然成功的次数不多,相当有限的几次,都是因为祁纠暗中出手,再把打晕的野鸡塞进威风凛凛的小白狼爪下。

    虽然第一次和狼群失散,误入林场,被祁纠拎着脖子捉起来的时候……他正潜伏在牛圈里,饿得前胸贴后背,在雄心壮志的驱使下,试图单独捕猎一头半吨重的牦牛。

    祁纠轻声笑出来,昏迷的哨兵紧闭着眼睛,木然的脸上也露出笑。

    不同于那种标准的、异常冰冷的空洞笑容。凌熵不自觉地找那只手,把脸贴上去,舒服到不舍得动。

    祁纠轻轻摸他的头发,掌心覆着微弱的悸颤。

    ……

    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冬天。

    去找被雪盖住的山楂,找冻果,找老虎吃剩的野兽。

    在家里炖菜煮汤,在暖和的被窝里睡觉。

    进山打猎、坐雪橇、骑马。

    在终年冰雪覆盖的边境林场,马是种比任何机械造物都更方便的交通工具。

    凌熵因为这事耿耿于怀,马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马,这东西总跟他抢着蹭祁纠的手和脸。

    他总学不会骑马,总是近乎着迷地盯着祁纠。

    不论多烈的马,到了祁纠的手里也服服帖帖,他最嫉妒一匹雪白的马,载着他注视的影子飞掠,风声呼啸,冰雪飞溅。

    ……在暗下去的视野里,这是最清晰的部分。

    剩下的部分不那么好,他被村民打断了脊椎,躺在血泊里,被跳下马的祁纠抱起来。

    精神体的小白狼也没法跳起来,去咬那匹气人的高头大马。在乌鸦的羽翼下,小白狼的皮毛被血染透,眼睛已经变成涣散的铁灰色。

    ……

    系统想起祁纠说过,他养过一只小白狼。

    “他们为什么杀他?”系统想不通,“因为他变异了?因为他是哨兵?”

    祁纠点了点头,抚上小白狼睁着的眼睛:“因为恐惧。”

    最开始的那几年,无数普通人对变异的哨兵陷入极度恐惧。这些哨兵有强悍的战力,五感远超普通人类,远比新觉醒的向导更显眼,更容易分辨。

    最初的哨兵甚至无法融入人群,只能穿最柔软的衣服,住在最安静的地方,这就是“塔”的雏形。

    极易感官过载,自然也就极容易失控,是严重不稳定因素,在当时的法律里,任何人都有权击杀觉醒者以自保。

    凌熵被村民自发组织的巡逻队堵住,没有用精神体呼唤祁纠——那段时间里,村民因为祁纠家里藏了个觉醒者,已经开始讨论烧掉林场、毁了房子。

    那些弹孔显示,这个少年哨兵既没反抗也没挣扎,甚至没有试图求救,全无抵抗地被打碎了脊椎。

    幸好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医疗点得不错,向导和哨兵又天生就有能力,把搭档从死亡的河畔带回来。

    另一方面,祁纠骑马的水平也还可以。

    系统对这句话持保留意见——虽然在凌熵仅存的知觉里,祁纠骑马骑得相当帅且炫酷,带着他去找医生这一路上,怀抱也的确都温暖稳当,没有半点颠簸。

    但就算是祁纠,抱着冷透的小白狼跳下马的时候,也是险些在呲溜滑的冰面上摔一跤的。

    这么重的伤,不论医疗水平发展到什么程度,要救活也得花不少钱。

    祁纠换了八百份工作,攒下来准备周游世界的旅行资金,就这么搭在了一只狼崽子身上。

    钱还不是全部问题。

    凌熵的脊椎被打碎了好几块,觉醒者的身体构造有了变化,当时的人造机械关节,强度很难满足哨兵的需求。

    “对啊,又没有能用的骨头……”系统愣了愣,忽然对着祁纠的胳膊回过神,“是这个?是这么回事?”

    祁纠点了点头:“这个最合用。”

    以这个世界专点人体改造的医疗科技树,把手臂的骨骼改造成脊椎骨,完成这种重塑移植,难度并不大。

    活过来的少年哨兵重塑脊椎后,甚至还能顺利长个子。

    ……美中不足的,活过来的少年哨兵,因为这个跟他生了不小的气。

    祁纠整整三天没有小白狼摸,没有狼崽子暖被窝,甚至还在第三天夜里,偶然遇到了背着小书包离家出走的凌熵。

    冷冰冰的少年哨兵不看他,不理他,问急了就龇牙,一个人往黑漆漆的矿场走。

    也没走多远。

    凌熵没听见祁纠的脚步声,忍不住回头,看见夜色里的影子。

    安静站着的影子,披在身上的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也不说话,不像平时那样,要么漫不经心、要么懒洋洋没个正行……光是看着他。

    看着他,好像机会有限,看一眼少一眼,又好像挺满足。

    被龇牙炸毛凶了也不生气,迎上他的视线,琥珀色的眼睛就微微透出点笑。

    凌熵觉得不对,拔腿跑回去,在祁纠跌在地上之前牢牢抱住他。

    祁纠没昏过去——向导的精神力太强,很难昏过去,只是这具身体到了某个极限点,暂时不太听使唤。

    “没事。”祁纠缓了一会儿,找着自己的嘴,睁开眼睛,“没睡好,最近有点失眠。”

    凌熵低声说:“你很多天没睡觉了。”

    之前是因为他手术,手术复杂、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又多,从手术结束到他醒,再到康复,祁纠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至于现在……

    祁纠叹了口气。

    “……”凌熵控制不住地一炸毛:“别耍赖,不是因为我不给你暖被窝。”

    虚弱的向导有点怅然:“不是吗?”

    凌熵恨不得咬他。

    赌气归赌气,凌熵根本就没不给他暖被窝,他们暂住的这个破旅馆又潮又冷,不暖被窝压根没法睡。

    每天祁纠躺下的时候,凌熵都已经抱着十个热水袋,在被子里折腾半天了。

    凌熵控制着力道,小心抱起祁纠,回到旅馆的小房间。

    他觉得祁纠比记忆里瘦了不少,反倒是他这个受了重伤、差一点没了小命的哨兵,身体恢复得火速,从没觉得疼过。

    那些本该最困扰哨兵的感官过载,在他养伤这段时间,像是凭空消失了。

    凌熵小心把他放到床上,盯了他半天,泄气地塌下肩膀,额头抵在祁纠胸口。

    他闭着眼睛,听见这具身体里紊乱的心跳声:“你开了多久精神护罩?”

    祁纠没听清:“嗯?”

    凌熵抬头,黑漆漆的眼睛盯了他一阵,一言不发起身下床,又要往外走。

    还没走出去半步,就听见劣质机械关节的嘎吱声。

    凌熵被这个声音钉在原地。

    “别乱跑。”祁纠逗他,“再让人抓住,我只能锯子拉大腿了。”

    少年哨兵转回身,盯着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不该救我。”

    “不该救我。”凌熵按住他的肩膀,“你是向导,不会被发现,我死了,你就能好好活。”

    被他按着的向导眉宇苍白,胸口慢慢起伏,弯了弯眼睛,抬手摸摸他的头发。

    祁纠从没告诉过他,把另一个灵魂从死亡带回来的代价是什么。

    从没告诉他。

    琥珀色的眼睛慢悠悠弯起来:“那怎么行。”

    凌熵摸索着他的袖子,握住那只随便装的、最便宜的机械手臂,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件事其实用不着担心,祁纠用不着为了这个不睡觉,他怎么敢再随随便便跑出去送死。

    他的身体里是祁纠的骨头。

    “我问了。”隔了很久,凌熵低声说,“他们说,这里最好的人造关节,要五百万,只要在矿场干一年。”

    祁纠算数不错:“我们两个一起去,只要干半年?”

    凌熵摇头:“你不许去。”

    哨兵的五感天生敏锐,哪怕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理解,也依然凭着本能察觉到,祁纠的身体出了问题。

    广播里说,这可能是“觉醒并发症”,多出现在天赋过强的向导身上,目前没有治疗的有效手段。

    人的身体无法承受过强的精神力,尤其是精神力被催发到极致的情况,每次都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他要钱,要很多钱,要带祁纠去上城区过好日子,每天休养身体,什么也不做。

    “你不许去。”凌熵说,“我要是发现,你再偷偷打工,我就……”

    祁纠好奇:“就什么?”

    少年哨兵用力咬牙,耳朵通红,凑在他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句话。

    祁纠按住胸口,颇受打击:“居然不让我捏耳朵。”

    凌熵:“……”

    炸毛的小白狼作势咬他,抱着他的手臂发抖,却收得更紧。

    祁纠笑得咳嗽,抬起相当便宜的机械胳膊,慢悠悠揉他的头发:“好吧,好吧……不过得准我送饭。”

    “我这人怕无聊。”祁纠说,“吃饭要人陪,睡觉要有得抱。”

    如果小白狼不给抱,孤独的向导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抱那匹神气活现的大白马。

    凌熵:“…………”

    “孤独的向导”在捡到他之前,一个人活了十多年,悠闲自在,家里唯二的活物是房梁上的常住蜘蛛。

    “你才不怕无聊。”少年哨兵低声说,“你怕我再遇到危险,有人发现我是哨兵,打死我,怕我不叫你帮忙。”

    凌熵说:“地下又黑又冷,没人愿意去,你怕我在地底下想家。”

    凌熵抱着他,把体温分给他,低下头,轻轻磨蹭阖上的眼睛。

    “我不怕。”凌熵说,“除了和你分开,我什么都不怕。”

    耍赖的向导没听见,靠在他怀里,舒舒服服睡着了。

    ……

    祁纠尝试在这里截断记忆。

    他靠着摇晃的车厢,琢磨了一会儿,把这段碎片改了改:“我们干得不错,八个月就攒够了五百万。”

    “五百万?”系统忽然想起来,“那你之前为什么跟他要五千万……”

    祁纠:“嘘。”

    “……”系统扛着省略号静音,专心喝茶。

    祁纠继续往下构思:“我换了新的人造关节,大展身手,去上城区开店给人拔火罐,终于攒够了钱,来接你回家……”

    系统忍不住咳嗽。

    祁纠虚心征求意见:“不太可信是吗?”

    “太不可信了。”系统提醒,“你家狼崽子,睡着了都在笑话你。”

    祁纠不擅长的项目里,编故事的确算是个大坎。没有参考资料,实在很难在扭曲事实的基础上,编出什么像话的新剧情。

    但别人不捧场没关系,狼崽子不捧场就要被弹脑门。

    凌熵捂着额头,视线涣散茫然,蜷在他怀里,手覆在他的喉咙上,脸上的笑意还是明显。

    “真好。”凌熵捧场,“是个好故事。”

    祁纠问:“只能是故事?”

    凌熵点了点头:“我哥哥死了。”

    他第一次不用“向导”称呼祁纠,但换上来的词似乎并没让状况好转,刚有起色的精神世界再度出现裂痕,像是被锋利无比的刀刃毫不客气豁开。

    大片的血色洇透视野,急促的、微弱的心跳,粗糙的呼气声充斥整个精神海。

    失控的哨兵蜷缩着,那种僵硬的笑容像是石雕,硬刻在脸上不准消失,铁灰色的眼睛却在哭。

    凌熵说:“在我眼前。”

    他看着塌陷的地面在眼前啮合,像是轻轻合上一页书,血涌出来。

    然后山摇地动,泥浆浊流淹没视野,把这些血液也舔舐干净。

    那是三年后的事。

    在那之前,他们的确用了八个月,在不见天日的地下豁出命地干,赚够了五百万的医疗费用,给祁纠重新换了新的人造关节。

    那段时间不难过,虽然工作辛苦,但他们在地下打牌,煮火锅,乌鸦和小白狼在地下迷宫里捉迷藏。

    祁纠早就下过矿,对地下世界远比他了解,有讲不完的稀奇见闻,带他看地下河、泡地下温泉,梦一样的水晶钟乳石矿洞。

    这五百万里,其实有四百八十万都不是工资,是祁纠这个向导神通广大,“碰巧”找的新矿脉。

    小白狼驮着乌鸦,扑进满洞的水晶里,高兴得打滚,一不小心压掉了几根炫酷大黑羽毛,被乌鸦半真半假地打屁股。

    凌熵最喜欢这段日子。

    他攥着铅笔,在账本上七扭八歪划拉,拖着一大袋水晶,举着账本给靠在不远处的哥哥看。

    祁纠披着外套,抬头看着撒欢的小白狼,弯弯眼睛,把扑过来的少年哨兵拢在怀里。

    矿灯底下,依偎的影子摇晃,被拉得颀长。

    地底世界安静空旷,没有任何生物打扰,回声在闪闪发亮的洞窟里游荡,仿佛亘古至今就只有他们来过。

    祁纠握着他的手,揽着他的背,温声教他看懂那份地图。

    如果能许愿,凌熵希望这样的日子能过一辈子。

    “赚大钱,换新关节,养好身体。”

    凌熵掰着指头数:“再买个别墅,我们永远在一起。”

    祁纠低头,摸摸他的脑袋,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好。”

    碎片像是被钟乳石落下的水滴砸中,晃了晃就消散,只剩涟漪。

    ……祁纠已经答应了他。

    已经答应了,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犯了错。”凌熵说。

    他低声说:“我犯了错,我去‘塔’注册了,我不该这么做。”

    这段时间里,混乱的秩序被重新建立,“最高塔”成为核心,协调觉醒者和普通人共处。

    有了规则的世界,表面上的混乱虽然平复,在很多地方,却似乎比没有规则的更糟。

    医院不再接受未注册的医疗申请,只有注册才有权就医,才能给祁纠换新的人造关节,才能治疗祁纠被精神力侵蚀的身体。

    祁纠需要治疗,所有向导都需要治疗,他们必须离开地下……祁纠的身体就快撑不住了。

    凌熵攥着表格,想了好几天,还是决定注册成了独立哨兵。

    可他没想到,在那些人看来,哨兵是用来厮杀的工具,天生就该被控制、被驱使,被投入无休止的战斗。

    完成手术后,乌鸦就再没找到它的小白狼。

    祁纠摸了摸蜷缩的哨兵,掌心覆在冰冷打颤的后颈:“跑去哪了?”

    “很多地方。”凌熵说,“他们给我们编号,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他们洗掉我们的记忆,不让我们想起自己是谁……他们说我们从没有过向导。”

    即使有,也是被丢弃的,如果有不错的回忆,一律是自欺欺人的臆想。

    被向导丢弃的哨兵,自然只有听从最高塔,释放压抑的仇恨。

    很长一段时间里,凌熵不记得自己是谁。

    ……直到他接到新的任务。

    他奉命清除一个“不稳定分子”,听说是个未注册的漂流向导,很难对付,没少给最高塔捣乱,造成了不少哨兵的非战斗减员。

    很多落在这个向导手里的哨兵,都脱离了最高塔,变成了新的乱流。

    这些哨兵流浪在各地,一边找自己的向导,一边一传十十传百,帮忙找一只跑丢了的白色犬科动物……反正道听途说,精神体的拟态差不多就是那样。

    白狗、白狐狸、白豺、白貉,都被城市里游荡的未登记精神体逮捕过。

    有个倒霉哨兵的大白猫精神体吃得太好,都被抓进麻袋扛走,带回去查了查。

    “他们让我去清理这道乱流。”

    凌熵说:“他们说这个漂流向导有怪癖,看到白色犬科动物就走不动路,我的精神体正适合做诱饵。”

    祁纠:“……”

    系统不客气地笑出白狐狸叫。

    “也不算特别怪吧?”祁纠合理讨论,“就是摸一摸,手感好了就抱一抱。”

    凌熵轻轻抬了下嘴角。

    “……很怪。”凌熵摇了摇头,“他的手法不一样。”

    失控的哨兵轻声说:“他抓住我,捏了耳朵,我就不会动了。”

    “他摸了我一下。”

    凌熵说:“我就想亲亲他,牵他的手,跟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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