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13

    第111章 要是我醒不过来

    火车的汽笛声穿过覆盖夜空的云层。

    车厢摇晃, 逐渐减速,脚步声开始变多,下一站的月台开启闸门,灯光从窗外灌进来。

    凌熵撑起手臂, 条件反射去摸刀片。

    还没来得及提起警惕的哨兵, 被一只手按回床铺上, 揉了揉脑袋、捏了捏耳朵。

    祁纠问:“是这样吗?”

    凌熵错愕抬头。

    他不记得精神沟通的详情, 不知道这是接的哪句话,但不代表他不记得这种力道。

    记忆可以洗掉, 精神烙印可以磨平, 那些人煞费苦心,眼睛记得, 就封住视力,耳朵记得,就剥夺听觉。

    ……但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用来记住。

    凌熵垂着视线,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他屈起手指,想用手上的伤口恢复清醒, 却发现掌心完整。

    铁灰色的眼睛挪了挪, 凌熵抬起头, 看着眼前的向导。

    他低声问:“我的刀片呢?”

    “有点危险。”祁纠说,“暂时没收。”

    凌熵没办法对着这张脸和他争执,转而低头,盯着落在铺位上的影子。

    只要向导想, 就可以引导哨兵的身体自我修复, 只是疼痛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总要有一方承受。

    直到现在,凌熵其实都不知道, 被人打碎脊椎是什么感觉。

    他被祁纠从雪地里抱起来,从那一刻起,温暖和安全就把他罩住,疼痛、恐惧和绝望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段时间里,变异导致的绝对混乱,早让各个地方的医院人满为患,任何地方都严重缺乏麻醉类药品,很多人活活疼死在手术台上。

    凌熵也不知道,开刀是什么感觉,取出子弹、摘除碎骨是什么感觉,缝针是什么感觉。

    他被琥珀色的眼睛庇佑。

    那双眼睛有很多变化,有时候懒散,有时候温存,有时候不安好心地逗他,笑的影子就从里面晃出来。

    祁纠从没对他说过,消失的疼痛去哪了,是谁在替他疼。

    从没说过。

    乌鸦懒洋洋地垂着头睡觉,被小白狼往怀里拱,就张开翅膀,把小白狼当抱枕搂住。

    他蜷在最熟悉的怀抱里,因为失血昏昏沉

    沉,偶尔被噩梦惊醒,揽着他的手臂就轻柔拍抚,哄着他继续睡。

    温暖的精神力裹着他,像潮水,像风中跳跃的火光。

    他不知道风什么时候会变大,什么时候会下雨。

    他不知道把自己豁开,能不能挡住雨,能不能不让火熄灭。

    “你不该替我治疗。”凌熵说,“你的身体状况不好,不该再用精神力。”

    “一点点。”祁纠揉了揉小白狼的耳朵,“不要紧。”

    凌熵:“……”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精神体什么时候不争气到这个地步,跑去往人家怀里乱钻。

    凌熵伸出手,去拎小白狼的脖颈,可惜不成功,小白狼灵巧地钻进祁纠怀里,被揉得翻肚皮,舒服成狼饼。

    “借我揉一会儿。”祁纠和他商量,“你知道,我看见这个就走不动路。”

    凌熵在这句话里愣了半晌。

    他垂着视线,铁灰色的眼睛慢慢变得柔和。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奉命清除他,这是我的任务。”

    凌熵说:“他也这么对我说。”

    祁纠给小白狼挠下巴:“你就没动手?”

    凌熵看着打呼噜的小白狼,抬了下嘴角,低声说:“我想……既然是S级任务,应该更稳妥一些。”

    ……

    应该更稳妥一些。

    比如先不急着动手,用小白狼当诱饵,哄骗这个有怪癖的漂流向导,潜伏在对方身边。

    祁纠问:“计划成功吗?”

    “非常成功。”凌熵垂着眼睛,“他完全乐不思蜀了……你笑什么?”

    冷冰冰的哨兵抬起视线,铁灰色的眼睛盯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在窗外折射进的灯光里,这双眼睛像是黑色。

    像是深埋在地下,和火山伴生的黑矿石。

    祁纠咳了咳,压住笑:“没有,是咳嗽。”

    “你也咳嗽。”凌熵愣了一会儿,覆着他喉咙的手向下,按住祁纠胸肋,“他也总是咳嗽。”

    凌熵说:“他说是感冒了,但其实是因为别的。”

    因为漂流向导不注册、无法接受正规治疗,精神力的不停侵蚀,会让身体的状况越来越差。

    根据最高塔的统计结论,不接受医疗系统的保护,没有一个向导能活过三十岁。

    “我劝他去接受注册。”凌熵说,“我对他说,注册以后没什么不好,虽然会忘记过去的事,但这是为了活下去。”

    “我对他说,我就是这样。”

    “我活得很好,住在上城区,塔里的待遇也很优厚……我完全不想知道以前的事,也不想知道自己过去是谁。”

    “我对他说,我很喜欢做独立哨兵。不需要向导,只要定期统一注射特制的向导素。”

    “不受束缚,很自由。”

    凌熵说:“塔里是这么说的,哨兵在向导手里,没有人格和尊严可言,就是被操控的机器。”

    凌熵看着祁纠怀里的小白狼:“他这人很烦,不想回答的话,就什么都不说,就知道笑。”

    “也可能是没想好,还在考虑。”祁纠捏了捏小白狼的耳朵,合理提出另一种可能,“活下去听着挺不错。”

    凌熵吃力抬了下嘴角。

    他看着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挪了挪手指,用影子轻轻牵住那只手。

    “我很希望……我被揍一顿。”

    凌熵说:“我该被揍一顿,往死里揍。”

    “没这么严重。”祁纠举起小白狼,把爪子按在他脸上,“他说不定都没细听,光琢磨怎么把你从塔里偷走。”

    凌熵问祁纠:“他是不是总是这样?”

    祁纠愣怔了下:“什么?”

    铁灰色眼睛的哨兵收起精神体,伸出手,摸索改造过的机械手臂,一路向上,把眼前的向导抱住。

    这是个有些突兀的举动,门外监视的哨兵生出警惕,想要探入精神力细看,却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包厢被无形的精神护罩隔住,隔绝嘈杂,也隔绝一切窥伺。

    祁纠抬手,拥住抱上来的狼崽子。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我怎么问他。”凌熵说,“他都说不疼。”

    凌熵说:“他说不疼。”

    祁纠靠在铺位上,捏捏小狼崽发抖的冰凉后颈,柔声哄他:“确实不疼。”

    凌熵轻碰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总是这样,一点懒洋洋的不在意、一点柔和的温存安稳,再微微笑一笑,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

    就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做几个手术不要紧,活不久不要紧,被哄着养活的狼崽子忘得干干净净,也不要紧。

    “我没能成功完成任务。”凌熵说,“他不肯去‘塔’注册,我就只能清除他,可我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祁纠揉了揉狼崽子的脑袋:“你不舍得杀他。”

    凌熵有些昏沉,靠着微微摇晃的车厢,视线涣开,又极力聚拢。

    “我不……”凌熵艰难地承认,“我不舍得……哥哥。”

    他说:“我要哥哥。”

    他没办法抵挡眼前的向导,他的精神力先于身体和意志缴械。

    火车微微摇晃,这种缓慢的、规律的摇晃,被精神护罩过滤,变成安稳的白噪音。

    包厢里没开灯,但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盏矿灯,是他记忆里的柔和光线。

    祁纠拢着他,微垂着头,静静听他说。

    ……

    那次任务,凌熵并没认出祁纠。

    到最后也没认出,但这不妨碍他再一次喜欢上这个琥珀色眼睛的向导,就像第一次一样。

    他把“塔”的命令抛在脑后,完全忘了任务的事,每天和一个漂流向导混在下城区,到处躲避巡警追捕,偶尔去集市上买打折的蔬菜,回来炖一大锅。

    凌熵跟着这个人学“塔”里不教的东西,怎么煮火锅、怎么玩牌,怎么在太阳好的时候,把被子抱出去晒。

    晒过的被子盖起来舒服,不过绝大部分时候,下城区还是阴冷潮湿,连绵的雨季让地面永远沾满泥浆,寒气往骨缝里钻。

    在湿漉漉的雨夜,被小白狼扒着胳膊吵醒的向导半睡半醒,很熟练地掀开被子,让冻得发抖的精神体钻进被窝。

    “他身上总是很暖和。”凌熵说,“我不知道,那叫发烧。”

    这个漂流向导看起来并不像生病了——不论是他们一起躲巡警的时候,还是他因为一直不完成任务,也被判定成了叛逃,被“塔”通缉,索性跟着祁纠一起逃跑的时候。

    凌熵从没想过,被通缉原来这么好玩。

    他弄了辆车,跟着祁纠一起往边境出逃,逃进冰天雪地的矿区,在森林和地下往返。

    他跟着祁纠学怎么找野菜、怎么打猎、怎么钓鱼,钓鱼学得不好,不过打猎还行。

    他已经能把枪用得很好,偶尔能扛回来一头熊。

    “等再逃几年,‘塔’应该就把我们忘了,或者以为我们死了。”

    他给祁纠熬熊胆汤,和祁纠商量:“给你治病,养身体,然后去买个别墅,我们住在一起,每天都去打猎。”

    祁纠靠在门口,抱着小白狼晒太阳,睁开眼睛笑笑:“好。”

    凌熵盯着他,漆黑的眼睛透出暖色,冷冰冰的脸上也多出笑,想偷偷过去亲他。

    ……然后暖洋洋的阳光被弹片撕裂。

    新一轮的逃亡变得不再轻松,祁纠把他按在地上,拦住飞散的弹片,他们临时住的废弃小屋被轰成废墟。

    烟尘漫天,晴空万里变成阴云密布,也只是顷刻间的事。

    只是顷刻间的事,他抱着这个身手比哨兵还敏锐的向导,钻进早准备好的地道,发现怀里全是血。

    他背着祁纠,逃进地下的废弃矿坑,祁纠伏在他背上,给他指路,偶尔咳嗽。

    “是感冒了。”祁纠说,“不用管,再说说将来买别墅的事。”

    追击不依不饶,不断有碎石滚落,凌熵紧咬着牙关:“你还有工夫想这个?”

    “说说。”祁纠笑了笑,“我喜欢听。”

    凌熵不喜欢说:“活着出去了,再给你讲。”

    祁纠问:“要不要弄个露台?半透明那种,能看星星。”

    凌熵皱紧眉,他不记得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还有看星星这种爱好。

    ……要是他们两个一起死在地下,也用不着看什么星星了。

    他大概是疯了,好好的独立哨兵不做,居然跟一个漂流向导到处逃亡,现在还随时都可能在地下一命呜呼。

    怪不得他们都说,这个漂流向导,是“塔”迄今为止遇到最危险的敌人。

    是真的危险,被拐跑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被你连累得不轻。”凌熵说,“你把我拖累成这样……必须活下去。”

    凌熵说:“你必须活下去。”

    祁纠伏在他背上,微弱的心跳震着他的脊椎。

    他不明白那地方为什么战栗。

    他不知道祁纠是不是听见了这句话,如果听见了,听的又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这个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噩梦里,无数次梦里的祁纠说“好”,在他刚松一口气的时候,背上的人就消失。

    而当时的现实,比这更糟。

    “我们一直逃到深夜。”凌熵说,“我们出来找水喝,我的判断失误,掉进了一个正在塌陷的废弃矿坑,他下去救我……”

    他想不出那时候的祁纠靠什么行动。

    这个受了重伤的向导,明明连起身都费力气,是怎么在那时候下到矿坑里,把他不由分说弄出去的。

    持续坍塌的矿坑把他们分隔开,精神体变成的白狼挤进去,看见的景象烙在意识深处,烙穿了某道从未觉察的屏障。

    祁纠静静躺在坑底,看清狼狈的、拼命刨那些石头的小白狼,有点惊讶,慢慢动了动手臂。

    “狼崽子。”祁纠对他说,“没事,过来。”

    “没事,你让我缓一会儿……有力气了,我自己就跑了。”

    祁纠说:“过来,让我抱抱。”

    他疯狂地往那些石头上撞,几吨重的巨石纹丝不动,他想替祁纠止血,尖锐的木茬刺穿肺叶,血从数不清的地方往外涌。

    ……在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是谁。

    “陪我聊聊天。”他听见祁纠的声音,“想不想要个看星星的露台?”

    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什么了。

    那种时候,谁会想要什么破露台。

    他要他哥哥。

    祁纠倒是还记得,没安好心地帮他回忆:“你当时说,小狗才想要。”

    凌熵:“……”

    向导要和自己的哨兵聊天,有一百种办法,最简单的精神链接,连嘴也不用动。

    他在玩命搬石头,试图找到炸药把巨石炸开,祁纠在他的脑袋里絮叨,问他对别墅的装修有什么意见。

    他让小白狼钻进去,咬着叶子,小心翼翼往这个人的嘴里喂水,祁纠在他脑袋里絮叨,问他要不要打扑克。

    “没那么严重。”祁纠信誓旦旦骗他,“我的天赋有点强,精神体可以独立存活,身体坏了,问题不大。”

    “我的理想其实是环游世界,之前不方便,现在正好。”

    祁纠说:“你看见乌鸦,就是我回来看你……现在你该走了。”

    他正在搬一块石头,被这句话掐住喉咙。

    “该走了,狼崽子。”祁纠温声问,“记不记得我之前怎么教你?”

    ……凌熵记得。

    这种塌陷的矿坑,说明冻土开始松动,是气温转暖造成的,山上的雪也会不停融化。

    融化的雪水蓄积到一定程度,超出河道预警值,冲毁堤坝,会变成洪水。

    这几天“塔”的人为了围堵他们,不惜炸毁大量矿坑,频繁的震动会造成山崩,泥沙、碎石、洪水,加在一起就是泥石流。

    “……可我还没陪你打扑克。”

    他听见自己说:“哥哥,我还没陪你打扑克。”

    “不和你玩。”祁纠懒洋洋揭穿他,“你偷牌,藏小白狼嘴里,以为我没看见?”

    凌熵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他跪在地上,看着被塌陷的石块封住大半的洞口。

    黑黢黢的洞口,不透光,还在不停塌陷,他不知道在这里面是什么感受。

    他的向导不肯跟他共享精神图景。

    “我陪你去旅行。”凌熵说,“我的精神体也……也能独立存活。”

    凌熵拼命把精神力向下探:“我再也不要别墅了,哥哥,我们去旅行,我陪你,你教我扎帐篷。”

    “你飞慢点。”凌熵说,“我不会飞,你得等我。”

    祁纠笑了笑。

    向下的精神力被截断,凌熵来不及反应,小白狼已经挣扎着被乌鸦捉走,他的身体也不再听自己使唤。

    向导的确能操控哨兵,这是“塔”说过为数不多的实话。

    ……

    火车转弯,车厢跟着一晃,灯光映上车顶。

    他们的身影叠成不透光的漆黑。

    “还有一句实话。”

    凌熵低声说:“向导的确无视哨兵的意见。”

    如果当时两个人、两个精神体举手投票,小白狼有四个爪子,说不定就能占压倒性优势。

    他可以和祁纠死在一起。

    祁纠靠在铺位上,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映着他,抬手轻轻摸他的后颈,安抚一路爬上来的悸颤。

    “我的错。”祁纠说,“当时考虑不够周全。”

    凌熵盯着他,单手扼着他的喉咙:“别得意,我还没确定你的身份,现在什么都能伪造。”

    祁纠很配合地点头,继续提供证据:“你当时藏了十九张牌,小白狼吃不下了,找我的乌鸦帮忙。”

    凌熵:“……”

    凌熵咬他。

    祁纠被钻进怀里的狼崽子拱着,咬在喉咙上的力道很轻,更近于酥痒,很难忍得住不笑:“好了,好了,翻篇……”

    凌熵抱着他,埋在他颈间,双手牢牢抱着他,一动不动。

    打在颈间的气流慢慢开始发抖。

    祁纠低头,轻轻揪了下他的头发:“还不信?”

    “不信。”凌熵抬起眼睛,盯着这个什么事都能无所谓的人,“我要连接你的精神图景,确认你的记忆。”

    祁纠靠在枕头上,迎着铁灰色的眼睛。

    凌熵不等他的回答,近乎莽撞地贴上去,咬了咬这个人抿着的嘴唇,把它们咬得有一点热,再用舌尖反复舔舐。

    他的记忆依然混乱破碎,祁纠活着的时候并没教过他这个,祁纠活着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早就想这么干。

    凌熵沉默着,他扣住祁纠的手,把冰冷的、发着抖手指,从那些微温的指缝里挤进去,把这只手握牢。

    他坠进黑黢黢的洞窟。

    这是他第一次共享祁纠的感受,原来人快死的时候的确不疼,只是冷,疲倦,渗进骨头里的疲倦。

    凌熵问:“有多久?”

    “不是很久。”祁纠说,“其实——”

    他说到这,意识到狼崽子的确学得越来越聪明,尤其是套话的本事,好像有点青出于蓝。

    祁纠笑了笑,揽着怀里的哨兵,闭上眼睛,让强行钻进来的精神力挤进这段回忆。

    ……

    凌熵扑到坑底去抱他,去吻干涸的嘴唇,吻冰冷的额头,吻还剩下一点儿光的琥珀色眼睛。

    他握着祁纠的手,贴在脸上,往掌心呵气暖它们。

    那些手指,他让它们触摸到他的脸,他的眉毛和鼻梁……那只手慢吞吞地蓄起一点儿力气,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很仓促,祁纠没说谎,是不久——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对方,笑一笑,泥石流就吞没了这一片废矿。

    他们被顷刻间吞噬,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什么事也来不及做。

    凌熵死死抱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任凭这些滞留在记忆里的乱石泥沙涌进来,挟着冰冷的水流灭顶。

    他其实一直做得到。

    他有能力和祁纠一起承担死亡。

    ……揽在他身后的手动了动,落在他背上。

    祁纠回抱住他,轻声说:“狼崽子。”

    凌熵立刻睁开眼睛:“哥哥。”

    祁纠看着他,狼崽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像是被水洗过,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祁纠问:“能放哨吗?”

    凌熵愣了下,重重点头,握住他的手。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祁纠——从没有,一次都没有过,好像终于放心,终于肯把所有事交给他。

    祁纠轻轻摸他的耳朵。

    “我有点累。”祁纠笑了笑,温声说,“睡一会儿,换你放哨。”

    小白狼钻出来咬袖子,拽了拽,脖子上就多了把拴着红绳的钥匙。

    “要是我醒不过来。”祁纠说,“任务交给你,不准哭,弄个炫酷点的盒子,带我出去玩玩。”

    凌熵很短促地笑了下:“小狗才哭。”

    祁纠松了口气,被狼崽子捧着脸乱亲,慢慢咳了两声,轻声笑出来。

    凌熵跪在铺位上,摸了摸他的头发,一点点向下,摩挲眉宇。

    祁纠忽然诈尸:“逗你的。”

    凌熵:“……”

    这回咬得狠,祁纠肩膀上一口气多出一大一小两圈牙印。

    被他抱着的人笑得咳嗽,轻微的震动渗透衣料,凌熵收拢手臂,护着怀里瘦削的脊背,小心亲他的眼睛。

    窗外天色刚亮,金色的阳光涌进来,祁纠靠在他的胸口,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第112章 接着走,别回头

    火车走过一整个白天。

    这段旅程的景色其实不错, 铁轨铺过森林和旷野,鸟飞进群山。

    祁纠睡得很安稳,偶尔有些安稳过头,要把耳朵贴在胸口, 屏住呼吸, 仔细听上半天。

    凌熵坐在铺位边上, 握住那只手, 拎走咬着祁纠衣领耍赖的小白狼。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监守所究竟被关了几年——那段过程浑浑噩噩, 他在那片区域徘徊, 试图找出回去的路。

    最终他还是体力不支,被最高塔逮捕。那些人给他强制执行了手术, 他不停忘记祁纠,又不停找回混乱破碎的记忆。

    他偶尔会做梦,很长的梦。

    千奇百怪,多半是好梦,那些梦里有祁纠。

    凌熵俯身, 回忆着梦里学会的本事, 小心地亲吻安静昏睡的向导, 这是以前的现实里从没有过的触感,扯着肋下藏着的心脏。

    系统跑回缓冲区找祁纠:“我说,你家狼崽子……”

    系统愣了下。

    祁纠不在缓冲区。

    “他在睡觉。”凌熵低声说,“他醒不过来, 太累了。”

    系统吓到飞起, 往祁纠的精神图景里藏到一半, 相当谨慎地探头:“你看得见我?”

    凌熵点了点头:“会说话的钢笔。”

    系统:“……”

    罪魁祸首要是不提,它差点都忘了被绑着小降落伞挂在树上, 跟着野生动物畅游异星球大草原的惨烈回忆。

    系统还记得被野马群带着狂奔、一路颠到吐墨水的仇,摩拳擦掌想再扎他一下,看见一动不动躺着的祁纠,又叹了口气。

    ……等等也不迟。

    反正最后一单没搞定,谁都走不了,这本书还没完。

    这两个人还没回家。

    “不要紧吧?”系统第一次见祁纠真叫不醒,有点担心,“他平时精神很好的。”

    凌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轻抚摸祁纠的眉宇。

    系统没太明白:“要紧还是不要紧?”

    “我不知道。”凌熵说,“他带我……做了很多场梦。”

    系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但也差不多能猜到凌熵说的“梦”是什么——穿书局里,很多灵魂是这样逃出来的。

    逃出原本的故事,离开,游荡,去新的故事和新世界。

    找失去的人,找不肯失去的人。

    大概是马上就要顺利退休,总部管得不那么严格,封存的记忆也变得没那么难调用。

    “我受到了一些干扰,那些人一直在干扰我的记忆。”凌熵说,“大多数时候……我以为我和他有仇。”

    系统客观评价:“大多数时候,你能坚持这个立场的时间都不太长。”

    凌熵垂着眼,脸上出现了个相当短暂的笑容,他把这当做表扬。

    系统还是不明白:“这和他要不要紧、能不能醒,有什么关系?”

    凌熵慢慢握紧祁纠的手。

    火车摇晃,他抱住睡着的人,祁纠的额头抵在他手臂上,阖着眼,依旧安静得仿佛沉眠。

    凌熵收紧手臂,把额头抵上祁纠的额头,接收来自向导的精神图景。

    系统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压抑浇筑的漆黑冰冷镇得悚然。

    ……山体迎面碾落,挟着碎石的冰冷浊流灌下来。

    灭顶之灾,灌进来的泥沙冷水将人活埋。骨头被寸寸轧碎,埋在身体里的弹片来不及处理,似乎也早已不再有处理的必要。

    这一切感知都被牢牢封住。

    留在失魂落魄踉跄着的哨兵脑中的,没有狂轰滥炸,没有山摇地动,还是白雪下的小屋。

    冰天雪地。

    宁静的雪夜满天星斗,能听见踩雪的扑簌声。

    玩疯了的狼崽子被哥哥牵着手,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拖着脚步回家。

    “我活着。”祁纠温声哄他,“接着走,别回头。”

    “什么事都没有,这底下的石头塌出来个空,我正好歇一会儿。”

    祁纠说:“我这人算过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哥哥。”凌熵对脑子里的声音说,“我不会认东南西北。”

    “简单,歇会儿就教你。”祁纠慢悠悠答应,“要教你的还不少……慢慢来。”

    “慢慢来,不骗你。”祁纠说,“我活着,继续往前走,我在陪着你。”

    祁纠向他保证:“别怕,我再多活一会儿……”

    祁纠留在他脑子里的声音,陪他聊天,一样一样教他东西,他只能看见他们盖着雪亮着灯的家,只能听见祁纠说的话。

    “狼崽子。”他听见祁纠问,“要有下回,早点来找我,怎么样?”

    凌熵轻声问:“……下回?”

    “对。”祁纠说,“给你玩拨浪鼓,带你吃糖葫芦。”

    他被祁纠捡到的时候,已经跟着林子里的狼群四处狩猎,流浪了十多年,不喜欢玩拨浪鼓,也相当抵触哄小孩的糖葫芦。

    这事祁纠多少得负些责。

    要不是乌鸦逗小白狼吃冻山楂,他也不会这么怕酸,看见红通通的糖葫芦就炸毛。

    “不要下回。”凌熵说,“哥哥。”

    凌熵没办法再迈步,他的两条腿钉在地上,不论向导的精神力怎么控制,也迈不出下一步。

    也或许是祁纠没力气控制他了。

    “不要下回,我以后吃糖葫芦,我最喜欢糖葫芦。”

    凌熵保证:“吃多少都行,我们做一车。”

    祁纠轻轻笑了笑。

    这笑声和平时一模一样,有种懒洋洋的温和,听不出疼痛,听不出压抑,好像下一刻就有只手落在他头顶,揉他的脑袋。

    ……

    “他带我做了很多梦。”

    凌熵:“在那些梦里,他做完了两件事,或者是一件。”

    凌熵对系统说:“把他会的都教给我,让我学会……在他死后怎么活。”

    系统从没想过这个,愣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你学得不错。”

    凌熵点了点头,收拢手臂,把怀里的人在胸口抱紧。

    他学得不错。

    所以祁纠总算能放心,总算能彻底松一口气,躺下来好好歇歇。

    躺在废矿坑下,独自被冰冷泥浆吞噬的向导,也终于不用再撑下去,再在足以碾碎一切的灭顶漆黑里“多活一会儿”了。

    “那怎么行——你们还得回家!你们这不还没回家吗?”系统蹦起来,“没回家,对吧?这才到哪?”

    系统去扯祁纠,发现祁纠身上冷得慑人,忽然想起他们这回的任务。

    ……被凌熵击杀,并被夺走全部精神力。

    凌熵点了点头:“对。”

    系统一激灵:“……对什么?”

    “还没回家。”凌熵说,“我们得回家。”

    该学的,在那些梦里,祁纠全都已经教给过他了。

    他知道要怎么解决门口的哨兵,怎么杀出重围,怎么劫持“塔”在这列车上的负责人,怎么谈判。

    要是顺利,他就带着祁纠回家。

    要是前路不通,他至少要和祁纠一起,死在离家最近的地方。

    “前面那些路,他都走完了,最后这段是我负责。”

    凌熵抱起祁纠:“我是他的哨兵。”

    他朝系统伸手,本意是想要回自己的刀片,却没想到会说话的钢笔转了几个圈,犹豫再三,还是蹦到他手里,变成了把异常锋利的黑铁刀。

    /

    短短一节车厢里,爆发了最高塔建立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

    虽然激烈,但几乎无声,精神屏蔽隔绝了一切不该外泄的嘈杂异动,火车依然一路飞驰。

    飞驰,从白天到下一个夜晚。

    从绿草如茵的平原,碾过漆黑的矿场,隆隆驶向白雪覆盖的边境。

    群山绵延,倦鸟归巢。

    火车靠近第九个月台的时候,祁纠睡够了,睁开眼睛,揉了揉狼崽子的头发。

    凌熵浑身浴血,攥着黑铁刀像是煞神,被这么一揉脑袋,就在原地定住。

    “你醒了?”系统喜出望外,“我就说你没事!你家狼崽子还说——”

    祁纠好奇:“说什么?”

    “……”凌熵僵硬地攥住刀柄,迈开腿,把祁纠放在还算干净的铺位上。

    系统被相当生硬地贿赂,扒着祁纠兴高采烈的小白狼被抓起来,茫然地摇尾巴,用一身白毛把黑铁刀擦得干干净净。

    祁纠忍不住笑,恼羞成怒的狼崽子作势咬他,又怕把这一身血蹭到他身上,在近到咫尺的地方犹豫。

    祁纠伸手揽住他的后颈。

    微温的掌心下,冰冷的脖颈跟着一悸。

    现在的整节车厢一片狼藉,不论哨兵还是向导,已经没有还能清醒爬起来的——否则一定有人错愕,那个杀人机器似的哨兵凌熵,居然能温顺到这个地步。

    凌熵拄着刀,单膝跪下来,顺驯地仰头,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谈判多半不会成功,他们就在等你失控。”

    祁纠抹去他眉弓上的血:“凭你目前造成的骚乱,我只要侵入你的精神海,打下烙印,把你带回‘塔’受审,至少能当个少将。”

    凌熵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弯了下,冷冰冰的脸上透出笑。

    “这么划算。”凌熵低声说,“我能做少将的俘虏,还能有个烙印。”

    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笑,融融暖意裹着他的影子,凌熵伸出手,主动向他的向导缴械。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把第二种方案也说出来:“你吞噬掉我的精神图景。”

    “你会成为不需要向导的哨兵。”祁纠说,“能轻松甩脱所有追兵,做‘乱流’的领袖,推翻最高塔。”

    凌熵问:“有糖葫芦吃吗?”

    祁纠笑了笑:“大概没有,做领袖得炫酷沉稳,不能啃糖葫芦。”

    “那不行。”凌熵摇头,“我就喜欢糖葫芦,没糖葫芦不行。”

    祁纠捏捏他的耳朵:“一点都不行?”

    “不行。”凌熵说,“没得商量。”

    系统听不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只能抓紧时间剧透:“不用管怎么说,咱们得拿个主意,要么一要么二,增补上来的哨兵可快要到了……”

    凌熵握住祁纠的手腕,从他身上摸出那副手铐,屈膝抵着床沿,咬了咬这个人的唇畔。

    凌熵把那副手铐交给他:“我想做你的俘虏。”

    凌熵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喉咙上:“我想要个烙印,在这。”

    温暖的手指抚过他的颈侧。

    凌熵把刀还给祁纠,拿过止咬器,给自己戴上。

    以他对祁纠身体状况的感知,祁纠在这个时候醒过来,这样清醒、活动自如,根本就不正常。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祁纠是怎么在那种绝境死地里活下来。

    他同样也不知道,这些年,祁纠是不是也落在了最高塔手里,是不是也被做了什么手术、用了什么药。

    但至少有一件事,他已经很清楚——祁纠这次来找他,就是为了死在他手里,把全部精神力给他……这事其实多少叫他有点生气。

    可惜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不然小白狼半夜偷袭,抛下哨兵的向导要被咬七十九口。

    祁纠握住止咬器的搭扣。

    新来的哨兵在逼近,越来越近的杂乱脚步声里,凌熵抬起视线,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还有个方案。”

    ……

    火车停靠进第九个站台。

    还没停稳,纠察哨兵就有备而来,逆着下车的人流扑进车厢,然后齐齐愣住。

    漆黑的暗影里,他们看见坐在铺位上的向导,倒在他身上的哨兵垂着头,牢牢抱着他,两个人被子弹射穿。

    为首的负责人拧紧眉头示意,一个哨兵壮着胆子,走过去,试图把这两道紧拥的影子撕开。

    没人做得到,僵硬的手臂回弯,护在彼此背后,已经固化。

    掰不动,用枪托硬砸,反震嗡鸣,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是砸上了铸铁。

    “糟了!”身为向导的负责人悚然惊觉,“上当了——是幻象!”

    负责人想起冲上列车时,下车那些乌央乌央的人流,一阵头大如斗。

    他们急着上车,因为时间实在太过紧迫,从车窗外看见影子,就没再对下车的人细加盘查。

    ……那两个人一定是跑了!

    负责人带头往下冲,却被精神力构成的幻境拦了个结实,鬼打墙一样在车厢里团团转,撕不开半个口子。

    “拦路!设路卡!”

    负责人怒吼:“大小路径,所有车辆一律严格盘查,一个都不准放过去!”

    训练有素的纠察队,只能绝望地眼睁睁看着窗外景色倒退,列车冒出蒸汽,缓缓启动。

    ……

    满天星斗,夜空如洗。

    两匹马在林间飞驰。

    临近边境的地方,马比车好用,用不着特地找路,知道方向就足够。

    乌鸦在夜空里盘算放哨,他们刚好在最后一道路卡合拢前,冲出“塔”的控制区域,凌熵的耳畔响起风声。

    稍稍落后的黑马忽然疾冲上来,祁纠单手勒住缰绳,放缓速度,迎上狼崽子漆黑透亮的眼睛。

    “我居然没想到,能中途就下车。”凌熵问,“哥哥,这办法是跟谁学的?”

    祁纠笑了笑。

    凌熵看着马上的人影,忍不住磨牙。

    他总是怀疑,他的向导在故意耍帅——很少有人能把马骑成这样,随手从农场买的马,都能跑得矫健,利落洒脱,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祁纠被狼崽子扑过来,从容抬手一抱,借势就地一滚,两个人就躺在草地上。

    凌熵的手牢牢护在他身后,胸口起伏,热意透过衣料,印在祁纠肩头。

    “哥哥。”凌熵轻声说,“我们逃出来了。”

    祁纠含笑揉揉他的脑袋。

    琥珀色的眼睛柔和,映着他和天上的星星,笑意朗净。

    凌熵问:“这办法是跟谁学的?”

    这话问完他就后悔——好不容易恢复了听力,应该立刻问点要紧的,比如方案一没实行,他还能不能要个精神烙印。

    能不能要十个,再多点也行,要么就趁机让祁纠说几句好听话。

    偏偏祁纠还挺认真,躺在草地上想了想:“应时肆。”

    凌熵:“……”

    失控哨兵的笔记本上现在有两个名字了。

    叶白琅、应时肆。

    他非得查出是谁,和他的向导有什么关系,等查清楚了,至少要咬祁纠两下……三下。

    至少要咬三下。

    拱进怀里乱蹭的狼崽子热乎乎一团,祁纠忍不住笑,拎着脖颈把人按在身边:“好了,老实一会儿。”

    凌熵按着小时候的习惯,绝不听这种指令:“为什么?”

    “因为星星不错。”祁纠说,“我们又逃出来了。”

    凌熵屏着呼吸听着他的声音——从容不迫、带一点儿笑的声音,因为没休息好,稍微有点哑,又有点懒洋洋。

    凌熵才不想老实,抱着怀里的人,往他颈间埋进去:“为什么?”

    他被微温的手拢住后颈,那些手指不知道怎么摸索、碰了哪个开关,一阵古怪的悸栗就顺着脊后蹿遍全身。

    “因为我要打个烙印。”

    祁纠说:“狼崽子,我要亲你,闭眼睛。”

    第113章 一抬腿就回家

    漆黑的眼睛定定望着他。

    祁纠点点他的眼尾。

    沉默的哨兵抬手, 握住那只陈旧的机械手臂,不肯松开,直到金属关节染上掌心的温度。

    凌熵低声说:“我想看着。”

    他看不见祁纠的时间太久了,久到直到现在, 他都怀疑这是场梦。

    久到连闭上眼睛都是种酷刑。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 眼睛里微微笑了下, 精神力潮水一样涌出, 这一片区域都被从外界彻底隔绝。

    柔和到像是场梦的、从容不迫的吻,跟着微风一起, 新雪似的落下来, 把他覆住。

    ……哨兵敏锐过头的感知,在这种时候好像帮不上半点忙。

    凌熵不想闭眼睛, 但渴望已久的触碰实在剥夺意志,心跳急促,呼吸逼仄,眼前的视野被白光充斥,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只剩下失控的渴望。

    渴望拥抱、渴望亲吻, 渴望进一步的接近, 渴望全部交融。

    把骨头勒碎, 身体焊在一起,省得有人再逼他们分开。

    凌熵抱住祁纠的肩膀,他想去解祁纠衬衫的扣子,被温暖的手指覆上手背, 就转而低头, 咬住祁纠的指节, 咬瘦削分明的腕骨。

    凌熵把身体送到祁纠怀里。

    他大口喘着气,连骨头都在打颤, 那些颀长温暖的手指有种他从未了解过的魔力。

    骨头和神经都像是被热意融化,失控的不安叫人惶恐,本能却又叫嚣着贴近,贪婪地渴求着更多。

    “我看见了。”凌熵说,“火车上,幻境……”

    向导能够制造精神幻境,但幻境大多易碎,往往不堪一击,只有反复在脑海里设想过的,才会比现实坚固。

    坚固到无法冲破,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把那些纠察队困在那节车厢里。

    临走前,凌熵看见了那个幻境,隔着车窗,他看见自己和祁纠死在一起。

    祁纠原来也想过,他们会死在一起。

    或许是在很久以前……他们一起叛逃,他从雪地里跑回来,兴冲冲熬熊胆、炖熊肉,祁纠靠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

    或许是他们隐瞒身份在地下采矿,穿过数不清的连环洞窟,走在千米深的地下,仿佛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

    或许是祁纠穿过人群,把他从雪地上抱起来,告诉所有人“这是我的哨兵”,对村民手中黑洞洞的枪管说“有本事就开枪”的时候。

    有无数次,他期盼自己的精神体上,能写满祁纠的烙印。

    不是轻柔温和的抚摸,不是摸摸脑袋、捏捏耳朵。

    不是浅尝辄止的吻。

    是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哨兵立刻召唤到身边的烙印,是能让他们永远不分开,让他们没法独自存活的烙印。

    “你也希望……我们死在一起。”

    凌熵哑声说:“死在一起,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他很难把这些话说完整,就像很难睁开眼睛,他的身体不停悸颤,战栗着微微发抖。

    凌熵扯住祁纠的衣领,无视那只手温和的拦阻力道。在涣散的视野里,他终于找到一片皮肤,胡乱把吻印上去。

    他找到祁纠的肩膀和喉咙,衬衫的领口微敞,他摸索到数不清的伤疤。

    这些伤疤并没痊愈,有的凸起、有的发烫,疼痛蛰伏在伤疤下面,藏在这具身体里,吻上去像是还能尝到血。

    祁纠拢着他,轻轻摸他的头发,放任他毫无章法的亲吻和噬咬。

    就像春天来临前的最后一场冬雪。

    在融化消逝之前,永远明净从容,寂静无声,包容被它覆盖的一切。

    祁纠承认:“我希望。”

    凌熵在贯穿精神海的悸栗里闭紧眼睛。

    他没办法不闭上眼睛——水汽涌出来,打湿头发,打湿抚摸脸颊的手掌。

    他甚至无法清晰分辨出这种感受,更没办法控制和阻止……咸涩滚烫的液体涌个不停,祁纠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轻轻亲吻他的眼泪。

    “别哭。”祁纠摸摸他的脖颈,“我不走,狼崽子,别哭。”

    凌熵尽力把眼睛睁开,哪怕它们只能看见仿佛身陷雪地的白茫:“你很少……说实话。”

    祁纠承认:“以后要改。”

    凌熵咬住他的颈侧,喉咙里气流滚烫,只能发出不成语调的破碎呜咽。

    祁纠收拢手臂,在他背上轻抚,像是安抚一只乱咬的小狼崽。

    失控的哨兵一动不动,汗水泪水浸透衣物,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手臂却仍定定抱着自己的向导。

    凌熵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你不说实话。”凌熵说,“哥哥,你不说实话,你从不对我说实话。”

    这种定论未免有些武断。

    祁纠尝试替自己伸冤,还没开口,就被以下犯上的哨兵咬住。

    凌熵咬着他的唇畔,等祁纠稍微松口,就挤进去亲。

    哨兵迅速恢复的体力,在这种事上,倒是有意想不到的优势。

    凌熵托住祁纠的肩背,扶着他靠在一棵树上,学着祁纠的动作,重新用那些吻暖着数不清的旧伤。

    凌熵低声问:“疼不疼?”

    祁纠低头,话到嘴边,被写满了“你从不说实话”的黑眼睛盯着:“……”

    祁纠被盯了半天,忍不住笑了,配合招供:“……有点疼。”

    “偶尔会疼。”祁纠说,“疼起来的时候,不太容易睡得着。”

    凌熵小心地伸出手,把自己的向导捧进怀里,用胸口暖着这些伤。

    精神体化成的白狼不再控制体型,硕大的狼身团起来,驯服地跪卧着,努力把自己装成自带抱枕的沙发。

    祁纠被热意烙着胸口背后,软乎乎的毛轻轻蹭着,碰一碰就是细微的酥痒,颈窝里被狼崽子拱来拱去。

    “好了,好了。”祁纠笑了笑,敲敲他的额头,“再这样我要睡着了……”

    凌熵仰起头:“为什么不能睡?”

    祁纠拢着他的后颈,轻轻摸了摸,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着,在这个问题里沉默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要说,因为我们还没绝对安全。”凌熵说,“最高塔发现我们叛逃,在控制区内搜不到我们,就会向外搜索,还是可能被发现。”

    祁纠确实考虑过要这么回答。

    “然后我们就抓紧时间赶路,一起往家走,你会给我看我们的别墅,教我怎么用露台看星星。”

    凌熵垂着视线:“你会尽可能陪我,做所有我想做的事,让我没有遗憾。”

    凌熵说:“你会找个理由,说你要去做下一个任务,得暂时离开……你会尽你所能,引导我接受这件事。”

    祁纠知道他能接受。

    在很多场梦里,祁纠耐心地一点点教会他,怎么一个人活。

    “你会抱着我,哄我睡觉,让我闭眼睛,你要亲我。”

    凌熵看着他:“然后,等我醒过来,你就不见了。”

    ……

    琥珀色的眼睛柔和,像不见底的深海,静静看着他。

    凌熵侧过头,问会说话的钢笔:“要什么代价?”

    系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了什么地步,还在马赛克外焦急徘徊,吓了一跳:“什么?”

    “我哥哥。”凌熵攥紧祁纠的手,“我带他回家,要付什么代价?”

    系统愣了愣,带着总部刚发的回执,有点犹豫地看祁纠。

    事情其实有些变化。

    理论上来说,这趟任务是失败了——凌熵拒绝击杀祁纠,也更不可能吞噬祁纠的精神力,金手指并没能给出去。

    祁纠当初被穿书局征召,身体数据维持在濒死那一刻,保留一线生机。

    现在最终任务失败,偏偏祁纠又在这个当口退休了,数据回流到初始世界,死亡进程自然就会继续向前推进。

    ……理论上是这样。

    但再详细分析,就会发现任务本身就不对劲。

    当前世界没有提供反派身份,祁纠用的是自己的身体数据、自己的精神力,如果完成任务,祁纠还是一样要死在凌熵手里。

    身体数据销毁,精神力再被吞噬,连退休的机会都没有。

    穿书局是个正经机构,不论故事里的人,还是故事外的员工,都不该分配到这样进退维谷的死局。

    这是一级BUG,必须要处理,不像他们之前交上去也没人理的申诉。

    处理的办法也简单……毕竟这是穿书局。

    故事有问题,重新讲就行了。

    系统看了看被凌熵抱着的祁纠。

    它多半能猜到祁纠是算好了这一步,但它还是没想到,祁纠这么信任他们家狼崽子。

    信任到敢拿自己做局,把所有事都交给凌熵。

    “不用代价。”系统说,“代价……有人付过了,这个故事有bug,要回溯剧情。”

    系统说:“你是主角,你负责回溯,重新讲这个故事——千万注意,有剧情惯性在,很多事还是会发生。”

    “时间会很紧迫,能改多少改多少。”系统提醒,“不要强求。”

    凌熵收拢手臂,亲了亲祁纠的眉睫,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怀里的人安静,悄然化成星星点点的数据光流。

    凌熵握住系统变成的黑铁刀,数不清的画面在眼前变幻,他回到记忆里的雪地,回到村民举起的猎|枪前。

    ……

    幼狼稚嫩的嚎叫声穿透雪夜。

    盘旋的鸦群骤然扑落,有人惊慌失措,下意识扣动扳机,枪管却被漆黑的翅膀弄歪。

    他被乌鸦领着,钻雪堆、爬矮坡,往林子深处钻,屏着呼吸躲过搜山的人影。

    搜索的范围越来越窄,提着猎|枪的人要走到他藏身的雪堆前时,清脆的马蹄声踩碎千钧一发的死寂。

    摇晃的风灯下扬起半天雪粉,他被拎着领子提到马上,熟悉的温暖胸口护着他,长嘶的白马人立而起,跳过映着雪月的山涧。

    他看见把天烧红的火,忍不住回头去看。

    同样还是少年的祁纠单手勒缰,看了看被火烧毁的木屋,随手胡噜他的脑袋:“不要紧。”

    “做得好。”祁纠温声教他,“下次再有危险,就喊哥哥。”

    他还是不放心,看着那片满是仇恨的火,忍不住问:“要是一直有危险呢?”

    琥珀色的眼睛怔了下,笑意随后透出来。

    祁纠单手驭马,白马矫健,雪粉飞在他们身后,乌鸦高高盘旋。

    “那就一直喊。”祁纠说,“我们逃亡。”

    这话叫少年时的祁纠说出来,语气像“我们出去玩”,又像“我们回家”。

    ……

    他跟着哥哥逃亡。

    剧情的确有不容违逆的惯性,两个尚未成年的向导和哨兵,也的确危机重重。

    第一次,他们一起滚下山崖,祁纠摔断了一条手臂。第二次,祁纠为了保护他,被村民下的捕兽夹夹住手臂,自己下了手。

    第三次、第四次……到了第七次,他们平安无恙长大,一起做了“乱流”。

    接下来的两次,祁纠使用精神力的次数太多,身体损毁的程度比之前严重,连走路也成困难。

    他用了点稍微偏激的办法,教会了哥哥不能一个人离开,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等死。

    他们又用了更多次尝试,弄明白了向导不被精神力侵蚀的办法。

    ……其实很简单。

    早恋就行了。

    他彻底做祁纠一个人的哨兵,他们的精神力交融,乌鸦的羽翅漆黑锋利,小白狼也有了最喜欢的琥珀色眼睛。

    他们用了更多次去找办法,应对那场庞大剧情惯性下的死亡。

    办法其实不多,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选择一起死在塌陷的地下——到了这个时候,连系统也慢慢明白这么做的艰难。

    比起“一起活下来”,死在一块儿实在是个更简单、更轻松的选项。

    只剩下最后一次回溯剧情的机会,似乎不论怎么尝试,这都是场无路可逃的灭顶之灾。

    凌熵浑身泥水地坐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擦拭干净拴了红绳的钥匙,把它挂在脖子上,等待体力恢复。

    “其实……不行就算了。”系统犹豫半天,还是低声说,“你哥他——”

    凌熵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

    系统愣了愣:“我?”

    “我们要回家,去住别墅。”凌熵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房间?”

    系统错愕。

    ……这是双漆黑的眼睛,冷冰冰没有笑意,但在某一瞬间,居然和另一双眼睛重合。

    “喜欢什么样的房间?”

    来执行这次退休任务之前,祁纠一边收拾扑克牌,一边问它:“跟我们回家吧?”

    系统没什么来历,系统就是最普通的系统,最普通的一段数据,恰巧和来打工的祁纠搭伙。

    “先别说这个——你这个寿命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错了?”系统扛着一摞申诉表,皇上不急太监急,“照这么算,你还能活几天?你家狼崽子知道了,还不气得咬你……”

    祁纠笑了笑,把有小红绳的钥匙也给系统一把:“跟我们回家吧。”

    ……

    系统被他气得冒烟。

    回过神的时候,最后一次剧情回溯也已经开启。

    凌熵扑进持续塌毁的矿坑,他已经总结出最节约时间的路线。

    再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好。

    山体塌陷,冰冷的泥浆灌进矿坑,凌熵抱拖着祁纠,不断躲避砸下来的滚石,向上攀爬。

    祁纠撑起精神护罩,配合他的力道动作,最有机会成功的一次,偏偏他们脚下的土层被水彻底泡酥,刚踩上去,就骤然塌落。

    一根突兀多出来的树杈勾住凌熵的衣领。

    树杈不太结实,系统就能想起来变这个,急得要命:“快点——我要住你们俩隔壁,快爬上去,我要南北通透的!”

    暴雨倾盆,浊流攀升。

    浑身湿透的哨兵死死抱着自己的向导,爬上安全的高地,又去拽被水冲跑到一半的树杈。

    “你们俩先跑!”系统朝他喊,“我自己找地方!”

    凌熵沉默着攥住树枝,把自己卡在高地的石缝间,死死抱着祁纠。

    一人一统和洪水角力的时候,祁纠醒过来,精神力点了点系统,兜水的树杈变回钢笔。

    会说话的钢笔:“……”

    攥着钢笔的凌熵:“……”

    祁纠咳了两声,没忍住笑,闭上眼睛,给狼崽子和大树杈挪了点地方躺着。

    这回连系统都恼羞成怒地要咬他,偏偏暴风雨也给面子,天破云开,浓沉的厚云撕开一角,金色的太阳光就这么漏下来。

    凌熵恍惚了一会儿,小心伸手,抱住祁纠的肩膀:“哥哥?”

    他知道祁纠是最累的,这时候其实该让祁纠好好睡一觉,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不是梦。

    不是梦,太阳底下照着幢别墅。

    就在山林间,和他想住的那种一模一样,有看星星的露台。

    “我们活着。”凌熵低声说,“哥哥,我们活着回家。”

    祁纠睁开眼睛,笑了笑,又相当甩手掌柜地安稳睡着。

    磕碰的伤同样不少,凌熵放轻力道,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又把钢笔也收好。

    系统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我变辆自行车?”

    沉默的哨兵垂着眼,笑了笑,摇摇头,抱紧怀里的人。

    什么也不用,这么短的路,走也能走回去。

    他们一抬腿就回家。
图片
新书推荐: 柯学游戏的恋爱版块被上交了 氪成酒厂股东了怎么办 当黑方玩家有了富江体质 求你了,看看广告吧[无限] [崩铁]邪恶小浣熊的养成攻略 美人嫁暴君后求生指南 他的第二人格 小舅舅 国王的马甲 美强惨男配又被我叼走了[快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