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诏狱。
漆黑的地牢中没有光,只有狭长的入口处有一丝光亮,隐隐约约可见里面的人只着中衣,被血染红,斑驳在白衣之上。
一双黑暗中缓缓睁开的眼睛看向地牢入口处,不曾垂眸,只是在老鼠经过时缓缓伸出手,铁链“哗啦”一声响,抓住了那只肆无忌惮跑过的小老鼠。
下一刻,他看着的入口处有阴影晃动,脚步声响起,人影越来越近。
牢卒进来了。
将食盒放在黑影面前,取出饭菜,再给缺口碗里倒上水,念念叨叨:“严小将军,就只有这些了,待会儿陆大人会过来,你快些吃掉……”
黑影缓缓闭上眼睛没说话,身侧带着伤口的手微微一动,拨开了干草,在光秃秃的地面简单划出一个数字: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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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口刽子手高举双手,喷出一口烈酒,鬼头刀寒光一闪,重重落下,剧痛袭来,鲜血喷溅……
叶惜人捂着脖子猛地坐起来,呼吸急促,满眼惊恐。
她又回来了!
“姑娘?”丫鬟们鱼贯而入。
叶惜人立刻站起来,几乎是本能就想冲向正院,质问叶沛,但迈出的脚步顿住,深吸一口气,“雪婵,给我换衣服,备车。”
她重回的是三月初一,首要是她哥哥春闱亟待解决,而且眼下就去找叶沛对峙,按照他的性格恐怕什么都不会告诉她,还会装成一无所知。
有上一次的经验,她不仅仅要阻止灾祸发生,还要弄明白缘由……这重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结束,只有她清楚一切真相,才能做出对自己、对叶家有利的判断。
谁都不能相信!
三月初一,避开考场舞弊。
三月初二,避开祖母佛像私藏通敌证据,诈出陆仟陷害叶家的口供。
一家子讨论过后,各自忙去,叶沛匆匆离府,一直到晚上才回来,而刚入大门,就听说叶惜人在前院等他。
从午时一直等到现在。
叶沛大步走向前院,看到里面坐着的单薄身影,露出慈爱的笑容,声音柔和:“惜惜,你找我?”
叶惜人端坐前院太师椅上,旁边放着倒好的一盏茶,她手上端着另一盏,茶香缭缭。
听到声音,她抬头看去。
手上的茶水刚泡好,升腾起雾气,一点点模糊视线,眼前一切都开始变得不清晰,茶盏内茶叶浮沉,走近的叶沛身影模糊。
叶惜人吹了口气,眼前一切清明,她将茶盏放在一旁桌上,茶叶一片片安稳落下,穿堂风吹过,烟气也一点点散开了……
“爹,喝茶。”叶惜人将另一盏茶推了推。
叶沛在另一边坐下,端起茶盏抿了口,看向她,依旧慈爱,“惜惜,你是愿意告诉我谁给你的消息吗?”
——还没忘记追问他的疑惑。
叶惜人定定望着他。
叶沛四十出头,端方持重,眼神清正,没有许多官员眼中藏不住的算计,虽身处高位,但这些年在朝中克己奉公,是不容置喙的清官。
而在家中孝顺母亲,尊敬妻子,不纳妾不养外室,将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给了一双儿女……
她从前一直想,若是将来成亲,定要找爹爹这样的人,可以为家里遮风挡雨、撑起一片天。
小时候爹握着她的手教她读书习字,散值回来,也总是会带上她喜欢的吃食,在北都,她喜欢珍宝阁的首饰,但价钱昂贵,不大去买。
可爹记得,散值不与人去吃酒、不乱花钱,偷偷攒了许久私房钱,又骗走叶长明存下的零花钱,凑在一起,给她买了一副最喜欢的头面。
爹连好墨好纸都不舍得买,却给她打一支又一支漂亮的金钗……
他像是山,像是树,从小到大,从北都到南都,从天下太平到战乱年间,他一直把家人护得很好,在第一次被斩首之前,叶惜人从未经历风霜。
所以,上一回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告知叶沛后,就放心地由着他去处理,因为,她相信爹爹会护着他们。
“惜惜?”叶沛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叶惜人眼眶倏地就红了,声音轻颤:“爹,你究竟为什么一定提出军粮案?哪怕知道后果万劫不复,还要提?”
她在质问!
叶沛身体猛地一震,叶惜人清楚看到他瞳孔紧缩,不可置信,“惜惜,谁告诉你的?!你又知道多少?”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提出军粮案?哪怕明知会落入陷阱当中,会背负贪污的罪名,还要如此行事?”叶惜人反问。
叶沛扯了扯嘴角,摇摇头,笑着说:“惜惜,你想多——”
叶惜人打断他:“我不想听你的敷衍,你认了贪污罪是满门抄斩的后果,作为被你连累的儿女,你还要在大祸临头之前敷衍我吗?”
她满脸失望。
明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还是带着一家子性命冒险,曾经这座保护着他们的山,如今究竟在做什么?
听到“满门抄斩”四个字,叶沛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手指有些颤抖,竟不小心直接将茶打翻,里面的茶水流了出来。
两人谁都没去管,任由茶水沿着桌面滚落到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叶沛垂下了眼眸,沉默以对。
穿堂风吹过,叶惜人竟然觉得有些冷。
她望向叶沛,苦笑:
“我从前是不管外面的事,但人会成长,经得多了就总要难糊弄一些,这两日我出去调查过,竟没想到我一贯温和不强硬的爹爹,是朝中旗帜鲜明的主战党,为此与主和派蒋相等人多次朝上争执!”
从之前只言片语当中得到的消息,她爹叶沛想要保严小将军,因为那是能抗衡北燕之人,她虽有过担忧,但祖母安慰之后,想着只是与朝中其他人政见不同,倒也没太在意。
可真是没想到,他爹是旗帜鲜明主战派,多次在朝上与蒋相、张参政等主和派争执,那什么严小将军截杀北燕使团,违抗圣令,残暴至极,在圣上眼中是铁板钉钉的“逆党”,他爹为一个逆党得罪了许许多多人。
严小将军到现在还在牢里没被砍,正是她爹这些主战派奔波的结果,军粮案只对严小将军有影响,恰是他爹等人奔走的目的之一。
怪不得他们家会被人盯上……
叶长明的“考场舞弊”、祖母的“通敌证据”,想来都是因为叶沛正在做的事情,她虽对朝廷不了解,但从史书可知,从来党争,腥风血雨。
“北燕使团已经入京,明日就要正式和谈。”叶惜人说着自己听到的坊间消息,喃喃,“爹,和谈有什么不好?天下太平,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听到这里,叶沛终于抬起了头。
他眼神复杂,缓缓摇头,声音晦涩:
“天下太平是好,北燕来的人是赤盏兰策,他是下一任北燕王,也是北燕入侵大梁的军师,他亲自前来,诚意满满,满朝文武都是从北都被打到南都,早就从骨子里怕了战乱,见北燕有和谈的诚意,欢欣鼓舞,恨不得立刻签下和谈书,答应他们的一切要求。
“圣上是新帝,尚未独揽大权,哪怕登基之时壮志凌云,在主和派那些人的游说下,还是将严小将军下了大狱,好生招待着我大梁仇敌。”
去岁严小将军刚刚出现时,连胜多次,将北燕人死死拦在淮安渠外,护卫住了大梁新国都。
朝中谁不是同样的欢欣鼓舞,要收服失地、要回到北都、要将狼子野心的北燕赶出大梁领域……
但只是一封和谈书、一个由赤盏兰策带领的北燕使团,就让朝中不少人变了心思。
截杀使团未必是逆党,更可能是坚定的主战派!
“赤盏兰策此人城府极深,就是他驱使北燕铁蹄攻入大梁,占据北地,由着北燕军大肆杀戮。”叶沛说着,咬牙切齿,“这样的人,我如何相信他是真心和谈?!”
必是狼子野心,乱大梁朝局!
“不是说赤盏兰策对北燕军队的重要性,不亚于严小将军之于严家军吗?他亲自前来,和谈还能有假?”叶惜人皱眉,“若是真有问题,我们立刻就能杀了那北燕太子!”
她想到那日匆匆一见的赤盏兰策,看着如同谪仙人一样,对外好似温和有礼,不沾血污……
叶沛闻言苦笑:“许多人与你是一样的想法,就连陛下也松动了,才会敲定明日正式和谈,北燕一定会针对严小将军,要他的命……”
可他不相信北燕真心和谈,这其中定然有阴谋,而在弄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之前,绝对不能让严小将军死了。
严家军和北燕军还在淮安渠对峙,严小将军怎么能死?
赤盏兰策必有算计,大梁不能落入陷阱,与北燕只能战,决不能和谈!
最好的办法是立刻杀掉赤盏兰策,放严小将军回淮安渠,继续与北燕开战,收复失地。
叶惜人还是不明白,她眉头紧锁,偏头:
“可你们真的能保住他吗?他做的那些事情在圣上眼中是逆党,又有反叛之举,他即便是天纵之资,圣上也不会留他的命。”
而非要保住“逆党”的人,在圣上眼中,和逆党有什么区别?
北燕人危险,可能会颠覆大梁,逆党……同样,在圣上眼中,逆党和北燕又有什么区别?都是会危及统治地位的人。
若能以和谈方式拿回北地,再好不过。
“南都府尹郑大人收到消息,严小将军身上的罪名很多都是假的,他屠杀官吏、坑杀流民、不听圣令,似乎都与军粮有关。”
叶沛摇摇头,呼出一口气:
“我从户部查到些线索,当初送往严家军的那批粮草可能真有问题,郑大人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去淮安渠调查,后日才能回来。
“所以,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先保下严小将军的命,只要保住严小将军,和谈就继续不下去,留出时间取回证据,就能挽回圣上的心,不让大梁落入北燕算计当中。”
明日三月三和谈,那些北燕人逼得太紧了,可越是逼得紧,叶沛就越怀疑有问题。
一时间获得大量信息,叶惜人听着这些话陷入思索,一点点理清楚头绪,主战派与主和派还在拉锯,想要阻止和谈、保住严小将军,就必须在和谈之前提出军粮案,为他挽回圣心……
等等!
叶惜人瞳孔一缩,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看向叶沛,张了张嘴,艰难开口:
“不对,明日就是三月三和谈,严小将军已经危险……你提出军粮案根本救不了他,因为你们还没有证据!”
说到这里,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只有洗清罪名,才能真正拖延时间,所以,你不是要提出军粮案,你是要去顶罪!”
怪不得叶沛在大理寺认罪,有大理寺卿护着,就算被陷害,也不可能那么快认罪!
怪不得她已经提醒,还被陷害……
不是他再次落入陷阱,而是军粮案根本没有陷阱,是他用自己的命,去顶罪,去帮那所谓的严小将军拖延时间!
叶惜人几乎眼前阵阵发黑。
没想明白的都想通了,甚至全部串起来,大批军粮出问题,只有户部尚书、兵部尚书站出来,才能立刻洗清姓严的罪名,保住他的命,拖延和谈。
叶沛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但他的沉默,已经给了答案。
叶惜人身体摇摇欲坠,扶着桌子勉强站稳,声音颤抖:“主战派与主和派闹起来不是一天两天,为什么是这几日我叶家频频遇到满门抄斩的重罪,是你、是你要去顶罪!”
三月初三,主战派要发力,阻止和谈,其中主力就是户部尚书叶沛,这人要亲自去顶罪!
而主和派一定是收到了消息,想阻止叶沛。
所以,三月初一考场舞弊,立刻满门抄斩,活不到三月初三。
躲过了初一,紧接着就是初二的私藏通敌证据,还是满门抄斩,一个大罪接一个大罪,只因三月初三是主和派与主战派最大博弈!
叶沛抿了抿干涩的唇,看向她,眼神愧疚:
“圣上仁慈,我认罪应当不会立刻斩杀,只要拖到三月初四,就有证据送回来,如果圣上震怒、有人作祟,真要杀我……惜惜,我会留下人尽快送你们离开南都。”
叶惜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祖母会走吗?娘会走吗?”叶惜人死死盯着他,双目赤红,“我和哥哥能抛下你们,看着你们死吗?!”
“惜惜……”
叶惜人摇着头后退,满脸泪水——
“那姓严的究竟凭什么?!
“就为了一个陌生人,你要带着我全家替他死?你们真能确定军粮有问题?你们真能保证他不是逆党?真能从淮安渠拿回证据?
“你有你的主意,可我们呢?爹,你知道砍头有多疼吗?你知道趴在菜市口等着鬼头刀落下,有多可怕吗?”
叶惜人早已泪流满面。
叶沛垂下头,许久之后才道:“我明日让人送你们离开,都必须走。”
“不稀罕!”叶惜人狠狠瞪着他一眼,转身跑出去。
她已经跑出前院,叶沛始终没有出声阻拦。
回头看去,叶沛坐在太师椅上,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空荡荡的前院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出神地望着前方。
他意已决,不会更改。
叶惜人咬牙切齿,气得胸口剧烈起伏,那把火烧得她整个人被愤怒淹没,但很快,凉风吹过,她又变得无比清醒。
叶惜人抹掉脸上的泪水,冷笑:
“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来。”
叶沛不在意家人的性命,她在意,她来护着。
三月初三。
户部尚书府被人投毒,全家卧床。
叶沛,没能上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