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会突然到了酒店里?
上一秒,她还在床上,被人八爪鱼似的箍着,下一秒,猝不及防地站在红男绿女之中。
流苏一般垂下光束的奢华顶灯,酒杯轻碰下,暧昧的笑意交换利益,黑色西装与艳丽裙摆缠绵交融。
但所有人的视线,都若有似无关注着全场中心——本市最新首富。
这是司氏在荣登首富以来第一场宴会。
人头攒动,各怀鬼胎。
业内人心里都清楚,司氏的成功绝不是侥幸,只要有心去了解,便知道这是最稳固和经典的联合——司夫人的长辈从政,而司总家世代为商。
宴会当然不可能以“成为首富”相关的名义举办,那是暴发户和蠢人的做法。
最适合的主题,那当然就是——给孩子庆生了。
司家公子十三周岁。
稚气已脱,初初长开的清俊少年身形如竹,量体定制的白色礼服,碎发抓在两鬓旁,面无表情地站在快高到天花板的蛋糕前。眉眼青涩,嘴角拉直,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兴致缺缺。
那是——小时候的司疆?
宗盐心中顿生荒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别愣着了,领班都瞪你好久了,快把酒端过去啊。”
有人走到她身边,小声提醒,并轻轻推了她的背。
瞬息之间,嘈杂的背景声侵入耳膜,低调高雅的调香嗅入鼻腔,宗盐能听到自己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溺水僵死的人长长倒气,胸膛起伏,从另一个世界转生而来。
她低头,见到服务员的制服,抬眼,手上端着盛有三杯香槟的酒盘。
不需要再催促,宗盐迈步走向那聚光灯下的三人。
越走近,越能看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家伙。
天生躁动桀骜的眉眼,光线投在微白的脸上,甚至能看到眉骨下的阴影。
那些面对她时的软弱柔和连种子都还未埋下。
“啪。”
室内灯忽然尽暗,唯一的光束集中到最中央。
司疆百无聊赖地杵着,看服务员给巨大的蛋糕插上蜡烛,然后在所有的目光中,他扯扯嘴角,扮演幸福得意的小寿星,吹了两口。
耳边又响起惺惺作态的庆贺之音。
父亲从服务员的托盘中取下酒杯,递给他,亲热地搭住他单薄的肩。
陌生的温度烫得他不适应。
“司某和孩子敬谢各位贵客。”
司疆冷冷盯着手中的酒杯。
喂,在座究竟有没有人意识到他是13岁,不是23岁,在法律上是不能饮酒的?
他忍着头晕和恶心,闭了闭眼。
算了,没人在乎。
举杯端至唇边,等着那股子酒气钻入口腔。
喝习惯就好了。
“咦?”
甜甜的,没有一丁点儿酒精味。
果香。
他微微瞪大眼睛,端详自己杯子里的液体。
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颜色。
但是他的味觉很清楚……这是一杯与酒精毫不搭边的果汁。
因为身体缺水,他不由得又喝了一口,然后双手捧着杯子啜饮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拿错了?以这个酒店的水平,不可能啊。
略过无数双炽热的眼睛,司疆的视线骤然对上了一对纯黑色的眼眸。
让他想起,窗外没有星星的夜空。
浓黑得让人害怕,怕看久了,会身不由己地被吞噬。
又好像自己在凝视黑夜的同时,黑色幕布的背后也有一个存在,在俯视着他。
黑色眼睛的主人沉静地与他对视,没有艳羡,没有审视,没有图谋。
好像就是纯然地望着他这个人。
这种眼神不知为何,让司疆汗毛立起,后颈发紧,喉咙生出异物感,每一次吞咽,都是虎口逃生前最后的挣扎。
他几乎是逃跑般地移开了视线。
太荒谬了,他司疆竟不敢和一个女服务员对视。
可是为什么,当那视线消失,他会忍不住再去寻找?
宗盐走到会场外的小花园里,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吐出一口浊气。
她选了张石椅坐下,木然看向天空。
世界上应该是没有神明的,她也不信那玩意儿。
所以今天这一切,是她的梦吗?
白天陈柏来家里做客,和宠物聊了些小时候的事,难道是这些信息留在了潜意识中,才编织出这个梦境。
毕竟——宗盐抚摸身上的衣物,她可从来没有在这种高档场所打过工。
更不用说时间轴的问题了。
有脚步接近。
宗盐没有动。
“喂。”
听起来是很犹豫又傲气的声音,还没过变声期。
“喂,那谁,跟你说话呢。”
宗盐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似乎夜空中有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
对方像是气急了,狠踹了下树,低声骂了句什么。
宗盐这才站起身,却没有看他,只是冷漠地朝反方向走去。
直到她的手臂被人抓住。
她终于低头看向愤怒的少年。
“?”
“你去哪?没见到我叫你吗?”
宗盐看着宠物如今青涩的脸蛋,所有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还没有学会将不满和恶意藏在眼底。
娇气金贵的面容挂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和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慌张。
宗盐对这个时期的司疆并不感兴趣。
他身上完全没有吸引她的地方。
更何况,她本就厌烦司疆那股子人上人的傲慢和任性。
所以,她也没有再深想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梦到这个司疆。
她只是遵从本心,锐利的眼神投向对方的手,声音凉如月色:“抱歉,我不知道喂是谁,也不认识你。”
少年面露难堪和震惊。
这是出生以来他第一次被如此轻慢对待。
轻慢他的服务员继续道:“麻烦松手,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这个小少爷的脸迅速涨红了起来,愤愤收回手。
“谁稀罕碰你啊。”
“哦。”
宗盐没打算再理他。
与其在这里进行无意义的对话。
她还不如想想,怎样能早点从这个梦中醒来,去面对十年后那个属于自己的家伙。
“哎……”
司疆咬牙,他就没遇见过这种女人。
只是一个服务员而已,拽什么啊。
可是为什么,他心中就是不甘,更不愿意被这个看起来就比他大一截的老女人无视呢?
宗盐没等他,掸去袖上的褶皱,转身离开。
夜风寒凉,吹到人身上之时,总是会带来湿重的冷意。
司疆却觉得身上发热。
他握紧拳头,大步追上去,洁白的月光拉出两道人影,一个孤立瘦长,一个紧紧追逐着。
“你不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只能叫你喂啊!我有什么错?”
“……你叫什么,是在这里工作吗?”
“你走慢点!”
“喂,你能不能停下,听我说话!”
“你这个不识好歹——呀!”
宗盐停下,回头看摔倒在地上的少年。
群花拥簇之间,他脏了礼服,脸沾了泥土,无暇的肌肤染上血色,发型如同落水狗般垂在眼前。
傲气的小少爷变成狼狈的小乞丐。
她眉头动了动,驻足,抱着手臂看向地上耍赖皮的人。
司疆心中骂个不停,太丢脸了,在人面前摔个四脚朝天,现在估计难看死了。
他想立刻爬起来,但四肢不知为何软得像一坨橡皮泥,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头晕得好似喝了烈酒。
只好勉强跪坐在地上,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宗盐低头看着他两次想起身,最后都摔回去,也没有伸手。
就是漠然地站在一旁。
司疆抬眸,对上她的眼睛,不知为何,突如其来的恨意裹挟着委屈涌上眼眶,瞬时红了眼。
“你为什么不扶我?”
“我为什么要扶你。”
“正常人都会扶吧?”
“只有老人和小孩摔倒了才让人扶。”
“你服务态度这么差,我要去投诉你。”
“你随意。”
“……我就没见过你这种人!”
“哦。”
“……”
“……”
少年握住了自己的膝盖,神情憋屈至极。
脸上的神色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撇了撇嘴。
仰着头,问出心底那个问题:“酒,是你换的吧?”
这次,宗盐回应了。
“对。”
她没什么好否认的。
少年马上急着追问,像是追寻一个极其重要的答案:“为什么?”
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问,为什么在乎。
不过是一杯饮料罢了。
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服务员罢了。
有什么值得他追出来,一次又一次被甩脸,还面子里子丢光了,坐在地上讨要的东西呢。
他明明什么都有了。
“生病了就不要喝酒,对身体不好。”
宗盐只是很平静地回答他,她对宠物太了解了,对方也无数次缩在她脚下,幼稚地回忆过往,诉说着点点滴滴经受的委屈。
虽然那些在宗盐看来,无异于无病呻吟,根本算不上生活中的苦涩。
但她也明白,只有拥有了可依赖之人,委屈这种情绪才会滋生。
所以她选择接纳。
司疆却愣住了。
像是突然从天而降一根锥形的柱子,钉在他身上,他惶然又疼痛,手指无助地蜷缩在地。
“谁……跟你说我生病了。”
明明这么多人,没一个人看出来。
连他的父母都不在意。
明明他是人群最中心,是大家都想讨好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的被谁看到呢?
为什么会是这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给他换下了那杯酒呢?
宗盐看少年不自知的落泪,嘴角倔强的弧度和十年后的他并无两样。
这个时期的宠物,好像是刚刚开始叛逆。
小时候他还会为了博取长辈的认可和关注,非常努力的学习,从学科到特长,都尽力做到最好。
直到把身体熬坏了,病兮兮地躺在床上,家庭医生紧张地候在一旁,司父司母闻声赶回来。
“发烧而已,这点事也要着急忙慌把我们叫回来?”
“我请你们就是为了解决问题的。这种小病,自己处理了就好。”
他躲在被窝里,听到医生被斥。
医生还算是个有医德和善心的人,竟然反驳道:“发烧对小孩子来说也是很危险的,更何况您的孩子这两年身体素质明显变差,这也不是他这个月以来第一次生病了。您作为父母……”
司疆茫然地听着,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
对他还不错的医生被开了。
保姆诚惶诚恐以后都不太敢多管闲事。
他成为了住在豪华宫殿里的孤岛。
看似每个人都很紧张他,却又都不敢太接近他,生怕丢了饭碗。
多亏了父母重金聘请的医生,他成功度过了这个体弱多病的时期。
同时也丢下了那个软弱天真的自己。
努力和乖巧没用,那他就当一个任性的纨绔吧。
反正,就算他真杀了人,估计所有人也会说他杀得好,是被杀的人活该。
父母再烦他,也会竭尽手段把他捞出来。
只要司家独子这个名头,能高高地挂在他头上。
什么啊。
他看到水滴落在自己手背。
太丢脸了吧,自己竟然哭了。
一定是脑子烧昏头了。
大片的黑影从上方笼罩而来,像一把伞,挡住了月色。
司疆泪眼朦胧地抬头。
是宗盐弯腰,朝他伸手:
“起来吧,别赖在地上了。”
这是一只不好看的手,虽然长而细,但五指之间,尽是畸形的厚茧与疮疤。
握起来肯定不舒服吧。
司疆这样想。
然后他把自己柔软光滑的手放在了这双大手上。
指尖扣住了他的掌心,粗茧擦过他的软肉,像春日惊雷,一路开花。
他被拉了起来。
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戏剧退场般远去。
宗盐望着空荡荡的手,缓慢眨眼。
什么情况?
她这里站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四周皆是难闻的腐烂味。
或许是有什么野生动物孤独地死在哪个角落里吧。
“是不是,有人在外面啊?”
不,这里似乎还有一只未死去的小兽。
宗盐抬步,走到一个箱子前。
里面有人在抓挠着箱体,发出垂死挣扎的声音。
她大概猜到了。
这里面应该是司疆。
小时候被绑架,然后关在不透光的箱子里,被恐吓投海的司疆。
看来这个梦是想让她回顾宠物的一生么。
还是改变?
她没兴趣改变。
别说这是怪力乱神之说,就算她能改变,也不会去干涉。
昨日因,今日果。
是这些经历造就了现在独属于她的宠物。
她还没善良到能把所属物拱手让人的地步。
所以在箱子里的小司疆问外面有没有人,能不能救他出去时。
宗盐没有发出声音。
她只是用无情到了极点的眼神看着这个箱子。
小司疆又在哭了。
还在喊着爸爸,妈妈。
他用力撞着箱子,似乎有着永不服输的气势。
撞累了,又开始用指甲抠。
抠疼了,边抽着冷气,继续用头撞。
……真能折腾。
宗盐不得不佩服他。
也有点吵。
她选了个地方坐下来,等待这场梦境的结束。
“有人吗?”
“我不想死,更不想一个人死在这里……”
“这里好臭,好黑……”
小孩又开始崩溃地哭了。
“奥特曼、神、蜘蛛侠、就算是鬼也行!有没有人能来救救我啊。”
他的吵闹吸引来了访客。
宗盐惊诧地发现,那两个绑匪竟然视她于无物,直接走向了箱子。
其中一个人狠狠地踹向箱体,似乎怀着深深的怨气。
“吵什么,赔钱货。”
“再吵就杀了你。”
箱子里的司疆好不容易从一阵翻滚中缓过来,不服输地回嘴:“你杀了我,我爸我妈也会杀了你的。”
“你爸你妈?”
绑匪讥诮地拉高声线,然后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
宗盐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司疆会从绑匪口中得知自己被放弃。
然后这成为他一生的梦魇。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一直坐在箱子旁边。
直到她醒来。
肩上埋着一颗毛绒绒的头。
成年体司疆,披散着长发,赖在她身上。
抱怨着自己刚刚做的噩梦:
“梦到小时候,这次好像还有鬼。”
“我在箱子里鬼哭狼嚎的时候,外面好像一直有人。”
“她在我耳边,轻轻地敲了两下。”
“会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