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抬指细算。魔域?再一沉吟, 心下微顿。重斐?
思及重斐,她想起与她的共同在外星人世界生活了十二年的拉斐尔。指尖轻敲云榻,她捻诀而起,倏忽消失于殿中。
重斐正在庖厨间炸月亮粑粑。
“尊上!尊上!”
“何事惊慌?”
“天、天、天————”话音哆嗦不成句。
“天什么?慢慢道来。”
“天女来了!”
重斐一怔, 语速陡然急促:“你说什么?”
“天女来了!”
重斐霎时失了平日的从容风度, 很是失态:“她来了?此刻何在?”
“就在魔域入口————”魔侍话音未落,眼前尊上已消失无踪。
云烟正坐在魔域入口处啃桃子。望着光华璀璨、绮丽奢华的魔域之门, 她不由扬眉, 重斐做拉斐尔时, 也喜欢这种风格。果然不愧是是同一人啊。
她举桃欲咬,一团金光倏地扑来, 黏在她身上。
毛茸茸的金发埋入她颈间, 她听见他哽咽低唤:“妹妹。”
她没推开他,任他拥着。
重斐紧紧抱住云烟。在异界相伴十二载,他其实很少唤她妹妹, 多是直呼其名。此刻刻意唤她妹妹, 无非是想唤起那些共同长大的情谊,教她不忍推开他的拥抱。
在他投胎去异界之前,几年前, 他曾遇到过在人界吃吃喝喝的她。他一眼看中她, 他喜欢她极致的美丽, 想要将她制作成标本, 收藏起来。
后来他渐渐生出爱意, 不再想将鲜活的地禁锢成标本。
他向她求爱,遭拒绝。
得知云烟与母亲的赌约后,他自知机会来临。
投胎转世入异界的他,叫做拉斐尔, 同样第一眼相中她,想将她制作成标本。直到他为她死去的前一秒钟,他都还没意识到,他爱上了她。
可惜,这次异界投胎的机会,他没把握好,还没理清自己的爱意,还没追求她,就先死了。
但终究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们共有十二年朝夕相处的情分。看在这情分上,她待他总不至如从前那般冷淡了罢?
收回思绪,见她并未推开自己,重斐唇角微扬。若是从前,她早该一把推开。这十二年青梅竹马的情谊,果然有用。
他卷曲的金发轻蹭她的脖颈:“妹妹,云烟,我很想你。”
云烟轻拍他背:“你先起开,我有话同你说。”
“这样也能说,你说。”他抱着不松手。
“不行,你先起开。”
“你说‘先’起开,意思是说,等你说完之后,我仍可抱着你,对吗?”重斐抠字眼。
云烟:“……”
她叹气:“行吧。”
他这才松开,湛蓝的眼眸直直望住她:“你要说什么?不过在此之前,容我送你一物可好?”
“何物?”
“来。”他牵起她的手,转瞬移至膳房。指着锅中刚炸好的月亮粑粑,道:“你爱吃的,我亲手所制,可要尝尝?”
月亮粑粑?云烟近前,举箸夹起轻咬。
炸得金灿灿的米浆皮,酥脆中带着米的清甜。脆脆的皮子里面,包裹着土豆丝,香辣清口中,带着微微椒麻。
重斐:“如何?”
云烟答:“极好,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月亮粑粑。”
“你喜欢便好。”
“没想到你厨艺这般精湛。”
重斐毫不谦逊:“我有这方面的天赋,从前不过未发觉。日后定勤修厨艺,日日为你做好吃的。”
说罢,他不动声色地绷紧下颌,等待她的回应。
云烟:“好啊。你以后日日给我做好吃的罢。”
重斐:“你说什么?”
云烟:“我说,你以后就日日给我做好吃的罢。”
重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许反悔。”
“反悔?我为何要反悔?”
重斐眼弯如月,欢喜显而易见:“你方才说有事与我说,现在可说了。”
云烟看了看手中的月亮粑粑。本是为尝他手艺而来,既已尝过,似乎也不必多言。没想到他手艺竟精湛至此,堪称出神入化。
沉吟片刻,云烟道:“你随我去天宫罢,如此便可日日为我烹食。”
重斐微怔:“天道压制下,我入不得天宫。”
“无妨,我可为你解除压制。”
重斐一震,一字一句问道:“你能解天道压制,带我入天宫?”
“可。”
“当真能上天宫?”
“当真。”
“云烟,”他忽道,“你先吃着,我有些急事需立即处理,去去便回。”
“好。”
重斐疾步离去。回到寝殿,他静坐片刻。渐渐地,唇角弯起。
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越来越灿烂,他笑出声。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门外魔侍闻得殿内尊上狂笑不止,似是喜极,皆诧异不已。
从未见尊上如此开怀大笑过。
听到里面的笑声越来越大,甚至笑得有些癫狂了,魔侍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往日优雅从容、风度翩翩的尊上不见了,只剩一个笑得癫狂的男癫子!
殿内,重斐弯腰大笑,笑至极致,竟淌下泪来。他拭去眼角泪痕,许久才直起身,恢复如常。
见重斐归来,云烟问:“事办完了?”
“已了。”重斐道,“何时动身?不若现在就走?”
“这般急切?不收拾行装?”
“没什么可收拾的。”
云烟擦擦嘴角:“好吧,你随我上天。”
云烟带着重斐,穿越天道壁垒,抵达仙气缥缈的天宫。
她将他安置在自己宫殿旁一座同样华美的偏殿内。“日后你住此处,”云烟指指殿宇,“方便我想吃什么时,随时知会你。”
重斐:“好。”
“我有些困了,先去小憩片刻,”云烟揉揉眼,“你自己熟悉一下环境,请自便。”
重斐目送她的身影没入主殿门内,直至门扉彻底合拢。
偏殿内寂静下来,只剩下他一人。他静立片刻。蓦地抬手掩面,肩头微颤,低笑声自指缝间流淌而出。
笑声渐次扩大,终化为毫不掩饰的,充满狂喜与得意的大笑。
笑了好一阵,他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欢喜。
不可浪费光阴。他敛心神,身形一闪,已出现在偏殿自带的膳房内。虽天宫仙者多已辟谷,然云烟嗜好口腹之欲,她的宫殿群自是配备了极好的膳所。
重斐挽袖开始修习厨艺。
他必须努力修习厨艺,他必须要让她吃了他做的东西,就再也不想念别的滋味。
他全心投入厨艺修习之中,专注较修炼魔功犹胜百倍。
时间在重斐忘我的切剁烹煮中悄然流逝,转瞬已至晚膳时分。
云烟睡醒,神清气爽步入膳厅,但见桌上已摆好几样精致小菜,皆是她昔在异界时颇为喜爱的口味。
重斐正立于桌边,系着围裙,含笑望她:“晚膳已备,快来用。”
甫落座举箸,殿外便传来一股熟悉而强大的气息。下一刻,一身玄衣,面容冷峻的玄苍大步而入。
他一眼瞥见坐于云烟身侧的重斐,漆黑眼眸瞬间结冰。周身黑压压的煞气带着压迫感弥漫开来,整个膳厅温度骤降。
“魔物?”玄苍声音冷得掉渣,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质问,“你何以在此?”
重斐似被他的气势所慑,身体一颤,朝云烟身侧靠了靠,几乎贴上她的手臂。他侧首,带一丝委屈与不安,轻声对云烟道:“云烟……他看来,似要杀了我。”
湛蓝眼眸中,流露出惶惑与惧意。像一只柔弱的小白兔。
云烟看向浑身散发凛冽寒气的玄苍,她放下玉箸,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带他上天宫的。日后他便长留于此。”
玄苍:“他一个魔域尊主,阴秽魔物,该待在他应该待的魔域。入驻天宫,成何体统?”
云烟:“我就是体统,我就是规矩。我要他留在这里,他便留得。”
玄苍触及她不悦的眼神,嘴唇闭了闭。他深知她脾气,强行反对只会惹她生厌。他强压下翻涌的杀意与醋意,缓了语气问道:“……他以何身份留驻天宫?”
云烟似被问住,沉吟片刻。一起长大,共处十二载,算是哥哥罢。她理所当然道:“我的哥哥。他以我哥哥的身份留在天宫。”
“你把他当亲哥哥?”
“自然。”
玄苍眉头渐舒展。他在云烟另一侧坐下,语气带一丝刻意表现的宽容与大度:“既是你认的哥哥,那便也是我玄苍的哥哥。”
言至此,他转向重斐:“哥,多谢你在异界那十二年,对云烟的照顾。”
重斐面上立刻绽出微笑,仿佛方才“受惊”的并非是他:“不必谢,照顾她是应当的。”他的笑容无懈可击,充分展现了一位“兄长”的温和。
然在这笑容之下,重斐心底却在冷笑:哥哥?以为云烟视我为兄,我便无威胁了?玄苍啊玄苍,你想得未免太简单。现今她把我当亲哥哥,日后,未必不会变成情哥哥。
他微笑着举箸,体贴地为云烟夹了一筷她方才多看了一眼的菜:“云烟,多用些。”姿态自然亲昵。
玄苍看他动作,刚缓和的脸色又微沉下去,但终未再多言,只握着云烟的手稍稍收紧。
云烟对玄苍说:“你也吃。”
玄苍低应一声,举箸为云烟布菜,随之温柔亲昵地拭去她唇角汤渍。
重斐见状,道:“云烟,这些菜可还有需改进之处?若有,但说无妨,日后烹制时我自当改进。”
玄苍夹菜的动作微滞,这些菜都是重斐做的?
云烟:“没什么可改进的,都很好。”
重斐:“那明早你想吃什么。”
云烟:“春卷,芝士棒。”
重斐:“好。”说着,他又给他夹菜。
膳厅内,一时只闻云烟品尝美食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个男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暗暗较劲的暗潮。
膳毕云烟便觉困倦。玄苍对重斐道:“我与云烟需就寝了,你请回。”
重斐微愣:“你与她同寝?”
“夫妻不该同寝?”
“不曾听闻天女何时成了婚。”
“我与她早就做了十年夫妻。”
重斐知道,在异界时,云烟与玄苍做了一世夫妻。他见云烟没有反对与玄苍共寝,只得强笑道:“云烟,我明日再来。”
转身刹那,重斐脸上笑容顷刻消散。
回到自己殿内,重斐静坐良久,面色愈来愈沉。
他不快活,便教旁人也不得快活。是了,冥洛尚不知他已上天宫之事罢?唔,得让冥洛知道这件事。
重斐阴测测笑起来。笑容阴湿,病病的,很是神经质。
“你说什么?”正修炼仙道的冥洛闻得手下禀报,瞳孔骤缩,“云烟带重斐上了天宫?”
“是的,王上。”
“他以后要常住天宫,一直待在云烟身边?”
“是的,王上。”
“他凭什么?!”冥洛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他凭什么!”
冥洛气得吐出一口血。
良久,他强自镇定,继续修炼。他要修仙,要飞升上天,要以最快速度登临天界!
修炼着修炼着,他面前仿佛出现重斐得意的面孔,他又吐出血,几欲走火入魔。
“重斐!本座定将你碎尸万段!”
夜深。天女殿门被叩响。云烟打着呵欠:“何人扰我清梦?”
仙侍道:“殿下,重斐求见。”
“他?此时求见?何事?”
“他欲亲口告知殿下。”
云烟挥挥手:“让他进来。”
重斐甫入内,便见床榻上云烟歪于玄苍怀中,玄苍揽着她的腰,亲密无间。
一丝阴鸷自面上一闪而过,他快步奔向云烟,泪落如雨:“云烟,我做了噩梦!”
他流着泪,小小的身体,扑进云烟怀里。
云烟抱住他:“噩梦?什么噩梦?”
“我梦见在星舰上,我被那该死的骷髅王杀死后,你遭他百般折磨……”言至此,他浑身一颤,将她抱得更紧。
云烟:“并无此事,他未能将我如何。后来我将他尸身分解,抛入太空。好了,噩梦皆虚,别怕。”
重斐抬头,湛蓝澄澈的眸中泪光盈盈,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这噩梦太可怕,我太害怕了。”
“没事,都是假的。”
玄苍冷声道:“堂堂魔尊,竟会惧怕噩梦,莫非是在装模作样?”
重斐如受诬陷,委屈得泪落不止:“云烟,他污蔑我。”
玄苍眯眼,装货。
重斐瘪嘴,强忍泪水:“我晓得的,战神殿下不喜我,嫌我为魔物,故我无论做何事,他皆要疑我。无妨,是我的错,我不该是魔物,是我的错。”
玄苍阴沉睨视重斐,欲一拳将这装腔作势的绿茶装货毙于掌下。却碍于云烟在场,不得动手。
“战神殿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重斐可怜兮兮地擦擦泪,“我、我走了,不来碍你的眼了。”
云烟拉住重斐,然后对玄苍说:“你少说两句。”
玄苍张口欲言,拳头紧握。
云烟正欲再安抚重斐,心头忽有灵光泛起。
何处又出了一位厨神?她眸中一亮。忙推开怀中重斐,抬指细算。算毕,她道:“重斐,你回去继续睡。玄苍,你也继续睡。我有事需外出。”
重斐拉住了云烟的左手,玄苍拉住了云烟的右手,两人异口同声:“你要去何处?”
“莫多问,我去也。”云烟挥袖,消失无踪。
顷刻间,云烟现身于一间现代私房菜馆前。
此界,时间是下午三点。她走了进去。点菜尝过,觉其味甚佳,可与重斐一较高下。她招来服务员。
服务员脸红心跳,快要晕过去:“女,女士,您是说,想见见我们家主厨?”
“是的。”
不多时,一名身着白色厨师制服的高大男子步入雅间。
云烟打量眼前轮廓英挺的男子,开门见山:“你好,你可愿做我的厨师?”
携新厨重返天宫,已是三日之后。彩云之巅,云涛絮浪,云烟侧首看向身侧之人:“若惧高,不妨令你沉沉睡去,再睁眼时便是天宫了。”
男子垂眸俯瞰脚下层云,神色淡然地答:“我不惧高。”
“极好。”云烟轻应一声,衣袂翩跹间已悠然落座云间。云辇穿虹而过,她惬意地眯起双眼,恍若在品啜虹彩。
如今身边又得了一位厨艺出神入化的厨神,想来日后三餐滋味,当如这漫天流彩,愈发绚烂多姿了。
思及此,她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