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掉全部守卫,伊荷发现瞭望台中空处,铁笼都被吊上来了。
莫里斯教授走到笼门前,正要把受困镇民放出来。
“等一下!”
伊荷跑过去,把他拉到一旁,“教授,等救援船到了再放大家出来吧。我们只有两个人,要是大家一出水牢就急着往外冲,不小心掉进海里,一个两个还好,要是人多就救不过来了。”
莫里斯知道柯兰尼的担心有道理,但他没有立刻应承。
“那个女人怎么回事?”
“谁?”
莫里斯朝特蕾莎的方向微抬下颌。
“她叫特蕾莎,是厄运水母岛上的厨娘。”
伊荷没有提她和特蕾莎如何认识的,想当然特蕾莎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戳破她们认识的事,她转述了镇长的话,然后说,“我想他们完全没有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可能和索伦雄虫有关。所以我想先留下他们,等岛上的事了结再带他们回去。”
莫里斯的眼神深了些,“你对厄运水母很了解。”
伊荷语气坦荡,“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嘛。”
莫里斯好脾气地笑道:“那就按你说的做。”
……她好像没意识到从登岛开始,自己暴露得越来越多了。
莫里斯和柯兰尼音量不高,也加了隔音阵。
除了彼此,没人听得见两个人在说什么。
但这种时候,拖延着不放人,谁都能察觉不对劲,何况那些被关了很久,受尽折磨的镇民呢?
大家不自觉抱怨起来。
“你们到底是来救人的还是害人的?”
“就是。”
“快点开门!”
……
铁笼因为用力推搡,轻微摇晃起来。
紧接着,几颗水球相继砸到铁笼上,将他们全部罩了进去。
嘴还在动,抱怨声却消失了。
除了……
本
的眼里闪过一抹惊怖,不可置信地看向水球的主人。
“腹语的话,也是不允许的。”
女人微笑道。
由于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开笼放人,落水事故没能发生,本也没能调动镇民的情绪,他们在瞭望台等了没多久,救援船就提前到了。
受困镇民虽然对他们颇有微词,但忌惮对方的实力,还是老老实实排队下长梯,坐上返回拉尼镇的救援船。
本搀着特蕾莎准备上船时,被叫住了。
“你们得留下。”
“凭什么?!”
本一下子爆发了。
他受了那么多窝囊气,就是为了和妻子一块儿离开,现在她又不肯放人。说什么他都忍受不了了。
“我们说好的,我帮你带路,你让我跟我老婆离开这里,现在又要反悔,你当我们好欺负吗?!”
伊荷倒没被他的愤怒蒙骗。
“不是不能走,是现在不能走。”
本听出了柯兰尼的暗示,有点心虚,但还是故作恼怒,“你再说一遍试试——”冲上去准备理论,就被特蕾莎抓住了。
“别过去,”特蕾莎用力抓着自己丈夫,眼神复杂地看了眼“盖姆的情妇”,对本说,“先听他们的。”
本就没想真的过去,他只是装装样子,哪里敢真的跟这两个人对上。特蕾莎轻轻一拽,他就顺台阶停下脚,重重哼一声,别过脸不看他们。
*
厄运水母有三个根据地。
一个就是建在峡谷上方的那片用来迷惑他们的铁皮房;一个在离水牢不远的密林里;最后一个她没找到。
厄运水母岛上大部分地方还是原始丛林,道路坎坷难行,很多地方都没开发。
本带他们去了第二个。
他其实想带他们去第一个,陷阱都布置好了,但那个该死的柯兰尼在他开口前就跟那劳什子教授聊起一桩诈死后深入军队反杀敌军的故事,弄得他心惊肉跳,怀疑对方那句“我知道你们的计划”不是在吓唬而是真的,再加上特蕾莎被送去了另一支队伍——他们在山下汇合一次,又分开了。
本带着两个人去了第二根据地。
同样的铁棘墙、铁皮房,以及鬣狗族守卫,只是换了位置。
本被逼着说了根据地的布置后,抱着一丝希冀道,“这里只有熟面孔才能进。”
女生思忖了下,“熟面孔?”
本:“没错。”
本:“只有经常出入这里的人才能通过。”
“你经常来?”
“那还用说。”
本有些得意。
“我可是首领最好的帮手!”
然而,话刚说完,他就看到柯兰尼和莫里斯看了他一眼,相视一笑。
本:?
十几分钟后,变成“本”的伊荷和变成“特蕾莎”的莫里斯走进了根据地。在他们身后,本被困在画上魔法阵的草丛后,无法出声,气得只能狂咬菖蒲泄愤。
守卫见到他们,果然没有起疑。
他熟稔地招呼,“今天怎么这么早来了?”
“过来拿点东西。”
“拿什么?”
“呃……”
伊荷正在考虑措辞,边上的“特蕾莎”突然挽住他的胳膊,娇嗔地拍了她一下,“是我叫他来的,满意了?”
“特蕾莎”没用什么力,伊荷还是被拍得趔趄了一下,扭过头看向身姿柔媚的“特蕾莎”,眼角微抽。
莫里斯教授你好……
但守卫似乎信服了。
他长长地噢了声,眼神暧昧地在他们脸上扫了扫,然后打开铁棘门,“我说呢,平时可不见你小子跑这边跑。”
伊荷尴尬地笑了两声。
她正要进去,对方又道,“不过,你们也别做太久了。首领不是让你去给虫母送饭吗?可别忘了。”
“虫母?”
她停下脚。
“……别告诉我你真忘了?”
守卫语气惊讶。
伊荷看向莫里斯,在对方肯定的示意下转过脸,挠了挠头,“没忘呢,待会儿我肯定去。”
“绝对不能忘记。”守卫提醒,“虫母要是饿到了,咱们都得倒霉。”
“知道知道。”
学着本的口吻说完,伊荷和莫里斯终于进入根据地。第二根据地她一个人来过,在塞缪尔教授让她休息那个周的周日,对这里还算熟悉。
他们躲在窗口下,一间间铁皮房听过去,总算听到想要的讯息。
屋里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好像是另一个的下属。
“……都问过了?”
“没呢,没这么快。”
“找个人都找不到,你怎么办事的?!”
“这能怪我吗?”
“您又不是不知道盖姆的个性,一遇到摆棋的就走不动道。谁知道他是不是跑去跟谁下棋去了。”
“你还顶嘴?!”
……
伊荷心里咯噔一下。
之前为了不引起厄运水母警觉,她收走盖姆的魔卡交给了镇长,让她定期给岛上发消息,表现得尽量和盖姆还在替他们工作的假象。
原来他们早就怀疑上了。
莫里斯一直在观察柯兰尼。
尽管她顶着“本”胡子拉碴的脸,不太好分辨,但他还是看出她的不安,拿过女生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在想什么?]
莫里斯教授和赫克托尔不一样。
赫克托尔的手指常年接触盲文,十根指腹都是厚茧,莫里斯的指腹没有茧子,光滑得有点过分,接触到掌心时带起细微的痒意,伊荷往回缩了下。
被紧紧握住,才抬眼望去。
顶着“特蕾莎”身体的莫里斯教授正专注地盯着自己,原本温煦的眼神放在“特蕾莎”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媚劲,让她多看一会儿就忍不住脸颊发烫。
明明和特蕾莎相处时不会这样。
伊荷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另一只手胡乱掰了一根狗尾巴草在地上写字,[他们那么急着找盖姆,我担心他对厄运水母而言,可能还有更重要的作用。如果是那样,镇长他们就危险了。]
[盖姆移交给联盟了。]
[……什么时候的事?]
莫里斯还没回答,屋内又开始说话了。
“守卫刚才说,本跟特蕾莎回来办事。要不让他去给虫母送饭的时候,顺便问问盖姆的下落。”
听到他们提到自己,伊荷来不及纠结盖姆了,连忙竖起耳朵。
莫里斯看到她这样,有点想笑。
但他没笑出来,现在时机不对。
“本不顶用。”
“话是这么说,但那家伙毕竟也是雄虫宿主,由他去问再合适不过了。万一虫母生气,回收了他,总好过回收我们。”
“那家伙也是个狡猾的。要是他不去怎么办?”
“有特蕾莎在,他敢不去?”
“不行,我不放心。”
“那这样,待会儿我看着他进巢再走,怎么样?”
“……行。”
听到这里,屋里就响起了走动声。
不久,门也开了。
伊荷看了眼莫里斯,做了个往前面走的手势,莫里斯微微颔首,女生就猫着腰从地上爬起,沿着窗台绕到特蕾莎那间屋。
特蕾莎住在厨房边上那间。
伊荷翻进窗台,让莫里斯教授躺在床上,假装在睡觉,自己走到门后偷听,看他们有没有过来。
莫里斯看她鬼鬼祟祟的样子,有点无奈。他走到女生背后,掰着她的肩把人转过来,“这样太假了。”
伊荷:“嗯?”
莫里斯说:“这群人做的是刀口舔血的勾当,他们不仅提防外人,也提防自己人。你要表现得更像本。”
伊荷:“……”
她差点咬到舌头,“更、更像本?可是本和特蕾莎怎么亲热的,我不太了解。”
正常情况,谁会跟不熟的人聊那种事。
要现在跑出去问,来回一趟也来不及吧。
伊荷看着越靠越近的莫里斯,脖颈后仰,背贴到了薄门板上。
“教授…”
她不太能直视他现在的样子,辛辣又清甜的胡椒香味从“特蕾莎”身上溢出来,几乎把她整个笼进这团水红迷雾中,上
仰的视角,视线孤立地集中在对方噙着一抹淡笑,没有唇峰的的肉桂色唇瓣上,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能注意了。
莫里斯敏锐地发现了这点。
生性谨慎的小女巫总是将自己把的想法藏得严密,以免被拿去大做文章,光从这张故作世故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来,但那一双澄澈的眼睛却在偷偷泄露主人的情绪。
柯兰尼好像误会了什么,眼里的光忽明忽灭,既像提防,又像在期待。
莫里斯本来想告诉她,应该把衬衫下摆从裤腰抽出来,显得自然,在脸上印圈口红印等等,但走到面前时,接触到那些寓意不明的眼神,所有正常想法被另一个有些阴暗的念头挤到了角落。
“柯兰尼,放松点。”
呼吸微收,放轻的嗓音,口吻近似诱哄。
无知无觉抬起的手,挽起对方垂在锁骨的发尾,即将碰到温热皮肤时,门板突突震动起来。
“本!有急事,快开门!”
刚才在窗下听过的那名状似下属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
就像女巫用黎夏和拿奥尼的丑闻威胁自己一样,莫里斯也调查过她。
女巫,出现在他们婚礼上的圣骑士,以及那位带走圣骑士的年轻小姐,似乎是那种最常见的三角组合。
两个女人爱上同一个男人。
而男人却只爱其中一位。
照女巫的做法,注定芳心错付的那人,除开她,不做他想。
然而,婚礼上那幕却推翻了莫里斯的想法。
如果和他想得一样,那名圣骑士不会那么怨恨。
出于兴趣,他经人牵线,与基思彼得森神甫,也就是那位圣骑士的父亲见了一面。
基思是典型的圣德莱尓教职人员,三句不离天主。
莫里斯耐着脾气听了会儿,然后让助理告诉了事情原委,这位中年牧师才恍然,只是刚才的从容变成了淡淡地愧色:“抱歉,塞维……”
“您应该猜得到。”
“我过来可不是为了听您道歉。”
“噢,当然。”
基思神甫自忖明白对方来意——任谁结婚时遇到这种不速之客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书记官肯定在怀疑塞维和他妻子的过往——想到那孩子嫁去了格里芬,往后两个人也没机会来往,思索几番,还是告诉了对方。
……原来关键人物不是女巫,也不是圣骑士。
不过,由此也让他确认了一件事。
视线回到眼前掉伪装的女巫身上,莫里斯问:“那只蜜獾呢?”
女巫:“……”
她的自尊似乎不允许她问出“你怎么看出来的”蠢话,因此,冷冷地注视了他一会儿,踹了脚身后的衣橱。
柜门不堪受力,咔哒一声向两边打开。
一只嘴被塞住,捆成毛线团模样的蜜獾兽人从衣橱滚到地上,脸色颇为狰狞。
显而易见,这个倒霉兽人才是这件铁皮房真正的主人。
女巫只是临时冒充的。
“真是不幸。”
“怎么,你想救他?”
蜜獾兽人闻言,猛地转向莫里斯,眼里迸发一线希冀。
好像只要自己答应,什么条件都能接受。
莫里斯没有看他。
他转过脸,语气不满,“柯兰尼小姐,格里芬从不做亏本生意。”
女巫呵了声。
她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你好像忘了什么。”
莫里斯正要出声,下巴就被捏住了。
女巫捏着他下巴,修习召唤魔法变得甲盖窄尖的黑色指甲深深嵌进他肉里,莫里斯感到轻微地刺痛,眉头微皱,女巫却感到有趣似的,眼尾愉快地弯起,“想起来了?”
她轻轻晃手,放任刺痛蔓延,“书记官先生,我还没答应放你离开,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莫里斯:“……”
老实说,只有第一下时,稍微有点难受。
后面就没什么感觉了。
可是不表现出吃痛,对方怎么能露出这种少见的轻松笑意呢。
莫里斯嗓音隐忍,“柯兰尼小姐不怕我告诉他们你冒充了蜜獾?”
“你能认出我,又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这个能力。”
女巫话音未落,脸已经幻化成蜜獾兽人的模样,粗噶男声从她喉间冒出,"在他们进来前,我的幻化早已完毕。在这种情况下,你猜他们会相信你这个囚徒,还是身为自己人的我?”
莫里斯眼底的欣赏愈发浓郁。
他喜欢对方身上那种从容不迫的自信。
“那么,我们的约定还成立吗?”
女巫:“……”
她看向他的眼神,让莫里斯感到她仿佛觉得自己是个白痴,在发现有可能被连累后还愿意相信她,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女巫还是松口,“……随便你。”
她松开手,从地上起身。
那只蜜獾兽人趁他们说话时,挣脱了束缚,正在朝门口的方向蛄蛹。
女巫没等他爬出太远,就揪住他后颈皮,重新把人塞回衣橱。
莫里斯看着她的动作,碰了下自己已经破皮的下颌,有点遗憾。
这天晚上,莫里斯没回水牢。
他被安排住到隔壁,也是一间铁皮屋,比蜜獾兽人的小点。
莫里斯在那间铁皮屋住了两天,女巫似乎才想起有他这么一个人,一天上午,带他前往村庄后方的工坊。
渔民、药剂师、巫师、商人和一些陌生面孔的男女,被关在一座露天工坊里干活,有的锯木头,有的敲钉子,忙得不可开交。边上坐着几名负责看管的鬣狗兽人,一旦发现有人偷懒就起来甩上两鞭子。
莫里斯在门外看了一会儿,发现这根本没有必要。
因为那群人从始至终没有休息过。
他们好像不知疲倦,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鼻涕流出来都不知道擦一下,木屑飞进眼球也不会捻下来,直愣愣睁着眼,仿佛脑子里只有干活这一个指令。
包括采集小队的成员。
莫里斯起初以为他们只是没注意到他,走近了才发现他们并不是没看到,而是看到了却没在意。和离栅栏最近的药剂师说话时,对方只敷衍嗯了两声,听语气还记得自己是谁,手上的活计没停过。
他提起药剂师自豪的海警未婚夫时,边上的鬣狗兽人眼神戒备地看了他一眼,药剂师却道:“他怎么了?”
莫里斯:“……”
莫里斯:“没事。”
虽然不知道一只蜜獾如何在鬣狗兽人中得到如此高的待遇,但和女巫走在一起,无论他做什么出格的举动,都没有得到一句质疑。这群鬣狗兽人非常尊敬她。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脱离守卫的视线,莫里斯对女巫说。
他很肯定他们不会自发变成那样,这已经脱离了畏惧迫害而努力干活的范畴,他们身上甚至看不到作为人的感知力。
“……你看不出来?”
她好像把他当成博学多识的那种学究类型的人物了。
莫里斯想。
“是的。”
女巫说:“我以为书记官应该听过。”
索伦。
这是莫里斯从图兰塔毕业后,第二次听到这种魔物。对这种俗名索伦的粉骨瘤虫全部了解,来源于它在基础魔物鉴赏的选修课上。此外就再也没听到过。即便如此,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因为具有军用性质,在课上被模糊地一笔带过,没有详细介绍。魔物鉴赏教材也没有明确分析它的特性。
现在看来,与其说不愿介绍,不如说是它的特性太过危险,容易被有心人利用。
“没想到这座岛上居然有索伦。”
“可以给我参观下吗?”
大概是听出自己的口吻不带鄙夷,反而饶有兴致,女巫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那种魔虫怎么可能在我手上?”
她并没有比他早到多久。
几天后,莫里斯才弄清这件事。
这座岛的首领是一名鬣狗兽人,蜜獾兽人是她的下属,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岛民,由于岛上资源匮乏,只靠劫掠附近海域船只财物生存。
最近几月,有一支迅速成长起来的海盗相继占领了罗克境内的各座岛屿,开始试图攻克他们。鬣狗族首领反击了几次,均告失败后,带了几名属下出海寻找新居住地。鬣狗兽人只防御不进攻,每次都要消耗大量盾牌。
因此,工坊一直缺人。那几只留在人质体内的索伦,则是她在寻找居住地途中抓到的,由于不知道特性,就全部寄给了蜜獾,让他在俘虏身上做实验,看看能不能为己所用。这些对话,被当时刚登岛,躲在铁皮屋窗外的女巫听到了。于是蜜獾兽人还没见到那些雄虫的作用,告诉首领就被取代了。
莫里斯通过跟附近的鬣狗族守卫套话,拉近关系才知道了前面那部分,后面那些则是他推断出来的。因为他拿同样的话问过蜜獾兽人,对方茫然又愤恨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方向没错。
“你不该和他们走太近。”
这天回来,女巫道。
“柯兰尼小姐,”莫里斯说,“你让我帮他们寻找新居住地,究竟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蜜獾兽人的?抑或是,索伦…?”
“什么?”
女巫刚要转身,就发现自己动不了。
在对方由于震惊而逐渐放大的茶色瞳孔里,莫里斯安抚地语气听上去有些虚伪,“别担心,我只是有点好奇。”
花了一点时间,一条长长细细的粉白色肉虫从女巫的左耳滚出来,跌到地上。尚未成年的雄虫刚要发出向虫母传达求救的尖啸,就被一脚碾碎。
莫里斯抬头,解除魔控的女巫紧紧扼住他咽喉,将人推到墙角,后脑勺重重撞向铁墙上,这回是真的有点闷痛了。
他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无害:“柯兰尼小姐,我刚救了你。”
女巫看起来恨不得当场杀了他。
如果不是对方疏忽,莫里斯不会那么快就展开魔控。
用救人当理由可以,当然,如果他有别的目的,在魔控下也可以做到。
意识到这点的,也不止他自己。
“书记官先生,我警告过你了。”
女巫劈开了他的魔力池。
莫里斯微
微一怔。
他很清楚自己的魔力,学院只能读到高阶,不代表巫师只有初中高三个阶段,高于高阶的巫师一般被称为大巫师。莫里斯属于大巫师那列。他的魔力池在修习过程会被不断拓宽,超出普通巫师无法相信的倍数。因此,被柯兰尼砍出一道裂缝时,感受到魔力源源不断外泄时,莫里斯感到一丝心惊。
他迅速调动魔力,堵住魔力池的缺口。
即使反应够快,外泄的魔光还是将整座铁皮房照得彻明。门外的鬣狗守卫频频敲门,询问是否失火。
第182章 八周目(十七)
前往虫巢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
走在前方,负责看管“本”,确保自己进入虫巢的那名海盗也是一名鬣狗兽人。他拨开脚边的荒草,走得很快,嘴里骂骂咧咧:“什么破路,草那么深了都没人割。”
伊荷抬头望了眼,前方的道路已经完全被没膝荒草覆盖。从第二根据地出来,他们就越走越偏。头顶的天光被参天古树遮蔽,愈发幽暗。
这条路上只有她和一名鬣狗兽人。
“特蕾莎”不被允许跟过来。
伊荷看莫里斯教授并不在意的样子,怀疑他打算在第二根据地寻找索伦的足迹。
正想着,鬣狗兽人冷不丁道,“本,你跟着首领几年了?”
伊荷:“问这个做什么?”
鬣狗兽人:“随便问问嘛。”
他用砍刀拨开荒草,动作娴熟。
伊荷思忖片刻:“…有五六年了吧,记不太清了。”
鬣狗兽人:“我看首领挺器重你的。这次以后,你恐怕要越过我们副首领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群兄弟啊。”
副首领就是回溯前在那间铁皮屋遇到的蜜獾兽人。
伊荷回想了本自大的个性,模仿他的语气说,“放心。要真有那天,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
鬣狗兽人闻言,冷哼了声,“开两句玩笑,你还当真上了。”他打量了眼“本”,疑虑却打消了些许。
刚才从特蕾莎屋里出来,本的神态就有点怪怪的,话痨到招嫌的一个人,居然能憋住一句话都不问自己为什么要一起来,让他感觉很怪。
现在看来,应该只有刚才和特蕾莎办得不顺,把他气到了。
鬣狗兽人想到这,龌龊地笑了两声。
伊荷眼神莫名地看了他几眼。
她手上拽着所谓给虫母的“食物”——几名绑在一条绳锁上的瘦弱的俘虏。
这些人是从第二根据地直接提过来的。
她原本还以为虫母的食物是饲料,差点说漏嘴,幸好对方太过心急,见她磨磨蹭蹭,还以为自己察觉到什么不肯跟着去,主动包揽了去取“食物”的流程,帮她省了很多麻烦。
但这些人……
伊荷看向身后那几名俘虏,他们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眼神浑噩,看起来已经好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了。接触到她的视线时,只有微弱的恐懼。
“对了。”鬣狗兽人说,“刚好你要去虫巢,帮我个忙呗。”
伊荷知道他要说的话,但还是回道,“什么?”
“帮我问问虫母,盖姆的下落。”
“盖姆…?”
“对啊。盖姆不是好几天没回岛了吗,首领有点担心。”
伊荷顿了顿,嗤了声,“你确定是首领担心,不是——”
“你懂什么,”鬣狗兽人底气不足地打断道,“盖姆要负责帮我们打探拉尼镇的地形,没有他,首领当然会担心了。”
这是伊荷没从盖姆嘴里撬出的内容。
她想打探到更多,脸上却没有很急切,反而显得不大情愿,“这么担心,你自己去问不就好了。干嘛叫我去?”
鬣狗兽人:“唉,你这人!”
他想说什么,顾忌到俘虏在,又赶紧闭嘴,走到“本”边上,低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虫母只有进食的时候脾气好点,这时候问点事它才愿意回你。你平时喂得最多,跟它最熟悉,要是换了别人,它不乐意搭理,你说怎么办?”
看“本”还是皱着眉,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他又补充道,“你想想,要是你打听出来了。副首领再跟首领提一句是你的功劳,说不定就不用再干这个活了。你也不想喂一辈子虫母吧?”
鬣狗兽人费尽口舌,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说服下,“本”勉强同意了,“我只问一次。要是虫母不回,就不问了。”
鬣狗兽人心里暗骂这瘦子狡诈,嘴里却道:“知道知道。”
一行人穿过密林,来到一座被紫色刺霞葵和爬山虎掩映的山洞前。
鬣狗兽人拍拍“本”的肩叮嘱几句,就离开了。
他深知“本”的个性,这瘦子信用一向不错。答应过的事,不会做不到。但以防万一,还是找了地方躲起来,等他出来问问有没有答复。要是没回,就逼着他再进一次。
副首领不可能让他空手而归。
鬣狗兽人想得很好,然而,他刚走出几米,整个人就笔直朝前扑去。额头磕到松软草地,没有发出一道声息。
刚才还浑浑噩噩的俘虏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激得精神一振。战栗、畏惧、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中打转。但这群人只看了没一会儿,就疲倦地收起关心。不管死了哪个海盗,他们的命运又不会得到丝毫改变。
虫巢入口比从外面看要逼仄。
伊荷从石阶进入内部时,有点明白厄运水母为何让本充当喂食人。除了他,以及那些被饿瘦的俘虏,很少有成年男性进得去这么狭窄的过道。过道高度也低,宛如某种管道,需要双手双脚匐在地上才能前进。
爬出过道,是一座石桥。
下去是长长的石梯,接着又是石桥,重复的石桥和石梯,以及覆盖在边上的浓绿青苔和钟乳石柱,给她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穿过石梯,见到蜷缩在石柱后那头全身覆盖淡红鳞片的长条魔物时,这种既视感达到了巅峰。
“……红龙?”
那只长条魔物缓缓转过来,露出自己没有
五官,长了数十条口器的椭圆状头颅。
伊荷瞳孔一缩。
这不是红龙。
索伦虫母不清楚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从外表看,仿佛红龙再现,又不是红龙。它的上半截还是魔虫的外形,和在枯井里见到那条死去的虫母一样,体型再大几倍,下半截却是红龙的身体。
龙总是难以抑制自己磅礴的魔力,总是能吸引大量以此为食的魔株,当它入睡期间,大量魔株会以它的身体为土壤发芽生长。
虫母的下半截就是这样。
不过这条红龙的鳞片上连斑点都没有,体型更小,看起来比在菇人那里见到的红龙年轻得多。
虫母的上半截则光秃秃的。
没有魔株,连青苔和杂草都没有。撕扯食物的粗长口器旁,堆着一些残留肉渣的白骨,周围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伊荷站在离它十几米开外的石阶上,两条腿泡在粘稠的池水里,没有靠近。
虫母还在进食。
察觉到自己站在那里,它只是遥遥地抬了下头,重新低头。
它在啃骨头上的肉渣,宛如蝎尾的口器娴熟地用尖端将肉沫从骨架上撕下来,送入口中,不加咀嚼便咽下。那些骨架都像有段时间了,厄运水母岛的气候湿热,上面爬满了苍蝇和蛆,虫母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进食过程与其说血腥,不如说令人作呕。
无数包裹雄虫的透明虫卵此刻正随着虫母的进食从她挤压得半透明的腔袋涌出,一股接一股,像一颗颗琥珀色水球。
这些琥珀色虫卵里,能清晰地看到雄虫幼小的个头,他们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发育着。轻而细微地爆破声,接二连三响起。
伊荷掏出魔卡,正要把地址发给莫里斯教授,手里忽然一空。虫母卷走魔卡,砸到了钟乳石石柱上。没有五官的脸看向她,苍老的女声从它体内响起,“……没人告诉你,不能透露虫巢的位置?”
伊荷以为鬣狗兽人让她问虫母,是要用什么特别的仪式,没想到虫母真的能说话,还能察觉她的伪装。
虫母知道她不是本,它对她说话时用了女性代称。
惊愕之余,凝出水刀缓缓后退。
“您……”
虫母还在说,“我的食物呢?”
它不在意是否换了喂食人,只关心今天的食物。
意识到这点,伊荷突然想到什么。
瞬息之间,她换上了谦虚笑意,“他们在洞外,我今天第一次来,不知道怎么做。”
虫母:“噢,这就是新人最讨厌的点。”
它告诉她,她应该让他们先爬进来,自己垫后。要不是它闻到了她身上雄虫的气味,差点把她当成食物吃了。
伊荷闻言,先是露出后怕,接着苦恼道,“好的,我现在就去。”她转身要走,想到什么,又转过头,“虫母,副首领让我问您一件事。来回两趟太慢了,他还在外面等我,我怕出去挨骂,可以现在就问吗?”
虫母很饿了。
如果可以,吃掉雄虫宿体也不是不可以,她连虫卵都吃,但一顿饱和顿顿饱的区别,虫母还是分得清楚。
它忍住不耐,“说吧。”
“副首领让我问您,”女声和软,“他想知道首领和您做的交易?他也想参考。”
虫母:“……”
从巢穴出来,伊荷看了眼被拴在山洞前的大树上,面色灰败的俘虏,走到前方的草地上,把那名鬣狗兽人提起来,取出他身上所有雄虫。
她本来想直接捏碎的,但即将捏碎时,迟疑了下,还是先丢进挎包。
然后将他绑上水线,送进过道。
鬣狗兽人是被摔醒的。
他被打晕前,还在想等本出来就问盖姆下落,醒来时还有些迷茫,以为自己被俘虏暗算,睁开眼就要骂人,声音涌到嘴边,却卡住了。
“虫虫虫——”
虫母不等他说完,尖锐口器就急不可耐扎进鬣狗兽人大张的嘴。
噗呲。
莫里斯看了眼划破的无名指,一颗滚圆的血珠从指腹冒出。他把视线从面前的尸体前移开,眺望四周。
这是位于山顶的另一座根据地。
在那个根据地没找到索伦的足迹,他解开本的法阵后,对方就将他逮到了这里。
比起原来的根据地,这些位于悬崖上的铁皮房更像厄运水母会选择的居住地。
“相信我,先生,这就是首领的卧室。”
这个小个子表忠心般强调,“我的妻子都在你们手上,我知道该站哪边。”
莫里斯转过视线。
此刻,本正跪在他死去的首领办公桌前,不可置信地涨红了眼。好像没料到在他们来之前,首领就死于黑手。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说着表忠心的话,心还是站在厄运水母这边呢。
莫里斯垂眸,捻了捻血珠。
本哭着哭着,有点哭不出来了。
手不断使劲掐自己大腿,逼自己流泪,但疼痛只让他面色扭曲,还不到能哭的地步。
……副首领怎么还没来?
不是说好把人引进来,他再以找首领有事的借口进来,增加可信度。
虽然中间出了点岔子,比约定时间晚了一小时,但刚才从正门进来,他就跟守卫透露了信息,副首领这会儿应该收到消息了才对。
余光谨慎地朝门口的方向瞥,一下一下。
不知看到第几下时,本终于后知后觉感受到什么。
他看着面前这双制版精良的棕色皮鞋,缓缓抬头,那位被自己哄过来的教授正面色和善地盯着自己。
本:“……”
在第二根据地没找到莫里斯教授和本,伊荷怀疑本不死心,把人带去了第一根据地。为了节约时间,她直接用卷轴将自己传送到假首领卧室外的桁架上。
和她想的一样,本果然将人带过来了。
这个骗子!
伊荷准备爬上桁架,准备翻进窗户,就听到了屋里莫里斯教授和平常有些出入地嗓音,“就算是马戏团,也知道变着花样吸引观众。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伊荷:?
她扒着窗台,悄悄往里望。
莫里斯教授背对窗户,看不清脸色。
本跪在他面前的地上,脸色压抑,比刚才被她捏碎雄虫时还要难看——一种希望破碎的绝望,“您…您不该跟我说这些…”
伊荷往边上看,门敞开着,蜜獾兽人倒在本边上的血泊中。门外一片嘈杂,那些巫师不知何时赶到的,和根据地的守卫混战在一处。她只看了不到几秒,面前的窗户就被抬起来了。
“怎么在外面?”
莫里斯教授好像没有意外自己的出现,插好窗户的卡扣,就伸手把她拉进了屋。
这里的根据地只有男人能进。
莫里斯卸去了“特蕾莎”的伪装,恢复成原来的清俊,伊荷的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为了阻止上次事态重演,一落地就说了虫巢的事,“盖姆提过,厄运水母有三个根据地,我觉得虫巢就是第三个,那里有很多雄虫,还有一些受困的人质。我把他们安置在洞口了。还有那个首领……”
莫里斯没有插嘴,等她一股脑说完,才道:“别着急,我们处理完这里的海盗就过去。”
伊荷犹豫了下,“好。”
她看向本,这才分出心思道,“他是怎么回事?”
她以为本只是诡计被戳穿,可是刚才教授说的话,又让她感到古怪。那种语气,好像他以前也经历过一样。还有本的回答,也相当可疑。
但她说完,不管是本还是莫里斯,都没有解释。前者铁青着脸,好像被接连的打击弄崩溃了。
后者则温温笑道:“先出去吧。”
黑暗笼罩大地。
解决完两个根据地海盗的巫师们精疲力尽地聚集在山顶准备晚餐。
依旧是鲜贝和蟹肉炖菜。
远方拉尼镇的水手节烟花在漆黑的夜空绽放时,所有人都在庆祝节日的到来,唱歌、围着篝火跳蹩脚的踢踏舞,互相赠送整蛊礼物。
鬣
狗族首领和伪装成风俗业人员的兽族男女那群海盗远远地坐在树墩上,看起来可怜极了。
即使身为副首领的蜜獾兽人死了,鬣狗族首领似乎没担心过他们的计划早就被戳穿,那个外表妩媚的中年女人身上有股浓得泛红的魔气。
伊荷不时朝女人的方向看一眼,明亮温暖的火光照得她垂在锁骨的短发宛如镀了一层蜜金。
“你想邀请他们吗?”
大概是她看得太频繁,坐在边上的学长出道。
伊荷看向他,认出对方就是上次她对鬣狗族首领说完特蕾莎的话后,那名首领询问的巫师——他倒在篝火旁,和其他巫师一起,身体损坏到无法被疗愈。
“现在还没弄清楚他们的来历,谨慎点比较好。”
“也是。”
“你是跟莫里斯教授一起来的吧?我看到你们的船最快靠岸。”
“你是…”
“79号船的。”男生拨了拨火堆,冲她笑了下,“记得吧,就在你们边上。”
伊荷思索了会儿,想起来了。
“是你啊。”
她正要这么说,前方响起温煦男声,“柯兰尼,过来一下。”
“是!”
对学长抱歉地笑笑,伊荷从树墩起来,朝教授跑去。
在她身后,一个女生坐到刚才她坐的树墩上,幸灾乐祸地撞了下男生手肘,“失败了?”
“谁说的?只是被打断了而已。要是再有点时间——”
“再给你一百年也不够啦。”
“你小子怎么跟教授比嘛。”
对面的几个同伴也跟着打趣。
都是要好的朋友,男生也不生气,嘴硬地反驳了几句,也跟着笑起来,只是望向前方的眼里还是泄露几分遗憾。
莫里斯教授站在铁棘墙边,离修整的队伍不远。
伊荷跑到他面前都没花几分钟。
“您找我?”
可能是光影的关系,青年的脸色有点淡。他嗯了声,从风衣侧袋拿出什么,“有个东西忘记给你。”
伊荷伸手去接。东西放进她掌心,正要收回,下一秒,就被从外面握住了。
她是双手去接的,被握住时指尖还直直地怼到了他鼻尖下方,差一点就要戳到,近乎束手就擒的姿势,一时有点懵住。
“教授?”
莫里斯好像也被自己的举动逗笑了,留意到那道视线失落地移开,才自然地松手,“回去记得扎上。”
伊荷不明所以看着他走远,摊开掌心,才发现是一根皮筋——之前掉在特蕾莎卧室那根。自从发卡掉了以后,她就用皮筋了。
原来被教授捡到了。
她没想太多,三下五除二绑好短发。
第183章 八周目(十八)
人只是逐利而生的魔物,这是经验积累的常识,人做每件事都有关切自身利益的理由。
因此,对冒充蜜獾留在岛上的女巫,莫里斯也有过无数猜测。
他们打了一架,女巫没有撵走他。
莫里斯还是每天帮忙查找适宜鬣狗族生存的居住地。刚有一个大致方向,正要把这消息告诉女巫,鬣狗族首领找到新居住地,通知他们准备迁移的消息就传回岛上。
女巫没有露出他想象得那种冒充者常有的惶恐,冷静地组织船只和人员分配,督促他们尽快离开,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名这里的小头目。
莫里斯不知道蜜獾兽人在位什么样,但他想,就算蜜獾兽人有这个意识,恐怕也做不到这么细心的程度。
傍晚,莫里斯有半小时自由活动时间。
他说服了守卫,带他上山。
女巫坐在黄昏的山坡上,她鲜少没有伪装成蜜獾,大有没人敢入侵领地,干脆敷衍地披了件长袍,盘腿坐在枯黄的草地眺望日落。
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动作。
莫里斯看到她在揪腿边的枯草。
一把接一把。
周围的枯草被她揪得仿佛斑秃。
“……不开心?”
女巫没回答。
等到他坐到自己对面不远处的树根下,才像想起有这么个人道:“谁带你来的?”
莫里斯当然不会说。
他学着她的样子,揪了一把枯草,放在掌心默数,“柯兰尼小姐,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这不关你的事。”
女巫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你该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他们找到新居住地就失去价值而被我放弃,而不是打探我的目的。”
“意思是,”莫里斯说,“即使所有人都走光,你也会以抵御附近海盗威胁的借口留岛?”
“你不需要关心。”
“说这种话就太客套了。”青年说,“我们不是夫妇吗?我,莫里斯格里芬,和柯兰尼小姐可是在天主、神父和家人见证下发过誓,永远互相帮助,不离不弃的,你打算违背誓言了吗?”
女巫又揪了把草。
“别开玩笑了,那只是交易。”
“怎么会是玩笑?”
莫里斯把数到整数的枯草分出一撮,放到一边,继续数下一撮,“柯兰尼小姐不知道吧,格里芬每年都为圣德莱尓大教堂送了不少箱金币。我们全家都是每周末会去做礼拜的虔诚信徒。为了完成和您的交易,您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勇气才克服心里这道障碍吗?”
“就算您这么说,我也不会回答的。”
女巫好像知道他想用这种故意恶心人的方式问什么,无语地哽了哽,还是移开视线,“你们的船没拆掉,现在还在工坊。再过几天,村民都走光后,你带着你的同伴坐船离开。
至于他们身上的索伦——虫母的辐射能力会随着时间和距离增加而降低。
你应该也发现了,最近工坊的反抗事件越来越多,雄虫在失控。带他们走后,最好找一名高阶黑巫师帮忙处理。
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鬣狗首领拿他们做实验体,用的雄虫一定是最强劲那批,患上后遗症死在海上也不是没
可能。”
“说了这么多,还是不打算跟我们一起走?”
女巫:?
她停止揪草:“我为什么要跟……”
莫里斯数到了想要的数目,对她笑道,“我们是夫妇啊,你去哪我就去哪。”
女巫:“……”
太阳在他们对面的海平线上落下,巨大而耀眼的光晕把大地染得金黄,她的注意力却全在他身上,漂亮又冷漠的脸上写满了错愕。
莫里斯很满意自己的话造成的结果。
“提莫沃兹沃斯,对吗?”
**
成为书记官有无数弊端,同样的,好处也相当多。
最方便的就是,当他想知道一些人的纠葛,不需要自己怎么费功夫,只要透露出这方面的意愿,就有人愿意通过各种渠道把话传到他耳边。
那些令他不解的疑云像笼罩在展柜上的茶色玻璃罩那样,缓缓露出真面目。
两年前,莫里斯还在地方当分会长时,比约卡大陆中央国王都的一家不起眼的小诊所里,发生了一起激烈争吵。
起因是护士长芙蕾娜帕诺怀疑她的职员,当时就任副护士长的伊荷柯兰尼为了不让她的外甥女嘉蒂帕诺通过考评,没有用心辅导——中央国的诊所和医院有基础的护士考评制度。
实习护士接触工作后,会有老职员带一段时间,通过考评后转正,而当时,伊荷柯兰尼是嘉蒂帕诺的带教。
曼瑙的护士大多来自收入中下市民阶层。
他们家里,通常有一到两套房子出租——租金不算太高——光靠租金无法满足日常开支,于是还需要出去工作。
过去有过老护士因为新护士的到来,担心失去工作而不愿认真带,导致对方无法通过考评而换岗。但这种事往往发生在综合医院。
而小诊所薪酬不高,人员流动低,很少发生类似的例子。
柯兰尼也是如此。
她并不贫困,相反,比大部分市民阶层的人生活得宽裕。她有一套是死去的父母留在市中心的老公寓用于出租,自己又在诊所附近租了一套。
不过,由于没有上过正式的护士培训班,尽管有护士执照,但比起执照,他们的行业更看重学校,离开帕诺诊所,很难找到同等待遇的工作。
据说嘉蒂帕诺到来之前,芙蕾娜护士长被查出无法治愈的重症,再加上她没有后代,诊所内部都一致认为柯兰尼会是新的继承人。
这种气氛下,柯兰尼不会没有察觉。
就在这个时候,嘉蒂出现了。
嘉蒂帕诺,曼瑙护士培训班优秀毕业生,放弃了去综合医院的机会,受身为护士长的姑妈邀请来到帕诺诊所,以她的资质,不可能无法通过一次基础考评。
诊所的职员虽然与柯兰尼共事时间更长,对她的能力更了解,但也是这样,更愿意相信护士长的理由。
吵架事件后,柯兰尼没有立刻辞职。
仿佛想挽回自己的口碑,比平常更加勤勉,天不亮去诊所,很晚才回来。护士是轮班制,这样的高强度下,适得其反的是,口碑不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坏了。
她陪护的梅科雷哲肯中尉暴毙,主治医师和护士长亲自前往海军第一军团致歉。
与此同时,嘉蒂护士陪护的科尔察夫人却恢复得愈来愈好。
科尔察夫人曾经在原森王室做过女佣长,工作能力出众。
在她生病期间,和温切斯特伯爵府联姻的原森王储曾多次探视。
似是对陪护非常满意,送了不少谢礼。听说对方还是实习护士,还特意附上了推荐信。尽管看字迹,不像是亲笔所写。
后来用来掩盖政事的报纸上,报社将多次探视形容成,“为了见到心仪少女而捏造的完美借口”。
不过,这些生活在中央国的报社不敢惹恼伯爵府和原森王室,只隐晦提了这么一句,着重渲染另外三人。是以大众记住的,只有行事高调的拉莫大公、圣骑士、还有莫里斯自己。
梅科暴毙后,诊所赔了不少钱。
柯兰尼也失去了副护士长的职位。
嘉蒂则因为王储的推荐,越过考评转正。
莫里斯看到这页记录时,目光微凝。
在所有人为嘉蒂办转正庆祝会时,柯兰尼做了一件真正意义的坏事。
在嘉蒂的酒杯里放了枯枯草的粉末。
枯枯草,一种用来灭耗子和蟑螂,磨成粉可以用一年以上的廉价草药。
她看着嘉蒂心无旁骛地接过,准备喝下前那一刻,还是找借口打断了她,然后端起酒杯,匆匆倒进厨房的下水道。
当时举办庆祝会的主人——帕诺诊所的两名医师之一的瑞茨彼得森从外面进来,正好撞见。
写信人说,瑞茨医生是柯兰尼在诊所为数不多的好友,对她的经历一直怀抱同情,不太满意护士长的安排,但见到这一幕后,瑞茨医生一下子改观了。
那天起,柯兰尼在帕诺诊所本就尴尬的处境愈发举步维艰。
瑞茨医生没有告诉别人那件事,但她骤然冷淡的态度就是一个很好的立场,很快,剩下的同事也逐渐不再搭理柯兰尼。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不久,参加竞选场受伤,变回小渡鸦的拉莫大公被嘉蒂捡回诊所。
嘉蒂非常宠爱这只小渡鸦。
每天给它换水、洗澡、喂粮。
除了嘉蒂,小渡鸦不给别人摸。
即便如此,诊所的年轻职员经过时,还是会逗它两句。
某天早上,第一个来开门的护士碧翠丝发现渡鸦死了。在询问了陆陆续续到诊所的其他职员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
昨天是丰收节,不用轮班,大家都走得很早,早上五点不到,诊所就空了。但一名叫南茜的护士记得,最后离开诊所的那名职员是伊荷柯兰尼。
嘉蒂捧着小渡鸦冰冷的身体,哭得喘不过气。
大家都在安慰她。
他们准备给死去的小渡鸦在诊所的花园立碑时,柯兰尼到了。
柯兰尼似乎感觉不到别人厌恶又仇视的眼神般,从更衣室出来像往常一样去为自己陪护的病人做检查。
人还没走进去,就被对方撵了出来。
柯兰尼今天来得比平时晚,她似乎睡过头,脸色异常疲惫。
而在她来之前,这座两层小楼的病房已经传遍了某位护士为了一点职场矛盾掐死一只无辜渡鸦的传闻
——没有病人愿意把生命交到只会拿宠物发泄的的恶毒女人手里。
两天后,柯兰尼退掉了租住在玛尼拉法街的公寓,从诊所辞职。
时间来到第二年春天。
莫里斯卸下分会长职务,进入联盟书记处,成为书记处一员。
脱离渡鸦形态的拉莫大公回到罗克,接受了母亲留下的那位老吸血鬼的建议,积极参与政事,在前往中央国进行国事访问时,再次与嘉蒂帕诺重逢,表明身份。
那只死去的渡鸦,是拉莫被召唤回罗克继位时,为了不让喜欢的女孩挂念,用食槽里的一颗板栗伪造了假象。
然而,在所有资料,他看到了一些更有意思的东西。
柯兰尼最后完整陪护过的病人是他的熟人提莫沃尔沃兹的姐姐,在她离职后,带着儿子来诊所看牙时,还问起过女生去向。
而小渡鸦被认定死亡的那天黎明,市中心发生了一场不大的火灾——几个年轻人放烟花时,不小心烧到了一幢有些年头的临街公寓,晒在阳台的床单被火苗点燃,木质房屋迅速陷入火海。
有人在围观民众里看到了穿着护士裙,符合柯兰尼外表特征的女生,从时间来看,当时她应该刚刚下班,还没来得及换常服。
写信人似乎不理解她没回玛尼拉法街的公寓,而是选择回家,莫里斯却想起一
点。
丰收节除了庆祝谷物丰收,还有和家人团聚的寓意,而死在海上的人,没有确切的死亡日期,他们的家人,往往会选择一些特定的时间作为纪念。
目睹熊熊燃烧,吞噬掉父母存在过全部证据的火光时,柯兰尼在想什么呢?
**
乌云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缓缓汇聚。
伴随夜晚降临更快来到的是雨水。
莫里斯和女巫谁都没动。
莫里斯以为女巫会和再打一架,她完全做得出来。
但她总是不做他预料的事。
“提莫沃兹沃斯是我的老师。”女巫坐在逐渐转大的雨幕里,语气自然,“他几天后乘坐的帆船会经过这片海域,我打算和他见一面。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怎么不直接去学院找他?”
“老师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会黑魔法,还有一名修习黑魔法的学生。”
“听起来很合理。”莫里斯笑着,却没有放过对方话里的漏洞,“如果你魔卡上有他的联系方式,这话听起来更有可信度。”
女巫眼神倏而锐利,“你偷看过我的东西?”
有时候,莫里斯觉得她像那种经过路边时,无端被人踹过很多次的流浪猫。哪怕是调侃,也会表现得极为防备,随时准备来上一爪。但考虑到女巫的实力,比起流浪猫,被囚禁的斗兽更合适。
“不需要那么麻烦。”
他又数好了几支,放到防御罩下,“魔卡本身就是联盟出的,魔卡的传讯功能来自联盟总部的通信法阵。如果对面是一名联盟员工,最好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魔卡,你不能确定他是否有系统地培训过感应魔法。”
女巫掏出魔卡,嘎嘣一下劈断了。
“书记官先生,别忘了你和你同伴还在岛上。”
“提莫不会经过这里。”
莫里斯看她好像被惹恼了,终于没再绕弯子,他拿起分好的枯草,走到满脸戒备的女巫面前,“他在法赤王都乡下有一片农场,每年假期都会浪费在那里。虽然不知道你从哪得来的错误消息,但如果你真想见他,不如去农场报名摘苹果工,那样可能性更大。”
女巫警惕地盯着那几撮枯草,发现那真的只是枯草……
她回过神,抬头看他,“为什么要帮我?”
“我当然有我的理由。”莫里斯没有立刻回答,“想知道的话,请先数数这些枯草。”
女巫:“……”
她犹豫了会儿,还是接过枯草数了数。雨水把枯草黏在一起,很难分开,中间错了几遍,好不容易弄清了,表情却罕见地迟疑起来。
“没想起来吗,”宛如落到颊边雨丝般清爽的嗓音轻轻笑道,“柯兰尼小姐,今天是我们一周年纪念日。”
*
无人注意的角落,鬣狗首领从树墩上起身,脚步轻悄地来到围绕着篝火叽叽喳喳讲话的学生中间。
空气静了一瞬。
“……我们可以一起吗?”
外表平庸的兽族女人脸上挂着腼腆又胆怯地微笑,好像很害怕被拒绝,放在小腹前的手指将裙子揉搓得起皱,“今天是水手节,所以我想…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坐在篝火西面,留橙黄短发女生笑着打破了沉寂,“可以啊,过节嘛。”
她体贴地让出一点位置,“不介意的话,坐我边上吧。”
鬣狗首领眼里闪过一抹晦暗的笑意,语气却十分感激道:“谢谢!”提着裙摆矜持地坐到女生让出的座位上,对身后那群坐在阴影后的下属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
第184章 八周目(十九)
有了女生的带头,其他人也没再那么抗拒。
兽族女人坐下后,立刻有巫师端了碗炖菜给她,“来,小心烫。”他们好像才想起来这些人,又叫了几名巫师分给和兽族女人一起的其他男女。
“你们打算留下来吗?”
气氛重回融洽以后,兽族女人对身旁的短发女生小声问道。
女生却有些吃惊,“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一直都是这样的。”
因为这种想法很符合一个被海盗掠来的可怜女人会有的那种——只有新的占领者,没有被救赎的可能。
兽族女人语气吞吐,对面却像感觉到什么,改口道,“不会发生那种事的。”
就像每一个自觉肩负拯救使命的年轻人那样,她语气诚挚道:“我们是受拉尼镇镇上委托登岛剿盗的志愿者,不是什么外来的海盗。等解决完厄运水母,你们就可以回家了。”
“这样吗?”
“嗯!”
只是简单透露下担忧就把自己的背景和盘托出,真好骗啊。
兽族女人心中感叹,面上却怔怔的,仿佛没办法从这从天而降的惊喜中缓过神,好一会儿缓缓捂脸,劫后余生般低低抽泣起来。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虽然没有明说,但坐在附近的人都在暗暗观察她们,听到女人的话,原本还在担心因为这群人的加入使气氛变得不安的那些巫师多多少少都有些动容。
原本只是被分了碗炖菜的,站在外圈不敢靠近的,她的那些属下被更多的邀请进来。
兽族女人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
从被加塔尔和她那群手下从故乡的海岛撵走,被迫流亡开始,她就深刻地意识到,在比约卡这片大陆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故乡不是安全的避风港。
记忆中厉害的长辈实际上只是薄薄的石膏像。
忠诚的下属可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背叛她。
不能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
看到递到面前的手帕,兽族女人止住哭泣,有点难为情地接过来擦了擦脸,“很扫兴吧,明明是这么热闹的节日。”
女生微笑着摇头。
兽族女人几乎想得到她会说什么,如果时间充裕,她不介意听听她的话,但现在她装得有些不耐烦了。
于是,擦完硬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就对女生扯起嘴角笑了下,“谢谢你们肯来,真的,你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的生活有多可怕……”
戛然而止的语气后,感觉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女人像终于想起什么般吸了吸鼻子道,“您刚才说,要解决完所有的厄运水母就走,可是我看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踪影了。”
她环顾四周,害怕似的低声询问,“难道别的地方还藏着人?”
女生毫不吝啬地嗯了声。
她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握着一根树枝,在自己脚边的土地上胡乱画着什么,形状很乱,没什么逻辑。
兽族女人瞥了几眼。
还没看清,对方就涂掉了,好像刚才只是打发时间。
她告诉她,志愿者是跟着领队的老师来的,一切都要听老师安排。老师认为这座岛上还存在一名厄运水母,他们就不能离开。
兽族女人不意外对方会提到那位领队。拉尼镇代表会议结束,盖姆就把消息传回岛上。
关于镇长的打算,联盟的介入,海军那边的态度,全部一一打探过。
海盗可不是简单占领一座岛就能好好生存的生物。
她不仅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还知道他们的名字,以及各自的魔力。
如果女生不说,她会怀疑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打算,故意引诱自己主动接近。她说了她才安心点。
“好像没看到那位老师呢,他也在这里吗?”
“这个嘛……”
女生正要回答,一个坐在她们边上烤棉花糖的男生插嘴,“你怎么知道老师性别?”
他仿佛随口提起,“你跟我们出来的时候老师也不在吧,怎么刚才问老师的时候,用了男性代称?”
女人眼皮骤跳,这才发现自己太过心急没留神说漏嘴了。
一时间,除掉对方和找个借口瞒过去两个想法在脑海疯狂打架。
就在空气即跌破冰点时,被她视作好骗傻子的女生自然地接过话茬,“啊,那个可能是因为我吧。”
“柯兰尼,你让她说——”
男生好像想阻止她开口,被称作柯兰尼的女生却没意识到般,还在继续,“刚才教授叫我去前面说话,看到的人还挺多的。是这样吧?”
女人迅速抓住了脱离嫌疑的机会,她语气忐忑、又饱含不解地看了看他们——主要是看柯兰尼,她看得出谁在偏向自己,“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别这么想。”
柯兰尼安抚地拍拍她的肩。
男生:“……”
他不赞同地看了眼柯兰尼,举起烤好的棉花糖,从树墩上起身,去跟其他同伴说话了。
目送男生离开,女人因为剧烈思考而发热的大脑缓缓冷静下来。她转过脸,看向柯兰尼,“谢谢您为我说话。”
“没事。”
“其实我明白,”女人低头,“厄运水母做了那么多坏事,你们怀疑我是正常的。如果我是志愿者,我也会无法信任这座岛上的每一个人。”
她以为对方还会像刚才那样安慰自己,令她意外的是,女生清楚地解释了缘由:“比起主观想法,我更愿意相信事实。”
“什么?”
“在铁棘墙时,你看我了吧?”
“我感觉得到。”
如果对方说这话时,脸色稍微有些不对,女人都坐不住了。可是没有。因此,她反而更加放心了。
于是,虽然早就知道对方的名字,她还是用第一次听到那样好奇道:“我听刚才那位先生叫您柯兰尼,我也可以这么称呼吗?”
“当然。”
“柯兰尼,”念了几遍,女人深吸口气,仿佛下定某种决定般凑近,“柯兰尼小姐,你们老师不是怀疑岛上还有没除掉的厄运水母,但就是找不到吗?”
迎着对方怔忪目光,女人竭力克制因为饥饿而过于清晰地吞咽声,露出了组织团体狩猎的捕食者,丢下诱饵前常见
的那种无害微笑。
“我知道他们藏在哪里哦。”
“哇,真的诶。”
“好多刺霞葵。”
虫巢的山洞前,几个年轻人正围着爬满洞口的刺霞葵啧啧称奇。
“要是被生长系那帮天天挂科的家伙看到,恐怕连根都要挖掉。”
“没办法,他们生长系就指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攒平时分了。”
“你们,这么讲话就有点过分了。”
“画法咒的时候,谁给你们提供的材料?”
“哈哈社长,开玩笑啦。”
“不行,已经听到了。”
……
说归说,这群在假日快结束前临时收到通知,被传送过来的几名海星社社员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刺霞葵的花卉采集下来,在原来的根茎处,留下一朵由自身魔力生成的假花。由于魔力高低不一,生成的假花也参差不齐。
好在夜里望去,倒也不显得特别。
莫里斯回到洞口时,社员们已经采集得差不多了,见自己走近,狐族社长提着两只采集罐跑过来,“教授,现在就放进去吗?”
莫里斯停下脚,从采集罐里取了一朵,放到油灯前。
虽然被称作葵,刺霞葵却一点也没有名字里带葵的那些花卉那么好养,稍有不慎就会枯死。
这种名字可爱,实际上却隶属中阶魔株的植物,因为其娇贵的特性,经常被生长系的教授拿来给学生练手。
这朵刺霞葵是粉色的。
柔嫩的花瓣在并不明朗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透明,仔细看的话,能看见背面长满了长长短短,顶端像露珠一样的短刺。
这些刺其实是刺霞葵的花粉管,它们长在花瓣下方。这种反常识的开花方式,让很多人培植时,经常认错它开花的方向。
同样的,它落进水中时,重的那面——也就是花粉管那面会先接触到水面,会在瞬间产生强烈的致幻效果——这种情况只出现在刺霞葵脱离根茎。当它长在根茎上被浇水时,不会发生任何问题。
莫里斯把花放回采集罐中,“再等一会儿。”
“好。”
狐族社长没有立刻走开,而是接着说,“教授,既然都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让厄运水母和大家待在一起,会不会太冒险了。”他确信以他们那么多人的力量,一定能打败这支连巫师都少得可怜的海盗。但另一边的同伴都不知情的话,就说不准了。
莫里斯说:“你看见月亮了吗?”
狐族社长愣了下,抬头望去。
远处的海平面上,烟花还是一簇一簇绽放,夜空中漂浮着淡淡的硫磺味,除此之外,连星星都看不见。
他以为教授想说今晚没有月亮,视力受阻,只能选择迂回的方式,想也不想道,“我是光属巫师,我可以充当照明。”
莫里斯有点无奈,“要最大程度发挥刺霞葵的药性,不能用普通的水。”
狐族社长垂着狐耳思索了会儿,想起来了。
他在图书馆看过一本专业书,里面提到过很多跟刺霞葵有关的药剂,其中有一种使人服用后返祖的药剂,就用到了包含与月亮有关的材料:一种在午夜十二点那刻,用浓郁魔力强压溶解后采集到的,外表像流动的银那样的液态水。
他们叫它冷月水。
想到这个名字,狐族社长惊奇地发现,出现在他脑海的不是冷月水或者与它有关的知识,而是已经休学回去继位的原森国国王。
……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个人?
明明都没什么交集。
狐族社长甩去脑海里不合时宜的想法,对教授道:“可是,让虫母返祖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他还是认为,尽快除掉厄运水母最方便。
狐族社长没等到教授回答。
在他们说话期间,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声,由远及近从山洞南面的密林深处传来。
狐族社长、连同所有还在采集刺霞葵的社员一起躲进莫里斯在山洞附近提前布置好的隐身魔器内。
一个穿枣红长裙的兽族女人带着柯兰尼出现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们不是单独来的。
后面还跟了两名巫师。
他们离得有点远,眼睛时不时瞟一眼鬣女人的方向,像是不放心那个人才跟过来的。
“这就是厄运水母的巢。”
兽族女人看起来没有发现洞口的刺霞葵早就被替换掉了,她指着山洞,用一种敬小慎微地语气道,“如果说岛上哪里还有厄运水母的藏身之地的话,那就只剩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的,”说话的人是柯兰尼斜后方一名女生,看外表稍年长些,她脸色警惕,“这么秘密的地方,他们连自己人知道得都不多吧。像你这样——如果你真是被掳上岛的,他们怎么会告诉你?”
柯兰尼闻言,眉头微皱,似乎对对方的语气有点不满,“学姐……”
“不错。”另一个男生打断道,“我们很想相信你,但你实在太可疑了。”
他看了看附近,“这里连个守卫都没有。”
兽族女人好像被问懵了,“我是…”她踌躇片刻,“我不能告诉你们我是什么情况下知道的,你们不放心,我可以先进去。”
说着,她提起裙摆,矮身钻进洞道。
狐族社长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在女人入洞后,外面的三个人立刻就吵起来了。
“柯兰尼,回去吧。”
“可是阿塞丽娜才进去。”
“天主,你疯了?不会真的相信她吧?”
阿塞丽娜就是那个兽族女人的名字吗?
狐族社长想着,望向教授——莫里斯正站在他们后方的魔器入口处,他双手插兜,眼睛微微眯起,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教授…不会也才知道吧?
**
“阿塞丽娜是谁?”
“你不认识?”
被同行的女巫用“你连她都不认识还敢登岛”的古怪眼神打量一遍的棕发青年还是那副笑眯眯地样子,“所以她是……”
“那座岛的主人,鬣狗族的首领,阿塞丽娜贾纳比尔德。”
女巫道。
这是他们结婚后第一次来到他的故乡,走在法赤地下城高高低低的阶梯式街道上,莫里斯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和他自己说的不同,对那桩交易式的婚姻并没有太大感觉。
但如果不是在那座岛上再次相遇,都快把女巫忘记了这种说法,也无法做到。
毕竟距离那场婚礼才过去几年,莫里斯的记忆没能坏到这个地步。
更何况女巫离开瑞纳后,莫里斯还通过朗布实时转播的影像,观看过她从瑞纳王都到原森边境的旅程,尝过她去过所有城镇或美味或难吃或谈不上什么味道的特色食物,买过那些地方的摆件、风景画、挂毯、做工粗劣的工艺品等等,那些东西现在还在他位于瑞纳联盟总部的书记官办公室抽屉里——自从被人看到复制了一份给会长,并把它捧成时兴之物后,就全部锁起来了。
莫里斯的记忆还没能那么坏到这个地步。
因此,这种曾经带给他新奇和有趣的记忆在骤然失去就变得难以脱敏。某天下午,在接待完几名地方贵族,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只能靠抽屉里那些摩挲得褪色的小物件排解压力时,莫里斯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
为什么不呢。
黎夏已继承爵位,母亲也有了新欢、她不必再为了父亲遮遮掩掩,而他为联盟和格里芬,也工作够久了。
是时候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联盟的高层是有假期的,过去也很少听说书记官会放假。上一任书记官在位时,据说和会长一样,几十年来没完整休息过两天以上。
如果直接申请休假,倒不是不行,只是弄不好会给总部留下坏印象,他还没有卸任的打算。
稍一思忖,就想起了那几名地方贵族的话。
莫里斯派人向瑞纳当地的报社授意,同时,暗地搜寻女巫的足迹。
几天后,一份描述各国王室成员、神秘大巫师和书记官与一名平凡少女爱情故事的报纸出现在王都街头巷尾的叫卖和各家书店大门前的报架上。绘声绘色的描述、宛如身临其境的文笔,抄底的价格,再加上两国博弈,不愿让民众太过关注,有意引导视线,让这份报纸像病毒一样,在各地迅速畅销起来。
半个月后,注重脸面又多疑的会长果然向他提出带妻子出席晚会之类的提议。
“为了可笑的流言去伤害一个正在卧床养病的年轻夫人,强迫她出面自证清白,”莫里斯拒绝了,“不是一位绅士应有的行为。”
甚至不需要表现出心虚,会长就在听完他的回复后,爽快地批了假。
瑞纳有很多类似的业余采集队。
莫里斯其实没想过女巫打算去罗克境内那座生活着一堆鬣狗兽人的海岛——即使在兽人不再被广泛排斥的这个年代,鬣狗兽人依然属于在兽人群体中的边缘族群,更别说人类了。
她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抱着这个想法,莫里斯跟着一支采集队来到岛上,在水牢冻了几天,终于在铁皮屋见到了她——以蜜獾兽人的形象。
大概是自己盯了太久,女巫把面纱往鼻梁上拽了下,“阿塞丽娜是那些鬣狗族兽人原本那位母亲的女儿,比尔德是她的姓氏,贾纳是那座岛的名字。”
莫里斯没有移开视线,他语气莫名,“你好像很了解她。”
“这种事,随便打听下不就知道了。阿塞丽娜又不是什么不能念的咒语。”女巫不以为然,“不说我,你和那些兽人不也混得很好吗?”
“……你有注意过?”
“很明显吧,”女巫说,“每次放风,你都比别人多了十几分钟。”
莫里斯停下脚,盯着女巫澄澈的茶色眼珠看了会儿,在对方被盯得即将发作地边缘,蓦然笑道,“你算过时间?”
女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好像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也没有追究到底的想法,
干脆转了话题,“不说她了,反正贾纳岛的海盗我都还给她了。聊聊沃兹沃斯巫师吧。”
“他有什么好说的?”
莫里斯兴趣骤降。
第185章 八周目(二十)
阿塞丽娜从洞道出来了。
她是被推出来的,和她一起的,还有一名蒙着脸的鬣狗兽人。他们一落地,就习惯性地看向四周。附近空荡荡的,一个人都看不到。
“宝贝,这里可不能收容你。”
鬣狗兽人轻佻地拍拍她的脸蛋,用一种不怎么抱歉的口吻道。这是阿塞丽娜下属中最花心的那个,想要表演流里流气的模样,简直信手拈来。
阿塞丽娜抓住对方手腕,“不行,你不能这么对我,外面都是敌人……”
她话没说完,对方就将她推到地上,现出原型,身姿敏捷地钻了回去。
等那个鬣狗兽人的身影消失在洞口,阿塞丽娜才转过身,跑到三名巫师所在的树丛前,“柯兰尼小姐,您看到了吧?”
明明有三个人,她只叫柯兰尼的名字,也是为了加重给他们留下的印象。
被称作柯兰尼的女生闻言,果然拨开树丛,准备起身,但她还没靠近,就被身旁的一男一女拉住,“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先通知老师吧?”
“是啊,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串通好了。”
……真烦人。
阿塞丽娜想。
她冷冷地注视着那两只讨人厌的虫豸,盘算着用什么办法让他们死得更快些,嘴上却小声嘟囔:“柯兰尼小姐帮我解除了嫌疑,我怎么会骗她呢。就算是志愿者,也不能随便给人扣帽子吧。”
“你——”
“好了。”
柯兰尼从地上起身,对她的两个同伴说,“我和阿塞丽娜进洞看看,如果我一个小时内没出来,学姐和学长再通知老师和大家吧。”
说完,戴上防蜂袍的兜帽,率先走向洞口。
阿塞丽娜看了眼身后满脸不赞同又不好跟上来的两个人,隐晦又得意地笑了下,快步跟了上去。
对常年生活在海岛上的鬣狗兽人而言,粉骨瘤虫并不常见。它对生活环境和饮食的挑剔,导致繁衍受限。黑骨瘤虫就多得多了。
第一次见到这种叫索伦的魔物时,阿塞丽娜以为它是得了白化病的黑骨瘤虫,就像那些得了白化病的人类和兽族之类会给自己的病起一个优美的名字来降低人们的恐惧。
她没有去管它们。
当时她正忙着躲避加塔尔的追捕。
加塔尔是个横空出世的海盗头子。自她出现,比约卡大陆上大大小小的海盗相继沦落。这个强悍又无耻的女人,据说来自某个古老而传统的贵族家庭,由于个性跋扈被驱逐出姓氏,为了维持从前奢靡的生活,选择向他们下手。
阿塞丽娜原本可以像她那些同行,在第一次对战失败后投降,但她不。
那会儿她太年轻,没认清现实,没意识到对方的城府和武力一样深厚,派去卧底的手下,只有倒戈和死两种命运,其中一名卧底,在临死前,成功给了加塔尔最在意的手下,一个叫赫贝的吸血鬼致命一击。
从那之后,阿塞丽娜和她的贾纳岛就成了加塔尔长剑上的落叶,每天在风雨飘零中煎熬。
真不公平。
赫贝没死,只有残疾了。
而她失去了那么多家人——鬣狗族只有一个共同的母亲,岛上每只兽人都和她沾亲带故,还要被迫流亡。
每到一座新海岛,加塔尔和她那群幽灵一样的手下就会追过来——好像他们在帮她开发新地图,而各国海军也不管海盗的闲事。
登上厄运水母时,阿塞丽娜已经预感到不久的将来,这座岛也会被加塔尔占领的命运。站在悬崖上眺望风平浪静的海面,她偶尔会冒出一跃而下的冲动。
只要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
她的族人不用在躲避加塔尔的海上死去,她也不用时时刻刻为
了寻找一个安全的落脚地而昼夜难眠。
阿塞丽娜没想过要和索伦合作。
她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在掉入它的虫巢后,为了活下去——当死亡真正降临时,对生的渴望大过了一切——为了活下去,和虫母合作。虫母赋予她召唤近卫虫和雄虫的能力,而她为它寻找食物。
每诞生一百颗虫卵,平均要消耗三个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成年人。
虫母食量庞大。
阿塞丽娜不得不非常努力。
她劫掠附近船只,甚至把注意打到附近的海岛上,这在以前不曾有过。海盗最忌讳和附近海岛居民为敌,在遇到强大敌人时,他们这些小岛经常要抱团才能抵御侵略。
可开弓没有回头路。
再见到加塔尔和她的幽灵海盗时,阿塞丽娜已经没那么怕她了,分配给手下的雄虫让所有人都变得英勇无畏。然而,他们还是失败了。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蓝发女人站在船头,”但你全都错过了。”
“像你这种出生就站在世界顶端的人,怎么会懂我们活着有多艰难?”
阿塞丽娜绝望又怨恨。
她都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在输。
她以为加塔尔会杀了她,她完全有余力这么做,但对方听她说完,只是冷冷地从自己身边跨过,离开了。
加塔尔没再骚扰过厄运水母。
阿塞丽娜一直不明白对方突如其来的好心来源何处。
直到某个深夜,被强烈的饥饿唤醒,让同为族人的厨娘为自己做顿晚饭,却在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在撕扯厨娘满是皱纹和雀斑的脸皮。
舌头尝到了腥味的血,和近乎发霉的肉味。
意识知道该吐掉,身体却一口接一口,急不可耐、狼吞虎咽地啃了下去。
天亮以后,阿塞丽娜捧着一颗捏碎的虫卵冲进了虫巢。
“你到底给了我什么?”
“冷静点,亲爱的。”
虫母的身体比上次见面时膨胀了一圈,她的腔袋蠕动,一颗颗半透明虫卵正在不断挤出它的身体,它的进食速度没有减缓。
阿塞丽娜冷静不了。
她只是海盗,不是爱吃人肉的魔物。来到厄运水母前,贾纳岛的阿塞丽娜甚至只管抢劫,从来不扣留人质。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特别是在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裤子上多了一颗半透明的,和虫母腔袋出生的那些虫卵极为接近,躺在一滩粘稠液体里的恶心东西。
阿塞丽娜看到了虫母的下半截身体。
虫巢里漂浮着最深处只有膝盖高的淡红色的粘稠池水,虫母为了把含有腔袋的腹部抬高,让虫卵降生到石阶上,下半截经常淹在水中,池水脏得要命,经常能看到雄虫破壳后飘进池中没吃完的虫卵。
因此,阿塞丽娜每次见它都来去匆匆,很少这么仔细观察过。这时她才看到,虫母有一条和龙很像的尾巴。
“……它也是这么上当的吗?”
“谁?”
“它,”阿塞丽娜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龙。”
虫母用口器爬过骨头上每一条肉丝,闻言,淡道,“一样哦。”
“龙这种很贪心的生物,每次都希望攥取最大利益,这就是它倒霉的开始。他想要我的眼睛,你没见过我的眼睛吧。”
“我的眼珠是粉色的,就像洞口的刺霞葵那种粉色。那头龙觉得我的眼睛好看,要我挖给他,不然就捣毁虫巢。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给了它。”
“为什么说一样?"
“我没有挖你眼睛,我还找人喂了你。”
“因为你们很像,”虫母好像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可怕的话,“你们都傲慢又贪心,不知道粉骨瘤虫是一种繁衍能力低下的魔物,身上的每个器官都是为了繁衍而存在。那头龙挖走我的眼睛,想用它装点家园,结果被它们占据了身体。在我寿命将近时,成了我的新宿体。”
“不感到疑惑吗?召唤近卫虫和雄虫的能力,只有虫母才具备,怎么能分给其他人呢?”
虫母漫不经心道:“阿塞丽娜也一样。你身上,有我一半的腔袋哦。”
*
记忆被迎面而来的水花打散了。
阿塞丽娜厌恶地擦了擦脸,望向始作俑者。
柯兰尼扑倒在前方的石阶上,直直注视前方——在那里,刚才还在洞口让她不要靠近的学姐和学长,此刻正躺在缓缓蠕动的索伦虫母的身下。
十几根颀长的白色节状口器插.入两个人嘴中,将他们吸成了一张薄薄的皮口袋。
白色面饼一样摊开的脸皮上,缩到极致的瞳孔在眼眶里只剩一枚黑点。丝丝缕缕的发光丝线,像蛛网般在两张脸皮上方飘来飘去。
顺着丝线往上移,一个不大的孔洞出现在虫巢上方,光就是从那里透进来的。
孔洞口插了一根树枝,树枝顶端的棉花糖还没被吃完,已经在温暖的虫巢温度下逐渐融化了。
不远处的干燥台阶上,几个小时被水线送进去的那个鬣狗兽人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他脸上的面罩已经摘下来了,见到他们进来,恭敬地叫了声首领。
阿塞丽娜没有回应。
“我第一次见到索伦,就是从这个孔洞掉下来的。”她站在柯兰尼背后,仔细擦拭脸上的污水,“这件事,它没告诉你吧。”
不管是冒充本从虫母那里套话,还是想假装取得自己信任,剿灭虫巢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什么时候知道的?”
女生的声音好像从水底发出的。
“你是问虫母还是问你和你老师冒充本和特蕾莎的事?”
“……”
“看来两者皆有了。”阿塞丽娜看了眼还在专注进食的虫母,“看在你们都即将成为饲料的份上,让我告诉你一件秘密。”
阿塞丽娜俯身,贴在她耳际,说了一句话。
话音未落,柯兰尼手里便凝起了透明魔光。
她好像打算反击,但这里是虫巢,没人能在虫巢攻击它们唯一的母亲。
阿塞丽娜看了眼从头到尾没有抬过头的虫母,从这具爬满雄虫的女性尸身前走开。
她还要赶着去解决山顶的巫师。
尽管占了对方的岛,厄运水母也做不到明面上和联盟作对,捉到代表联盟前来的莫里斯格里芬教授,还有几名中央国本地贵族出生的巫师全都原原本本送回了拉尼镇。
他们可不想惹来王室注意。
这件事结束后,厄运水母的名声逐渐响亮。
前来的投奔的海盗与日俱增,连巡逻的海军都要给他们几分薄面。厄运水母比肩加塔尔,成为比约卡大陆第二大海盗组织。各国商会贩卖货物时经过他们海域,都要交够足够的手续费才允许通过,还有不少颇有远见的贵族想要投资。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步入老年的阿塞丽娜拄着拐杖来到悬崖前吹风。站在山顶,她能眺望到宛如画卷般铺展开来的海面,发展得繁华热闹的城镇、穿着整齐铠甲守在不同海岸线上,宛如蚂蚁大小的守卫……
在一切都得到圆满的如今,她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曾经想要一跃而下的阿塞丽娜。
真好笑。
当时怎么会想死呢?
她可是阿塞丽娜啊。
那是身为鬣狗兽人才会有的可悲念头。
“去把盖姆叫来。”
“盖姆…?”
“盖姆现在还在拉尼镇当卧底吧,这么多年辛苦他了。”阿塞丽娜对身后的守卫道,“去告诉他不用装了,现在谁都动不了我们了。”
守卫:“这样啊,原来真的是盖姆啊。”
阿塞丽娜回过头,正要狐疑地眯眼,就看到守卫熟悉的脸在面前扭曲变形,不止是他,对面蔚蓝的天空、飘着薄雾的海面、长着青草的悬崖、飞过头顶的海鸥……所有的一切,都像陷入万花筒般,开始飞速旋转起来。
阿塞丽娜想躲开这场万花筒。
她往后退,脚却绊倒石头,一屁股坐到地上,手摸到一片湿润。
她以为自己摔出了悬崖,掉进了浅海里,因为身体没感到太痛。
但手抬到眼前,看到在手指上的裹着虫卵的淡红色粘稠水液和摸起来宛如鱼皮般滑腻手感的花瓣时,阿塞丽娜才想到什么,豁然抬头。
许许多多,多得令人眼疼的粉色刺霞葵漂浮在虫巢的池面上,几乎把虫巢染成粉红色的世界。
她那位以花心出名的鬣狗手下,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没有戴什么面罩,四仰八叉地倒在石阶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头以下的部位,被吃得干干净净。
虫母不在那里,虫卵也消失了。
整个虫巢只有她和她死去的手下。
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在做梦吗?
她记得那个手下,几年前就去世时,她还参加了他的葬礼。
阿塞丽娜低头,看到了身上的枣红长裙,这条裙子她已经很久没穿过,她也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灵活的身体了。
阿塞丽娜从池水里爬起来,顾不得拧一下被污水弄脏的枣红裙摆,刚要抬腿,就在前方的石阶上见到了能解答自己疑惑的人。
*
“社长,我们就这么回去没问题吗?”
走在图兰塔的迷宫草墙里,皮克忍不住问,“还有,这哪里才是出口啊。我们已经在原地转了好几圈了吧。”
狐族社长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边上的草墙,“那不是第一次开传送器不太熟练嘛。谁知道会降落在这里…放心吧,我一定会把大家带出去的。”
皮克看了眼被传送器砸坏的草墙,预感到明天理事长有多暴怒了,他挠挠爪子,“还不如让奈落利来呢。”
起码她擅长使用各种魔器。
狐族社长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吗。”
提到这个,一狐一鼠都没说话。
傍晚收到教授的消息时,有空的都来了。
皮克和奈落利,安托万虽然是一起出来逛水手节的,但为了给他们俩腾空间,他非常自觉地一个人跑去玩打地鼠了。
结果集合的时候,只有安托万。
“奈落利身体不舒服,说这次就不参加了。”
安托万虽然这么说,表情却不是这么讲的。
铺完刺霞葵回到学院,才跟他们说起了在拉尼镇上碰见教授的事。
“这么说,奈落利吃醋了?”
皮克问。
狐族社长白了皮克一眼,正要让他少说两句,毕竟失恋已经够可怜了,但安托万这次倒没有露出太难过的神色,反而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他记得奈落利回来后,脸色有点古怪,他以为她和教授发生了什么,试探着提起这个话题,对方却一改往常,“我最讨厌爬山了,遍地都是垃圾山。”
登山论只有安托万和奈落利知道。
因此,安托万听到这句话时震惊得难以形容。
莫里斯教授=垃圾山吗?
但安托万没告诉哥哥和皮克这段插曲,而是说,“明年我打算申请游学了。”
狐族社长和皮克四目相对。
“这是好事。”反应过来的狐族社长咳了声,“对吧,皮克?”
“呃嗯。”
安托万看这俩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误会了,他摇摇头,说起厄运水母岛的事,“也不知道那只索伦有多大,需要那么多法咒。”
“这种事,如果能说肯定告诉我们了。”皮克说,“不能说的话,还是不要打听比较好。”
狐族社长正要响应,魔卡突然响了。
他掏出来看了眼,脸色微变。
安托万见状,凑过来想看,被手挡住了。
狐族社长退出聊天框,“你们慢慢找出口,我要先去趟镇上。”
说万,也不管其他人,一溜烟跑出了迷宫墙。
皮克:?
皮克:等等,这不是知道出口吗?
第186章 八周目(二十一)
阿塞丽娜贾纳比尔德,比约卡大陆上第二大海盗组织的头目。她经历过许多人几辈子都无法经历过的跌宕人生,在阿塞丽娜的世界,她已经完成了一生的课题,让自己的族群得以壮阔绵延。
因而在见到那个死在她命运转折点前的女生再次出现时,阿塞丽娜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只有在梦里,这些过去为她的光辉做基石的冤魂,才能有从黑暗角落冒出头哭诉悲惨人生的机会——而在现实,厄运水母岛上连一条魔矿都没有,这些冤魂连成为亡灵都没有资格。
她还在梦里吗?
阿塞丽娜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她想起了她是谁。
在她即将吐出那个名字前,女生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阿塞丽娜还没警惕,就看到了女生后方,被她挡在身后的索伦——阿塞丽娜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虫母。
它的口器从嘴边折断了,此刻正密密麻麻插.进淡红色、长着稀疏的黑色毛发、伴随腔袋蛹动时堆起层层褶皱的身体上。
它快死了。
即便难以从外表辨认,阿塞丽娜也能确认这一点。她看见尚未诞生的虫卵挤在狭窄的甬道里拼命窜动,以此汲取生的希望。
可是,濒临死亡的索伦虫母是无法庇护雄虫。
比起新生,更新到来的是虫母从皮肤各个小孔弥漫出来的强腐蚀性的恶臭粘液。
十几颗费尽全力挤出腔袋的稚嫩虫卵,还没来得及呼吸第一口新鲜空气,就在滚出腔袋的瞬间,被从母体挤出的粘液溶解,回归死亡。
索伦就是这样,假如虫母还留有余力,这些虫卵会成为虫母的养分,它甚至不会害别的魔物,只要自己的卵,用它们反哺生命。
阿塞丽娜情不自禁摸向了自己的小腹。
“别担心,阿塞丽娜。”就像安慰和自己没有利益纠葛,单纯被眼前的场景吓到路人那样,伊荷语气自然,“我不会这么对你。”她看向她,“你值得更公正的惩罚。”
阿塞丽娜:“……”
还在恍惚中的阿塞丽娜,听到这句话,不由笑出声。
有冤魂纠缠的梦里,好像总是会发生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
“更公正?这个世界上可没有什么绝对公正。”
阿塞丽娜说:“柯兰尼小姐,发表这种观点的你,不过是站在自己立场,在执行你心中的“公正”而已。”
现实的世界里,她过得已经足够圆满,不介意在梦里陪她探讨下这个不讨喜的话题,“什么是公正?我的祖先第一次登上贾纳岛时,那里还是一片足以养活一个族群的地方。
轮到我时,岛上已经没办法自给自足。为了生存,我和我的族人不得不靠打劫为生。
我知道你会说,这么艰苦了,为什么不上岸,为什么非要赖在岛上不走?”
“是了,你肯定会这么问。”
“人类不会懂身为鬣狗兽人的隐痛。”
“当海盗,每天沐浴刺骨海风,随时死在别人刀下的觉悟。很多生活在岛上的兽人族群都会无法忍受,选择融入比约卡大陆,我们也想过,不巧的是,我们刚好是鬣狗族。试问这个世界,有什么族群比鬣狗族更不讨喜呢?”
“这无法构成你劫掠镇民喂养索伦换取魔力的理由。”
“看吧,我就说你不会理解。”
“毕竟像你这种人,没有被加塔尔逼到颠沛流离,不得不举族逃亡过;没有经历过没有魔属的人生,没有目睹过族人的死亡和背叛,轻而易举就拥有一切的人,怎么会懂像我们这种,因为没有魔力而处处受限的底层人的痛苦呢?
“阿塞丽娜。”
伊荷走到她面前,在女人不断缩小的瞳孔里微微俯身,伸出手,帮她把垂在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就像你说的,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绝对公正的立场,我们无非都是站在各自立场上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是——”
伊荷注视阿塞丽娜,一字一句道,“没有人可以因为对自身命运的不满就肆意剥夺别人生存下去的意志,而你,即使在只有刺霞葵和虫母尸水混合的作用下,依然一次又一次选择错的那条路。”
“你……”
阿塞丽娜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猛地推开女生,冲到虫母尸体前,不顾肮脏拉丝的粘液,从敞开的腔袋掏进去,抓出一把虫卵塞入口中,宛如木薯般软弹的虫卵在齿间啪叽破开,刚刚发育成型的雄虫,变成红绿相间的汁液。
阿塞丽娜吃得又快又凶,好像失去了味觉,到后面,已经不是咀嚼了,只有抓取和吞咽两个动作。
伊荷站在一旁,没有靠近。
“……近卫虫是会转移的。他们感染,可能是在对抗那些近卫虫附体的海盗时被迫接受了转移……附体的海盗死亡前,近卫虫就会转移。”
在枯井前的对话在脑海回旋。
她知道阿塞丽娜在干什么。
就像近卫虫在死前会选择就近的宿主转移附体一样,虫母也会这么做。
虫母现在的身体,半截龙尾,半截虫身不就是这么来的?
阿塞丽娜打算让虫母转移附体,就像那头未成年的红龙一样。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接受虫母附体,或许将来会变成上半身索伦、下半.身兽形、但只要今晚活下来,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阿塞丽娜想的没错。
不过伊荷不明白,阿塞丽娜怎么会相信自己会把带有腐蚀粘液的虫尸留在虫巢呢?那些粘液流进池中,她也一样逃不了。
但她没再想下去。
阿塞丽娜已然相信了那只她从带路那名鬣狗守卫身上挖下的雄虫当成“虫母”,拼命吃掉了它的手脚后自以为得到“虫母”的转移,召唤“雄虫”朝她攻击而来。
*
山顶那批近卫虫附体的兽族男女在三人离开不久就被控制住了。
虽然执行的是教授的通知,动手时还是有不少同学持怀疑态度。
他们发作得突然,那些伪
装成风俗行业的兽族男女都没反应过来,无措的神情让很多巫师以为这些人总有几个事无辜的,多少有些不忍,直到对方打斗时,相继滚出几条蠕动的近卫虫,才哗然变色。
“好多索伦!”
“大家小心。”
……
前面帮忙分炖菜的学长,也就是这支志愿者小队的队长是一名中阶火属巫师,将地上的近卫虫收拢到一处,用魔焰消灭干净,接着把队伍分成了两批,一批带这群兽族男女回拉尼镇,一批和他去虫巢汇合。
因为有队友分享的具体位置,他们用了传送法咒,只花了几秒就找到了藏在密林深处的那座虫巢。
海星社的人已经回去了。
洞口前,只有两名队员在。
队长走过去,有点疑惑地看了看周围,“莫里斯教授呢?”
两名队员里,先前和柯兰尼吵得很凶的那名男生朝洞口的方向努努嘴,“在里面。”
“一个人?”
“队长,你没发现我们还少了一个吗?”
队长看了看周围,这才发现柯兰尼也不见了。
他以为柯兰尼是跟教授去虫巢帮忙疗愈的,正要说什么,靠在洞口刷魔卡的女生道,“柯兰尼好像和那个女人——就是鬣狗族首领有点私人矛盾要解决,自己先进去了。我们本来要一起的,但教授说先不要打搅柯兰尼,如果她应付不了他会出手,让我们在这里等大家,和海星社的人一起布置完陷阱也进去了。”
队长说:“这不是乱来吗?万一虫巢还有别的什么危险魔物……”
“有莫里斯教授在没关系啦,而且柯兰尼学妹也说,如果一小时她没出来,我们就进去。”
“他们进去多久了?”
“我定了闹铃,差不多四十多分钟吧。”
说到这里,女生放下魔卡,看了眼自己同伴,跟队长小声告状,“别看xx巴不得一块儿进去的样子,其实光站这里就困得打盹了。”
“喂!”
“嗯嗯,我什么都没说哦。”
话虽如此,在队长提出大家一起进去时,被嘲笑“光站着就打盹了”的男生却阻止道:“还是先留在这里比较好。”
他跟大家说了自己刚才打盹时梦到自己和同伴被虫母吸成布袋的事,想用这个梦劝退队长,结果不出意外遭到了众人一致嘲笑。
“那种梦怎么能当真啊。”
“哈哈哈胆子好小。”
嘲笑归嘲笑,还是有不少人被吓到了。
捉那批兽人本身就很累了,再加上教授只通知一批人到虫巢口汇合,没有给第二步行动,他们干脆在山洞前找了块相对平坦的草地就地休息。
柯兰尼是在闹铃响起前一分钟钻出来的。
她脸上脏兮兮的,下巴和鼻子上两团乌黑,身上的棕黄格纹背带裤一边的扣子也散开了,背带垂在腰际,露出上身米色圆领衫,胸口和后背各沾着一些淡红的透明胶状粘液,像石榴果冻一类的东西。
有几名队员看她像在烟囱滚过两圈的狼狈模样,立刻联想起刚才那个男生的梦,觉得柯兰尼可能在虫巢经历了一些可怕变故,想上前安慰几句,刚起身,就看到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从柯兰尼身后的洞口出来。
于是又赶紧坐了回去。
身为学生的话,见到那种平时笑眯眯的老师突然冷脸,总会有点发怵,何况对方还是能决定他们前途的那种。
和柯兰尼不同,莫里斯教授身上干干净净的,一点灰都没沾到,过于洁净的外表虽然是实力的肯定,但在这种陡然静谧的气氛下显得有些反常。
见到他们都在,他把队长叫到面前问了几句,得知已经把那批守卫用传送器送回拉尼镇后,脸色回温些许,“虫巢还有一点扫尾作业,带几个人跟我进来吧。”
队长:“好的,老师。”
五点过,天还暗着。
志愿者小队清理完剩余的索伦雄虫,将索伦虫母锁进采集箱,和在虫巢得到其他材料一起,带回学院。
几个小时后,来自曼瑙警备总处的警员和海军代表从拉尼镇镇长那间警备处的小拘留室,提走了一群失去近卫虫后恢复原本外貌的鬣狗族兽人,以及盖姆。
尽管后者不断强调自己早已自首。
提莫收到消息时,正在和塞缪尔教授在餐厅吃早餐。他们并不是约好,而是来餐厅的路上碰上的。
塞缪尔教授胡子一向茂密又光亮,今天仿佛黯淡了不少。
提莫多看了眼,然后就听他说了这件事。
“以前没往这方面想过,”塞缪尔摸着他的大胡子,“你说,柯兰尼那孩子会不会就是想好了要参加解除厄运水母的志愿队,才临时选修的攻击系?”
提莫满头问号:“我怎么知道?”
柯兰尼去厄运水母岛这件事,他还是从塞缪尔那里听的,他只知道莫里斯受联盟委托,组了支志愿队去清剿名叫厄运水母的海盗,具体有谁参加,那是学生会要管的事,和理事会无关。
塞缪尔用一种“你跟我装什么”的眼神白了他一眼,“别跟我说你和莫里斯平时不聊天。”
对付塞缪尔,提莫有自己的办法。
“唉,我也不好过。”
提莫开始跟他抱怨自己这个理事长当得多不容易,要是有人愿意替他坐这个位子,他马上麻溜让位回法赤开农场云云。
同事这么多年,提莫对理事会这几个人还算了解,都是一个比一个懒的老家伙。只要一聊这个,他们就会开始转移话题。
果不其然,一听他倒苦水,塞缪尔马上摸着胡子装听不见。
我还不了解你么。
提莫很有些得意。
不过,从餐厅出来,提莫还是去了趟教职宿舍,打算找老朋友问问什么情况。
如果柯兰尼是因为提前知道拉尼镇准备联合联盟对厄运水母进行清剿的事,那必然不会是镇上说的,那个小老太太对这件事看得格外重要,来办公室找到商量时,都不肯让他秘书旁听。误打误撞听到的可能性很低,有意识被引导的可能性倒是很高。
提莫想到了三月初那件事。
他怀疑莫里斯打算让柯兰尼这个唯一的初阶生跟着志愿队,是为了明年乔舒亚和她同时竞选时,多一个加分名目。但退一步说,就算柯兰尼真成了他的学生,也待不了多久。提莫的抽屉里,早就有了莫里斯的辞呈。只是自己一直找理由拖着没批而已。
……他究竟在想什么?
提莫满腹疑问地推开了朋友的房门,如果重来一遍,他会晚点再来,他发誓。
那扇门虚掩着,而他动作太快,一进门就猝不及防看到了对玄关那间卧室,躺在对方那张当做床使用,珍稀魔株的大雪叶蚁塔上睡觉的柯兰尼。
而他的朋友,莫里斯格里芬伏在浓蓝的蚁塔旁,扁扁的,满是鳞片的三角脸压在女生放在枕边那只手里轻轻蹭着。仿佛极为怕热,蹭一会儿便换个地方,身体经过蚁塔,发出轻微地沙沙声。不断翕动的薄眼皮下,深巧色眼瞳里浓郁的痴迷宛如将蚁塔上的少女缠绕——以一条蝰蛇的形态。
提莫震惊得睁大眼。
这种震惊不亚于看到他姐宣布爱上了她的老对头那天。
然而,只是瞬间。
只是瞬间,沉浸在某种隐秘快乐中的蝰蛇就发现了异样。
提莫眨眼的功夫,卧室门就阖上了。
站在他面前的莫里斯,头发还没整理好,不该有的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笑着,语气自然道,“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提莫:“……”
塞缪尔有句话说得很对。
他和莫里斯的确经常聊天,因此也熟悉对方各种不同的语气,不论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想他此刻的意思恐怕是——你打扰到我了。
*
门刚关上,伊荷就睁开了眼。
她其实没睡太死,闭上眼,脑海里就是阿塞丽娜死前迸开的脸,魔力池的裂痕也没有完全修复,和阿塞丽娜搏斗留下的抽痛一阵一阵传来,就
算躺在疗愈魔力池一流的大雪叶蚁塔上,也只能缓解片刻。
稍微一走神,就又开始痛了。
伊荷从蚁塔坐起来,看向四周。
除了大雪叶蚁塔床以外,这间卧室的其他家具也不太一样,床帘是紫藤花,床头柜是两颗漂亮的苹果,墙上的挂画是两只布谷鸟的木质巢穴,衣柜用了排低矮的橘子树,地板则是一簇簇,叫不出名字,有点像胡椒的果实铺就得。
最令人惊叹的是,这些东西都是活的。
大雪叶蚁塔的根种在地板上,紫藤花凝着露珠,苹果可以掰开吃,布谷鸟沿着卧室飞来飞去,胡椒发出回甘的香气,橘子树倒是不给吃。
碰到果实就被叶片打了下手。
用魔力去回应,能看到这些植物周围散发出淡淡的光晕,放松下来那些光晕就看不见了。
不过她现在放松不下来,所以周围的魔株在她眼里都闪着生机勃勃的光。
门被推开了。
莫里斯教授端了热茶进来,苹果魔热情地地接过去顶在头顶,推到蚁塔前,示意她喝。
茶是红茶,上浮的茶叶形状细长。
伊荷看了会儿,婉拒了对方好意,“谢谢,先放着吧。”
苹果魔怏怏不乐地缩回了头。
莫里斯坐在蚁塔斜支出来的一片矮叶上,视线从苹果魔掠过,看向她,语气温煦,“睡饱了吗?”
伊荷点头。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理事长还在吗?”
“有事先回去了。”莫里斯说着,笑了下,“怎么,很在意他对你的看法吗?”
“有点。”
“放心,提莫的嘴巴很严。”
伊荷:很好,听起来更说不清了。
伊荷是在回去的船上出现附体症状的。
阿塞丽娜吃的是雄虫,转移时却并不是雄虫。
她身上真的有一半的虫母,或者说,由虫母的一半腔袋发育的,刚成年的索伦雌虫。
看阿塞丽娜的反应,她应该知道自己身上有雌虫的,不然不会那么激烈地反扑。
但这应该发生在他们登岛前,不是在登岛那天接受的转移,虫母本身的年龄,已经接受不了这么迅速的转移。
在阿塞丽娜和她身上的转移,却非常快。为了夺取虫母,阿塞丽娜几乎想吃了她。
在和虫母的合作里,她已经习惯进食雄虫反哺,甚至可能,失踪的人里,除了虫母吃掉的那些,有一部分是她吃的。
成年的雌虫已经开始产卵,需要的营养不比虫母少。
被阿塞丽娜压进池水中时,伊荷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等她回过神时,趴在自己怀里,脸皮像虫母的腔袋一样样从四面八方缓缓裂开,露出被雌虫啃噬得坑坑洼洼的鲜红内里的,却是阿塞丽娜。
她当时并不知道莫里斯教授也在。
事后发现这一点时,没能找机会问是不是他动的手,后面雌虫附体又出现脱水反应,直到这会儿才问出口。
“那个啊。”
穿着家居服的年轻教授略一思忖,便道,“我没有出手。”
好像是太简短担心没啥说服力,他去客厅拿了一颗砖红色石头给她,“这个是索伦的结石。”
“结石?”
“嗯,在虫母搬回来的身体力发现的。索伦这种魔物的结石,可以充当魔器使用。联盟豢养的索伦就被这么用过。这些结石能录下即时的影像,也可以通过魔力转播,不过只有录下影像后的三天内能看到。想知道当时的情景,可以拿回去自己看。”
伊荷明白了。
她握紧石头,向对方郑重地道了谢。不管是借大雪叶蚁塔给她疗愈,还是借她魔器。
“好严肃啊。”男人挑眉,“这么严肃的话,感觉不让你支付点疗愈费都说不过去了。”
伊荷:……
每当她要对莫里斯教授改观时,他总能以诡异的方式害她没办法正经起来。当然,也不排除借着开玩笑的方式说真话的可能。
“好吧,如果您想要——”
“如果我想要,”对方似笑非笑道,“你就会给吗?”
“……”
总觉得他们在聊的不是一件事。
好在对方见她迟疑,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起雌虫附体的事,“索伦雌虫和雄虫不同,在发育成熟后,只有一次转移机会。
我们在山顶根据地里的酒馆后院一口枯井也发现了一条索伦虫母,打捞上来后发现,那条不是真的索伦,而是用黑骨瘤虫伪造的。
而虫巢那条老年虫母,它和红龙融合后,就失去了转移机会。所以,阿塞丽娜想通过进食虫母得到转移是不成立的。”
“那我身上那条雌虫…?”
“停止补给后,雌虫会因为饥饿而衰弱下去。”
伊荷看向自己的腹部,很难想象自己的体内卧着一条蠕动的索伦雌虫。
“只是这么简单的话,没办法做到让阿塞丽娜对它唯命是从吧?”
阿塞丽娜那个人,尽管相处很短,但也看得出来,是个很有野心的头目。
“不会的,”莫里斯捧住她的手,“柯兰尼,我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伊荷顿住了。
她抬起头,看向坐在蚁塔前眉眼雅致的年轻男人,他没有松开,她却不知为何感到了遗憾。
在误会循环的锚点是对面这个人时,压错了答案;在弄不清锚点每天忙着对付厄运水母时,对方却主动来到了面前。
好像永远都在错过。
伊荷再次环视了遍这间梦幻得像童话中的公主会居住的绿野小屋,视线回落到男人身上,“莫里斯教授,跟我聊聊你和你妻子的故事吧。”
她没在意对方一瞬间凝在唇角的笑意,而是看着他的婚戒,用像在说今天早饭怎么样的口吻道,“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第187章 八周目(二十二)
“中央国没有一户贵族姓沃兹沃斯,但提莫沃兹沃斯是中央国人。”
“他的父亲是烟厂老板,母亲有一家规模不小的蜡烛店,姐姐服
务于地方佣兵工会一支A级佣兵队,姐夫是同队弓箭手,自己也为图兰塔工作多年,全家都属于那座中部城市的上流阶层。”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女巫不客气道,“没别的吗?”
莫里斯兴致不高,“你还想知道哪方面?”
他知道提莫的农场的具体地点。
从王都西面街区往下走,最快一天一夜就到,慢一点也不会超过两天半。
但他不想那么快。
于是故意绕了点路。
但女巫好像没看出来。
她在试图打探更多关于提莫的事——在他们因为绕路,遇到幽灵骑士伏击,不慎掉进一个无法使用魔力的砖墙夹层时,她还在关心那个男人。
“沃兹沃斯理事长有没有在意的人,或者喜欢的类型?”
“……”
“听说图兰塔有学生论坛,应该会聊这种八卦吧?”
“……”
“沃兹沃斯小姐以前——”
“像他这个年纪。”
莫里斯着重强调了“年纪”这个词,想让对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像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没有成婚才是少数。毕竟身居高位,身边什么类型的女人没有。对女人的偏好也只有问他自己才清楚。就算做了,也不代表喜欢。”
女巫愣了下。
莫里斯看了她一眼,从对方剔透的茶色眼珠里倒映出自己隐含怒气的脸。
在被女爵责骂,被管家带去禁闭时,也没有这么情绪外露过。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那么生气的理由。
“……抱歉。”
也许是长途跋涉,高温、还有这个狭小的砖墙夹层空间,还被不断逼问另一个男人的做法让他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莫里斯为自己的情绪难堪,他打算冷静一下。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正要起身,风衣下摆就被拽住。
“书记官先生是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我只是想——”
“想逃跑吗?”
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好像他随时会抛下自己,“你答应过要带我去找沃兹沃斯的,如果我出不去,你也别想脱身。”
莫里斯:“……”
该理智的时候不理智,这会儿倒是想起自己处境了。
他蹲下身,和她平视,“谁说我要逃了?”
女巫冷笑了声,没有松手。
这还用看吗?
她虽然没说出来,脸上却这么写着。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方把自己当叛徒那样死死注视,一眼都不肯错开的样子,因为提莫而烦躁的情绪竟然缓缓消散开了。
“这样吗。”他若有所思道,“那你可要抓好。”
“要是一个不注意,让我跑了——”
“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像是预料自己要撇清责任,对方拽着衣摆,恶声恶气道。
之后的几天,他们依旧在夹层内打转。
夹层是L形的,四面封死。
砖块留有气孔,所以呼吸还能自如。
莫里斯怀疑这些墙上有某种机关,但他每块都敲过后,发现那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夹层牢不可破,仿佛像特地为巫师打造的一座监狱。
女巫则践行了自己的承诺。
不管清醒还是睡觉,都没有放过他的外套。
莫里斯在对方睡着时走动过一次,被女巫发现后,她干脆摘下头纱,用头纱一头绑住了他一只手,另一端绑到自己手上。
莫里斯没有反抗。
不如说,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大概是自己驯顺的模样取悦了对方,女巫没再睡到一半时警惕地坐起来检查他有没有逃跑。
在夹层中,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能力会无限下降,再加上无法使用魔力,又担心自己趁机逃跑,女巫的黑眼圈已经越来越重了。
莫里斯醒来时,女巫还在睡觉。
她背对自己,蜷缩在离他不远的地面上,怀里抱着他们的挎包。为了怕他逃跑,女巫把他包里的食物搜罗到自己这里,每天抱着才能入睡。
女巫睡得格外沉。
莫里斯起身时,都没有任何反应,嘴唇微微张着,呼吸深长,眼睫上黏着薄薄的露珠。他把捂暖的风衣盖到对方身上,然后轻轻抽出了挎包。
挎包里还有小半块干酪面包和一小管水。
出发时,考虑到路程并不遥远,就算绕路,这么多食物也够吃了——谁知道会发生意外。
照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在夹层里。
“换个方向吧。”
这天找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后,莫里斯提议。
女巫看了眼,也反应过来了。
她踩着莫里斯的肩,去摸头顶的天花板,天花板也是砖块组成的,她一块块按过去,接着又去摸地面,等全部按完,已经是晚上一点多。
两个人的魔卡都无法使用了,只有女巫的怀表还在计时。
“没用吗?”
“……嗯。”
珍惜地吃完最后一口面包,女巫解开了绑在他手腕上的头纱,她抻了抻褶皱,重新带回自己头上。
“因为找不到出口,所以不再担心我会逃跑吗?”
莫里斯摸着手腕上的勒痕道。
“为什么这么说?”
“不然解开的理由是…?”
女巫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每天你睡着以后,我都会解开一会儿。绑带不松开,肌肉会充血坏死。”
莫里斯:“……”
对方好像被他的反应逗乐了,“书记官也不怎么样啊,这种常识都不知道。”
虽然时间和场合都不对,但看着对方纯粹的笑容,莫里斯还是跟着展眉,“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面包吃完了,水也不多了。
几天后的傍晚,大概是对离开夹层不再抱希望,他们坐在砖墙前,聊起了很多从前没对别人提起过的事。
大部分时候是女巫在说。
莫里斯静静听着。
柯兰尼这个人,和因为修习黑魔法而显得秾丽阴戾的外貌不同,除了需要自己帮忙时,其他时候总是冷冷的,看上去生人勿近。
坦诚倒十分坦诚。
聊到和嘉蒂的矛盾时,也没有避讳。
“老实说,直到现在还是觉得很奇怪。”
女巫告诉他,在嘉蒂来到之前,她总是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女生坐在一个发光的盒子面前说话,盒子里还有缩小的人影在动,醒来后只记得其中几句和几个画面。
“梦里的女生反复说,要先打共通线,和**、***、**开单人线,然后才能开***的单人线。”
“很复杂,完全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所以一开始都没联想到。”
“不过两年前的某天,我突然想起来那几个人影是谁,后面依照梦境一一对照过,那四个人分别是拉莫大公、西奥多王储、塞维,还有……”
“提莫沃兹沃斯?”
“没错!”
“这么说,你找提莫就是为了证实他是不是第四个人?那场婚礼也是为了这个理由?”
“听起来很像脑子坏掉后的幻想吧?”
莫里斯摇头。
女巫却没看他,她盯着自己脚尖,低低道:“你这么想也正常,大部分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疯了。塞维还是朋友呢…可是不验证下怎么知道呢?我快被那个念头折磨疯了,必须验证了才能说服自己。”
“说服自己什么?”
“说服自己——”
女巫没有继续往下说,莫里斯也意识到他触碰到了对方的隐私,于是说,“那你要怎么验证呢?”
像她说的那种会有人影晃动的发光盒子,和索伦结石录制的影像有点相似,但那种魔器的影像无法入梦,而且随时都可以点开,不需要放在盒子里。
难道是一种新研发的秘密魔器?
说是亡灵更合理吧。
莫里斯想。
“我打算,”女巫看了他一眼,好像在思索能不能说,只看了两秒,她就转过脸,继续道,“前面都是一样的验证办法。只要他们,分别和嘉蒂在帕诺诊所见面三次以上,就会不能自拔地爱上对方。”
"听上去像某种魔物会做的事。"
“我很确信嘉蒂不是魔物。”
“也许你判断错了。”
女巫瞪了他一眼。
看到对方因为生气恢复了一点精神,莫里斯心情好了很多,“请继续。”
“总之,”女巫说,“沃兹沃斯理事长出现最晚,按梦里的时间,现在应该就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
第四次见面时,沃兹沃斯会送她一份辛奇施大赛邀请函,让嘉蒂为现场受伤的巫师提供及时护理,然后嘉蒂会因为挽救了一名被伏击的资优生,让帕诺诊所声名大振。
要想证明这点,只要查看沃兹沃斯有没有……”
莫里斯蓦地捂住她的嘴。
“安静。”
女巫:?
她有些不快地扒拉他的手,莫里斯就低声道,“先别说话,外面好像有声音。”
女巫:……
她不吭声了。
她没来得及闭上的牙齿轻轻磕在自己的掌心里,湿乎乎的,但谁都没有指出这点。
两个人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趴在墙边听,声音起先还很小,接着仿佛随着靠近而逐渐响亮起来。
车轮碾过墙外的世界,没多久,又远去了。
“要不再试一次吧?”
这回是女巫开口。
莫里斯同意了。
他们开始检查声音源头的砖墙。
怀表指向晚上八点时,有水渗进来。
外面雷声阵阵,好像下雨了。
连续四天三晚的断粮,让两个人的身体都有点支撑不住。
看到有水,莫里斯想拿手接点,但他捧住一点便发现,这些水太脏了,就算简单地过滤完,也没办法饮用。
更要命的是,头顶的雨水越积越多。
现在他知道这个夹层为什么都是砖墙打的,地面却那么潮湿了,看来以前就没少被雨泡过。
女巫把挎包挂到了墙上。
她用自己的发夹做了个简易的挂钩。
但包可以挂上去,人却不行。
周围没有可以躲雨的地方。
莫里斯把风衣脱了盖在女巫头顶挡雨,但没一会儿,风衣也湿透了,拧一把就能挤出一大堆雨水。
他干脆把内搭的马甲和长衫都脱了给她,然后走到边上拧风衣。
法赤四季并不分明,但在这样的暴雨里,被迫挤在地下的夹层,周边的气温还是很低的,再加上雨下个不停,女巫披着他的长衫和马甲还是不出意外被淋透了。
雨停后没多久,她开始咳嗽。
在魔力被压制的情况下,巫师的体力消耗会比普通人更快。
但问她,她只会躲开他的手,“我没事。”
下午,莫里斯发现女巫的两颊开始泛起潮红。
“真的没问题吗?”
“……嗯。”
这么坚称没事的女巫,在发热不久后,就只能蹲在积水中节省体力了。
莫里斯等人睡着,把她背到背上,免得她的脚泡在积水里,然后化出原型爬到砖墙上层——上次他们听到车轮声的地方,再一次尝试魔卡。
信号微弱。
女巫中间醒过几次。
她好像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悬在半空,还以为在做梦,嘟囔了两句又闭上眼。
蝰蛇的体温偏低。
后背的温度却很高。
莫里斯沉默又焦躁地吐信子,不断用自己冰凉的尾巴去贴对方的额头,等温度上去,用拿尾巴泡到积水里,冻凉了再盖上去。
如此反复几次后,发热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等她的体温不再上升,莫里斯才疲惫地爬下去,卷着女巫入睡。天亮了,再爬到砖墙上方尝试。
女巫的发热下去了,人还是昏昏沉沉的。
“你想办法走吧。”中间醒来时,她对他说,“肯定有人会来救你吧,你先走吧。”
“别说话。”
莫里斯尾部的鳞片相继剥落,要掉不掉地挂在皮肤上。
他在砖墙磨蹭蛇尾,把受损的鳞片蹭掉,再泡进水里,污浊的积水刺激失去蛇鳞的伤口,带来轻微地刺痛。
没有鳞片的尾巴
,降温效果变差了不少。
莫里斯只能增加次数,尾巴上的血沾到了女巫脸上,又被他一点点舔掉。
这天上午,莫里斯喂完女巫,把扁扁的蛇头压在她颈边,准备找个地方先把人放下来时,余光忽然瞥到了贴在砖墙缝隙的云母片。
上面附着一半的法咒。
幸运的是,他记得另一半法咒如何演算。
几个小时后,卷着女巫的蝰蛇从L形夹层的顶部爬了出来。
如果站在夹层顶上,就会发现他们离刚才失足的地方并不远,那里的地面上没有任何坑洞的痕迹,制造陷阱的人应该用了某种复杂的藏匿法咒。
莫里斯爬到失足点时,在上面发现了高阶法咒的痕迹。
“一二三……七层,真够万无一失的。”
像这样的法咒,不会是一次性完成的。
应该是村子为了提防外人入侵而建立的,但看起来已经荒废很久了。附近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莫里斯数完,将法咒纸全部撕下来缴碎。
夹层顶部从地面深处浮现,只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在普通的砖房。
他用魔卡联系了自己的骑士,然后抱着女巫在路边等了几十分钟,看到一辆牛车经过,才起身招手。
这边虽然偏僻,却比想象中离村庄近。
赶车的老人把又饿又累的两人送到自家的农屋,让老伴煮了点燕麦粥过来。
朗布也来了一趟。
她准备带主人回去,但莫里斯只留下了她带来的疗愈师,就让人回去了。
他们在村里住的第五天,女巫的病好了。
要去的农场在另一个村庄,再不走的话,就赶不上柯兰尼说的验证了。
然而,当莫里斯去敲门时,却看到她站在院子里发呆。
她手里提着一只挎包,脸色有些古怪。挎包下方那层内袋敞开着,里面铺着厚厚一层,压得稀烂的面包片。
莫里斯停下脚。
之前在砖墙内层时,对方分给他那些,他等她睡着,又塞回去了。
在大雨里喂了她一点,剩下的都被雨水泡烂了,就没给她吃,换了别的。
对方也察觉到他的注视。
她紧抿嘴,拉紧内袋,什么也没说背到了背上。
在道路两侧的枫树变红前,他们终于抵达了提莫沃兹沃斯农场所在的村庄。
“往前走半英里,遇到路牌向左转,再走一英里,就是农场的入口。”
“每年苹果丰收季,这里的农场都会在入口挂在招聘工人的木牌。你想见沃兹沃斯,直接报名就好。农场主招聘工人前,总会和他们见一面。”
“你不去吗?”
“看着妻子为了见其他男人费尽心思,就算再通情达理的丈夫,也会感到伤心吧。”莫里斯擦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潮湿,“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女巫一副想吐槽又迫于自己带路不得不忍下来的样子。
“书记官先生,这不好笑。”
“是吗,”他语气可惜,“我想了很久呢。”
女巫摇摇头,把面纱往上提了点,朝树林深处走去。
莫里斯站在老人和牛车边,目送她的背影。
就像每次观看朗布用索伦结石为她录制的影像视角那样,看着她在视线中远去。
他没想过她会回头。
但在即将走到道路尽头前,她突然回了头。
她望向他,面庞因为距离而有些模糊,和婚礼那天相比,语气郑重得多,“莫里斯先生,等我验证完会来,有可能的话,再重新认识一遍吧。”
“这次不是交易。”
*
教职公寓里,像溪水淌过石头的清爽男音低低响起,“她没有遵守约定。在农场当了三天采摘工后,再次消失了。”
“几周后,我在辛奇施大赛上见到了被提莫邀请的嘉蒂帕诺,就像那个人形容的一样。”
伊荷坐在大雪叶蚁塔上,久久不能回神。
红茶的热气已经散干净了,没有尽到送茶责任的苹果魔蔫头耷脑的垮着脑袋。
她看了眼苹果魔,又看向对面的教授,“这也是理事长农场摘来的吗?”
莫里斯喝了口冷掉的茶,“不。”
他摸了摸苹果魔圆滚滚的脑袋,后者高高兴兴地蹭蹭主人掌心,没留神把叶片擦过他的戒指,被轻轻拍了下,吓得飞快缩回去。
“这是我自己养的。”莫里斯收回手,笑眯眯道,“提莫的农场没有一棵苹果树,他倒是养了一群奶牛,有机会可以带你参观。”
第188章 八周目(完)
厄运水母岛也好、没有道明的暧昧也好,好像都随着最后那句“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姑且当故事听听,不用太在意”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那天的交谈之后,莫里斯教授重新变得忙碌起来,他好像并不在意她用以交换的秘密内容,继续投入到工作中去。
即使在学院,也不常能碰面。
只有在每周一次定期注射索伦虫母的发育抑制素时,能说上两句。
据说目前还没有彻底遏制雌虫的办法,抑制素只是实验阶段,副作用明显,有时会反胃有时会起红疹和高热,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起码她没有产卵。
教室-宿舍-餐厅,生活两点一线。
作为驱逐厄运水母中出力最多那个,她收到的感谢信也是最多的。
回宿舍总会被房管叫住清理邮箱。
镇长还开了一次小型的表彰活动,不过她忙着准备月底的考试没去,托当时79号船的学姐帮忙带了奖杯。
平淡的日子过了几天,已经有种持续了很久的错觉。
在楼道口被奈落利学姐叫住时,还有点意外。
魔器系的教学楼离疗愈系中间还隔着两栋,距离称得上遥远,而现在离上午结束还有两节课。
奈落利学姐少见的化了淡妆,看起来比平时更亮眼。但走到自己面前时,伊荷发现她的脸色有些阴郁,和一贯大大咧咧的个性不太相称。
“下课来小广场一趟,有点事想跟你说。”
这么说完,也没给她留下反驳的余地,就匆匆离开了。
伊荷:……
虽然有点奇怪,但还是去了。
这天天气不太好,早上就灰蒙蒙,还没到中午就开始下雨。
撑着伞到约定地点时,奈落利学姐已经在那里了。见到自己,她一言不发从校裙口袋掏出一小罐像烟草粉末的焦黄碎末递来。
“这是……”
“鮀浆草。”
“?”
“那这样呢?”
奈落利学姐顿了下,又从另一边的口袋掏出一根起毛的金色丝带,“这是你的吧?上次在水手节,我看见你去买青瓜汁,然后掉在路上的。”
伊荷接过那个丝带,摩挲了下,认出来了。
之前为了绑鮀浆草,找不到合适的丝带,就拆了一根不怎么用的发带绑上去当书签。
可是,她记得那片鮀浆草上,有请旺达学姐帮忙做的萃生魔法,怎么会枯萎成这个样子?
奈落利学姐好像察觉到她的疑惑,开门见山道,“是教授。”
她说了自己如何遇见他们,这枚鮀浆草书签又是怎么到莫里斯教授手上被捏碎的事。
“我看这枚书签好像对你很重要,就捡起来想叫住你。但你走得很快,教授又说,你们是一起的,他可以帮忙还你,我就给他了。”
“……”
在这个回溯过的时空,伊荷和奈落利没有来往过,只是点头之交的关系。对方没有撒谎的必要,可是她也不明白教授捏碎书签的动机。
完全没有必要啊。
“你不信吧?”
“不是,我只是觉得…他不太像会做那种事的人。”
“没关系,换作我,如果有人突然跑来跟我说跟自己关系好的人的坏话,我也不会相信。”
“但是,那天安托万也在,还有附近的商贩。你帮了拉尼镇的大忙不是吗?我可以告诉那条街道的位置
,你去问镇长,她肯定会告诉你的。”
奈落利很坚定道。
她大概认为自己不会相信她,临别前,说,“好好想想你还有没有遗失过什么东西吧,那个人手法非常娴熟,在别的地方,肯定已经做过很多回同样的事了。我是出于忠告的目的,擅自过来找你。但你直接拿这件事去质问那个人的话,我是不会承认的,毕竟还要在社团呆两年。”
“……我明白你的意思。”
因为奈落利的话,下午的自习,伊荷总是在走神。
发现自己怎么都没办法专心以后,干脆回了宿舍。室友不在,她和塔米学姐出去玩了。她们和好以后,连带着琼学姐一起,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
伊荷把卧室打扫了一遍,然后躺床上环顾四周。
好像没少什么东西。
静谧的空间里,沙沙地雨声格外催眠。
但她毫无睡意。
鮀浆草是塞维寄来的,鮀浆草并不是珍贵的魔药材料,她把它改成书签也只是为了方便存储,除非莫里斯教授拆过她的信,否则他不该知道。
可是为什么……
塞维寄信来的时候,还是去年入学不久,他们还不认识——也不能这么说,那个时候,莫里斯教授已经租了她家的公寓,只是门房还没通知她。
是因为塞维吗?
因为讨厌塞维?
也许她想岔了,按照奈落利学姐的说法,那种带有恶意的动作,与其说讨厌一个需要很多前置条件的陌生人,不如说讨厌她。毕竟在教授视角里,损坏的是她的东西。
讨厌自己吗。
伊荷莫名有点气闷。
魔卡响了一声。
她拿起来看了眼,视线落到绿松石屏幕上,编辑好回复的消息后,从床上坐起,换了套衣服出门。
“…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啦。”
巴顿蹲在码头,身上的盔甲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更加闪亮了,闻言苦笑道。
撑着伞的狐族社长站在他边上,正在发消息,见到自己,看了她一眼,放下魔卡,对巴顿道,“你等的人到了吧?那我先走了。”
“好。”
送走狐族社长,巴顿才转向自己,“柯兰尼小姐,实在不好意思,可是我寄的信你没回,我不知道你收到没有,只好请人帮忙问一下了。没打扰到你吧?”
伊荷:“……”
她记得巴顿请她冒充莉迪亚事件,发生在登岛前。被她回溯以后跳过,结果还是发生了吗?
“你怎么会跟那个人在一起?”
“谁?”
“噢,那个。”
巴顿看了眼男生的背影,对伊荷道,“在等你的时候遇到的,好像也是你们学院的学生,就请他帮忙联系了你。要是派伯在,就不用那么麻烦……”
说到这里,他想到派伯的事,有点尴尬,“抱歉。”
伊荷摇头。
她给他一把伞,然后说,“你信里说的那件事我做不到,还是找别人吧。”
巴顿扁嘴,“我也猜到了。”
他接过伞撑开,“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肯跑一趟,不然我就要被冻死了。你们岛上的天气比曼瑙冷多了。”
伊荷笑了下,没说什么,就准备离开了。
走出两步,想到什么,她又道:“巴顿先生,我想你这次应征那家夫人的名字。”
巴顿愣了下,以为她改变主意,没怎么犹豫就说了。
……和莫里斯教授的父亲同姓啊。
现在伊荷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请他当代表了。
快走到校门口时,她看了眼晦暗的天空,忽然想起上次和巴顿见面的时候,那天也下雨了吗?
印象里好像没有。
如果有,那狐族社长应该是在她来之前离开的吧。
这样算的话,莫里斯教授去之前就巴顿找她冒充莉迪亚的事了,但他不仅没有当场揭穿,还以此要挟,让自己答应
登岛。再结合对方提到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去过贾纳岛的事,难道想复刻一遍,为了让她恢复那段共同经历过的记忆?
科莱恩的话再次从脑海深处浮现。
*
“已经决定好了吗?”
提莫语气严肃。
莫里斯微微颔首,再次把辞职信推过去,“我知道女爵最近又在给你施压,你夹在中间也很为难,刚好我也不想做违背自己想法的事,这是最好的办法。”
提莫叹了口气,接过辞职信,“这是我收到的第三封了。知道了,会给你批的。”
提莫把信函放进抽屉,“撑到这学期结束吧。总要看着自己看好的学生升上去才放心吧,不然在后方付出了这么多也太没成就感了。”
莫里斯说:“就算没有我,她也可以直升。”
提莫:“……”
提莫:“你对那孩子倒是有信心。”
自从撞见那一幕后,提莫对去莫里斯的公寓就抱着审慎的态度,非必要不踏入,总担心在碰见什么不该看的场景。好在这两个人没有他想象得胆大,后面才了解到女生只是因为感染索伦雌虫,被莫里斯借了大雪叶蚁塔疗愈。虽然知道要是别人感染雌虫,朋友也不会这么大方,但提莫还是安心了很多。
出于某种考虑,他还是问道:“你们的事,告诉女爵了吗?”
“现在就说,她会很有压力。”
莫里斯转了下婚戒。
提莫知道对方说的她是谁,闻言点点头。
想到什么,他忧心忡忡道,“上次你问我借的那些书,现在应该释怀了吧?”
理事会有所有学生的档案,提莫翻了下柯兰尼的那份,从头看到尾,还是从尾看到头,那都是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地方能证明对方是朋友亡妻转世的档案。
“根本没有转世,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想跟人好好相处的话,还是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对方比较好。”
“你认为她不是?”
“……”
难道还能是吗?
或许是从自己的表情读出了这个意思,外表出色的年轻男人笑了下,“从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她就是那个人。”
提莫没好气,“如果她不是你就换人?”
莫里斯但笑不语。
“还真是无情啊。”
提莫吐槽道。
他头疼地揉揉额角,正要把既沉迷神秘学又精明无比的老朋友赶出去,就听到门外有些喧哗,“同学,你在这里干什么?”
是秘书的声音。
提莫皱了下眉,正要叫人进来,刚才还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神情悠闲的男人忽然起身开门。
“医院的人说,您在这里。”
站在门外的女生,笑容有点勉强。
“你想问什么?”
走出理事长室,莫里斯道。
他语气一如既往,既没有特别亲切,也不显得过分疏离,仿佛前面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怎么做到这么坦然的呢。
胸口更闷了。
伊荷用敬语回复道,“护士说开抑制素的钥匙在您这里,她没有权限。”
莫里斯:“这样啊。”
他带她去了附属医院,打开药柜,然后在护士为她注射时,靠在床帘前看着。
等护士离开,她放下袖管,准备起身时,才冷不丁出声,“在生气?”
伊荷垂着眼皮,整理袖扣。
男人拉上床帘,在她面前蹲下时,也没有抬头。
“为什么那么生气?”
“……”
“因为提莫那些话吗?”
“……”
“你不说话的话,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女生眼睫微颤,抬眼看他。
她的袖扣已经扣好了,手还搭在手腕上,脸色有些紧绷。
“您想听我什么?”
“不要用敬语。”
莫里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深巧色的眼瞳明亮而温情,好像他喜欢她喜欢到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那样,嗓音微哑,“别对我这么客气,伊荷。”
她错开视线,“您是教授。”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
像是再也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女生转过脸,盯着他的眼睛,说:“您真的想知道吗?”
“想。”
“我想知道,”她抿了抿嘴,脸上闪过一抹犹疑,但还是说出口,“我想知道您公寓的窗帘后是什么?”
科莱恩学长说过,教授会在不上课和不工作时待在公寓很长时间,就是为了和亡妻的遗物身处一室。
伊荷并不完全相信莫里斯的话,她对那些冠以自己名字的过去毫无记忆,少有的感同身受,也是在听到火灾烧毁了父母的公寓时。
可是在他和理事长的对话后,她开始怀疑自己只是上当,说不定对方只是将她的名字,套在了一个陌生女人身上,以此欺骗自己做他承载思念的容器而已。
不是有这种故事吗?
被当做替身的女人和活在记忆里的女人,还有自私又富有的男人。
街边的书刊经常会贩卖类似的刊物,非常受欢迎,来诊所的主妇人手一本。
这么久以来,伊荷一直记得科莱恩的话。
每次去莫里斯的公寓时都会想到,但她从来没看到房间里出现过女性相关的东西,因此没往那方面想过。
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只是为了引诱自己上当,所以暂时收起来了。不方便收纳的,就用东西遮住。
像那几扇永远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就很可疑。
因此她这么说。
她想对方会找借口,反对,或者拖延时间,找人把公寓清除一遍再同意。
但听完自己的话,男人只是笑了下,好像卸下了肩头重担般语气轻松道,“欧是些拿不出手的东西,但是你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白天的公寓里,采光还是很暗。
伊荷走到窗帘前时,回头看了眼莫里斯。见他没有阻止的意图,才抬起手,轻轻拉开了其中一面窗帘。
一排一排做工精致的发带,像色彩缤纷的彩虹鱼那样接二连三跳入视野。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些发带就是莫里斯教授平日会带的那些。他总是根据外套颜色更换对应的发带,在这方面有点奇怪的强迫症。
……真的是自己弄错了吗?
伊荷的目光在发带上流连,目光有些复杂。
她拉开另一边,是一整面墙的单片眼镜链条。
有镶钻的、有黄金的、也有制成各种花卉形状的。
硬要说的话,的确奢侈得和其他教职员格格不入,但要说多古怪却没有。
莫里斯走过来,脸色自然地从墙上摘下一条新的链条,为自己换上,然后照了照镜子,看向她,“好看吗?”
伊荷:“……还行。”
男人对着镜子调整链条的长短,透过镜子观察她的脸色,似笑非笑道,“没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很失望?”
伊荷看着他,没说话。
她现在感到自己很愚蠢。
如果莫里斯说的是真的,她的意思是,那些事并不发生在这个时空,那么就算想保存遗物,也无法做到。
“我该回去了。”
她绕过他,准备出门。
“伊荷。”
莫里斯从后面拥了过来,下颌轻轻磕在她肩上,隔着随时都能移开的距离,“我知道你在介意提莫的话。”
她手指动了下,没有挣开。
“我没办法像你证明我多活过一次,在另一个时空我们以不同身份认识过,但你就是你,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能认出来。”
“不存在换人、不存在认错。”
“你不需要背负那些过去,现在这样就很好。每一次遇见的你,都是最好的那个你,我只希望你能开心,如果和我在一起让你感到压力,你可以让我退出。”
话是这么说,好像怕自己真的反悔,手却抱得更紧,脸也埋得更深了。链条从她颈间滑过,略显急促的温热呼吸,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吻,细细密密地喷到了锁骨上。
伊荷顿在原地。
她感觉自己可能又发烧了,但只有胸口在发烫,应该也算不上发烧。
……抑制素的副作用吧。
她抬起一点手,又放下。
犹豫了会儿,还是反手摸了摸对方散发着粉红胡椒香气,发质偏凉的棕色头发。
“……不要把话说得那么笃定呐。”
*
和好后的某天早上,伊荷去莫里斯的公寓拿抑制素的钥匙。
对方刚加了夜班,这会儿正在补觉,但还是忍着困倦给她泡了一壶很好喝的红茶。她喝了很多杯,茶壶都空了。
“还要续杯吗?”
“嗯!”
教授端起珐琅瓷茶壶,笑眯眯地钻进厨房。
伊荷肚子有点涨,去了趟盥洗室。
因为没找到擦手的毛巾,打开柜子里拿了新的,正要阖上柜门时,目光却凝住了。
生锈的发夹、用废的练习册、还剩半管的唇膏……所有她用过又不知道掉到哪里的东西,此刻正按照大小分类、整整齐齐码在盥洗室洗手台上方的柜门里。
第189章 九周目(一)
远离中央国的公海上,一艘宛如巨鲸的银黑色军舰沉默地匍匐在被黑夜笼罩的海面上。
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
勒普举着望远镜,站在甲板上眺望距离军舰几千海里外的两艘巡洋舰。
一艘叫流星号,来自瑞纳;
一艘叫使魔号,隶属罗克。
两艘巡洋舰游走在彼此公海的交界处。
比约卡大陆的五个国家,在一次席卷五国的战事后,为了发展都签订了和平协议。这个协议约束他们不到百年,法赤就率先迈过边境的第一步。
现在,勒普隐隐感到瑞纳和罗克也了有这个趋势。
瑞纳的老国王无法约束他的五个子女;而罗克的新大公弥安又是个野心勃勃的统治者。
过去,法赤敢于冒犯,就是原森做后盾,现在,原森和瑞纳,难保法赤国内那些富人不会动心。
勒普知道他们还不敢轻易靠近。
这是中央国海军第一军团使用的战列舰,这个国家最精良的军士都在这艘军舰上,尽管已经进入了魔属军士与普通军士并存的年代,如此庞大的一艘战列舰依然具有不可阻挡的威慑。
开战或许只在一瞬间,或许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他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勒普放下望远镜,像一条在雨水落下前缺氧而探出河面换气的鱼那样,深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匆匆返回舱内。
他穿过站着哨兵的逼仄过道和舱门,一路往上走。旋转楼梯两侧的钢板墙上,挂着这支军团在过去不同年代的画像,上面很多人早已去世,活下来的寥寥无几。
勒普走到楼梯尽头,敲了敲门。
等回应期间,视线自然地落到对面最近那副画像上。
那是一副动态魔法画像。
上百名海军站成三排,最前方的中间站着满脸烧伤疤的托库戈雷哲肯大公——前几次战役中活下来那位。
他和他的上峰站在托库戈大公右侧,那是一个彰显地位的象征。
勒普心端详着自己的英姿,心满意足地幻想有一日站到中央,被年轻军士簇拥的盛况,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请进。
他理了下军服,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铺了深色装饰板的房间。
天花板上悬着一架式样朴素的吊灯,上面燃着几根白色蜡烛。两侧是木制书柜,透过擦拭得宛如不存在的玻璃门,能看到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一本本黑色封皮的文件夹。
地板和墙板一样薄,都是钢制的,军靴踩在上面,鞋跟敲地声清晰而响亮。
为了减小噪音,地板上铺了一块墨绿的短绒地毯,吵还是吵的,但聊胜于无。
正对门中央的圆窗前,摆了一台打了油的橡木桌和两把橡木椅子。两把椅子没有绒面靠背,用眼睛看就感觉臀部发僵。橡木桌左前方有一盏绿色灯罩的油灯,颜色和地毯相呼应。
一个身着深蓝军服,头戴军帽,手上一副黑色皮革手套,颧位偏高的灰发男人坐在桌后。他的年纪和科普差不多大,身上的肩章却比勒普级别更高。听到开门声,这名军官往自己的方向掀了下眼皮,铅灰色的瞳孔锐利射来,“有事?”
明明是得到允许后进来的,勒普还是感到了一点紧张。
“长官。”
勒普行了个礼,绷着嗓子说起今晚的情况。作为这艘战列舰的情报专员,一有突发情况,及时向上峰汇报是他的职责。
勒普的上峰——坐在橡木桌后的男人——艾德里安雷哲肯少校,在自己汇报期间,一直没停下过手里的笔。
他好像在记东西。
勒普从帽檐底下偷看,发现对方不是在记他刚才的话,而是在写信。军团用的信纸统一由后勤部出品,薄得可怜,稍微用力,墨水就泅开纸面,艾德里安少校用的也是这种质地的信纸。勒普发现他写得很轻,字迹没有泅出信纸。
艾德里安有一手标准的加洛林体,文书得体雅致,在以字迹潦草为习惯的军团是一项加分点。在专注书写的同时,也不曾停止听取自己的发言。
“罗克国内林业凋敝,没有这种样式的巡洋舰。它的前身是哪家?”
“原森。”勒普准备充分,“上周一,原森地方军工厂淘汰了一批舰船,共计11艘,被罗克购下,改成了巡洋舰。原森不是一次两次做这种事了,十几年前,据说也淘汰过一批舰船给法赤。”担心被责问,他补充,“您不是派人去看过吗,那些舰船比起国内落后好几代,就没有采购。给罗克是够了。”
艾德里安看过来。
艾德里安的眼眶长而窄,眼白发青,眼珠却小于正常尺寸,只占了眼眶的四分之一,有点轻微上三白,让本身就偏冷感的长相在紧闭双唇时更显冷刻和不近人情。
勒普以为自己说错话,后背窜起一阵麻意,如果不是对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出汗。
“罗克那位新大公,在国事活动频繁的这段时间,联合邻国试探我们底线,是一种很聪明的做法。”
古里捷夫女王不是前几任崇尚武力的统治者,从她采纳的外交手段就知道,她并不希望再出现战争。明面是这样。但他们都知道,军团的经费仍在逐年扩充。这就解释得出,那些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对内还是没有一天放弃过武装。
勒普和上峰想法一致,不过有了前面的教训,他委婉了很多,“瑞纳国内内斗严重,罗克和他们合作很危险。”
“暂时不用考虑瑞纳。”虽然夸赞对方聪明,给出方针时却不怎么客气,“以越过交界线为理由,这两天找个时间击没使魔号。原森那边,我会向大公请示。”
“是。”
说到大公府,勒普又想起别的事,“大公府那边,最近好像又托人来讯。”
“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大公夫人和他的情妇为了上回您在夫人生日送的一辆魔能马车闹起来了。范波女士说愿意出资,希望您能再买一辆魔能马车过去,她认为她们的纠纷已经妨碍到自己工作。”
勒普说到这里,眼神有点闪烁。
托库戈大公,第一军团最有才干的首长,在他退役以后,那些耳熟能详的光辉战绩,随着勒普对大公府那家人的了解,变得越来越稀薄。
有时候,他真希望托库戈死在了最后那场战役中。
勒普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但目睹自己仰慕的长官除了每日军务还是帮忙操持大公府的家务事,自己还要跟着头痛,难免有种不是在军舰当中尉,而是在大公府上当管家预备役的落差。
相对勒普的反应,艾德里安的语气冷漠得多。
“一辆魔能马车,她要就给她。”
勒普有点不赞同。
马车倒是其次,主要是满足那位情妇的虚荣,夫人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到时候更加没完没了,就在他准备这么说时,就听到对方道,“给她买那辆魔能马车时,不要用上次那家,让他们在那辆马车上加点装饰,对外称不再出售同款。去车厂附近找一名当地的中介,给他高出原价不多的预算和图纸。再叫个人把那家中介的名字告诉夫人。”
勒普闻言,起先还有些迷惑,稍一深想就明白了。
车厂中介手续费不低,如果预算差不多,肯定买不到同款魔能马车。但为了得到这笔手续费,又不得罪海军——海军无法接受免费的赠物——中介会想方设法购买车厂折价出售的次品。这种马车的魔能不稳定,但外表和夫人那辆相仿。如此一来,既满足了情妇的面子,又能让对方在夫人面前炫耀时,也不至于让知道内情的夫人太难受。
夫人又怎样,同样的魔能马车,你有我也有。
情妇会这么想道。
……被蒙在鼓里都那么得意,真是蠢到家了。
夫人的姿态更加高傲。
勒普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两人不同又殊途同归的心路历程,有种拨云见雾的既视感,疑惑一扫而空,再看向长官时,眼神更加钦佩了。
只是增加一个第三人角色来背锅,很简单的办法,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勒普正想应和两句,橡木桌后的圆窗就响起一阵笃笃声。
艾德里安放下笔,打开圆窗。
一只半身大的白头海雕飞进屋内。
这只海雕是军团养在军舰,用以传递情报,每天能吃两公斤牛肉的信使,比普通军士更尊贵。勒普可不敢碰伤了它,见它扑过来,连忙往上往边上让。
白头海雕越过勒普,踩在橡木桌旁的鸟架上,黄色喙部骄矜地啄了啄自己的羽毛。艾德里安从橱柜里拿出一盒肉干,喂了它两根。在它进食期间,解开绑在爪上的木筒,抽出里面的卷成筒状的纸张浏览起来。
这是很常见的场景。
海雕的作用就是这个。
但勒普有些讶异地发现,在讨论大公府难缠的家务事期间都没有皱过一次眉的上峰,在看完纸上的内容眼里流露出一丝异样。
范波缔林是托库戈大公的秘书。
身为一名胡蜂族兽人,能在这个岗位工作二三十年,足以证明她的优秀。
在范波刚上任不久,还很年轻的时候,同圈子有一些不惧怕胡蜂族难听名声,想要借此攀附大公府的贵族青年愿意与她交往。和他们结婚,就能摆脱胡蜂族的过去,得到了一位体面的丈夫和一笔丰厚家产。
尽管那些家产饱含的土地和房产实在偏远破旧,找人打理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青年除了年纪以外毫无魅力,但这些都是其次,重要的是还是缀在青年名字后,代表尊贵出生的姓氏。
范波都拒绝了。她挑选丈夫的口味和她给人的古板印象不同。最后选择的伴侣是一名和自己差不多出身,在兽人中也受到排挤,但靠和剧院合作,成为一名拥有好几部卖座剧本的剧作家树精兽人。
他们育有四个孩子。
和生活在曼瑙这座王都的市民阶层差不多,这些孩子继承了父母基因,有的是树精,有的是胡蜂兽人,也有人两者皆有。
范波的第四个孩子,派伯缔林就是后者。
混血种在哪个国家地位都是最低的,这片大陆的人还没有开明到接受混血种的存在。
范波给派伯登记时,只填写了胡蜂族。
随着派伯长大,他除了外表,身上完全没有胡蜂族的特征,反而更接近树精。周围逐渐有了传闻,范波生了一个树精和胡蜂族的混血兽人,尽管派伯几乎是所有孩子里最聪明那个,但他还是混血种。
大
概是过去很多年排挤和孤立的关系,范波毫不羞耻,她个性腼腆的丈夫,成天要在剧院和人打交道,或许深感为难。
但这只是揣测。
艾德里安唯一了解的是,范波缔林的儿子现在失踪了,而他们夫妇对此尚不知情。
艾德里安打开文件柜,抽出一本文件,将看完的纸抻平夹好,然后放回去。
“明日下午五点前,击没使魔号。”
海军实行轮休,假期也在海上。非必要情况不能离开军团,后天正好轮到勒普和少校,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想趁假期回曼瑙一趟。
“好的,长官。”
勒普道。
*
形状完好,缠绕的弧度也没得到任何损坏的藤蔓,仿佛刚从被它缠绕的树身取下的绿色藤蔓,风干的丝瓜瓤一类的东西,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布满刮痕的掌心。
这是一根名叫环的魔株。
伊荷知道派伯缔林就在里面。
从环被自己握紧时,像挤压海绵那样挤出与自己不同魔力就能看出。
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在里面。
派伯爱慕莉迪亚。
这是她在经历第五次循环时才知道的。
派伯爱慕莉迪亚,莉迪亚在意西奥多,而她像一根横在他们中间的刺,为了除掉自己,派伯发动了两次袭击。
第一次弄错了投毒对象,受害者成了西奥多金,然后就有了第二次。
在环中搏斗时,身为生长系巫师的派伯体质弱于自己,她侥幸逃过一劫,反而将对方困入自己的魔株中。
当时,伊荷不了解派伯是为了莉迪亚才选择报复,她只是想知道原因,于是这么做了。
那现在又是什么原因呢?
伊荷坐在堆在墙边的两摞面粉袋上,艰难地抬起一点腰,翻出夹在挎包内袋的魔卡。像上次那样铺天盖地的关于她和西奥多王储的帖子,论坛一点都刷不到。
她退出论坛,切到列表。
从最上面那个账号往下翻,也没有看到西奥多金的名字。倒是有科莱恩。加入海星社那天,科莱恩代社长群发了一条大扫除短讯,新社员每个人都收到了。
然而,这也意味另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循环好像来到了一个有她存在,而她没有任何印象的时空——就像莫里斯教授描述他和自己同名同姓同样长相的妻子形容的世界。
怎么会这样?
伊荷再次看向放在面粉袋上的环。
也许直接向派伯请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没有莉迪亚在场,他是否肯说还是个问题。
“要睡去别的地方睡,这里可不是给乞丐打盹的地方!”
男人凶悍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伊荷愣了下,下意识抓起环放进挎包,正要循声望去,后颈便传来一阵尖锐地涩意。
好像落枕了。
她酸得抽气,但还是看到了声音的源头,一名粗眉宽脸,皮肤黝黑的巡逻警。
“喂,臭乞丐,跟你说话没听见啊!”
看她慢吞吞地揉脖子,说话的警员好像以为受到了无视,迈着愤怒的脚步走上前,看气势,像是要把她从面粉袋上拽下来狠狠揍一顿。
伊荷在等他靠近。
她刚结束一场没有缘由的战斗,全身上下每块肌肉和每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又因为脱力在珐琅巷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夜,心力俱疲,正是脾气最差的时候。
他应该晚点出现的。
为什么不能晚点?
透明的水流,宛如一条细得难以捉摸的蚕丝,从女生垂在面粉袋旁的尾指缓缓流淌下去,沿着印着餐厅名的面粉袋往下,沿着沾着面粉和长满青苔石板,即将爬上巡逻警粗壮的脚踝。
“我说——”
与戛然而止的男声同步发生的,是一道从他们所在那条窄巷的巷尾对面覆盖下来的暗影,曲曲折折的影子尽头,像舒展的树荫那样,轻而易举地掩过了他们头顶。
陌生而清脆的脚步声,仿若暗影的一部分,悄然穿过曲折的小巷,来到他们面前。
“……先、先生。”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警员好像哑火的炮膛,变得舌头打架,混乱还有莫名的高兴,“先生,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们八月份一起护送过女王,我是21号巡逻警,我叫……”
“我记得你。”悄无声息走到他们中间的男人,嗓音沉稳,措辞一丝不苟又极富缜密,“兽族交流会那晚,你坐在倒数第二排第六十五座上。”
伊荷倏地抬眸。
艾德里安雷哲肯少校站在离她坐着的面粉袋不远的石板上,不避不让地望来。在他身后,黑影的始作俑者,一支纪律整肃的军队正寂静地等在那里。
他们是冲她来的。
警备总处的审讯室大约两平大,四面都是煤渣墙,正西面有扇窗,四根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安在窗上,但光线不多。
“出于维护市容而心情热切态度不好”的巡逻警没有受到一句责备就被放回岗位了。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伊荷坐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手腕戴着手铐,盯着生锈的栏杆想象他们会怎么对待自己。
她的挎包和魔卡被跟随艾德里安的那名军士,一个叫勒普蒙的青年搜走了,很快他们会在她的包里发现环,然后将派伯解救出来。派伯得到自由,而她将被转交联盟,以绑架起诉。
虽然警备处不受理巫师间的纠纷,但有海军第一军团为派伯背书,她的败诉是铁板钉钉的未来。
可是…
伊荷看着自己的手铐。距离派伯掉进环中过去不到二十四小时,她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艾德里安是怎么知道的?
身体又饿又累,眼皮像缀了千斤往下沉。
过了很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一天,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伊荷努力地眨了眨眼,想要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还没看清,就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手,她正要抽回,有些严厉地女声就在耳边响起,
“不要乱动!”
伊荷蜷了蜷手指,这才发现是一名女警在检查她的手铐,察觉自己望来,对方冷着脸看了她一眼,调好手铐大小,就把她从椅子上小心搀起来,往外走。
女警没有蒙住她的眼,所以伊荷能看到了警备总处的走廊。白惨惨的墙和式样相仿的门,脸色各异的罪犯和打哈欠的警员,其实也没什么好看,但一定程度能缓解此时迷茫的心情。
女警把她带到比拘留室更暗的房间,便出去了。
伊荷刚坐下,房间对面那张条桌前便响起擦啦一声。
油灯幽暗的光芒照亮这间审讯室。
艾德里安罩上灯罩,将它轻放到条桌一侧,而后转向自己。他一条腿微屈,一条腿站着,随意中带着军队留下的刻板,军帽好像长在他头上那样,即便在室内也不摘下来,帽檐有点反光,又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只听到对方宛如宣判般道,“柯兰尼小姐,我们认识有段时间了。知道为什么带你过来吗?”
伊荷看着他,像每一个犯罪后想要逃脱制,尽可能展示自己无辜的罪犯那样,虚弱又谨慎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男人把手放在她的囚椅扶手上,秀丽的手腕从手套和袖口边缘一闪而过,露出伊荷这才注意到对方戴了手套,手套用在这种场合,有种不祥的意味。
“你应该知道的。”
他偏过脸看她,宛如实质般、晦暗的阴影从帽檐下方移动到另一边,他问她,“派伯缔林,认识吗?”
伊荷迟疑片刻,点头。
“前天上午,十二号的九点十二分,有人目击到你们一起进了珐琅巷,直到今天,派伯缔林没再没出现过。”
尽管坐在他对面的女生暴露在外面的伤口,以及略带威逼的口吻,让她看起来像足了一个受到胁迫的完美受害者。但艾德里安还是摁住她的扶手,微微俯身,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逐字逐句道,“告诉我,他在哪?”
伊荷:“……”
心口在砰砰直跳,有一种不小心窥到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宝藏想到后半生都有了着落的寻宝者而变得激动起来。
记得被带进拘留室时,天刚亮不久,而醒来时,拘留室窗外的光,已经亮得不行,显然是下午,或第二天中午了。按她的疲惫程度,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但这么长的时间,他们都没发现派伯就在环里,也就是说,他们还没发现环和派伯的关系。
伊荷突然没那么饿,也没那么累了。
她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
“艾德里安先生。”
用这句称呼作为开头,后面的话自然而然从舌尖吐了出来,“你是第一军团的少校,有权参与军事法庭的决定,但你好像弄错了。”
“我不是你的下属。”
“怀疑派伯缔林的失踪与我有关,要在有充足把握后请求警备系统下达逮捕令,由警备处转送联盟,最后交予法庭,自行拘留可不符合程序。”
“你有那种目击到我对派伯学长动手的证人、或者证据吗?”
她还是那副虚弱又谨慎的模样,目光澄澈地注视自己,纤细悦耳的嗓音轻柔道,“如果一样都拿不出的话,艾德里安先生,我想你恐怕还没有权利拘留我。”
第190章 九周目(二)
“你在跟我谈条件?”
良久的沉默后,艾德里安开口。
*
勒普独自坐在警备总处大厅的布面长椅上,喝大厅提供的免费咖啡。
咖啡的味道像烟灰水,他喝了两口就嫌弃地放下了。
警备总处的处长和第一军团没有利益往来,态度也谈不上热络。听说他们要带个人过来审讯,装模作样盘问了很久,才肯勉强让出一间审讯室,并要求军团其他人都回去。
“先说好,要出了什么事,跟我们可没有一点关系。”
“放心。”
话是这么说,但看处长烦躁又不快的脸,就知道她完全不信。
只是有托库戈大公的关系在,不再继续追问。
勒普有点不爽。
真是的。
再怎么样,他们第一军团,也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强盗吧。
至于用那种他们要做什么坏事的眼神上下扫量吗?
想到这里,勒普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
快四小时了,审讯还没结束吗?
那个女生看上去柔柔弱弱,应该也不是那种扛得住压力的类型吧。
何况面对的还是……
勒普想到这四小时里对方有可能遭遇的审讯手段,不由打了个寒噤。
勒普在军校时横扫各项榜首,出任务时也战绩也不低,刚考进第一军团时,傲慢极了,再加上年纪轻,目空一切到以为所有人都不如自己。
前辈呢,只是入伍时间比他长,后辈呢,就更不用说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即使见到那个被誉为晋升速度无人能够匹及,战绩堪比托库戈大公昔日的蛛族少校也不以为意。
由于巫师的兴起,近百年的战役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依赖火药和枪炮。那个人之所以那么威风,只是因为姓氏而已。谁不知道在中央国,“雷哲肯”三个字就意味着在军中地位呢。
但入队不到一个月,勒普就服气了。
那种训练方式,除了怪物和变态,根本没办法存活下来。
饶是如此,勒普还是坚持报道。
结课那天,他收到了升职调令
——所有新兵里,只有他,勒普蒙,撑完了全部训练课。
激动的同时,原本因为魔鬼训练产生怨恨也消减下来。
那之后,他收起傲慢,老老实实跟着那个被自己视为怪物的人努力学习,慢慢走到情报部的核心。
原本因为“雷哲肯”这个姓氏而滋生的嫉妒,在看着那个人为大公府奔波而一无所获后,变成了淡淡地不平。
身为秘书的范波女士的儿子,居然都需要那个人亲自出面吗?
勒普朝走廊尽头看去。
大厅里人已经不多了。
几个市民趴在接待处柜台前,面红耳赤地争论什么,轮值的警员坐在后面,一面点头一面记录,勒普等得哈欠连天。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少校好像没有审讯女兵的经验。
可能因为这个关系,拖了比较久吧。
时针快走到八时,审讯室的门开了。
一名着深蓝军服的高瘦男人从里面出来。
勒普连忙起身,正要上前,就见他的上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等屋里的那名女生也出来后,才关上门,叫住一名警员带她去办公区。
警备总处的办公区和接待处隔了一层矮墙,也是半开放式的,整个过程没有遮掩。
少校站在女生旁边,敞开的军服外套下,衬衫下摆明显的凌乱。女生的颈后一道很深的红痕,像被用力鞭打过。
警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身旁的少校,低头解开手铐,填了回执递去,然后将警备总处代为保管的私人物品还给他们。
勒普目光悚然。
这是做了什么?!
*
现在的状况比来时还要混乱。
起码伊荷这么觉得。
她拉紧了挎包的搭扣,不断投向骑在前方那头灰毛黑尾的军马上的男人投去一瞥。
夜晚的街道两侧,飞蛾围着汽油灯盘旋,光线幽暗,像漂浮在半空的幻梦。
头颈修长,宽肩窄腰的男人,拥有套在挺括军服下依旧舒展得仿佛成衣店人台的比例,即使此刻肩背微收,身形还是过于优越。
然而,这不是成衣店的那种供人挑选服饰的礼服人台,而是警觉得像树叶落下就会荡开涟漪的危险水面,谁也不知道水面底下藏着哪种不具名的危险。
所以她每次都没看太久。
就算这样,因为间隔不远,还是被那个叫勒普的军士注意到了。
曼瑙的军港建在玛尼拉法街的边缘,离警备总处隔着几条街区,艾德里安让人牵了三匹马过来。
伊荷不会骑——骑马是一项专属于富人的奢侈运动——于是就变成艾德里安骑在前面,勒普和她并行,帮忙牵她坐的那匹马的缰绳。
现在,勒普正皱着眉,脸色纳闷地在他们中间逡巡。
伊荷假装没察觉。
她知道对方现在一定满腹疑惑,但她不打算为他解答。
在她说完那番话,就是那句“海军没有资格审讯自己”以后,发生了一件事。
“你在跟我谈条件?”
在她说完不久,艾德里安道。
“柯兰尼小姐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好像没有随着岁年龄增长得到任何进步。”
艾德里安直起身。
他咬住一只手套的指尖,下颌上抬,从它从自己的左手扯了下来,接着,那只青筋微突,仿佛皮肤很薄的左手拍拍她的脸。
他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纸。
伊荷下意识往边上躲。
“我还没对女士这么做过。”声音像从阴影里发出来,“不过,凡事总有第一次。”
伊荷:“……”
她想她当时一定愚钝得可笑,就像一只能够自己跳出枯井却坚信等待王子拯救而苦等多年的青蛙那样,不明白哪个步骤出了问题。
在艾德里安用那只青筋微突的左手摸向腰后那捆马鞭的同时,许久不曾擅自冒头的水属魔法化出匕首,速度迅疾地刺穿了他军服第四颗纽扣旁的左肋下腹——它应该想刺他左手手腕,但他去摸马鞭了。
没有资格审讯的军士,成了受害者;抗议审讯程序不符合流程的自己,有了被警备拘留的实时罪证。
立场就在这一刻逆转了。
艾德里安没有像被偷袭的人那样面露惊愕,也没有动怒的征兆,只是当着她的面,脱掉外套,解开衬衫扣,扯出下摆,看了眼自己腹部向刀口两侧卷开的皮肉。
他的皮肤呈小麦色,像脱过毛,细腻而肌理分明,水刀刺穿的,是接近腹直肌的左上腹腔。
艾德里安像对待菜板上的死鱼那样,粗暴翻拣自己受伤的部位,“看来柯兰尼小姐在图兰塔学到了不少东西。”
“我可以帮你治疗。”
伊荷道。
她看了眼他的腰,余光瞥向紧闭的门。
如果艾德里安现在出门叫人,她可以阻止,但那样一来,罪名就会像滚雪球那样越来越大,尽管它的出头不是自己指使。
她希望他不要那么做。
但对方显然不是那种善解人意的对象。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
伊荷不可能告诉他派伯在哪,那样这辈子恐怕都要陷在官司和牢狱里了。
“失血过多会休克。”她看了眼他还在流血的伤口,重复一遍,“我可以帮你。”
艾德里安扣上扣子。
他重新拿起了马鞭,一点淡紫的荧光顺着鞭柄延伸到发出唰声地鞭梢,“前面是我失误,忘了柯兰尼小姐不是帕诺诊所的副护士长。”
“我们重新来过。”
脚步声逐渐逼近。
伊荷的心神几乎都要被那阵淡紫的魔光攥住了,几乎挪不开去。
该死,快想点什么。
一定有可以阻止这个疯子的东西。
越着急,脑子越像塞满了碎屑的垃圾桶,什么都翻不出来。
到底是什么。
就在魔光顺着马鞭即将落下时,她总算想到了。
“梅科!”
马鞭挥过来。
“梅科雷哲肯感染的不是黑骨瘤虫!”
鞭风擦过她的颊边。
“他感染的是粉骨瘤虫,所以诊所和军队的黑骨瘤虫的抑制剂都对他无效。”
鼻尖嗅到了魔光凛冽的气味。
“他还没死,你欺骗了所有人,艾德里安先生!”
铮一声。
马鞭撞到了铁椅扶手上。
骤转方向的后座力震得铁椅回响,伊荷往后躲了下,颈后立刻多了条红痕。
她惊魂未定地转过头,一口气憋在胸口,还没喘出来,男人就到了面前。
“别看了。”
勒普的声音从身侧响起。
伊荷回神,看到年轻军官脸色有些复杂又有点同情地说,“就算你们在审讯室发生了什么,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所以死心吧。”
伊荷:?
她看勒普的表情,本能地觉得他误会了什么,但她没心情解释,随口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勒普:……
勒普看他们的眼神更加复杂了。
果然就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就说,范波女士虽然是大公府唯一一个正常人,但为了她那个没什么交情的儿子努力到这个地步,未免有点说不过去,现在这样就合理多了。
审讯而已,有必要把衬衣下摆扯出来,重新穿一遍吗。
勒普刚毕业就结婚了。
对这种事特别敏锐。
少校平常腰板打得可直了,今天却反常地没精神。
说好了,问出派伯的下落就走。
结果问到八点过,五个多小时,也没问出来,还把人带回了驻扎在军港的部队。看起来,也不打算放人离开的样子。
难道这个叫柯兰尼的女生会比军团那些刺头还难对付?
怎么想都不对劲。
“我懂。”勒普看了眼长官的背影,低声道,“如果你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我说。不是太过分,我都可以帮你。”
伊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勒普以为她准备狮子大开口,补充道,“合理范围内。你要一艘军舰的话,我肯定是拿不出的。”
伊荷:“……”
伊荷不解,但点头。
世上还是好人多。
勒普也觉得自己做了好事。
心里美滋滋的。
但刚说完不久,他就听到女生虚弱又礼貌地声音,“可以的话,能让我去买点吃的吗?”
勒普:?
*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白天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
曾在帕诺诊所照护过梅科的那名护士和派伯缔林的失踪有关,还知道关于梅科失踪的蹊跷。
艾德里安摁住伤口,感受着从里面泅出的濡湿,脸色阴郁。
他听到了他的下属在和那名护士说话。
他不在意他们说什么。
如果勒普能让她降低戒心最好不过,不能的话……
“长官。”
勒普不知何时骑到了稍微落后自己的并排位置。
艾德里安回头。
勒普手里牵着柯兰尼的缰绳,指了指女生的方向,低声道,“那个人说自己一天没吃饭了,问能不能让她去买点吃的。
我怕她趁机逃跑,就没同意。
但她说话有气无力,不像装的,这里离军港又远,真晕了就麻烦了。
我看前面有一家杂货店好像还开着,能不能先去买两点东西吃,您帮我看一会儿?”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微微眯眼,“我、帮你?”
勒普反应了下,这才意识到话里有歧义,“不是…”
他正要解释,就看到上峰看了眼自己身后,调转马头。
“在这里别动。”
“是……”
对着艾德里安的背影,回到伊荷旁边地勒普忍不住感慨,“我们长官,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听见他说柯兰尼小姐饿了,立刻帮忙采购。
伊荷抿唇。
心地善良没看出来,不过她想到了刚才对方那个眼神。
那个冷刻的眼神,仿佛在警告她不要动歪脑筋。
好笑。
要逃跑的话,一百个勒普蒙拦在面前,她也会逃的。
这年头说真话都没人信。
几分钟后,艾德里安回来了。
他买了两袋火腿面包,往勒普怀里一塞,继续朝前驶去。
明明伊荷就在勒普旁边,离他更近,艾德里安偏要越过她给勒普,再由勒普交给自己。
搞歧视么……
伊荷有点无语。
拿起面包,就要拆开。
纸袋的袋口有些粘手,她以为沾了什么糖渍,没有在意。
吃完一袋,准备拆第二袋时,经过一盏稍微明亮的路段,才发现前面那袋上沾着的是血。
那个人……
还没止血吗。
艾德里安没有察觉柯兰尼的想法。
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多跑一段路加重了他的身体负荷,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节省精力,以免让外人看出他的异常。
如果刚才让勒普去,只有他和柯兰尼待在原地,柯兰尼反击的话,他再次捉住她的可能只会比勒普更小。
蛛族的身体比人族和其他兽族更加脆弱,受伤后痊愈速度也更为缓慢。
与之相对的,蛛族有自己的疗愈方式,很少需要外面医师的帮助。
因此,知道这些的人不多。
第一军团驻扎在玛尼拉法街军港前那处驻扎点,从坡道式的街道尽头缓缓浮现。
艾德里安距离闸机还有十多米,站岗的哨兵就认出了他的脸,打开闸机放行。
陆地这块的负责人是年逾四十的维尔福中尉。
也就是那位和托库戈大公的夫人争抢魔能马车的情妇叔叔,就是他将侄女白兰维尔福介绍给大公的。
白兰维尔福陪伴托库戈大公二十余年,为他育有一子,在他所有情人中待的时间最久,也是最受宠爱的一位。
艾德里安不打算惊动维尔福。
虽然在外界眼中,维尔福和自己都是托库戈关系网上的人。
可一条网有许多连结点。
维尔福和白兰、白兰的儿子在一个连结点,而艾德里安则站在夫人那片连结点的边缘。
尽管他在为白兰和夫人中间端水,夫人有的,会给白兰留一份,本质却是不同的。
他姓雷哲肯,不是维尔福。
如果夫人得势,艾德里安在军队会更加如鱼得水;而白兰得势,维尔福就会越过自己。
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
维尔福通常五点半起床,现在才三点多,他们还有一点时间。
艾德里安制止了哨兵的敬礼,然后让勒普把昨天上午停在军港那艘军艇开出来。
勒普在他当上大队长第二年入团,对军团内部斗争深有体会,知道自己什么意思,动作很快地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
但是看到自己准备让柯兰尼先登艇时,还是卡壳了一瞬。
“她也要去吗?”
“嗯。”
勒普脸色犹疑。
但没说什么,伸手将人拉了上去。
漂浮在海雾深处的那艘军舰,宛如一位亘古不变的神明横卧其上。
穿过或浓或淡雾气的军艇,像一只归巢的游子那样,自然地被收入其中。
见到自己带了陌生人回来,船舷两侧值勤的军士尽管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眼神还是泄露了几分好奇。
艾德里安没有为他们介绍。
时间紧迫。
他找了一间离情报部不远的空舱房给柯兰尼住,然后回到自己卧室,准备疗伤。
即将关门前,勒普冷不丁道,“长官,能跟您谈谈吗?”
艾德里安:“……”
很好,很会挑时间。
“说。”
他靠在门边,脸色因为拖延治疗时间愈发阴郁,落在本就忐忑的勒普眼中,便成了对自己说了这番话后不快的表现。
“自从两天前,收到那封来信起,您的态度就变得有点…”
“一言难尽?”
“呃。”
“我在想,假如派伯先生在柯兰尼小姐手上,我们可以支会总处一声,范波女士是大公的秘书,他们知道如何让她把人交出来。您知道的,他们擅长这个。”
“我不明白,您带她来舰上的理由。”
勒普说得委婉,脸上却写满了不赞同。
这可不是谁都可以来的娱乐场所。
这是一艘战列舰。
汇聚了这个国家最先进的军备、最优秀的船坊工匠、最好的林场送来的木材,还有最优秀那批军士的地方。
就是古里捷夫女王前来参观时,都不会逛太久。
谁会把不明底细的人留在作为国家武器使用的战列舰上,万一被窃取资料,卖给了其他国家,或者本身就是间谍,可就糟了。
如今又是巫师纵横的时代,对方恰好是一名巫师,在这方面的顾忌,更不用说。
勒普在军校读书时,学校每年都会抓到几名其他国家的间谍。
都不是少见多怪了。
就算往某种不怀好意地方向联想过,也不是冒着泄露机密的风险登舰的理由。
他还以为他准备把人留在维尔福中尉那边看守,结果不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带她上来。”
艾德里安冷冷地注视他。
“说完了吗?”
勒普站直,“说完了,长官。”
他做好了被责骂的后果,整个人像压到最低点的弹簧,紧绷得随时都要把自己弹飞出去。
但他的上峰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完了就先回去。”
“距离明天的早会还剩两小时十分钟,你打算在会上走神?”
勒普愣了下,“啊?”
他才想到还有例行检查的早会,正要说什么,舱房门就在面前砰地合拢。
勒普摸了摸鼻尖,愁眉苦脸且心事重重地朝反方向走。路过柯兰尼那间舱房时,停下脚看了眼。
必须要把人带到身边才肯放心,在审讯室的短短五小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会想办法弄清楚。等弄清楚以后,少校不同意把柯兰尼送回岸上也没得选。
勒普收回视线,朝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