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进行得并不顺利。
谈到离开帕诺诊所后的一切经历,梅科都讳莫如深。
他自己却在变着法打听她如何上舰,如何敲晕巡逻兵的。
伊荷担心会有巡逻兵前来查看情况,不想拖延时间,干脆将人敲晕,手脚麻利地把他左边的裤管卷起来检查。
梅科的左膝伤口,已经愈合到只剩下一层白于其他皮肤的新皮了。无论是粉骨瘤虫,还是黑骨瘤虫,都已看不出来。
伊荷直起腰,有点失望。
无法判断是最难办的情况。
在确认能够解除循环前,还是先按原计划吧。
她带上门,把巡逻兵扶到桌后,摆出趴着入睡的模样,离开紧闭室。
艾德里安走到最前方的甲板上,从腰上取下望远镜,举到眼前。
罗克这次的战列舰似乎不是原森军工厂收的那批。
艾德里安看了会儿,放下望远镜,问边上的炮兵要了一杆魔能炮,抵住肩头,瞄准那艘战列舰上方的哨塔,摁下发射。强大的后座力使他的肩胛骨泛起阵痛,扛着魔能炮的动作却没受到丝毫变化。
情报部的军士,通常被认为是不善于前线作战的类型,但这种重型魔能炮,通常要两到三名魔属炮兵才能同时扛起,见到对方轻轻松松解决了地方的哨塔,还能不受魔能炮影响,这名炮兵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勒普却是早就习惯了。
他走到艾德里安身后,“长官,维尔福少校要见您。”
艾德里安将那杆魔能炮还给炮兵,“不见。”
他大概知道维尔福要跟他说什么,无非是为了谁拿指挥权的事,女王号是他的地盘,维尔福想要,就回他的驻扎地去,这里不是他能肖想的地方。
勒普明白上峰的意思,没有再说。
他将巡洋舰送来的最新战况递给艾德里安,“罗克总共增加了两百多名魔属水兵,这次可能要持续很多天了。”
艾德里安往后翻了翻,说:“各部的部署都做完了?”
“是的。”
勒普正要说昨晚半夜就做完了,就见上峰问,“你来的时候,见到柯兰尼没有?”
勒普语气迟疑,“她不是回去了吗…?”
艾德里安看了他一眼,“你是说她不在十楼的套间?”
“对。”
“我问过那名守卫,柯兰尼申请的是下午两点的班次。今天一点开始戒严,她无法离开女王号,如果又不在套间,”艾德里安合上文件,“我去趟禁闭室。”
柯兰尼不在套间,跟禁闭室有什么关系?
勒普有些不明所以,转过头,正要继续监视敌方军舰,忽然想到什么,喃喃出声,“不会是……”
顿了顿,他又安慰自己。不可能,禁闭室还有巡逻兵呢。那都是副舰长的人,不会帮她通融。
这么安慰自己,勒普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望远镜上。
另一边,艾德里安已经到了禁闭室入口。
巡逻兵背对自己坐在桌子后揉脖子,狭窄的舱道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的人影。
不在这里?
艾德里安走进舱道,对有些诚惶诚恐的巡逻兵颔首,“梅科在吗?”
巡逻兵:“在的,长官。”
她急忙找到钥匙,把人带到过道尽头左边那间隔间,把门打开,指着侧躺在小床上睡觉的青年道,“梅科中尉刚刚还在吃饭呢,现在可能困了。”
艾德里安走进去看了眼,没找到可疑的迹象,原路返回。
不在这里的话,她又去了哪里?
走到窗边,视线投向七楼的方向。
“艾德里安先生。”
一道有些遥远的女声在此起彼伏的炮火声中响起。
艾德里安倏地抬头,看到柯兰尼正站在另一边,十楼俱乐部的露台上,捂住耳朵,往下看自己。见他望来,她的笑容扩大了些,用力挥了挥手,“艾德里安先生,我在这——”
她不是一个人,边上还有俱乐部的侍者,正在边上说着什么,看口型,应该在说外面危险,劝她进去。但柯兰尼没有搭理,对方说了两句,就自己关上门进屋了。
比起恢复记忆去找梅科,弄清楚事实,还是在露台当人形靶子,艾德里安看不出哪个更愚蠢。
“回去。”
“什么?”
她好像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笑容变得有些困惑。
艾德里安正要重复,一枚雷电光球就越过头顶,击中了十楼俱乐部的露台。
须肢反应极快地弹出蛛网,从下而上罩住了女生。
蛛网兜住人,笔直下坠到窗前。
还没站稳,整间俱乐部就在上方炸了。
这次的光球没有上次突袭时大,爆炸速度极快。
伊荷正要蹲到窗沿下,展开防御罩,窗内就探出半个身子,将她从被声浪震碎的圆窗口拖了进去。
他们的站位和爆炸点只隔了两层,天花板和地板都在疯狂震颤。墙上的魔能画像摇摇欲坠,舱道上,全是倒塌的花瓶碎片和摆件。
空气都是浓烈的焦味。
上次的突袭事件好像重现了。
伊荷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被人牵着跑。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大手毫无间隙地插.进指缝,扣住了她的手掌,似乎提防她会随时挣脱。
她抬头,看到艾德里安的背影。他的帽子不知何时跑掉了,只剩一头随着前进而愈发凌乱的灰发。他扣得很紧,她有点不舒服,稍微后撤了点,却发现对方扣得更紧了。
艾德里安本来打算带她去最近的七楼露天指挥所,下楼时发现露天指挥所那侧的舱道第二枚光球阻断了,于是去另一侧的医务室。
和他们遇到同样情况的军士不少。
大部分医务室里都满员了。
于是,艾德里安去了还有空床位那间。
也就是哈鲁马所在的那间。
哈鲁马:……
哈鲁马以为柯兰尼来折磨过他一阵子就会收手,见她再次露面,吓得差点滑到地上。等艾德里安也跟着进来,并且关门后,更加惊恐。都把人带来一起折磨自己了,这女的还说他们没关系,她当他傻子呢?他要不要告诉艾德里安,人家想杀自己栽赃他的事呢?说不定他们起内讧,还能让自己逃过一劫。正想着,哈鲁马就收到了女生似笑非笑的警告眼神。
哈鲁马打了个激灵。
张开的嘴又缓缓闭上了。
艾德里安没有关注他们的交锋,把女生安置好后,便道:“在这里待着,我晚点过来叫你。”
伊荷:“您要回舰桥吗?”
艾德里安嗯了声,顿了下,说:“你知道舰桥?”
“搜查部外贴了鸟瞰图。”
“那是给军士导航的。”
“我还以为谁都可以看呢。”
艾德里安没说话了,他从女生的脸上读到了别的意思,“你想去?”
伊荷兴致勃勃,“可以吗?”
舰桥又不是市集,谁都可以逛。
艾德里安正要这么说,但他看了眼柯兰尼亮晶晶的眼神
,想到维尔福现在大概在和副舰长吵着要上来接哈鲁马,改变了主意。舰桥不能让她进,别的却不是不可以。
“你在图兰塔学过什么?”
“你等等。”
伊荷走到窗边,没有在意哈鲁马警惕地脸色,指着远处一条银鱼——罗克的巡洋舰,道:“艾德里安先生,您看过鲸喷吗?”
艾德里安微微眯眼。
他看见女生冲自己笑了下,就像站在露台往下看时露出的那种笑容,推开窗,把手伸出去,一边凌空画阵,一边默念咒语。
半小时过去,什么也没发生。
哈鲁马忍不住嗤笑出声,装得那么高深,还以为多厉害呢。笑容还没落下,他就睁大了眼。原本漂浮在海面上,正围绕罗克战列舰,帮忙阻挡炮火的那条巡洋舰,好端端的,突然被一条水柱冲离海面十几公分,旋即侧翻而去。
哈鲁马立刻就想到了刚才这女人是如何对自己的。
原来她对他还算温柔?!
相较于哈鲁马的惊魂未定,艾德里安的反应平淡得多。他看得见柯兰尼是怎么画阵的,也听得见她念的咒语,只是那些阵法和咒语落在不属于使用者的世界,就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不至于被旁观者全部学去。
“怎么样?”
女生转过头,邀功般道。
艾德里安收回视线,“图兰塔的学生,都如你一般吗?”
伊荷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看来调动大半个魔力池表现出来的法阵,总算没有浪费。要取得这个人信任,真是艰难。
“我才刚入学,”她故作轻松道,“比我厉害的多了去了。”
“是吗。”
艾德里安说,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托库戈大公的直系,议政厅参谋部那几位,也是图兰塔毕业生。他们都是中高阶巫师,能力不算差。但即使是刻意表现时,也没有过像她这么快能倾覆一艘巡洋舰的能力。
如果他刚才没出手,她也不会有事。
这个念头冒出后,又被艾德里安按了回去。
她有能力自救,跟他愿不愿意救,不是一回事。
艾德里安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今天不行,明天先去试试炮兵。”
炮兵就是最低的下士。
伊荷知道急不来,于是道,“那图兰塔那边……”
“勒普会帮你请假。”
“好的。”
艾德里安走了,伊荷转过头,发现哈鲁马一副要哭出来,又不得不露出感激的别扭神色,知道他害怕了,不由笑了下,坏心眼道,“哈鲁马下士,请多多指教了。”
哈鲁马:救命父亲,这里有疯子!
海风腥咸。
参谋长走到一名戴着针线帽的红发青年身后,低声报告了双翼号巡洋舰遭遇不明魔法阵攻击侧翻的消息。
双翼号是这次出征最贵的一艘巡洋舰,它除了负责监察还能挡住中阶以下的魔法攻击,出事的这么快,他们谁都预判到。
参谋长脸色凝重地望向前方,披风曳地,戴着针线帽的红发翼手目族青年,“子爵阁下,现在怎么办?”
莱欧斯费鲁格耶眺望着双翼号沉没的方向,翼手目族视力过人,在海上也不受影响,因此,他能清楚看到那片足以掀翻双翼号的水流其实是一片写满几百条复杂演算公式,调动海水流速和转向的魔法阵,也能看到是谁写了那些公式。那个女生在写完法阵后,没有立刻关窗,还站在窗前,侧过脸和身后的人说话。
在战场,什么事都会发生。
这个道理,在竞选场时,他就体验过了。
这些不能令莱欧斯感到触动。
令他感到费解的是,那些公式非常眼熟,小时候在费鲁格耶古堡的图书馆玩耍时,他练习过,但那是水属魔法,与他的魔属不兼容,于是搁置下来;还有那个女生,他记得她的脸。
在曼瑙国立图书馆,他见过她戏弄那群满嘴脏话的地痞;在图兰塔的林荫小道上,他见过她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帮了一名被欺负的学生,对方甚至不知道是她出手;他对她的印象极为深刻,深刻到每次偶遇后,回去就会做梦,梦见和女生有关的场景:
有些梦里,他们坐在寒冷的河边一起看雪;有些梦里,他叼着对方的手指,忘我地吮吻;更多的梦里,她都站在他继承子爵之位后分配到那间城堡高高的铁门外,阴雨绵绵的天,一双淋湿的眼睛,自己冷漠的声音。
母亲去世前,莱欧斯去看她。
薇玛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全知全能的人。
他向她询问,母亲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她说的是拉莫的来历。莱欧斯却听懂了她的意思。她想告诉她,拉莫忘记了过去的事,不代表能否认那些过去,他也只是某些时候遗失了部分记忆而已。
毕竟翼手目族是长寿的种族。
翼手目族一贯的传统,不重要的事才会被遗忘。
他决定不再想她。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子爵阁下,”参谋长还在说话,“中央国先法制人,又想软禁我们大公,现在又击没了双翼号,我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莱欧斯打住思绪。
“先休战。让他们准备好一百枚魔能球,今晚三点偷袭。”
夜晚是翼手目族的主场。
参谋长闻言,立刻道,“是。”
*
哈鲁马吓两句就成了鹌鹑,说什么也不肯搭理自己,更别说套话了。
伊荷也懒得自讨没趣。
她从药柜拿了医务兵的衣服穿上,当着一副她要干坏事的哈鲁马的面,去隔壁串门。
有医务兵怀疑身份,就自称艾德里安少校让她来陪护哈鲁马的,现在哈鲁马那里不要人了,就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她本来就是护士,说起这些头头是道,上手动作娴熟,再加上之前也有人见过她,渐渐便没人怀疑了。看她来回跑得勤快,还有医务兵拿了椅子过来,“坐着没那么累。”
伊荷笑道:“谢谢!”
大概见她真的是来干活的,不少伤员就以为艾德里安只是带了名业务能力出众的医务兵上舰,个性古怪的士官这么做也不少见,顿时将前几天听来的可笑流言抛到了脑后。
伊荷自己也没察觉变相帮艾德里安刷新了下舆论,只是边照顾伤员边偷听这些人说话。
“……也不知道大公知不知道我们跟罗克开战。”
“想什么呢?这种事肯定是经过大公同意了。”
“唉,你怎么不懂?”
说话那人看了看周围,压低声气,“托库戈大公已经很多年没露面了,别说我们,就是艾德里安少校他们,恐怕都见不到他。”
“啊?”
“真的。”
“你从哪里听来的,不可能吧。不是说议政厅……”
“那边都是他的直系没错,但你是不是很少听谁见到大公了?”
“……你别说,还真是,那大公该不会早就……”
“小声。”
……
他们说话声不大,不靠得很近听不见。
不过,自从西奥多在马车上跟她说过,不要随便在密闭空间当着巫师面说话,会被对方听见后,伊荷就去翻了相关的典籍。
这点音量,对她而言,不在话下。
听他们说话时,动作不停。
哈鲁马说梅科是因为货船不洁造成多人感染,才被军事法庭处罚的,那个人,现在身上没有粉骨瘤虫。他看起来却是心甘情愿被关起来的。是她猜错了吗?
如果那样,艾德里安为何会变脸呢?消失的托库戈,该不会和梅科一样被关起来了吧。
伊荷想。
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傍晚,消防兵在堵塞的楼道另一边搭了简易的楼梯。
大家在训练场吃的晚饭。
这几层楼的餐厅受损后,厨师做好饭直接送到了露天训练场。
伊荷去拿餐盘时,忽然想到什么,问边上的医务兵——那个给她椅子的好心女生,“今天餐厅不是休息吗?”
后者愣了下,旋即道:“没有啊。”
伊荷:“……”突然有点明白当时她说给守卫和勒普送饭时,那个人莫名其妙的冷脸是怎么回事了。
晚饭后不久,两方宣布休战。
伊荷有点累,就早早睡了。
哈鲁马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敢在自己对面的病床上睡觉,时不时拿眼睛觑她。伊荷闭着眼都感觉得到,她被看烦了,直接翻过身,“再看就丢你去喂鲨鱼。”
哈鲁马有点怵她,这才转过视线。望着门口发呆,看了没多久,一只可怕的蜘蛛就从门口出现,他差点都不会说话了。等到维尔福从蜘蛛背后出来,才松口气,“父亲。”
维尔福应了声,走到哈鲁马面前,刚要把晚饭放到床头柜上,就想到艾德里安也在,不好变得太快,装模作样地凶了女婿两句,才道:“好了,吃吧。”
哈鲁马知道维尔福的意思,他是真的不想挨打了,非常配合演戏。
维尔福瞥一眼艾德里安,想看他的反应,结果就发现对方理都没理自己,径自走到另一张病床前——维尔福才发现上面躺着个不亚于他妹妹白兰美貌的年轻女孩。
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伊荷柯兰尼。
老战友跟他说过。
原来是找她的。
维尔福有些鄙夷,以前不是还瞧不起他妹妹靠托库戈大公上位吗?轮到自己不也一样。这女孩比白兰跟大公时还小呢。正想着,维尔福就看到艾德里安毫不怜惜将人摇醒,对着睡得满头炸毛的女孩道,“现在能去吗?”
维尔福:去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往不可言说的方向想,就见女孩眼睛还没睁开,就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走。”
第202章 九周目(十四)
悬挂费鲁格耶徽章的罗克战列舰与女王号隔着几海里,遥遥相顾。
备件仓库里,艾德里安拿了一套炮兵装备出来,递给柯兰尼,“穿上。”
伊荷看了眼像背包一样厚实的军服,又看向窗外蹲在炮架后,差不多打扮的轮值炮兵,接过放到桌上,一件件拿起来往身上套。
她只看过别人穿这个,自己却没试过。穿到只剩两件时,才发现顺序反了。脱下来,看了眼窗外的炮兵,想比照对方重穿一遍,面前就压下一道阴影。
艾德里安走到她面前,眉心攒起。
她以为他在不满,就听对方道,“脚抬起来。”
伊荷犹豫了下,还是照做。
灰发军人蹲下身,拿起最厚那条带毛领的迷彩蓝连体军服给她穿上。炮兵军服是右开襟双排扣,有点像体术训练室的防护服,但防护服没有毛领,也那么厚重。艾德里安扣完扣子,她立刻开始冒汗。
艾德里安发现到了,但没有说什么,而是拿起另一件深蓝的防爆胸甲套到她身上。防爆胸甲是前扣式,胸口有个印着红色鹰首的方形包袋,穿法是革带交叉穿过后背,在前胸下方束紧。
“艾德里安先生,胸甲我自己来就好了……”
伊荷正要阻止,对方簌地拉紧革带。
好勒。
艾德里安看了她一眼,将革带扯松一点,退开两步,从堆在钢架上的魔能炮中取了一杆,登记好日期,带她去了女王号的左舷。
穿连体军服走路速度很艰难,短短几步路,伊荷花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走到艾德里安站着的位置,呼吸都变快不少。
胸甲前的包袋有点挡视线,伊荷把它往下扯了扯,有点不解道,“艾德里安先生,这是拿来装什么的?”
好像有点太大了。
“你很快就会知道。”艾德里安指着漂浮不远处海面上的那枚水滴形黄色铁架道,“看到那边的浮标了?”
伊荷把视线从包袋移开,看向浮标,嗯了一声。
艾德里安:“你要做的就是将它打下来。”
“可是,浮标不是……”
“它早已报废了,近期会有人去回收。”艾德里安知道她要说什么,“这只是测验。”
伊荷点点头。
大概是考虑到她对这方面很陌生,灰发军人没再像刚才那样等她试错,而是直接将魔能炮绑带绑到她腰上,然后拉起她的手去摸炮身,一项一项道,“这是炮托、这是扳机……”
魔能炮的外形和狙击步木仓接近,但魔能炮的炮管比木仓管更宽,承载的冲击和后座力也更大。
伊荷不知道这点,只觉得魔能炮和这身军服一样,重量都似乎超过了她的身体限度,虽然能承受,但不代表能自如运用。一边调整握炮姿势的同时,一边怀疑自己选了一条最难的路,因为过分担心,甚至没注意他们现在贴得多近。
“柯兰尼、柯兰尼!”
伊荷回神。
大概是对她在这种时候还会分心感到不快,艾德里安的脸色有点冷淡,“你可以上手了。”
“是。”
伊荷端起重量不小的魔能炮,一端抵住肩,一端压在炮架上,瞄准目标,眯起一只眼,将魔力注入炮夹,准备发射。
炮口发出巨响的刹那,凶悍的后座力顺着隐隐发麻的指尖、虎口、穿过手臂直抵肩胛,伊荷闷哼一声,在脱力前紧紧抓住了即将掉进海里的魔能炮。
她呼出一口气,看向远处,脸色一滞。
黄色浮标好端端地漂浮在原处,没有任何反应。
空炮?
伊荷不信邪地抠出炮夹,发现她注入那团水球还好端端的待在里面,没有被发射出去。
她看向灰发军人,“这杆魔能炮是坏的。”
她投放了魔力,却没能用上。
灰发军人看了她一眼,不知从哪拿出一支像煤罐外形的钢罐,打开她的包袋,放了进去。然后在伊荷有点诧异地注视下,将导管和炮夹连接,打开阀门,炮夹顷刻间便充满了大小均等的魔球。
他拿出一颗魔球,有一颗新的迅速补上。
“你不是问这个包袋的用处吗,就是这么用的。”
伊荷想了想,将魔能炮架好,重新发射。这次,光球在浮标中央炸开了。
黄色浮标摇晃几下,又从海下翻了出来,只是残破了不少。
她再次抠出炮夹。
的确,刚才发射出的魔球是那个罐子里发出的,她的水球没动。她知道可以储存魔力作为魔能马车、魔能传送器使用,但没想过水属能使用火属魔力。
“不同属的魔能,居然能同时使用吗?”
“你以为这里所有的炮兵都是高阶巫师?”
伊荷没有说话,但她脸上写着这个意思。
“这里的高阶巫师,不超过一只手。”艾德里安旋紧阀门,将导管摘了下来,语气冷刻,“只不过,议政厅过分看重魔属士兵,让这些低阶巫师的尾巴也翘上天。要驯服这群自大又难以驯服的巫师,就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得特殊。军队需要的,服从就够了。”
“好刻薄啊。”伊荷笑了下,“刻薄到,我都要忘记您也是巫师了。”
艾德里安看了眼她馥郁又甜蜜的面庞,没有对她的冒犯予以置评。他抛出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选项,“柯兰尼,普通魔能可达不到这种程度,你不想知道,军用魔能罐为何能违背使用不同属魔属的法则吗?”
女生看向他。
压抑着躁动与惊喜的蜜色眼珠剔透而明亮,她动作幅度很小的,仿佛怕引起空气震颤般,轻轻歪了下头。
头顶,宛如眼睛形状的云层中裹着一枚晦暗的月亮。
它静默地俯瞰这艘军舰,蹲在炮架后无言凝视的两人,甲板上轮值的炮兵、不远处残破的浮标、再远处的巡洋舰、以及那艘悬挂费鲁格耶徽章的战列舰。
此时它的甲板上已摆好了一百枚魔能球的炮台,只等着三点一到,便如陨石般逼向女王号。
*
“瞎眼的蝠族!”
维尔福把长桌拍得邦邦响。
他一辈子没那么落魄过,也没发过那么大的火。
痛骂罗克之余,气愤的眼神投向了坐在主座的男人。
虽然罗克这
次偷袭没能成功,只毁掉了五艘巡洋舰和部分军官室,反而是他们反扑时,削掉了罗克几层楼,但维尔福还是气得要命。
今晚毁掉的那间军官室,是他的套间!
他忙到半夜,累得脚不沾地,刚睡下不久,就被一阵巨响吵醒,还以为女王号被炸了,跑出去一看,只有他的套间被炸了,别的地方都好好的。
那间套间,可是放了他不少珍贵的藏品——放营地容易被白兰发现,拿去自己用,就托战友藏到了套间里,没想到被炸了。
他甚至托战友加固了防御层。
一点用都没有!
维尔福肉痛得恨不得跟着一起死了。
他撑着长桌,扫了眼众人,“各位,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我们是不是该想个更聪明更周全的方针?”
众人脸色各异。
维尔福这意思,就是说艾德里安和当时相信他的自己既不聪明还粗心了。要不是艾德里安提前告知了各部做好部署,他们也不能那么快反扑成功,现在倒打一耙,未免太没良心。
副舰长看了维尔福一眼,也示意他先坐下。
维尔福有些不忿地拉开椅子,坐回去。
“维尔福少校可能激进了点,但他也没说错。”副舰长说,“经过昨晚的事,我们都看出来,罗克新来的指挥官不止是为了使魔号和弥安大公,而是要把战况扩大。他们这位指挥官,动手不留退路。是时候好好考虑下转变方针了。”
“听您的语气,有更好的办法?”艾德里安道。
副舰长看了看周围,轮机部、以及和他同阵营的士官纷纷起身,鞠躬告退。维尔福见状,也跟着出去。
另一边的人看向艾德里安,没有动作。
艾德里安看了眼副舰长,抬手。
等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人,副舰长将托库戈的信件递给他,“那位指挥官,莱欧斯子爵打算协助弥安大公侵吞包含拉尼镇在内的三十六座岛,他准备了一艘装载近万枚魔能球的货船,走的河道,不日抵达交界海。”顿了顿,“大公希望回收这些魔能。”
艾德里安拆开信封,“他打算派谁去?”
副舰长看着他的动作,没有开口。
艾德里安看到名单了。
“怎么会有我啊?!”
哈鲁马不可置信。
“我还想问呢。”维尔福没好气,“总之,你上船后,不要跟艾德里安走散。”
“大公脑子是不是坏了,我什么水平,这不是送他去死吗?!”
“别乱说。”维尔福听到他骂托库戈,又转了口气,“其实你去去也行,回来就有军功了。”
哈鲁马看唯一能帮他说话的人都这么说,只好苦着脸去排队。他觉得自己够倒霉了,坐到那艘伪装成小型轮渡的军艇上时才发现,人还能更倒霉。
伊荷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挥挥手。
"晚上好啊。"
哈鲁马:“……”
哈鲁马这次是真的想跳船了。
事实上,他只是窝囊地笑了笑,就灰溜溜地去了后排。
伊荷收回视线,看向窗外。
比起哈鲁马,更应该震惊的应该是自己吧。
艾德里安将她报告上去后,那位大公不仅记住了她,还将刚刚适应炮兵身份几天的自己纳入秘密任务的名单,才很奇怪。
最大的可能,还是要挟吧。
伊荷看向走在前方和勒普说话的艾德里安。
那位大公,是个多疑的人呢。
艾德里安转过头时,发现了女生尚未抽离的目光。他看了眼自己有点鼓起的包袋,想到对方从中午到现在还没进食,走过去,将包里的藜麦饭团放到她面前,“吃吧。”
伊荷知道他误解了,没有解释。
“谢谢。”
这次她没有再问有没有多余送给别人,而是揭开温热的纸袋,捧起来啃了一口。
胡萝卜块和豌豆粒的黑椒牛肉,夹在颗粒粗糙的藜麦里,让口感普通的饭团变得美味许多。
伊荷仔细咀嚼。
虽然勒普还在等他回去商量劫船事宜,没什么继续停留的必要,艾德里安还是莫名停下来,“怎么样?”
“嗯?”
“饭团。”
伊荷正要把嘴里的藜麦饭吞下去说话,就看到勒普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以为他们有事要谈,就把话咽了下去。
艾德里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心里有点不舒服,但又不好直接问,于是转身走开。
勒普走过来,正要跟柯兰尼打个招呼,再跟上峰说,就看到自己前脚刚站稳,艾德里安后脚就走了,顿时满脸问号。
六个多小时后,轮渡驶出海域,进入罗克境内的河道。
因为是战时,河道检查严格。
好在议政厅随信寄来的罗克通行证,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白天,大家都在船上睡觉。
晚上,则进入船舱底部,接受训练。
据说这是为了预防登上货船时,军士无法夜间战斗的强度。
训练内容由艾德里安和一名眯眯眼中尉轮替主导。
伊荷算是切身体会到勒普之前为什么说,上完艾德里安的训练课以后,他就服气了。
塞缪尔教授对待体术课学生的严厉,在整个图兰塔都赫然在列。
然而,和做教官时的艾德里安对比起来,算得上温柔亲切。
起码,塞缪尔教授不会在学生骨折时,踩着他那条骨折的胳膊,冷声冷气命令,“不站起来,另一条手臂也别想要了”;不会在他们累得爬不起来时,在后面洒魔能炮;更不会在他们当中有人抱怨一句,就让所有人跳进有食人魔鱼的河里,追着轮渡游上一英里……
那位眯眯眼中尉介于塞缪尔教授和艾德里安之间,他的课不多,他还要负责掌舵。
宛如水鬼般顺着船舷垂下的绳梯爬上甲板,回头看一眼底下龇着剑牙想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肉的魔鱼,伊荷无语到连生气都气不起来。她拧了把衬衫下摆,就看到又有几个军士互相搀扶着,精疲力竭地爬了上来。
哈鲁马也在其中。
这家伙没被魔鱼咬死也是神奇。
伊荷拧干水,打了个寒噤,正要回舱室,就听到他有气无力道,“喂,你。”
光是游出那群魔鱼包围就要了哈鲁马百分之两百的力气,之所以还能跟柯兰尼说话,完全是凭借一颗“他不让他好受,他也要给他找点不痛快”的纯挑事意志,再加上一点点——在女生湿透军服下曲线毕露的腰臀逡巡了几番,哈鲁马装作没事人那样低声道,“这几天中午,我都没睡哦。每天中午11点左右,你都跟他去船舱了吧?”
伊荷侧过脸。
迎接她的是一个饱含阴险地微笑,“我不知道你们在底下做了什么。但如果我告诉他们,在谁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的时候,艾德里安少校偷偷给你加练,你猜那些人会不会继续忍耐?同时和军团最优秀这批魔属军士作对,就算你再厉害,也要好好掂量吧。”
“所以呢?”
“他有的,我也要有。”
哈鲁马急促道。
第203章 九周目(十五)
伊荷打量面前的青年。
她不是没有想过有人注意到他们去了船舱,但没想到第一个提出来的是他。
“怎么样?”
哈鲁马有点怕柯兰尼突然发作,虽然说着不怕,人却往后挪开一段距离。
伊荷看着他的动作,轻声细气道,“好啊。”
哈鲁马闻言,脸色一喜。
“那就……”
想到自己游太快还在抽筋的大腿,他改口道,“明天上午九点,通信室。”
通信室是军艇上唯一一个联系外界的地方。不用的时候,一般都锁住。伊荷记得哈鲁马并不是通信员,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到的钥匙,但还是嗯了一声。
得到肯定的答复,哈鲁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伊荷拧干另一
边的下摆,在滴滴答答的水声里起身,朝船员舱走去。
在她身侧的设备舱门后,勒普紧贴在门后,为自己刚才听到的内容僵在原地。
少校和柯兰尼,居然真的是那种关系吗?
每天都——亏他还以为自己想多了。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少校和柯兰尼,而是哈鲁马借此威胁对方,要不要告诉少校呢?不说的话,明天九点,柯兰尼就会……
这种时候还能有乱来的心思,勒普对哈鲁马这个人也是够鄙夷的。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试探下少校的态度。
“今天就到这里。”瞥一眼外面逐渐升起的太阳,艾德里安拉上窗帘,让屋里陷入昏暗,看向会议桌前的几人,“回去休息。”
“是。”
人员陆续离座。
勒普等人走光,才拿起自己的军帽,走到艾德里安面前,“长官,关于哈鲁马,我有点事想报告。”
“哈鲁马维尔福?”
“是的。”
艾德里安带上门,脱下手套,放进包里,边走边道,“他提交的退队书,不必理会。”哈鲁马是议政厅加上去的,没人会为了他得罪后方。
“哈鲁马没有提交退队,”见上峰望来,勒普把训练课结束后听到的见闻告诉了他,“长官,您看我要不要出面警告下他?”
话音未落,勒普就怔住了。
艾德里安的语气意外平静,嗓音却微妙地升高,仿佛在压抑某种情绪。
“你说什么?”
勒普张了张嘴,没敢重复。
军艇上的船员舱不能和女王号比,一个逼仄的开放式隔间,钉六张铁架床,伊荷分配到了下床,空间也没有宽阔多少。
再加上男女混寝,训练又沉重,六个人睡觉时,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仿佛齿轮失灵的除草机,睡眠质量也得不到保证。
唯一的好处,就是给怀表定闹铃时,不会吵到别人。
伊荷按停闹铃,从床上爬起来。
轻手轻脚洗漱好,打着哈欠往船舱走。
由于哈鲁马的话,她这次没走要经过他舱室那条近路,而是从另一边舷墙绕出去。
“比昨天晚了16分钟。”
灰发军人站在船舱底部那间训练室场地中央,低头检查自己带来的魔能装置和晶石箱,“我又没有告诉过你,不要迟到。”
伊荷:“遇到点麻烦,绕路了。”
艾德里安看了眼她,“哈鲁马…?”
只有二十多人的军艇,伊荷没有意外她和哈鲁马的对话会传到艾德里安耳朵里,当时他们没有避人。
艾德里安又是这支小队的最高指挥使。
她走到他边上,摸了摸装置。
“别担心,我能解决。”
说这话时,尾音上扬,仿佛心情不错。
艾德里安闻言,目光却冷下来。
这段时间的训练下来,他已经摸清手下这批军士的实力,柯兰尼的各项指标在短短几日内,迅速超过所有人,让他怀疑指标机出错。重新抽检后,发现并没有问题,才按捺喜爱疑惑。别说哈鲁马这种运气好活下来的末流,就是排在第二的军士,和她比起来,都差了一大截。哈鲁马拿不存在的借口去挑衅柯兰尼,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生气的不是她无法解决哈鲁马,而是他不问,她就不打算告诉自己的坦然态度。
想到这一层时,艾德里安眼皮跳了一下。
比起人,他更关注事。把人往深里想,才发现自己已经将柯兰尼纳入了需要在意的范畴。就像他打理得一尘不染的家具,永远摆在玄关前的同款拖鞋……不对,比那些更在意。丢失一双拖鞋,他不会感到任何不适。而离开视线范围,不受桎梏的柯兰尼……
“哈鲁马那边,”艾德里安检查完魔能装置,转而打开晶石箱,“明天你不用去。”
伊荷:“……?”
艾德里安却没有多解释,他拿出几颗颜色不同的魔晶,依次放到魔能装置的四个凹槽,然后道,“来试试。”
伊荷打住思绪,走过去。
将手覆盖在装置中间的水晶球上。
随着魔力的不断注入,四个凹槽中不同属性的魔晶发出璀璨炫目的亮光。
这是射击浮标那晚之后,为他效力的报酬,艾德里安将巫师为何能使用储存不同属性魔能罐的原理告诉她。
“魔能装置,最早是联盟生产的。”
“联盟需要巫师,以求在比约卡大陆占据一席之地。普遍认为,新生儿的居住地附近拥有魔晶矿,诞生巫师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
良莠不齐的巫师,无法满足一个组织的壮大。他们需要这些新生的巫师能发挥差不多的力量,如果不能,那就人为开发。”
“军团只是借鉴了这项传统。”
女王号的备用仓库里,有型号古老的魔能装置,大到需要两个房间打通才能容纳,四个凹槽安置的魔晶种类和数量也极为奢侈。
而现在,他们使用的装置只有一个手提包大小,外形宛如八音盒,四个凹槽只需要一枚魔晶。通常是风、火、水、土,四种属性的魔晶。随之衍生出的,雷、光、冰、木等细分出上千种不同属性的魔晶,则是在无法使用前四种魔晶的情况下,由对应四种基础魔属的巫师用自身魔力炼化的晶体。
除此之外,要制作任何巫师都能使用的魔能罐,还需要一块转化水晶,也就是伊荷按住的这块打磨成球状的晶石。
蕴含澎湃魔力的转化水晶,通常由死后的大巫师、或远古魔物的心脏凝出的魔力所生。在这个大巫师和远古魔物越发稀少的时代,转化水晶差不多是一种无法再生的产物。
它才是魔能装置的核心。
不过,艾德里安并没有告诉她,军团从哪获得那么多转化水晶的,伊荷也没有问。
她借助转化水晶,让自己的魔力与四种不同属的魔晶之力融合,补充魔能罐的空缺——本来是这样——但魔力就像融化的黄油,在转化之后,无法全部进入魔能罐,总会剩余不少流进转化者的魔力池,这也是伊荷主动申请这项工作的原因之一。
她前段时间消耗了大量魔力,魔力池的水位线下降到只剩三分之一,亟需填补。
另一个原因就是,女王号上不缺补充魔能罐的军士,这艘“轮渡”上却没有。
转化水晶虽然能滋补魔力池,也不是谁都能吃到这个“回扣”的,它需要一次性涌入大量魔力才能调动启动机关,像这样在繁重训练之余,还要抽出一人补充魔能罐,即便是艾德里安,也觉得苛刻。
一次性丧失大量魔力,体能也会骤然下降。
然而,每天晚上的训练都要用到魔能罐,不补充是不可能的。
因此,当柯兰尼提出申请后,他考虑片刻,便同意了。但柯兰尼毕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艾德里安还是会每天抽时间盯一下——尽管监视的任务,完全可以交给勒普,或者任何一名士官。
看着并排摆放的几十只魔能罐的阀门口,逐渐溢出纯净的柔光,他走上前,逐一检查后,拧紧。
“可以了。”
经过赫克托尔那个时空后,伊荷发现自己的魔力开始“褪色”,也许是大量进行施福仪式的缘故,总之,光从颜色上,很难判断是水属还是光属。但和转化水晶留在魔力池内的魔力相比,依然浑浊很多。
听到艾德里安叫停,伊荷还有点意犹未尽。
慢吞吞抽回手,感受着体内重新丰沛起来的魔力池,还在仔细回味,就发现灰发军人拧完阀门直起腰时,不知扯到什么地方,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
“艾德里安先生,”在男人望过来时,她好心地瞄了眼他的腰,“您……哪里不舒服吗?”
只是成年前被抑制的纺丝器常见的那种难以启齿的躁动,艾德里安做好了忍耐不理会的准备,他对人生出现的任务事物都尽量做到万无一失,有些东西却是无法被掌控,尤其在某些时候——但被这么直接指出来,艾德里安还是感到了一点被被冒犯的不快。
他接受了他们是“熟人”的关系,按照“熟人”的边界来往,不代表她可以随意侵入他的领地,而他已经容忍了无数次。
应该让她知道,不是什么都可以好奇的。
但在此之前,他决定再给她一次机会。
“柯兰尼,”艾德里安看向女生,上三白的铅灰瞳孔掩去锐利,蒙上伪装的温和,“如果我告诉你,你就会帮我?”
伊荷嗅到了一点和哈鲁马准备威胁时,相似又不同的语气。
她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将右手背到身后,试着调动了下魔力池,发现水位线上升后,眼尾愈发下弯,“天主教我们感恩,您对我那么照顾,还救过我,现在您遇到麻烦,我当然也会尽我所能报答您。”
啊,听听。
多么动听的话语。
多么温柔的笑容。
如果艾德里安没见过她在审讯室的样子,没有见过她把伪装的派伯送上军艇,这时已经被打动了。人的记忆虽然能被粉骨瘤虫暂时蒙蔽,本性却是不会改变的。
尽管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柯兰尼的想法出现了某种危险的转变,但对她个性的认知却保持在最初。
这是一个聪明又狡猾,会包装自己骗取别人同情与爱怜的骗子。
艾德里安牵动唇角,“是吗。”
他抬手,从胸前抽出那条被她夸过好看的星星条纹领带。
“尽管这不是任务,但你愿意的话。”
伊荷庆幸自己没有在对方解开领带的瞬间动手,因为下一秒,对方就丧失了人形,变成一只足有整个船员舱大小,鳌肢都有一米多长,高度接近天花板的黑底金纹巨蛛。
蜘蛛,一种常见的节肢动物。
路边的桉树上、盥洗室的墙边、废弃的墓园……
那种肢节细细,戳一下就会吓得一动不动的高脚蛛;腿短短的,个头极小,有人经过就敏捷蹦起的小跳蛛;还有白色背壳长着宛如人脸的刚毛,寿命短暂又贪吃的人面蛛……
艾德里安和它们都不一样。
伊荷没见过这种类型的蜘蛛。
他的腹部被须肢抬得很高,比例近似高脚蛛,但高脚蛛没有这种布满黄金色泽纹路的结实须肢;爬行时轻快的摩挲,又和跳蛛类似;难以窥视的背壳上方,或许也有人面蛛的图案,但伊荷站在他侧面,只能看到刚毛下泛出红褐的肌斑。
她看见他须肢灵活地移动身体,在相对他的体型而言略显狭窄的船舱里,缓缓转到正面,在落针可闻的死寂里,八颗宛如煤气灯大小的铅灰眼珠,齐齐聚到她身上。
伊荷:“……”
“柯兰尼。”
比人形时更加深沉,宛如从某个深渊中回响的低哑男声在头顶响起,“吓到了?”
伊荷还没判断出这声音是巨蛛哪里发出的,就想起她前面的话,“还好。”横纹巨蛛的体型的确庞大,但和索伦虫母比起来真的还好。
她只是有点吃惊。
知道对方是蛛族,和亲眼看到是两个概念。
艾德里安俯视着脚边的女生。
这个视角让他只看到柯兰尼的头顶,这不妨碍揣测她的想法。
幼年期,艾德里安就知道自己和同村的蛛族儿童诸多不同,其中有一项就是他的体型比他们大出许多,即使是蛛族,也无法接受超出固有印象的事物。
在他体型超过父母以后,他们不得不为他另寻出路。
他去了军校,他们虽然不舍,但也算放心。
或许以为那里能克制他的生长。
事实上不行。
等到他假期回家,父亲带他参加那场“联谊”时,吓到他们的,不仅是他的个性,还有他异于同族的外型。
如果柯兰尼说害怕,他就解除原型。
毕竟他们可是“熟人”。
但他给的送分题,她也选错了。
还好吗。
艾德里安用颚叶模拟了下这个单词的口型。
第204章 九周目(十六)
艾德里安突然不动了。
伊荷有点莫名。
他又抻到了吗?
她朝横纹巨蛛走近,穿过宛如桥梁般高耸的须肢,来到巨蛛头部下方,仰起脸。
及膝高的淡黑刚毛下,一条弯弯曲曲,像被粗暴缝合过的疤痕横贯过红褐外壳,再往后走,能看到他的腹部下半截出现分层,连接一圈分层的外壳起翘起皱,连同后半截那四条须肢一起,颜色和光泽明显比前面深上几度。
那就是引起不适的来源吧。
伊荷往分层的地方抬起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艾德里安恢复原型的关系,出现在人形身上的阴冷和不可琢磨,被巨蛛稀释不少。
她面对巨蛛,比面对艾德里安多了很多耐心。
但横纹巨蛛太高了,她蹦了几下,也没够到,于是转向边上的须肢,打算揪着须肢的刚毛爬上去。但手刚碰到其中那条须肢,巨蛛就敏捷地退开了。
“你要做什么?”
艾德里安的语气可称不上友善,八只眼珠盯向她,仿佛她正打算对自己行恶。
伊荷觉得他疑心实在太重了。
不知道是不是跟那位大公学的。
“艾德里安先生,您太高了,不爬上去我没办法帮您检查身体。”
“你不怕我?”艾德里安又问了遍刚才的问题,他前面不说话就是在纠结这个吗?
“不怕。”伊荷揉了揉自己眼角,有点无奈,“只要您不像刚才那样突然踹我一脚就行。”
他退开那一下,刚毛扫过来,变得像松针一样生硬,差点扎到她眼睛。
还真打算“报答”?
艾德里安盯了会儿,在忌惮和猜忌之余,缓缓匐低身体,让出一条须肢。对普通蜘蛛而言,脆弱易折断的须肢,随着体型的增长,也变得宛如松树般结实。伊荷揪住刚毛,朝巨蛛头部的方向偏了下脑袋,见他没有反应,放心攥紧下一把,踩着须肢粗糙的外壳,一点点向上爬去。
巨蛛背部和须肢不太一样。
背壳异常光滑,没有压弯的刚毛当落脚点,几乎踩不住。
伊荷小心翼翼地走到分层点,扶着刚毛当拐杖,另一只手拨了拨起翘的边缘,想看下那是什么东西,不知碰到那里,巨蛛猛地颤动一下,伊荷没踩稳刚毛,嗖地顺着背壳往下滑去。
柯兰尼的重量相对他的体型而言,就像一只跳蚤出现在人身上那样可以忽略不计。
艾德里安对自己这样说,极力忽略对方在他背部的刚毛间穿梭,像一只寻觅扎血点的跳蚤的行径。
蛛族的祖辈开始,就没有像牙签鸟和鳄鱼的朋友,互惠共赢的关系在他们这里很少出现。他忍受她在他背上走来走去尚且能够忍受,但他自己也没想到,被柯兰尼碰到蜕得还剩一点的壳会这么痒。
等把人晃倒,顺着弹起的刚毛往下滑,艾德里安才想起拿东西去接。但他看清接住柯兰尼的东西是什么后,立刻制止了对方想要爬起来的行为,“别动。”
伊荷:?
她看了眼垫在身下那根有点外形有点像拳头,比其他肢节尖端稍微肿胀点的第二根须肢,有点迷惑。
艾德里安不能告诉女生,她坐的就是被他抑制发育,但还是显出精拳外形的触肢器,他忍住耻意,避开会引起精拳躁动的位置,将人抬回背上。
作为一只巨蛛而言,他的动作算得上细致了。
“柯兰尼小姐,你还要多久?”
“我想先弄清您背上分层的壳是什么。”
艾德里安有点不耐,“你见过蛇蜕吧。”
伊荷愣了下,明白了。
“您需要我帮您撬掉剩下的旧壳吗?”
艾德里安是说不出请求的话的,但不反对就是默许的意思。
伊荷也没追问,摸了摸起翘的分层。考虑到巨蛛对蜕皮的敏感,她摸得很轻,以免遇到刚才的情况。
艾德里安其实还是感受得到,但他这次忍住了。
伊荷见他没反应,以为自己这次做对了,她敲了敲邦邦作响的背壳,检查了硬度和厚度,想了想,从须肢原路爬下,在八只眼珠一副“果然要不行吧”的注视下,跑到船舱后方,堆放杂物的钢架翻找了几圈,拿了一把钳子和一把铁铲回来。
铁铲以前可能在渔船上待过很多年,上面一股浓重的海腥味;钳子倒是没什么气味,就是把手生锈了。
见到女生拿着这两样工具回来,艾德里安有点抗拒地往后爬了点。
“艾德里安先生。”伊荷看出他不满,“虽然它们看起来不起眼,但能派上用场就是好工具。要是待会儿发现没用,再换也来得及。”
艾德里安:“再换难道就不臭了?”
伊荷:“臭的话,您可以洗澡嘛。”
艾德里安:“……”
就在他想是不是停止这场由他一时不快发起的闹剧时,女生已经带着钳子和海腥味铁铲手脚敏捷地爬上他的后背,走到分层前开始干活。
巨蛛没蜕下的旧壳硬度接近铁片,直接撕费手,但用铁铲的话,旧壳底下就是新壳,容易铲坏。
伊荷选择先用钳子,沿着分层点,将旧壳往上绞开出一个空隙,然后一点点用铁铲推开,无法勾到的腹部,就用水线捆住钳子,绕过去绞,再以同样办法推开。
在钳子和铁铲结合下,没一会儿就推开了一小片新壳。
宛如碎屑般的旧壳,从铺满刚毛的背上纷纷扬扬坠地。脱离桎梏的躯体,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地喟叹。
船舱楼道口,哈鲁马趴在门口,仔细听着,不肯错过里面一点动静。
他中午本来就睡不着,和柯兰尼说完那番话后,因为期待明天的事
,更加难以入眠了。
柯兰尼去船舱要经过他的船员室,他想等她过来时再说一次,但他等到快十二点,也没看到柯兰尼的身影,这才警觉起来。
哈鲁马跑到柯兰尼所在的船员舱,看到人没回来,担心她趁机找艾德里安告密,于是跑到了他们每天中午见面那间用作训练室的船舱,果然发现门锁了。
向天主起誓,把耳朵贴到门后时,他真是担心柯兰尼会告密。但听着听着,脑子就滑向了本性。
铁铲、钳子。
他们玩那么大?
听到艾德里安低喘时,哈鲁马都有点震撼了。
柯兰尼到底做了什么,让他爽成这样?
可惜训练室的舱门没有窗,哈鲁马就是把两颗眼球放进门缝也只能看尽模模糊糊的一片黑影。
他抓心挠肺地扒拉门缝,想从黑影中看得更清晰,门就开了。
哈鲁马趴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片蛛网就罩到他头顶,将自己整个兜住过提过去。
等他好不容易停止眩晕,看到出现在面前的那八只铅灰眼珠和大得张口就能吞掉自己的巨蛛后,什么旖旎心思都消失了,两眼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咦,门怎么开了?”
伊荷从茂密的刚毛中抬头,有点疑惑地看了眼舱门的方向。她刚才忙着推壳,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风吹的。”
“这样啊。”
伊荷没有怀疑,低头继续绞蜘蛛壳。
艾德里安低头,面无表情地将昏迷不醒的男人推到角落,用掉到地上的旧壳盖住。
处理碍眼的东西,果然还是交给更有相关经验的自己比较合适。
只剩一半背壳需要人为推开,依旧是一件大工程。
伊荷刚开始,看到一点点新壳被自己推出来还很有成就感,但干着干着就有点使不上力了。
“艾德里安先生,”她趴在旧壳边缘,小声和他商量,“今天就这些,明天我再来帮你好不好?”
她开口的时候,艾德里安以为她准备放弃了。
虽然被推开壳很舒服,但他也知道照这个速度一天是推不完的。第五次蜕皮期不同于前几次,如果违背本能行事,蜕皮就会变得异常困难,他自己撕到后面,都举步维艰。更别说没有坚硬须肢,只用钳子和铁铲的柯兰尼了。
听到她的话,还有点古怪。
好像一个准备等死的乞丐面前出现了一碗热腾腾的燕麦粥那样。
“随你。”
艾德里安伸出须肢,将他抱着钳子和铁铲的“牙签鸟”轻轻托到地上。
因为白天太累,晚上的训练,伊荷不出意外的睡过头了。好在今晚是眯眯眼中尉的课,只罚了她两圈就继续流程了。
伊荷下河时,看到勒普也在,有点讶异。
“你也睡过头了?”
“别提。”
勒普摆摆手,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一边游一边跟她说小话,“我们舱室不知道谁,非要在里面抽烟,熏得满屋都是味,问也没人承认,整个舱室都罚了。”
军艇也好,女王号也好,中央国军工厂生产的军用战舰上,虽然有钢板,但还是木质结构占多数,因此是绝对不允许抽烟的。
伊荷:“都是两圈吗?”
会不会罚太轻了。
勒普苦笑,“两圈?”他比了个三的手势,在对方即将说七圈前,主动道,"三十圈。"
伊荷:“……”
那很倒霉了。
她游完两圈,爬上甲板。
眯眯眼中尉给他们安排了腿部训练,听说是按照罗克军工厂常用的战舰外形设计的吊环,伊荷下肢力量相对常年训练的军士不足,腿上绑了铅袋,来回吊了几遍只是勉强合格。
“这次成绩不行啊。”眯眯眼中尉记下指标,对她挥挥手,“下一个。”
伊荷解下铅袋,放到置物架上。
揉了揉酸软的膝盖,回座位吃“午饭”——晚上的第二顿饭。
她现在有点习惯藜麦饭团的口感了,不仅不觉得难吃,偶尔还能品出一点甜味。
不过刚刚被眯眯眼中尉说了,心情不太好,嘴里的饭团也索然无味起来。
“请问……”
伊荷抬头,看到之前那位给过祈福法咒的女兵端着餐盘站在过道,指着她对面的座位,“我可以坐这里吗?
“当然。”
“谢谢。”
虽然早在登上军艇第一天就在训练室中报过姓名,但女兵落座后,还是向她伸手,“克里斯托。”
“柯兰尼。”
“我知道。”
伊荷笑了下,继续啃饭团。
克里斯托也是这次名单上的,她报名时没想过会被选中,但被选上总归还是开心的。见到柯兰尼原本想打招呼的,但她一下课就走了,船员舱又没分配到一起,经常见不到人,拖到现在才搭上话。
克里斯托吃了会儿只有盐味的水煮鸡肉和土豆泥,看向柯兰尼的饭团,“这个好吃吗?”
伊荷:“还行。”发现克里斯托好奇地看着自己的饭团,把没咬过的一边转过来,递给她,“要尝尝看吗?”
“好啊。”
克里斯托掰了一点,尝了下。
藜麦的清香和细腻的牛肉混在一起,口感清淡却不失层次,不由感同身受地点头,“真的诶。”
克里斯托:“这是你做的吗?我每天都看见你在吃,餐厅那边好像没有在卖。”
“是——”
伊荷正要说是艾德里安少校做的,想到勒普听到咖喱饭是艾德里安做的以后疯狂咳嗽的样子,为了克里斯托的健康,改口道,“朋友做的。”
克里斯托:“那个朋友也在这艘军艇上吗?”
伊荷:“嗯。”
克里斯托:"那,这个人绝对非常出色了。"
伊荷:“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啊,”克里斯托用叉子点了点船窗外,还在罚泳的勒普一行人,然后叉起一块鸡胸肉,放入口中,“每天训练那么严苛,如果不是体力很好的话,根本坚持不下来。就算适应了这种强度,整理身体上的疲惫带来的烦躁情绪也要一点时间。”
克里斯托:“所以说,那个人不仅能适应这种强度,厨艺很好,还非常喜欢你,说不定还会把给朋友做饭当成让自己放松的事,这种人,怎么可能普通呢?”
克里斯托说这话时,完全没有一个字联想到艾德里安。她没看到柯兰尼和谁来往,只以为是柯兰尼自己做的但不好意思承认,借饭团在夸她而已。
伊荷还是头一回考虑到这层。
她托住腮帮,望向窗外。
窗外的河水里,勒普在游最后一圈。没轮到艾德里安给他们当教官的时候,他在休息了吗?
蜕皮期,还是很脆弱的吧。
想到她给那只巨蛛撬壳时,对方以为她没听见其实清楚得要命的喘息声,伊荷咬了一口饭团。
克里斯托是和同部另一名关系不错的女兵一起被选上的,对方在这艘军艇上也只是认识自己一个人,不好甩下对方太久,吃完饭便回去了。
送走克里斯托,伊荷丢掉饭团纸,去船员舱睡了会儿。
明明训练时还困得不行,躺到床上却只睡了不到半小时就醒了。
下半夜还有一场训练课。
这个点,大部分军士都在船员舱睡觉。
伊荷从床上坐起来,决定去甲板上吹会儿风。
舱道里安静极了。
通往甲板的那扇门是半扇玻璃和半扇钢板组成。
伊荷走到舱门前,正要推开,就听到外面响起了一道男声,“……他问我了,我说没看到。”
伊荷往外看了眼,看到几个和自己一样没睡觉的军士,肩章都是中士。他们就靠在门不远处,用来伪装轮渡的露天桌椅旁,音量不高,像是特意压着声,提防有人听见。
伊荷没兴趣听男人夜话,打算换个地方待会儿。
正要走开时,另一道声音留住了她。
“下午就没看到,哈鲁马那个人,你不是不清楚,他在女王号上就那样,说不定找哪个女兵鬼混去了。”
“他就是想,这里也得有人看得上他吧。”
“那你说人去哪了?中尉问我他怎么没来报到,我都没回,他只是睡我下床,又不是我朋友,我怎么知道?”
……
他们没说太久,就往回走了。好像是当中有人说哈鲁马可能只是躲其他舱室睡觉,这会儿可能回来了,打算过去看看。
伊荷躲进门后的阴影里,等他们走了才走出来。
哈鲁马……不见了吗?
“哈鲁马维尔福?”
“是的。”
艾德里安正在调试面前这台魔能装置,闻言,眼神不明地瞥了她一眼,“你去见他了?”
伊荷:“没有。”她捡起滚到脚边的一枚土属魔晶,递给他,小幅度笑道,“您不是让我别去吗?”
“就是吃饭的时候,从隔壁桌听到,稍微有点……”
艾德里安接过魔晶,放进右下角的凹槽,语气稀松道,“不用在意,精力放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是一种浪费。”
他打开晶石箱,取出一枚转化水晶放到装置中央,宛如蛋杯的金属支架上,动作娴熟而流利。
伊荷看着他,想到关在禁闭室的梅科。这艘军艇上似乎没有禁闭室,哈鲁马大概率还活着。
“也是。”
她看了眼连在魔能装置旁,比前几天多出几只的魔能罐,有点疑惑,“今晚训练要消耗这么多魔力吗?”
艾德里安没有泄题,“到时候就知道了。”调试完魔能装置,他让到一旁,等柯兰尼将它们充满。
他的站位比平常更远一点。
昨天的“人为蜕皮”事件留下的副作用,比艾德里安想象得大。不管睁眼还是闭眼,脑子里都是对方在他不着寸缕的蛛身踩来踩去的场景。
在旧壳被推开时,压抑的快感,经过重复反刍的过滤,原本平平无奇的记忆,蒙上了淡粉的雾气,连同曾经接触过那块皮肤,也变得着火般烧灼起来。
匐在那片未完成的蛛网上,用背壳来回摩擦网面,而后探出触肢器,不断吸附残余在那里的气味。
这是一种异常行为。
等他意识到这点时,用来吸附气味的精拳已经变得比白天时大了一倍,外壳也更加透明了,仔细看,还能分辨出淤积其中的粘稠液体。
本能,还真是难以克服的存在啊。
因此,当女生充完魔能罐,提出要帮他继续推壳时,艾德里安回绝了。
“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他扣低帽檐,不让对方看见本能表现在眼里叫嚣着靠近的渴盼,“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考虑。”
伊荷:“……?”
她有点不适应他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但见他坚持,还是点点头,上楼了。
艾德里安看向地上的魔能装置,抬起手,原本堆在场地中央的装置和晶石箱宛如被盖上一层网状薄膜,闪烁几下,便隐没在同色的墙壁中。
转过身,朝自己的舱室走去。
军艇上的空间狭小,艾德里安的舱室是由一间船员舱改造,一半作情报室,一半作卧室,中间只隔了一扇移门。
艾德里安走进情报室,将外套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走到书柜前,准备拿出他昨天放在这里的那本《蛛族的进化》回卧室看,就发现书不见了。
他是昨晚凌晨一点左右,将书放在这里的,拿走书的,应该是一点到现在这段期间,进过情报室的人。
艾德里安想到了几个人名。
他走出门,去了隔了几扇门的一间舱室。
“柜子里那本?”
勒普被以为就是本普通的科普读物(没看过艾德里安读),被叫醒后,毫无任何心理负担地爽快承认了。
“没错,是我拿的。”
艾德里安:“书呢?”
勒普:“现在不在我这里。”
勒普说着,后知后觉发现上峰的脸色有点难看,才意识到不对,赶紧坐起来,“长官,不是我要拿。是她,不对,是我……”
昨天,勒普同舱有人抽烟,害全舱室的人都被罚了三十圈。
他也在其中。
他游到后面又累又饿,体能到了极限,没留神被魔鱼咬了一口,爬回军艇才发现出血。那个点正值午休时间,医务兵都睡了。
本来想冒着挨骂的风险人薅起来给他包扎,结果在从甲板回舱室的路上遇到了同样没睡觉的柯兰尼,对方自告奋勇帮他解决了。
摸着自己恢复如初的胳膊,勒普如释重负。
要是真感染了,接下去的日子都无法下水训练。
想到对方不是正式的医务兵,他提议按市价付,结果对方摆摆手,“疗愈费就算了,不过,你可以付我点别的。”
勒普觑着上峰的眼色,越说越小声,“柯兰尼说她睡不着,问我有没有什么科普类书,最好一看就助眠。这里不是连军报都没有嘛,文件也不能给她,我就想到您柜子里还有一本……”
艾德里安:“……”
*
这晚依旧是下肢训练,军士要在小腿各绑上一斤铅袋,脚背下勾,倒扣进吊环里,随着连接吊环的粗链在魔能罐的波动下前后摇晃。
伊荷扣好脚背上的绑带,打开魔能罐阀门,将自己倒吊下来时,感觉自己有点像那种风干的带鱼。
倒悬的状态,头部很快就陷入充血。
摇晃的锁链,让积在胃袋里的食物也跟着晃荡。
稍不小心,就要滚出喉咙。
幸好没喝太多水。
伊荷想。
她盯着潮湿的灰色钢质地板,视线在目之所及的地方蔓过。
男生那队倒数第二排左起第三个,哈鲁马维尔福排在那里。
他的眼下有点黑,脸上没什么明显伤口,倒吊在吊环上,一边摇晃一边应付眯眯眼中尉问话时的敷衍,比起边上看热闹的军士还要散漫几分。
艾德里安也给他喂了粉骨瘤虫吗?
得找个时机验证下。
可惜现在不行。
伊荷收回视线,尽量让自己在模拟海浪的摇晃中放平身体。
“……毒腺在头胸部的鳌肢根部……书肺是层叠装的薄片结构……步足基节和胸板……”
训练课四十分钟一节。
中间有十分钟休息。
伊荷走到洗手池前,正要拧开水头龙,就看到克里斯托从隔间出来。
“要回去了吗?”
“还有一会儿。”
克里斯托走到边上,“柯兰尼,你觉不觉得今天的训练好像加重了。”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差一点就吐了。”
伊荷望了眼外面捆在铁链上的两只魔能罐,“可能时间快到了吧。”
克里斯托:“情愿快点。”
像这种日子,她真的受够了。
克里斯托洗完手,正要回去,想到什么,又道,“对了,刚才你走以后,勒普在找你,好像有什么事。”
“嗯。”
伊荷知道勒普找她的原因,离开盥洗室找到人时,对方果然道,“不好意思柯兰尼,可以把那本书还我吗?”
人家没收费就帮忙,自己借本书不到一天就要拿回来,勒普也觉得尴尬。但他没想到少校突然要看——他都没见过他看书,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这本了。
“真的很抱歉,书的原主人急用,我重新给你找一本可以吗?”
“没事啦。”
伊荷只需要关于蜘蛛的基础知识,笔记也做得差不多了,随时都可以还他。而且,看勒普这样,估计还没反应过来被魔鱼咬到胳膊,被自荐治疗,再到帮忙借书,都是她挖的陷阱。
伊荷:“你什么时候要呢?”
勒普见人好说话,心虚之余,也放松下来,“今天你找个时间,放到情报室门口的地毯下就行。”
“好。”
训练课结束时,天还没亮。
哈鲁马没跟那群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室友去餐厅吃饭,独自走在回船员舱的路上,只是走两步,就疑神疑鬼地停下脚,往后看看有没有人跟踪自己。
身后的舱道上,倒是有几名下士。
但是他们看起来也累得不行,没人看他,见他望来,还跟同伴往边上让了点,好像怕他突然发作。
哈鲁马有点鄙夷,就这些人,还不配他发火。
除非是——
哈鲁马停下脚。
他记得一个像噩梦一样恐怖的魔物,他明明最近就见过,但真要想时,脑子里却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什么来着?
哈鲁马正要敲自己的额头,就看到一名漂亮女兵挡到了自己面前,“柯兰尼……?”
“你记得我?”
“我又没健忘。”
哈鲁马冷笑了声,想掐女生的衣领,想到对方身后的人和岳父的提点,又悻悻收回手,忍着不快道,“你不去找艾德里安,挡在我面前干嘛?走开,别挡路。”
伊荷从头到脚打量了眼男人。
“你昨天上午九点去哪了?”
“关你屁事!”
维尔福让他别得罪艾德里安,没说他可以放任艾德里安的人把他当犯人问,哈鲁马不耐烦地绕过女生,准备回舱室,就被人从后敲晕了。
伊荷把哈鲁马拖进洗消室。
像对待厄运水母岛上的守卫那样,从他后脑勺挖出了一颗还在蠕动的粉骨瘤虫。
这颗粉骨瘤虫比艾德里安给她喂的那两颗孱弱很多,暴露在空气中没两秒就有了即将死亡的迹象。
伊荷读取了上面的指令后,把瘤虫飞快塞了回去,然后将人扶进舱室。
得益于哈鲁马的威胁,她记住了他住在哪间船员舱和哪个床位,几分钟后,洗消间另一侧的楼道口,两名军士正提着拖把,从楼下上来。
伊荷将哈鲁马丢到床上,准备离开时,遇到他的一名室友打包早餐回来,脸色诧异地看着他们,伊荷不慌不忙解释,“回来的路上,看到哈鲁马在洗消室门口困得走不动路,刚好我也住这边,就顺手把人扶回来了,是这个床位吧?”
那名室友看了眼床上睡成死猪的哈鲁马,又看向四肢修长的女生,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人扛过来的,但军团里力气大的女生也是有的,于是点点头,“是这张没错,辛苦了。”
“不客气。”
第205章 九周目(十七)
军艇空间狭小,每一平都要利用到极致,位于船员舱下一层的情报室也是如此。
坐在办公桌后,编写几天后要用的劫船部署时,艾德里安也感到施展不开。
他拿起桌上军帽,捏住光滑的帽檐,缓解烦躁般摩挲起来。
出于生存的必要,艾德里安将《蛛族的进化》总是丢在套间的置物柜上,偶尔带进卧室和储物室。非值勤时间,勒普很少来套间打扰,不知道他有经常阅读这本书的习惯。
勒普不清楚,和他共处一室这么多天的柯兰尼却不可能不清楚,她见过他坐在餐桌前看它。只是需要一本助眠读物,在勒普将书拿过去时,她就会认出来。即使这样,仍然收下。
被经验压下去的念头再次上脑海——那两枚虫卵,真的将指令准确传达给柯兰尼了?
“长官。”眯眯眼中尉坐在他对面,将最近收集的军士指标倒过来,“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
艾德里安压住情绪,将军帽放回桌上,拿起指标板,放到部署表旁。
人员部署是根据这
段时间,各位军士的表现,按照他们的优势分配适合的位置。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现有的指标几乎不会出现太大更改了。
艾德里安依次对照过去,滑到伊荷柯兰尼时,他注意到在某条训练项时,对方挂在及格边缘的指标。
“这条,没有记错?”
“没有,”眯眯眼中尉看了眼他指的项目,再次否定,“这是几节训练课下来算的平均值,比她正常指标还要高出几分。”
艾德里安看了眼中尉,没再说什么。
他将她的名字改到货舱另一个标注点上,正要翻开下一页,就听到中尉道,“长官,好像有人来了。”
艾德里安抬头,顺着中尉的视线,看到情报室上方的毛玻璃后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中尉起身,“您先看着,我过去开门。”
中尉走到门口,就发现那个人不见了。他打开门,有点狐疑地看了看舱道,没在来往的军士里发现什么可疑的对象,又回到屋里。
“可能是路过的孩子恶作剧吧。”眯眯眼中尉军衔不高,年纪却很大,这艘军艇上所有人都比他年轻,是以这么称呼。
"这里可不是他们的游乐场。"
艾德里安这么回复,心情却明朗了不少。
中尉开门的刹那,他瞥见了对方逃跑时来不及遮掩的橙色发丝。
抱着书跑回船员舱那层时,伊荷还有点气喘。
本来想听勒普的,把《蛛族的进化》放到情报室地毯下就离开的,结果走到门口,突然想起还有一章特别重要的内容没看,想拿回去再做点笔记,就发现门开了。现在都快四点了,今晚又没他的课,都不用睡觉吗?!她一边觉得离谱一边给自己顺气,完全没考虑到开门那个不是艾德里安的可能性。
想到什么,伊荷定了定神,去船员舱走到舱道外的甲板上,把压在胸口的书放到露天度假桌上,翻到被她遗忘那章,拿出纸笔,飞快记录下来,“……部分依赖气管……精准按压……”
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大手越过肩膀,拿起桌上的书,举到自己头顶。
伊荷顺着那只手望去。
原本应该坐在情报室的灰发军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度假桌旁,她的座位后,他举着那本《蛛族的进化》翻开的那页,神情莫测地看向自己,以及她面前的笔记,“对蛛族感兴趣?”
伊荷:“……”
伊荷放下笔,有点被抓包的心虚,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在女王号上时,对这些并不感冒。”
“原本是这样。”
“可是……”
“您昨天拒绝我继续帮忙了不是吗?”
艾德里安把视线从书封上移开,看向坐在度假桌前的女生,她转着笔,用一种在自己专业领域不被信任,不甘又想争取表现的口吻道,“我想,您或许认为我不了解蛛族的构造,会在人为蜕皮过程中伤到您而不自知,所以才找勒普借书。”
“你一开始就知道勒普会拿这本给你?”
“如果我说不是,您信吗。”
当然……不会。
身为这艘秘密军艇的指挥使,艾德里安知道每名军士带上这艘军艇的私人物品。这当中,个人笔记和手札可以携带,额外的书籍,包括一般读物,都是少数人才能拥有的特权。
如果柯兰尼向勒普借书,他能想到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副舰长那边选出的眯眯眼中尉。对方倒是带了不少书,但想也知道,勒普不会向他张嘴。
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自己了。
“这么说,”艾德里安想到勒普的话,“他的伤,也是你造成的?”
如果是她的话,做到万无一失不是难事。
伊荷心里一惊,没想到对方对她的了解到了这个地步,眼中却闪过一抹受伤,“您这么认为吗?”
艾德里安避开她的目光,硬下心肠,“不这么做,你怎么保证能拿到书?”
女生好像被他的话刺到了。
“原来在您心里,我是那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随意伤害其他人的那种类型吗。”
“以前都没想到呢。”
艾德里安微微眯眼,还没说话,就见女生从度假桌前站起来,微微颔首,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句抱歉,就脚步匆忙地越过自己,朝舱室走去。不惜骗人都要借来的书还有留在桌上的笔记都忘了拿走。
艾德里安盯着那本两面都写满加洛林字体的笔记看了会儿,拉开座椅,坐了下来。
柯兰尼似乎接受过某方面的培训,笔记做得很干净,即便是复杂冗长的医学知识,也能让人看得一目了然。
艾德里安翻了几章,发现她记的都是不同蜕皮期需要注意到的各种事项。往前翻的一页上,画了一只蜘蛛,边上附注各种名词。如果不是上面的名词,几乎看不出是那是蜘蛛。
艾德里安觉得更像蜈蚣。
手绘蜘蛛上方,有一个举着大写X,满头冒汗的线条小人。发挥想象力的话,勉强能看出线条小人举着X,在还剩半个旧壳的蜘蛛身上拼命干活,还要腾出一只手擦汗的样子。
但艾德里安是个缺乏幻想的人。
看着线条小人,只想到了刚才柯兰尼被他气到,连解释都懒得说,站起来就走的场景。
明天中午见面时,再谈谈吧。
坐在度假桌前,他如此想道。
他们是“熟人”,以柯兰尼的个性,一定知道僵持太久不是好事。
第二天中午,艾德里安准时来船舱打开魔能装置,柯兰尼也没有失约。
然而,事情没有想象得顺利。
一晚上过去,柯兰尼似乎消气了,没再露出那副像被松针扎到手指的异色,但只是似乎。
如果要形容的话,艾德里安认为像热水冷却下来。
杯壁还是烫的。
喝起来却没有余温。
他看着她安安静静干完活,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装置,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就要离开。
“你的东西。”
艾德里安拦住她,拿出笔记。
他打算以此为契机道歉——尽管他很少需要说这种话——但被拦下后的女生,瞥一眼他递来的笔记,只是道,“已经没用了,您丢掉吧。”
说这话时,她在看他。
好像她说的没用不是笔记,而是自己。
“你确定?”
“嗯。”
“艾德里安先生,您还要在这里站多久呢?”
女生看向被他挡住的出口。
艾德里安把笔记的软皮封面捏出一道深深的褶皱,退到一旁。
接下去几天都是如此。
她干活,他负责监督。
仿佛恢复到在诊所初见时的关系。
艾德里安不是没遇到冷遇。
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被出于畏惧、忌惮、以及不明来处的反感而被联手排斥几乎是家常便饭。对想要往上爬,又不属于上面那个阶层的人而言,都是必然要经历的事。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
因为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被自动划入两类阵营,一是由于出生太高,仍然待在他上方,另一类则被他超过,成为被迫依附他的一员,或站到对立面的阵营中去。
柯兰尼两类都不属于。她是凭空出现的,她跟他甚至不存在竞争关系。即便大公将她选上名单,只要他有意遮掩,仍然能让她从视线中消失。
明明是这种,明明是这么无足轻重的存在。
他居然会感受到比那两类人带来的,更严峻的压力。
不管如何仔细撕扯,永远蜕不干净的,恼人旧壳、已经和缓又忽然降至冰点的“熟人”关系、亟待发育却被他抑制生长的精拳,需要平衡又无法完全平衡的大公夫人和白兰,还有正在驶入罗克公海的军艇以及迫在眉睫的战争。
一切的一切,仿佛堆积在火山底的岩浆,随着地壳的轻微摩擦,不断积攒高温,在某个平静无风的夜晚,达到了临界点。
*
上完最后一节训练课,全体军士都收到了加练通知。
“啊——”
“先不要叫哈。”
眯眯眼中尉咳了声,“是针对性项目加练,看你们叫多久,就延时多久。”
每晚的训练都够辛苦了,还要临时加练。
大家都有些不满。
刚要抱怨两句,又被迫叫停了,只好把苦水咽回去。
伊荷倒是没吭声。
为了训练时少吐点,她一晚上都没喝水,现在嗓子渴得冒火。
眯眯眼中尉扫了一圈,满意道,“这才对嘛,再练完早休息。”
他拿出指标板,挨个布置加练项目。
伊荷收到自己的项目单,看了眼,不出意外是下肢训练。
这批军士都是海军出生,下肢训练对他们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轻松,加练项多是以户外为主。
只是这样一来,船舱就剩她一个人了。
克里斯托看伊荷不出去,走过来问了下她的加练项,得知要一个人在船舱练,有点担忧,“要不要我跟中尉申请下,和你一起吧。”
一群人还好。
大晚上,一个人待在偌大的船舱里,还是挺吓人的。
伊荷看了下克里斯托的训练项,也是户外的,正要婉拒,眯眯眼中尉就走了过来,“还在聊天啊?两个人都想延时吗?”
“中尉……”
克里斯托正要说话,伊荷就抢在她前面道,“没有,我们马上就走。”说着,轻轻推了把克里斯托,“快去吧。”
克里斯托看了眼女生,见她对自己眨了下右眼,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只好转过头,先去甲板了。
眯眯眼中尉看克里斯托走开,拿了一只发条计时器和指标板给她,“要在外面加练的人多,我不能两头兼顾,你这边,自己计时可以吧?”
伊荷:“您说。”
眯眯眼中尉见状,将计时器用法和如何使用记录板的方法交给她,然后帮她连上魔能罐,看着女生绑好铅袋,小心倒扣上去,按下计时器,在记录板记下化下一笔,便出去了。
魔能罐有六个档位,魔能炮使用六档,下肢训练通常使用三、四、五档。
连接吊环那条绳索摇晃的强度,就是根据档位的高低决定的。另外两个档位,据说对他们来说太简单了,因此不常使用。
但伊荷调出过二档,那个强度对她来说最合适的。不会晃到吐出来,也不会在训练结束后长达几小时都处在站不稳眩晕中,还能得到一点成就感。
不过,毕竟还是训练。
她还是老老实实调了三挡,假装自己是一条带鱼,顺着海浪的拍打,游到哪算哪。
晃了没一会儿,伊荷就体会到克里斯托说的话了。
只剩一个人的船舱,的确有点可怕。
铁链摩擦,和她的呼吸,都能传出了回音。
白天和艾德里安少校一起捣鼓魔能罐时,也没觉得哪里奇怪啊?是夜晚放大了这层恐惧吗?
想到那个人,伊荷就有点拿不准。
她做了两份笔记,特意留给他的那份,还画了那么可爱的小人。
如果真的是锚点,应该早就答应让她帮忙推壳了。
可是,除了最初几天,艾德里安还想和她道歉,之后就好像接受了她的态度,放任自流了。
这对吗?
难道她给的台阶不够明显吗?
她都指着门暗示他出去聊了。
伊荷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没错。
实在不行的话,就重来吧。
虽然没带回溯法阵需要的材料,但时空总是会循环的不是吗。
就是下次,不知道还是不是艾德里安。
也有可能和莫里斯教授那次一样,要先绕过前几个锚点才能走到他所在的时空。就是不知道,横在艾德里安前面的锚点会是谁呢?
伊荷想得有点困,干脆闭上眼,又开始默背起来,“……毒腺在头胸部的鳌肢根部……”
在没有确定失败之前,还是不要那么快认输比较好。
一段拗口的长句还没背完,左眼皮忽然有点痒。好像被什么虫子碰到了。她想挠一下,刚抬手,就想起自己右边拿了记录板,右边握住计时器,要是去搓眼,可能会把计时器摔下去,还要捡起来重新计时。
东西可以让水线捡。
但吊环的高度加上她的身高,距离地面差不多五六英尺。
这个高度掉下去,计时器恐怕会摔坏。
伊荷决定先忍住不挠。
刚才背到哪了?
她回忆了下,正要续上分散痒意,就发现这
次不是右眼皮不舒服,而是整片额头都感受到了暖潮的热气。
第206章 九周目(十八)
时间的流速似乎并非恒定不变。
在某些值得纪念的时刻,时间总是短暂;
另一些时候,它又变得像拉丝的糖浆,缓慢而清晰起来。
在震荡的“海浪”中,被一起吹过来的,除了暖潮的热气,还有混合在风中粉末状的碎屑。
伊荷睁开眼,看见颠倒的视野前方出现一点明灭的星火。
如果在深夜的海面见到这样的亮光,会被求救的船员视作救赎的希望。
光在哪里,灯塔就在哪。
然而,救赎显然不适用那个人。
斜斜倚坐在不远处楼梯台阶上的灰发军人,外套敞开,没有熨烫的衬衫有些落拓,挽上去的袖子,露出一截有力的手臂,白天见面时帮她调试装置的那只手,此时正夹着一根烟。
他蹙眉看她,目光晦涩锐利,仿佛要将她整个剖开看个分明。
伊荷见到他的时候,发现自己想到的居然不是如何应对,而是勒普之前说的,不知道谁在舱室抽烟,问也没人承认,害他们被罚游三十圈的事。
情报室就在勒普那间船员舱的下方。
这些日子,害他们被中尉责骂的烟味,恐怕不是同舱室的室友,而是从情报室的卧室飘上去。
如果是艾德里安的话,眯眯眼中尉的确会轻拿轻放。
她走神得明显,艾德里安不会注意不到。
但他只是这么看着她,弹一弹烟灰,对自己造访的用意不置一词。
就在伊荷以为他不打算开口,只是故意到船舱熏自己时,艾德里安的烟抽到底了,他摁灭烟头,从台阶上起身,走到她的吊环边,“柯兰尼,你下肢训练只拿到及格指标。”
“谢谢您过来就是问了拿大家都知道的事奚落我。”
“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指标最低?”
“您要是实在睡不着,就回去再抽一根。”
“我今天抽了一盒。”
“那就再抽一盒。”
几天前还在为了自己做笔记的人,现在好像真的不在意他死活了。
艾德里安想。
他看向连接这台吊环的那只魔能罐,将阀门拧到了六档。
伊荷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高高抛起。
“喂——”
骤然加剧的失重感,一下子把她好不容易保持的平衡冲垮了。
计时器和记录板掉到地上。
从晃得无法维持表情的女生手上延伸的水线,却没卷起它们,而是直奔魔能罐的阀门档位。
艾德里安截断了水线。
“从六档开始练,适应起来最快。”
“你做——”
“我做什么?我在帮你。后天夜里就要登船了,我不希望有人拖后腿。”
“我晕——”
“忍着。连魔能炮的后座力都能接受的人,这点强度都忍耐不了?”
“不行——”
“没有不行。想在战场活下来,做好比训练时危险数以万倍的准备。”
……
伊荷快被这个疯子弄得没脾气了。
每次用水线去够阀门,每次都被他从中截断,头晕得要命,胃里翻江倒海,吐却吐不出,只有船舱的陈设和截断她水线的手,像万花筒里讨厌的色块般从眼前来回闪过。
他只给她三十秒的休息时间。
三十秒,还不够她够到阀门,就重新计时了。
到后面,伊荷已经分不清时间过去多久。
震荡停止的时候,她还没恢复清醒。
呼吸很快,心跳急促得仿佛跳出胸口,整个人像受寒似地轻轻打颤,皮肤却很烫,头发拖把似地散开,像条退潮后留在岸上的鱼。
这回真的是带鱼了。
苦中作乐地这么想时,伊荷再次感受到了拂过额头的热气,她睁着汗湿的眼,看到艾德里安走到了自己面前,“冷静下来了?”
伊荷吸了吸鼻子,没有理他,弓起背,去扯脚上的铅袋,离开吊环。
刚要摸向铅袋,手就被按住了。
伊荷烦不胜烦,“您玩够了吗?已经来来回回把我当玩具甩了很多次吧,还不够消气吗?”
艾德里安顿住,松开她的手,“阀门没关。”
伊荷静了片刻,看向魔能罐。
发现档位指向了四,上方连接吊环的铁链还在剧烈摇晃着,而她却一点都没感觉到。
“我告诉过你,”艾德里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从六档开始练,适应起来最快。”他捡起她的记录板,把刚才的数据填上去,然后说,“正式开战时,只会比六档更晃。”
伊荷:“……”
她看向他,“为什么?”
艾德里安知道她想问什么,“你就当我睡不着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知道就算这么解释,柯兰尼此刻也一定恨他恨得要命,即使在粉骨瘤虫的指令下,也能破坏这一切,他就是这种人。
“骗人。”
艾德里安看过去。
女生还维持着倒扣在吊环上的姿势,她好像真的相信了他前半句话,双手环胸,像接受他的帮助那样,在四档的魔能罐波动下前后摇晃,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头顶的天花板。
“也有在报复我前段时间拒绝了您道歉的原因吧?”
“你这么想?”
“虽然认识不久,但您不也怀揣着恶意想我吗?”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
他盯着她的动作,喉结滚动,只觉得心脏被那一张一合的嫣红嘴唇攥住了。
也许与本能抵抗本身就是一件错误又自负的行为,抗拒本能,无非在抗拒创造者无视自身意愿赋予他的生命,同时抗拒成为赋予生命的刽子手。
“你说得对。”
女生愣了下。
她好像觉得他会承认很奇怪,她
大概认为他被戳破伪善的面具会恼羞成怒,想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而视线前移,四目相对,正要开口,下一秒,便尝到了对方嘴里淡淡的烟味。
很久很久以前,伊荷记得父亲也会抽烟。
他买的烟草,是二十枚铜币就能买到的一大捆。
便宜、辛辣、呛鼻。
气味难闻。
他没在女儿面前抽过,她只是在他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时,闻到过一点。
艾德里安抽的,大概比父亲买得贵很多。
不是离得那么近,几乎闻不到什么烟味。
中级士官的津贴,肯定比军报刊出来的还要夸张吧。
她之前给弗拉母亲的主治医师买的烟,都没那么淡。
伊荷漫无边际地想着,后腰被掐了下。
将她从吊环抱下来放到肩上的灰发军人,用力咬了口被自己舔得腻滑红肿的某处,不快地提醒,“别走神,柯兰尼。”
*
莱欧斯醒来时,外面正在下雨。
他戴上针织帽,走到舱道上。参谋长正在和船员说话,见到他过来,连忙上前,“日安,子爵阁下。”
莱欧斯还有点困。
对翼手目族而言,夜晚才是白天。但他在图兰塔读书时,习惯了白天醒来,夜晚入睡的作息,到了现在,也没能扭转回来。
莱欧斯低低嗯了声,看向船员,对参谋长道,“船还没到?”
参谋长:“本来今晚就该到了。”他朝窗外努了努嘴,“说是那边风浪太大,要在附近的码头泊几小时。”
莱欧斯:“确定是风浪,不是中央国捣乱?”
参谋长:“阁下,我理解您的顾虑。大家不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但能改变天气的巫师,要真有那种人,绝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我们也不可能察觉不到。”
莱欧斯望向窗外,也许是过于警惕的缘故,越接近货船抵达的时间,越睡不着。漂浮在雨幕中的女王号上,那天夜里他见过那个女生这些日子已经没再出现过了。
战争期间,战舰上一切休假活动都会暂停。
他不认为她会凭空消失。
莱欧斯转过脸,“批一艘军艇,我去看看那边什么情况。”
参谋长愣了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莱欧斯子爵是受弥安大公嘱托,为吞下中央国群岛而来的,他现在就走,难道要把舰上的事都丢给自己吗?
参谋长正要劝阻,就看见等不及他回话的莱欧斯子爵朝军需部而去。
“阁下!”
*
勒普最近听说了一件新闻。
哈鲁马维尔福那天旷了训练课,果然是出去跟女人鬼混了。据说连那个女人的面孔都没记住,被眯眯眼中尉逼问去处时,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不过,说话的那名同舱室的室友,倒是煞有介事道,“你们猜怎么着?”
“第二天,那个女人自己出现了。”
“真的假的?!”
“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说什么发现哈鲁马在洗消间门口睡着了,把人扶回来。”
“诶,那可不是别人!那是维尔福少校的女婿哈鲁马维尔福。谁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玩意。早会不去,晚会不上,一天到晚跟着太太混社交场的混球。也就轮机部那几个中士乐意捧他。”
“正常女人,谁愿意跟哈鲁马沾上关系?别说帮忙了,就是看见都要离老远。”
勒普听得这里,也跟着认同地点头。
可不是吗。
他们一起训练的女兵,就没看见有谁跟哈鲁马走得近的。
“对了。”
“你说得那个女人,是谁啊?”
不知谁开口问了一句,讲得兴起的那名军士却闭上嘴,死都不肯说了。
“问问都不行吗?”
“你管那么多干嘛?知道有这么个人不就行了。”
“切。”
哨声响起。
大家三三两两回去了。
勒普对哈鲁马的把柄很感兴趣,跟对方走在后面,“你不说,指给我看看怎么样?”
那人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搭话,吓了一跳。
勒普是中尉,虽然比不上眯眯眼中尉,只是军功最低的那一等,但比哈鲁马这名中士室友,要高得多。
对方迟疑了下,朝人群的方向伸出一根手指。
勒普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一开始还以为站在后排的那几名女兵,“都丽?”
“不是。”
“克里斯托?”
“再前面。”
勒普一连报了好几个名字,报到这一列纵队都报完了,还剩下一人没报,脸色微微凝重起来,“你确定你见到的那个女兵在这个队?”
那个人看了勒普一眼,局促地点头。
勒普看了眼正在热身的柯兰尼,低声道,“没有把握的事,不要出去乱说。”
自从借书事件后,少校和柯兰尼就不大来往了。
柯兰尼还是他带上女王号的呢,现在闹成这样,也不知道怎么收场。要是再出了这件事……
勒普觉得自己像个忧心忡忡的老管家。
他从这名室友那里,问出他见到柯兰尼和哈鲁马的时间,按这个时间,找到那天差不多前后回舱室的军士,私下了解了下情况。
这些事不是特意去做的。
只是在休息间隙和饭点,随口搭话那样问起。
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结果还真被他问出了一点。
“是的,那天早上见过哈鲁马,当时他从甲板外进来,后面我们舱室有人把玉米浓汤打翻了。”
“我去洗消间拿拖把,结果门打不开。”
“总之,因为打不开,我就去楼下那层的洗消间借了拖把。”
“时间?”
“差不多五点半左右,我们五点下课的嘛,中间还去了趟餐厅排队。”
同样的说法,在楼下舱室的军士那里得到了验证。
“是的,借了拖把。”
“说是船员舱那层的洗消间锁住了,我借完以后,帮他上楼看了眼,门能开,可能之前锁芯卡了。”
“几点?”
“去楼上洗消间的时候,五点四十一,我带了手表。”
……
勒普推理了几遍,发现哈鲁马那名室友应该是没有撒谎。
也就是说,那天早上,在他和柯兰尼说完还书后,她就去找了哈鲁马,和他在洗消间呆了不到五分钟——他和柯兰尼聊还书时——手表划过半了,从船舱到她所在那层船员舱,也要几层台阶——接着哈鲁马就“睡着了”。
柯兰尼把他扶回舱室。
起初,少校暗示他,柯兰尼是为了梅科中尉登舰的,自己用了某些手段,让她失去了和梅科有关的记忆。
从前段时间,柯兰尼的表现来看,她似乎真的不记得自己登舰的目的,相信了少校让他伪造的“假期专题作业”之类的鬼扯。
但如果,真的像他想的那样,柯兰尼应该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目的。
勒普有些心惊地发现,如果按柯兰尼没有失忆这么看,所有的事就说得通了。不管是“冒冒失失”闯入会议室,还是激怒哈鲁马,让维尔福出丑,或者请求当志愿兵……
她究竟想做什么?
勒普以前遇到事,第一反应就是找少校,这次也不例外。他收拾完桌上的文件,塞回抽屉,马不停蹄去了情报室。
第207章 九周目(十九)
“左边一点。”
“过了。”
“好,不要动。”
挥舞着钳子和铁铲的巨蛛,宛如初学刀叉的幼儿,磕磕绊绊对准自己分层的旧壳,撬开一圈,再用铁铲沿着翘起的边缘推掉。
窗外还在下雨,从昨天就没停过。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巨蛛剪碎旧壳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虽然看起来有些笨拙,但如果放到庞大到到哪儿令人咋舌的体型上,就不那么滑稽了。
伊荷趴在横纹巨蛛背上看书,时不时帮忙指下分层的位置。她看完几章,抬头,发现他忙了半天也只推了自己同样时间不到三分之一的旧壳,忍不住道,“艾德里安先生,这样太慢了。”
艾德里安还不能适应以这种方式对付旧壳,忙里偷闲地抬头,锋利的铲头便划破了底下青皮蟹般软薄的新壳。
他闷哼一声,又怕被听见般,用音量盖过,“很快就能适应。”
“不痛吗?”
“……”
伊荷把他举着铁铲的那条须肢推开一点,在那块新壳拂了几下。原本渗出淡红血迹的新壳,转瞬间,恢复了原状。
“痛的话要说,不说谁知道呢。”
她吹了吹疗愈魔法带起的碎屑,坐回了原处。
须肢试探地戳了戳伤处,发觉没问题后,将尖端放到她掌心,含蓄地蹭了蹭,又飞快抽回,继续推壳。
还是很艾德里安的作风。
即使交往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伊荷想。
她翻开下一页,“艾德里安先生,您好像不习惯用须肢蜕壳。可是我看书上,其他蛛族都是这么做的。”
“父母一方是蛛族的前提下,的确会教。”
“艾德里安先生的父母不是蛛族吗?”
“他们是。”
“那为什么……”
艾德里安刚刚推出一圈完整的旧壳,语气和那圈剥落的旧壳一般随意,“我和父亲一样,是家里的养子。”
伊荷:?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内幕,好奇的同时,又担心有揭人伤疤的嫌疑,于是没有追问。
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
但艾德里安是个投机主义者,一旦察觉对方态度的变化,立刻顺杆上爬,嗓音也跟着陷入回忆般喑哑起来。
“柯兰尼,你要不要坐近点?”
他伸出鳌肢,毒腺那面朝下,朝她晃了晃。
伊荷看了眼鳌肢,那是巨蛛身上最危险的地方,如果他起了恶念,里面的毒液随时都能注入她的身体。
伊荷装作不知情地从背上爬起来,抱着《蛛族的进化》走过去。
艾德里安等她坐好,将女生托到自己脸边。
巨蛛的脸颊两侧也有刚毛,只是这里的刚毛比须肢和背壳上的更硬。他没敢用刚毛蹭她,只是在离刚毛还有一点距离前停下来,难耐地嗅了嗅女生身上和自己一样的柚叶香气。
“你应该听说过我父亲的事。”
“嗯。”
“雷哲肯家族历史悠久,托库戈大公是其中最有名望的一位,剩下的族人,为了躲避战乱,纷纷搬离了王都。其中一部分,就到了我父母的家乡,一个以种植土豆和藜麦为生,大部分村民都是蛛族的村庄。”
“那家人到来以后,收养了不知被谁遗弃在雪地的父亲。将他抚养到成年,后来父亲和母亲在村里联谊会相识,搬出家里,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
艾德里安顿了下。
“据说是个男孩,不过我没见过。”
“也就是说,您还有个兄长吗?”
“不清楚。”
“他出生不到十天就夭折了,母亲他们,在办完葬礼回去的路上,捡到了我。”
“某种意义上,算是一种代替。”
艾德里安看向她,八只眼珠整齐划一地望来,莫名地幽深,“艾德里安,据说原本是那个夭折的婴儿的名字。你也觉得很有意思吧?注定死亡的灵魂,又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伊荷:“……”
她说:“他们不爱你吗?”
艾德里安:“爱”
他似乎在思忖“爱”的含义。
养父母对他并不能算不好,他们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蛛族孩子爱护,忽略了他的到来的必然性,以及他的体型,并不属于这片大陆正常进化中会出现的,任何蛛族后代的事实。
因为蛛族这种闭塞、温和、将实验品当成自己孩子的淳朴个性,当他的创造者将他接回属于他的路上时,他们才会难过到不能自已。
但这些不利于制造自己此时迫切需要被“爱”形象的话,艾德里安是不会说的。
“或许。”他用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口吻道,“我不在意这种事,我知道他们叫着那个名字停止发怒时,心里在想谁。”
“那么,让我试试看。”
穿过扎人刚毛的手,温柔而亲昵地捧住了他骇人的面孔。
“反正蛛族需要的常识,可以慢慢学不是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爱也是。”
艾德里安望向柯兰尼,眼里浮现笑意。
看吧,他就知道。
只有包裹糖衣的谎言,才能得到一点点安慰。
如果实话实说,她还会忍着不适拥抱他吗?
正想着,就听女生问,“村里的联谊是什么样的?”
“展示蛛形、种植技术、家产之类。”艾德里安看向她,“问这个干什么?”
伊荷松开手,撑在腰侧,笑意微深,“我在想,类似的活动,艾德里安先生一定也没少参加吧。如果您参加的话,一定很受欢迎。以您的年纪,一定参加过好几次了吧。”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直觉她又要对他关门了。
没有推完壳的巨蛛冷静地丢下铁铲和钳子,将坐在鳌肢上的恋人放到地上,然后变回人形,从背后环住对方。
“没有那种事。”
“谁知道呢。”
伊荷往前挪了点。
虽然做了,她还是不太喜欢直接贴在对方没穿衣服的身体。
虽然艾德里安身材还行,比例优越,肌肉也很漂亮,但他没一会儿就要拥抱的习惯实在太黏糊了。
伊荷刚要坐稳,人又被捞回去。
艾德里安好像误会什么,用力捏了下女生的手指,在她不满瞪来时,又笑了下。
他揉了揉她被巨蛛面部的刚毛扎出红点的指腹,然后拿起那根手指贴到自己脸上,让她感受自己舌尖顶起腮帮时,一小片弯月似的凸起。
“下
次不要随便伸手。”
“这是我的鳌肢,下面就是毒腺。突然靠近的话,有时出于本能,会直接分泌毒液。蛛族的毒液即使及时祛除,残留也很严重。”
伊荷本来还想挪的,但艾德里安一说这个,她就不动了。
摸到那块凸起时,还往下按了按。
“藏在口腔里的话,咬到口腔内壁,不就会毒到自己吗?”
灰发军人笑了一声。
“不会。”
他带着她转移位置,去捧自自己口腔,“藏在下颌和口腔夹层。如果是人形,只能摸过魔力池,将毒液压进蛛网。”
因为担心咬到她的手,艾德里安的声音像含了石头,有点含糊。
伊荷低着头,在艾德里安口腔内壁四处摸了摸,摸到他说的鳌肢后,又去摸牙齿和舌头。
艾德里安的牙齿很白,没什么牙垢,舌苔红得要命,又暖又烫。
伊荷想看看牙齿和舌头里,是不是还藏着和鳌肢一样的,可以对应蛛形的器官。
但她乱七八糟搅了会儿,什么异常都没发现,倒是发现仰着脸纵容自己摆弄的男人眼神逐渐不对劲起来。
伊荷:“……”
勒普走到情报室前,深吸一口气,正要抬手,肩膀就被人拍了下。
他回头,见到眯眯眼中尉站在身后,连忙行礼。
眯眯眼中尉摆摆手,“找艾德里安少校?”
勒普点头。
这两天暴雨,罗克的货船为了避开风浪已经偏移航线,准备就近靠岸了,他必须赶在明晚劫船前,告诉少校这件事。如果他的推测属实,不管柯兰尼是不是在名单上,都不能跟他们一起行动。
勒普看了眼眯眯眼中尉来的方向,“您也是吗?”
眯眯眼中尉:“不。”
他撑起一点眼皮,露出一双精明的小眼珠,“虽然你是少校最得力的助手,但作为过来人,我还是得提醒一句,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敲门哦。”
“您担心他责怪我打扰休息吧。”
这个时间,正好是大家睡觉的点。
“放心吧,”勒普很有经验地拍了拍胸口,“要是少校知道我要报告的内容,绝对不会为了这种小事生气。”
眯眯眼中尉笑了下,摇摇头。
他凑近年轻士官,低声说了几句,没有管对方骤然僵硬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走开了。
勒普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那他更要说了。
虽然不能是现在。
勒普望了眼情报室的门,心事重重地回舱室补觉。他惦记这件事,脑子乱糟糟的,觉也没睡好。好在明晚就要正式行动,今晚不用训练,室友摊在床上聊天的聊天、玩牌的玩牌,不然以这个状态,绝对会撑不了整晚。
勒普拉开抽屉,把文件拿出来看了看。
这是他花时间整理的各名军士的口供,还有准确的时间线。有这些作证,就算少校再喜欢柯兰尼,为了中央国和军团也会放弃让她加入。
将文件夹在腋下,勒普从舱室出来,经过楼梯时,几名有说有笑的女兵与他擦肩而过。
勒普没有在意。
匆匆走出几步,才想到什么,回头望去。
隔着几层台阶,穿着军服的柯兰尼停在扶手前,冲他弯了弯眼,算是招呼,转过身和同伴一起离开了。
和少校确定关系以后,柯兰尼好像还是那副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友善态度,这个发现,让勒普为自己的推测感到了一点不适。
他转过头,决绝地朝前走去。
*
罗克翼手目族是单拎出来杀伤力极为强悍的种族,但人口稀少又综合了这一点。这群喜好享乐的长寿族人,从古罗克大公手上夺走统治权后,并没有好好照管这片沃土,在军需方面,只靠偷懒的进口。
莱欧斯被授予爵位后,还没在领地呆上几天,就收到弥安的扩张通知。他年轻的兄弟似乎还以为掠夺这片大陆的土地,还跟几百年前一样容易。从原森购置一批战舰简单改造后,便交给了军队。
在海上呆了这些天,莱欧斯深刻地体会到这点。
从吃水极深的战列舰换到军艇,速度也没有提高多少。
就这还不如他自己飞呢。
看着一成不变的模糊地平线,莱欧斯无语地想。
飞倒是能飞的,但翼手目族的飞行需要消耗大量血袋。而这次出发,他以为能快去快回,就没带太多,血袋都在舰上。
要是被中央国抢在前面发现了那艘货船……
莱欧斯摘下针织帽,钻进设备室。
“现在到哪了?”
船长一天之中已经被问了很多次了。
他再次重复了遍定位,然后说,“阁下,您不要着急,总会到的。”
莱欧斯:“……”
莱欧斯不想跟他说话。
虽然他第一次上战场,但他去过竞选场。晚到一秒和早到一秒,结果完全不同。
也不知道参谋从哪找的人。
莱欧斯盯着窗外,把头发都扯掉了几根,就在他焦躁地思考如何提高船速时,刚才船长的话挤入脑海。
这个定位……
莱欧斯回到设备室,“左舵十五度,航向167度。”
船长:“阁下,我们不是要去——”
莱欧斯:“别管那么多,先这么办。”
对方是大公选来的指挥官,自己只是中级士官,出了事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船长想了想,还是移动了舵盘。
几小时后,军艇驶进一座飘着蓝色旗帜的海岛所在的海域。
守卫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
赫贝收到通报后,出去看了眼。
见到故国的军艇,他还以为是弥安改变心意,准备把他们捉回去杀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莱欧斯。
莱欧斯和他们关系一般,他是拉莫那边的。
薇玛夫人去世后,拉莫被留在古堡守墓。
他跑这里来干嘛?
赫贝犹豫了下,把人迎上岛,然后飞快去叫了刚占领海岛,沉迷做贝壳摆件的加塔尔。
听到莱欧斯到来的反应,加塔尔和赫贝差不多。
只不过主心骨在加塔尔这。
因此,她了解完莱欧斯的诉求和登岛的目的后,慷慨地卖了他一箱血袋,只是在他道谢时道:“脱离费鲁格耶以后,我就不打算再和过去有任何瓜葛。下次再这样不递信函直接上门,就是敌人了。”
她可不是为了做生意才当海盗的。
莱欧斯点点头,没说什么,把血袋箱搬上军艇。
夜雾下沉到海面以前。
一只蝙蝠悄无声息地飞离了那艘悬挂费鲁格耶徽章,航速迟缓的军艇。
第208章 九周目(二十)
晚上六点左右,中央国的军艇追上了正朝最近那座码头方向前行的罗克货船。
这是一艘从表面看和海上常见的食材贩售别无二致的货船,半露天的船舱里,堆放了一些用竹筐分门别类摆放的蔬菜和水果。
因为下雨,食材上方覆了张茶色的防水油毡布,几名水手模样的男女躲在卷扬机旁的舱室里煮鱼片汤。
见到“轮渡”靠近,几人警觉地放下碗,凝神望去,等看清站在轮渡舷墙前,不停挥舞金钞的厨师,才移开视线。
一名水手长模样的男人和下属对视一眼,穿上雨衣,走到甲板上,在轮渡距离货船还有一段距离之时,叫停了他们。
“要买什么——”
厨师把两张金钞放进一只木桶,绑上粗麻绳,从高高的舷墙放到水手长面前,对着那堆蒙着防水油毡布的食材点单。
“这个、这个、每样都来点。”
水手长走到露天船舱前,揭开油毡布,按照那名厨师的要求,把对应的食材放入木桶。
魔能球是稀缺军需,运输魔能球难以在规定时间前抵达,再加上海上物资匮乏,伪装成货船是最简单的选项。
这一路上,他们没少到遇到类似的主顾,舱室里又有下属盯着,如果遇到什么事,他们会出声,水手长没有感到不对。
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她弯腰挑选食材时,趁着夜色遮掩潜入货船的十几名,幽灵般的中央国军士。
眯眯眼中尉、哈鲁马、以及这段时间一起接受训练的军士,有一半都在其中。
伊荷收回视线,看向对面的灰发军人。
她的装备已经全部穿好了,这让她此刻看起来像一只圆滚滚的胖企鹅。
“胖企鹅”站在船舷边的吊绳前,拍了拍胸口邦邦响的魔能罐,语气轻快,“艾德里安先生,那我先走了,待会儿见。”
艾德里安嗯了一声。
他看着女生沿着吊绳,从军艇外侧滑进海中,变成一个模糊的绿点,和其他绿点一起,拨开海浪,朝货船另一头的船壳游去。
勒普从身后出来,态度难得不恭敬,“就算您否定了我的提议,我还是要说,长官,您一定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你担心的那些事不会发生。”艾德里安望着绿点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道,“必要的时候,克里斯托会盯着她。”
勒普可不觉得柯兰尼会为了一个克里斯托而放弃自己的计划。虽然他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那个目的导向的结果绝对不是他所想见到的。
少校怎么不明白呢。
勒普说回正事,“女王号那边传来最新消息,“罗克的指挥官莱欧斯费鲁格耶,于前日上午离开了战列舰。我们算了下,按照罗克军艇的船速,他们应该在大后天早上才能到。”
艾德里安没有那么乐观的想法。
“翼手目族不需要依赖军艇。”
“可是飞行也需要食物,以罗克军艇的容量,无法支撑长途飞行。”
“把所有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才能预防万一。”
艾德里安看向下属,“用翼手目族平均时速,重新计算一遍。”
勒普犹豫了下,应了声,回情报室重算了。
艾德里安在窗后静静看了会儿,等厨师与水手长交接完毕,货船准备收起连接轮渡与货船的绳锁时,翻入海中。
除了回收罗克那一百枚魔能球,今晚,他还有一个重
要的任务。
伊荷爬上货船后方时,嘴唇都被冻白了。
后方的甲板上还有人在巡逻。
砸到头脸上的雨点,像石子般生硬,船头破开的水浪,一次次浇到身上。这一刻,她倒是有点理解艾德里安说的,做好比训练危险数万倍的准备是什么意思了。
伊荷忍住寒噤,用水线缠住挡浪板下方的扶手,将自己倒吊在下方和船壳想连接的下凹处,等那些人离开。
差不多几分钟,也可能是几秒钟后,巡逻的脚步声消失了。
伊荷扒在扶手边缘,朝里瞄了眼。
没看到人,才迅速翻上去。
克里斯托和她分到同一区,却是从另一侧上来的。见到自己从拐角钻出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看清是自己人,她才松了口气。
“你怎么没从那里上来?”
“浪头太大了,看不清方向。”
克里斯托边往堆放魔能炮的船舱走,边回头道,“来的时候就算了,回去的时候一定要跟紧。魔能炮分量不轻,要是遇到落单的罗克人,很大可能抢不过他。”
伊荷点头。
她们只负责找出藏在货船船尾的一部分魔能炮,顺着舷墙往前,接连解决了几名闻声而动的水手后,伊荷找到了藏在土豆筐底下几枚魔能炮。
两人没急着卸货,而是继续解决附近的水手。
虽说是水手,看这些人交谈的口气,很大可能跟他们伪装轮渡乘客一样,只是伪装成水手而已。然而,接受过系统培训的军人,只是和厄运水母岛的守卫难缠点,并不是她在古堡遇见的那种翼手目族人。
将一名浑身腱子肉的水手敲晕,丢下海时,伊荷这么想道。
她抬起魔能炮,正要回头,就撞见克里斯托难以言喻的眼神。
“怎么了?”
克里斯托摇头,转过脸,弯腰翻找菜筐。
出发前,艾德里安少校将她叫去情报室。
他告诉她,柯兰尼是志愿兵,在军艇上没什么朋友,他将柯兰尼分到她一队,希望自己能带一下她。
但是看到刚才那幕后,克里斯托根本不觉得柯兰尼需要她带。
正想着,手下依旧是一冰。
克里斯托顿了下,抬起面前的那筐土豆,看到里面的东西,眼睛都睁大了,“柯兰尼,你快过来……”
伊荷闻声,放下手里的番茄,正要走过去,就听到砰地一声,刚才还站在土豆筐前的克里斯托,远远地弹到了甲板另一头。
伊荷连忙跑过去。
“咳咳——”
“没事吧?”
克里斯托就着女生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听到对方询问自己,一边咳嗽一边道,“我躲得快咳咳……没关系咳咳……倒是那个……”
克里斯托想指给她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在舱室煮鱼片汤的水手们,在对付从船壳爬上甲板那群军士的船员和水手长,听到爆炸的动静,一齐冲了出来。
伊荷:“……”
克里斯托:“咳咳抱歉。”
现在说抱歉也没用了吧。
伊荷把魔能炮架到肩上。
这艘货船上,大部分都是和前面那些巡逻水手一类的罗克军士。对付起来相当容易,但他们好像也很快意识到谁才是难搞的那方。
伊荷架着魔能炮,不断躲避射击,慢慢发现自己的对手,只剩下那位高大的水手长,其他人则围到了克里斯托身边。
躲到货舱上方的露台,发现魔能罐见底后,伊荷解开连接魔能炮的导管,将魔能罐和魔能炮都丢到一旁,凌空画阵。
水手长似乎是这群翼手目族中最厉害的一位。
他的蝠形是那种少见的长嘴蝙蝠,飞行速度宛如海燕。
水手长想要咬破她的喉管。
伊荷一边躲避一边画阵,好几次都差点成功了,但总是在法阵即将落到他身上前,被对方精确跳开。
露台很容易看到底下的混战。
因为她们误打误撞的引导,其他军士找出魔能炮的速度似乎加快了,油毡布被扯到一旁,竹筐底下的魔能炮都被翻了出来。
不过,粗略看下就会发现,数量还远远达不到一万枚。
水手长的双翼闪过头顶。
伊荷往后一躲,避开了水手长的尖牙。她没有还击,而是继续躲避。
伊荷在观察水手长。
在竞选场时,她就发现,即使是翼手目族,某些惯性也是很难改变的。
比如说,弥安无法应付近战,总是采用巫师才喜欢的法攻;加塔尔擅长重刀,魔力却极为孱弱,需要和赫贝合作……
水手长也是一样。
伊荷看了一会儿,就不再躲了。
水手长以为她累了,抓紧时机,扑咬上来。
伊荷等她距离自己只剩几步远时,迅速画阵,在对方照原来一样躲开时,将法阵一分为四,同时出击。
长嘴蝠痛啸一声,双翼护住身体,滚到地上。
伊荷放下手,走到她面前。
她想知道剩下那些魔能炮的位置,也放心自己画的法阵,但她没想到的是,水手长并没有完全被控住。
他见到她走来,以为对方想补刀,眼珠气愤地缓缓转红。
被中央国厨师戏弄的怒气,被抢夺魔能炮的懊恼,被比自己弱小的人族打败的怨恨同时迸发,故意装作痛苦到不能自已的模样,就等对方俯身的刹那出手。
伊荷睁着眼,感到一阵凉风窜过了小腹。
有什么温温的液体混着雨水,流进了地上。
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女兵,水手长的表情从看见鲜血的兴奋、到对她反应的狐疑,最后变得恶狠狠起来。
她怎么没死?
他明明都……
水手长正要再试一次,爪子就被捏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兵腹部的血洞里钻出一条肉粉色蠕虫,蚕啃桑叶般在她血洞附近啃了一会儿,接着又钻回去。
没一会儿,那个拳头大的血洞就以肉眼可见地速度迅速愈合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血痕留在皮肤上。
“你——”
伊荷攥紧了他的爪子。
水手长痛得面目扭曲。
“向天主起誓,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看到了什么。”
“你、你是什么怪物?!”
伊荷捏得更紧。
水手长觉得自己的爪子要断了。
他吃不住痛,哆嗦着嗓子,用另一只爪子按住胸口起誓。
“现在、现在能放开我了吧?”
“我还要知道,那一万枚魔能球的具体位置。”
“不可能!”
那种事,他死都不说!
军士果然比海盗难对付。
伊荷想。
她捡起自己的魔能罐,连到魔能炮上,将剩余的魔能注入炮夹,对准水手长的心脏,按住了扳机。
“这样,也不肯说吗?”
水手长咬牙。
“不。”
他被法阵困住,无法躲避,对面又是个无法被杀死的怪物,死亡只是早晚的事。他瞪着女兵漂亮的脸,打算在死之前记住凶手的脸,对方忽然放下手。
水手长面色微忪,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发现头顶的雨水停了一瞬。
收拢宽阔双翼,降落到这片露台上的翼手目族,挡在了自己受伤的部下与炮口前。
莱欧斯抬起眼皮,望向对面架着魔能炮,眯起一只眼看向自己的女兵。
柯兰尼,果然在这里。
*
艾德里安拿到东西从货船出来时,他的下属们已经将船上的水手都捆起来了。
中央国没有虐待战俘的习俗,这些从海里被捞上岸的翼手目族军士,因为天气,和被翻出来的魔能炮一起,被整整齐齐安置在他们煮鱼片汤的舱室里。见到他从船舷外走进,纷纷露出憎恶的眼神。
艾德里安没有看他们,径自走到在和下属清点魔能炮数量的眯眯眼中尉面前,“都找齐了?”
“只找到了九千枚,还有一千枚……”
眯眯眼中尉摇头。
“通知勒普过来卸货,”艾德里安摘下军帽,放到手心,摩挲了下帽檐,看向堆在船舱里的魔能球,“剩下的,接着再找。”
一千枚不是小数目。
罗克人不会舍得丢掉,一定还在船上。
眯眯眼中尉正要应声,就见他的上峰转过脸,环顾众人。
“人数不对。”
柯兰尼,克里斯托,还有这艘货船的水手长都不在。
迎着自己的视线,眯眯眼中尉露出有点头痛的表情。
“柯兰尼下士,为了被藏起来的一千枚魔能球,和罗克的指挥官……在谈判。”
谈判这种事,应该交给军团最高领导者。
托库戈大公不在,就只有艾德里安少校。
在军艇的话,还有他。
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名志愿兵头上。
但那位指挥官莱欧斯子爵,只接受与柯兰尼下士交谈。
“据说是因为莱欧斯子爵在图兰塔入学期间,和柯兰尼下士认识。我申请了作为第三方陪同,莱欧斯子爵不接受。商量了下,最后让克里斯托过去了。”
眯眯眼中尉想到什么,补充道,“那名水手长也在。”
“在哪?”
“水手长吗?”
艾德里安转过脸,嗓音冷刻,“我问你,他们在哪谈判?”
*
从设备室出来,克里斯托感觉自己背上都浸出了一层薄汗。
她是不怕辛苦的那种类型。每天训练再累都很少有后退的时候,然而,刚才在那间作为谈判间的设备室呆了不到十分钟,她就有点坐不住了。
罗克那位指挥官来得太晚,局势已经不能改变。
就算他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他们也能全部驳回。
令克里斯托感到不安的是,那个红发罗克人对柯兰尼说话时古怪的态度。
柯兰尼打伤了水手长,还折断了他的手腕。
莱欧斯子爵该不会想让她以同样的方式还回去吧?
柯兰尼只是志愿兵。
如果莱欧斯子爵坚持,并以此为借口退兵,少校一定不会不答应。
但为了一名水手长就退兵,罗克应该没那么想不开。
克里斯托天马行空地想了一通,听到对方以一千枚魔能炮交换水手长和自己离开时,才放下心来。
对嘛,这才正常。
不过,柯兰尼不是最终决定人,还是要先通知艾德里安少校。
这么想着,克里斯托不由加快脚步。
但她没走出几步,便看到少校从楼下上来,正要自己开口,对方快步上前,推开了设备室的门。
“贵安,莱欧斯阁下。”
可疑的冷光在面对面坐着的两人身上扫了个来回,艾德里安带上门,走了进去。
第209章 九周目(完)
“您生气了?”
“没有。”
“那您看着我。”
见他不配合,伊荷拉住他的手,绕到了前面。
帽檐扣得极低的男人,此时正郁气沉沉盯着自己。
“还说没有生气。”
艾德里安盯着女生,默了会儿,道:“你没有提过,你认识那个罗克人。”
伊荷眨了眨眼,“您也没告诉我,罗克的指挥官是莱欧斯啊。”
“所以你确实认识,”他言简意赅,“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
伊荷故意停顿了会儿,观察他的表情,看他脸色越来越沉,才笑道,“没你想得那么久哦,莱欧斯阁下,是召唤场的队长来着。”
她跟他解释了下召唤场和小队意思,然后告诉他,他们在年级组织的实操考中碰过面。
“……没了?”
“您还想有什么呢?”
看着女生毫不心虚的脸,艾德里安就知道掉入对方给的语言陷阱,但他不觉得自己误会,那个罗克人看她的眼神很不对,甚至在谈判书上,都可以忽略了一样对罗克军队至关重要的东西,只是身为当事人的柯兰尼没有发觉。
既然如此,就不要发觉好了。
艾德里安靠坐在办公桌前,从内袋摸出一个木盒,递给她,“拿着。”
“这算什么。”伊荷看一眼,似笑非笑道,“敲打一下,再给颗糖?”
艾德里安打开盒子,把里面散发出莹莹柔光的水晶放到女生手心,“不是礼物,早就想好给你的。”
他抬头看她,“回女王号以后,舰上有专门充魔能罐的船员,你没办法再趁着装置工作时,用转化水晶滋补魔力池。军队用的转化水晶都有登记,非工作时间不能拿出。所以我帮你找了颗新的。”
伊荷:“……”
他发现了?
也对,这么简单的原理,他的确会注意到。
伊荷拿起水晶,举到眼前。
“可是,转化水晶不是很稀缺吗?据说只有军队和某些私人收藏家拥有,学院做课题都借不到一块的东西,您从哪里弄来的?”
水晶折射的烛光,落到女生脸上。
她看向他,脸色有些困惑。
艾德里安没有解释,只是帮她调整了下军帽的方向,语气冷静道,“无主之物而已,别想那么多。”
伊荷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收回视线。
由于一万枚魔能球的重量超过军艇的核重,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将一万枚魔能球分为两份,大头由眯眯眼中尉和他的下属驾驶货船带回军港。
小头置于军艇底部船舱。
拿到谈判书,交付部分战俘后,中央国军艇于五日后返回女王号,剩下军士继续投入与罗克的作战。
罗克损失了一艘货船、一船船员外加一万枚魔能球后,士气大损。
接连十几日都提前发出休战的鸣笛。
除此之外,还发生一些别的事。
因为顺利劫船,名单上所有人都得到一定程度的嘉奖。克里斯托和哈鲁马变成中士,勒普还够不着上尉,就记在档案上,以供日后晋升用,就连伊荷这个志愿兵也拿到一大笔津贴和徽章。
虽然她还不
知道怎么用就是了。
不过,拿到中士军衔的哈鲁马得意了没多久,去值勤的路上,突然上吐下泻,晕死过去,被送回医务室急诊。
克里斯托说,哈鲁马恐怕以后都无法醒来,维尔福少校和他女儿近来在忙着到处找巫医。
伊荷托住腮帮,若有所思。
她知道原因。
即使是改良版的粉骨瘤虫,感染后也活不了多久。反推,梅科感染的,其实不是粉骨瘤虫,只是黑骨瘤虫。否则,就活不到现在。比他晚感染的哈鲁马都出事了,梅科怎么可能没事。
艾德里安不想被她知道的,应该是他拥有这种武器的秘密。
“克里斯托中士,”伊荷看向对面,“我想请你帮个忙。”
克里斯托:“嗯?”
她正要询问什么忙,就听到一个令她有点迟疑的回答。大概是看出自己迟疑,女生态度友善,“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再加点路费。”
克里斯托:“倒不是不行啦。”她看了眼在等自己回话的柯兰尼,犹豫了下,还是没说出来,“晚一点可以吗?”
“没问题。”
伊荷笑了下,继续看书。
艾德里安回来的时候,看见客厅的油灯还亮着。他换好拖鞋,洗了洗手,走到餐桌前,看到女生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底下压着一本摊开的科普书。
艾德里安把人抱起来,朝卧室走去。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他倒没觉得哪里不对,只是放到床上时,伊荷醒了。
“……艾德里安先生?”
艾德里安低低地应了一声,拿起被子给她盖上,“最近降温了,晚上冷,不要待在客厅等我。”
“不是特意在等啦。”
“那也不行。”
艾德里安想去拉窗帘,手就被拉住了。
女生握了握他冻得冰凉的双手,贴到自己脸上,仰起脸笑道:“有没有暖和一点。”
艾德里安:“……”
他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吻了吻对方的额头、眼皮、鼻尖、嘴唇……像守财奴占领自己的金库那样,贴着她的呼吸道,“不需要做这种事。”
“你不冷吗?”
“不冷。”
艾德里安靠在她肩窝,想到什么,说:“蜕皮期都结束了,你还感兴趣?”
“什么?”
“那本书。”
伊荷想起来了。
“很多地方都没看懂。”
“想看什么,直接看我。书上有的,我都有。”
“……”
就算睡得半梦半醒,也是会被这种话无语到的。
她手指上移,穿过他的发丝,扣紧,往下扯了扯,本意是警告,结果只换来对方得逞似的低笑。
“现在想看吗?”
“不要。”
艾德里安又笑了声,把她的脑袋往怀里按了按,“那就睡觉。”
他又要去拉窗帘,伊荷忙道,“等等。”
艾德里安回过头,听到对方有点心虚,又有点尴尬道,“那个,我今天用转化水晶了。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水属转化成火属魔法。”
艾德里安:“所以?”
伊荷:“成功了一半。”
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另一半……?”
“你壁炉没了。”
伊荷底气不足。
艾德里安:“……”
他走到墙角那堆烧得焦黑,被一块军袍盖住的炭化物面前,心情复杂。他想起下午克里斯托找他说的话。
“柯兰尼又来托我帮她买漆壁炉的砖块和水泥了。”
“你怎么回?”
“我……照您说的。”
算起来,这已经是这个月,柯兰尼第五次找克里斯托买这些东西了。她好像以为这堆焦炭是她白天刚弄出来的,没有注意到,每天自己回来时,都要重复一遍这样的对话。
柯兰尼烧掉壁炉,是上个月最后一个周周四的事。与罗克的战事还在继续,他没空修理,就用军袍先盖住。
战时不允许休假。
克里斯托已经很久没休假了。
就连病倒的哈鲁马,也是在医务室躺了一周后,维尔福求到议政厅,撞见女王,才被允许。她怎么能趁休假去城里采购呢?
而这些,柯兰尼似乎都不记得了。
她甚至没再提过回学院。
好在罗克已是强弩之末,用不了半个月,或是一周,应该就能带她去找那个能彻底净化粉骨瘤虫的人。
艾德里安想到未来,稍微安定了点。
他放下军袍,盖住那堆焦炭,对坐在床上自以为犯错的恋人心平气和道,“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你不生气?”
“嗯。”
得到肯定回复后,伊荷把被子拉上来,重新躺了下去。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决定作战双方谁在停战协议上赢面更大的这天。
艾德里安从凌晨两点起来,就没停下来过。
罗克人似乎想彻底掰回局面,将能发的魔能炮都发了。和他不对付的副舰长也感受到了罗克打算死磕的架势,抗了会儿没抗住,被医务兵抬回去了。
勒普倒是撑到了四点多,中途去吃了个饭又回来替班。
艾德里安叫住他,“现在几点了?”
勒普看了眼手表,“再五分钟就十二点。”
他抬头,“您要去看柯兰尼吗?我帮您去吧。”
劫船成功后,勒普虽然没再对柯兰尼说什么,但艾德里安还是不放心他,“算了,她现在应该在睡觉。”
勒普也想到了柯兰尼最近嗜睡的样子,边朝对面补炮边道,“她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总觉得和哈鲁马的症状越来越像了。
艾德里安坐在档浪板后吃打包的午饭,“等这边的事结束,我会解决。”他已经给那个人寄信了。
海雕会把话带到的。
只要对方还需要他为军团效力,就会答应他。
勒普看了眼艾德里安,少校最近焦躁地时刻越来越多,就连吊着一条手的副舰长都注意到,还找人打听是不是罗克又找了新助力。他对哈鲁马的遭遇毫无恻隐,那个人活着和死了,都是虫豸。但是柯兰尼……毕竟帮军团拿下了谈判书。
但愿真能解决吧。
傍晚,他们跟军需部部长,还有吊着一条手臂的副舰长重新制定下作战计划。在防御炮的掩护下,带了几十名军士,从后方偷袭。
当第二天清晨的曙光铺满海面时,罗克鸣笛六次。
这场持续了七十六的战争,以罗克的投降画上句点。
半空中还有些罗克尚未撤回的魔能炮正在下坠。
女王号上,庆祝胜利的声浪却早已响彻天际。
艾德里安走在不停拥抱击掌的军士和半空炸开的魔能炮间。
他很累,魔力池几乎耗尽,身上全是汗味、浓烈的硝烟味、不知道谁的血味、呕吐物的气味,还有乱七八糟,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恶心味道。不想熏到柯兰尼,准备回去洗个澡,再见她。
经过三楼的圆窗时,十楼的露台,飘出一阵隐约的琴音。
那种不成调,轻重不一的活泼琴音,一听就知道是外行人在演奏。
露台所在的俱乐部,近来都停止营业。
此刻的琴音,大概哪个高兴疯了的军士在弹吧。
艾德里安冷淡地想,正要收回视线,忽然感应到什么,倏地抬头望去。
柯兰尼靠在露台边的扶手旁,眼尾弯弯,把手放在嘴边,做了个传音筒状。
“艾德里安先生,恭喜胜利——”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身上还穿着曳地的白色睡裙,蜜柑色的卷发堆在肩头,站在白色露台上向他祝贺的样子,仿佛乌卡什妲降生到人间,名为希望的神使。
艾德里安几乎被自己从未有过的浪漫想象震住了。
因而,当他见到那枚魔能炮朝着希望降落,而他无法像之前那样,抛出蛛网救她时,下意识挡了上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
等惊慌失措的人群反应过来,将他送进曼瑙医务室,又转入综合医院急诊时,艾德里安还在想柯兰尼。
他没有在意小小的魔能炮,还在想带她去见他的创造者,这片大陆上唯一一个能彻底消除残留在生物体内的高阶魔物的人。
但是应急手术过去,艾德里安只得到了一个把所有计划打得措手不及的消息,“您的书肺受损严重……对蛛族而言……恐怕日后行走受限……”
主治医师说了很多,都是刺耳的字眼。
无法正常行走,会被军团荣誉退役。
他才爬到这个位置,才拿下罗克战役,就要退役了吗。
不甘心像浪潮一样席卷而上。
如果不是他不信教,几乎要怀疑自己作恶太多,被神遗弃。
失去用处,那个人也不会帮他。
到这个地步,就危险了。
要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被身体上的痛苦和繁重的思虑磋磨神智时,慰问的人却还在一波波登门。
副舰长、军需部部长、消防部部长、大公夫人、就连维尔福也来了。
除了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其中一些人,也在担心自己今后的路。
尽管护士规定每次只能说十五分钟,他们还是抓紧时间在铃声响起前把所有要问的都问了。
送走最后一位来客,艾德里安对眼睛肿得像被马蜂蛰过的勒普道,“之后无论是谁,都不要放进来。”他需要好好考虑下,接下去的烂摊子该怎么处理。
勒普哽了声,低着头出去了。
几秒钟后,他又推开门。
“不是跟你说——”
“长官,是柯兰尼,她从您进手术室等到现在。”
艾德里安顿住。
他静了很久,才道:“让她进来。”
柯兰尼每天只清醒几小时,艾德里安没想到她撑那么久。她还穿着那条睡裙,身上一股好闻的柚叶味。
艾德里安忍不住审视自己,他现在臭吗?
然而,柯兰尼好像没注意到这种细节。她坐到他床边,握住他的手,贴到自己颊边,眼睫微颤,“对不起,艾德里安先生。”
她的语气自责极了,好像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艾德里安摩挲着女生柔嫩的面颊,他看着她淡淡的黑眼圈,想象她守在外面长椅等他的样子,想象她为了自己难过的样子,想象着想象着,因为病痛和恐懼升起的一点
此消彼长的怨恨和不甘就被这么压了下去。
“不要自责。”
“嗯,我当然不会自责。”
艾德里安眼皮一跳。
她在说什么?
艾德里安抬头,看到女生拢着自己的手,蜜色眼珠温柔地看着自己,还是那副难过又柔和的语气,“为什么要自责呢?就是我想让您跌入这个境地的呀。”
“柯兰尼,你在开玩笑?”
“没有哦。”
“柯兰尼!”
艾德里安拔高音量,试图让她闭嘴,但这样的做法,只是引来勒普敲门,“长官,发生什么事?”
“出去。”
打发走勒普,艾德里安转过脸。
他一直知道会有这一天会,从勒普告诉他哪些事后他就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为什么要说出来?”
他听见自己缺水的嗓子在喉咙里发颤。
“都装了那么久,继续装下去不就好了。”
“很快我就能治好你。”
“艾德里安先生,您见过感染粉骨瘤虫而死的人长什么样吗?”
艾德里安住了嘴,他想他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哈鲁马死就死了,维尔福就算怀疑也做不了什么。他不想知道,但柯兰尼还在继续,“我刚才去探望了哈鲁马,他现在变得像一滩会动的腐肉。”
“您强迫我吃了致命魔物,然后又为了自己无处安放的爱意,想尽办法救我。但有没有可能,我原本,是不需要经历这些危险的。您给我带来了苦难,又自我感动般赎罪,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真的和您想的那样,只是个初阶巫师,即使是改良版的粉骨瘤虫,我现在也已经死了。”
“你不会死。”
好像被死这个字眼刺激到,灰发军人骤然打断。
他把手从伊荷脸边抽回,却没因此松开她,而是更加用力地攥住,仿佛在攥住飞离人间的神使裙摆。
“好。”艾德里安呼吸重了点,“我不否认我的过错,但你也应该知道我在为此赎罪,我——”
他为她找来转化水晶,冒着被军队发现的风险交给她手里——发现转化水晶不上交是要重罚的——为了遏制粉骨瘤虫的侵害,他去求那个人帮忙——他甚至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过对方,每次请求都要付出深远的代价,但他都做了。
他正打算这么告诉她,女生却极轻地笑了下。
艾德里安顿住声。
“你不想听了,对吗?”
他看了眼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又看向她,“柯兰尼,挑在这个时候开口,是以为我变成现在这样,就没办法困住你?”
“您还不明白吗?”
伊荷挣开,帮他调了下输液器,“如果我提前一天说,赢的就不一定是我们了。”
艾德里安的嘴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线。
如果她没有说这句,他还能欺骗自己,是指令过期了。但这句话一出来,从前的种种,便都随着过去压下去的狐疑一起翻涌上来。
她认真研究《蛛族的进化》,在他怀里缠着问蛛形器官对应哪个身体部位,不断延长睡眠时间,烧毁壁炉,故意说一些令人误会的话,无端出现在魔能炮降落的露台……只是为了这一天。
为了在离开他前,给他深重一击。
“我对你做过的事,你觉得痛苦,可以全对我做一遍。”
“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我说有。”
“你不想看我受难吗?我还有钱,入伍这些年,我有很多积蓄,都可以给你……”
艾德里安还没说完,就看到女生从睡裙的包袋里拿出一枚转化水晶,放到自己手里,“这个东西,净化普通魔能炮留在书肺的残余魔力,比清除高阶魔物容易得多,相信您很快就能恢复。虽然过程会有点辛苦,时间也比较长就是了。”
他盯着水晶,铅灰瞳孔一点点褪去自持。
即使是实验的产物,即使出生在乌托邦般的村庄,从底层爬上来的每一天,都没有容易过。
为了得到想要的生活,想要的权势,想要的人,始终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边缘。
不是那些象牙塔长大的幸运儿,不是社交场捧出的交际家,也不是淳朴善良的藜麦农民,他见利忘义,声名狼藉,攀附权势,血管流淌着不同种族混合中的,最肮脏的血液,谁也别想从他这样的卑劣之徒手上捞到一点便宜。
注视着始终不肯松口的恋人,艾德里安还是忍不住暴.露巨蛛的毒腺——用上擅长的胁迫——反正他就是这种人——他将她拉过来索吻,被用力推开后,舔了舔淌血的唇瓣,眯起眼笑,“你去见过哈鲁马了?柯兰尼,你身上也有那些虫子,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变成那样,不想落入那种境地的话,只有我,只有求我才能救你。”
伊荷看了他一眼。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提醒探望时间的床头铃便响了,即便下一秒,那只无辜的铜铃就被砸扁。
“时间到了,艾德里安先生。”
伊荷把转化水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起身离开。
“你去哪?”
艾德里安想拦住她,刚从床上起来便摔了。
挣扎爬起又跌落,鼻腔里都是恶心的灼烧味,术后的绑带也扯开了,他听到她在门外和勒普说话,他想听他们说了什么,想知道她是不是要离开,但他在地上重复跌倒爬起的动作数百次,直到女生的脚步声远去,蛛网也没有够到门把手。
受体能影响,无法发挥平日一半魔力的孱弱纺丝器,被主人粗暴挖出,捏碎。
柯兰尼不能这么对他。
他绝不接受。
耳边似乎又响起坐在蛛背上为他治愈被铁铲划破的新壳时,那把纤细温柔地女声,“……痛的话要说……不说我怎么
知道……”
“痛的话要说,我现在很痛。”艾德里安僵硬地模仿她的声气,鹦鹉学舌般地重复,“我很痛,柯兰尼,你听见了吗。”
无人应声。
初冬静谧的午后,日光和煦,曼瑙综合医院某间贵宾病房里,响起一阵困兽抵地的呜咽。
第210章 十周目(一)
从圣德莱尓大教堂出发,还没走出一个街区,巴顿温切斯特就热得有些头晕了。
他抬起沉重的合金面甲,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视线在最前方那个男人背上停留说了,便转向身旁并行的同伴,“不行了,塞维,到底什么时候能休息?”
明明是顶着同一片阳光的炙烤,巴顿的同伴——塞维彼得森的状况就好过很多。
尽管他暴.露在面甲外的蓝眼睛也被烤得失去光泽,像一株晒蔫了的矢车菊,但嘴皮子还是和平日一样利索。
“我们至少要走十个月,而现在才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巴顿。”
“可是真的好热啊。”
巴顿以手做扇,给自己扇风。
他完全没受到塞维淬毒攻击影响,在骑士学院的八年,他连花生过敏都克服了,别说这个。
他现在只关心能不能快点休息。
“拜托了,你能去跟拜宁团长说说情吗?我真的快晒化了。”
“要去自己去。”
“我也想啊,可团长他不听我的。”
塞维看了眼像黑猩猩一样魁梧,走两步就疯狂出汗的同伴,有点无语,“在学院的时候,比今天还热的天也在上课。现在才走了这么一会儿就要休息,你以为我去说,团长就会答应吗?巴顿,我和你都是去巡征的骑士,不是许愿池的天主像。”
巴顿的希望气球,啪地破灭了。
“这样啊。”
他放下面甲,罩住自己灰败的脸,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那样,垂头丧气地继续前进。
塞维:……
说到底他们也没走路,只是不能休息而已,有必要隔着盔甲,都能散发浓浓的怨念的地步吗?
塞维理解无能。
经过第三个街区,太阳升到正中了。
塞维看了眼巴顿,以及周围成员的状况,提高马速,走到最前方的拜宁团长边上,申请休息。
天气那么热,拜宁其实早就有了让他们休息的打算。只是那么多人,普通地方容不下,一时还没找到合适场所,才让他们先走。
听塞维这么说,以为连这支骑士团里最抗压的那名成员也撑不住了,担心其他人很快就会中暑。这才通知大家在街道对面的街心公园,就地修整十分钟。
拜宁团长的通知是在塞维开口后提出的,不少队员难免觉得是塞维的缘故,看向他的目光,感激中,夹杂着些许暗暗的揣测。
塞维的父亲是圣德莱尓教廷十三神甫之一的基思牧师,论起来,入职年限更短的拜宁团长还是基思的下属呢。
塞维早就习惯这种注视了。
从他通过圣殿考核开始,像这样的目光就没少过。
起先他还有点不爽,但没几天就释然了。
没参加考核前,他在曼瑙骑士学院的成绩又没有作假。
踏上巡征之后,那些遥远闭塞的庄园主可不知道这里谁是十三神甫之子,到时候再输给他,可就怪不了他了。
塞维不当回事,巴顿却有些不高兴。
等人回到队伍,就低骂道,“一群没良心的家伙。”
要不是塞维开口,大家这会儿还在暴晒呢。自知之明这种东西,果然不是人人都有的。
“管他们做什么。”
塞维松了松肩胛,指着街边一家露天咖啡馆前的桌椅道,“去那边坐。”
巴顿没意见。
反正这里也没地方能去,附近倒是有酒馆、赌球室和音乐厅,但他们肯定是不能进的,起码不能穿着这身盔甲进去。
巴顿踩着脚蹬,从马上下来,正要问塞维喝什么,就发现身后有些诡异的安静。
巴顿回头,发现朋友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脸朝着街道对面,仿佛被圣水洗礼般,刚才还有干涸的眼神都瞬间清澈了。
巴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对方看的是街道对面街心公园中央,岩壁上坐满纳凉市民的那座喷泉,顿时理解了。
天气那么热,想去喷泉前洗把冷水脸也正常。
就是这个点,水估计都被晒烫了。
巴顿栓好马,正要这么说,就听朋友道,“你先喝,我出去一会儿。”
话音刚落,不等他回答,人就调转马头,穿过挤挤挨挨的街道,直奔街心公园的喷泉池,然后在一名穿湖绿格纹连衣裙的短发女孩面前勒停。
巴顿:……
他看了眼咖啡馆的遮阳棚外刺眼的日光,再看向不远处的朋友,脸上不由流露几分敬畏。
该说不愧是能高分通过圣殿考核的人,这种天气都能抓住时机搭讪?
幸好莉迪亚和洛琳公主不在这里,不然要是被她们看到……
想了想那个场景,巴顿大热天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像要甩掉什么般甩了甩胳膊,找了副桌椅坐下了。
街心公园那头,此时却是另一副完全不同地光景。
骑着白色骏马的青年骑士,蓦然出现在一群挤在喷泉边纳凉的人群前,刚开始还没引起什么注意。
骑士在王都不是什么少见的角色。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慢慢发现,这名青年似乎不是常见的那种秉性温善的骑士。
他堵在他们当中一名正在收拾自己挎包的女生面前,无视对方蓦然顿住的动作,固执地用自己那双蓝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好像是寻仇的。
市民们好奇又不敢问,默契地抬起屁股,陆陆续续挪到了远离两人的位置,眼睛还盯着这边。
很快,这片角落,只剩下他们两人。
塞维觉得自己现在像一头被抢走珍爱宝物的喷火红龙。
然而,伊荷柯兰尼既没有抢走过他的什么宝物,塞维也没有红龙那样的喷火能力,这让他更加气恼。
因为他发现,除了这个联想以外,竟然找不到可以指责对方的地方。
从复活节那天傍晚,她在餐具店前装作不认识自己起,他路过帕诺诊所也不再踏进过帕诺诊所,哪怕知道她就在里面。
这样一比,都不知道谁比较过分了。
大眼瞪小眼,无声无息地瞪了半天。
塞维终于先没忍住,迸出一声响亮地喂。
在对方望来前,又飞快别脸,用急着解手的语速道,“昨晚为什么没去我我的饯别宴?”
伊荷:“……”
湿冷的寒意尚未从皮肤上褪去,独属于这座沿海王都的仲夏已经宛如喧嚣的蝉鸣铺天盖地降临。
从街心公园这座喷泉池前回过神,视线重新聚焦到眼前有点摇晃的晴空和晴空下这片平和的环境时,她才发现不是世界在晃,而是她在自己。
她在发抖。
和艾德里安说了那些话以后,伊荷以为自己会走不出那家医院就会被追上。以那个灰发军人的苛吝个性,他做出什么,她都不会感到奇怪。
但他没有。
也有可能是没赶上。
和勒普说完如何使用转化水晶治疗书肺的炸伤,走出综合医院没几步,就回到了这个地方。
在阳光照射的喷泉池旁坐了好一会儿,等四肢被晒得逐渐回暖,皮肤开始发烫,伊荷才像活过来般,低头检查自己的穿着、身体、随身携带的物品。
自从经历过赫克托尔那个周目,她就养成了循环后做这件事的习惯,以免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确认自己是自己后,伊荷把注意力放到旁边的挎包上。
一杯蔬菜汁、一袋有点温热的牛角面包、一大一小
两只信封、两张手帕,一本笔记本、一只笔袋、一条怀表以及一把公寓钥匙。
把这些全拿出来后,她先翻了自己的笔记本。
伊荷有做日记的习惯。
她的日记内容很杂,什么都写,不管是工作心得,还是新琢磨出的演算公式。
不变的是,每天都会记。
她翻开最新那页,看到上面的日期,顿了顿,又往后翻,没看到其他笔迹,再合上本子,放回包里,拿起那两个信封。
没有署名的那个信封上,还沾着一团作为封口的火漆。
她裁开信封,和记忆中一样,里面放了图兰塔皇家魔法学院的地图和两张信纸,一张是提莫理事长的欢迎信,一张来自她的导员李维。
当时读的时候,她只觉有趣,现在回头看,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伊荷把东西装回去,拿起另一只信封。
没再拆开,只是看一眼上面的邮戳,就知道是谁——受莫里斯教授之托,暂时租住她家公寓的富商寄来的。
现在是去年的八月三十号,周五。
这天是……
一个从没考虑过的可能像躲在花丛的粉白蝴蝶那样,从纷乱思绪中飞了出来。
几乎在蝴蝶振翅的刹那,伊荷就将散落的物品通通扫进挎包,准备离开。
塞维的声音就是这时响起的。
说完那句话,他好像觉得赢了什么般,没有缘由地理直气壮起来。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纡尊降贵的意味。
“看你那么精神,也不像整夜加班的样子,我说你该不会把邀请函弄丢了才不敢去吧?如果真是那样,你可以跟我妈说声,重新要一张不就好了。反正邀请函多得是,至于用换班当——”
“塞维。”
伊荷拎着挎包的背带,从喷泉池边起身。
这是座阶梯式喷泉池,喷泉高出地面几米,她站在最上面那层,站起来就能跟阶梯下方,跨在马上的骑士平视。
骤然被打断,塞维臭着脸,看起来很不高兴。
他当然不高兴了!
分开的两年七百多天,塞维想过无数次再见面要说什么,要表现如何镇定,才能让那个率先冷战的人羞愧难当。
不断复盘、严格纠错、足以让自己的发言达到逻辑缜密,无懈可击,只等着见面——然后他用了一句最平常的问话……有了这种没气势的开头,后面的话自然也说不下去了。“邀请函掉了”之类的话,只是帮他们互相找补。
这样都要被打断,是个人都笑不出来吧。
塞维正要这么怼回去,就听女生道,“你很在意我去饯别宴吗?”
塞维:“哈?”
他在意?
他当然在意了!
马上就要去巡征,虽然答应了拜宁团长的邀约,打算巡征回来就留在王都附近的教堂供职,但这些事,只有家里人知道,站在她的角度,应该是自己这一去,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在这种前提下,她还要占口头便宜吗?
不,也许她真这么想。
塞维攥紧缰绳,听见自己绷直的嗓音,“不,我一点都不在意。你爱去不去。”
伊荷笑,“那就好。”
塞维:“……”
不行,真的好气。
他正要组织句子骂回去,就见伊荷从挎包里翻出什么,走下台阶,来到自己面前。
“给。”
塞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低头看了眼,愣住了。
这条手帕——
手帕上的花样,好像是他前年在邻镇培训马术时,跑了二十多家店才买到的那条,她居然把他前年送的手帕一直带在身边吗?哼,身体比嘴诚实。都这么做了,干嘛还顺杆下啊?
塞维有点得意,正要开口,就听对方温温和和道,“今天只带了这条,剩下的,我会请瑞茨医生还你。”
塞维用一种好像第一次认识她那般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你说什么?”
伊荷把手帕放他手里,“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不要来往了。”
塞维:“……”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来见她,只是看到一个和她看起来很像的女生,怀疑是她,结果真的是她时,还是很庆幸的。
他只是来告别。
就算是吵架,他们以前哪天没吵过,怎么就发展到绝交的地步了?
塞维沉默几秒,从女生抓起手帕,又从剑鞘上扣了什么,和在一起揉成一团,丢进喷泉池。
听到落水声,他转过脸,压住情绪道,“我知道了。”
“那些手帕,不用还我,不喜欢就丢掉。”
说完,塞维没说再见,就朝街道对面,还在等待自己的骑士团而去。
没看到热闹的人群发出遗憾地嘘声,又重新聚了过来。
毕竟还是这边最凉快。
伊荷在原地站了会儿,把背带挂到肩上,转头走开。
二周目的这天,和塞维告别后,她去了豪猪兽人的魔器店,买了弗拉学长制作的兔子玩偶,晚上还和前台的碧翠丝,还有南茜前辈一起聚了餐。
但今天哪里都没去。
也许上周目的阴影还未从身上剥去,让她无法那么快接受新的循环。
但伊荷清楚,这只是借口,拖延时间,不想接近这个时空的锚点才是真的。
莫里斯教授以为她不相信他形容的那个时空,其实在经历上个循环后,她就信了。重复的循环,出现某段被遗忘的记忆,并非毫无可能。或许她现在经历的循环,也并不是第一次。
莫里斯教授形容的那个世界里,他们在圣德莱尓大教堂举办的假婚礼上,塞维是被嘉蒂拖走的。
芙蕾娜护士长是嘉蒂的姑妈,天然就会爱她;碧翠丝、南茜、瑞茨医生还有诊所其他人,也会慢慢喜欢上嘉蒂。嘉蒂个性不差,学习速度也快,又是诊所的新老板,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塞维是她在与帕诺诊所有关的全部回忆里留下的,硕果仅存的朋友。
连他都利用上的话,会让她觉得自己是那种站在牌桌前,由于输红眼,不断抛售底线加注,换取翻身机会的赌徒。
窝在自己松软温馨的沙发上,边吃甜牛奶泡水果麦片,边望向放在五斗橱,那条裹着蓝宝石的湿手帕的伊荷,如是想道。
实在不行跳过就好了。
她真的不想去到莫里斯教授形容的那个未来。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从右手边炸开。
伊荷端着麦片碗,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道挟裹森冷黑气的魔光,穿过客厅的方窗,直冲面目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