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交涉

    竹青凑近围栏,压低了声音:“官爷,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何人?”


    狱卒轻蔑一笑,说:“何人?说来听听。”


    竹青说:“我家小姐乃是杭州府官商陈氏之女。杭州陈氏,想必您听过吧?”


    狱卒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杭州陈氏的名号,在江浙一带确实如雷贯耳。


    竹青见他神色有变,立刻趁热打铁:“我家大老爷,与江南织造局的总管张公公交情颇深。张公公是什么身份地位,官爷您比我更清楚吧?”


    江南织造总管张太监,是宫里出来的天子近侍,直接听命于隆庆皇帝。别说他一个小小狱卒,便是苏州府上下各级官员见了,哪一个不尊敬?


    虽然陈莺莺的记忆深处,没有任何陈氏与这位张太监有过往来的片段。


    但空白绝非没有联系,只是因为陈莺莺从前被规训得太“本分”。


    她恪守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被家族赖以生存的官商经营之道彻底隔绝在外。


    父兄在外面经营着怎样的社会关系网,陈莺莺一概不知。


    陈氏和张太监之间必然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这是毋庸置疑的。


    否则,陈氏何以能在杭州稳稳占据官商翘楚之位?若无与织造局总管太监这等手握实权的关键人物,保持着某种程度的默契乃至利益勾连,陈氏这偌大的基业,只怕会风雨飘摇。


    “张公公?!”狱卒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三分。


    可狱卒想了想,眼前这主仆二人,一个气息奄奄地躺在肮脏的稻草堆里;一个则是伤痕累累,满面污垢。


    真有那般泼天背景,岂会像条丧家之犬般被丢进这臭气熏天的死囚牢?


    狱卒心底倏的窜上一丛火,忽然从围栏里伸进手来,揪住竹青的耳朵就开始骂:“


    放屁!


    老子在牢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为了活命编造身世,攀扯贵人的戏码见得多了去了!你这死丫头片子,为了图保命,什么弥天大谎都敢往外喷!


    ‘张公公故交之妹’?这牛都吹到天上去了!真当老子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随便扯张虎皮就能吓唬住?”


    狱卒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刚才被“张公公”三个字吓飞的魂魄又回来了,又恼又怒地瞪着竹青:


    “有这般通天人脉的主儿,早就该被请进后衙上房,好吃好喝供着了,还能在这鬼地方等死?笑话!”


    “官爷,您看清楚了!”竹青的语速极快,声音因疼痛而发颤,“这是六百两!整整六百两的通兑银票!货真价实的六百两!


    您仔细瞧瞧!


    若我家小姐不是杭州陈氏的千金,身上能随随便便就带着这么大数额的银票吗?!这难道还不是明证?!”


    那两张银票是我昨天放在里衣里面的,我觉得那一定是能保命的东西。


    陈莺莺没有权,只有钱能证明她的身份。


    我深知这一点,我也想对了。


    狱卒那充满暴戾的眼睛,瞬间被那两张小小的纸片吸住。他死死盯着银票,浑浊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他下意识地凑得更近,近得眼睛都要贴在银票上。


    这纹路……这特殊的油墨味……是真的银票没错了……


    六百两啊……知府老爷一年的俸禄也才六十两……


    狱卒手上的狠劲渐渐软了,缓缓松开揪着竹青耳朵的手,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


    竹青观察着他的神色,继续加码:“我家小姐下嫁沈家。如今,沈誉那贼人,为了谋夺我家小姐的嫁妆,竟丧心病狂,反诬小姐毒害于他。


    他不知用了什么龌龊手段,买通了几个捕快,演了这么一出‘捉拿毒妇’的戏,将无辜的小姐构陷下狱。”


    她顿了顿,看着狱卒额角渗出的冷汗,接着说:“官爷,您想想,您不过是奉命行事,不知者不怪。但若是我家太爷、大老爷,还有那位张公公……


    知道是你们这些‘奉命’的人,亲手将陈氏的小姐、张公公故交的妹妹,推进了这暗无天日的大牢,让她受尽屈辱折磨,甚至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竹青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已经如同冰冷的刀子,悬在了狱卒的脖颈上。


    狱卒的脸色煞白。


    他太清楚其中的利害了。若是陈氏让张太监帮他们报复,府衙里的那些大官到不打紧,可对于他这般的小吏而言,那绝对是承受不起的。


    “这……这……小的实在不知啊!


    捕快抓人,只说是奉府尊之命捉拿人!小的……小的哪里知道小姐是陈氏的金枝!


    都是那杀千刀的沈誉!都是那些黑心烂肺的捕快!他们蒙蔽了府尊,也蒙蔽了我们这些当差的!”


    竹青见他已被彻底震慑住,语气稍稍放缓:“官爷,现在知道还不晚。您想想,若是小姐真在这里出了事,追查下来,您和今日参与此事的诸位官差,一个都跑不了,可如果……”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狱卒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地望着她。


    “可如果,官爷您能及时将这其中的冤情,还有我家小姐的背景,速速禀报给您的上级,递话给府尊大人知晓。


    让上头明白,他们抓的是杭州陈氏的小姐,是江南织造总管张公公故交的妹妹,是沈誉为了谋财构陷的清白之人。


    您想想,府尊大人知道真相后,会怎么做?”


    竹青盯着狱卒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您今日之举,非但不是罪过,反而是大功一件。


    是您及时察觉冤情,挽救了陈小姐,避免了府衙老爷们铸成大错。陈氏岂能不感念您的恩德?这泼天的功劳,可就摆在官爷您眼前了。”


    狱卒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脸上的恐惧瞬间被求生的欲望取代。


    他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呼吸都急促起来。


    对啊!如果自己成了捅破这天大冤案的关键人物,那岂不是……立下大功了?


    他猛地挺直腰板,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急切,连连应诺:


    “明白!明白!姑娘放心!小的全明白了!小的这就去!立刻就去!绝不敢有半分耽搁!


    陈小姐是冤枉的!是天大的冤枉!小的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话递上去!请小姐千万保重!小的这就去禀报!马上去!马上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块银子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对着我深深作揖,然后转身,朝着牢房甬道的出口跑去。


    生怕慢了一步,这活命的机会就飞走了。


    竹青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我,笑着说:“真的有用,小姐果然聪明!”


    这些话术,皆是我强撑着病体教给竹青的。不过我只简短地说了只言片语,这小丫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机敏,将我的话演绎得更上一层楼。


    “是你机灵。”


    我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弱弱地说:“希望之后也如我所料想的那样发展。”


    竹青肯定地说:“会的会的。”


    我稍稍松了口气,开始闭目养神,竹青知道我累,就没再和我多说话,只是偶尔叫唤我几声。


    我没觉得她烦,我明白她只是担心——毕竟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睡下去我自己都怕再也醒不来了。


    算着时间,应该已经到饭点了。从昨天晚上吃过晚饭到现在,我粒米未进,这胃里空空,开始发出阵阵绞痛。


    这时,甬道那儿又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渐近,一个狱卒引着路,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被宽大黑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瘦削身影。


    那黑袍几乎融入了牢狱的阴影中,却透着一股与这污浊格格不入的洁净。


    狱卒在栅栏前停步。那人影也随之站定,微微抬头。


    借着甬道壁上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我终于看清斗篷宽大的兜帽下,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裙和半旧的木箱,以及那张坚韧的脸。


    是姜顺英。


    惊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然而,这份惊讶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奇异地沉下去,化作一种近乎了然的平静,似乎我早就有预料一般。


    这份惊讶让我有些愧疚,因为我本不必惊讶。


    她既然能冒着风雨来到我身边,就绝不会在风雨最激烈的时候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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