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探监(一)

    狱卒搓了搓手里的银子,道:“给你一炷香时间。”


    姜顺英点头道:“多谢。”


    说罢,狱卒转身离去,牢房内只剩下我们三人,以及那盏残灯。


    竹青看到姜顺英真容的瞬间,眼圈立刻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些感激的话,却觉得恩深情重,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我欲起身来表达我对姜顺英的尊敬,用手吃力地撑着地面,竹青见状忙把我扶起来。


    我对姜顺英说:“我……真没想到是你。”


    姜顺英说:“现在就不要和我寒暄客套了。”


    待我靠在墙壁上坐稳,姜顺英利落地解下斗篷铺在相对干净的地面,然后打开旧木箱,拿出来一个食盒。


    她从食盒里盛出温热的蔬菜肉蛋粥,说:“先吃东西。”


    粥里的肉末和蔬菜都切得很细,粥米和蛋熬得极为软烂,不用怎么咀嚼就可以直接吞下去。


    有营养,好消化,易吸收。非常适合我和竹青这种伤员。


    我虚弱地笑起来说:“姜女士,您真是有心了。”


    “快吃。”姜顺英盯我一眼,“边吃边听我说。时间不多,耽搁不起。”


    竹青端起碗筷,摸了摸碗壁,觉得温度刚刚好,马上就开始喂我。


    尽管每一次吞咽喉咙里都会有阵阵剧痛,可我还是尽着最大的努力,用最快的速度喝着粥。


    伴随着食物下肚,胃里因饥饿带来的痉挛迅速得到缓解。


    地上如此脏,姜顺英却不嫌弃,在我面前坐下,小声说:


    “我中午就来了,一直在牢门口候着,磨破了嘴皮子,那些狱卒还是死活不让进。”


    她一边说,一边从木箱里拿出几页折叠整齐的纸,“直到刚才,一个狱卒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跑出来同看守的说了些什么,又匆匆跑走了,那看守的才松口放我进来。这其中有什么缘由?”


    竹青说:“小姐使了些计谋唬住那狱卒,让他去上报小姐的身世。”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将那几页纸塞进我手里,“这是药渣的详细药方。我誊抄了两份。一份我留着,一份你贴身藏好。这是铁证,你在牢里千万不能弄丢。”


    她用手指着我手上的药方,“每一味不该有的药,用量都极其微妙,单看是治病的,但它们相互叠加,毒性便会激发,日复一日地喝下去,表面看是病重不治,实则是被温水煮青蛙般缓慢地毒杀至死。


    开方子的人医术了得。要是不精通医药之道的普通郎中来看这方子,大抵只会觉得这是极补的药,万万想不到这是一剂毒方。”


    我蹙眉,接着说:“即使有郎中看出来这药方不对,沈誉那厮也大可甩锅说庸医害人,全身而退。”


    真是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歹毒方法。


    一碗粥喝完,我已经半饱,竹青又盛了一碗喂我。


    姜顺英说:“升堂那天,我会带着药渣和药方一起。”


    我刚喝下去一口粥,差点被呛住,“升堂?什么时候?”


    姜顺英说:“后天上午升堂。府衙今天下午已经贴出告示了。”


    我冷笑一声说:“一般的官司按流程怎么都得等个三五天,沈誉还真是催得紧。”


    话锋一转,我问姜顺英:“您怎么会知道我在这?”


    姜顺英说:“柳姐告诉我的。”


    我微微一惊,万万没想到柳淑才会入场。


    姜顺英说:“是她冒险打听来,又偷偷传信给我的。


    沈誉对外宣称你毒杀亲夫,但她不信。她亲口对我说:‘姐姐被污蔑了,她绝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知道你和沈誉之间具体的凶险,但凭直觉,她笃定你是被冤枉的。我就把沈誉要害你性命的事告诉她了。”


    一股暖意混杂着酸涩涌上我的心头。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柳淑才的模样:那双总是带着讨好与怯懦的眼睛,那个总是小心翼翼仿佛时刻准备承受责难的背影……


    帮我就意味着要对抗沈誉,意味着要亲手打破她千金散尽才换来的“家”。


    她是那么渴望安稳的一个人。


    如果我失败了,她会面临什么?


    轻则被沈誉重新像个牲口一样卖回青楼,重则被扣上“毒妇陈莺莺的帮凶”的大帽子,然后被处死。


    帮我的风险太大、代价太高。


    人又总会在权衡过利弊之后,选择更利己的选项。


    所以我武断地认定她不会帮我,也不敢帮我。


    但是这一次,她摒弃了她承受再大的委屈都要握住的“家”,站到了我身边,向我伸出一双手。


    我错了。


    我之前竟然如此傲慢,居然没有把她当做我的盟友……


    明明我们有着相同的困难。


    我竟用自己那套基于生存本能的的庸俗揣测,去度量柳淑才超脱生存本能的高尚——选择相信、共情、为不公抗争到底的互助情谊。


    强烈的愧疚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痛了我的心肺。


    姜顺英说:“只是她现在身份尴尬,贸然来探监太过扎眼,反而坏事,所以之后传递消息这些明面上的事,都由我来办。”


    我望向姜顺英,眼神中深切的懊悔,最终只能化作一声低哑的:


    “她是个顶坚韧的人,您也是。”


    姜顺英说:“世上坚韧的女子多了去了,我这不算什么。”


    我的眼角不知在什么时候灌满了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砸。


    姜顺英说:“你们不必担心菊香那丫头,她现在和我在一起,没受伤,很安全。不过她被通缉了,所以现在不方便过来探监。”


    正在狼吞虎咽喝着粥的竹青,喉咙里塞满了食物,一时说不出话,只能狂点头,用眼神表达对姜顺英的感激。


    得知菊香是安全的,我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说:“知道她安好,我便放心了。”


    姜顺英见我们吃完粥,从木箱里拿出一个葫芦,说:


    “你的肺病等出去了我再帮你治。晓得你们今天挨了打,浑身疼,给你们开了一剂止疼药。


    这是由当归、川芎、赤芍、桃仁、红花、乳香、苏木、黄芪、甘草熬成的化瘀止痛汤,你们喝下去可以减轻浑身的疼痛。”


    她怕我不信她似的,倒了一小碗出来一饮而尽,说:“没毒。”


    我被她逗笑了,说:“我们不会疑你。”


    竹青伸手去接她的葫芦,她却把葫芦拿了回去,愠恼道:“上次和你说的全忘了!凡是喝药,都要知道方子,知道别人给你喂的是什么才能喝!”


    我马上露出一副知错的表情,连声说:“好好好,这次真的记住了。”


    姜顺英这才把药递给竹青,喂我喝下。


    待竹青也喝下药,她又给了我们两副外敷的药。


    “这是化瘀止痛膏,涂在患处能止血止痛。”


    我笑着对姜顺英说:“谢谢,你想的太周到了。”


    竹青准备给我擦,我说:“竹青,你伤得比我重,先给自己擦。”


    竹青一边说“好”一边撩起裤管。


    姜顺英用手涂抹膏药,给竹青上药。


    膏体触到肌肤上,竹青眼睛都亮了起来,“冰冰凉凉的,一涂上来就没那么痛了,姜女士您真是妙手回春!”


    姜顺英满脸板正:“寻常水平罢了,还有很多疑难杂症的疗法正在学。”


    我脑中闪过柳淑才的病,问姜顺英说:“柳淑才好些了吗?”


    姜顺英说:“她的患处已经开始消肿了,脓水也不流了,不过完全消炎还需要些时日。”


    我又问:“府里怎么样了?”


    姜顺英说:“乱成了一锅粥。也正因如此,柳姐才能寻到机会,避开沈誉的耳目,与我传递消息。”


    我疑惑道:“乱?”


    姜顺英叹了口气。


    我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看着竹青腿上的淤血,想起林芳身下那触目惊心的一滩血,急忙问姜顺英:


    “那林芳呢?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姜顺英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默然一瞬,才说:


    “她死了。


    她小产的时候,孩子是脚先出来的,沈誉一看是个男孩,高兴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


    但是孩子的脑袋太大了,林芳生不出来,沈誉立马去找了个会剖宫取子术的大夫来保他儿子。


    结果林芳手术中大出血,血顺着被单流了一地,可狠心的沈誉对她不管不顾,只说一定要保住他的第一个儿子。


    林芳血尽而亡,孩子剖出来是个死胎。


    沈誉抱着死胎哭得撕心裂肺,哭完便怒气冲冲地对着林芳的尸体骂起来,骂她是个没用的东西,活着把米都吃贵了。”


    姜顺英说完,寒意,几乎要将我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冻结。


    林芳在沈誉眼中,不过是生育的工具,是随时可以为了所谓的“香火”弃之如敝履的消耗品。


    林芳临死前的哀鸣,仿佛穿透了时空,在我耳边凄厉地回响。


    她告诉我,是他们吃了她!


    竹青眸中难掩哀愁,蹙眉道:“如若林姐怀的是个女儿,沈誉必然不会想到剖宫取子,林姐或许还能活……可惜……”


    滔天的悲痛与刺骨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化作我心里熊熊燃烧的愤怒。


    我接过竹青的话:“可惜怀的是儿子,可惜沈誉不配为人,可惜这世道不给女人活路!”


    “那赵秀娟……”我几乎不敢问下去。


    姜顺英深呼吸一口,缓缓道:


    “林芳生产的时候赵秀娟也在场,她亲眼看到林芳是如何死的。林芳断气那刻,她疯了似的趴到林芳床头,抱着林芳的尸体哭,沈誉觉得她的哭声烦,踹了她两脚……


    她回房就悬梁了。”


    ……


    牢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我们三个人都僵在原地,面色凝重。


    昏黄的油灯将我们沉默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扭曲、变形、拉长……


    就连我们的影子,仿佛也被这浓得化不开的悲凉浸透了。


    空气中,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我好像在空气中,听到赵秀娟死前未咽下的那口气。


    她对我说,他们也吃了她!


    恨意好像淬过毒,如同地狱业火,在我胸腔里熊熊燃烧。


    我恨不能化身厉鬼,撕开沈誉那张温润如玉的虚伪皮囊,挖出他那颗比墨还黑、比冰还冷、比蛇蝎还阴毒的心肝!


    我恨不能将这吃人的时代付之一炬,烧个干干净净!


    我终于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这具残躯病体,熬过那些非人的折磨。


    是恨。


    是永无绝期的恨。


    是陈莺莺对沈誉的恨。


    是我对这个时代的恨。


    就在这时,甬道尽头传来:“到钟了!赶紧出来!别磨蹭!”


    这声催促,将我们从那血淋淋的悲愤中硬生生拽回。


    姜顺英深吸一口气,没有再看我们,开始收拾那个半旧的木箱,很快就收好了。


    姜顺英站起身,拍了拍布裙上沾的草屑,重新披上那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提起木箱,转身走向牢门。


    我注视着她的背影,说:“姜女士,我真的很感激您助我于水火。”


    她的脸笼罩在斗篷的兜帽下,在阴影里,我看见了那双清亮眸子里平静的肃穆。


    “谢我作甚,治病、救人是医者分内的事。”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迈步跨出了牢门,和昨天挺身入风暴时一样,她还是那么来去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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