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考试终于结束啦,走走走,姐请你吃大餐!”
从工厂大门走出来的时候, 孙舒雅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妹子金榜题名了。
当然,她没有妹子, 也没有金榜题名。
考试结束后, 班学武走进车间检查答题情况时那张仿佛能杀人一样的脸, 显然是吓到她那位胆小的房客了。
真是的, 对着一个小姑娘摆出那么凶的表情做什么?孙舒雅在心中忿忿不平。
面对好心房东的热情邀请,安知知盯着自己的脚尖,呆呆地点了点头。
孙舒雅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膀:“哎呀, 没事的啦, 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是我的好知知。都怪我,非要让你上。”
“怎么会……”安知知又从点头变成摇头,“我知道房东姐姐是为我好。”
孙舒雅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脸蛋:“傻姑娘, 有时候有些人有些决定,虽然说是发自内心地为你好, 但不一定就能导向皆大欢喜的结果, 也有好心办坏事的时候——唔, 大概就像我这样。”
是她自己非要觉得安知知有什么特异功能, 像赶鸭子似的把她赶上架, 然后让她来受这番挫折。
过去一个月, 她是亲眼看着安知知连觉都舍不得睡, 不要命似的在那儿学的。
早知她会如此拼命, 她就不该想出这个馊主意来——她还以为, 只要知知金手指一开,就能大杀四方,让班学武心服口服。
她想,以后可千万不能强知知所难啦。
另一头,时代智钢的工厂内,班学武站在刚刚还是考场的工间内,双手抱胸,抬头仰视HL新型号战斗机甲的英姿,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浩子,你看怎么样?”
“我看行。”从机甲身后探出一颗脑袋。
“连你也觉得没问题?”班学武仍然不肯放弃,想要从工程部领军人物的口中得到一星点能够否定的机会。
齐浩用干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润滑油:“非要说的话,关节的上油量太多了,看把我的手给糊成什么样了!”
“我是说,技术层面,就没别的什么问题了?”
“厂长,把我叫来之前,您自己一定已经检查过一遍了吧?有发现什么问题吗?”
“没有。”
“那不就对了,连厂长都没有发现问题,那肯定是没问题。”
班学武白了齐浩一眼:“你可是新机甲的总工程师,应该比我更能发现问题。”
“我说了,没问题。”齐浩笑笑,“除了机油。”
班学武抬起头,望向钢铁小巨人的面部,那张线面分明的钢铁面庞看起来坚毅不屈,有着令人心醉的力量。
“一个从B-08来的姑娘,没有上过学,真的要把她招进来吗?”他喃喃自语道。
齐浩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听厂长这么说,是个厉害的人物啊——垃圾星出身,没正经读过书,但是能修好HL-12,我看这是个比我还要天才的天才。”
“你倒是不谦虚。”
齐浩向来对被旁人称为天才的事情态度坦然,也完全不顾忌以此自诩。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他确实说得上天才。
“厂长,您可一定得把握住她。要是她日后去了别的工厂,对智钢来说肯定是一个损失。”
“别的工厂也未必能要她。你也知道的,现在外头的大厂都把学历卡死了。”
“那就更能体现厂长您的英明和包容了嘛。”
班学武向侧旁瞥了一眼,不置可否。
如果那个名叫安知知的姑娘真如孙舒雅所说,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也没有积累机甲维修的经验,却能在第一次见到HL-12的时候就正确完成修复——
“会不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你看,正因为她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维修培训,也没有正儿八经地接触过现世代的机甲,所以才不会被固有的修理逻辑束缚,在有限的时间里顺利找到突破口……什么的?”
齐浩失笑:“厂长,您就这么不想放人进来吗?难道说是个性格很招人讨厌的家伙?”
班学武摸了摸下巴:“那倒不是。”
与其说会招人讨厌,倒不如说是因为看上去乖巧过了头,反而让他觉得棘手。他可不是那种擅长猜女孩心思的人。
“这次的试题是我亲自设计的故障,以电路板为中心,从关节到动力系统都被设下了陷阱,一环套一环,一共有十二个障碍。看破一个还可能是侥幸,我不相信有人能单凭运气排除掉这全部的十二处故障。”齐浩说。
“——如果真的有,那我可得先怀疑一下自己的能力了。”
*
安知知在成为新世界住人的半年后,获得了一份薪水丰厚、福利齐全、成长空间大、双休且严格坚守八小时工作制的工作。
不需要巴结同事谄媚上司,甚至根本就不需要跟人交流,而且通勤距离不算太远,单程耗时大约三十分钟。
除了社会地位比较微妙之外,可以说是一份完美的工作了。
“知知,你太厉害啦!”孙舒雅在得知安知知被录用后几乎喜极而泣,抱着她在客厅转了好几圈,那架势比亲生闺女考上一流名校还高兴。
不过在看到知知表情变化不大后,她又立刻将那种激昂的情绪给收了起来,将知知放到地上,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哈哈哈,有点得意忘形了。知知啊,还是像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不想去的话,就拒绝掉好了,千万别有顾虑。”
也不知道班学武究竟从安知知上交的“考卷”上发现了什么,他来联系孙舒雅的时候,态度和之前相比,简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一副非要得到安知知不可的架势。
如果安知知愿意接受时代智钢的这份Offer,那固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她拒绝,也能欣赏到班学武后悔吃瘪的模样。
总之不管知知怎么选,对孙舒雅来说都是赚到。
她看向正在低头考虑的安知知,默不作声,决定等她做出决定后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安知知似乎有了决意,仰起小脑袋,定定地说:“我要去!”
这让孙舒雅不禁吃了一惊。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安知知口中听到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过这种表态也让她彻底放下心来。
*
由于职业天性,孙舒雅在体察别人的心思方面,有着略超常人的敏锐;但同时又由于她本人那种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自然性格,让她偶尔会在照顾他人心情之前,就把自己想说想做的给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她自以为这辈子和胆小敏感、爱钻牛角尖的人最不对付。
但这话套在安知知身上,就立刻不成立了。
这小丫头又胆小又敏感,还老钻牛角尖,但孙舒雅就爱宠着她。
以孙舒雅的年纪,有一个已经成年的女儿显然不太现实,更多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都还是半个小孩。
即便如此,她也显然已经把安知知当成半个闺女了。
既然是闺女,她就难免以老妈子的心态,替她的人生大事操劳一番。
好了,如今闺女的工作大事已经尘埃落定,接下来就该轮到另一件人生大事了——
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知知这样乖巧懂事漂亮又聪明的姑娘呢?
什么样的人……
什么人……
孙舒雅苦思冥想,不管在脑中勾勒出如何优秀的男子像,最终都会担心对方不过一个花心骗子,将知知玩弄股掌,始乱终弃。
知知这丫头,就是那种被拐了还会替人贩子数钱的小笨蛋。虽然看着警惕得像只兔子似的,但其实只要稍微对她好一些,她就能马上感恩戴德掏心掏肺。
就拿老班那家伙当例子好了。
很明显,班学武一开始特看不上知知,知知也打心里害怕他。
然而等正经去上了几天班、受过几次指点之后,知知这丫头就像是被收买了一样,小鸭子一样跟在班学武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师父叫得亲切,工作起来也格外卖力,看得孙舒雅心如刀割。
也亏得她知道老班是个正人君子,才放心知知在他手下工作。
若是不知底细的人,交给谁她都没法心安……
等一等——
思来想去得不出个结果,孙舒雅猛然惊觉,她什么时候也受社会观念荼毒,觉得人非得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这样一步步走来?
差点忘了,她自己也是自由自在的单身女青年一枚。
不也挺好的?
……于是此事就此作罢。
*
自知知步入职场已经过了半年时间,她脸上那种漂浮不定茫然无措的表情越来越少、薪水福利水涨船高。
对此,孙舒雅感到非常圆满安详,在面对幼儿园里那些熊孩子的时候,胸襟和器量都大度许多,俨然有了慈母的风范。
就在这平淡而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日孙舒雅突然发现,知知居然带了一个男人回家!
咳,确切来说,是知知主动申告的:
“房东姐姐,我有一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要在我这儿借住一段时间。”
收到这条信息的第一时间,孙舒雅还由衷感叹闺女大了,终于交到朋友了,问那句“男的女的”也只是下意识动作而已。
结果——
“男的。”
在屏幕上看到这俩字的时候,她差点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孙女士:完了完了,闺女要被大猪蹄子骗走了(心碎大哭,满地打滚!!
*
知知奋斗史的插叙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章回到正常时间线上,为此抽象地前情提要一下:
姐:杀了你哦。
兄:谢谢。
第32章 考核
对于安知知突然带了一个男人回家的事, 孙舒雅不想表现出过于大惊小怪的样子,否则以安知知的性格,一定会因此感到寝食难安。
但同时她又非常、非——常担心安知知上当受骗。
“……”她盯着屏幕看了半天, 在输入框里打了句“不行”,最后给删掉了,又打了一句“送走”, 但也还是删掉了。
“是怎么认识的朋友呀, 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最后发送出去的是一行语气温和的问句。
安知知回道:“是从家乡来的朋友。”
在孙舒雅思忖着要说什么的时候, 她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也不能说是朋友。是我尊敬的人。”
这时候孙舒雅突然反应过来——这可是从异界少女安知知的“家乡”来的人, 是不是该称之为……异界少年?
嗯,还不能肯定一定就是少年。尊敬的人……说不定是个老爷爷呢?
在得知安知知带回来的人也是一位异界来客之后,虽然好奇心丝毫未减, 不过孙舒雅心中的警戒值倒是降低了些许。
她从未在安知知面前说起过, 心里却一直有所察觉,不管她待安知知如何好,也不管安知知眼下的生活有多稳定,这个世界对她来说, 都从来不是真正的安息之所。
不过孙舒雅也始终相信,这个困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得到好转。
安知知现在才十九岁, 她人生的十九分之十八都是在另一个世界度过的, 这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只不过人生的极小一部分。
但再过十年二十年, 当这个世界的回忆成为她人生的大部分时, 她一定会逐渐接纳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自己。
在此之前, 能遇上家乡的来客, 一定能给她的心灵带来很大的慰藉吧?
毕竟, 即使是去往另一个城市打拼的人, 在异地碰见老乡的时候, 都会感到亲切和安心,更何况是跨越了整整一个世界的安知知呢?
话虽如此,她果然还是不能任由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就这么生活在知知身边。
嗯,必须打探一下他的情报。
……
以上,就是孙舒雅把那只二手终端交给安知知前的心理活动。
*
“如果你欺负知知的话,小心我杀了你哦。”孙舒雅决定不管知知带回家的男人是怎样的家伙,先给他来个下马威再说。
“?”简单的标点符号。
毕竟突然被陌生人挑衅,在弄明白事情之前不主动流露太多情绪也正常。
应该不是那种血气方刚的愣头青。
“开个玩笑,杀人可是犯法的,我是守法良民。不仅是法律的尊严,知知的幸福也由我来守护!”虽然的确很像玩笑,不过孙舒雅是认真的。
“你是?”
噢,原来还没自报家门呢。呵呵,我故意的。
“欸?!知知还没有向你介绍过我吗?”
“房东姐姐?”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还挺机灵。不过“房东姐姐”是知知的专属称呼,你小子可别乱叫。
“哎呀,你好呀,小弟弟。我喜欢有礼貌的年轻人。”总之先阴阳怪气一下。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年龄,不过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
“多谢您一直以来对知知的照顾,向您表达诚挚的谢意。”
唔,这是真的在道谢,还是另一种方式的阴阳怪气?
孙舒雅决定顺着他的话予以回击:“口头道谢没有诚意。”
看他能变出什么花来。
“我眼下身无所长、寄知知篱下,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足以答谢阁下,目前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照顾好知知的饮食起居。若日后得以立命,定结草衔环相报。”
花言巧语这一套倒是挺会的。
瞧瞧,这多像穷女婿向老丈人提亲时的说辞,什么眼下没有钱,什么一定会对您女儿好,什么日后一定飞黄腾达……
空口无凭,谁不会说?况且这都是几十个世纪之前的老土说辞了。以为她会被这些穷酸到掉牙的句子打动吗?也太小看她孙舒雅了。
“不行,我不答应。”
“请问,阁下是不答应什么?”
糟糕,她一不小心真把自己代入老丈人了。
“没什么。”咳咳,“对了,还没问你,尊姓大名啊?我叫孙舒雅,如你所知,是知知的房东,也算她的半个监护人。”
“严决。”
名字不错,简单,大气。但是嘛,总让人莫名觉得有点纨绔公子那味道……是她的幻觉吧。
“几岁啦?”
“二十四。”
看吧,小她近一轮,果然是个弟弟。
“好的,严决弟弟,你说你会照顾知知起居是吧?可别骗我。说说具体都做些什么?”
经过一年的适应,知知现在已经完全能够独立生活,根本就不需要再刻意关照。
反观你这家伙,初来乍到,怎么想都是知知在照顾你这个人生地不熟的老乡吧?
“我帮知知收拾房间。”
附图:窗明几净的房间。
呃,虽然知知一个人住的时候房间也不乱,但现在好像确实更加整齐了。姑且加十分吧。
“我帮知知洗衣服。”
附图:挂在晾衣架上的换洗衣物。
挂得挺整齐的,间距保持得太精准了,这家伙,不会有什么强迫症吧?
嗯?有一件形制奇怪的长衫混进来了,是这家伙从那边穿越过来的时候穿的吗?这么一看,花纹确实和知知当时穿的衣服一样呢。看来是货真价实的“老乡”。
等一等,知知,你怎么连内衣也让他洗啊?这家伙,不会动什么歪脑筋吧?
先不以恶意揣测这小子,看在晾衣服很整齐的份上,加十分吧。
“我帮知知做早餐。”
附图:色彩明亮的三明治牛奶套餐。
手艺看着不错,比知知当初自己试做的要好多了。
面包的边缘切得很整齐,里面的果蔬鸡蛋也叠放得很平整——所以说他是真的有点强迫症吧?
另外……这不就是照着她当初给知知的那份食谱做的吗?!
原来知知还留着那张小纸条啊,呜呜呜,好感动!
这个可以加二十分!
话说这个叫严决的小子,才来这几天就学会了打字和摄影,还能搞明白洗衣机和炉灶的使用方法,看来适应性很强……不如说,也太强了吧。
和他说话的时候,几乎不会有他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感觉。
一定要挑刺的话,“阁下”这个称呼让人觉得有些古典,不过她倒是不讨厌。
嗯,可以再加二十分。
这样加起来就是六十分,已经过及格线了呢。
不是,她到底在评什么分啊?!
咳咳!
“你不会就打算一直这样赖在知知那儿,以为做点家务就能揭过去了吧?就算知知心软同意,我也不会允许的。”
绝对不能让知知栽在软饭男手里。
“嗯,我不会拖累知知的。再过几天就会去试着找工作。”
有志气是好事,不过因为这几年小行星频频来袭,对经济的影响已经逐渐体现出来,近几个月的就业形势并不景气,就连“原住民”要找份工作都不容易,更不用说“外来人口”了。
除非这家伙也有像知知那样的“金手指”。
呃,不会真的有吧?
“说的轻松。怎么找,有打算了吗?”
如果只是想在口头上蒙混过关,她可不会轻易放过。
“我打算应征机甲单兵。”
哦,机甲单兵。
等等!什么兵?!
看到屏幕上跳出的气泡,孙舒雅猛地愣住了。
结合这家伙似乎很会做家务的属性,她还以为会看到诸如去餐厅扫地洗碗之类的回答。怎么会是机甲单兵?
你小子,开玩笑吧?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既普通又自信?
你以为机甲单兵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吗?
哦,我知道了,是因为第一次见到机甲这玩意儿,觉得太酷了,所以才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的吧?
就像那些心智尚不成熟,梦想比天高的小男孩——如果让她在自己班上问问那些五六岁的男孩子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十个里至少有七个会回答机甲单兵。
也就比她小时候成为“魔法少女”的梦想要稍微靠谱那么一丢丢罢了。
绝大多数男孩在上初中之前就会意识到自己和机甲单兵这份职业根本就没有一丝缘分。
你就尽管尝试吧,试过之后,就会像那些男孩子一样,知道自己的斤两了!孙舒雅在心中猛烈地吐槽道。
“祝你好运。不过我劝你最好再预留一个备选的职业。”比如刷碗工什么的。
“有必要吗?我觉得自己能合格的。”
孙舒雅看到这行字,几乎要将一口老血喷到屏幕上。
这家伙,是有多不知天高地厚啊?!
就连军校出身的毕业生也未必百分百能够通过单兵的考核,这家伙以为自己凭什么?
不靠谱,这种男人绝对不靠谱。扣五十分!
“呵呵。”她恶狠狠地回复道。
*
电流通过的微小噪音响了起来,玄关出现了一些动静,穿着通勤工作服的少女出现在门后。
“我回来啦。”小小的招呼声。
“工作辛苦了。”严决熄掉终端,将摊在膝盖上的书转移到茶几上,起身迎接。
“不辛苦不辛苦。”安知知摇了摇脑袋,两只眼睛弯弯的。
很开心的样子嘛,严决想,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
第33章 思亲
晚餐已经被摆好在了餐桌上, 碗筷也一应俱全。都是严决做的。
安知知看着那片在橙色吊灯下氤氲开来的热气,神情有些恍然。
很小的时候,她曾经有过一个梦想, 就是有朝一日能和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吃晚饭。
桌子不用大,小小的一张就好。饭菜无需有什么珍馐,但却是家人一起做的。
那时候她的父母尚还健在, 只不过乱世流离, 在她记忆里, 一家人从未安安稳稳地坐下吃饭。
不是一边赶路一边嚼一张没有什么味道的面饼, 就是躲在残垣断壁后吊着精神吞咽一只干硬的馍,再要不然,就是树根、土块、草皮……
后来被带到摇光, 过上了不愁吃食的日子, 但那时她已是父母双亡的孤儿——那时她已知道,即便苍生无灾、天下太平,自己也再无资格去期盼曾经那个美梦了。
剑墟餐点,众人齐齐围长桌而坐, 虽然热闹,但总欠了些小家的温馨, 莫揶待她宽厚, 但也无法代替父母。
她曾经那么眷恋的人, 最终还是将她独自一人地抛在了这世上啊……
“在想什么呢?”严决突然出声。
知知回神, 下意识答道:“想爸爸妈妈。”说完才发现这回答好生奇怪, 又傻傻地啊了一声, 表示反悔。
严决看她一眼, 嘴角微动, 但没有做声。这个时候, 他该说些什么呢?他没有经验,他不确定。
他从姜玉芝那里听说过,她发现安知知的时候,这孩子正在路边掘墓葬母。
小小的人跪在地上,身上衣衫褴褛,手里拿着一把锈得几乎不能用的短剑,一下一下地将那腥臭潮湿的泥土挑。
剑身的锈蚀猩红,浸润了人血的泥土泛黑。
小人儿边上躺着一具干枯的尸首,刺腹自尽而死,身上破败的衣物被染成嫁衣般的暗红……
“虽是饥荒之年,但那妇人与其他饥民相比实则还算好的,至少尚未瘦脱了相,若不选择自绝性命,说不定能捱过这一劫。不知为何,竟会丢下还没及笄的女儿。”
那时姜玉芝是这么说的。
“你说知知发现母亲自杀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啊,活在乱世荒年虽然辛苦,但和血肉至亲相依为命又有什么不好。她在替母亲掘墓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情呢?”
“说到底,那位母亲……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在做出这个选择之前,有考虑过孩子的感受吗?”
“……她是可以只求自己痛快,不顾儿女感受,但既然如此,她当初又何必生下这个孩子?”
姜玉芝长吁短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母亲啊……严决在心里叹了一句。
对他来说,亲情已经是一种很遥远的东西了。
知知来到摇光时,严决岁有百二十七,父母早已仙去,两个亲生哥哥也已不在人世。他在世上的亲人,只有哥哥们留下的子嗣——而他们也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严母过世前,严家长兄曾托人寄信至天衍,道母亲病重,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老人家一生圆满,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个七岁离家的幺儿。
严决收到信,暌违三四十年,再次回到严家故里。
彼时长兄年已半百,次兄也过了知天命之岁,两人膝下各有子女数人,其中兄姊者,看起来倒比严决还要年长几岁。
当年他住过的房间,如今已经改头换面,从放满图本玩具的稚子之屋,变成了格调高雅而气质沉稳的书房。
文房四宝、床单被套一应俱全。
严决还以为这房间早就有了新的主人。
长兄说,自严决走后,这间屋子便再未住过人,但每隔数年,母亲便会改换其中装饰,仿佛严决从未离家。
在看到那间全然陌生的房屋时,严决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这里过去的模样,缅怀之情自然也比想象中淡薄。
但是从那些符合他趣味喜好的家具摆件中,他依然感受到了名为母爱的温情,并因此暗生出了一丝愧疚。
那亦是他与亲情一词最后的缘分。
他的母亲,是满怀着对他的思恋与不舍而去的。虽然已经换了面貌,但那位老人依然从面前青年的眉眼间看到曾经绕在膝旁的稚子,因而落下了动容的泪水——她已经无法说话,却仍要向他传达这份强烈的情感。
他以为天下人母皆为此般——无论如何,对亲生骨肉总是割舍不下。
但是知知却被生母毫无眷恋地抛下了,在她还尚未能够独立于人世之时。
姜玉芝好奇那位母亲的想法,他又何尝不好奇。
但他更好奇安知知的感受。
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心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念头?是怨是恨?是遗憾还是追思?是痛苦还是自责?
作为一直被牵挂的孩子,他无法想象,但也无法向知知开口。
仅是从旁触及这个命题,他就感到无尽的悲戚,身为局中人,到底又会如何呢?
“想爸爸妈妈。”
听安知知这么说,他好像了解了一点,但好像又更加困惑了。
这个被抛弃的孩子,也是会眷恋母亲的呀。
严决从安知知肩上解开背包,挂在玄关的钩子上:“吃饭吧。”
他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不动声色地催她走向厨房,一边浅笑着介绍道:“今日餐点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在摇光时做与师弟师妹们,尝过的可都赞不绝口。这里的食材虽不及摇光,但佐料更为丰富细腻,做出来的菜肴应该别有一番滋味。”
安知知被他半推着,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
严决将筷子在桌上码齐,塞进安知知手里:“快尝尝。”说着自己也拿起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条油光铮亮的菜叶。
安知知愣愣地看他,眼睛被饭桌上的顶灯照得通透。
严决辟谷百余年,自来了这里之后,吃食倒是几乎顿顿不落。
起初安知知只以为大师兄不过好奇异世界的口味,但到了后来,除了吃,他还自行研究起料理食谱,时而复现一番他在摇光“修炼”出来的手艺,时而推陈出新,做出些闻所未闻的菜式来。
而她自己也从最开始的诚惶诚恐渐渐变得泰然起来。这几日来,安知知吃过的菜色怕比过去一年林林总总加起来的还要丰富。虽从未堂堂正正说出口,但会在下班的路上期待今天又会尝到怎样的菜肴。
这样真的好吗?她不禁向自己诘问道。
她不知道好不好。但大师兄看起来乐在其中,她自己也暗自高兴。
既然皆大欢喜,那大抵便是好的。
安知知也夹了一条绿油油的菜叶,放在米饭顶端,扒着吃了起来。
“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吗?”严决开始舀汤,一边舀一边问。
安知知抬头,冲他眨了眨眼,大概是在说:“为什么这么问?”
严决笑:“看你回来的时候很高兴的样子。”
“啊……”安知知又是呆呆一愣,随即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这么明显吗?”
严决毫不谦虚,面上却正色道:“嗯……也可能是我眼神比较敏锐。”
安知知被小小地逗笑了,表情放松下来,不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呆样,眼神也跟着灵动起来。
“大师兄,我跟你说,今天午休的时候,我和其它部门的一位前辈聊上天了。这位前辈他可厉害了呢,有几个我一直没弄懂的操作,他今天给我一讲,我就全明白啦!”
安知知本想展开说说那几个操作究竟是什么原理,但想到严决不懂这些,听起来怕是会觉得无聊,加上她虽然弄懂了,却未必能讲清楚,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改口说起齐浩的事来。
“这位前辈进厂才两年,不过比好多老工程师还厉害。大家都说他像是活了第二次的人一样,不然怎么会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呢!”
安知知这时候开始有些懊恼自己那贫瘠匮乏的词汇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厉害”这么一个形容词,翻来覆去地用,根本就表现不出来齐浩前辈真正了不起的地方。
她停下筷子,思索了一会儿,补充道:“大概在我们的工厂里,他就像在摇光的大师兄一样……唔,大家是怎么说来着?嗯……天赋异禀、根骨……奇绝?”
正喝着汤的严决差点被噎到。
他沉吟片刻,放下碗:“大家是这么说的,那知知师妹又以为如何?”
“欸?!”安知知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
严决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吃惊,固执问道:“在知知师妹眼里,我这个大师兄是怎样的呢?”
他不想让知知总是提着别人,便不知不觉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安知知脸上的表情又变得小心起来,她低下头去,看着碗里的饭,想了半天,才说:“……很、厉害。”
严决撇了一下嘴角:“就这样?”
“非常……厉害。”安知知如坐针毡。
这回她脑子里是真的除了厉害便再想不出别的词句来。
要描述齐浩前辈的厉害,她还可以拿大师兄来作比。可是要描述大师兄的厉害,她又能拿什么作比呢?
中天之日?九天之月?天上的仙人?人间的神祇?
她将脑袋抬起一点点,眼球向上转,偷偷看了严决一眼。
左手托着腮,右手握着筷,再寻常不过的动作,但因为主体是严决,便自透露出散漫而风流的味道来,那双似醉非醉的眼在汤气的白雾中,如同穿越烟云,自天际降落的一丝水波。
这水波轻轻、轻轻向她扫来。
这能够涤荡凡尘的水波,亦能震慑她这身凡躯、震慑她心魂。
她不禁再一次想起六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时候。
仙人临山,不染尘烟,繁花经侧畔,片叶不沾身。
在她心里,没有什么词可以详尽地描述这个人。俗世的词语都不够贴切,天人的言语才能将他形容。所以她能说什么,该怎么说?
她好为难。
“那我和知知所说的那个前辈比起来,谁更厉害呢?”
“那自然是大师兄!”
安知知脱口而出。突然就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原本没什么可比的,但问题的答案依然明显,因为在安知知心中,严决是世上独一份的、超过一切的存在。
托着左腮的拇指划过下颌的轮廓,严决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嗯,我想也是。”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喝起了汤。
*
吃完饭,严决依然积极投身洗碗的工作,安知知抢不过他,还反被推到客厅休息。
她坐在沙发上,看到叠放在茶几上的那堆书,不由吃了一惊。
是放在书架第二排的,她说过没有必要看的那些书。
被翻到一半的那本《机械动力学》正向下摊开,摆在茶几正中,封面下,一张表格滑了出来,露着一半在外面。
似乎是买回来的时候就夹在书里的广告小纸片,因为并不碍事,所以她也一直没有扔掉——倒不如说,其实她一直都没有发现书里还藏着这玩意儿。
安知知伸手将那纸片抽了出来。
双面印刷。
一面是官方的征兵广告,一面是参军报名表。
——征兵启事。
在工学类的书籍里夹带这种广告并不奇怪,尤其是像《机械动力学》这种堪称入门必读的书目——这方面的知识是机甲单兵应募笔试的重要考察项目。
要成为能够在宇宙环境中独当一面的机甲单兵,就必须对自己所驾驶的机甲有所了解。
虽然不必达到像工程师和维修工的程度,但应当具备简单的故障排除能力及意外应对技巧。
毕竟是作战人员,身体能力和战斗素养才是最重要的。
关于机甲单兵的征募,以上差不多就是安知知全部的认知了。
她把那张启事夹回书里,又将书放回茶几上,继而翻开自己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开始看了起来。
自从捡到严决之后,她每日的行程便有了变化,其中就包括不需要在回家的路上去菜市场觅食,以及不会在图书馆逗留太久。
因为获得合法居民的身份已满一年,她的身份证上额外增加了公立图书馆藏书的外借权限。
她现在正在读的这本书据说是高级技工的必读教材之一,甚至是在工程师中都被奉为圣典的存在,乃班学武的倾情推荐。
这位一开始对她完全看不上眼的工厂长,在她入职之后态度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会在她面前表现得趾高气昂,但安知知能感觉出来,他并没有恶意。
关于作业终端的操作方法、工间的利用条例、正确的工作流程等等,这些据说本来是交由人事部门负责的新人教育项目也由班学武一手包圆。
在接受培训的那段时间,他还向安知知亲身示范了不同型号机甲的维修规范——在担任厂长一职之后,他其实已经很少参与一线的工作了,这回显然为安知知破了例。
这倒并非出自班学武的个人意愿,而是孙舒雅的强烈请求。只不过两人很默契地都没有对安知知提起过这件事,便让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姑娘误以为是对自己的特别优待,又惶恐又感激地受着。
而班学武,他自己也想亲眼确认一下安知知的常规水平,将她带在自己身边,正好方便管教。
不管再如何有才能,尚未接受过科班教育的野路子终究容易引起问题。而在机甲维修这个严格要求精准性的行业中,规范的程序可以说是维修结果的保障之一。他要尽快让安知知适应这种规范化的工作。
总体而言,在长达一个月的厂长一对一新人培训中,班学武对安知知的表现非常满意。
学习速度很快,犯过一次的错误就绝对不会再犯,至少在班学武的观察范围内是如此。
手很稳,在没有人打扰的情况下,甚至可以不借助辅助设备独立完成高精度工作,准确得像一台标准化机器。
力气很大,可以单手提起中型以下机甲的整条手臂。这点是最令班学武感到震惊的。或许安知知的力气比工厂中绝大多数男性维修工还要大。
这还真不是开玩笑。明明看上去个子不高,也不是壮实型身材,但是能像蚂蚁一样,抬起比自己体重还沉的东西。
班学武数度怀疑:这娃儿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是不是在垃圾星生活的时候不小心吃了奇怪的东西,然后导致了基因变异什么的……
他也问过安知知几次,不过安知知总是一脸傻相地看着他,说不知道,最后虽然不得已,但他也只能作罢了。
午休的时候,他看见安知知总是捧着一本书看。一个月下来换了两三本,每本都有高三习题册那么厚。
他悄悄观察了一下书名,结果发现还真是高三学生最常用的那几套教辅资料。
“小安啊,你想考大学吗?”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安知知。
结果安知知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是为了能对这个世界更多一些理解。
他没懂——为什么增进对一个社会的理解要通过高考教辅书?他将这归结于垃圾星出身的小孩的认知偏差。
“哎——对了,我听小雅说你那些维修技术都是自学的,都看过哪些书来着?”
安知知报了几个书名,还向他展示了存在终端里的网课教程。
班学武一看,差点两眼一黑。
除了几本在学界耳熟能详的著名读本之外,好几本一听书名就是不靠谱的野鸡教材,连网课都是在专业人士眼中臭名昭著的速成机构开办的课。
据说都是孙舒雅弄来的——好吧,以那丫头对机甲工程的了解,他还真不能苛求什么。
亏安知知能靠这些东西学成这样。
不愧是他认证的小天才。
在那之后,班学武立刻就给安知知拉了一份书单,从浅到深,从入门到精通,都是经过时间与实践双重考验的传世经典。
“咳咳,以后就别看小雅推荐的那些书了。看这些,对以后的工作肯定会有帮助。还有,想了解塞勒斯的社会文化,应该看看这些。”他还另外准备了一份与工作无关的业余书单——为了帮这个从垃圾星逃出来的可怜女孩更好地融入塞勒斯的生活。
“这些书都可以在市立图书馆找到。如果下班之后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去那里看看,正好就在你通勤的线路上。”
班学武不愧是资深的业界老油条,制作的书单水准非常高,属于拿出去卖都能小挣上一笔的程度,对安知知的帮助不可谓不大。
正是因为班厂长手把手的悉心指导和这种体现在细节处的教育,安知知才能逐渐克服最初的心理障碍,在自己的岗位上越做越得心应手,也逐渐积累了一些自信。
“班厂长真是个好人呢。”
时至今日,安知知翻着从图书馆借到的书单上的书目时,还总会忍不住这样想。
沙——沙——
回过神来的时候,书页翻动的声音突然多了一道。
安知知从公式解析的海洋中抬起头来,看到浅蓝色的起居服的衣角,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
大概是觉察到气息的变化,严决扭过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安知知连忙摇头,悄悄地将卡住的那口气呼了出来。
原本趴在茶几上的那本书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严决手中。
“大师兄……对这些内容有兴趣吗?”
说实话,对大多数人来说,那不是什么能让人兴趣盎然的知识,即便对如今埋头于此的安知知来说也是。
当初如果不是“迫于”孙舒雅的压力,安知知恐怕很难会进行如此深入的学习。
而现在,也是因为害怕在工作上出错,导致严重后果,所以才会一直鞭策自己持续输入包括工学在内的各种知识。她的积累还很薄弱,眼下还远远没有到可以松懈的时候。
一定是因为她脑袋笨,才会觉得无聊,但如果是大师兄的话,会对这种艰深晦涩的东西产生兴趣也说不定……安知知想。
不料严决却是非常直白地摇了摇头,还皱了一下眉:“很难说有兴趣。一开始其实是为了了解一下知知的工作才开始看的,不过真的……还挺难。”简直和看天书一样。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的程度就是了。
“那……现在呢?”安知知在等着他的下文。
严决理所当然地从封面下面抽出安知知刚才看到过的那张启事:“为了这个——”
征兵启事。长期有效。
“欸?!”
看到安知知正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严决笑笑:“在摇光时,我修剑道,降妖除魔,来到这里,当一名士兵,仍是驾驭铁器,降妖除魔,不是正好?”
“不、不好!”安知知忍不住说。几乎是下意识的。甚少会出言反驳的她,用像是喊出来的声音如此说道。
“嗯?”严决挑了一下眉毛,“知知师妹是不信我能入选?我看过报名条件,自认为倒是都符合——除了‘理论知识’这一块吧,还得恶补一段时间。”
安知知连连摇头:“不是!不、不是不相信大师兄。”
她说着,声音飞快地小了下去,似乎在酝酿理由。严决没有催她,只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说:“太危险了……”
就算不去关注官方每年给出的牺牲数据,光是靠经手过的那些从战场上回收的伤痕累累的机甲,她都知道这是一份多么危险的工作。
“能有那千年的老妖危险?”严决仿佛一个不服气的少年。
安知知哑然,不知如何作答。
她没有亲眼见过妖物,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危险的存在,可她见过那些在虫族或星兽手中遭受重创的机甲。
虽然机甲本身就是具有强大防御功能的盾牌,但也耐不住具备各种特异能力的星际生物的疯狂攻击。
她见过被穿透胸甲,整间驾驶舱都被鲜血浸透的侦查机甲,也见过没有外伤,内部却已经被高温熔烂的战术机甲,还见过因为整体爆炸而完全无法修理,只能回收部分材料的机甲残骸……
她从来都不敢想象这些机甲曾经的主人们都经历了什么。
她更不敢想象如果大师兄……
严决倒是一副大胆无畏、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用手指梳了一下垂落的前发:“以前我是剑修,知知师妹为我修剑。如今知知师妹修理机甲,那我便要当驾驭这机甲之人。”
“——日后便叫知知师妹帮我修缮机甲可好。”
就像过去那样。
就像过去那四年间一样。
你说,可好?
安知知不知自己究竟是惊是惧,是担忧是为难,又或是其他某种说不清的感受。
她咽了口唾沫,听见自己说:“军队有驻队的维修工,倘若大师兄真的当上单兵,我……我恐怕也没有机会负责大师兄的机甲啊……”
维修部对每家机甲工厂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部门主要负责受损机甲的返厂维修和旧式机甲的零件更换。
而维修和更新需求最大的机甲类型,毫无疑问就是隶属于军队的战斗型机甲。
目前,塞勒斯官方军队所使用的机甲是由各大厂商公开竞标决定的。
因为不同厂家的专利专长不同,有的擅长侦查,有的破坏性强,所以针对不同的作战部门,军队所采用的机甲分别来自不同的军工厂家。
以综合性能及高性价比脱颖而出的智钢机甲是目前军队中保有数量最多的机甲。士官级别的单兵所驾驶的机甲便属于由时代智钢生产的LC和LD轻型机甲系列。
而这两种型号的机甲也是安知知在日常工作中接触得最多的类型。
每当有宙域级别的战斗结束,军方会有专人清点和回收受损机甲,并在分门别类后各自送至生产厂家维修。
这一工作的任务量极其庞大,单次送修机甲数量通常就有数千台,每台的受损部位和受损程度不尽相同,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全部维修完成可能需要花费超过两年的时间。
除了之前突然出现的HG-V9,安知知这半年来所参与修理的机甲,大部分便是上一场星际大战的遗留物。
因为在那场星际大战发生时,她还未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对于当时的具体情况并不了解,但可以从机甲的伤情判断,那定是一场惨烈而漫长的战争。
至于维修部的另一项主要任务:零件更换,同样是量大且繁琐的工作。
机甲整体的代际更换周期大约在十年左右,但这十年间,有可能会提前出现对机甲性能有大幅提升作用的单个零件。
每当发生这种情况,军队也会有专人负责将对应的机甲分批次送回工厂进行零件的更新换代。
这种更换工作类似于流水线生产。
每逢遇到这种情况,维修部便会被分为三个小组,第一小组负责拆卸机甲外壳,第二小组负责更换对应零件,第三小组负责重新组装。
这种流程通常缺乏技术性,也难以锻炼技能,但胜在效率高,能在一个月内完成军队派发的所有任务量。
与这种大批量、重复性的“量产性”工厂工作相对应的,则是各大工厂派遣至军队,作为军队编外人员随军服役的驻队维修工。
这一工种主要负责对军队日常训练时产生的机甲损耗进行维护,以及对小规模单点式战斗后收到损伤的机甲进行修理,在战争时期,则需要跟随部队一起登上轨道,以后勤人员的身份为在战场受损的机甲提供即时维修服务。
由于需要受损机甲能够快速返场作战,这一工作对维修工的要求主要在于两个字:快和准,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进行最为精准的修复。因此,这一职位通常由工厂中技能水平最高超的工人担任。
一名新进入军队的单兵被分配到的机甲,很大概率、或者说只要不出意外,应该就是LC或LD的其中一种,其日常维护和修理皆由时代智钢外派至军队的驻队维修工负责——智钢厂的驻队员工确实有接触新兵机甲的机会,但那对安知知来说着实有些遥远。
即使严决真的入选单兵,若要让安知知有机会修理严决的机甲,可能只有等到下一次星际大战爆发了。
听了安知知的解释,严决陷入短暂的思考,过了一会儿,悻悻地噢了一声,但很快就又抬眼看向她:“但是,若我不当这机甲单兵,才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让知知师妹替我修理机甲了呢。”
言下之意,我意已决。
安知知低头,垂眼看着手中的书页,心中不由地难过了起来。
大师兄说要应募机甲单兵,安知知绝不会认为他在大放厥词。
他是命运的宠儿。这世上没有他想做却做不成、想求却求不得的事。他说他想,他便可。
这一点,安知知绝不怀疑。
若大师兄仍同过去一样,持无我剑,遇妖斩妖,遇魔杀魔,或许还能让她踏实一些。
可是这里没有灵脉仙气,亦无宝剑相随,无法驭剑,亦不能使用仙法,又如何能像过去一样战无不胜、一往无前?
她不想大师兄遇上什么危险。
好不容易在此处找到一丝着落,她不想再失去。
如果不曾拥有过,反倒要好一些。但既然让她与大师兄再次相逢,便万万不愿见他涉险。
可那是大师兄。
他做了决定,又怎是她一句话劝得回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劝阻?
她暗自企望如今平和安宁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她白日在外谋生计,晚上回家有大师兄和美味的饭菜相待,饭后在客厅各自读书,休息的日子则可以结伴出游,拓展她尚显狭小的活动版图……
但她何尝不知道,大师兄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会甘愿寄人篱下。
她说可以养大师兄一辈子——她说得认真,可严决又怎会当真?
就连有不愿严决犯险参军的念想,她都觉得是自己太过自私。
只要不说其中的风险,这何尝不是受人敬仰、万众瞩目的职业?
大师兄是太阳,乌云可以蔽日,但又怎么灭得掉太阳的光辉?只需清风一缕,乌云便会飘散。难道她要做这遮蔽阳光的乌云?
太卑劣了。也太不自量力了。
她终究还是那个不靠谱的吊车尾小师妹啊。
怎么能因为比大师兄早一点站在了起跑线上,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呢?
……
*
次日,安知知照常出勤。
“知知。”
休息的时候,齐浩神出鬼没地捧着养生茶的茶杯出现在工位门口。
彼时安知知正一如既往地吸着营养果冻,神思飘忽不定,满脑子是大师兄要去当机甲单兵的事。
朦胧恍惚之中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回过神来,见到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不由得吓了一跳,果冻吸溜一下滑进气管,让她猛地呛了起来。
这条果冻狡猾得很,安知知差点呛掉半条命,也没能把它呛出来,伏在桌子上快断了气似的垂死挣扎。
齐浩无奈上前,帮她拍了几下背。力道恰到好处,位置命中红星,一下子救安知知于水深火热之中。
“谢……谢……”安知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齐浩叹了口气:“好像我每次来找你,都会把你害得够呛。我有那么吓人吗?”
上次是高空坠落,这次是果冻呛气管,下次不知道还会有什么状况。
安知知摇摇头,脸因为缺氧,红得像被开水烫过似的:“不……不……是我走神。”
“今天情绪不好?在想什么?”大概是发现了她不太自在,齐浩不动声色地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
站远一些看,她脸上那种茫然无措的表情便愈发明显。
“我也不清楚……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嚅动着嘴唇,小声嘀咕道。
齐浩多少知道一点她的性子,便不打算追根究底,拧开茶杯的盖子喝了一口,然后直接进入正题:“下个礼拜工厂内部有个技能比赛,今天就截止报名了,我去人事那里瞅了一眼,没看到你的名字,你不打算参加吗?”
安知知晃了晃小脑袋:“我不行的,就不参加了。”
齐浩口中的技能比赛是时代智钢面向工程部、维修部、组装部和质检部四个大部门全体员工开展的内部赛事,被大家视为展现个人实力的最佳机会。
在比赛中夺得部门冠军的员工,不仅能够获得一笔数额客观的奖金,还会在年度优秀员工的评选中得到大量加分,这一加分将会成为候选人的巨大优势。
而优秀员工这一头衔几乎是厂内升职加薪的绝对保障。
参与比赛无需花费额外成本,一旦拿到名次还有丰厚的奖励,这种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情,正常人肯定不会错过。
即使是自知实力不济的员工,也会抱着重在参与的心态加入比赛,至少能凑个热闹,充当一下氛围组,顺便膜拜一下大佬们、瞻仰一下最近的技术成果。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实在有别的事情无法抽身,大家都会踊跃报名。
齐浩也只是在经过人事部的时候顺带看了一眼——四部门的员工名单一片绿色,说明这次的参与率甚至接近百分之百,独独维修部万绿丛中一点红。
他定睛一看,那标红的名字不是安知知是谁?
因为齐浩已经拿过一次技能比赛的第一,也已经被评选为优秀员工,按照比赛规则,三年之内不能再次参赛,于是顺理成章地被班学武逮去当出题人。
他还想趁着技能比赛的时候,再次考验一下安知知的实力,也想看看自己究竟是否棋逢对手,没想到安知知根本就没有参赛的意愿。而且理由还是——“我不行的”。
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啊?
齐浩知道安知知胆子小,但此刻也有了想把她的脑壳打开看看的冲动。
一个能无师自通地修好HG和HL两台新系列机甲的维修工,和“不行”两个字完全就沾不上边吧。
如果这样的维修工都要被归入“不行”的行列,那时代智钢恐怕根本就没有拿得出手的人了。
第34章 竞赛
工程部公认的机甲天才对安知知青眼有加、评价甚高, 遗憾的是,安知知本人对此并无自觉。
虽然说因为修复HG-09和HL-12的实绩让她获得了齐浩和班学武的认可,但她自认为和那些已经有十多年工龄的老修理工相比, 在常规机甲的维修实践上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那些理论著作还没有被完全吃透,关于机甲的某些结构也处于尚待探究的阶段。对现在的安知知来说,自己的实力远没有到能够拿得出手的地步。
不过这只是她不愿参赛的原因之一。
技能比赛是工厂内部的公开比赛, 比赛过程由整个工厂的员工共同监督围观。
一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表演”, 安知知就觉得头皮发麻, 想要找一个地洞躲起来。
仅仅是想象就有如此效果, 若在现场,恐怕她要么会被吓得不敢动弹,要么会当即晕过去。
“我……不想, 被那么多人看着……”安知知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这个理由对齐浩来说似乎比“我不行”要说得过去一点, 他注意到安知知的窘迫,心中虽然感到有些不甘,但也不打算强人所难。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他又不能摁着她的脑袋逼她参赛。若真这样做,日后她见了他定会更加害怕。
好不容易让关系变得融洽起来, 他不想让事到如今的努力成果毁于一旦。
嗯……不参加比赛又怎么样呢?
安知知的实力,他与班学武有目共睹。那是不可能明珠蒙尘的才能, 等它发光, 并不需要急于一时。
*
看到齐浩离开, 安知知终于松了一口气, 同时也为自己胆小懦弱的性格懊恼起来。
又在逃避了啊……
当初从剑宗跑去剑墟, 其实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尽管长余师尊宽慰她, 说以她的资质在剑墟或许大有可为, 但她心里清楚——她害怕那些整天萦绕在耳边的嘲笑声, 害怕被师兄师姐们欺负, 害怕姜玉芝受自己连累……
因为害怕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她才选择了最轻松的方式,逃。
“以后若是还有人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们。”
玉芝师姐似乎相信,有大师兄的这句话,安知知就不用害怕被那些趾高气昂的同门欺负了。但姜玉芝恐怕很难想象,其实安知知根本连去找严决的勇气都没有。
没有面对的勇气,甚至没有寻求帮助的勇气。
那么她能做的,也只有逃跑了。
她有什么资格抱怨自己不能变得更加可靠,在她改掉这个麻烦的性子之前,她怎么可能让人觉得可靠?
太糟糕了。
太没用了。
“以前我是剑修,知知师妹为我修剑。如今知知师妹修理机甲,那我便要当驾驭这机甲之人。”
正当安知知无知无觉地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时,严决的话在她脑海之中兀然响起。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大眼睛。
她资历是还浅薄,她是还有很多不足之处,但她还有时间去变得更好,她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勇敢地去尝试一下呢?
如今维系她与大师兄的无我剑已经不复存在,她无法再以铸剑师的身份站在严决身边。
她已经失去天命了,但她不想失去留在那个人身边的理由。
逃避——逃避是无法追上那个人的。
那个人……那个人也不会停下脚步等她。
她……她必须要争取试试。
*
齐浩再次路过人事部的办公室时,正好听见坐在门口位置的事务员伸了一个懒腰,口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喃喃自语:“哈啊——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他探出头,蓦地问了一句。
事务员转了转椅背,看到来人之后,一扫脸上的困顿,露出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哎,浩子,吃完午饭了?”
齐浩单手捧着杯子,点了点头,用另一只手的手背在人事部的大门上敲了三下,作为示意,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正在干什么呢?”他看了一眼屏幕。还是职业技能比赛报名系统的后台。
事务员指了指面前的界面:“之前你也看见了吧,整个四部门里只有一个人没有报名,就那一条红的,看得我强迫症都要发作了。我还打算找个时间去跟那个安知知谈谈呢,没想到隔天再看,居然全都给报上了。”
她又用鼠标指了指系统显示的报名时间:“嘶,简直是掐着截止时间报的,她不会就是专门想来搞我心态的吧?!”
一转头,看到齐浩一脸深思的样子。
“果然,浩子,你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齐浩正色:“我觉得应该不是。”
若是别人,说不定真的是在调皮捣蛋,想要捉弄一下这位年轻的事务员,但安知知肯定不会。
卡着截止时间报名,这肯定意味着,对她来说,选择参赛是挣扎了很久之后才做出的决定吧?
他有些好奇,最终是什么原因让安知知改变了想法。
肯定不是因为他中午去了一趟——对这种事情,他还是有一点自知之明的。更何况,那个时候安知知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
要再去问问她吗?不过以她的性格,恐怕不会轻易松口吧?
现在虽然能顺利和安知知搭上话了,但可以畅通无阻地谈论的话题也仅限于工作上的事而已。一谈及个人方面的情况,她仍然会露出那副被刀架着脖子的胆怯表情。
是她自己想通了,还是在他之后又有别人去劝过她,比如说,班厂长?不,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对安知知来说,能够让她打破周身那层坚壳的,一定是对她来说有着非凡意义的事物。
而对安知知来说,意义非凡的事物,除了工作之外,还有什么呢?
不行,越想越好奇了。
呵,看来被搞心态的不是人事部事务员,而是他才对。齐浩看着那一片绿色的后台页面,莫名感到有几分惆怅。
*
严决发现这两天安知知的睡觉时间延迟了很多。
能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倒也不错。他在翻页的间隙向边上瞥了一眼,半分一厢情愿,半分打趣。
一旦在征募考核中入围,就要去参加为期不短的集训,到时候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见面了。像现在这样,能多在一起呆一会儿,自然是好的。
他看着安知知,而安知知浑然不觉,全身心地扑在手中的书本上,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似的,完全没有注意到来自侧旁的视线。
知知说近期厂里有技能比赛,她基础不好,需要恶补。
这丫头,从以前开始就是工作狂,到了这儿依然死性不改。但这也是她的可爱之处。
做事如此认真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严决想起他们两个都还在摇光峰的时候。
自从公开了让安知知负责无我剑的消息,他便会刻意避免在公开的场合和安知知碰面,更不会在大白天人多眼杂的时候特地去后山找她,连送取无我剑的事都全权交给了陈元松。
天衍仙门虽被称为仙门,但其中子弟,终究皆是凡人,尚未脱离凡心,嗔痴妒怨,他见过不少。
这话由自己说来或显得自作多情,若让众人知晓他对安知知另眼相待,也许会让她在摇光峰的日子变得并不好过。
嫉妒心作祟,能让那看似超凡脱俗的翩翩白衣道服也变得面目全非。
虽不敢公然见她,他却会屡屡乘着夜色跑去剑墟。
剑墟弟子大多入夜收工,最晚不过亥时,然而他子时前往,还能听见剑炉中传来的打铁声响。
叮——叮——叮——叮——
清脆,响亮。和打铁人那畏畏缩缩中气不足的声音相比,简直就像两个极端。
不过不管哪个声音,他都很中意就是。
他大多只在剑炉外,伴着这打铁的声音欣赏月色,只有当无我剑也在剑墟之时,才有借口去剑炉看她一眼。
看上去那么瘦小的人,举着那么沉的锤头,那么小心地修补着剑身的创痕锈迹,虔诚得像是面对天下最最奇珍的宝物。
她如此待他的无我剑,让他怎能不动容。
这是她的天命,亦是他的天命,他授命于天,怎能不为此动容?
唯一叫他心绪复杂的,便是安知知的此般认真并不独独只对无我剑才有。姜玉芝将凌雪剑交予安知知,知知亦全心修补,途中不会有半点分神。
玉芝说自打让知知负责凌雪剑后,修行效率便提高不少。
那是自然。有人以如此心血哺育凌雪剑,它自会将这份心血递给主人。
综上所述,可得安知知并不是对无我剑全心全意,而是对自己手头的工作全心全意。
她在意无我剑,并非因为无我剑是严决的剑,只单纯因为它是无我剑……
“知知这丫头啊,干起活来跟不要命似的,真怕她哪天干活时发困,不小心跌进剑炉里——哎,我得劝劝她,当铸剑师啊,身体可是本钱,不好好保养可不行。”
严决有时找莫揶闲聊,拐着弯地想打听安知知的消息,便总听莫揶“抱怨”她干活太拼。
“我觉得,知知怕不是以为自己干活不努力,就会被抛弃吧?”这个时候姜玉芝倒是一语道破天机,“你看,她妈妈毕竟……是在她眼前自尽的啊。”
她是被至亲抛弃的小孩。
严决不言不语,听得心疼。
她往昔便是如此,而今一如既往。
如今,她又在为什么而拼命呢?
担心她睡得太晚,坏了身体,严决不得不连着睡了好几个晚上的觉。
因为只要他说:“今天想睡觉了。”安知知就会诚惶诚恐地收好书本,早早躲回卧室,把客厅留给严决。
她回卧室便会睡觉,这倒是个好习惯。
不过看她这副模样,恐怕事到如今依然对母亲的离去感到耿耿于怀。
严决自幼便被周围之人视为珍宝,难以理解这种惶惑不安的情感,但也意识到若要让她放下心来,必然要让她全然相信自己不会再被抛弃。不怕她恃宠而骄,巴不得她能有恃无恐。
要用多确凿的事物做证据,才能让她有恃无恐啊?
呼,无论如何,至少得让自己先能够经济独立才行……
于是严决摸黑从沙发上坐起,悄无声息地跑到窗户边上,借着月光和城市的灯光,继续看书去了。
*
大师兄要去当单兵。单兵是个危险的职业。
想劝大师兄不要去。但是失败了。
不想看到大师兄受伤,更不想他遭遇什么意外。
这么说或许有些高攀,或许有些厚颜无耻,但安知知觉得,大师兄无疑是这个世界中对她来说最为特别的存在。
他是唯一可以与她共享另一段记忆的人,他们是彼此过去的证明,他们相依为命,是摇光剑宗在两个宇宙中唯二的遗孤。
她不想再变成一个人了。
如果大师兄执意前行,那么她也不可以再畏缩不前。
就像大师兄所说的那样,他曾是剑修,而她为他修剑,如今她是机甲维修工,那么他就去驾驭机甲。
如果大师兄要奔赴险境,那么……她也要一同前往。
要成为大师兄的机甲维修工,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要能够被选为驻队维修工,就有很大的可能性负责大师兄的机甲。
要被选为驻队维修工,就要拿出能够令人信服的成绩——如果能在职业技能比赛中拿到一个好一点的名次,说不定就能够获得报名外派的机会。
能获得外派机会的话……就能实现大师兄所说的愿景了。
安知知在脑海里一步步地盘算着。这可是她第一次斗胆进行职业规划。
过去她为大师兄修剑,若日后能为大师兄修理机甲,是不是能够重新寻回一点点,在摇光峰度过的那段时光呢?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山清水秀,炉火炎炎。
汗水被挥洒在滚烫的剑刃上,发出滋的一声长鸣后便消失无踪。
前辈们不言不语,都在专心手头的工作,周围是一片叮叮咚咚的声音。
欧冶子师父和莫揶前辈的大嗓门从剑炉外面传来。
“嘿,别说,自知知那傻姑娘接手无我剑之后,这剑的灵气确实日益旺盛,再这样下去,连我都要管束不了它了。”
“您还管束它呢?我累死累活淬剑的时候也不见您来帮我一把!”
“呵呵呵,哎呀,自从知知丫头来了剑墟,我怎么觉得这剑炉的火都更热了几分。”
“您别打岔!”
“去,把剑给知知送去。”
……
啊,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好令人感到怀念。好怀念啊……
知知直直地仰躺在床上,大概是因为想了太多过去的事,久久没能入睡。
*
第二天午休的时候又有人来工位上找安知知。这回不是齐浩,是何雨思这个活宝,还有跟在何雨思后面的张晓宇。
“严决大帅哥最近有什么动向吗?”何雨思一见到知知就忍不住激情问候,那种活力四射的生命能量让安知知觉得有些受不住。
她张了张嘴,以为自己正在回答,其实压根儿没有出声。
张晓宇看她那副窘迫的模样,忍不住替她解围:“之前说是来城里找工作的吧?现在找得怎么样了?最近这个就业环境,恐怕他也挺不容易的吧?”
何雨思睁大眼睛,用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安知知:“不会吧?他找的是哪方面的工作啊?那么好的外形条件,去当个模特,或者参加一些电视剧的试镜?走红绝对是分分钟的事啊!”
“他……好、好像没有意向从事那、那方面的工作。”安知知小声解释,声音有些心虚。
杂志封面的拍摄工作结束那天,严决说过自己不想在这个行业涉足过深。而安知知也出于一种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私心,暗自希望严决不要进入那个世界。
但她一直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严决自己真心的想法,还是出于对她的顾虑。
“那他有什么目标职业吗?”何雨思又问。
安知知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大师兄正在为应征单兵而做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何雨思的话,恐怕又会在女孩子之间引起骚动吧……
“欸,那就是在抓瞎啰?哎,不然我去和厂长说说,让他多设一个前台?”何雨思一本正经地用手指支了支下巴,“每天上班之前能和那样的大帅哥打招呼的话,感觉一整天的工作效率都会变高哦!”
安知知立刻猛地摇了摇头。
何雨思的性格有些脱线,但凭借那条神奇的三寸不烂之舌,在销售部的业绩名列前茅,如果她有心去游说班学武,没准真的能让她如愿。
“知知最近和他联系多吗?我在想,要不这周末能不能约他出来玩?我们四个人。”何雨思也不再绕弯子,很快把话题转到了真正的目的上。
她指了指自己和张晓宇,划定了“四个人”的范围。
“你知道的,我在各行各业都有认识的人,如果能打探到严决大帅哥的就职方向,说不定我能帮他推荐推荐。”
安知知其实并不知道何雨思有这么广的人脉,不过像她那样性格外向、言行奔放的社交达人,加上那份需要四处奔走的工作,在各种业界都有熟人倒也确实不奇怪。
何雨思的最终目的虽然是约严决出来玩,但也是在真诚地提供帮助。正是因为她那副真心实意的样子,让安知知完全不知该如何拒绝。
此时挺身而出、为安知知挡下一劫的依然是张晓宇。
“别闹,下个礼拜有技能考试,没看知知现在抓紧一切时间复习吗?你就别给人家添乱啦!”
销售部并不在比赛的面向对象中,对何雨思来说,这周末只不过是无数寻常周末中的一个,不过对安知知来说,却是大考前的最后冲刺机会。
她感激地看了张晓宇一眼,而对方回了她一个爽快的笑容。
果然和莫揶前辈很像……
何雨思则一脸遗憾,不过转眼又变得双目放光:“对哦,我都忘了还有这事。那……下周末呢?正好,知知在比赛上拿个什么奖项,分到个什么奖金,可以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
张晓宇戳她脑袋:“你这家伙,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我要是知知,才不理你。”
何雨思笑嘻嘻:“哎呀,干什么啦,我开玩笑,提前祝知知能取得好成绩嘛!出去玩的话,当然是AA,AA哇!”
张晓宇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继续给她打针:“还有啊,严决正在找工作呢,哪有闲工夫出来陪你玩?他跟你又完、全、不、熟。”
“不是有知知吗?”何雨思说。
张晓宇白她:“你别逮着知知薅羊毛,要是被我发现你欺负知知,我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呜!你移情别恋啦,你不爱我啦!你只对知知好!”何雨思嚎叫,“我吃醋啦,我要闹啦!”
安知知在一旁如坐针毡,想要安慰何雨思,又觉得好像这并不是那么回事。
张晓宇看出她心里不安,笑道:“别管她,她就是在这儿撒娇耍宝呢。”
“会撒娇的女人命好。”何雨思转眼换了一副表情接茬。
张晓宇摇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给我来这套呢?”说着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往门口带。
“别杵在这儿烦人了,知知还在用功呢。”
“哎,知知,要是比赛真的拿奖了,咱们一定要出去庆祝庆祝,我请客!”何雨思一路上依然贼心不死,扭过脑袋对安知知说,“记得叫上严决大帅哥!”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安知知的视野之中,但吵吵闹闹的声音仍然持续不断地从外面传来,与寂静无声的工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张晓宇和何雨思,她们的关系真好呀……知知忍不住想。
虽然两个人看起来又是斗嘴又是动手的,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那正是好友之间的玩闹。
知知认为张晓宇是整个工厂里和自己关系最好的人。但对张晓宇来说,安知知是和她关系不错的同事,却显然不是最要好的那个。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何雨思和张晓宇是同一个部门的,两人又是搭档,经常一起出去跑业务,相处的时间长,也都是活泼开朗的性格,能处得好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倒不如说,张晓宇偶尔会特意跑到维修部,来看上龟缩在工间里的安知知一眼,已经让她非常感动和满足了。
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一丝寂寥。
一定是因为昨夜又想起莫揶前辈了。知知想。
转眼又将自己埋头到了书里。
*
和大多数放在双休日进行的社会性选拔不同,机甲单兵的征募考试每年都有固定的日期,而从来不管那一天究竟是星期几,可以说是相当霸道的考试。
今年轮到的是周三,巧的是,时代智钢的职业技能竞赛也被安排在那一天。
早上出门,在空轨站分别的时候,安知知感到有人拉了拉自己书包上的带子,转过头,严决正含笑看她:“知知师妹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安知知愣了愣,在喧嚣的通勤人流中,小声说道:“大师兄,加油哦。”
严决笑得更加开心:“听知知师妹这么说,此次选考我势在必得。知知,你也加油。”
“嗯……”安知知应道。
严决趁她发愣,将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拉了起来,拢在自己的掌心。
曾经执剑的手,指节和手掌是已经被磨平了的茧。又大又暖,让安知知无端感到一股力量涌入心中。
她抬头,好奇地看着严决。
“分一点过剩的自信给知知师妹,不许嫌弃。”严决正色道,“嗯——本来想分一点气运给知知的,不过我觉得这样好像就太看不起知知的努力了。”
“加油哦,知知。”
安知知被人流裹挟着向闸机口走去,双手无意识地握在一起,好像想要守住残留在那上面的一缕温度。
大师兄皮肤冷白,一看便让人觉得是不曾受过日晒风吹、打出生起就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
质地细腻。
简直如那几个成语形容的一样——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来到异界的这一年,安知知比起在摇光峰的时候已经养白了不少,但是和严决站一块比,仍像是从煤堆里捞出来的一样。
但是……严决的手,却和她一样,布满了厚而硬的茧。
不,那双手的粗粝,分明远甚于她。
那些以为严决终日养尊处优的人,只要摸到那双手,就会立马发现自己对他有所误会。
不应该呀,不应该的。不知道的人倒还说得过去,但她怎能因此感到吃惊呢?
那个人,可是摇光剑宗的大师兄,天衍四十九峰最负盛名的剑修,执剑一百二十余年,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却悄悄在他手中累积。
即便被认为是整个摇光最具天资之人,他也不曾在修行上有所懈怠。
是他的玩世不恭,让她陷入了一种粗浅的错觉,让她错以为他之所以万事顺遂、有求必得,是因为他得天独厚,被命运所宠爱。
她偶尔也有想过,若她也受上天眷顾,天资过人,她是否能离严决更近几分,如今看来,那些念头实在过于短浅,过于狡猾。
备考这几日,他总谎称入睡,实则彻夜看书。
就算知道他已不再需要睡眠,但能没日没夜地阅读那些枯燥而繁杂的文字,思考那些曲折而艰涩的习题,若是没几分毅力,又如何坚持得下来?
大师兄,是如此努力的人啊。
那么,若是她再努力几分,是不是便可再离他近几分?
倒不如说,有天分之人,还如此努力,像她这样的平庸之辈,若再不努力,恐怕永远也无法望其项背。
安知知心情复杂地跟着人流走进空轨车厢,无声望着驶向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募兵的考场与工业园正好在两个方向上,严决乘的便是与她相对的列车。
啊,好奇怪啊。就算是在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她还是一眼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
熟悉又陌生,亲近而遥远。
她错以为他是昆仑雪,皎洁但冰冷,而他却是昆山玉,温润柔软,让人想日日捧在心口。
“分一点过剩的自信给知知师妹,不许嫌弃。”
“嗯——本来想分一点气运给知知的,不过我觉得这样好像就太看不起知知的努力了。”
“加油哦,知知。”
大师兄,我们都加油哦。
*
前一个晚上明明紧张得彻夜未眠,但真走进工厂大门,心情好像又没有那么紧绷了。
是因为大师兄分给她的自信起了效果吗?
嘿嘿……
“知知,来啦。”
安知知半转过身,看到齐浩也正刷卡进门。
她点点头:“嗯。齐浩前辈,今天是评审员吗?”她也知道那个得过冠军的人三届之内不能重复参赛的规则。
齐浩将工牌收好,快步追上安知知:“是啊,工程部和维修部的试题都是我负责的。”
“前辈一个人吗?”
“班厂长负责监修和审核,减轻了一些难度。不会太刁难你们的。”齐浩笑道,“如果出的题让大家都做不出来的话,那竞赛也失去意义了嘛。”
“……初版的试题有那么难呀?”
齐浩低头看了一眼。安知知睁着眼睛,专心地看着前面的路,琥珀色的眼睛似乎比平日看起来有神,不知道是因为光照的角度,还是因为挑战难题之前的兴奋。
有那么难呀?
语气是似有若无的漫不经心,听上去就是句随意的感叹罢了。
齐浩却感到心情有些复杂。
问题是他在复杂什么呢?难道说他其实在期望安知知可以吹捧他一句“好厉害啊,不愧是齐浩前辈”……什么的?
他早就已经对这种千篇一律的夸赞感到厌倦了才对,事到如今居然又开始期待起来。若非如此,他又何必同她提及此事?日后被多嘴之人说成泄题,岂不是徒增一堆麻烦……
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犯贱呢?
不对。他并不想听其他人这么说,他只想听这傻乎乎的姑娘说。
他这是有了什么奇怪的癖好吗?
职业技能竞赛对工厂里的大佬们来说,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对战平台”,但是对于那些重在参与的普通员工来说,这就像是小学举办儿童节游园活动一样——虽然要去学校,但是不用上课,还能和小伙伴们热热闹闹地玩上一天,最后还能分上学校发放的精致小蛋糕。
尽管前者才是举办比赛的真谛,可无奈后者占据了人数的大半,因而就导致了极个别人剑拔弩张、大多数人和乐融融的氛围。
齐浩觉得,安知知似乎不属于这两类人之中的任何一方。她看上去并没有要和其他人你死我活、分个上下的气势,也不像打算到此一游、凑个热闹。
她分明一脸认真,但好像无人在意。
“知知打算拿个第几名回来?不准备得个冠军,让大家吓一跳吗?”齐浩问。
在齐浩眼里,安知知绝对具备争夺冠军的实力,而经过程琪和刘志远的宣传,“安知知”这个名字现在在工程部也已经小有名气——大家都知道这是个无师自通修好HG-09的牛人。
不过在维修部,安知知目前还是一个完全的小透明,知道她名字的,估计也就只有和她同一批进厂的那几个新人了。
齐浩相信安知知的才能迟早会被大家发现,他非常乐意看到这个时刻如今已经近在眼前。
籍籍无名的小辈一鸣惊人,一定会是相当精彩的故事。
然而安知知似乎没有那种野心,她本人就像她那副谨慎入微的表情一样,即使听到齐浩的“鼓励”也依然面不改色,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姿态,轻轻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只能——努力把能力范围之内的问题解决好。”
无论是修好HG-09新系统的事实,还是齐浩的称赞,似乎都完全不能让安知知感到一丝得意和自豪。甚至与此相反,从她身上总能让人感受到一丝“我还远远不够”的颓丧感。
“努力把能力范围内的问题解决好吗?”齐浩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齐浩相信安知知的“能力范围”绝对比智钢的大多数维修工要广很多,若她真能如自己所说,把能力范围内的问题解决好,那么获得一个能超越大多数人的成绩简直轻而易举。
看来她已经做好觉悟,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这姑娘,到底是受了谁的刺激?
但不管是谁,能够参加比赛就是件好事,就让他静待结果吧……
那可是他特别定制的试题,如果安知知不来,难免显得有些浪费。
齐浩突然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安知知的肩膀,另一只手为她指了一个方向:“参赛人员签到的地方在那里,签完到之后在原地等候,过一会儿会有接引人送你们到场地上,再之后,只要听考场监考员的指示就可以了。”
“嗯。谢谢你,齐浩前辈。”安知知老老实实地向他微微躬了躬身子,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齐浩没有再跟上去。签到处已经排起了等候的队伍,他陪着安知知过去,恐怕会被起哄。
他倒是无所谓,甚至于乐在其中,只是这定会影响安知知的情绪。
*
工厂比起大多数正儿八经的体面公司来,有一个鲜明的优点,就是不罗里吧嗦、不繁文缛节。
签到程序完成,厂长班学武致了一番不超过三分钟的开幕词,四个部门的参赛选手们被引导至各自的比赛场地,找到自己的位置。
等所有选手站定,大广播一声令下,比赛就正式开始了。
销售部、人事部、财务部等文职部门的员工在场地周边围了三圈还不止,可以说人山人海,人头攒动。场地上还很贴心地为这些观众设置了阶梯式的观赛座位,方便他们为心仪选手加油助威。
整个工厂都显得吵吵嚷嚷的。而厂长班学武以及比赛的工作人员只进行秩序的维护,却不会强行要他们保持安静。
这种闹闹腾腾的氛围既是竞赛传统艺能的一环,也是对参赛选手的另一种考验。
平时他们的工作环境都非常安静,没有人说闲话,只有电钻之类的工具运作时发出的声音作为一种白噪音存在着,那样的环境对保持注意力的集中非常有利。
而眼下,各种各样的谈话声在工厂上空飘来飘去,除了指名道姓的助威呐喊之外,还夹杂着无数容易让人分心的话题,有人在讨论时下流行的电影和风尚,有人对作为试题的机甲型号评头品足,有人打赌谁谁谁能拿第几名……
即使是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比赛的老员工,在经历这熟悉的场景时,仍然忍不住皱紧眉头,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年轻的参赛者更是一个个火气直冒,完全没法集中精神。
太吵了……能不能来个人把他们的嘴给缝上?!
而在这片喧嚣之中,安知知发现自己的心情比想象的要冷静许多。
因为太吵了,反而让人不会去在意周围的人到底在说什么。这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一块无形的海面,将安知知对周围视线的感知一点一点地吸走。
她感觉不到有人在看她,感觉不到有人在注视她,更感觉不到有人在议论她。
在恍惚之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剑炉之中,周围是前辈们叮叮咚咚的捶打声,还有水汽蒸发的滋滋声,虽然吵闹,可同时又让人感到一种奇妙的安静。
啊……好让人怀念的感觉。
*
维修部的第一道题是一条机械右臂。
不是作为机甲一部分的右臂,而是一条单独被拆卸下来的右臂。手臂和肩膀连接处的结构就这么生生地暴露在外面,就好像一条真的断肢。
当用以遮盖试题的遮光布被掀开的时候,安知知不由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感受到的一点点心安瞬间被推翻,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动着。
被拆卸下来的手臂,意味着不能通电,不能运行,不能调试。
而且这样的话,就没法看到能量的走向了……
第35章 这儿
安知知可以通过电流和能量在机械线路中的传输和运作状态来判断故障的位置和机甲受损程度。
不需要任何辅助测量的工具, 她可以用自己的肉眼看到那些能量回线的运转,就像她从某一天开始突然能看见那些剑器身上的无形伤口一样。
——好像就是从无我剑开始的。
安知知至今也不知道那究竟算是自己辛勤修行的成果,还是无我剑赋予她的某种特异禀赋。
这一能力可以在维修工作中发挥用场,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她觉得即使相隔了一个世界,自己冥冥之中仍在受到那柄绝世宝剑的庇佑。
启动能源,观察仪表盘, 检查故障部位的能量流动状况, 这已经是安知知日常工作时的一项固定流程。
可如果机甲的能源供应被切断, 自然也就不会出现什么能量流, 如今横躺在安知知面前的这条机械手臂,只是一堆金属部件和残缺线路所构成的机械工艺品。
首先……首先应该判断故障究竟出现在哪里。
安知知小小地吸了一口气,用起子转开机械臂手腕处的螺丝。
没有能量流, 没有仪表盘的辅助, 甚至无法通过运作状态来判断故障的出处和成因,要确定障碍的具体位置,就只能依靠脑海中对机械结构和元件布局的记忆与理解了。
因为是技能竞赛,为了确保公平性, 每个人拿到的考题应该是一样的。但如果是真正的战斗损伤,就没有办法确保受损部位和受损程度的统一性。
这也就意味着, 眼前这条机械手臂所具备的故障一定是人为造成, 并且可以精准复现。
从这个角度切入, 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缩小排查范围……
安知知一边思考, 一边用特殊工具解开桡骨部位的螺栓和连接器, 并确保自己没有触碰到其它关键部件。
这个过程就像是一场精确的解剖手术。
前臂很快就被彻底剖开, 像一只被展开的卷轴式笔袋一样被摊在桌面上。
接着是大臂。
前臂和大臂的结构相对相似, 因此安知知很快就完成了这一步骤。
但手掌和手指的拆解就要比前两个部位复杂得多。
为了能够配适各种形制的武器, 以及进行各种精细的战术操作, 和人类的手一样,机甲的手也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巧的部位,越是需要执行精确指令的型号便越是如此。
呼……
在完成小拇指最后一个关节的拆卸后,安知知才得以长出一口气。
但是真正的解题过程现在才刚刚开始。
被彻底解剖的机械手臂就像一张奇形怪状的金属地毯一样被平铺在安知知面前的车床上。
如果是日常工作,现在她应该会调出维修手册,将眼前的金属地毯和原始的设计图纸进行对照,找出其中不一致的地方。在AI程序的辅助之下,这项工作通常不会花费超过三分钟的时间。
但是现在,既没有辅助程序,也不能打开维修手册,她能够依赖的只有大脑的记忆。
这是一条LC系列轻型机甲的手臂。
作为时代智钢设计生产的机甲中动作最为精细的一款,LC系列机型的手部共有169个金属零件、1024个电子元件;上臂有48个零件、542个元件;大臂有42个零件、398个元件……
所有零件的构成、线路的连接、元件的布局,都需要严丝合缝,才能够确保最终的结果。
安知知咽了一口唾沫,踌躇地举起了工具。她记过、背过、实际操作过,但她并不确定如今浮现在她脑海中的那些画面是否真实,她那颗狡猾的大脑是否对其进行了难以觉察的篡改?
这一秒,脑中的图景还是这样的,但到了下一秒,似乎又有了什么变化。
她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天才,她的记忆并不可靠。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迟疑了很久,终于再次动手。
她想要一个好的结果,但世事终究不会依照个人的意愿发展。天命难违,但尽人事。
只有这样,才不会后悔。
真的……不会后悔吗?
安知知的身体忽然僵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是大师兄苏醒那日的情形。
她忽然有所感悟,那个时候,大师兄脸上的那个表情,是……后悔?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猛地将眼睛睁开,平铺在面前的黑黢黢的金属画面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一定要拿到外派的机会……一定要……
*
竞赛结束,安知知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比在剑墟的头一个月还要累。
脑袋昏昏沉沉的,像被灌了铅一样。
“累了吧,给你。”
手臂突然受到了一股冰冷的刺激,鸡皮疙瘩立起一片,安知知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肩膀。身侧传来一阵笑声。
“看你,怎么老一惊一乍的。”
安知知扭过头,看到张晓宇站在身后,手中握着一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能量汽水,瓶口正对着自己。
安知知小心地接过水瓶,小声地表示了感激。
“觉得怎么样?比赛。”张晓宇问。
“比、比想象中要难。”安知知有些颓丧地答道。
第二题是一道改装题,同样要在不启动能源的情况下进行解答,和第一题的机械臂一样,安知知对自己的处理结果并没有多少信心。
唯独第三题,又是那种新型号的机甲,而且允许在正式维修前点火确认状态,这才让安知知心里有了几分把握。
但只有一题有把握,总觉得……希望渺茫。
看到安知知丧着一张脸,张晓宇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别灰心呀,我看你比赛时的状态不是挺好的吗?好多人都还在抓耳挠腮的时候,就看你一个人唰唰唰地在开动。你觉得难呀,别人也觉得难的。”
“——知知,你要知道,要获得名次,并不需要把所有的难题都完美解答,只要能答得比别人好就可以了——所谓比赛就是一种这样的活动。”
“唔……”安知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接下去有什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我知道工业园附近最近新开了一家味道不错的餐馆,便宜量大,去看看?”
严决那边考试据说要考到晚上八点,早已和她打过招呼,机会难得,和同事一起吃个饭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安知知刚要点头,终端嗡地一震,又将她吓了一跳。
张晓宇说的没错,她真的有些一惊一乍。
“谁来消息,是不是你那位老乡又要找你帮忙?”还不等安知知确认,张晓宇就先打起了趣。
安知知心虚地打开终端。
她的联系人很少,列表里除了因为工作需要而添加的几个联系人之外,也就只有孙舒雅和严决了。
这个时候发消息来,是房东姐姐或者大师兄有什么急事吗?
点开聊天软件,却看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发件人。
《星瑞》的美术总编罗雯。
难道是之前的模特摄影出了什么状况?
安知知紧张地打开对话框。
页面突然卡了一下。因为数据过大而加载迟缓的图片正从上到下一层一层地显现。
眼波缱绻,冰冷而含情,正隔着屏幕,肆无忌惮地张望着她。
安知知一瞬间忘了呼吸。
“发生什么了?难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还是说,我的约饭要泡汤了?”张晓宇看着安知知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歪着脑袋问道。
安知知像触电一样关闭了罗雯的对话框,熄灭终端,连连摇头:“没有、没事,我、我们一起去吃饭!”
张晓宇探究地看了一眼被安知知藏到身后的左手,突然笑了一下。
这丫头,虽然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观察她各种各样的反应倒也称得上是件趣事。
*
安知知自以为和张晓宇算得上关系不错的同事,不过一起出来吃饭这还确实是头一遭。
这应该能说明,她们两个的关系更好了吧?
和张晓宇一起吃饭,难免会让她想起在剑墟时的日子。她认生,刚去剑墟的那段时日,吃饭时总要莫揶前辈带着才行。
莫揶也不厌其烦,每天乐呵呵地坐在她的旁边或是对面。
安知知吃得多,但速度慢,而莫揶则总是风卷残云,一下就能把一大碗饭干得精光,吃完了也从不催知知,趁她埋头干饭的时候给她讲各种天马行空的话题。
差不多,就像现在这样——
安知知捧着小碗老老实实地扒着饭,张晓宇在她对面眉飞色舞、谈天说地。和莫揶一样,她并不强求安知知给她什么回应,一个人说单口相声似的,起劲得很。
不过等安知知把饭吃完、将碗搁在桌上,她又像是终于发现了能够交流的机会,赶紧抛出一个“互动话题”,仿佛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似的。
“我问你呀知知,你觉得这儿的生活怎么样?”
张晓宇说这话时将双肘支在桌面,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把玩着筷子,扬起一边眉毛,不光是那张脸,连神情都像极了莫揶前辈。
安知知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她睁大眼睛,愣在那儿。
第36章 不难
“这儿的生活怎么样”?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既然有“这”, 当然就有与之对应的“那”。
“这儿”当然是指这里,可“那”呢?
安知知所能想到的由这个代词所指代的意味,那只有一个地方——
遥远的、幻梦一样的、再也回不去的……那个地方。
张晓宇如今说这话, 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她真的是莫揶前辈吗?那么最初相见时那生分的口吻又算是什么呢?
安知知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呼吸困难,头脑发热。
“怎么啦, 表情这么可怕?”张晓宇转过头, 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 “难道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然而身后只有邻桌的饭菜蒸腾上来的热气, 以及正在忙碌运作中的服务生。
“为、为什么……这么问呀?”安知知艰难地开口。
张晓宇眨了眨眼睛:“最近不是总是说到那个从你家乡来的大帅哥么,我就想起知知你之前并不住在这里,唔, 你老家是哪儿来着?哎, 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习惯这里的生活。”
原、原来是这样……
安知知感到心率逐渐平稳下来,但同时又感到一阵失望。
“我……我是从B-08来的嘛。”她说,“所以……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很、很满足。”
B-08是达尔斯阿星系中相对来说比较有名的一颗垃圾星。
在一百多年前它也是一颗拥有正式姓名的宜居小星球, 拥有大约一亿人口,后来因为被某场规模宏大的化工实验选为基地, 展开了大千万数量级别的移民, 人口锐减到数百万。
后来又因为实验的展开导致环境恶化和进一步的人口减少, 才被剥夺名称, 打上了垃圾星的烙印。
近年来, 一些星际慈善组织正在帮助B-08进行人口转移, 优先将身体健康的儿童和具备劳动能力的人口转移到有接纳能力的其它行星上。
因为当初那场实验的关系, 出生在那里的儿童很多都发生了基因变异, 其中既包括总体上具有正面效果的改良型变异, 也包括导致疾病和肢体异化的恶性畸变。
安知知属于幸运地没有产生畸变的小孩,但打小父母双亡,靠捡垃圾为生,没有接受过正常的教育,在十八岁的时候在慈善组织的帮助下移民到塞勒斯。
——以上是孙舒雅为安知知编造的背景故事。
她曾告诫过安知知,虽然大多数人在听到B-08后都会选择绕开话题,不刨根问底,但也无法避免既缺乏同理心又喜欢猎奇故事的人的存在。若真的被问起,只要按照上面的说法,再添加以一些随意的说辞,大多也能打发过去。
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星际社会没有公开过B-08垃圾星居民生活困境的真正面貌,因此随便糊弄几下,基本上就能过关。
班学武也被孙舒雅灌输了这套说辞,所以向来对她那些缺乏常识的言行举止格外包容,甚至还将她那种超乎寻常的大力气也归结于由垃圾星的环境造就的良性变异。
提到B-08,大多数人都会联想到恶劣的生存环境和穷困潦倒的生活。和B-08相比,塞勒斯无疑像是天国一样的存在吧?
安知知觉得自己的回答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还是有些不安地看着张晓宇,生怕被她听出什么破绽来。
而张晓宇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没有想要深挖的样子,似乎是真的只想要对安知知的生活现状表示关心。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这样就好。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不要客气,尽管找我,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尽量帮!”
那种和莫揶前辈十分相似的情态已经从她脸上消失了,以至于安知知认为那是因为自己过于惊讶而产生的幻觉。
只是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句话之前那段漫长的停顿似乎别有深意。
“所以——”张晓宇继续道。
安知知回过神来,竖起耳朵,乖乖聆听的样子。
“如果是同乡的话,也就是说那个严决——他也是从B-08来的啰?”
“嗯……嗯……”似乎有点可疑,但为了使逻辑关系成立,这里也只能作肯定回答了。
果然,张晓宇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总觉得很难想象欸。那样一个贵族公子一样的人,居然是从B-08来的。如果何雨思她们知道了,一定会惊得下巴都掉下来吧?”
安知知长得不丑,甚至应当说相当可爱乖巧,但输在黑瘦,因此B-08难民的身份套在她身上可以说毫无违和感。
而严决皮肤白净、身材颀长匀称,加上气质出众,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垃圾星的水土能养出来的人。
“大、大概是因为……变异吧。”安知知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答案。
“这还真是了不起的变异,”张晓宇扬了扬唇角,眼睛睁成夸张的角度,“他那样的,简直是得天独厚,应该能算得上是命运的宠儿了吧?”
虽然和“了不起的变异”没有任何关系,但要说严决得天独厚、是命运的宠儿什么的,安知知没有任何能够反驳的措辞。
回到家的时候,严决还没有回来,安知知也不敢发消息去问,生怕他正处于什么关键的节点,打扰到他。
大师兄说过,若有什么特殊的状况,定会第一时间联系她。
既然没有新的动向,那么应该就还在考试中吧?
安知知窝到客厅的沙发上。
明明家里再没有别人,她却还是偷偷摸摸地、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打开终端,再一次翻出罗雯总编的对话框。
“封面要用的照片已经定下来了,先给你饱饱眼福。记得可别外传。”
“哦对了,就算过了发售日,也不能把它传到网上哦。我可是把它当成了这期实体杂志销量的杀手锏呢。”
“大帅哥说不想留在业界,我听了之后心痛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但又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你帮我再劝劝?”
“劝诱成功,我这里还有海量美图奉上。就问你心动不心动!”
安知知呆呆地看着嵌在屏幕中的照片。
不愧是大师兄呀,比她见过的所有封面模特都要好看。
黑白两色的空间,仿佛足以消化世间所有斑斓。
红的唇、棕的眼,是隐匿在那个无色世界中最深邃的欲望。
然而那双眼睛真的好冷好冷,让她几乎要认不出画面中的人。
那朵被三月春风吹开的桃花,如今像是被冰封在千年的霜雪中一样。
这明明就是大师兄,可又不像是大师兄。
心不心动?
好像心动,又好像不心动……
安知知躺倒在沙发上,右手放在左胸前,试探着自己的心率。她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最后引用了罗雯的话,对他回复道:“我不劝。”
强硬得不像是安知知会说的话。
“在看什么呢,怎么愁眉苦脸的?”
与照片中似是而非的面孔忽的出现在头顶。背着客厅的吊灯,显出模糊不清的轮廓。
严决回来了,她竟都没有察觉。
“大师兄!”安知知像根弹簧似的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右手捂着左手,像是慌忙掩饰错误的小孩。
“抱歉,又吓到你啦?”严决将落在前额的头发撩到耳后,在安知知身边坐了下来,“晚饭吃过了吗?”
安知知缓过神来,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又反问:“大师兄吃了吗?今天应该很累吧?”
严决佯装生气,嘴角却又噙着一丝笑:“累?看不起你大师兄?”
又说:“没吃,反正也不是非吃不可的东西。”
安知知愣了愣。
既然不是非吃不可,又为何日日下厨,与她共进晚餐?就好像……就好像——
吃饭并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和她一起吃饭一样……
安知知用力摇了摇头——这是什么异想天开、大逆不道的念头!
严决看她像甩水的小狗一般晃着脑袋,虽不知她脑瓜里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知知师妹呢?晚饭吃了什么?”家里没有开过灶的气息,也没有见到外卖的包装,想是在外面吃的了。
“在单位附近的餐厅吃的,家常菜。”安知知说。
严决警觉:“一个人?”
“和晓宇姐,啊,就是之前在街上碰见过的,张晓宇。”知知老实回答。
“哦,和莫揶长得一样的那位。”
“嗯!”
“……嗯……”严决表情复杂地应了一声。
“大师兄,考试难吗?”安知知见缝插针地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严决回过神:“笔试有点难,其他都还行。”
“唔,毕竟都是刚刚才学的东西。”虽然幻想过对大师兄来说那些知识完全不在话下……
不过这样好像才更有真实感一点。
大师兄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但终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仙呀。
“能入选吗?”安知知歪了一下脑袋,视线落在他的左腕。
“能吧。”严决用拇指揉了揉下巴,“虽然笔试的题目比平时遇到的那些难一点,但好歹也在时限之内全部解开了。其他的体能测试和适应性测试更是不成问题。”
这好像和安知知所理解的“笔试有点难”不太一样。
但是,也没有办法。毕竟是大师兄嘛……
【作者有话要说】
学霸的有点难:有点赶,但做完了。
我的有点难:解:
第37章 私藏
*
“厂长, 您这算不算是在压榨劳动力。”
“嘿,你小子,要是自己不愿意, 我哪有本事留得住你?”
早就已经过了退勤的时间,智钢工厂的大车间还亮着灯,显然是有人在进行“超时劳动”。
回收上来的“考卷”被分门别类地排成十二列。
四个部门, 每个部门三道考题。所以是十二列。
班学武和齐浩两人站在那些机械部件的队列空隙, 一边确认参赛选手们的解答状况, 一边相互打趣。
“喂, 浩子,你这次当评委这么积极,说实话是居心不良吧?”班学武快速地剔除了几份一看就是一日游的答卷, “这次的考题, 我猜你也别有用心。”
特别是针对维修部的这套试题。
无能源条件下的修复和改装,尚未正式上市的HG-09的维修。不说细节,光是这两个条件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到刁钻了。
尤其是不允许启动能源,这绝对是种相当不寻常的出题方式。
点火后观测机甲的运作情况, 以此判断出需要修复的具体部位,这对于维修工来说已经是一套固定的工作流程了, 再加上现在有很多高效的辅助测量工具, 记住零件和元件的精准布局早就不是一项必修的功课。
对于班学武的质疑, 齐浩答得振振有词:“技能竞赛都办了这么多届, 在新世代机甲大规模投产之前, 能出的题型早就被出得差不多了, 我也是对照着往届真题想了很久才想出了这种‘别出心裁’的考验呢。”
班学武正想要反驳, 只听齐浩继续道:“现在还会习惯性地去记维修手册上设计图纸的, 恐怕也就只有那些工龄很长的老工人了, 这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他们的鼓励吧。您说是不是?”
班学武直起身来,狐疑地看着他:“那最后的HG-09又算什么?针对新世代机甲的修复,厂里的年轻人表现总体要比老人好很多,照你这么说,这得算是照顾年轻人了?”
齐浩狡黠一笑:“您可以叫我‘端水大师’。”
这算是默认了。
班学武从鼻孔出了口气:“哼,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别以为我好糊弄。你给维修部出的这三道题,都是为了试探安知知吧?”
“这么说也没错,但前面那些目的也不是假的。”齐浩坦白得很快,“聪明的人做事就是讲究一举多得。”
“行啦,知道你是天才。”班学武蹲了下去,开始确认经过修理的机械臂的具体性能,“过来吧,小安的杰作在这儿呢。”
齐浩毫不忸怩地凑了过来:“嗯,我看看。”
一刻钟后——
“机械臂的修复正确率76%,改装作品比较一般,宽松点也只能给个70分吧。HG-09属于她的特长范围,发挥稳定,修复正确率100%,唔,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班学武完成了对安知知所有答案的评分,“浩子,你怎么看?达到你预期的水平了吗?”
对班学武来说,安知知在前两题中的表现算不上出色。很多老工人在前两道题中能拿到平均超过九十分的成绩,和他们相比,安知知的成绩太拖后腿了。
不过这倒也符合他对安知知的认识。
齐浩也说过,前两道题是为了照顾工厂的老修理工而设置的,所以年轻员工在这两道题的正确率上普遍很低。在新员工中,安知知的分数已经算是相当拿得出手的了。
至于HG-09——能搞定大多数人都搞不定的新系统,这本来就是班学武放安知知进厂的决定性理由。
他觉得,齐浩的评价应该和他大差不差。
而齐浩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半晌才说:“嗯……和我想的差不多。”
“干嘛要想这么久?难不成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齐浩笑笑,“我故弄玄虚罢了。”
“你这小子……”班学武白他一眼,“这个分数的话,名次大概能拿一个,不过冠军应该是没的了。”
“嗯……”
在确定安知知的分数之后,班学武就赶着去批阅其他“卷子”了,齐浩却还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看着标记着安知知工号的那台机甲和那两个部件。
对她这个年纪的新晋维修工来说,在不参考维修手册的情况下能将未通能源的机甲部件修复和改装到这个地步,已经算得上优秀了。
这样很难判断啊——关于她所说的能量流动。
嗯……246分。参考往届的比赛结果来看,这是个不错的分数,但正如班学武所说的那样,与冠军应该是无缘了。
有点可惜呢。
*
就像机甲单兵的应征考试和时代智钢的技能竞赛刚好撞在同一天一样,这两场考验的成绩发布也撞在了同一天。
不过在这之前,先发生了另一件事。
和午休的铃声一同响起的,是何雨思那惊天动地的尖叫。
正要将扳手放回工具箱的安知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松,扳手跌在升降梯上,接着又被弹起来,掉到地上。
安知知不敢往下看,但凭声音能够判断,地板上大抵是要多一个撞击坑了。
尖叫声不绝于耳,由远及近,黑猫一般的身影像黑色闪电一样蹿进安知知的工间:“知知知知,看我发现了什么!!”
何雨思按下升降梯的开关,将终端的屏幕怼到安知知眼前:“这个人是严决吧?是他吧是他吧!!”
那张已经被封印在安知知相册深处的高清写真再次猝不及防地出现,让她再次屏住呼吸。
她迟缓地点了点头。
“哎呀哎呀,真是要疯了!”何雨思激动得手都在抖,“不是说不想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吗,居然一声不响地去当了《星瑞》的封面模特,哎,老天喂的饭,果然是不吃不行啊。这么大的事亏知知你藏得住!”
不知道是被何雨思的声音吸引,还是和她一样看到了在网路上快速流传的封面照片,不断有人从工间的门口涌进来,正是“不准隐瞒恋爱情报”的219期同事们。
“真的是知知那个同乡啊?怪不得刚看到新一期封面的时候还只是觉得眼熟呢!”
“现在‘《星瑞》新晋绝美男模’的话题已经上热搜啦,这是要一炮走红的节奏欸!”
“万万没想到未来的大明星就在我身边,救命救命!!!!好想向全世界炫耀。”
“知知知知,既然你和他熟,那去帮我要个签名好不好?”
“%¥#@……”
安知知懵怔地看着眼前攒动不止的脑袋,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又开始纠缠她了。
被众人簇拥着,羡慕着,她却完全没有任何侥幸,也没有一丝优越感。
她的心中是一种陌生的情绪。
起初她以为那是恐惧,恐惧成为众人所关注的焦点,恐惧成为人群的中心,恐惧那种对她有所期待和企图的眼神——
但她又隐隐觉得,这种感觉并非单纯的恐惧。
是一种,说出来一定会被笑作矫情的寂寞。
在这群吵吵嚷嚷的同事的环绕之中,她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这明明是让人开心的事呀。
她现在还记得托尼老师向她搭话的时候,她心中产生的,过去从未有过的雀跃心情。
大师兄就连随随便便拍的照片都很好看,如果是正儿八经的写真,那可得好看成什么样呀,她真想看看——
当时的她,仅仅是怀着如此简单的心情,就答应了托尼老师的提议。
现在,好像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大师兄是个好看得不得了的人了。
她竟会感到,有一些后悔。她怎么会,这么小心眼啊……
“好了好了,你们再这样闹下去,知知的脑袋就要炸了。”张晓宇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俨然成为了这间工位的秩序维护者,“这里是办公场所,都安静点儿。”
众人依然一脸兴奋,叽叽喳喳讨论着,声音倒确实是小了那么一点。
“知知啊,你什么时候带他出来让我们见见呗。”
“怕什么,我们又不会把他吃了。”
安知知又生出了想要钻进地里的心情。
穿着黑色正装的张晓宇往她面前一挡:“适可而止一点,没看到知知很为难吗?”
然而这也只是杯水车薪。她一个人的声音根本盖不过处于亢奋状态的一众姑娘们——或者说,群情激动的女孩们根本听不进她的声音。
现场正处于失控的边缘。
就在这时,规则的敲门声突然自人群后方响起。
不知是天使还是魔鬼正从上空走过,说话的声音谜一样地平息了下来,正好让这三记敲门声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看去,手捧养生茶的青年站在门口,眯眼笑着:“最近这儿总是很热闹呢。”
“齐前辈齐前辈,你来得真巧!还记得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大帅哥吗?他上《星瑞》的封面啦!”
“是啊是啊,我们正在向知知打探详细的情报呢!”
“哦。”齐浩应得不动声色,却在气势上明显压人一头。
周围的热情火焰似乎被他周身的低气压浇灭了大半。
有人窸窸窣窣地提起齐浩之前那句引人遐想的发言,想要挑起新的热议,但很快也在愈发变得沉静的氛围中噤了声。
“齐浩前辈,你来找知知呀?”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问道。
“嗯,有个好消息。”齐浩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又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大师兄超厉害der,又想将他悄悄私藏。
知知你还不懂吗知知(摔
是的,没有看过言情小说浪漫电视剧以及整个青春期都像个假小子一样在打铁的知知不懂……
总之大师兄任重道远啊。
第38章 难得
技能比赛的成绩公布了。齐浩来找安知知, 正是为了告诉她这个消息。
维修部的第一名是已经在厂里呆了十八年的老员工,维修部的组长之一,第一题的正确率达到100%, 第二题则得到了98.8的评分,第三题的正确率虽然只有68%,但266.8的总分让他成功斩获此次竞赛的冠军。
第二名也是一位老员工, 是一名女性前辈, 资历据说比第一名还老, 为人低调不张扬, 工作向来以认真细心广受好评,总分251,也算实至名归。
而安知知以246分的总分位居第三, 是前三名中唯一的新人。
凑热闹的同期们有幸和安知知一起聆听这个喜讯, 半是发自真心的,半是受到某人气场胁迫的,纷纷调转话题,向安知知送上祝贺的话语。
“哎呀呀, 看不出来,知知小妹妹原来这么厉害的呀!失敬失敬!”
“看来知知是属于那种闷声做大事的类型啰~”
“总之恭喜恭喜呀!这么大的好事, 该请我们喝个奶茶才行, 见者有份!”
“我说——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啊?”
说最后那句话的人不出意外地被齐浩盯了一眼。
安知知被人群簇拥着, 神情显得有些恍惚。
“怎么了, 不高兴吗?能在维修部那么多部员里脱颖而出, 拿下第三名, 这足以证明你的实力了。”齐浩说。
安知知茫茫然地看着身前的一小块地板, 像个机器人似的点了点头:“高兴。”
瞎子都能看出来她在说假话。
第三名……
很好了。
她不过是一个泯然众人的小小维修工, 整个部门里资历最浅的员工之一, 能在大几百号人里面得到第三名的成绩。难道不是已经很好了吗?
她难道以为自己真的能拿到魁首?她是不是疯了?
但是、但是……第三名,不够啊……一定,不够的。
如果她没有在这个世界遇到大师兄,如果大师兄没有说要去报考单兵的话,她一定会感到非常非常满足,非常开心,说不定还会感到一点小小的骄傲。
但是现在,她发现自己很迷茫。
她本来就不该去肖想自己能拿什么第一名的,得到第三名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可是为什么在得知这个结果的时候,她会感到如此失落呢?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总是得意忘形,去做那些本不属于她的美梦了?
可是……可是……只是第三名的话,就没有立场申请外派,就不能在大师兄身边保护他了。
是因为、是因为当那个人奔赴战场,奔赴那浩瀚无垠的宇宙时,她依然只能盘居在这看似宽阔却四壁耸立的工位上。
在天衍四十九峰,他是大师兄,而她是剑宗最后入门的小师妹,他们之间隔着千万个宗门弟子,隔着仙人天渊。
她以为可以依靠努力而缩小的距离,现在看来依然如此辽远,是她这辈子加上下辈子都跨越不了的隔阂。
他如日中天的时候,她依然只是明月旁的伴星。
好难过……
可是,她究竟为什么要觉得难过呀?
*
不管对安知知来说,还是对严决本人来说,在应征考试中“入选”完全是一个无需担心的必然事件。
所以当严决在餐桌上公布这个喜讯的时候,安知知并没有给出特别的反应。
她放下筷子,小小地说了一句:“恭喜大师兄啦。”
严决跟着放下筷子:“嗯……感觉知知师妹有些心不在焉?发生什么事啦?”
此话正好戳中安知知要害,让她整个人身子一僵。
为什么心不在焉?要将其间理由细细铺陈的话,连她自己也觉得没头没尾,更不要说如何在大师兄面前开口。
她本来把算盘打得啪啪响,想在比赛中拿到第一名,然后向人事申请派遣名额,然后给大师兄一个惊喜,自豪地告诉大师兄:她能够实现他之前说的那个愿景啦。
而眼下她一败涂地,之前在心中构想排练的场景再也派不上用场,前几日天昏地暗的努力也成了打水漂,现在回想起来就仿佛一个笑话。
她那么努力,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这样的话,她怎么好意思说给大师兄听?
太窝囊了。
安知知捧起碗,默默吃饭,直到这时才缓缓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可是明明就有什么……
严决心里担忧,又恐追究下去反惹她厌烦,于是识趣地没有多嘴。
他拿起筷子,想了想,说:“后天就要去军队参加集训,我想明天请知知和房东吃顿饭。房东那边我同她说过了,不知道知知方不方便?”
听到房东两个字从严决口中蹦出来,安知知不由一愣:“大师兄,是什么时候和房东姐姐认识的?”
她虽分别向二人提及过对方的存在,但两人还未正式见过面才对。
严决转了转左臂,展示了一下手腕上的二手终端:“是她先接触我的,应该是保留了这台终端的联系方式吧。”
安知知哦了一声,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
总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有很多事情都在默不作声地发生着。
这是当然的啊……她始终是一个人,只有一双凡眼,一颗凡心,当然只能看到自己身边的景,只能知晓自己经历过的事。
她怎么能够因为看到大师兄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经历,就感到惴惴不安呢?
她好奇怪……
见安知知没有反应,严决便继续说道:“她帮助了知知许多,作为知知的大师兄,我理应谢谢她。”
“——不过她对我似乎挺不放心的。正好趁这次机会,好让她也知道一下,我可是一个靠谱的人。”
“嗯。”
“对了,我准备了三天的早餐,放在冰箱里,我不在的时候记得吃。做太多我怕放坏。”
不然可以把集训结束为止的份都做完。
“谢、谢谢大师兄……”
“……没有别的要说啦?”
至少可以夸他一句贤惠嘛。
还有,马上就要分开一段时间了,说一点不舍的话也是可以的哦。
严决撩起一条菜放到碗里,眼睛却一直停在安知知身上。
安知知正心不在焉地嚼着米饭,甚至没夹一点菜。
不对劲。这不对劲。这家伙,虽然会把“心事”两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但要细究是什么心事却并非易事。
话说回来,眼下的氛围,好像似曾相识——
是去见罗雯回来的路上……
严决何等聪明,眨了一下眼睛,心中蓦地了然。
怕是他这个小师妹的“妄自菲薄病”又犯了。
上一次是因为他轻而易举地获得了模特的工作,这一次……刚好是杂志发行,加上单兵入选。
她是因为觉得眼见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所以在感到不安吧?
怎么办……知知明明还在沮丧难过,他竟兀自感到一阵高兴。
他竟在因为知知的难过而感到高兴?
喂,他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还是说,他的性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
可是,知知会因此感到难过,不正说明了她在意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因为两人的距离变得遥远而难过,不正说明了她想要接近他吗?
这……不是他一直都期待的事吗?
*
“师尊,为何我明明受人拥戴,却依然时常感到寂寞?”
“因为那些拥戴你的人,都离你太远。”
“远?我在门中时,常常指点师弟师妹修行诵经,时时于他们近旁言传身教,怎能说远?”
“远,并非由你在不在近旁决定。他们对你确实心悦诚服,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从一开始就相信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凌驾于你,亦无法达到你的高度。故而你于他们,是远的。”
“呵,如此说来,这身修为、这身根骨,反倒成了累赘?”
“世上有与你相远之人,自然有与你相近之人。即使为俗世人情而放弃这身灵根,相远之人也不会因此与你相近,你可切莫舍本逐末,最后只求得一场空。”
“那与我相近之人在何处、是何人?”
“与你相近之人有三,一是出你左右之人,二是视你为你之人,三是愿跨天堑随你而来之人。”
“……弟子愿闻其详。”
“出你左右者,便是与你一样天赋异禀之人。这样的人,与你站在同样的高处,不会觉得你高不可攀,自然与你相近。”
“视你为你者,便是只因为你的人格性情而与你往来之人。不在意你的容姿几何、修为几何,不因你的禀赋而看轻自己,亦不因你的成就而心生妒忌,这样的人,眼中只看到你这个人,而不会看到你们之间的差距,自然与你相近。”
“随你而来者,虽然知晓与你之间纵隔天渊,却还是会不受控制地被你吸引。这样的人,最初定在与你相远之处,却可为你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拔山跨海、披荆斩棘,最终行至与你相近之处。”
“如此听来,第三种人,最为难得。”
“……我知天衍仙门中有过仙凡相恋之事,无一不以仙人遁入凡俗为终,不曾听闻凡人成仙终为仙侣的佳话——毕竟堕仙只需一念,修仙却要千年,此间难易,再好分辨不过。故而愿犯千难万险、受千辛万苦只为一人往,确为世间难得。”
……
他打出生起便在云端之上,注定受人景仰,叫人倾慕。
他俯瞰之时,看到一人不畏这天渊之隔,只害怕自己拼尽力气也追赶不上他。
师尊说过,这便是世间难得。
第39章 家长说:影响不好
*
“怎么这么快?头一天才拿到通知单, 第三天就要去军队集合?”孙舒雅顺手端起服务员送来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主要用以压惊。
“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嗯嗯。”安知知飞快地点了点头。
白天她带着严决去商场采购了必需品,又回家收拾齐当,然后才来这里赴约。
正如孙舒雅所说, 军队的安排的确显得过于着急,几乎是有些不寻常的地步,不过好在严决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 大多日用品军队都会提供, 因此白天的行程并没有那么紧张。
晚上严决说要请客吃饭, 不过地方是让孙舒雅挑的。
好巧不巧, 就挑在上次罗雯安排见面的咖啡厅。除了咖啡午茶,这里也提供正餐餐点。
虽然是严决主动提的请客,不过最初其实还是孙舒雅先找的他。
自严决在她面前“大放厥词”之后, 她就一直有在关注新一期的征兵考试, 蹲成绩蹲得比考生本人还积极。
等放榜的消息一出来,她第一时间给严决发了消息,向他询问结果,为的就是好好刺激一下他那颗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心脏。
彼时严决正在处理晚饭的食材, 看到孙舒雅的消息,才不紧不慢擦了擦手, 去应募的官方网站上查了成绩。
“合格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所以他没有表现得特别激动。
“?”
“???”
“?????”
与他的平静形成对比的, 是左腕疯狂震颤了好几下的终端。
孙舒雅发来一连串金字塔形的问号, 以抒发内心的震惊。
末了, 才发来三个字:“我不信!”
“别骗我。拿证据来。”
截图, 发送。严决毫不介意地将成绩查询界面的图片传给了孙舒雅。
“靠!!!!!!居然是真的!”
孙舒雅看到打有防伪水印的网页截图, 看到那如假包换的合格两个字, 才终于缴械投降, 心不甘情不愿地发了一个拜服的表情过去。
就算是真的合格好了,肯定也是侥幸压线,去了军队就等着被塞勒斯的大好青年们狠狠虐吧——孙舒雅这样想着,将视线上移,审阅起单项考试的成绩来。
然而在看到那一行行数字的时候,她的两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
唯一能和侥幸扯上一点关系的恐怕也就只有机甲工程理论考试的成绩,满分100,得分78。没有进入“优秀”的范畴,但至少已经是“良好”级别了。
一般理论考试的成绩能在70分以上,就有很大的出线希望,从这个角度来说,78分已经算得上稳操胜券。她不过想在鸡蛋里挑骨头。
毕竟其他实在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
体能测试、身体对抗、环境测试、反应能力、适应性测试,乃至体检分数都高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这样的成绩进了军队,别说会被塞勒斯的大好青年教做人了,恐怕正好相反。
这……这才像一个坐拥金手指的异世界少年啊……
孙舒雅看着那一排分数,晕乎乎地想着。
之前表现得太失敬了,这不得有所表示,赶紧弥补一下……嗯,请他吃个饭呗,叫上知知一起,说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知知了。
哎,孩子大了,能独立了,自然就不会成天赖在爹妈身边了嘛。
孙舒雅一边想,一边在输入框里打道:“明天我请你吃个饭吧,就当是祝贺了。叫上知知一起。”
还不等她按下发送,严决的消息就先一步抵达。
“我想明天请你和知知吃顿晚饭,不知道阁下肯不肯赏光?”
也许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但这句“阁下肯不肯赏光”在孙舒雅看来多少有点阴阳怪气的成分在。
不过这回她倒是一点也不懊恼,就好像看到女婿奋发图强出人头地之后就立刻态度软化的严厉丈母娘一样。
被小辈抢先了一步啊……没关系,就给他这个献殷勤的机会好了。
*
虽然三人就住在上下楼,不过两位异世界来客白天要去采购一些集训的必需品,于是孙舒雅一个人先去了订好的餐厅蹲点。
也许姗姗来迟更能彰显长辈威严,不过孙舒雅还是决定走善解人意的流派。
周日的咖啡厅比想象中还要热闹,前后左右不是在举行女子会的闺蜜集团,就是成双成对的恋人。孙舒雅个人最喜欢的是坐在卫生间附近那个旮沓里点着两杯水果茶,安安静静写作业的小情侣。
她像个变态阿姨似的盯着看了半天,直到其中那个女学生抬头喝了一口茶。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五分多钟,孙舒雅随手翻了翻SNS上的热门话题,被一张封面写真吸引了注意力。
一看就经历过无数次转发和保存,图片已经被裹上一层浓厚的电子包浆。
是用终端拍下的杂志封面图,大面积的纯白底色,柔和的灰色阴影,不经意的黑色衬衣,既像在邀请又像在拒绝的神情……
“嚯,时尚界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个大宝贝?”
她顺着话题摸了过去,虽然里面充斥着无数诸如“五分钟之内我要知道他全部信息”的评论,但是她翻了半天也没翻到关于封面模特的的具体信息,甚至连个艺名都没有。
“不会是个被临时抓去片场的纯素人吧?”
大概情报越是少,就越能引起人的求知欲吧。孙舒雅对美少年并无太多癖好,但也不由自主地对这位神秘的封面模特产生了好奇心——毕竟在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有一个名字,网友都能顺着网络电波查出你家的宠物狗叫什么,更何况是一个登上了著名杂志封面的家伙。
然而五分钟过去,果然一无所获。
孙舒雅皱眉。
在这个从出生开始就会被建立起详细电子档案的信息社会之中,可以让无所不能的网友们为难到这个地步,一般只有一种情况——对方不具备“详细的电子档案”。
在大众的认知里,这种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从垃圾星流亡而来的难民身上,不过对孙舒雅来说,此事还具备另一种可能性,比如说……像安知知那样。
“……不会吧——”孙舒雅嘀咕了起来。
“房东姐姐。”小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孙舒雅抬头,露出一张灿烂得像太阳花一样的笑脸:“知知!好久没看到你的小脸蛋啦!”
“嘿嘿。”安知知咧了咧嘴,指了指靠里的座位,让身后的青年先入坐。
青年乖乖弯腰坐下,礼仪周正地向先到者打了个招呼:“孙姑娘。”
孙舒雅身体一僵——“姑娘”这个称呼后缀还真够……古典的,比起“阁下”还要夸张。
不过算了,看在这家伙初来乍到的份上,先不计较这个。
“是严决吧,初次见面。”她正了正身子,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
青年笑笑:“初次见面。”
这青年身量颀长,身姿板正,在普通人之间显得极其出挑,十分抓人眼球。
而且脸也太……等一等——
孙舒雅突然僵住,她艰难地转了转眼球,将视线落到左手上,终端的屏幕还亮着,上面是一张不可方物的脸。
看上去和面前的人,是不是一模一样来着?
“是不是等很久啦?我们该再早点来的。”
安知知的声音让孙舒雅终于回过神来,她连连摆手:“没事,反正在家也没事干。”
尽量装出镇定和稳重的样子,无视那张过于好看但不知为什么让她觉得有些欠揍的脸。
“下午去商场都买了些什么?”她问安知知。
“大师兄去集训的时候要带的东西。”安知知老实回答,严决乖乖保持安静。
“大师兄?集训?”孙舒雅很会抓重点。
“啊……”安知知轻声惊呼,“我还没跟房东姐姐说过,严、严决是我的大师兄。”
嗯,没说过,只说了是“故乡来的”。孙舒雅笃定地点了点头。视线仍在终端屏幕和眼前的人之间游走。
“集训是——军队的集训?”
“嗯,明天就要去了。”
“怎么这么快?头一天才拿到通知单,第三天就要去军队集合?那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嗯嗯。”
此时严决突然问了一句:“往年军队不是这样安排集训的吗?”
孙舒雅愣了一下,答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一般会给出至少一个礼拜的准备时间吧——我印象里是这样的。”
“哦。”严决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孙舒雅注意到他偷偷看了知知一眼。
知知的……大师兄吗?
知知说过自己以前是修剑的吧?那这个严决,就是异世界哪个铸剑门派的大师兄啰?
这家伙,铸剑?不像。
孙舒雅在严决和安知知之间比对了一番,不由想道。
“严决同志,先祝贺你一声,恭喜你单兵合格,这可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当上的。”她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说道。
“谢谢。”
回答简洁,语气却很有涵养。比起刻板印象里的铸剑师,确实更像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从头发尖到手指头都散发着令人喜欢的气质。正是因为这样孙舒雅才会莫名感到不爽。
她话锋一转:“既然你现在有工作了,那等你集训回来之后,就在外面另外找个住处吧,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赖在知知这儿。”
毕竟未婚男女,同居一室,传出去,影响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姐:指指点点
兄:岿然不动
妹:六神无主
第40章 她修好的?&他是第一?
安知知后知后觉地陷入某种慌乱。
成为异世界住民的头半年里, 用早就已经过时的词语来说,安知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家里蹲。
白吃孙舒雅,白住孙舒雅, 还要让孙舒雅劳心劳力地照顾。
尽管不知为何,孙舒雅本人当这个冤大头当得甘之如饴,但对于半年后终于幡然醒悟的安知知来说, 她无疑亏欠这位房东太多。
在成为工薪族后, 安知知开始每个月上交双倍房租, 以弥补前半年的“欠款”, 用时半年终于还清。
不过她也清楚,这只不过是最粗浅的债务罢了,孙舒雅对她的恩情, 绝对是难以用金钱来丈量和偿还的。
本来欠下的情就已经很多了, 现在竟还仗着房东人好,死皮赖脸地让外人住进她的房产。
这样果然是不行的啊!!!
也是,租房合同上写明了租户只有她安知知一个,房东姐姐虽未责怪她, 可她实际上违反了合同的约定。
这……这岂不是在违法违纪?!
“我……我多出一份房租,房东姐姐, 可以在合同上多加一个名字吗?”她紧急开动脑筋, 想出一个补救的措施。她对租房的规矩显然不怎么了解。
孙舒雅差点被柠檬水噎到。
她在意的是这个问题吗?!
本来想义正辞严地拒绝的, 但看到安知知那双六神无主的大眼睛的时候, 孙舒雅一下子变得有气无力:“我……不是这个意思。”
“啊……”安知知看上去更无措了。
反倒是严决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孙舒雅让他搬出去住, 定是觉得两人同居不成体统, 有损礼节。
在他出身成长的那个世界, 有着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 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也是大多人习以为常、刻在脑子里的规俗。
安知知将他留宿家中, 严决初道是别无他法,后来见她一副毫无顾忌、顺理成章的样子,又当是新世界没有那些陈规旧俗。
但从孙舒雅的反应来看,这里男女之防虽不严苛,但有还是有的。
可安知知却不顾虑。她性情胆小又谨慎,在这一点上反而从未顾虑过。
……是了,她生于乱世,为了活命已是心力交瘁,睡觉吃食都是凑合而已,哪里还有空闲去习得那劳什子繁文缛节,哪里还有闲心去懂那男女大防?
心中既无那些规训,自然不会顾虑。
直到进入摇光,男女弟子分房而宿、分时而浴,她才多多少少懂得了一些男女差异。但也不过是一点点罢了。
他打量知知。
十九岁的女孩子,一头有欠打理的短发,慌慌张张的眼神,正因为要与他分居而感到为难。
只不过为难的理由并非不舍,而是他初来乍到,尚无闲钱,担心此举加重他负担。
他又想起那日下班回家时知知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忽有所悟。
她看起来胆小如鼠,实则胆大包天,竟敢将他当做比较的对象,竟会因不如他而颓废伤神。
她虽然畏畏缩缩,不愿与人打交道,但能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哭,在他面前敞开心扉,在他面前露出那副傻乎乎的模样,他还以为是因为她虽不自知,但也心许于他——
如今想来,恐怕是她压根儿没将他当做异性看待。
他这人见人爱树见花开的剑宗大师兄,难道竟没被他的小师妹当成一个男人?
她当他是大师兄,当他是世上唯一仅有的故人,当他是“朋友”。他的喜欢,初以为是心照不宣,到头来实为一厢情愿?
出世绝尘的风流公子,世所罕见的仙骨奇才,曾叫多少女子芳心暗许,又让多少女子黯然垂泪,等当真为谁动了凡心,结果却是他——
一厢情愿?
安知知究竟如何看他?
想不明白啊。
哈……
“孙姑娘的顾虑,我知晓了。”严决收起心里那团乱麻似的思绪,一锤定音。
“欸?”知知的肩膀跳了一下。她困惑地转过头看着他。
严决被她看得心里一阵打鼓。
这丫头,总不至于以为他是嫌她靠不住,所以才答应要搬出去?
都说了,没有那样的事。
孙舒雅观察着对面两个小年轻的反应,心里左一个咯噔,右一个咯噔。
她还担心知知性格软弱,不好意思早早将严决赶出去,眼下看来,倒是她多此一举?
因为她左看右看,都是知知更不想和严决分开。
这么怕生的女孩子,倒是能容许一个外人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连我都没这样的荣幸呢!孙舒雅别扭地想道。
不过这个严决——
嗯……长得养眼,性格也不错,能通过机甲单兵的考试,看来也不是什么软饭男,真要留在知知身边,倒也不是不可以,何况还擅长料理家务,能照顾知知起居。
而最重要的果然是……知知也乐意同他呆在一块。
她是不是应该收回成命来着?
哎呀,这多有失长辈的体面。
若是在知知面前,这体面失了也就失了,可在严决面前,她的体面就是知知的体面!
孙舒雅左思右想,心中暗自埋怨严决答得爽快。
此时便听严决问道:“孙姑娘可知道知知住处附近可还有出租中的屋室,若是可以,我不想住得太远。”
这真是一条好宽的台阶。
孙舒雅松了一口气,顺着便下:“这个好办,兴许隔壁邻所之中就有,你去集训那几天,我正好能帮你问问。”
安知知委屈巴巴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因为被人嫌弃而暗自伤心的小狗:“我和大师兄现在这样住着挺好的,真的……”
“咳咳,”孙舒雅咳嗽两声,随即露出铁面无私的表情,“因为咱们的租房合同上只写了一个名字,合同这种东西,是不能说改就改的。”
哎,将错就错吧,先糊弄过去再说。
孙舒雅偷偷瞥了一眼自家房客,小姑娘正吸着饮料,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瞒骗了知知,孙舒雅感到良心有点痛,不过因为敲了严决一顿竹杠,心里又多少好受了些。
“话说回来,这次新兵集训时间排得这么紧,可能和最近这段时间小行星撞击频发有点关系……”
等菜上来,桌上的话题又回到了集训的事上。
“为什么这么说?”
“按照以往的经验,小行星活动频繁的周期和虫族星兽的活跃周期吻合度很高。防卫部应该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显得有些心急吧。到时要真发生点什么,说不定还会赶鸭子上架。”
“——我知道你小子厉害,但到了军队可别太得意忘形,尤其是到了真的要上战场的时候。太得意可是会丢了小命的。”
孙舒雅舀着汤,半是恐吓半是劝诫地说道。
“嗯,我会注意的。”严决乖巧作答。
安知知捏着筷子的手忽然紧了紧,指节周围的皮肤泛出青白的颜色。
*
翌日,安知知起了个大早为严决送行。
经过数次实践操作,如今严决对于导航软件的运用和空轨的乘坐方式已经得心应手,所以安知知只送他到了空轨站。
“大师兄,训练加油哦。”
“嗯,知知也是,工作加油。”
两人简短道别。
安知知站在闸机口,看着严决的身影走远,心中蓦然产生一种预感:走过那道门,大师兄就要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是因为下班回家的时候,大师兄不会准备好晚餐等她一起吃,还是因为早上出门的时候,不会再有人祝她一日顺利……才得到不过没几天,就已经会因为失去而感到不舍了吗?
这是不是所谓……由奢入俭难?
人群之中,那个挺拔的背影突然停顿了一下,脚尖变化方向,肩膀转动,最后是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眼中水波,穿越人潮,漫涌而来。
安知知蓦然有种溺水般的感觉。
严决向她挥了挥手,做了一个口型。
安知知没有看懂,只是懵懵怔怔地跟着挥了挥手。
大师兄说了什么呢?
周围吵吵嚷嚷的,她听不清,也猜不到。
等下次再见到大师兄的时候问一下?
不要,太傻气了。
*
严决在上车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安知知已经不在原来那个位置了。
人海茫茫,不知为何,他忽然寻到一缕熟悉的知觉。
毫无灵气的,却对他极好的,那缕剑意。
他摇了摇头。
这丫头,都不等到他上车。好歹送佛送到西。她倒走得直截了当,一点也不留恋。
也好。
要是回过头看到她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说不定他会不敢上车的。
*
时间还很早,但既然已经走到了空轨站,安知知便索性上了对向的车,打算提前去工厂。
未到高峰期的车厢显得有些空旷。她从对面的车窗望出去。
天阴沉沉的,城市看起来像是一团模糊不定的迷雾。
空轨到站,下车,出站,慢吞吞地走到工厂门口,刷卡。
智能AI依然不带感情地为她放行,前台的小伙子还没有到岗,她向那个无人的座位说了一句早上好。
工厂空空荡荡的,在去往工位的路上,她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有一点点吓人。
打开终端,打卡,勾选工作餐,确认每日安排,因为还没有到开工的时间,所以任务无法显示。
她有些无聊地趴在桌子上,愣愣地看着搁在眼前的手指。
剪得干干净净的指甲,但还是遮不住磨损的痕迹。指尖看上去光溜溜的,是因为生了茧。
过了一会儿,她又从桌子上坐直,打开挂在墙面上的工作终端,在并不熟悉的面板上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调职的申请。
“您要申请的岗位是[外派防卫部驻队维修工],是否已确认信息无误?”
安知知从来很少会主动争取什么,修无我剑是天命所归,进智钢厂是孙舒雅的敦促,她上一次主动选择什么的时候,还是她刚进天衍不久,在长余子面前说要去剑墟修行。
而眼下……
心脏砰砰直跳,像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
“确认。”
“您的申请已提交至人事部,请耐心等待批复。”
虽然只在技能比赛里拿到第三名的成绩,虽然入厂的年限还很短、资历也还很浅,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业绩,但是、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既然凭她的条件难以让人事主动找她,她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去伸手够一够呢?
*
午休的时候,安知知被人事部叫去了办公室面谈。
只能是因为申请调职的事了。
安知知还以为调职申请和请假一样,只要经历“提出申请”和“得到批复”两个步骤就行了,哪里想到还要被叫去和完全不熟的同事谈话。
她好不容易才在离开工位之前收起那副痛不欲生的表情。但是在去往人事部的道路上,她每一步都走得沉重无比。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了,但是,害怕的事,果然还是害怕呀。
要谈什么呢?
有没有考虑清楚?当然,若是没有想清楚,她怎么会有勇气按下申请的按钮。
动机是什么?为了完成和大师兄的约定……不行,这样的理由肯定不会被接受的。那么就说为了尝试更有挑战性的工作?想要获得更高的薪水?就这么说吧。
你觉得你够资格吗?
“……”安知知停住了脚步。我有这个资格吗?
资历尚浅,除了技能比赛的第三名之外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实绩——驻队的维修工,是只有工厂中能力最强的那一批工人才能够担任的重要岗位,她凭什么去竞争?
人事部的同事,会不会在心里笑她不自量力啊?
可是,她真的……好想去。
“……知知……安知知。”
胡思乱想之间,安知知忽然听到身后似乎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她恍恍惚惚地回过头,齐浩正捧着他的保温杯站在那儿。
“在想事情?”他问。
“嗯……”安知知诚实地点头。
“在想什么?”
“……”说不出口。
好在齐浩没有多问。他换了一个问题:“你要去人事部?”
“嗯。”这个可以回答。
“巧了,我也是。”齐浩说。
安知知僵住。被人嘲笑不自量力已经很难堪了,偏偏还要被齐浩看到,这下就更令人难受了。
太丢人了。可这都是她自作自受。
“既然顺路,那一块走吧。”
“嗯……”安知知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如果有合适的理由,她是想拒绝的。
“听说最近军队那边很缺人。”齐浩挑了一个话题。
安知知勉强打起精神:“好像……是的。今年的新兵集训……据说都比之前提早了很多。”
齐浩显得有些意外:“没想到知知还关注征兵方面的情报,难道说是因为——今年家里有亲戚应征什么的?”
好、好厉害,一下子就猜中了。不愧是齐浩前辈。只不过不是亲戚……是同门师兄。
“差……差不多。”
齐浩没有追究所谓的“差不多”到底是什么意思,继续说道:“不止是这方面的缺人,连后勤方面的缺口也很大。虽然没有爆发大的战争,但小战役一直没有断过,装备方面的损耗非常大,我猜人事部叫我们过去,也是为了这事。”
“啊?”安知知的脑筋显然没有转过来。
“我想,人事部这次叫我们过去,可能是想跟我们谈外派到军队的事情。”
安知知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
“因为涉及到那批已经输送到军队的未公开的机甲,所以防卫部那边指名道姓要齐浩你过去驻队,你知道的,我们对军方的要求并没有太多回绝的余地,所以——”人事部的事务员面露为难,似乎想要表现自己的难处,以求得谈话对象的体谅。
她知道齐浩是个看上去脾气很好、实际上特别难弄的家伙。
“好啊,那我就过去好了,什么时候到岗?”
谈话对象丝毫不拖泥带水,甚至还不等她编排好最后的语句,就已然应承下来。
事务员打好的腹稿一下子没了用武之地,以至于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呃,什么?”
“不是防卫部指名让我驻队、而工厂没法拒绝吗?所以我什么时候需要到岗?”
“哦哦,呃,我看看——”其实根本不用看,她在“彩排”的时候已经把相关事宜背得滚瓜烂熟,更何况最为关键的日期信息,但事情的意外发展让她需要有一些时间重新整理台词,“这个啊,对方说最好这个礼拜四就能过去一趟,看一下有什么要准备的,然后下个礼拜正式开始工作。哦,不用担心,这周四和周五的工时是算在我们这边的。”
“明白了。”
“具体的事项我等会儿传给你,你自己再看一下。”
“好。”
“那,那就这样,既然你没问题,那我这边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了。”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齐浩岿然不动:“知知也是这次的外派职员吗?”
“哦,对,下面就要和她说这事呢。”事务员从资料中抬起头来,扭头看向安知知,“你早上提交了调职外派的申请对吧,倒是挺巧的。”
安知知愣愣地点了两下头。
“防卫部那边从我们这边要了两个人,一个齐浩,另一个没指定,我们部里双休日的时候讨论了一下,本来想让老霍,霍永刚同志去的,结果他家属刚好进了待产期,就没谈妥,我在上班路上还在跟厂长商量换谁去,这不,坐到工位上,刚开机,就看到你的申请了——”
霍永刚就是之前在技能比赛中拿到维修部冠军的那位老员工。
“你的资历是浅了点,不过这次部里面的比赛能拿到第三名,说明实力是有的。上午的时候我把你的事跟厂长提了一下,厂长也说这项任务交给你刚刚好,也是一个锻炼的机会,所以就这么定了下来。礼拜四的时候,你跟齐浩一起过去看一下,下周就直接去那里报到,别的还有什么问题吗?”
安知知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嗯,那当一下资料我也会传你一份的。没别的事的话,你们两个都可以走了。”
从人事部办公室出来,安知知感觉心情像是坐了趟过山车似的,只不过一飞到上面,就一直下不来了。
没想到!没想到!她真的被外派去军队了!她真的成了驻队的维修工了!
早上提交了申请,真的太好了!!
太顺利了,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她心惊胆战所顾虑的那些事,原来都是她自己想太多。
什么叫做向前一步,海阔天空,安知知这下算是深有体会了。
齐浩走在一旁,看着安知知默不出声却眉飞色舞的表情,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能被派到军队去,有这么高兴吗?”
“嗯!”安知知用力答道。
“看不出来,你还会毛遂自荐。”齐浩打趣。
“唔。”安知知一下收敛了表情,显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嗯——是出于什么动机呢?”
没有被人事部质疑的问题,没想到却在齐浩这儿撞到了。
安知知努力转动脑筋,思索该如何回答。
在她开口之前,齐浩已经做出了自己的推断。
以安知知的性格,做出这样的决定必不是为了升职加薪。倒不是说她不在乎工资高低,而是说工资的诱惑并不足以让她鼓起勇气按下申请的按钮。
就像她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报名参加技能竞赛一样,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真正能推动她前进的力量存在。
“是为了你那个参加了征兵的亲戚?”
安知知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回过魂来,颤颤巍巍道:“差、差不多……”
齐浩脑中莫名浮现出一张出现在杂志封面上的妖媚而冷峻的脸。
从安知知故乡来的“朋友”,倒也是可以被称为“差不多”是亲戚一样的存在。
是叫严决吧?
不过那个家伙不是去当模特了吗?这么说来,能让安知知痛下决心的,是另有其人啰?
齐浩又悄悄瞥了一眼安知知,她正紧紧抿着嘴,好像就算用扳手撬也没法撬开似的。
就算他开口问,想必她也不会乖乖回答的吧?
那便作罢好了。免得又像是他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
事实如何,等去了军队,早晚能够知晓。
那便到时再说吧。
*
因为两名当事人已经首肯,外派的名单很快就在工厂内部进行了公示。
张晓宇很快就跑过来对她表达了一番惜别之情,安知知则害羞地表示还有半周时间可以一起玩耍。
霍永刚也特意来安知知的工位上走了一趟,对他表示感谢。
据他说,在他之后,人事部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技能竞赛上拿到第二名的大前辈,但是那位大前辈已经临近退休,而且腿脚不是很方便,对于外派这种事情肯定不会轻易答应,到时候不免再次找到他头上来。
幸好安知知主动请缨,让他“幸免于难”,他表示在安知知出发前,应该请她吃顿饭,结果又一次被安知知置换成了“请教的机会”。
这让之后得知此事的齐浩感到心情微妙。
但工厂里也有不少并不服气这次安排的人。
像霍永刚这样的老员工或许只想在工厂里图个稳定,但其实不少年轻人对这个外派的机会眼红得很——在工厂当维修工,最多也就当个小部长,若是在军队表现出彩,那可是件前途无量的好事。
然而这件好事,居然在他们得知风声之前,就落到了一个资历尚浅的新员工身上。
就算她侥幸在技能比赛上拿到第三名吧,可无论如何,她也只有半年的工龄啊……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
“我看啊,她肯定拍了厂长不少马屁吧?”
“她是不是厂长亲戚啊,我看新人培训的时候,都是厂长亲自带她的,厂长不是早就不带新人了吗?那时候我就觉得估计是个有关系的。”
“欸欸欸,她之前不是和齐浩传过绯闻吗,我觉得说不定是搭了齐浩的顺风车吧?齐浩是军队那边指定的,如果他开口要带人,人事那边估计也不会不同意吧。”
“你别瞎说,齐浩前辈可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肯定是这个新人耍了什么手段。”
“什么手段啊?”
“……”
维修部的年轻员工们围绕着这个他们并不熟悉的新人进行了一番热议。
就在这时,热烈的闲话奏鸣曲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程。
“——喂,人家知知就不能是凭实力得到这个机会的吗?”
众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看向发出不同声音的人物。
穿着销售部标志性套装的张晓宇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人群外围,双手抱胸,用睥睨众生的神情俯视着众人。
“实力哈……她实力很强吗?才进厂半年,不管怎么说都只是个新人欸。”有人不服气地反驳道。
“修理工作是注重实践积累,但同样也重视最终成果,安知知经验可能是没你丰富,但人家的工作就是做得比你好啊。”张晓宇言之凿凿。
“凭什么说她做的比我好?就凭比赛的成绩吗?”应战者变得更加不服。
“为什么不?你要是真的厉害,就应该拿个名次回来。自己没够上领奖台的槛,却要在这里编排别人,丢不丢人。”张晓宇毫不示弱。
“你——”
“我什么?”
张晓宇充分发挥身为销售部成员的口才优势,以一敌众,很快就让嚼口舌之人哑口无言。
“诶——你们在谈什么呢?这么多人围一块。”
程琪正叼着午餐的营养果冻从人群后方经过,因为嗅到了热闹的气息,立刻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一下就看到了被众人围观中的外派通告。
“哟,浩子哥和知知妹妹被挑中外派了,好事儿好事儿。实至名归!”
这两人一块去,在军队培养培养感情,回来的时候没准能成一对——程琪这般盘算着,虽然没有说出来,脸上已经笑得阳光灿烂春暖花开。
他觉得,小安同志和他的浩子男神真挺般配——一个是周所周知的天才工程师,一个是低调而有实力的新人维修工,凑一块,有理论有实践,正好。
“——你们也这么觉得吧?”
“没看到吗?这儿的人不服着呢。”张晓宇没好气地说。
“有什么不服的?浩子哥那可是工程部的王牌,我听说是军队那边指名要的人,你们要不服气啊,那只能找军队去啰。”程琪说着,吸溜了一口果冻。
齐浩年轻有为,威名远播,被人嫉妒也不是不可能。
刚刚和张晓宇拌嘴的家伙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干嘛跟齐浩过不去?”
程琪挠了挠后脑勺,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哦,对了,你是维修部的。所以你是不服气安知知啊?嘿——”
他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将脑袋往那人面前一凑:“你可别不服气,之前你没修好的那两台重型机,后来你知道是在谁手上修好的吗?”
“谁啊?你可别告诉我就是——”那人下意识地将脑袋后仰几寸,试图与程琪拉开距离。
“就是安知知。”程琪露出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要是因为小安同志那低调老实的性格就一并忽视了她的真正实力,那可是要吃瘪的。程琪最喜欢看的就是别人吃瘪的样子。
“阿嚏!”
安知知此时正坐在工位上,对外头的风言风语一无所知,一个人静静看书,却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喷嚏。
唔……是房间里粉尘太多了吗?她想着,站起身,按下了角落里空气净化器的开关。
*
下班回家,家里空荡荡的,余晖和阴影交织在一起,让房间的光线显得更加阴森暗沉。
变成一个人了呢……
虽然在大师兄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她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现在却突然生出了陌生寂寥的感觉。
安知知吸了吸鼻子,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礼拜四就可以去军队啦,去到军队说不定就能见到大师兄啦!
很快的!
*
防卫部的军队营地设置在人烟稀少的L市远郊,从世航路32号公寓楼出发到这里,单程大约需要花一个半小时。以空轨的时速计算,这也是一个相当远的距离了。
严决离开车站,拖着行李箱,按照指示牌的方向往营地走去。
门口有查验身份的岗亭,查验有三步,指纹、虹膜和声纹。
岗亭放行,他又继续前进,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引导用的AI,根据指示,前往宿舍放置物品,上午九点在训练场集合。这一流程在他的录取通知里被写得明明白白。
士官级别的单兵住的都是多人间,严决的房间靠墙对放着两张床铺。他是这间宿舍第一个到的人。
床铺不由个人挑选,他被安排到左侧的那张床。个人物品柜则是靠门的那一格。
距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他稍作收拾,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了下来。
和借住在2503室时不同,这回是真的要和某个人同居一室了。
他倒不是特别介意。毕竟在摇光峰的时候,他就是和陈元松住在一块的。
两人一间已经很好了,总比那些六七八个人挤一间房的要宽适许多。
据说剑墟那边则是十人一室,恐怕更为拥挤,不过他看安知知那怕生的性子,和那许多人一起住,竟也没显出丝毫别扭来,这一点倒曾让他感到过意外。
今天知知下班的时候,家里只有一个人,不知道她晚饭会吃什么?
那种半成品的小火锅着实不错,不知道她有没有再买一些……
严决想着想着,蓦然觉得自己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
知知明明一个人也能生活得很好,他非要操心这操心那的,难怪知知不开心。
他用拇指抵了抵下颌,突然有些回过味来。
“啊,兄弟,你已经到啦。我还以为我会是先到的那个呢!”
门口响起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严决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留板寸头的青年拖着有半个人那么大的行李晃进房间。入伍的年龄下限是二十岁,但青年看着像是只有十五六岁似的,唯独个子够高大。
“你好。”
“你好呀,我叫高响,高大的高,响亮的响。兄弟你咧?”
个子确实高大,声音确实响亮,严决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人如其名的人。
“严决。”他答。
高响看到靠门的格子已经被占领了,便径直把行李箱往靠窗的物品柜一塞,在床上坐了下来,抹了把汗。
从最后一站空轨到军营需靠步行,距离不短,还得拖着这么大个箱子,出点汗也正常。
“颜绝啊?”高响一边抹汗一边说,“嗯,兄弟这张脸确实很绝,人如其名,人如其名!”
严决不动声色:“严肃的严,决定的决。”
而高响则面不改色:“哦,那个严决啊,嗯,好名字哇。不过兄弟,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来着,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
九点快到了,严决和高响两人自宿舍楼出发,前往指定的场地集合。
这一批单兵只招了四十三个人,原计划是五十个名额,据说有两个人是瞒着家里报的名,录取之后又活生生被逼着退出,回老家继承生意去了。
剩下的空缺则是因为成绩断档,即便军队有意补录,无奈第四十六名成绩没到及格线,防卫部自然是不会放行的。
“兄弟,我就说你长得很绝,有没有发现,大家都在看你。”高响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自己的舍友。
严决注视着营地大门口的那一团晃眼的天光,淡淡道:“嗯,发现了。”
“那个人,跟新一期《星瑞》的封面模特长得好像啊,不会是双胞胎吧?”
“没想到你小子浓眉大眼的,还对时尚杂志有兴趣呵?”
“怎么着?欸,那个人真的是来当兵的吗?我看他不像是个抗揍的啊。”
“人家腿是腿胳膊是胳膊的,一看就知道身体素质不错,你别看人光看脸好不好。”
“呿,我才不信,他肯定打不过我。我看他搞不好是走关系进来的。”
“别瞎说了,要真能走关系,还会年年征兵,年年都征不满吗?”
严决很熟悉这种感觉,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议论自己的感觉。上一次体会这种感觉,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了,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安知知的时候。
他在人间游历八年,斩杀血妖而归摇光,在众人谈议与簇拥之中,隔着百千白衣弟子,瞥见匆匆离去的安知知……
“咳!”一声铿锵有力的咳嗽声让所有的议论瞬间平息下来,也将严决的思绪拉回到这里。
营场前方的空地上,站着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性,他穿着正式的军装,左胸别着花花绿绿的一片勋章,左手夹着一份档案夹。一看便是这帮新兵的长官。
他锋利的目光平等地扫过场地上的每一个人,没有为任何一个人多停留一秒,接着用右手打开档案夹,白色的手套拂过其中一份文件:“现在,点名。”
“严决。”
“到。”
场上的氛围突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意识到这声“到”究竟是从谁口中发出的新兵们,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虽然站次是按照身高排列的,但名单是根据应征考试的名次来编排的。
被第一个叫到名字的人,毫无疑问就是那场考试的第一名。
那个刚才还在被众人怀疑有走后门之嫌的人,居然是他们之中的第一名?!
这、这……不科学。
而站在严决身边的高响当即露出了敬佩的表情,他刚想出声赞美,长官那刀子一样的视线就扫了过来,他只好在私底下比了一个大拇指。
“欸……那个人居然是今年的首席,完全想象不出来。”
横亘在营场上空的栈桥上,凌雪停放下手里的望远镜,略显意外地对身后的人说道。
“要是我那个傻瓜相亲对象有那人半分好看,我也不至于躲到这儿来……呼。这次来新兵营,可真是来对了耶。收获巨大!”
身后那人无奈:“大小姐,你也跑出来够久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啊?”
然而她并没有等到凌雪停的回答,反而听到她小声惊呼:“啊,他向这里看了一眼!”
萧文秀意外地向下瞥去。
这里离地面有几十米高,又有横在空中的各色线路零件遮挡,那人是怎么发现她们的?
还是说,只是恰好?
【作者有话要说】
知知OS内容TOP3:1我该怎么办?!2我真的行吗?!3我、我、我真的做到了QAQ!!!
严决OS内容TOP3:1知知会为难吧?2知知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过得开心不开心?3毕竟我是大师兄……
(总之大师兄是自恋和恋爱脑的奇妙融合体,简称恋恋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