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徐徐, 崔彦坐在水榭里头,汉白玉石桌上,长橙已经备好了酒水小菜, 还别有心机的放了一壶莲心茶。
莲心茶最是静心去火,从北瓦到这里还有半个时辰的路, 说不定等白行首过来了,爷就歇了这方面的心思呢。
崔彦轻瞥了他一眼, 根本不把他这点小心机放在眼里, 自动略过了那壶莲心茶, 自给自的斟了一盏当地的桂香酒。
这桂香酒原是每年九月取得秦淮河旁那贡院门口的几株桂花树开的花酿的酒, 就跟那科举一样每三年才启坛一次,在江宁久负盛名, 尤其是一帮中举的举子们犹是推崇, 他们摘得桂榜之后一扫十几年寒窗苦闷, 心中十分喜悦激奋, 要得酒难免就会烈上几分, 报复性肆意挥洒。
崔彦自认为此刻肆意挥洒的心境和那些报复性狂饮的学子们差不多,他现在要的可不是静心, 而是得让自己热起来,将过去二十几年生生被自己压下去的欲望都释放出来。
而白行首这边刚在北瓦表演结束,正细细的对镜卸妆, 准备歇下就寝,却不想有小丫头来报:“崔大人有请”。
瞬间,她的心就不可抑制的跳动了下,崔大人一向是极其重规矩的,每次都是日落之前就放她归家,今儿却这个点唤她会是什么事呢, 不知怎的劳累了一日的内心竟冒出点点期待来。
虽说她是琵琶大家,在这瓦子里是出了名的清冷孤傲,一般客人眼神在她身上稍微停留了久一点,她就觉得膈的慌,但是崔大人却不同,如他那般玉质金贵般的男人,又位高权重,哪怕把自己全交给了他,能得他一日欢愉也是极其快活的事儿,更何况若是万一被他梳拢了去,那更是下半辈子有了着落,谁还稀罕日日在这瓦子里卖笑。
她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乘着马车一路抱着琵琶来到了扶香园。
夜色暮霭,小径幽深,只不时刮来一阵河风,将月辉扇出点点斑影,长橙提了一盏琉璃灯在前头给她引路。
她有意和长橙套近乎,便问他:“长管事,你可知崔大人深夜召我前来所谓何事?”
长橙却只是笑笑:“爷的事,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清楚呢。”
这语气别提有多客气,却也能让你听出十分的疏离来。
白行首心道也是,凭崔大人那般肃然冷漠的一个人,也不像是会和下人说太多的样子,便也客气跟他道谢。
只她这才宽慰好自己,就见对面一盏灯火缓步向她移来,打近一看提着灯的女子,身段窈窕、身姿绰约,流动间腰若扶柳,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似是忆起那日雨天她也是在这地方碰到过。
这个时辰能出现在这儿的女子,她心里一惊,观她身段相貌并不输于她,难道也是如她一般被崔大人召来听遣的。
她暗暗抱紧了琵琶,却见身前的长橙一见那女子就已躬着腰的上前讨好道:“沈娘子,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外面?”
按理沈黛这个点原本是要歇下的,一个是崔彦出去应酬还没有回,她不确定要不要等他,二个则是前几日他想吃苏先生发明的东坡肉,这两日在府里面还没有看到猪肉,今儿突然忆起苏先生发明的另一个名小吃中的“三白饭”中的泡菜,心想用来做早膳搭配粥水、凉面类甚好。
所以便趁今晚有时间就去泡了几坛子。
这泡菜说起来简单,但是真正要做的好吃,那还真得学苏先生的古方,用那青白相间的萝卜,腌时加少许桂花蜜,密封七日,到时候打开的时候便会又酸又甜还有一种桂花味的清香,想必也是十分合崔彦的口味的。
因想着到时候还可以给王县令、顾娘子、周大郎家送一点,所以便做得有点多,耽搁了时间,这刚收工就碰到了长橙带着一绝色女子,往水榭那边去。
长橙挡着她面前她看不清晰,只她一向也是个做好自己分内事,其他一概不管的性格,便也只回答道:
“做了几坛子泡菜,耽搁了点时间。”
便和他们错身而过了。
长橙才一阵后怕的抚了扶心口,幸亏那沈娘子是个心大的,不是那般拈酸吃醋之人。
一阵风儿吹来,吹乱了她拢下的几缕发丝,挠得耳尖几丝痒意,她撇过头捋了捋。
月影西斜,穿过朦胧的夜色,依稀可以看见那女子左右晃动的极为优美的身段曲线,行走间还带点子良家风韵。
这般气质风华,她便猜到也只有那名冠江宁的白行首才有的了。
她的眼前忍不住浮现刚穿来不久时,那日她站在朱雀桥上看到烟雨朦胧中,她和崔彦共撑一伞站在秦淮画舫上随波流去的画面,感叹着那真是一副烟雨江南的好景。
意境拉回现实,才子佳人再相会,怕也只有白行首这般女子才堪堪配得上崔彦这般的人物了。
便也好理解了那日,同样的在朱雀桥下,他对她说再动就把她丢下去的话了。
原是已有了白行首,那还有她什么事呢。
月影隐入云层,深夜万籁俱寂,水榭那边却传来悠扬的琵琶音,在这浓郁夜色之中,大珠小珠交相落下,像是盼郎归家的妇人,对镜欲语还休,缱绻而缠绵。
撩拨着听曲人的心。
隔着一池子荷叶沈黛都听得忍不住竖起了汗毛,忍不住想走到那弹琵琶的女子面前,伸手替她抹去残留在香腮的泪痕。
就这琵琶技艺,真不怪崔彦爱不释手,多次召她作陪,就连这么个时辰,明明已在画舫听了一晚上的丝竹声乐,却还是要单独听了那白行首的琵琶乐才能入睡么?
不知何时琴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女子流干了泪。
水榭旁边,白行首已经歇了琵琶,端着酒杯来到了崔彦的身前,柳腰前倾,撅了撅.臀,似要用那一双弹琵琶的柔荑亲自给她喂酒。
沈黛忽然就不想再看了,匆匆回了寝屋,卸下钗环,随便给自己洗了把脸,就进了卧榻
崔彦看着眼前的汝窑酒盏离他唇边越来越近,眼神眯了眯。
轻挑了一下嘴角,手指轻轻一碰,那一盏酒水就全部洒在了他胸前那白缎锦袍上。
白行首一惊,她明显感觉到今夜的崔大人跟以往不同,他一直坐在那里,全身像是被一层冷气冻住了,虽然不停在自给自的斟着酒,却完全看不到一丝活气。
打量她的眼神更是没有一丝温度,那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模样却像是在看一个猎物。
她不敢细瞧他,只像以往一样开始弹起了曲子,曲子渐入佳境的时候,崔大人却突然沉声打断了她:
“过来。”
“倒酒。”
低沉冷冽的声音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邀请,她心里一喜,立即倒了酒上前,可她将酒盏递到他身前的时候,他却一直不接,只一直居高临下的打量着他。
她似是觉得自己的猜想应验了,崔大人这种可能只是内心想要外里冷淡,俗称闷.骚吧。
便大着胆子眼扭着腰眼波流转将酒盏递到了他唇边。
只他这突然打翻酒盏的动作,却让她之前所做的所有勇气和设想都卸了下来,只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久久呆立,不敢动弹。
直到上方传来男人凉薄的声音:“还愣着干什么,不快给我擦干净。”
她才心下稍松,拿了帕子覆在男人胸前的衣襟上轻轻擦拭,腰上那一对曲.波也有意无意贴上他的臂膀。
崔彦始终坐在那一动不动,神情却越来越凝重,他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调动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去接纳白行首,可是当她指尖和他相触的瞬间,他还是感觉到极度的不适,毫不犹豫的推开她,起了身道:
“崔某还有公务处理,行首请回吧。”
白行首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含着屈辱的眼泪一步三回头的潸然退下。
崔彦却仍坐在水榭里一动不动,半个时辰过去了,他的身体已经凉了,可他的心口却仍簇着一团火热,他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实验结果。
白行首也不行,原来他并不是认为画舫娘子肮脏,而是对除她以外的女子都没有欲望。
她沈黛是谁,一个外室,凭何能承担他崔彦这般的厚爱。
他越想越气,气势匆匆的走到卧房的隔间,来到沈黛的床榻前,却见她一张小脸蒙在那一头浓密的青丝里面,只露出两扇卷翘的睫毛、小巧的鼻尖和樱桃般的唇瓣。
夏日的暑气未褪,她寝衣单薄,遮不住她发育较好的巍峨曲线,和那股子恼人的幽香。
嘴唇睡得红扑扑的,像是那鲜嫩欲滴的花瓣。
他偏不信这个邪,他怎么可能只对了她才会有那股男人野性的欲望,为了证明她不过也没什么不同,便在她床头悄悄坐了下来,带着薄茧的指腹拨过她的发丝,轻覆在她的樱.唇上缓缓抚摸揉搓。
她的唇又凉又软,像上好的丝绸。
不一会儿,他便已热血上涌,全身燥热难忍。
到最后根本抽不开了手。
他不知道自己揉搓了多久,直到手上沾染了不少涟漪,最后残留的一点理智让他才终于收回了手,在衣摆上轻轻擦过残留的水渍。
然后他就站在她的床前沉沉的看着她,眼里的浓雾也越来越深,如一汪深潭将她牢牢圈住。
他很是瞧不上自己,只一个未施口脂的唇部,就能让他心神激荡,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妖精变的,是专门来吃他的吧。
他一向活得恣意,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什么委屈,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只知道但凡他想要的,从来都是随着性子要过来,要不来就去抢,何曾委屈自己、憋着自己不去要的。
只唯独于这男女之事上,他一向恭谨克制,从未恣意过,直到今儿才方有一刻的放纵,体会这事儿一丝的美妙。
只是更多的需求却被他内心许多年的坚持给深深杀住了。
若不是长橙今儿的提醒:“再过三日就是国公夫人的忌日了,爷虽然在外地,但也得准备起来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桶冰水一点点浇灭了他满腔沸腾的烈火,他永远无法忘记曾经在母亲墓前发过的誓言。
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薄情寡性之人,他以后若是娶妻一定会万分珍惜自己的娘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绝对不会让她遭受到像母亲那样的背叛,到最后一尸两命、含恨而死。
层层心事横亘在心头,屋里的沉香越燃越旺,他知道他再没得入睡的心境了。
他出了屋门,带着一身的酒气,游荡在庭院之中,一轮月牙在天空泛着银白的光,像是给愁苦的人儿开的一盏心灯,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水榭旁边。
他坐在水榭里,想让这荷风将他脑海中无限交替着的母亲还有她的身影统统驱散开来。
然而风就是风,它只会越吹头越疼。
玉石阶上有白行首的气息,他不想待,他想起那日她在荷花深处趟过的那条小船,便走了过去,倾身躺了下去,也学着她摘了一片荷叶遮住了面容,将自己沉浸在无边黑色之中。
他就在这艘小船上睡了一夜。
许多回忆也渐渐没入心间
第32章 第 32 章 断舍?(捉虫)
扶香苑的莲花池水是由秦淮河引渠而来, 修建的又大又深,夜晚的风又总比白日要肆无忌惮一些,晃得小船浮浮沉沉。
迷雾丛丛摇晃着的梦境里, 崔彦被困在里面走不出来。
他回到了第一次进学堂的情景,他背着母亲亲手做的小书包, 放学后,兴奋的扑在母亲的大腿上说:“母亲, 儿子今儿学了一首诗, 背给你听好不好?”
他还没开始背, 一旁的父亲就拉过他道:“你这皮小子, 给我小心点,伤着母亲肚里的弟弟, 看我不抽你。”
他对父亲比了个鬼脸, 就又跑到母亲的腿边, 轻轻抚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道:“我不要弟弟, 我要背诗给妹妹听。“
只是他今儿才新学七言律诗, 句子有点长,他才刚背了前四句, 后面四句就咿呀咿呀的卡了壳。
父亲在一旁笑着踹他:“看你显摆的出了大丑吧。”
他羞恼的脸涨得通红,母亲就摸摸他的头道:“大郎才第一天进学已经很厉害了,下次就能全部背给母亲听了。”
可惜时间不能永远停留在那时候, 再一转眼是一个雾蒙蒙的天气,他刚下学回来正要给母亲背他已完全习得的那首诗。
可他连母亲的院子都没有进去,他只看见一盆盆的血水往外倒,然后母亲和妹妹都没了。
他后来才知道原来母亲生产的前一天,意外发现父亲竟然跟自己的庶妹,趁她睡着在她床前脱.光了衣裳, 还肆无忌惮的调情道:“你嫡姐就是太过古板无趣了些,不如你灵动活泼,我一见你就心生欢喜,什么都忍不得了。”
亲眼见到那一幕,又听到自己敬爱了十多年的夫君亲口说出那样子的话,那一瞬间母亲的信仰破灭了,只剩万念俱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直接被刺激得早产了
然后一尸两命,那是一个成型的女婴。
他刚刚学会了那首诗,却再也没机会背给母亲和妹妹听了。
更可恨的是,后来他的外家为了维系和国公府的姻亲关系,竟然无耻的把那个庶女嫁了过来,还是打着照顾他的旗号,他在父亲面前哭过、闹过、寻死过,都没有改变父亲要娶她的决心。
多么可悲,母亲的这一生,婚前的家人和婚后的爱人都不曾尊重过他,哪怕是死了,还要遭受他们的羞辱,唯一的儿子又太过弱小什么都决定不了,他只记得母亲死前的那一秒对他说的话:“大郎,以后好好对自己的妻子,不要让她像娘一样。”
他只有拼命的点头,哭着不让他走。
可母亲还是走了,身前只有这么一句遗言给他,从此日日伴随着他,一刻不敢忘记。
东方渐渐洇出一抹浅金,朝阳慢慢拱出了湖面,日升了,又是新的一天。
崔彦悠地睁开了眼,某个残忍的决定也在他心中落地生根,如果注定不能沾染的诱惑,那便在一开始还没拥有时就先舍弃。
如此,便不会伤人伤己。
更何况他身上有更重要的责任等着他,又岂能长时间耽于儿女情长
与他不同的是,沈黛今儿却是带着笑醒来的,她觉得自己真的好幸运呀,她又做了一个美梦,而且是接着前儿在那船上没做完的梦继续的,刚好梦到暗恋很多年的学长将她按在墙上亲,她不停的喘着气,嘴巴都要被他亲肿了,他才终于松开了。
这一松开天就亮了,她梳洗完成之后对镜梳妆,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像是真的肿了,红红润润的、肥肥的,还有一点疼,她不禁一阵心虚,她该不会梦的太投入,昨晚都抱着床壁啃吧,也不知道这啃的声音大不大?不会被催彦听到了吧,那她不糗大发了。
于是当她准备出门时碰见带着一身晨露而归的崔彦时,不禁有点侥幸难道他昨儿一宿没有回来,便也不会听到她啃床的声音了。
只是一宿未归,那他昨晚和白行首玩的却是有点大了。
思及此,她打量他的眼光不禁有点八卦那味道:“世子,才回来?”
崔彦却是看都没看她,严肃又嘲弄道:“你管爷的事,记得自己的身份。”
沈黛这人一大早像是吃了火药,难道昨儿欲求未满?
她可不敢这时候往他枪口撞,便连忙致歉道:“我只是关心世子,没别的意思。”
说完麻利的准备开溜,崔彦却认真的叫住了她道:“昨儿给你的拳谱看了吗,待会我要检查。”
沈黛能不能不要一早上就说坏消息,一般工作都是上午先说好消息,坏消息都要留到下午的,老板你到底让不让下面人活了。
她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说:“看了一些。”
然后崔彦就没有理她了,径直去了净室,出来后,沈黛想上前去给他簪发,崔彦却冷了面容道:
“去唤长橙来。”
沈黛一阵彷徨,她这是失宠了?她瞬间有一种奴隶当久了,让她当人她还不适应了之感。
她去传长橙的时候,长橙也是比她更懵,反应过来后看她的眼神似是有点可怜,论狐媚这沈娘子的手段还是比那白行首差远了。
顿时有点恨铁不成钢道:“你呀你,再不把握机会有你哭的时候。”
沈黛一脸懵逼,她一个咸鱼需要把握什么机会,你好歹让账房先把买菜的钱给结了才实在。
听不懂也懒得想,她便去了趟膳房交代完早膳要准备的东西之后,再匆匆回到了庭院准备练拳了。
她到的时候,崔彦已经在那等她了。
奇怪,他今儿没有顾着自个儿的练习,而是停了下来,站在她身边,拿着那本拳谱,细心的指点着她。
这谆谆教诲的模样,瞬间让她有一种失宠又复宠的错觉。
待她动作稍微生疏一点,他便一敲她的脑袋瓜道:“这书给你一天怕是都没翻开,这发力点从哪里不知道,肋骨沉下去,呼吸向后推。”
沈黛只乖乖听话,偶想偷懒,悄悄侧目见他还是一副专心致志盯着她瞧,也不知道他今儿抽了什么风,搞得她心儿一颤一颤的。
于是照练了几次没问题后,她便对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道:“这几个动作我基本明白了,你先去练你的,待会儿我不明白的再去问你。”
崔彦却没有依她,仍然向下一个章节去抠她的动作道:“用点心,这套拳法,七日之内要学会的。”
七日之后恐怕江宁这摊子事也该结束了,他也该上京了,总得给她留点安身立命之本。
沈黛倒是不知道他的想法,看他教的又好又认真,也不敢偷懒耍滑,只一个劲的好好练习。
趁间隙,崔彦抽了把剑在细细擦拭,看着她在前头打得有模有样的,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虽然身段柔软了些,但他挑的这套拳法正是讲究动静结合、以柔克刚,是极其适合她练习的。
待到晨练结束,两人又都梳洗了一遍,便开始在花厅用早膳,昨儿魏一石那边又送来了好多茉莉花,少不得今儿就主打一个茉莉宴,有茉莉豆腐、茉莉鸡蛋、金沙茉莉虾、茉莉鸡丁,主打一个清淡饮食,只沈黛在吃到那道茉莉鸡丁时还是被辣到了,她忍不住舌尖轻舔了舔破了皮的内.唇。
对面的崔彦看着她微微肿起的唇.部,很是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默默递了一杯荷叶茶过去道:“漱下口。”
沈黛很是有点受宠若惊,这崔彦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没嫌她有碍观容让下去舔就不错了,还屈尊降贵的给她递茶。
顿时她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儒慕之情了:“谢谢世子。”
崔彦很是做贼心虚的撇过了头,默默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里,长橙恭身给他汇报三日后给国公夫人祭祀相关事宜。
他则是沉沉坐在圈椅上,蹙眉看着宣国公寄来的信件,这些年宣国公为了他的婚事操碎了心,他的那个继室是没资格管他的婚事的,只他自己一个大老爷门到处托人给他相看了不少姑娘,但是他心里那道坎一直过不去,更不想娶父亲安排的姑娘,如此一拖就是二十有二了。
是今年吧,母亲开始频频给他托梦让他早日成家,否则她在地下不能安眠。
他才开始认真考虑成婚这件事,太傅家的纪姑娘,他是亲眼瞧过的,漂亮大方很有书卷气,看样子也是能镇住后宅的,他想那就她吧,与她相敬如宾也不错。
这些事情他不想费太多心,总不过是娶回来了就一心一意的对她,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就是了。
处理完这些,他又细细的看了宴九传回的杉木乡乐儿村铁矿相关的信息,那些一吨吨练好的铁矿都是运往了夏州。
夏州是宁王妃的娘家陕夏南路宣抚使的驻地,朝廷每年花费的军饷不在少数,为何还要私开铁矿锻炼兵器,要增加那么多的兵器,是不是同样的也会增加那么多的私兵,那养这些私兵的钱又从哪里来呢?江宁贪腐的这些税银又是流向了何处?
还是说这些兵器只是运到夏州之后就卖给了西夏?那这更是通敌叛国的重罪,宁王何至于如此疯狂。
他越想越心惊,只得给京城再去了一封信,让派人去再去夏州调查清楚了。
至于要怎么调查,谁去调查,那得圣上定夺了,他目前担心的是那边似乎发现了有人盯梢,现在出入检查更严了,再过段时日宴九他们可能会暴露,指不定就会查到他身上了,他手头没有兵,硬碰硬的话,他可能出不了江宁。
朝廷派的援军还没有消息,他当是不能全依靠他们了,得好好筹谋如何拿到罪证之后从江宁安全脱身了。
他搁了笔,沉沉的靠在圈椅上,指腹在太阳穴上揉搓,除了这些事务,脱身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便是处理好她的事儿。
“晏七,去找了王昭珩的履历来,要细致不仅是入学、当官的记录,要覆盖所有的家庭情况、好友情况,包括个人习性、爱好、日常出入地点等。“
宴七领命而去,只在一旁的长橙很是纳闷,难道爷这是不信任王县令?可他又并不敢接话,只在一旁安静研墨。
冷不丁的,却听崔彦问他道:“那沈黛在做什么?”
他愣了愣,实在没料到这话能从爷嘴里问出来,说实话能得爷关心的人这辈子他都没见几个,能得他一句问候,嘴巴该是要笑开花了,看来这个沈娘子还是比那白行首更入爷的眼,便认真答道:
“前刻绿药还跟我说笑,沈娘子说闲的没事儿干,在捣鼓一些茉莉花膏和玉簪膏,说不仅可以给自己美容,用得好还可以拿去市面卖钱呢。“
崔彦才想起魏一石说的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情形,她似乎是盯着那海棠花膏看了很久,最后却囊中羞涩并未买下,还闹得魏一石对她一阵调笑。
又想起那次去荷花村走访时,她找农妇买的那些菜品,还说要去账上支银子走,林林总总看来,她好像一直过得都紧巴巴的,不然之前也不会去市集上叫卖了。
想想他也算跟了自己这么些年,可他似乎不曾考虑过她的经济,她的难处,也没有为她花费过什么,枉她还帮了他几次大忙。
他不禁有些惭愧,他不知道如果他离开之后,她的生活是不是又会变回之前那般拮据的状况。
“你去支一千两银票给她,另外再去置办几间铺子、一百亩地契来给我。”
长橙一阵心惊,给银票沈娘子,为自己喜欢女人花钱他可以理解,但是在江宁置办私产又是要干嘛?难道爷还不打算回京了不成?
第33章 第 33 章 让行首陪我用膳即可
是夜秦淮河上, 魏一石和胡观澜家去之后,饶是他贵为江宁首富,也是生平第一次识得“豪奢”二字。
胡观澜所住宅院名唤集芳园, 在乌衣巷一带,但是它最妙的还是“前揖古秦淮河, 后据江南贡院” ,占据了江宁最好的地段, 非一流权贵莫能得也。
从南北向共有十进十出, 最里面那一进恰也是最隐蔽的位置建有后乐园, 有一座背山揖河的别墅, 也是胡观澜的私人领地,里面美人娇奴成群, 奇珍异宝无数, 专供他私密招待享乐所用。
今夜是他第一次在这招待魏一石, 待走进这别墅里面, 魏一石都不得不感叹这宅子可比他献给崔大人的扶香园好太多了, 论骄奢淫逸江宁还真没人能及得上这位大人了。
就连那倒酒的壶也是那“倒流壶”,酒壶明明没有壶盖, 水汁却是从壶底灌入,壶中央两扇平行垂直的隔板隔断,倒转过来后滴酒不洒。
然而从那壶口缓缓流出的却不是酒, 而略透明的乳白色汁液,细闻还有浓浓的腥味,酒盏没过唇瓣,他的舌头就开始打颤,待屏住呼吸入了口,他真是恨不得当场就吐出来。
胡观澜却及时出声, 一拍他的肩膀十分自得道:
“别吐,这可是好东西,我精心养着的八个年轻哺乳妇人的人.乳,名唤人.乳羹,配这雪山燕窝,最是养人延年益寿,尤其是对咱们男人是大补。”
被他这么一说,魏一石更想吐了,饶是他浸淫欢唱十数年,都没想过要喝这玩意,真正是够变态的,只当着他的面不好失礼,一股子人乳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甚是难受。
只得捡了那雪山燕窝摇了几勺子,清了清嗓子,方舒服了一些。
胡观澜又给他推荐了“石鱼唇”、“雀舌汤”、“酒糟鸭”这种他平生闻所未闻的稀奇又残忍的美味。
他好不得跟着夸赞一番:“大人真乃知味者,于美食独具慧眼,乃令草民大涨见识。”
眼睛余光却是在这间最隐秘的别墅里四处打量,昨儿崔大人的暗卫给他递来了消息,那些江宁官府真实账册就藏在胡观澜的宅邸,只是这宅邸也太大了不下于“狡兔十窟”,他得凭借自己超强的记忆力将这里的每一处暗格、布置和路线记梳,并探得信息,回去后绘制出来,才好后面探视搜查。
胡观澜却是哈哈一笑,一鼓掌就缓缓走出两列年轻貌美女子来,一列女子着红裳,薄纱,鲜艳的红色肚兜一览无余,再往下看也都是红色的只是却是个档,趴在一个巨大的四方形的琉璃罩中展示,也会配合着吟诵歌唱走来走去的,让坐在对面的男人看直了眼,掩饰不住的正襟危坐;另一列则是身着白色轻纱,衣襟垂至肩部,语笑妍妍的给两人剥蟹,偶提起酒壶倒出白色乳.汁,时不时的再承受旁人扫过来不怀好意的目光
一夜通宵达旦,腐奢至极。
天光渐亮,魏一石都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那道门,若问他难受吗,只能说一开始没见过世面的他是难受的,只是人的劣根性在极致的腐败享乐面前会无限放大,当享受过那种极致的快乐之后又很容易沉沦,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后面的他可能也没那么难受了。
但凡意志力弱一点的,从此便会一个跟头栽了进去。
走出别墅,清晨的凉风一吹,他方恢复了几丝清明,努力回忆着昨晚记住的那些暗室、布置、路线和胡观澜闪烁其词的地方,恍惚间胸.前一陷,是一个柔软的身体扑入他的怀抱,又急忙胆怯后退。
他抬眼见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粉衫女子,拼命捂住了自己的衣襟,羞赧的避过头,含着泪拼命的给他道歉。
他感觉自己的衣襟像是有点湿润,伸手一摸拿在鼻尖一嗅,却是他已经最熟悉不过的人.乳味,他便知道对面女子为何羞赧了,这座府邸不知道养了多少这样可怜女子,听闻那些崔.乳的法子也是极其残忍的很多到最后只能挤出血水。
想起昨夜的荒唐,他很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对眼前女子也多有不忍,便脱下了外裳轻轻给她遮上了,才抬步出了门。
而那女子却在他出门之后,回头看向他消失的地方,噙着泪久久注视。
大概是她们这些被养在这的女子,第一次有人把她们当个人来看待吧
长橙给沈黛送银票过来的时候,沈黛正在花厅研究茉莉花糕和玉簪膏,她想着昨儿魏一石那边送来了不少茉莉花。
茉莉花名贵,在江宁是不可多得,普通人想见都见不到,可不好浪费了,缺钱如她得赶紧给利用起来,所以就想着做些茉莉膏,自己日常用的放心,还能省一笔支出。
另外就是瞧着这日子过得快,马上就到了七月七乞巧节,大小也算个古代情人节,她想着给青桔、小娘她们也送上一点。
礼物随小,但仪式感带给人的欢愉却最是能唤醒人心底深处的浪漫。
再则这季节也是玉簪花盛开时节,园子里的玉簪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所以干脆她就开始一起捣鼓起来了。
茉莉花膏不难取茉莉花晾干、放入罐子里用山茶油密封,浸泡三至七天,期间用纱布过滤掉茉莉花渣,再倒入锅中加入蜂蜡至完全融化后,装入小瓶等凝固即可。
玉簪膏就要难一些,要先用紫茉莉的种子剪破挖出来,再加冰片调香,和加红蓝色胭脂调色,再灌入玉簪花苞内,晾晒一下装匣即可,这还是她前世读红楼梦看平儿时学到的。
长橙见她做得认真,一时都看得入迷了,要说为啥老人都说这家里面总得有个女人才有了活气,原来看女子们认真生活的模样便觉这日子似多了份人间烟火气。
他忍不住赞叹道:“娘子真是手巧,又会弄吃的,还会做脂粉。”
沈黛手上动作不停笑笑道:“我也就爱吃、爱美这两个优点了。”
沈黛回答得随意,长橙却是哈哈一笑:“有人能将这两项优点做到你这般极致的可是不多见。”
又掏出银票道:“这些时日辛苦了,爷赏你的,想怎么花怎么花。”
还特别好心的加重提醒道:“重点是别给爷省着,他有的是钱。”
沈黛差一点被他这”卖主“的行为给逗乐了,不禁调笑道:“世子打赏那白行首是不是就是这般大方?”
所以才让他有了崔彦随便给女子花钱的错觉。
长橙没好气道:“我说沈娘子,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跟那外面的女人较什么劲,外头再如何都越不过你去。”
他也是汗颜,爷自从那夜唤了白行首之后,就像是作了魔似的,晌午才处理完公务,这才申时呢又把人请到了水榭弹曲子去了,也难怪这沈娘子会吃味了,他少不得帮忙弥补一二分,于是便又小声道:
“爷与你的情谊自然与别人是不同的,不是一两个银钱可以比拟的,我跟你说爷今上午处理公务都还问起你呢,可见心里是有你的。”
听着长橙自以为是、噼里啪啦的一箩筐,沈黛真是有点汗颜了,她可没这个意思,她巴不得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金钱关系,最好是快用银钱来砸死她。
可不知道为何,说出去的话却变成了:“呵呵,晌午念着我,下午就宣了白行首作陪,还真是厚爱呢。”
说完见长橙一副吃瘪的表情,她都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嘴巴子,她这嘴为啥总是口是心非,便又赶紧道:“我是说下午你就给我送钱来了,也是厚爱厚爱。”
说完便接过长橙手中的银票,一看竟然是一千两,顿时激动得两眼放光,连花膏也不想做了,恨不得揣着这大一张银票马上就去花满蹊一雪前耻不可。
“真是都给我的,随便花?”
长橙看她就跟看白痴一样:“啧啧,有点出息,出去别说是爷的女人。”
沈黛她本也没说过呀。
看她那没心没肺只看重钱的样子,长橙还真怕她要输给那白行首,便还是语重心长提醒道:
“你那簪发技艺想必是不怎么样被爷给厌弃了,只这厨艺爷是极满意的,你想想吃到胃里的总比听在耳里的更珍贵,你何不再研究研究新的菜式,晚上好把爷争取过来。”
看着长橙一副殚精竭虑为她好的模样,她只觉得他莫不是魔怔了,可也不好抚掉他的一片好意,正好她也想找个由头出门,便顺坡道:
“嗯,我明白了,那我晚上做个名菜东坡肉,只我看这府里貌似没有猪肉,我这就去菜场转转再发挥点新菜式出来。”
长橙还急着去给崔彦汇报工作,也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就随便应付道:
“我的娘子诶,猪肉都是贱民吃的,我们这当然没有,你要想吃让厨工买回来。”
沈黛却不依道:“我不还得挑挑吗,放心,我去去就回。”
长橙想着她有这份心也是好事,况且他也没权利管她,便只让她快去快回。
只是他来到水榭给崔彦汇报了下祭祀国公夫人的相关安排后,本打算退下的,偏过头看着一旁妩媚动人、琴音绕梁的白行首,想着爷上午还关心着沈娘子的行踪,少不得为她争几分便道:
“刚去了沈娘子那,她想着晚上给爷准备点新鲜吃食,这会儿亲自去菜市挑选食材了,可真正是把爷的事儿放在心尖尖上。”
他本以为见缝插针的美言几句,能让崔彦记着沈黛几分好,却没料到崔彦当时就落了脸,手中古籍一掷道:
“胡闹,她戴帷帽了吗?”
他语气冰冷,长橙忍不住颤抖:“没没吧。”
“还不快送过去,这也要人教,上次的事情还没有教训吗?”
说完他又道:“让晏十跟着。”
长橙不敢耽搁,拔腿就去找绿药寻了个女子帷帽,又亲自跑到府外,幸运的是马车还没启动,便喘着气拉住了缰绳道:
“沈娘子,爷担心你的安危,吩咐把这带上,另外让绿药同行。”
沈黛若有所思的看着长橙递过来的帷帽,没想到崔彦连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都考虑到了,她还真是有几分动容了。
于是到了集市,她去花满蹊买了日常用的胭脂水粉后,就马不停蹄的去了菜市,想买一块上好的猪肉,做一顿好菜,也算回报老板这丰富的奖赏了。
江宁的菜市十分喧杂,里面两排小贩摆着各种蔬菜瓜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吆喝声不断。
沈黛在现代就喜欢做饭逛菜市场,但是在古代逛菜场还是第一次,绿药也是打下就掌管内院,也没个机会出来逛的。
于是两人便跟在一个婆婆身后,一双眼仔细看,一双耳仔细听,看她买东西如何议价的,又要要买来干什么。
转了一圈,见那婆婆明明手头不是很宽裕,却不去买那边明明很便宜的猪肉,而是咬着牙买了两斤羊肉。
沈黛再两眼扫了一圈,确实发现买猪肉的人少的可怜,而买羊肉的人却排起了长队,但明明猪肉的口感和营养价值一点不逊于羊肉,价格还是羊肉的五分之一。
虽然以前就在历史书上看过宋人爱吃羊肉,就连苏东坡便贬黄州之后也是因为吃不起羊肉,才考虑猪肉替代,并不断想办法提升猪肉的口味,后面才会有被他折腾出的千古名菜“东坡肉”。
真正将历史贴近现实,他才体会到宋人是真不怎么吃这猪肉,要不长橙也不会随口就道“猪肉是贱民吃的”了。
“老板,这猪肉怎么卖呀?”沈黛走到一间肉铺前问道。
“三十五文一斤。”
沈黛一阵无语,要不得多观察呢,她刚才看那人买的就是三十,这会儿到她这里就三十五了,她看起来很有钱?
“三十一斤卖不卖?”
老板看她轻车熟路的样子,显然是已然知道价格,便笑着卖了给他。
旁边的绿药都有点震惊,这个沈娘子还真是个妙人,明明十指不沾阳春水,杀起价来还真有点像模像样的,看她这浑身的市井烟火气倒是比那些无病呻吟的闺阁小姐要鲜活多了,也怪不得能得崔大人欢心。
“娘子真厉害,咱买四斤便宜了二十文呢。”
沈黛笑笑:“谁说不是呢,二十文可以买两斤大米了。”
说完,两人又去买了些东坡肉的经典配菜,香菇是必不可少的,香菇泡发后与肉同炖可以提升整体层次感,最好还需要买后肉香菇;再买了点清淡微甜的小油菜垫底;蒸笼上方还可以铺一层南瓜,油脂蒸上去后,南瓜会更加软糯香甜。
沈黛手脚麻利,回到府邸就快速倒腾了起来,很快一份酥而不烂、油而不腻的东坡肉、芝麻油炸的东坡饼、蒸南瓜便出炉了,再配了个酒蒸石首鱼、几个冷菜碟子。
最后再来了个苏轼所创的养生粥,以山药、萝卜、粳米熬制,当年苏辙曾赞其“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她便如法炮制的倒腾了一锅,也正适合这苦夏饮食了。
还有前几日腌制的也是东坡先生发明的“三白菜”中的泡菜,虽然还差点气候但是拿出来先撑撑场面也是足够了。
看着水榭里白玉桌上被她复刻的一整个席面的“东坡名菜”,心想今儿这一顿也是可以称之为“东坡宴”了,想到此她竟然有点自豪感,在现代没有办成的事,来到后宋反而实现了。
她甚至有点急切的想品味一番当年东坡先生吃过的美食,一双杏眼早已染上了星星之火。
今儿这一番菜式倒是比昨儿那一席的荷花宴更添含蕴,崔彦眼里闪过满意之色,长橙说她专门去了菜市,看来是真的用心了。
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么一想他觉得她身上的闪光点便又多了一层,心里极为熨帖舒适,眼神又不由自主的落在她的身上,她今儿也是很听话的之穿了一身极低调的古朴蓝衫,还想再细看很快又被他给压制住了。
最后只在心间留下一抹酸涩,面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一旁的白行首自从沈黛进了水榭之后,就一直打量着她,这个美貌与她不分伯仲亦或是比她还美上一二分的女子,她是第三次见了,而且每一次都是在崔府,她本来还不服气她凭什么可以独得崔大人青眼养在府里,可是当亲眼见到她烧的这一桌子菜后,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老天爷赏饭吃。
她还没见过甚至听过,哪一个人能把一桌子菜安排得色、香、味都那么对人胃口,可他又不仅仅只是味蕾,还有触及精神食蕾,看着这一席菜,人便知道了一段故事,是一段和前贤一起领略的美食之旅,那是多么的让人心满意足。
不说她只是一个瓦肆区区弹琵琶的都能有如此感觉,更何况崔大人这种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文人士大夫,在这样的美食之前又如何不动心呢。
虽说都是卖艺,她也被江宁人称之为一声“行首”,这一刻她竟觉甘拜下风。
她都可以预想接下来崔大人吃的好了,会如何嘉奖她,估计自己很快又要坐冷板凳了,也怪不得他一直对自己兴致缺缺,如果身边已有这么一个妙人在,她想再分得一杯羹,不想想别的出路,怕是难了。
就当沈黛和她的想法一样,等着崔彦宣布开饭,尝过之后再像往常一样夸赞几句的时候。
崔彦那天性凉薄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你先下去吧,让行首陪我用膳即可。”
第34章 第 34 章 乞巧节(1)
沈黛简直要哭晕在厕所, 她费了这么大的劲,不就是为了在这相近的时空复刻东坡先生发明的美食吗。
她一直以为这是她穿越以来主动做的比较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崔彦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她逐出了水榭, 她只有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一下午, 结果连个味都尝不到,眼睁睁的看着崔彦和他的红颜知己在这浪漫的水榭之中, 共进晚膳。
就连一旁的长橙都对他递来可怜的眼神, 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嘴贱给沈娘子出的这个主意, 搞得最后反而给那白行首做了嫁衣。
他候在一旁看着崔彦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虽然每个菜式都吃了几口,但到底没有吃多少就摞下箸, 对面的白行首也是吃得战战兢兢的, 一点都不肆意。
按道理不应该呀, 爷今儿又没啥烦心事, 这些个菜式又是极其合心意的, 怎么才动几口就失了兴趣,难道是沈娘子今日发挥失常了。
如果是这样爷应该会斥责沈娘子几句才对,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吭的起身往书房去了,那背影在这水天相接缓缓下坠的红霞之中看起来还有那么点落寞。
不稍时, 水榭里面便只剩下长橙和白行首了,他只能讪讪道:“白行首可是要再品尝一番?”
“多谢长管事,奴已饱腹。”
白行首心想这还吃啥呀,都已经两次被这样无情丢下了,她也是个心气高的人,抬袖抱琴便缓缓起了身。
“既如此, 那我送白行首出去。”
还是那条熟悉的曲径小道上,两人不起然的又和沈黛碰上了。
沈黛今儿兴致不高,可以说是很不爽,刚刚在膳房自个儿用剩下的东坡肉食材给下了碗面条,刚擦完嘴,准备回卧房趟着摆烂了。
这个工她是不准备好好干了,爱谁谁吧,便只侧身和两人微颔首就往前面去了。
倒是白行首看她这闷闷不乐的样子,忽然产生了一种女人的直觉,强烈的第六感不禁让她怀疑那崔大人两次的异常应当和这女子有关,或者说是她影响了他的心情。
一个女人如若能影响一个男人的心情,那只能说明她已经在他的心上了。
更何况崔大人这样的人物,动心又是多么稀罕的一件事儿。
一种深深的嫉妒之感腾地从她心间升起,她凭什么比她强,凭什么可以得到他的爱,要说刚才在水榭,她以为她们相隔不多的时候,她还能跳出小女儿的情绪,平等的去欣赏她,但是一旦她得到的比她多太大,她心里的天平就开始失衡了。
她看向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莫名的仇视。
而沈黛这边呢,心情不敞快的时候就想睡觉,于是早早便入了睡,只睡到半梦半醒间似是听到隔壁传来呼啦啦的水声。
刚好远处街角传来更夫敲了三下锣鼓声,已经三更了,崔彦现在才回?
她不免腹诽,既然公务如此忙,他下午还有闲情听了几个时辰的琵琶曲,还真是爱呀!
她狠心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踢出去,不一会儿便又进入了梦乡。
翌日晨起,只觉神清气爽,反正她就一个打工人,崔彦不用她簪发了,也不用她陪膳了,工作量减少了,工资似乎还涨了,她有啥好愁的,只要老板不是解雇她,她就在这继续摸鱼打卡,能存一分是一分,到时候再去挑个适合养老的地方,置办点田产当个小地主,把李婆子和那青桔都接过去,日子不知道有多滋润。
打好算盘后,这些时日即便崔彦一应事务都不找她,她身心轻松,也不往他面前跑,没事儿就倒腾倒腾花脂保养一下皮肤,或者逛逛园子,划划船啥的,偶尔还舍巨资淘几本话本子看看,这日子和神仙也没啥区别了。
倒是崔彦却突然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书房每日前来议事的人是一波又一波,那天上飞的信鸽也是不得停歇的,晚上回来也多是三更之后,四更、五更也是常有的,整个院子突然就被严肃、凝重的氛围笼罩着。
只在早晨教沈黛打拳一事上,崔彦却从不懈怠,哪怕再忙顶着个熊猫眼也要坚持给沈黛授课,那严厉劲跟训诫下面的属官也不遑多让,但凡她错了一点,那戒尺就在她身上噼里啪啦的响。
沈黛疼得“啊”了一声,崔彦听得火气更大了,一尺子就打在她的翘.臀上,嘴巴也像是淬了毒似的:
“不能哼,你以往在家里上学也是如此懈怠?”
“既然打算学了,就不管有多艰难死了也要挺下去。”
瞧瞧他最后一句说的是人话吗,可看着面前冷漠、不近人情的他,她也只得死死咬住了唇角,再不敢错一分。
不然以他近几日的毒蛇功夫,他指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恶毒的话来,也不知道这男子是不是也有更年期,她都想蒙住耳朵了。
还好长橙适时递来一盏莲心茶,崔彦接过吃了一口之后,内心的郁火才稍稍平息了些。
说来也怪,以前爷在京中的时候最喜欢的是临安进贡的西湖龙井,来了江宁之后入乡随俗喝的最多的是雨花茶,只这几日就改为只喝这莲心茶了。
虽说这几日公务确实繁琐,侦查的几处都在关键时刻,日日都在书房忙到半夜,只以往在京中这样繁忙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也没见着爷日日要逼迫自己喝那虽甘犹苦的莲心茶。
对那沈娘子更是冷了不少,就拿这晨间教学来说真正是跟那学堂的老学究似的,一板一眼,严厉又无情。
这不崔彦那冷淡疏离的声音又响起:“明日便是最后一课了,你将整套拳法通体打一遍给我看看。”
沈黛老老实实挺直了脊骨气沉丹田,脚尖轻点,双臂缓缓升起,掌风一转就是一个八卦掌轻拍出去
崔彦眉目稍霁,又灌了几个口茶才道:“你自己再练练,明日我要考。”
便带着长橙步履匆匆往书房而去,还边走边问道:“明日的祭祀准备的如何?”
“已在玄武区鸡笼山东麓鸡鸣寺捐了一千两的香火钱,立了往生牌位,明日七月初七正好有无相大师给牌位诵经。“
“爷可要亲自过去跪拜祈福?”
崔彦却是神情黯然,低低叹息一声:“若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去,国公府便无人还记得她了。”
长橙也是跟着叹息,公国夫人什么都好,就是走得太早了,好了现在鸠占鹊巢的人。
而沈黛这边为了应付明天崔彦的检阅考试,一直在不停的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着那套拳法,崔彦那个人冷血的没有同情心,她实在不想再挨他的戒尺,无奈只一直练到天擦黑,她才堪堪能打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太极拳,已是累极,直接摊到了一旁的石墩上,喘着气。
崔彦正和申判官、李推官从书房出来,听他们刚才的汇报,经过他们暗地里侦查已掌握了不少江宁官场发放票券的数据信息,现在已经到了汇总阶段,只待整理成册之后一起向京里汇报。
也算是有了阶段性进展,为表示对他们近来加班加点查案的认可,他特意亲自送他们出门,同时伴随着聊一下京城那边的实事新政。
只经过较场的时候到底忍不住瞥了一眼,就见沈黛白着一张小脸淌着细密的汗,四肢已不听使唤,那巴掌宽的细腰在风中乱颤,就连那双清丽的眸子也黯然无光,远瞧着这模样很是有点可怜,他眼底划过一丝不忍,只很快便收回目光带着下属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未免回去再在较场碰到她,他干脆绕了一条路,挥退了脑子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开始盘算着离京的日子。
如今暗卫已在紧密配合魏一石掌握胡观澜府邸的账册罪证,今日一早魏一石还送来集芳园的手绘地图,暗卫已经在私底下做线路摸底,不日夜里就会探入府邸,届时如果能找到证据,他们这次任务就算完成的差不多了。
至于杉木乡乐儿村的铁矿那边,只要他们尽快带上证据离开,朝廷的人自必有人前去追查,现在重点就是时间,他们得把握好时间在他们动手之前离开。
或者圣上派的那支军队能尽快出现了,这样他们此次行动才会更加稳妥。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水榭,看向那荷叶中央躺着的那艘小船,却出了神。
沈黛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去泡了个澡,就早早歇下了,可是却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里全是崔彦考较她的场景,明明她已经做好了十全的准备,可是看着他冷肃的面孔,她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是出错,于是便在梦里挨了她一晚上的戒尺。
一尺子一尺子的下来,她那娇嫩的翘.臀都被打开花了。
真正是可怕,直到翌日一早醒来,那种疼痛的感觉都没有消失,她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摸自己的屁.股,还好没有肿,真是吓了个半死。
只还得克服内心的恐惧,顶着个熊猫眼胆颤心惊的来到庭院较场,准备接受这最后一课的暴击时,较场却空无一人,那每日雷打不动出现在这一身白衣的崔彦早已没了人影。
她一阵愕然,崔彦不像是会放鸽子的人,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可即使再大的事儿难道不告诉她一声,别让她这一颗脆弱的心吊着摆呀。
不仅是崔彦就连长橙也跟着一起消失了,如此诡异,埋怨是有的,可是担心也是实打实的。
她知道现在局势复杂,应是到了拔剑弩张的时候,希望他们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不然这江宁的老百姓还可以指着谁了。
她这还忧心的用着早膳,那边绿药却姗姗来迟告诉她道:“大人今儿一早和长管事一起去了鸡鸣寺,让我跟你说一声考较推迟到晚上。”
沈黛真正是良心都喂了狗,搞到现在她这外室的地位还不如一个丫鬟,能跟绿药吩咐一声的,怎么就不能告诉她一下。
她简直怀着无边的怒气坐在梳妆台前,明明知道今儿是乞巧节,他早早就计划好了去邀青桔和小娘她们去街市耍耍,这可是她来到古代要度过的第一个节日,自是感觉无比新鲜,很是有兴趣想体验一番。
一大早的被催彦搞了个熊猫眼影响了美貌就算了,现在又被影响了心情,真正是节前的喜悦被冲淡了不少。
她好得费了大劲用茉莉香膏将眼底的乌青给填平了,又用那玉簪膏子在两腮轻点了点,再抹了点樱红的唇脂,着了一件鹅黄绫罗衣衫,色泽如春日新鹅绒羽,下摆微敛,明丽却不张扬,再梳了个简单的包髻,就提着之前已准备好了茉莉花膏、玉簪膏还有那腌制的泡菜就往荞花西巷去。
临出门时想了想,还是把那帷帽给带上了。
两坛子泡菜,一坛子给了周大郎,不说大郎现在干那货郎的生意是干得风生水起,他本就脑瓜子灵活嘴巴又讨巧,不少小娘子都喜欢从他手中拿货,如今养着一家老小是没问题了,还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比他大三岁,现只等过了定就搬来和他们一同住。
沈黛听他这得意洋洋的话简直愣住了,他才十二岁呀,这是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媳呀。
她忍不住问:“你喜欢她吗?”
大郎却是苦涩一笑:“我们这样的人家娶亲能谈哪门子的喜欢,只她一过来就能帮忙照看着二郎、三郎并父亲,我也好放心在外面撒开了手干。"
沈黛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她能说什么呢,说别人做得不对,不能这么潦草的对待终身大事,可是易地而处,如果你是周大郎,你又会怎么办呢,人不能站在云端指责着匍匐在地艰难求生的人们,问他们“何不食肉糜?”
“也好,既如此家里都落地了,等生意都走上正轨了,你可试着往福建那边海上走一走,那边海上贸易若是成了才是金山银山呢。”
刚好沈黛前几日无意中听到崔彦和京城来的钦差们私话,貌似朝廷在讨论开海禁的事儿,看崔彦的态度这事儿多半是要成的,如果大郎真是个可造之材,能将她这简单的话听进去了,将来未必没有大的造化。
沈黛还急着去城南顾娘子家就匆匆跟他告了别,大郎送她上了马车后,又给她塞了一布袋子的巧果,沈黛欲推迟,青桔却小声提醒道:“娘子就收下吧,这是乞巧节风风俗,会给你带来巧气幸运的。”
沈黛这个土包子才知道竟有这么一说,自然欣喜收下。
而周大郎望着他们马车消失后,就匆匆跑回了院子,捡起一块石子在内屋的墙角下刻下四个大字“福建、海贸”,他虽然现在还听不懂什么,但是他知道有朝一日这四个字一定能帮助他成就一番大事业。
第35章 第 35 章 乞巧节(2)-舍身相救……
倒是李婆子经历了侄子李二狗那件事之后人消沉了不少, 见到了沈黛都有点惴惴的,沈黛和青桔拉着她好好宽慰了一番,见她仍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便推心置腹道:
“人活一世, 一晃匆匆就是大半辈子,最不该的就是为过去的事伤神, 唯有珍惜当下方不辜负了在这尘世走一朝,往后你还有我们哩, 你就说我这身份往后想嫁人生子怕是难了, 总不得还指着你和青桔相互照应陪伴着。”
“对, 对, 娘子不嫁人了,我也不嫁人, 我要永远跟着娘子还有麽麽在一起。”一旁的青桔也呐呐点头道。
李婆子这才来了劲狠拍了一下她的双髻道:“你这个丫头胡说什呢, 世子对娘子宠爱得很, 往后肯定是要接到国公府去的, 可不许为我这个老婆子耽误了自个儿前程。”
只是说完她又眼含泪光, 沉默了去,沈黛便知道这事她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消化, 只好给她空间,自个儿和青桔先往南城顾娘子家去了。
好在今儿是乞巧节,顾家的几个娘子都没有这早出摊, 都聚在一起供奉“磨喝乐”,这磨喝乐是天龙八部中“摩睺罗伽”的音译,是宋朝七夕最受欢迎的泥偶娃,这里的人们是当牛郎织女来供奉的,也是期盼乞巧和多福的心愿。
小娘刚拜完之后抬头便见到沈黛施施然的进来,顿时惊得咧开了个大嘴, 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是没想到沈娘子说到做到,真来看她了。
沈黛先是也学着她们拜了拜磨喝乐,她相信玄学无处不在,指不定拜了拜真能给她带来福气哩。
之后才转身打量着小娘,见她气色红晕,眉梢带笑,精神气十足,便知道她没受那件事的影响,是个聪明的,方心下稍安。
便让青桔把一坛子泡菜给了顾娘子,又把包装精美的花脂给了几位小娘之后,方道:“青桔在家一直念叨着你呢,今儿过节要不要一去街市逛逛?”
小娘却道:“沈娘子好意,原不该推拒,只是我近儿拜在了如意坊的李娘子门下学习双面绣,下晌正好要过去帮忙裁线,便不得时间了。”
“好,好,你于刺绣上有天赋,这于你来说也是顶好的前程了。”
这倒是好,他们一个个都找到自己前进的方向在努力,只她这一个咸鱼还在日日摸鱼,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暮色初垂,长街上人流如织,两边是高高挂起的朱红灯笼,织女绣样的彩幡随风轻展,摊贩前摆满彩线、绣针与小巧乞巧果。
三五成堆的人群,或驻足挑拣绣材,或围看街头杂耍,笑语盈盈;孩童手持糖画穿梭其间,偶有书生驻足吟诵七夕诗,烟火气裹着花香漫过青石板,被晚风一吹满城芬芳。
果然要比现代的情人节浪漫许多,沈黛和青桔随着人流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哪都新鲜,哪都有意思,偶尔看到秦淮河边上有一两个互诉衷肠的小娘子、小郎君们,还低头和青桔调笑两声。
只是笑着笑着,待看到那青衣郎君调转过身来时,这笑便卡在嘴角不怎么对味了。
只因那青衣郎君竟然是江宁县令王昭珩,没想到他堂堂一县父母官还挺顺应潮流的,也来赶这乞巧节的热闹。
她不好意思打扰,正想默默转身,却被眼尖的王昭珩及时叫住了,一副很是熟稔的样子道:
“沈娘子,我在这呢,咱们不是约的酉时三刻吗,你怎么这么早来了?“
沈黛看着朝她走过来的人露出一脸的茫然不解,这个王昭珩没吃错药吧,好好的两个人约会来着,把他牵扯进来干嘛。
待看见身后那一身粉衫女子哭得发髻上那两串兔子发钗摇摇欲坠的时候,她方明白,原来这只不过是一个可怜女子单箭头表白被拒的故事。
那女子大大眼眶兜着一汪眼泪直直的看着王昭珩一步步朝沈黛走去,不曾回头看她一眼,那豆大的泪珠终究忍不住落了下来,一转身就将那绣了两个月的扇面狠狠掷进了河里,瞪了她一眼,然后消失在了人群中。
呵,瞪她干嘛,于她无瓜呀,她真是挡的一把好枪。
因这她不得不刺刺眼前的罪魁祸首几句道:“啧啧,王大人,你这也太过无情了,小娘子的心都要碎了,今晚怕是睡不着了”
王昭珩被调侃的耳尖微红,撇过头轻咳了两声。
这个钢铁直男,即使不喜欢别人,也不应该这样伤人呀,还落得她被一顿埋怨,她今儿还真得替天行道不可,于是接着道:
“看那小娘子流泪我都心疼了,王大人还真是铁面无私,只不过这女子往往都是脸皮薄的,一生中有几次这样的勇气,怕是回去后都要封心锁爱了,可惜,可惜,所托非人呀!”
沈黛这老道道的语气,王昭珩已被说得面红耳赤了,他实在不理解沈黛一女子谈论男女之事怎么会如此坦然,只尴尬的向她作了一揖道:“今日唐突了沈娘子,还请高抬贵手。”
沈黛便知道跟他说不通了,便不再费口舌,只静静地站在柳树边看着晚风抚过的河面。
岸边垂下的柳叶微微摆动,掠过河面荡起一层层涟漪,静谧的夜色之下,黄波磷磷推送着一只粉白的碗口大的莲花灯从对面缓缓向她飘来,最后定格在了她的脚边。
她蹲下身,昏黄微闪的灯火之下,隐约可看见四个烛刻的大字字“往生安乐。”
沈黛便知道这是有人在祭祀亲人,祝愿先人往生安乐,离苦得乐,既是有缘给她遇到了,便也跟着双手合十在额间默默祈祷了遍。
而一河之隔始终有个人的视线追随着那盏灯,最后停留在闭眼祈祷的女子面前,心神动荡难安,久久不能回神。
崔彦今儿一早就跟着长橙去了鸡鸣寺道场,跟着无相大师给牌位诵完经后,又去了厢房跟他交流一会儿禅经,无相法师道法高深、双眼深邃,只道与他有佛缘,赠他这一盏莲花灯,让他今夜燃于秦淮河畔随风飘走,会令其母余愿皆消、往生极乐。
一般人这么说他是不信的,但是无相大师佛法圆通、精通三藏,先帝欲聘其为国师,都被他以闭关修行为由给拒绝了,能得他指点一二本是极难得的。
只是他实在没有想到跟着这盏为母祈愿的莲花灯,指引着他看到的人竟是他避之不及的外室,而她明明前一秒还在和丰神俊逸的探花郎调情。
一个满面春风,一个满目绯红,两人又是极其出色打眼的外貌,吸引了不少人路人对他们投来艳羡的目光,真当是给这特殊的节日衬了一副好景。
呵,他冷嘲一声,便问身边的长橙道:“你说这莲花灯是什么意思?”
长橙能知道啥,他也很无语,这个莲花灯怎么就指着他们刚好看到了沈娘子和王县令语笑妍妍,沈娘子也是的,本来这几日就不得爷欢心,还做出这么令人遐想的事,不是明着让爷恼么,少不得还得他帮着圆些。
“大抵是说爷这个岁数该找个女人延绵子嗣的意思吧,夫人她总不是指着爷早点成家,有人知冷暖,有子可承欢。”
长橙这句话虽说的匆忙,但却是真的说到了崔彦的心坎上。
这是母亲的心愿,他会努力去达成,只是女人么,他已经选定了,他会按照母亲的意思早点成婚生子,至于那个外室,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心里装着事儿,他便沿着河面一步步的往朱雀桥上走,夜色下的桥廊比那日多了一丝喧嚣,也有心意相投的情人相依在渔火之下看着茫茫秦淮夜景。
他的心不可控制的飘到了那晚的梦里,女子面朝他后腰垫在桥墩上,上半身完全腾空于河面,衣襟被他褪到腰下,他浑身血脉狂冲,狠狠钳住了她的下颚,凶狠的吻了下去。
风越吹越热,她越来越软,漫天发丝随着撞.击在风中乱.颤。
她一遍遍的娇.喊着他的名字。
夜静,他大掌抚过桥头,那一声声娇.唤仿佛还在耳旁,拉扯着他要前行的脚步。
像是有什么事不再受他控制,一颗就要坠下悬崖的心,牵动着他朝她的方向走去,他告诉自己这是母亲的指引,他并没有违背她的遗愿。
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豁达坚定,他不能将她毫无保留的送给别人,他的心做不到。
只是他还没走近,乌衣巷口一匹崩腾的快马在这人潮中就向着他们胡乱冲了过去,他能轻易判断那匹马的目标是王昭珩,他都已经给了手势让暗卫上前相助,却没想到有人比他先一步,挡在了王昭珩的面前,看样子是要用自己的□□去承受那马踏的重重一击。
是那个外室,他不要命了吗,这样的烈马被踩了一脚,她是会没命的,就那么的奋不顾身吗?就那么喜欢探花郎吗?
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又酸又涩,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驱使着他快步冲了过去,一个飞扑就抱着那女子倒在了一旁野草花下,而他的手臂也撞到了一旁的石墩下鲜血淋淋。
沈黛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一匹失控的马朝他们冲了过来,然后她就被人莫名奇妙给推了出去,然后崔彦就出现扑倒了她。
她还躺在崔彦的怀中,直到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阴阳怪气的道:“你是打算躺到天亮?”
得,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嘴巴毒。
第36章 第 36 章 你说疼不疼?
这个老板还真是没得挑, 虽然嘴巴毒一点,态度差一点,但是关键时刻他是真上啊, 为下属两肋插刀,沈黛还真是挺感动的。
她赶紧起身将他扶了起来, 只还拽着他的袖子一阵后怕道:“世子,你怎么在这里, 真是吓死我了, 幸亏你及时出现, 不然我就要被那马踩死了。”
崔彦一脸阴沉没有吱声, 只抬眼扫了扫一旁被她拽紧的袖子。
沈黛方意识到刚才一心急的僭越行为,便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 脑袋也跟随他的视线向后探了探, 便正好瞅见了王昭珩正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一只手从胸.前抱臂扶着另外一只手, 应当也是被那惊马给创伤了。
毕竟受伤了, 又是一县父母官,她心里坦荡, 便走过去询问道:“王大人,你可要紧?”
王昭珩摆了摆头,又看着此刻正被一身寒气笼罩着的崔彦, 点头行礼道:“崔大人。”
瞬间崔彦的脸完全黑了下来,嘴角轻挑起了一个弧度的嘲弄,抬眸那一双沉晦的眸子死死的在他和沈黛的面前扫过,像是要把他们深深钉在耻.辱柱上。
然后一甩袖子,一声不吭的转身就走。
街市人流如织,到处都是年轻的郎君、娘子说笑的声音, 这样的热闹于他来说却似没一丝的温度。
他心里憋着一股子怨气,怨自己竟为了一个女子如此没有骨气,明明决定了远离却还是控制不住的走了过来;气自己明明气极了她到处勾人,却还是忍不住去不顾性命救她。
最气的还是她竟然为了别人置自身性命安危于不顾,她就那么珍视他吗?
同时他也暗暗心惊,自己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这哪里还是平日那个最是审时度势,只讲公理不讲情面的他,这要是说出去他为了一个女人如此乱了阵脚甚至还以命相托,京城里那些本就跟他不对头的老顽固们岂不是都要笑掉大牙了。
他负了一身的气,大步往前走,竟不知不觉的回到了扶香园。
沈黛也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很遗憾作为失宠已久的下属,此时此刻她真的猜不透这盛怒的老板为何如此生气?
夜慕低垂,扶香园的布景样样透着低调的奢华,尤其是正院通往书房的这条青石板路,两侧挂满了明堂堂的琉璃灯,将小径照得亮如白昼。
淋淋漓漓的声响,小径上似在滴答着什么,待沈黛走近了低头细看才知道,那竟是红色的液体,自崔彦垂在身后的袖摆缓缓滴落下来,弯弯曲曲的已铺满了一路的虚线。
这是流了多少血?他竟然受伤了?是何时?
她真是狠狠一拍自己的脑袋,肯定是救她的时候受伤的,她似是记起崔彦为了护她滚在了一处坚硬的太湖石上,碰撞的那一刻他似是还发出了一声极低的闷哼,他不是吃不得苦的人,想必那时候已是痛极了。
可她又干了什么,明明他为了救她伤成这样,可她却毫无所觉,反而不知所谓的去询问那个王昭珩的伤势,这让傲娇又霸道的崔彦如何能忍?
就算是好脾气的她,假设自己不顾性命去保的人这样对自己,她也只会觉得那人不知好歹,不堪为伍,从此便疏远了吧。
目视着眼前的黑影越走越远,她不禁一阵紧张,手心也紧紧捏了一把汗,他不会直接把她辞退了吧,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想到这,心里竟泛出一丝丝的苦涩来。
几步远的路,崔彦负了一身的气径直回了书房,往后一靠就沉沉的坐在了一方圈椅上,指腹按着太阳穴顺气,可是良久却不顶一丝用处,那心里憋着的那一股子郁气终究无处可撒,最后只得不顾流血的左手,右手从笔架上执了一支尖头奴抄起了金刚经,心不静的时候唯有经文最能慰人心。
沈黛鼓足了勇气准备进去为自己愚蠢的行为寻找一丝自救机会时,却被机敏的长橙给挡住了。
今晚这事儿已是连平时一向交好的长橙都不愿站她这边了,爷可是宣国公世子,以后妥妥要继承宣国公府的人,又是堂堂朝廷三司史,何其金贵的一个人,始料未及的为了她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就连他也是不愿意见的。
这在之前是从没有过的事,他虽然一直希望爷去宠幸女人,但是也不是用命去啊,今儿亲眼见到这一幕,他都有点怕了。
在他这任何人都敌不过爷去,他怕爷心里从此有了软肋,做起事来多有掣肘,对于这样身居高位的他来说始终是个危险,无异于给敌人递了一把好捅他的刀。
更何况沈娘子在这样的节日光天化日之下便于王县令那般郎情妾意,她到底是辜负了爷的一片真心,她是该回去反思反思自己了。
他一只手死死的横在她的身前。
哎,沈黛长长的叹了口气,还是好脾气劝道:”爷即使恼了我,也不该连自己身上的伤也不顾了?“
长橙却以为她在诓他,以往他都还会耐着性子劝一下,但是此刻他却不得不为爷鸣一声不平,严厉了语气道:“我说沈娘子,你的心究竟在不在爷身上?”
“那个王县令就那么好?真的值得你连性命都不顾了吗?“
沈黛这才明白,原来他以为他冲到前面去是为了救王昭珩,可他明明是被人推出去的呀,她又不傻自己命不要了去救别人,她可不是什么活菩萨。
她隐约记得她不受控制冲向前的瞬间,似乎还看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只是究竟没有看清到底是有人无意还是故意为之了。
所以她总结崔彦恼的有两点,一是自己不顾身份的去舍命救王昭珩;二是不顾受伤的他去关心王昭珩。
怎么看这两点都和王昭珩脱不开身,让她说今儿就不该无聊的去看王昭珩的笑话,到最后怕是自己都要成为个笑话了。
只这些她现在也不好和长橙解释,便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爷手流了一地的血,再不包扎,怕是明儿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长橙才垂眼去看地上沈黛指出的一滩血迹,顿时心口一阵猛缩,惊得满头汗,他真是该死呀,爷受伤了他都没发现。
“那你赶紧进去看着,我去请大夫。”
“这个点大夫还不知道何时能来,你一并让人送个医药箱来,我先去给他处理下。”
长橙应是,连忙心急的退了下去。
沈黛才踩着脚尖小心翼翼走了进去,一脸忐忑的观察着崔彦的神色。
崔彦正在聚精会神的抄写经书,眼都没抬下。
昏黄的琉璃灯火照出他惨白的面颊和脆弱的长睫仿佛覆了一层冰霜,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多了一丝的寂寥。
沈黛知道自己被无视了,可是看着他左手的袖摆还在滴着血,心里忍不住也跟着疼了下。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呀,手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抄写经书,经书什么时候不能抄,看着他抄,她都觉得是自己的手在疼。
她厚着脸皮打破沉默向他行了一礼道:“世子,你手受伤了,先歇下吧。”
大概是心绪还未平复,崔彦说出去的话,明显不似往日那般理智清醒,反而有点受气小媳妇般的感觉,一边落笔一边道:
“你现在知道我受伤了?”
他这明显带着嗔怪的话,一听就是在表达情绪而不是针对事件本身,宽慰情绪最好的做法不是争论对错,而是要跟他统一战线思考问题,让他觉得你是向着他的,他的心里才会舒服。
她不是那种不长嘴的人,该有的误会还是得解释清楚便道:
“世子,我很抱歉,你为了救我而受伤,而我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关心你的身体状况,没发现你也受伤了,都是我的错。”
这似是道歉的话,然而于崔彦来并没有抚慰到任何,他又不是那种无理之人,岂是因为她没有发现他受伤了,便会不分青红皂白生如此大气的人。
他的所有的心软、不舍,在见到她奋不顾身冲上前去给王昭珩挡马时,就全部消失殆尽了,他现在是没了一丝想跟他说话的心气了。
呵,说什么都是矫情,便只好冷着她了。
经书抄了一页又一页,身边杵着一个人,他只觉得才平息的郁气又蹭蹭的上来了,漫长的沉默之后,手臂上持续传来加深的疼意,他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你出去,换长橙来。”
沈黛便知道自己上面那一番话还是说得浅了,老板并不满意,此刻若是退了出去,往后这场误会就只会是个死结了。
有时候老板的臭脾气,做下属的适当还得哄着点。
她瞧着他面沉如水的样子又道:“我之所以去关心王大人,只是因为他是一县父母官,当时身边没有其他相熟人在,作为老百姓,看见他受伤了我应当过去关怀一二而已。“
话落,崔彦嘴角撇了撇明显闪过一丝不屑,本都打算好了闭嘴不发一言,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那些原以为会永远憋在心里,不屑于争辩的话一下子便脱口而出了。
“是吗?那你不顾性命的冲到他前面去挡马又是为何?该不会也是爱戴、景仰吧?”
这话怎么有股子酸溜溜的味道,只沈黛没功夫细品,赶紧解释道:“我没有不顾自己的性命冲上前去,我是被人推出去的。”
崔彦眼睑微垂晃了下,低低看着化了一滩水的墨汁,握笔的手在发颤,不过很快他便稳住了道:
“那个地方人并不多,何人推的你?"
他这是不相信了,沈黛也是无奈道:“我余光看着应该是一个身着白衫的女子,具体是谁我没看清。”
这话虽有点口说无凭的意思,但是他识人就从来没出错过,观她日常和邻居相处行事作风来说,她不是拿这种事情来无的放矢的人。
他终于从金刚经中抬起头来,神情肃穆,一双长眸如寒刃般牢牢将她钉住了:“谁敢伤你,我会派人去查。”
“那有劳世子了。”
崔彦没有说话,心里默默盘算着何人敢反反复复的伤害她?
思绪转移之后,之前那股子介意到心梗的郁气似乎也顺了不少,被忽视的手臂上的疼痛也汹涌般袭来,他不是没苦硬吃的人,便很自然朝他伸出了手道:
“你给我看看。”
他难得如此配合,沈黛便立即上前,掀开了左边那血淋淋的宽袖,入目那一整条手臂都被坚硬的石块刮出了斑斑血迹,白嫩的皮肉大半块都脱落了下来,有一处那划痕还清晰可见骨血,看得沈黛头皮发麻,忍不住问道:
“世子,疼吗?”
崔彦嘴角抽了抽,他一个大男人如何回答这样的话,说疼的话是在装可怜博取疼惜吗,说不疼那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身体感受。
两权相较下,他却选择了第三种,带着贱贱的没好气道:
“你说疼不疼?”
第37章 第 37 章 放手(加更)
他背靠在圈椅上, 眉头蹙着,嘴唇紧抿,似在极力隐忍着。
琉璃灯黄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 映得他的面目苍白一片,毫无血色, 沉沉吊在椅臂上的手显得有一丝丝的脆弱。
虽说是气人的话,只这反问的语气更是能表达内心的真实感受, 沈黛看他这模样忍不住跟着疼了下。
只赔笑道:“那我先给你处理下伤口, 一会儿就不疼了。”
她小心翼翼的卷起他的袖子, 她知道这时候古代的医疗条件有限, 最重要的是止血和清创。
恰好这时长橙也递过来了药箱,她便准备着先给他止血, 又让长橙准备着先去温了一壶热酒, 这样便好等待会大夫过来了直接进行清洗和包扎。
她从药箱里取出麻布轻轻的按压在出血的地方, 将手臂往上抬高于心脏的位置, 以减少出血量, 只是她到底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麻布刚触碰到伤口的时候, 崔彦闭着眼微不可闻的吸了口气。
沈黛敏锐的察觉到了,顿时头皮发麻,想轻一点不小心又戳到了骨头, 忍不住上前轻轻吹了吹气。
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自手臂袭来,崔彦的呼吸更乱了,只表面却还端的异常冷静自持,另一只垂在袖子里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沈黛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以为他疼得厉害,便主动开口说一些好玩的八卦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首先想到的就是今儿王昭珩这个大瓜了, 也是正好借着玩笑的口吻给他解释清楚今儿她出现在那的始末了,虽然他可能未必想听,但是她作为员工可不想和老板因误会心生了芥蒂,到时候影响年底绩效就不好了。
她手上动作不停,抬眸悄悄打量了他道:“世子,你可知道那王大人今儿为何会在那里?”
气氛本来还算融洽,只冷不丁的又突然提起了王昭珩,崔彦的面色立刻又阴沉了下来,紧握的拳头伸开了又握握了又伸,很显然他在极力憋着怒气。
沈黛料他不会接她的话,便继续道:“今儿个一个小娘子在河边给王大人告白了,你猜怎么着?”
崔彦才有一丝好奇,五指复又伸开了来,压住了上挑的嘴角低低应了声道:“哦?”
“王大人被那小娘子突如其来的热乎劲给吓着了,还是借着和我恰巧遇上摆脱了纠缠,只可怜了那小娘子回去要泪湿枕巾了。”
“恰巧?遇上?”崔彦敏锐的捕捉到了重点。
“是啊,别看王大人平时成熟稳重,可在这男女之事上却无丝毫风度,一点脸面也没给那小娘子呀,倒是让那小娘子对我产生了误会,指不定在心里好生埋怨了我一顿呢。”
观察着他略微松动的神色又道:“你说我冤不冤?”
“哦。”
崔彦不置可否,而一旁的长橙却难免在心里低笑了几声,沈娘子这是没见过爷的“风度”,若是她知道爷是怎么对待追求他的娘子,大概便不会这般评价王县令了。
沉榕白炽的灯火下,他目光沉沉落在她淡笑的眉头上,樱红的唇瓣一开一合在说着些逗趣的话,手上却还在小心翼翼的给他处理着伤口。
夜风拍打着窗棂向屋内袭来,温暖的灯火跟着摇曳了下,晃动间似是烫着他了的心,之前那些愤懑、自责的心境犹如冰雪消融,她缘何会和王昭珩出现在那?以及她是不是真心想给他挡马都没那么重要了。
既然她能如此左右他的心境,他也愿意为她作出牺牲,那么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待日后相互厌倦了再给她一副体面,又有何不可。
况且还有母亲的指示在,这一步总是不会错的。
想明白之后,他一扫之前的郁火,眉目之间都开朗了来,就连声音也温暖了几分,那拔高的语调似是吊着一根奖赏的胡萝卜般道:
“这段时日你服侍得甚为妥帖,又机敏的帮我解决了好些难题,我想问你,不日我回京之后,你想要些什么子奖赏?”
沈黛心中一动,就连在处理伤口的手都有点激动的发颤了。
崔彦这是在项目完工之前,先敲定她的项目奖金?听他这语气可做不得假,颤抖的心开始拼命盘算着。
上首的垂彦见她低垂着脑袋在沉思,似是不好抉择的模样,便又大发慈悲的提醒了句道:
“你不要害怕,你在我这里与其他女子不同,你尽管捡最大的愿望提,我必定都会满足你的。”
他想着他这般循循善诱,这般提示,她总该知道提什么了吧,如她这般在外漂泊没有着落的女子,最想的难道不是能跟着他回到京城,寻一个归宿么。
他以为他都已经克服了种种做了最大的让步了,她该是会欣喜若狂的吧。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一般,只见她小脸一昂,掩饰不住的喜意,一双上挑的杏眼亮晶晶的看着他道:
“世子,我也不居功,只我这段时日事事以你为先,不辞劳苦的服侍一场,你看日后能不能给涨点月例?或者给点年终分成?”
崔彦的一颗心在这暑热的天气瞬间又给冻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她最大的愿望竟就是这?
这么看她的这要求竟都比他之前他为她考虑的还要低得多了,她难道就完全没有想过永远的攀上他这可大树吗?
是没有想过还是不敢想,于是他决定还是给她最后一次机会道:“还有呢,不拘以钱财,你想到什么尽管提。”
只是他这样黑着一脸再加上冷漠的语气,却是将她吓得一个激灵,难道他是嫌她提的要求太过了,这是生气了在反讽她?
看着一旁长橙不断向她眨着眼睛,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要求可能不太妥当了。
于是赶紧收回了之前的话,再斟酌了下道:“那年终分成就不要了,月例能不能涨到每月五两?”
长橙真是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了。
而崔彦是终于是从牙齿里挤出一个冷笑来,周身的寒气也越来越重,一股子闷气一下子就由心间直冲脑门盖了,只是却都堆在脑门盖里发泄不出来。
他真是气得嘴唇发颤,枉他为她打破原则、百般筹谋,不惜打破对母亲的誓言也要带她上京,将她永远留在身边。
他都设想好了回京后要面对的一系列困难,却没料到她是一点没将他放在心上,可是明面上却永远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饶是他不顾性命的救了她,却仍然没能在她心间激起一丝的水花。
她愿意为他分担公务上的烦恼,愿意贴心的照顾他,也愿意想着办法来解释他对她产生的误会,可就是从没想过常伴他左右。
他给她发月例,她便对他好,但也仅此而已。
这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他强将她留在身边又有何意思?
高傲如他,怎能允许自己心之所系之人对他却是不屑一顾,又怎能允许自己去卑微奢求一个女子的感情。
他宁愿冷漠、高傲、孤独、让人捉摸不透,却永不愿卑微、低头。
让他去舔她,想都别想。
短暂的心痛之后,他紧闭了双眼,告诉自己翻篇了,就当自己从未改变过心意,本就只打算赠她一份安稳,现不过只是回到了原点。
稍瞬之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纤长的眼睫之下的那一汪墨瞳早已清明一片,说出的话也是较他惯常凉薄的口吻还要凉上几分:
“你想都别想。”
沈黛完全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崔彦竟是这般小气,这点小小的奖赏都不愿意给么,那他还兴哉哉的问她是几个意思呢,逗她玩么。
这个老板还真是有点意思,愿意舍命救她,却不愿意涨工资,是不是把这钱也看得太重了。
只不过是个意外之喜,只是最后她没接住罢了,她也没啥好抱怨的,刚好长橙请的大夫也过来了,她便歇了手上的动作退到了一边,让大夫上前清理伤口。
大夫是个有经验的,不一会就用那温着的烈酒清理了伤口,又用干净的麻布包扎好后便退了出去。
沈黛也跟着行礼,准备退出去,却见崔彦垂着一只手缓缓起了身,肃着一张脸来到她身前。
自脑后散落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极长,莫名给他高大的身影投来一抹威压。
“你还不能走,今儿还有最后一项工作没完成。”
沈黛嘴巴张成了一个圈,惊讶道:“世子,你今儿受伤这般辛苦了,不休息一日么?”
崔彦却是勾唇一脸戏谑的看着她道:“你是看我受伤了,想逃避今日的考校吧?”
沈黛怎么他说这话的样子有点贱兮兮的,貌似还透着一副报复得逞的快感?
“你去那花厅中央,将近来学习的拳术打一遍,今日就是最终检验你这些时日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世子,没那么急吧,明日、明日也成的?“
沈黛真是欲哭无泪,还以为今儿逃过了一劫,这个点她早已一身的疲惫,只想早点回去休息睡觉了。
这个崔彦还真是个猛人,似他这般爬得这么高的人对自己、对她人都是这般残忍的么。
“说是今日就是今日。”
崔彦一锤定音。
再没给她辩驳的机会,只让人掌了灯,十几盏琉璃灯围成一个圈,将她罩在中间,犹如给她围了一个光圈,只待她一展所学。
他垂着手站在她两尺开外,看着她在灯火之中,一身鹅黄绫罗衫随着她的动作翻飞流动,兼具力量和柔韧的身段带着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
呼吸匀称、动作规范、挥洒随意、进退自如,可以说是打得相当完美了,他终是再三琢磨都挑不出刺来,只得不甚满意的抿了抿唇。
“过吧。”
沈黛最后收了息后,面上就是一喜,好在她今日顺利通过了,不枉她这些时日的艰辛了。
“多谢世子这些时日的指导了。”
崔彦沉着脸,只两指轻点了点案桌上的两间铺子的房契和一百亩地的田契道:“如今你拳法大成,再有这两样东西傍身,我便放心了。”
不知道为何,崔彦的这话一出,沈黛似乎感觉到一丝离别的忧愁划过心间。
她从没想到崔彦这段时间对她这么严厉的训练是为了让她以后一个人也有自保的能力,他知道他自己不能一直陪着她,所以在走之前才全部都为她考虑到了么。
枉她这些时日连梦中都在吐槽他恶毒、不近人情,刚还说什么他这人就是把钱财看得太重来着。
怕是他刚才是嫌她要得太少了,有失他宣国公世子的脸面吧。
这些都是她心底深处最需要的东西,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却没想到原来在这不知不觉的两个来月的相处之中,他已经这么懂她了,精准拿捏了她的需求。
她不是木头也是会感动,这样的老板这样的驭人之术,哪怕是仅仅只是他的收拢人心的手段她也甘愿认栽了,以后都要为他马首是瞻了。
“世子多谢了,我永远承你的这份情,往后有什么需要你提一嘴,我绝不推脱。“
“呵。”
崔彦轻笑一声,只觉得喉头发苦,瞧这话说的,跟他那些得力下属表忠心一个调调。
这些年他一路高升,这样的话听了不少,当时还都是挺受用的,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又是另一种滋味。
可转念一想,她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难道什么都不说让人以为她要做个无情无义不知回报的人么。
良久,种种苦涩在他心里一一跋涉而过,最终化成一句透心凉的声音:“你退下吧。”
待她退下之后,他方才把那一抹苦涩封尘在心房最隐秘的角落,恢复如常道:
“明儿一早,让王昭珩来见。”
长橙领命退下——
作者有话说:嘿嘿,时不时加更!
第38章 第 38 章 时间不多了
长橙退下之前, 有心想劝一劝崔彦注意身体,早点歇下,但是看见廊下早已候在一旁的宴十, 便知道他还有重要的事情处理,便只好悻悻退下。
仿似不愿承认自己还伤着, 崔彦受伤的那只手还摩挲着一方雨花石,黑色锦衣松松披在身上, 浓眉威压着一双厉眼看向跪倒在地宴七。
声音仿佛淬了冰:“沈娘子是什么情况?”
宴十上前单膝跪地, 抱拳道:“爷, 属下一直跟在沈娘子身边, 确实如沈娘子所说是有故意将其推到疯马前的。”
崔彦手执雨花石在桌上敲了又敲:“是谁?”
宴十小心翼翼注视着他的神色,冷汗琳琳道:“白行首。”
“呵”, 崔彦轻笑一声, 狠狠就将手上那摩挲着的一方雨花石掷向了窗外。
“既然她这么喜欢推别人出去垫背, 那就让她如愿, 回京路上把她带上。”
宴十心神一震, 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他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话, 回京路上把她带上?
只他们计划了三条线路回京,不知道爷说的是哪一条呀,他们做下属的如果没有领会到主子的意思, 草率做决定,误了大事那离死也不远了。
崔彦见他双眼瞪得跟铜陵似的,忍不住骂道:“蠢材,这样心思不纯的人,还留着干什么?”
宴十被骂得满头大汗,才终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就是让白行首走炮灰那条线了。
只他自己不说清楚,往日又跟她牵扯不清的,两个女人之前心生了嫌隙,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更疼谁呢,三条路线走错哪一条丢的可是命啊,他岂敢瞎做决定。
指令既清晰了便连声请罪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退下吧。”
崔彦习惯性的挥了挥手,才发现左手刚才掷那雨花石的动作过大,牵扯了刚包扎的伤口,这会一挥手又疼得他轻微的冷嘶了一声。
只这一声刚好被刚走出门的晏七听了去,便忍不住纳闷着,爷这伤来的也是莫名其妙的,明明沈娘子身边一直有他在护着,即使沈娘子冲到了疯马前,他也必定能够救下来的,何必爷自己亲自出手,还将自己伤成这样。
他真是很有点不明白,爷这不是没苦硬吃,自己找罪受吗,直到碰到了长橙,不忘虚心请教了下。
又得长橙一通阴阳怪气道:“就你这脑袋瓜想破了也想不明白,改明儿让爷给你赐个媳妇得了。”
他得长橙一顿排揎,悻悻准备回去歇着,还没走远,就见不远处宴九就带着一身伤,鲜血淋漓的飞奔回来了。
他暗道一声不好,怕是铁矿那边出了事,顿时连歇下的心情也没了。
书房的气氛重又变得凝重了起来,听着宴九拼着最后一口气,汇报完杉木乡乐尔村铁矿那边的情况后,崔宴的天灵盖都在冒着寒气,浑身不自然的紧绷着,沉沉靠在圈椅上,半天动弹不得。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不停地在屋子里踱着步。
如今宁王已经对他们的动作有所警觉,势必会联合江宁官场对他们围追堵剿,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所有的证据都得加快了,不然他们出不了江宁。
再就是通汴运河了这一桩了。
崔彦拿起手旁的舆图,从江宁到汴京的距离,他反复绘制了好几条线路,计算着最安全、时效最高的行程安排。
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或是到了三伏天,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虽然供了冰盘,但是沈黛一晚上都没睡好,揣着崔彦给的这高“工资”,总有种飘在云端的感觉。
反复让自己好好冷静下来,该是规划自己未来的路了,虽说江宁是个好地方,但是她人惫懒惯了,还是想找一个风景气候好的,接近大自然的地方窝着。
可以买一个农庄,包下几十亩地,自己种点蔬菜瓜果,再在院子里打理出一片花圃,旁边放一张摇椅,她每天就躺在上面边摇边撸猫,日子不知道过得多悠哉。
只她这美梦虽然做的好,脑海却总是突然冒出崔彦如阎罗般阴恻恻的声音:“你倒是个会享受的。”
她吓得差点从摇椅上摔了下来,腿一蹬就从美梦中睁开了眼,想要寻找崔彦的身.影,趁着晨曦的微光朝里头探了探,却哪里看得见他人,屋子里面的一应物事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到处都透着一股子冷气。
他当是昨儿一夜都在书房忙着了,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想到此她不禁心里有点担心了,昨儿为她受了这重的伤,又通宵达旦的工作,这身体怎么受得住呀!
她思来想去便去膳房做了滋补、营养的汤膳,提着往书房去,不休息好歹要吃点,身体能量要跟上。
只她提着膳食来到书房的时候,崔彦已匍匐在案桌上颌眼睡着了,一向衣着得体的他此刻身上也有了褶皱,微微凌乱的发丝透着一股子浓浓的疲惫之感。
尤其是那垂吊下来的左手显得分外脆弱,让沈黛很是有一种负罪感。
似听到了声响,崔彦已微微抬起了头,一双漂亮的长眸布满了血丝,看着她手中的食盒,略带暗哑的声音道:
“你先放着吧。”
沈黛也知道这时候最是焦心、紧张,她也不好多言,放下便退了出去。
刚没过阶梯准备往水榭那边溜达一圈的时候,就见到小径上迎面而来的王昭珩。
他一身青衫,步履匆匆,只对她略一点头示意,就着急忙慌的往书房赶去。
得,这也来得太早了,这焦急的步伐,怕又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那刚才送过去的膳食怕是又白送了,真是够令人揪心的
由于疯马冲撞过来的时候,沈黛被人推到了前面,王昭珩躲避及时,只手臂摔倒在地的时候受到了轻微擦伤。
但他今儿还是在衙门里告了两日假,一大清早的,由小厮打了水过来伺候着净了面后,坐在案桌前单手执箸吃着早点。
早点是名唤拾书的小厮刚从街市买来的香酥干脆的环饼,搭配着乌饭树叶汁浸泡糯米蒸制青精饭,虽然简单,但是吃起来却很是美味,比他日日在衙门或是拾书倒腾的那些饭食要好吃得多。
所以哪怕昨儿遭遇了那样的事儿,他这会儿的心情也算是尚可,只伺候在旁的拾书却有点担心道:
“郎君这两日都不去衙门了,那上峰本就看你不惯,怕是会给你小鞋穿。”
王昭珩嚼着环饼的唇微微上挑:“我去了难道就没有小鞋穿么,既然怎么都不招人待见,那不如在家清闲几日,那与泗州府此次联手修缮通汴运河工程就交给他们自个儿去处理了。”
拾书见郎君已有了主意,且他平常做事惯常都是谋定而后动,便不再多言了。
这时刚好院门被人“砰砰”的大声敲着,却是崔彦十万火急的派人有请,王昭珩便立即停了手头的饭食,抚了抚衣摆乘车随人往抚香苑而去。
一路上沿着小径往书房快步而去,碰到沈娘子也未作停留,只在碰到候在廊下的长橙时,抬头和他见了礼。
然后两相视线在空中交汇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神不如往日那般和煦,似审视、探究之意明显。
他原本坦荡、磊落的心境竟跟着出了一丝的裂痕,眼前不禁闪现刚刚沈娘子忧心忡忡的模样,又联想到昨夜在秦淮河畔疯马现场时,崔大人看向他冰冷的眼神。
沈娘子刚从书房出来的脸色并不太好,是受到了斥责吗,这么急着唤他过来是不是也要跟着被狠狠斥责一顿。
这样的念头一闪过,他忽然感觉呼吸有点急促,跟着就浮现出那沈娘子在那般情况危急之下冲过来的那一幕。
顿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才要拾阶的脚步像是灌了铅,耳边反复在回想着那一个声音:“元亮,我给你指门婚事如何?。”
明明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种种误会,他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今儿的终身大事怕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如这般想他不禁有点后悔昨儿在河边没有答应那小娘子的示爱,这样好歹还能用暂且有了情投意合的娘子来搪塞过去了。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如果崔大人非要给他指一门婚事,他该有何借口来拒绝他。
见他迟迟没有动,长橙贼眉的露出一个笑道:“王大人,快请吧,爷还在等着你嘞。”
王昭珩没得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崔彦一身带褶子的白衣正负手落在北面墙壁上,目光沉沉的看着那上面挂着的八尺见方的舆图,上面详细注明了后宋治下的各属县的位置,同时也将北方邻国国金、西北的西夏都列了进来。
这是他今早才命人按照昨儿思虑了一晚上的方法挂上去的。
他提了一支朱笔在上面几个府、县位置勾了几个红色的圈,王昭珩落在他身后便看见自泗州府至汴京的几个运河港口都被他圈了。
崔彦转过身,目光落在王昭珩昨儿抱臂的那条胳膊上,不着痕迹的抿唇轻笑道:
“伤可大愈了?”
不知为何看着崔大人明明很是和煦的目光,王昭珩却只感觉如芒在背,深怕他下一句就要说到赐婚的事儿,沉了沉息才道:
“无甚大碍,只近来提笔稍显困难,便告了两日假。”
崔彦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原本就是想探讨他今日的公务行程,想想便还是绕了个弯道:
“昨儿那场疯马行凶案,你怎么看?”
王昭珩想起昨晚他将纵马案主凶逮到衙门之后审问的结果,虽说那人只是个普通行脚商人,路过江宁要赶往临安贩卖丝绸,身家干净,一清二白,但是马儿却是在何时被人从屁股后扎了一根针,他却是记不得了。
正好那日又是乞巧节,街市上人山人海,谁又记得自己身边到底站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呢。
他心里明白这个案子无从查起,最后多半就是那个行脚商人自认倒霉接了这口锅,但是为官多年应对突发案件的敏锐以及这段时日衙门上峰、同僚对他一些微妙的态度,无不让他合理怀疑这件事儿就是冲着他来的。
谈起公务,他便打起了精神,斟酌道:“那马是冲着我来的,也是冲着大人来的。”
崔彦眼神微眯:“何有此言?”
王昭珩便把昨夜连夜审理的案件详情跟他汇报了一遍道:
“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尤其是那行脚商人对自己的马匹都是爱惜,更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在闹市发癫,而我一无仇家,二无家资,只与江宁这一帮子官员多有政见不合罢了。”
他这个意思就是明晃晃的在说自己差点被江宁这帮子官员给暗害了,崔彦当然听得出来,王昭珩可是他来江宁这边的头号小弟,他若是被江宁那帮贪官给暗害了,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更何况王昭珩这个人,探花出身,起点本就高,这三年在江宁的政绩也颇得圣上青眼,对他多有期许,未来前途光明,他可不许他这么早就挂了。
他将那朱笔点在泗州府的位置上道:“听说江宁府近日都在和泗州府联手处理运河通汴修缮事宜?”
王昭珩无奈的笑了笑,这本不是多难但却极辛苦耗费体力的事儿,不仅要常驻各港口还要经历风吹日晒,一般这些事儿都是由下面主簿来完成就行了,可偏偏上峰指明了让他来对接。
为的就是恶心他,并且将他排挤出江宁。
只怕他这两日假期一过,这些烂摊子又要丢还到他的手上了,他少不得也要给自己的靠山哭一下自己遭受排挤的苦楚,便道:
“是,眼看着秋收在即,朝廷才下派了旨意对汴河进行清淤,江宁府这边点名了让下官和泗州府全权对接此事。”
崔彦握笔的手微微用力道:“那你近段时日岂不是要离开江宁?”
王昭珩微微抬头小心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并无恼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便如实回禀道:“是”。
“何时出发?”
“还在等泗州府的文书,约莫就在这几日了。”
崔彦眉头微松,淡淡道了声:“好。”
朱笔轻启在泗州府往汴京的两点勾勒出一条线后,便踱步来到王昭珩的身侧小声耳语了几句。
才入耳,王昭珩便是一阵心惊,顿时内心剧烈抖动着,他没想到崔大人如此信任他,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清瘦的肩膀上一下子像是压了千金重,站立的身躯都似没有重心的飘在了天空了。
崔彦也是一脸沉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圣上和我都是相信王大人的,你该回去准备准备了。”
王昭珩陡然往地上一跪就是道:“微臣谢圣上、大人信任之恩,定不负所托。”
崔彦缓缓抬起一臂含笑着扶了他起来,心想这才哪到哪儿呢,现在就跪,是不是过于早了点。
见他还是一脸惶恐感恩的模样,又道:“你可别高兴的太早,我还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能得上官如此信任,简直就是王昭珩一生之幸,他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便道:
“大人请说,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我要将沈娘子一并托付于你。”
王昭珩直接愣住了,不会被他给料中了吧,来时那冷汗琳琳的感觉又出现了,艰难的咔着嗓子道:
“大人,这是何意?微臣与沈娘子之间清清白白,昨儿只不过是巧遇。”
崔彦却是轻笑一句:“元亮,我有说你们之间不清白吗?”
“我将她托付于你,只是因为你有这个能力,不管最终以何种身份,我都希望你这一辈子可以护得住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昭珩岂还听不懂他的意思,这是他自己打算舍弃了沈娘子,又希望给他安排个好的归宿,然后他这个别人眼中的老好人就过来接盘了。
不管以何种身份,说来真是好笑,他还记得昨儿他被那小娘子现场表白时,那沈娘子不怀好意调笑的模样,那明显戏谑的眼神可不像是看起来对他有任何心思的。
更何况若是他真的与那沈娘子有了首尾,他又岂会放过他?
如果只是单纯的护她安全,他当是可以做到,只是沈娘子这样的女子又需要他来保护吗?
到底是关心则乱,崔大人是自个儿多此一举而不自知了,只是他今儿既受了他如此重托,这点小小的事儿他还真不好推脱,便缄默的应承了下来。
看他点了头,崔彦才终于走到书案前的圈椅上沉沉靠坐了下来,仿佛那心一下子也空了不少。
眉梢的郁气也腾地冲了上来。
王昭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屋子的,今儿发生的事情对于他来说太过震撼了,简直就是有点癫。
他想这便是崔大人的谋略和胸襟,虽然他并不是十分苟同,但还是不得不佩服他的胸襟和善肠,不管如何,他得对得起他这份所托才行。
只是从廊下没阶而下时,他难免又回味起来时的心境,虽然此刻更为激荡,但到底跟来时也所料不差,还真是给他指了门婚事呀!
与此同时,正在膳房的沈黛也收到了长橙的通知:“王大人要走了,爷让你送一坛子泡菜过去。“
沈黛真是一阵无语,昨儿还介意她和王昭珩的事儿,介意的手臂疼死了都不在乎,今天就这么主动的给她制造和他接触的机会,这人脑子是不是分裂了。
“真是世子让我去的?”她不可置信道。
别说长橙自己也是懵的,就连他都对昨儿沈娘子为王县令挡马这个事儿愤愤不平呢,谁还乐意他俩再接触,爷最近确实是快忙疯了,常常一夜都没睡几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紊乱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执行他的决定便道:“当然是爷的意思,未必我还会假传旨意不成,你快去吧,待会儿王县令就要走了。”
许是昨儿长了嘴和崔彦澄清了之后,他作为堂堂男儿又位高权重,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想必他也不是会和她掰扯这些的小气之人,况且那泡菜原本就是准备送给王昭珩,她便蹲身从膳厨下面取了出来,晃悠悠往前院而去。
见她提着那一坛子泡菜离远了,长橙忍不住又在背后跟着阴阳了几句:“装什么装,就当谁不知道你那一坛子泡菜是为谁准备似的,爷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
好在沈黛已经领命走远了,并未听到他这一番吐槽,不然好歹又要推翻自己刚才那番论段了。
于是已踏上了马车准备驾车离开的王昭珩,透过敞开的幔帘看见门口缓缓走来带笑的青衫女子,忍不住抿唇深吸了口气,才恢复了自己的心态。
这才多久,崔大人就已经开始铺路了,是怕他们走不长远么?
崔大人这手段还真是厉害,一环套一环的,既然决定了的事儿就一点不拖泥带水的,只盼着一心促成这件事吧。
女子明媚又轻软的声音传来:“王大人,上次那卤味吃得如何,我前些时日又做了些泡菜,你带回去尝尝。”
王昭珩简直一阵苦笑,上次那卤味他是一口没尝啊,倒是全进了崔大人肚里,只是这些他不好说罢了,而且他如今既已得了崔大人的嘱托,怕是这坛子泡菜不接也得接了。
听说她厨艺不差,拿回去当早膳配一些清淡小粥倒是极好的。
“甚好,甚是唇齿留香,多谢沈娘子了。”
他一脸和气的接过泡菜坛子,只是看着面前女子坦荡的模样,他不禁又好奇她是否知道那人为她所做的一切?
若她知道,她自己又可愿意?——
作者有话说:注:1、泗州在今江苏盱眙附近,北宋“江淮漕运的最后一道关卡”。从江南经淮河而来的漕船,必须在此转入汴河才能北上开封,因此它是连接长江、淮河、汴河三大水系的“枢纽核心”。
2、宋朝通汴运河和京杭大运河主要都是为了漕运,但是线路是完全不通的,主要路点如下:
河阴(今河南荥阳东北) →开封→宋州(今河南商丘→宿州(今安徽宿州)→泗州(今江苏盱眙附近)
第39章 第 39 章 奇毒(二合一)*捉虫……
沈黛送别王昭珩后, 刚转了个身,不知从哪踹出个小乞丐闪电般往她手上塞了一封信件,她本想逮住那小乞丐问个究竟, 只那小乞丐就跟脚底踩了风火轮似的,眨眼就不见了。
她也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还是怎么的, 当场就拆开了看个究竟,里面只有一页信纸, 还有个手心大小用桑皮纸包好的薄薄的药包。
她抽开信纸看了看, 触手便觉这是上好的橙心堂纸, 满满一页纸却只有短短几句话:
“崔大人甚是信任你, 你将这药粉逐渐投入他饮食之中,否则, 你在岭南的父母和弟弟将会没命。”
沈黛简直肝胆具颤, 这好的信纸, 还有这隐晦、恶毒的内容, 无疑不说明, 这信就是胡观澜派人送过来的。
崔彦和江宁官场之间已经到了拔剑相向、殊死较量的时候了么,难怪他急着教她练拳, 这两日书房的灯也都是一夜未灭。
她还不知道这包药粉具体是什么,但是胡观澜想让她给崔彦用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敢耽搁, 赶紧让人套了马车就往医馆而去。
她带了帷帽,穿的也是普通老百姓的细布棉裳,找了回春堂的一个老大夫帮着检验了药包里面药粉的成分。
老大夫打开药包,蘸取少许在指间摩挲着,然后放在鼻间一闻,顿时看向她的眼神都不那么和善了, 将那一包药粉狠狠向她一推道:
“娘子,你是从哪得的这坏人的玩意?”
幸好沈黛在来的时候就已经给自己编造了个身世凄惨的故事,什么小女子夫君刚刚亡故,小叔子一家就找上了门,争夺先夫留下的遗产,她宁死不依,那小叔子却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这药粉想背地里下到她的饭食之中,被她意外得知了。
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刚刚新寡就要面对小叔子这一家的财狼虎豹。
她越说越惨,到最后还嘤嘤哭泣起来。
那老大夫瞧她哭得声泪俱下,颇为凄惨,顿时便信了八九分,只还保留着一二分的怀疑。
沈黛见状便递了个银踝子过去,那老大夫眼里精光一闪,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打消了,便开始跟她滔滔不绝讲起这药粉的种种害处来。
“这是一种西域奇毒,我年少时曾有幸去西域游历恰巧识得此毒,娘子今儿是幸运碰见了老夫,不然恐怕你就算询遍了江宁大夫,都没一个人能给你解惑的。”
随着那老大夫的声音喋喋不休,沈黛才知道原来这看似普通的白色药粉,却是杀人于无形的剧毒,一开始只是让服药人形体憔悴提不起精神,连着服用半个月后就会卧床不起,渐渐的就完全被抽走了精气神,变得枯败蜡瘦,然后一命呜呼了。
更绝的是这个药在服食期间,一般人只觉得身体疲累,精神困乏,不会当是多大的事,待后面严重了再来找大夫看的时候却已是药石无医。
最歹毒的还是这药不仅能让人走的神不知鬼不觉,还能让人在死后不留下一点线索,任天王老爷来了也查不出来你是被人毒死的,只当你是普通病死的。
已经午时,正是一日之中太阳最毒的时候,沈黛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一手揣着那药包,一手紧紧展开那信纸反复阅读着,额头上早已渗满了密密的汗。
心里在激烈撕扯着难受。
崔彦待她不薄,这个毒药会致死她肯定不能用在他的身上,更何况她的人生观是在红旗国二十多年的法制教育下形成的,她连鸡都没杀过,胡观澜却直接让她去杀人,而且这个人还是刚刚给了她幸福下半生的老板。
还是朝廷肱股之臣、圣上的左膀右臂、宣国公世子。
她是活腻了才敢去杀他,这个胡观澜是不是脑袋被驴给踢了,她这些时日清闲惯了都快要忘了他这号人物,却没想到乞巧节崔彦为她挡马之后,他便又跟苍蝇嗅到了屎一样贴了上来。
而且这次更狠,竟然还用原主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她。
只以往她没搞明白他手中的底牌是什么,便一直将他的指令当个屁放了,却没想到他一直捏着原主家人的性命。
这件事到底和原主的家人挂上了勾,她再不能不当回事了。
说实话,她占了原主的身体,多少还是要承担些这具身体的责任的,不说要对她家人付出多少感情,但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这也不符合她的处世观了。
想到此,她便觉得她对原主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只知道原主的父亲是江宁这边的一个知州,因犯渎职贪墨罪被流放岭南了,貌似还有一个刚刚考上举人的弟弟也跟着一起被流放了。
其他例如原主籍贯、家世、故交及在岭南那边的流放生活是一概不知。
此时她只恨自己过来这边太咸鱼了,从没去深想这里面的关系,也从不曾将胡观澜那边的胁迫放在眼里。
以至于现在的自己陷入这般被动、难办的局面。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便吩咐车夫将马车调转了个头往荞花西巷而去。
原主在那里生活了三年,那里肯定还有很多她留下来的信息,她得回去找找看看原主的往来信件有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才好判断原主的家人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当年被流放这事儿跟胡观澜有多大的关系。
如今胡观澜这手还能不能插到岭南去?轻而易举的便要了沈家人性命?
到达院门口的时候,是李婆子给开的门,如今她终于想开了,脸上气色也好了些,还给自己梳了个时兴的发髻,耳朵上带了个银环,人看起来比之前更有精神了。
就是说嘛,只要离开了那些烂人、烂事,身边的磁场都会变好。
听说沈黛回来是要找一些和家人的往来信件,她才颇有点不好意思的从梳妆镜下抽出一个上锁的匣子道:
“娘子,你看你找的是不是这个,还一直锁的好好的呢。”
沈黛才记起她刚穿过来的时候,原主脖子上一直挂着个小巧的钥匙,她当时不知道是干嘛的,就给收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匣子的,想着她就去里屋将那钥匙找了出来,轻轻插入锁孔里面一碰,小锁就“咔”的一声弹开了。
便看见里面果然有一沓的信件,几乎全部是与家人的往来信件,只还有一封是京里的将军府给她寄过来的信,在那信件下方还有一封未寄出去的信和碎掉一角的同心佩。
沈黛一惊,难道原主已经订婚了又被退了亲?亦或者是有了情投意合的郎君,在她家里出事后选择舍弃了她,以至于让她沦落在江宁权贵中周转,最后只得做了人的外室?
她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想马上打开看看,瞅了瞅外面的天色,已是晌午了,她还得回去准备崔彦的膳食,虽然不知他有没有时间吃,但是受伤之后还真是得吃点好的,不然身体会亏得厉害。
她“咚”的一下合上了匣子准备走,李婆子见她脸色不好,还以为她想起了以前的事儿,颤颤巍巍的道着歉道:
“娘子,以后你东西都尽管放着,老婆子保证都给你看护好了,再不会好奇打开看了。”
沈黛这才明白原主为何给这匣子单独上了把锁,敢情是为了妨她来着。
下属这个习惯万万不能有,虽她现在时间有限,但还是得敲打下道:
“那等你改好了,我再放回来了。”
说完,沈黛便上了马车往扶香苑而去,余留下时间她自己得好好反思下,不是说几句我改好了就是真的揭过了,做贼做习惯了哪有一下子改过来的,她得从思想上深刻认识到错误,后面才会有变好的可能
书房里,王昭珩刚走,打京城里头来的申判官和李推官门就已经焦急忙慌的过来汇报工作了。
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他们在路衙翻看账册形成最后论证的时候,经过抽丝剥茧的细细调阅,竟还发现了另外一项证据,便是在一名财赋吏人那发现了登记票据发放明细的草稿,经过比对竟跟他们获悉的江宁税赋贪墨金额大差不差。
岂不是这最后收尾的工作也有了着落,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激动,饭都没有吃,捧着那一记卷宗记录就来请示崔彦了。
崔彦才终于从那长长的舆图前转回了身,接过申判官递来的卷宗,看着上面清晰明了的记载着每一个人购买人的名字和金额,届时只需将上面的人喊过来核实就一清二楚了,便有了人证;再则等果魏一石那边查探到的真实账册到手便又有了物证。
如此便形成了证据链闭环,现在就等着魏一石那边的消息了。
于是他便对两位推官道:“此次你们获取的信息极为重要,本官记你们一功,届时也会在递给京城的折子里提及此事。”
两人一阵感动,连忙跪地致谢道:“下官义不容辞,谢谢崔大人提携。”
崔彦打量两人都是干实事的人又道:“你们行事暂保持和平常一样,切不可操之过急,待出了江宁再说。”
两人连声应“是”,便退了出去。
现在就只剩下魏一石那边的账册了,当是在今晚,今晚该是有消息传来了。
烈日打在窗棂上又渐渐西移,在西侧壁留下一圈亮白光斑,崔彦沉沉靠在圈椅上,闭目养神。
经过一上午的操劳,左手那白色的宽袖重又经染上了点点血迹。
长橙带着大夫给他换纱布的时候,看见被搁置在一旁的早膳一动未动,怕是早就凉了个透,见爷如此废寝忘食,心底闪过一抹心疼道:
“爷这早膳都未食,我让沈娘子再去重新准备一份。”
垂彦却摆手道:“何必再去扰她,我这会儿也无甚胃口,连着晚膳一起备着吧。”
长橙摸不清他的想法,昨儿之后他对沈娘子的态度像是又疏离了几分,便不再劝只找了几样点心吃食暂且给他填饱肚子用。
崔彦却没有什么心思吃,只紧紧握着那份卷宗,这是要连着那些账册一起运到京里去的,只不过也得有个人递过去才行。
他看向北面墙壁上那条运河通汴线路,骨骼分明的手指在案桌上敲了又敲。
直到牵扯到左臂上的伤口处,昨儿晚上那女子小心翼翼为他处理伤口的模样一点点的漫上心间,还有那微凉的指腹轻轻覆上皮肤的触感,在这闷热、沉乏的书房显得那么清晰。
他闭了闭眼往后靠了靠,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同时心里也已悄然攀上个上好人选。
不知何时,长橙悄悄燃了灯,他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靠在圈椅上沉思了很久。
他腾地便站了起来,将那份卷宗放下,颇为不屑的轻扯了下嘴角。
不就是一个女子吗,他崔彦有什么离不得的。
恰在这时晏七和魏一石一身狼狈的回来了,身上衣裳都沾了水看起来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子腥味,但是脸上表情都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着他们安然无恙,崔彦便知道此行当时成了,悬了几日的心也终于稍稍落定。
要知道那么多的账册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从集芳园搬出来可不是简单的事情,那账册可不是一斤半点,这么多的庞然大物要搬出来,胡观澜豢养的那些护卫可不是吃干饭的,虽然他们早探得了园子里的地洞密道的路线,并反复推演过。
但是在出密道的时候还是差点被发现了,就在他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功亏一篑的时候,却没想到一个娇小的女奴突然出现,不知怎的乳.湿了自己的衣襟,吸引走了那几个巡查的护卫,他们才推着那满满一车子用来漳.乃的鲫鱼车悄悄驶出了园子。
崔彦听他们说这其中曲折的故事,也是跟着一阵惊心,却还是疑惑道:
“那女奴出现的那么巧,又故意做如此危险动作,下场必定不好,她如此行径可不像是无意,你们二人可识得她?”
宴七很是思索了一番然后摆头道:“大人,属下与那女奴从未有过交集。”
只魏一石却一直笔直的站着,双手紧握成拳,眼珠子转了又转,嗫嚅了半晌终究一句话没说。
自己都自身难保,他又岂能干涉她人命运,护得了她周全,只当今生欠她一份人情,有机会再报了。
至于他自己只待这次交了差,也该找个由头避出去了。
从此这千里官场、万里富贵都将与他无关。
几件大事都落了地,崔彦才开始着手处理手头上的事,他缓缓合上卷宗装入信封用蜜蜡封好,指腹轻触着眉心对长橙道:
“去叫沈娘子过来。”
长橙应是,出去找了一圈都没见沈黛的身影,最后却在水榭旁莲池里的那艘小船上找到了她。
他真是暗叫了一声“我的天”,这都三更了,这个沈娘子不睡觉,在船上干嘛?
沈黛正枕着手靠坐在船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月朗星稀的天空,内心犹如被浆糊蒙住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将走向何处。
下午的空隙她在卧室里将原主和家人往来的信件以及和京城将军府的信件全都看了。
看完之后她的心便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了。
原来这原主的身世并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而是京中忠远伯府庶房,原主父亲沈必礼科举中了进士之后就外放到了江宁做官,一路从知县做到了知州,妻子是他先生的女儿,也都是清流书香门第,婚后生了一子一女,儿子三年前已中了举,只待春闱下场取得名次后就可以做官,女儿一直待字闺中、颇有美名。
本来一家四口在富庶的江宁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知比京城里自由多少。
可问题就出在这里,沈必礼一家喜欢江宁,也颇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一直视为江宁老百姓谋福祉为己任,却有一日让他意外发现了江宁官场苛捐杂税、贪墨税银的事儿,一辈子奉公守纪的沈必礼哪里能容忍得了这件事,马上就给报告给了上峰。
可他这义愤填膺的一告,一下子就是捅了江宁的马蜂窝了,这事一闹出来,上峰反复找他谈话让他为自家以后多多考虑,这把年纪了不该这般冲动,又塞了一把银票他,让他老老实实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大家就都算揭过了。
是啊,这就是江宁官场,只要把每一个反对自己的人拉到自己的阵营来,让他们跟着一起贪,官官相护形成铁板一块,朝廷又能拿他们何办,更何况即使让朝廷发现了猫腻,但是法不责众,圣上可不会直接把江宁这一套班底全给掀了,致使江宁官场直接瘫痪,那最后受损失的还不是他老人家自己么。
可是,沈必礼一直就是个异类,任凭上司如何做工作,他心里就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为老百姓匡扶正义、为朝廷去除贪腐毒瘤。
可他忽视了江宁官场这水的深度,他这一打头跳出来,还死活不愿意同流合污,那就只能把他打趴下了,变成一个死人。
所以到最后,那些真正贪墨税银、目无王法的人没有事儿,反而是他这个检举的人遭了大祸,第二天就在他办公的衙底及宅院发现了贪墨的文书和金银。
胡观澜一棍子将他打死,根本不给他辩驳的机会,立刻将屈打成招的伪证上报朝廷,若不是他还有伯府这层身份底托着,圣上看在老伯爷的面上只给判了个流放,不然落在胡观澜手里哪里还有命在。
不过他们也就这最后一点沾了伯府的荣光了,一家人获罪之后,伯府那边的几房叔伯们就坚决跟她们断了亲,划分了界限,从此再不往来。
所以便再没得人为他们打点了,原主家人流放在岭南想必没少受罪。
原主也一下子从伯府贵女沦落为罪臣之女,在这江宁权贵中孤苦无依,人人皆可欺上几分,胡观澜那厮又垂涎原主的美色,花了些手段将她给留了下来,本是打算留给自己享用的,后面崔彦来江宁查案,他便忍痛献给了崔彦。
原主因此才成为了崔彦的外室。
所以这原主这悲惨的遭遇都是拜胡观澜所赐,真可悲,把别人一家人害成这样现在还拿着这些来威胁她,嚷嚷着要把原主一家搞得更惨,真是无耻至极!
沈黛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只是想到原主家人那流放的地点是胡观澜定的,当地长官又正是他故去父亲参知政事的学生,还一直受胡观澜所托长期监视着他们一举一动,只待有一丝异动就将他们当场革了命去。
若是按照信中所说,胡观澜还真有这个能力,在那天高皇帝远、鸟不拉屎的地方,随便制造一场意外,要了几个罪臣的性命,又有何人去关注呢。
而另外一封信则是原主之前定过亲的萧将军府寄过来的,那封信写的倒是含蓄,只是那透露的意思就甚是不要脸了,大概就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让原主明白,现在她们家出事了,他们已经不相配了,让原主认清现实主动退亲。
原本沈家刚出事的时候,伯府就不闻不问把事情给做绝了,原主还是寄希望于将军府能看在两家小辈的份上,多看顾下在岭南那边的家人,不至于让他们流放的生活太过辛苦,只这写好的信件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就收到了将军府寄过的这茶言茶语的信件了。
原主虽然一向是个好脾气的软柿子,但是家逢巨难,又见识了人情冷暖,如今又遭遇将军府这般背信弃义,枉她过去许多年一颗心都挂在了萧郎君身上,若是他们有几分担当主动退了亲,她还敬他们几分,虽形势所迫,但为人尚算磊落。
只他们堂堂将军府选择这般欺辱一个落难女子,她是瞧不上的,顿时那读书人的气性也上来了,“哐”的下就摔破了那定亲玉佩,只这主动退亲的事儿她却提都没提。
只当那封信从未收到,该干嘛干嘛,从不予理会,谁急着退亲谁就主动来提,反正退亲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所以貌似这事儿就一直拖着,也不知道这将军府是个什么意思,只不上门退亲也不说结亲的话,这几年也再无一丝联系,就让两个大龄青年这样单着?耽误这大好岁月?
这样子的处理方法,在这封建古代怎么说都有点癫了。
再回到眼下这个棘手的信件,她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从白天到夜晚,手里紧握着的那个药包被捏成小小一坨,仿佛都要被揉碎了。
她多想随手一扬就洒在这漫天碧波之中,随风沉入河底,化为一片灰烬——
作者有话说:哎呀,双更真是有点累呢,扛不住啦
第40章 第 40 章 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然而现实的残酷, 由不得人随心所欲,她还得面对这棘手的问题,只思索了半天脑袋还是一片宕机, 根本没能想到破局的法子。
于公于私她一点都不想伤害崔彦,但是同样她也不想伤害原主的家人呀, 握着这包药粉简直就跟个烫手山芋一样。
长橙在一旁连喊了三声“沈娘子”,她才从这毫无头绪的焦头烂额中清醒过来, 抬起无神的双眼道:
“咋了, 这个时候来喊我?”
长橙见她无精打采的愁苦模样, 又大半夜的一个人在这船上, 还以为她在为爷这几日没理睬她而伤怀,少不得宽慰一番道:
“虽然是暑天这水里面凉快, 但夜里惊寒, 可不得这般贪凉, 万一不小心生了病, 爷可是会心疼的。”
沈黛只觉得他嘴巴一动一动的, 根本没心思听他在说什么。
看她还是一头愣愣的,也不接话, 长橙心想莫不是傻了,只得又提了几分嗓音道:
“差不多了就赶紧起来吧,爷在书房等你呢。”
本还一脸呆滞的沈黛, 只“爷”这个字是听得分外清晰,心里顿时就是一惊,崔彦可从没在这三更半夜找她,今儿特意让长橙来唤,不会是知道胡观澜给她信件的事儿吧?
想到这她握着药包的手都有点发抖,蹒跚了半天才从船上挪开了步子, 跟着长橙亦步亦趋的往书房去。
崔彦正坐在圈椅上看京城寄过来的信件,亮白的琉璃灯火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他本就棱角分明的颧骨也冷厉了三分。
沈黛心跳如鼓,将握着那包药粉的手缩了缩藏在袖子里,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唤了声:
“世子。”
崔彦却一直拧着眉头看着手里的信件,半天都没有出声,像是根本不知道身边多了个人似的。
越是等待越是煎熬,沈黛在现代看过一些刑侦剧,知道有一种审问犯人的办法就是压力测试法,对方越是沉默、越是故弄玄虚,显得神秘莫测,犯人便会压力越大,越容易露出破绽。
难道崔彦也要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她?
手心里紧握的那包药粉已经被她捏出了细密的汗,她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将这信件和药粉甩在案桌上,向他坦明事实,只是这样胡观澜那边恐怕会直接恼羞成怒,原主的家人会不会直接被嘎了?
眼下这个关头崔彦有没有能力遥控着千里之外的岭南,确保原主的家人平安无虞?
如果不交出来,胡观澜会不会又找别的办法来伤害崔彦?
她该不该信任崔彦,将原主的家人全权托付于他?
她得再想想,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就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崔彦才终于从那手中反复看了几百遍的信件中抬起了头,打量着她惨白的一张小脸,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汗。
她在怕他?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
这些时日虽对她严厉了些,但待她的心却是无人能企及的。
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她紧握的拳头,却选择缓缓颌上了双眼,转而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
这个没良心的,尊着他、敬着他,却从没有信任过他,亦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算了,指不定今儿就是这最后一次见面了,就随她自由吧。
想着今日之后两人怕是再难相逢,有心想说几句软话好好跟她道个别,只他一向在这男女之事上笨拙,斟酌半晌却不知如何开口,到最后只机械性敲了敲桌案,将那密封好的卷宗朝她推了推。
待斟酌好话语想说“往后要多保重”,却只感觉喉头一阵发紧,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视线在她身上反复停留,清冷的月辉照在她小巧而坚挺的鼻翼上,熠熠生辉,许多话在嘴里绕了又绕,最后却只按了按虎口位置,沉吟半晌道:
“我有一份卷宗,你帮我亲手交到王大人手上。”
这时候能让她去送信,想必是极其重要的,茫然的瞬间,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沉沉靠在椅背上,眼窝深陷透着浓浓的疲惫,就连声音也低沉了很多,似愁似忧,在这深夜里稍显脆弱之感。
只是脊背还是挺得直直的,手上往来信函没有停过,似是在无声述说着,只要他还坐在这里,他就不会倒下,他像一座坚韧的大山,无论寒暑秋冬、风雪凛凛,依然是她最大的屏障、依靠。
她当是信他的,她很是为自己没见着他之前的犹疑而后悔,此时此刻他能将他信任的东西托付于她,她就能将她的全家托付于他。
她向他递出了手,准备把信件和药粉统统交给他摊开了来说的时候,却见门口宴七在紧急汇报道:
“爷,京城来的急件。”
崔彦神色一凛,重又抖擞了精神,一双眼睛透着兴奋的厉色,看也没看沈黛,就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后,就心急火燎的接过了宴七手中的信件。
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沈黛,瞅见他这十万火急的模样,便知道今儿他还有更大的事儿处理,不知道又要忙到几更,不好再插入打扰,她这点儿事还是等回到卧房或者明儿一早再说吧。
总不急在这一时三刻。
沈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只知道出来的时候她的左手是那包被汗湿的药粉,右手则是那崔彦珍而重之交给她的用信封密封好的要交给王昭珩的卷宗。
手上揣着两个信函,心里便揣着两个事儿,她晚上都不敢睡,只极浅的靠在床榻上,斟酌着措辞要如何让崔彦想办法帮原主的一家给平反了。
她左等右等,等着崔彦快快回房,她好先放下一件事儿,也好好好睡个觉,可一直等着天快擦亮了,隔壁一晚上都没一丝动静,更哪里有崔彦任何一个影子。
他是在书房忙了一个晚上?
只还容不得她多加思考,窗棂刚透出一抹隐光,长橙就已经在屋外催着她起身了,连早膳都没吃只让绿药给打包了几样糕点就将她送上了马车,临了还直接塞了个包袱给她。
她迷迷糊糊被长橙十万火急的催着上了马车,待坐在椅靠上才睡眼惺忪的看着眼前的包袱,很是敲了敲一晚没得休息的脑袋,不就是去送个东西吗,怎么连包袱都给备上了,想掀开幔帘找长橙问一位究竟,却见他早就没了身影,车夫响亮的马鞭一甩,马车就缓缓驶离了府邸。
这趟差事似是没那么简单,既如此她只得安慰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只这马车七弯八拐的好不容易到了王昭珩宅前,沈黛刚掀开帘子,就见狭窄的小巷里,王宅青砖门头前早已候了一辆马车,一个清秀的小厮正从院子里一样样的搬着箱子往车上去,看样子似是要出远门。
与此同时,王昭珩头戴布巾、身着青布阑衫一副文人清隽模样,拿着公函从屋内走了出来,两人眼神正好在空中交汇处停顿了。
很显然两人都很诧异、不解,回想这两日王昭珩受到的刺激确实不少,前儿才有疯马逮着撞、昨儿上午突然被崔大人委以如此重任、下晌他都还没有去衙门里销假,就有同僚急不可耐亲自给他送来了文书,令他即刻起身前往泗州协助通汴运河修缮事宜。
到了夜里他满怀心事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四更天的锣鼓还没敲响几声,宴七就一身湿漉漉的给他送来了两大箱子的账册
然后就是现在一大清早的,天边还只是鱼肚白,金乌才露了个刘海,他刚收拾完准备启程,这沈娘子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总不会是来给他践行吧?难道又是崔大人的意思?
想着他还是问道:“沈娘子这么早来寻我,可是有事?”
沈黛记着崔彦的嘱托,不敢耽搁连忙将手中那密封好的卷宗递给他道:“崔大人让我亲手交给你的,千叮咛万叮嘱的让你千万要保管好。”
听完这话,王昭珩拿着卷宗的手便紧了紧,赶这么早人肉送过来,他便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了,郑重其事的放在了身前深衣怀里。
双眼凝视着身前女子,待看见她背上背的那包袱,此刻便完全明白了昨日崔大人那句“我将她完全托付于你”的含义了,敢情这还不是来给他践行,而是打算好了跟着他一起沿汴河上京,意在护着她的安全。
只是如此良苦用心,眼前女子可明白?
他微颔首便道:“好,我知道了,上车吧。”
沈黛一脸懵:“上车?去哪里?”
他挑了挑唇:“前往泗州,崔大人没跟你说?”
“没,他只跟我说我到了这自然就会明白。”
王昭珩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崔大人还真是干好事不留名,只他既然不说,他也不会多事给他解释。
只提了提道:“近来江宁可能不太平,他的意思你先随我一同去泗州,避开这段祸事。“
院墙外的石榴树绿生生一片遮下来,沈黛落在下方,头顶拳头大的青石榴沾染了清晨的露水,将她的脸映照得相当精彩。,
她这会儿终于明白了,昨儿他向她推来这封卷宗的时候,他眼里那愁得化不开的浓雾是为哪般,他是已经料到了他们再待在江宁一定有危险,所以才借着给王昭珩送东西的由头,将他支到泗州,以免再遇到上次被人下药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早有判断,所以才宁愿在那么繁忙的时候抽时间教她练拳,教她在这复杂环境中安身立命的本事,还有早给了她的那一千两银票、房契、田契,他是一早都全部为她考虑好了后半生的着落。
就连昨儿在书房给她交代的时候,他明明可以将他筹谋的这一切都说于她听,却硬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又想到了七夕那个夜晚,她被人推到疯马面前,险些要被踩成肉泥的时候,也是他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救了她,到最后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变得鲜血淋漓。
虽说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对她一向是严苛居多,而且嘴巴还毒,有时把她当一个下人使唤来使唤去的,但是她珍惜的、在乎的、需要的他却是都全部为她考虑到了,对比来说他为她所做的可比这段时日她对他的照顾要深远得多。
其实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也曾经问过自己,如果那一刻差点被马踏死的人是他,她会不会奋不顾身的冲上前救他。
她一遍遍的问自己,可得到的答案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她不会。”
对一个人好的方式有很多,但是绝对不是自己的生命。
自私如她,就连昨天都还在怀疑他会不会护住原主的家人,如今回想着崔彦为她做的一切,只觉得一阵愧疚袭来,脸微微发胀。
那一包药粉还在她腰间的荷包里静静趟着,昨儿她犹犹豫豫的一天还是没将这个秘密告诉他,想想她真的有点可笑。
如果她失踪后,胡观澜以为她畏罪潜逃,又急于要他的命,肯定会再派遣别的探子去给他下药,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如果他不知道别人怀揣这样的目的,长橙在他的饮食方面便不会多有谨慎,一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那也是极有可能的。
如果他就这样把自个儿交代在了江宁,那盼着他肃清江宁官场的老百姓又该怎么办?
顾娘子、大郎他们该怎么办?
一阵凉风吹来,枝头的晨露晃晃下落,刚好润湿了她的眼角。
如果她今儿同王昭珩一起出了江宁,她将良心难安。
她越想越心惊,也顾不得王昭珩一直对她作出的“请”的手势,转头立即奔回了自己的马车,待想起来才掀着帘子对他道:
“王大人,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处理,你先走一步吧。”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便崔着车夫赶紧驾车回扶香园。
王昭珩的手僵在了半空,嘴角噙过一丝苦笑,崔大人千般算计,应该没料到这一出吧
沈黛催着车夫加快速度,一路上马儿跑得飞快,她的心也跟着跳的飞快。
哒哒的马蹄声像是一声声踩在她的心上。
崔彦会不会怪她收到信件这么久都没有汇报给他,会不会从此就恼了她,然后把送她的这些铺子、银票、田产都收了回去。
明明昨儿还自信满满,这会儿就紧张得胡思乱想了。
只是当她怀着忐忑的心情,焦急忙慌的叩响了扶香苑的红漆大门时,开门的却不是惯常的小厮,而看起来似有点愣头青的人。
然这些她都没有注意到,还是像平常一般问道:“大人,在家吗?”
那小厮也知道她是崔大人极为疼宠的人,不敢怠慢,于是连忙指着前方刚驶离的一辆华盖马车道:
“大人刚乘车走了,你找他?赶紧跑几脚说不定还能追上?”
沈黛很是听劝,加上情况又紧急,真就掀起了裙摆匆匆小跑着去赶上了那辆马车。
她背着包袱在后面焦急的喊着:“世子,等一等,等一等”
那马车先并不理会她,待看见她还在后面一直穷追不舍,才终于缓缓停了车。
沈黛一喜,心想崔彦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她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将胡观澜要她做的事情都告诉他,还要让他以后都特别留意着饮食,千万不能着了他的道。
她想着她说快点,也不耽误了他的行程,只是当她一脸憧憬的掀开帘子,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一把尖锐的匕首就抵在她的脖子上。
握着刀的人一身乌发黑衣,形象气质都和崔彦一般无二,只有细看这五官才会发现两人根本就是完全不相同的人。
怎么会有人敢假扮崔彦?难道是胡观澜那个王八蛋干的,他这是知道她没有对付崔彦,现在又想着别的招来对付他了。
再一晃眼,又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昏昏欲睡、头戴帷帽的女子,只是那身形、那衣着打扮怎么都似她的模样。
顿时她便明白了,这辆车包括里面的人都是一个障眼法,只是用一个神似崔彦和她的人来迷惑别人,而真正的人根本就不是走的这条线。
想到此他便紧张道:“崔大人呢?”
那人并没理会她,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准备将她拉上马车,刀尖稍微用力就想将她直接划脖子了。
就在沈黛疼得不能呼吸,以为自己今儿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的时候,有人突然从她身后出现将她从刀下解救了出来。
他看见那人和车里面的“崔彦”对视了一眼,然后她就被悄悄的提着肩膀隐入了一处小巷之中,然后七拐八拐的来到了巷角一辆青帷马车前,然后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宴十也是心里苦呀,本来爷安排他好生生的保护沈娘子去泗州,谁知道临了这沈娘子竟改变了主意,简直打破了爷的全部计划。
他没得办法只得赶紧回去请示了爷,又匆匆赶来沈娘子这边,真险,他若是晚来一步,里面那易先生可真会把她给嘎了。
爷不得还会要了他的命。
只这刚才被她这么一闹,周围不知有没有江宁的探子,如果因为这点疏忽坏了爷的计划,那后面爷就有危险了,他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保护爷的安全才行。
沈黛刚刚被人放下,脚落了地仍觉踩在棉花中似的,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看着面前这个极为普通的青帷马车,她再不敢随便掀帘子了,只静静站在一旁平复着高速跳动的心脏。
良久,直到车壁被人轻敲了两下,从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叹息声:“还不快上来。”
是崔彦的声音,沈黛才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之前所有的焦急、惊吓,在这一刻全都卸了下来,似乎只要有崔彦在的地方她便觉得是安全的。
顿时兴奋得一掀帘子就爬了进去道:“世子,你怎么在这里呀?”
崔彦看着她一张带笑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也是如星星一般亮闪闪的,里面倒映的全是他,听到晏十说她回来时那种心颤的感觉,仍在心口久久盘旋。
这两日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才终于开始回旋,原来心底深处他也是盼着她的,她是可以回来的,他也是欢喜的。
深埋的欲望一层层的被剥开,喉间不禁有点发紧,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道:
“坐过来。”
沈黛依言乖乖坐了过去,却距离他仍可容纳一个人的距离。
崔彦两指又点了点道:“再近点。”
沈黛看着他的模样似是极其认真、严肃,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讲,便心一横又朝前挪动了一个巴掌的距离,最后近得两人的衣摆都连在了一起。
崔彦没再说什么,只一双长眸如厉刃牢牢的将她钉着,里面幽邃、沉晦,像是压着一汪狂风暴雨的深海。
看得人心中发颤。
“你为何要回来?”
崔彦的声音微凉中带着点暗哑,却掷地有声,霸道得不容她沉默。
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心口发紧,不知何时脸上的那一抹红云也悄悄攀上了耳朵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