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好了?”秦拓手中动作未停。
云眠抿了抿唇,颊边浮起两个小酒窝:“赎好了,果果也给了他。”
“真是可喜可贺。”秦拓道。
“我还把孙孙妹妹气得要哭了。”云眠得意地指了指头上假发。
“哟,小龙君真是手段了得。”
正说着,一名木客族人走了过来,手里捧着叠好的衣物,有些赧然地道:“叔公,眼下条件简陋,实在是备不出新衣,委屈您将就了,不过衣物都浆洗得很干净。”
云眠踮起脚尖,小心地抱过衣物:“谢谢孙孙。”
衣服是一大一小两套,秦拓穿上那套大的,他平常便是穿的粗布衣,倒也不觉什么。云眠却是头一遭穿这种粗布短褐,好奇地拽拽衣襟,又摸摸袖口,觉得很新鲜。
“这个衣服会嗦嗦响哦。”他很是惊喜地道。
又有一名木客族人走了过来,手里提着水囊和装了食物的布袋,将它们交给秦拓,对云眠歉然道:“叔公,这会儿没有精细的吃食,请您多担待。”
云眠又道:“谢谢孙孙。”
快要出发,有人将那些年纪太小的树人装进箩筐,用扁担挑上,莘成荫也担了箩筐过来,恭敬地道:“祖爷爷,可以暂且委屈一下,坐进这个箩筐吗?”
“你不准担他。”旁边传来清亮的声音,那名小丫头叉着腰,对着莘成荫气呼呼地道,“你是我的成荫哥哥,不准对他那么好。”
云眠方才气了她一遭,此时便大度地不和她计较。秦拓却赶在莘成荫开口前截断话头:“不用麻烦你,我来背他就行。”
莘成荫挠挠自己的脑袋:“那我去给你找个背篼,多垫点软草,让祖爷爷坐得舒服些。”
莘成荫离开去寻背篼,那小丫头瞪了云眠一眼,也气鼓鼓地跑开了。云眠毫不在意,摸摸自己的衣服,对秦拓笑道:“孙孙都很好哦。”想了想,“孙孙妹妹要气哭了的时候也还是很好的。”
秦拓瞧瞧左右,见再没有木客族人过来,便在云眠身前蹲下,低声问道:“你觉得我好不好?”
云眠还在喜滋滋地瞧自己衣服,没有吱声。
秦拓便捏住他的下巴,抬起,让他看着自己,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你觉得我今日对你好不好?”
云眠盯着他,一双眼珠又大又黑,依旧没有吱声,秦拓便提示:“你把我输给别人做娘子,我没有生气,也没有找你大吵大闹。我自己雕松果儿赎了自己,还帮你气了那小丫头。”
云眠迟疑了一下,像是在思索,接着很轻地点了下头。
秦拓脸上露出一丝满意,再往前挪了半步:“听着,过会儿我们要硬闯关隘去人界,怕是会有些难。若你那些孙孙侄儿要把我丢下,你绝不能答应。你说的话,他们会听。”
云眠这次没有犹豫,立即回道:“那我不会让他们丢下你。”
“你记着就好。还有,若到了人界,大家不得不分开,他们要你随他们走,你也不能答应,必须要跟着我,哪怕他们待你千好万好也不行。我对你多好,是不是?咱们是拜过天地的两口子,任谁亲,都比不上我俩亲。”
云眠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秦拓问。
“嗯嗯。”云眠点了点头。
“这态度有点敷衍啊。”秦拓瞅着他,“你要是做得到,往后我日日都会这般待你好,也给你雕松果儿。”
“嗯!嗯!”云眠这次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
秦拓并非信不过这些木客族人,只是他自幼独惯了,凡是皆靠自己,早已养成了谨慎多思的性子,也习惯提前想好种种变数,做好准备,方能心安。
更何况他之前对云眠又凶又吓,虽是因为心里有气,迁怒于他,但难保小孩心存芥蒂。若真遇变故,云眠去选择那些木客族人,却不愿意选择他,那就麻烦了。
如今云飞翼人也没了,他心头的怨气也消了,既然和云眠分不开,那也只得好好哄着他。
莘成荫很快拿来一个藤编背篓,里面铺着厚厚的软草。秦拓先把云眠抱进去,再将包袱塞进人和背篼的缝隙。
“把包袱看好了,这里面的金豆可不能丢。”待莘成荫离开后,秦拓对云眠道。
云眠抱紧包袱,郑重地道:“我知道的,这是娘子祖传的金豆。”
片刻后,大家收拾妥当,便出发去往玉门关隘。
天色渐暗,这支队伍穿行在密林里。三百多名木客族人,再加上几个依附同行的小族,零零总总竟有四百多人。
从这里到玉门关隘,平常只需要走上一两个时辰。但现在要躲避魔军,绕道而行,所以会慢上许多。
秦拓走在队伍中间,一只圆滚滚的棕熊幼崽突然从他们身旁窜过,毛色油光水滑。云眠好奇地探着头张望,那熊崽却猛地回头,出声道:“憨包。”
云眠听出这声音就是刚才那小丫头,惊得倒抽了口气。他张着嘴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嘴,熊崽已经跑去了前方。
“那,那只小狗妹妹在骂我。”他指着熊崽给秦拓告状。
“那不是狗,是熊丫儿。”秦拓道。
云眠坐回背篼,半晌后,气咻咻地对秦拓道:“我不喜欢熊丫儿孙孙。”
走出一段后,云眠又瞧见了熊丫儿。她被卡进了一个树洞,只露出了个脑袋,莘成荫则蹲在树洞旁,将她使劲往外拽。
熊丫儿分明也瞧见了云眠,黑亮的眼睛有些惊慌,脑袋也往下埋。云眠喜出望外,伸手指着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笑,熊丫儿便伶牙俐齿地道:“傻子才要人背。”
云眠的笑容僵在脸上,熊丫儿也被莘成荫拽出了树洞,抖抖身子,飞快地往前冲。
她跑出几步又猛地刹住,转回头,冲着云眠吐舌头,两只小爪子扒拉着眼皮,朝他做了个鬼脸。
熊丫儿扭过头,甩着圆屁股一溜烟跑远。云眠盯着那熊崽背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好像是该朝她翻个白眼才对。
云眠错失机会,又气又悔,立即扭着身子要下地:“娘子,放我下去,我要下去追她。”
秦拓侧头看着自己肩:“你叫我什么?”
“娘——多多。”
秦拓便停步,放下背篼。
云眠双足刚一沾地,立即甩开两条短腿,朝着前方飞奔。他见熊丫儿变成熊形后跑得飞快,心下一急,便也化作了小龙。
小龙四只爪子拼命倒腾,刨得林间落叶纷飞。但他看着几名木客族人自身旁从容走过,还有人低头冲他笑了笑,再猛刨了几下后,赶忙又变回了人形。
好在前方的熊丫儿也慢了下来,不时被路旁的野花飞虫吸引,东张西望。云眠趁机追近,对着她喊:“你看我,你看我,我好奇怪哟。”
他打算熊丫儿只要看他,就立马冲她翻个白眼。
“不看不看。”熊丫儿头也不回。
“呀……”云眠使出全身力气追了上去,边跑边喊,“看我嘛,你看我嘛。”
“偏不看。”
熊丫儿加快脚步,将他甩在了身后。
云眠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他这一下摔得有些结实,疼得哎哟叫出了声,却恰见熊丫儿听到动静后转头,当下也顾不得疼,趴在地上仰起脸,朝她甩了个大大的白眼。
眼见熊丫儿气呼呼地跑远,云眠翻过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看着天空满足地笑。但笑着笑着,觉得手肘和膝盖都疼,又瘪起嘴,开始呜呜地哭。
视野里出现了秦拓的脸,有些无奈地看着他,随即俯身,将他抱了起来。
云眠立即趴在秦拓肩上,哭得更委屈,秦拓侧过脸,低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已经大仇得报,这点小痛又算什么?”
云眠听他这么说,感觉好像的确也没那么痛,便渐渐收住了哭声。
秦拓抱着他往前走,他安静地趴在秦拓肩上,身体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动。
他忽然抬起头,长久地,悄悄地看着秦拓。
秦拓察觉到他的注视,问道:“看我做什么?”
云眠抿着唇,半晌后才开口:“你别怕,你是我娘子,你对我不好,我也不会丢下你的。要是没有了夫君的照拂,你以后可怎么办呀?”
秦拓脚步顿了一瞬,接着继续往前。
每过一阵,莘岳便会来看云眠,嘘长问短,又对秦拓赞许地道:“你年纪不大,待小叔父却如此细致体贴,性情可真是仁厚。”
“小孩嘛,需要兄长的呵护。”秦拓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朱雀族里有很多小雀儿,晚辈待他们就有些太纵容了。舅舅经常说我,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把他们惯坏了。”
莘岳又转头,对那些动辄呵斥小树人的子侄道:“听听,都听听。”
行进途中,不时会遇见已焚烧殆尽的村落,众人皆沉默地绕道而行。陆续也遇到零散幸存者,有狐族也有鹿族,其中还有名翅膀残缺的蝶族少女,脸色苍白,不时去摸自己脊背处的翅翼断口。
这些灵族听说他们要去往人界,也纷纷加入同行。
暮色渐沉,林间光线愈发昏暗,秦拓便有些瞧不清。好在前后都是人,只要循着脚步声就行。
他正走着,背上的背篼开始小幅度摇晃,响起云眠细细的哼唱声。
“小龙的鳞片闪呀闪,踩着云朵攀上天,采来星星串项链,摘下月亮当圆盘……”
秦拓知道他这是在犯困,便由着他去了。
“小龙的尾巴摇呀摇,偷喝仙露醉倒了,抱着彩虹当棉被,呼噜震落大蟠桃……”
细弱的哼唱声渐渐停下,背篼也没有再摇晃。不知是谁想了云飞翼,轻叹了口气:“云家老祖宗——”
“嘘!”秦拓骤然转头,目光有些冷。
那名木客族人反应过来,看了眼背篼里的云眠,也就闭上了嘴。
半夜时分,这支队伍终于到达了玉门关隘。
玉门关隘作为两大关隘之一,修建在峭壁之间,是座中间悬空的堡垒。此时堡垒灯火明亮,上方有个缓缓旋转的灵气漩涡,那便是去往人界的界门。
玉门关隘以往由无上神宫镇守,城楼上总飘扬着一面银白旌旗。旗面当中一轮皓月银环,下方绣着数道星轨,分别象征着无上神宫和灵界各族。
此刻那面旗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黑底红纹的魔幡。
天空上盘旋着十来只罗刹鸟,四周魔气浓重,悬空堡垒的城墙上布满焦黑灼痕,夹杂着大片暗褐色,那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众人隐在关隘前的林子里,瞧见这情况,知道城楼上之前经历过一场大战,有人便开始畏惧退缩。
“都别怕。”莘岳指着前方高处,“你们看,城楼上的魔兵并不多,定是他们没想到会有灵去往人界,便撤走大军,只留下了这点人手。我们要闯过去不难,但要快,不能再拖延。现在都吃点东西,吃饱后便闯关。”
众人或坐或站地掏出干粮开吃。未满周岁的幼童依旧躺在箩筐里酣睡,其余稍通人事的小孩都被一一唤醒,再叮嘱一番,免得等会儿闯关时,迷迷瞪瞪坏了事。
秦拓扶着云眠腋下,将人从背篓里拎出来,再抱在怀里。
他捏着云眠的下巴左右摇晃,云眠躺在他臂弯里,反而睡得更香。
“醒醒,吃饭了。”秦拓拿着一块玉米饼,递到他嘴边,“我知道你饿了,快闻一下,好香。”
云眠闭着眼抽了抽鼻子,再缓缓张嘴,就着秦拓的手咬上了玉米饼。
然后就保持着这个咬住饼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定住。
“别睡了,快吃饼。”秦拓催促。
云眠终于有了动作,慢吞吞地咬下一块饼,但也不嚼,就包在嘴里,鼓着腮帮子又睡了过去。
秦拓抱着云眠环顾四周,见其他小树人也是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样,便凑到云眠耳边道:“我们马上就要闯关了,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声。你此刻不是小龙,而是一条冬眠的小蛇,明白吗?听见了就点点头。”
云眠闭着眼一动不动,嘴里包着那块饼。
秦拓低喝:“我知道你能听见,别装睡。”
云眠依旧闭着眼,却含混地嘟囔:“我是冬眠的小蛇,冬眠的小蛇都不会点头。”
“行行行,那你就这样。”秦拓将云眠重新放进背篼,又提醒道,“把嘴里的饼咽下去了再冬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