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吹香,净天澄碧。
滋水河静静流淌,波光盈盈,清澈见底,可见绿藓密覆其下,游鱼款摆空悬其间。
河面粼粼的光穿透垂柳,颇有些刺眼,以至于张珉稍有怔愣与怀疑,险些连脑子都空白一瞬。
旁边,叶瑾钿一脸好奇端起画像:“原来,右相长这模样?”
莫怪大伙儿都怕他。
这身形容貌,伟岸是伟岸了些,可怕亦是可怕了些。
张珉:“?!!”
这丑东西怎么就是他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情砸下来,令人百口莫辩。
“右相不能长这样罢?”张珉委屈巴巴,在叶瑾钿身后开口辩驳,“瞧他这脸上横贯的刀疤,就没办法上朝。”
历来,朝堂之上仪容不整都算冲撞圣上,何况是带着那么长、那么深的一道刀疤。
“夫君见过右相?”叶瑾钿好奇看向他,眸中还有一丝担忧。
好像“右相”会将他“张白石”无故打一顿,只留他半条命便扬长而去一样。
张珉:“……没有。”
他鲜少照镜,的确没什么机会看到自己。
上次照镜,照的还是护心镜,且得追溯到五年前。
叶瑾钿这才放下心,将方才在肉摊听到的流言对他说了一遍,唏嘘道:“本以为落影他们为人和善,右相说不定也不差,只是传言有误……”
张珉在内心呐喊:就是有误啊,娘子!!
“可如今
想想,我们到底未曾真正见过右相,对此还是莫要轻率断定才妥当。”叶瑾钿放下手中画像,“横竖我们这辈子也不一定能遇上右相,还是慎重些,能避则避比较好。”
对方是好是坏,他们升斗小民也无法做些什么,顶多唏嘘两句而已。
张珉:……
“所以——”老婆婆问,“小娘子真的不要来一张吗?这门神保管比神荼郁垒还好使,没有邪祟敢进门。”
叶瑾钿婉拒了。
她提着肉,去附近医馆买了些伤药。
“娘子受伤了?伤哪里了?”张珉顿时顾不上抚平自己复杂的心情,上下打量她的情况。
叶瑾钿解释,这要是给落影他们的,并让他提着,免得和羊腿蹭一起,弄脏了。
张珉这才放下心来,跟她并肩往家里走。
“对了,夫君今日休沐,可曾想过要做什么?”
一起生活一个多月,除却开始那几日,他似乎都在奔走忙活,叶瑾钿好不容易才见他休沐一回。
张珉还真没想过。
从前,他觉得勋贵人家的高宅大院吃人不吐骨头,所以带着妹妹逃离,跟随今上打天下。
打天下这种事情,天天都把性命系在裤腰带上过,哪里有什么空闲不空闲一说。
“娘子今日想做什么?”张珉频频瞥向她手中提着那扇肉,数次伸手想要接过,都被叶瑾钿按住,推开。
她只要他拿好药包就行。
“我么……”见他实在执着,叶瑾钿干脆拉着他手腕走,“我本来打算把不结果的桃花杏花扫起来,洗一洗,晒干做香囊、酿酒什么的。”
再等一些日子,花落尽,就会有青果冒头。
届时,可就没有任何落花了。
张珉垂眸,看一眼两人交叠的袍袖,自己被紧紧握着的手腕,唇角上翘。
“那我陪娘子就是了。”
此外,他也没别的事情想做。
叶瑾钿反对:“那不行。”
张珉震惊,受伤:“为何不行?”
娘子厌烦他了么?!
“想什么呢你。”叶瑾钿没好气晃了晃他的手,“我的意思是,先前不知道夫君休沐,才打算做这些事情。既然已经知道夫君休沐,那就得好好想想,如何重新安排今日行程。”
他平日好强,书院那头刚将他除名降为打杂人员,他便找到给相府府兵教书的活计,晚上用过饭还要瞒着她偷偷锻体……
她觉得,自己炖的汤羹亦无法挽回他损耗的精力,还得让他脑中紧绷的弦慢慢放松一些才好。
“那——”张珉抿唇,问,“娘子要与我一道吗?”
叶瑾钿:“自然。”
如此,张珉又开怀了。
*
两人一路闲谈,相携至巷尾。
巷尾水井旁有一高大榕树,根系四散,垂下许多丝丝缕缕,还有人在树根凹陷的一侧,弄了个简易的神龛供奉。
今晨不知是谁上过香,烧过纸钱,又挂上几缕新红布。
那红布鲜得亮眼,与上岁晒得泛白的布条全然不同,密密垂下来时,如同一张巨大的帘子。
大眼书生从这巨大红帘子一侧的门内出,脚步匆匆,埋头就走,一个没留神,险些撞上从另一侧绕过来的他们。
张珉抬手圈住叶瑾钿胳膊,叶瑾钿也下意识伸手横在他胸前,搭在肩膀上,往后一退,避让开来。
大眼书生似乎没想到有人,眼角瞥见一抹衣摆,便紧急停住脚步,却不留神将怀中书籍抖落,散开一地。
“实在对不住。”他人都没看清,便慌忙行礼致歉,“小生莽撞,吓着二位了。”
叶瑾钿看了他一眼,下意识低头看看那些抖落的书册。
张珉眼神好,一眼扫过,书名尽入眼底——
《与书呆子的日日夜夜》、《老古板的二三事》、《诱他》、《面首三千,独宠书生》……
眼熟的名字让他眼皮子一跳,抬手遮住叶瑾钿的眸子:“娘子别看。”
叶瑾钿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眸疑惑一眨,浓密睫毛在张珉掌心扫过,果真没动。
张珉手指轻跳,发痒。
可他还是没移开一寸,盯着书生手忙脚乱全部捡起来才作罢。
有一支毫笔滚落树根,就在叶瑾钿脚尖不远处躺着。
眼看书生就要走,她把人喊住:“郎君稍等。”
书生迟疑回头:“这位小……”他对上张珉稍显不悦的眼,立即改口,“夫人喊我?”
叶瑾钿松开手,将笔捡起来,递回给书生:“郎君落了一支笔。”
“多谢。”
书生伸手接过,略有羞涩地同她道谢。
叶瑾钿对他笑:“举手之劳,不客气。”
大眼书生微微颔首,小心觑张珉一眼,对上他目光,便如同碰到利刃一样,瑟缩一下,收回眼神,倒退几步才转身离开。
这位夫人良善,夫君瞧着倒是有些不好惹。
他步履加快,赶紧离远。
叶瑾钿目送那道单薄的背影远去,总觉得从他身上看见了读书人共有的斯文有礼。
她感叹:“你们读书人就是温柔。”
这份腼腆羞涩,她恐怕穷尽一生都不会有。
想着,她摸了摸自己略厚的脸皮。
不好惹的某人脸色沉了沉。
娘子摸脸是什么意思,一个眼睛大点儿、嘴唇红点儿、身条长点儿、容貌俊秀点儿的白面书生而已!
有什么好看的。
张珉暗暗咬牙,不动声色挪了挪,挡住她目光。
“方才说到登山与踏青……”他不动声色转移她的焦点所在,“在整个盛京而言,都没有比东山景观更美的地方了,不知娘子想要上山还是在山下走走?”
叶瑾钿顺着他的话,想起上次入山碰到相府清剿流军的事情,果断选择踏青。
回到宅子,她直入庖厨。
张珉到隔壁去,将药包丢给属下,掷下一句“娘子所赠”就跑,弄得一众人不明所以,呆呆发愣,琢磨最近到底有谁受伤了,还严重到需要上药。
暗卫在他出门前现身,问是否需要暗中将门神画像全部撕毁。
想起那抹黑自己的画像,张珉眼角跳了跳。
他伸手按住:“不必了,既然生民觉得张贴这画像可以安心,那就随他们罢。”
“是。”
暗卫退去。
庖厨。
叶瑾钿将清洗过的肉先剁好,拌上油盐和自己做的豆酱放到一旁腌制,剔出来的骨头则与篮子一起吊挂在房梁的钩子上。
春日凉,肉可留待今夜炖汤喝。
篮子吊起来,张珉也回来了,他挽起袖子问她:“娘子打算做些什么吃食带去?”
“既然是踏青,一个春盘也就够了。”
叶瑾钿打开橱柜,取出起床时摘的大蒜、小蒜、韭、芸苔、胡荽和芥菜交给张珉去洗。她则再取紫苏、大枣和甘草洗干净,并将枣子去核,放进砂锅煮紫苏饮。
火生起来,她才揉面做薄饼,顺手将小菜切碎,待会儿分开炒,放进食盒的小格中。
薄饼只有一层薄油,香气不浓,可方才的菜属五辛,味道浓烈,伴着猪油一炒,香味混在一起冲向鼻尖,馋得人口水直流。
她手脚利落,很快就将东西备好。
张珉凑过来夸一句:“好香。”
叶瑾钿拿起一张薄饼,将小菜与肉末均匀摊上去,卷起来,送到他嘴边:“要不要趁热吃一个?”
等去到东山,吃的可就是寒食了。
张珉看着喂到嘴边的春饼,愣了一下,伸手想要接过,但伸到一半又收回去,低头靠近,张开嘴巴。
他嘴张得慢,一直盯着叶瑾钿的容色,唯恐她不喜。
可直到春饼被咬断,她的手也没有收回去,而是看着他的眼睛问:“怎么样,味道咸淡没偏罢?”
要是味道不对,现在还能下锅翻炒,救一救。
“与平日一样。”
剩下那一口春饼,断口离叶瑾钿的指尖只有毫末之差,张珉怕咬到她指尖,伸手将春饼接过来,塞进嘴里,塞得脸颊微鼓。
看他吃得欢,叶瑾钿便把食盒盖上,又把紫苏饮灌进长长的瓦罐中。
她提食盒,他提瓦罐,相携往东山东去。
今日出游的人不少,还有一些人直接挑上担子,或是背着个大包裹,像是小商贩。
城门方向更是多车马往来。
张珉瞧着身边挤挤挨挨的人潮,怕两人被冲散,漫不经心般向叶瑾钿伸出手:“人潮涌涌,娘子小心些。”
叶瑾钿看着朝自己摊开的手心,略有迟疑。
手牵手和隔着衣袖握手腕,对她而言,还是有些许区别的。
张珉见她犹豫,赶紧抬高手肘,露出袖摆:“娘子拉着我的袖子可好。”
下一刻,叶瑾钿将自己的手指搭进他掌心,将他手肘压下:“走罢。”
像是怕她反悔,张珉下意识收紧掌心。
“啊?哦。”
他迟缓一步跟上。
步伐凌乱几步,便变得异常轻快,连脚后跟都透出显而易见的愉悦。
*
春日暄暄,卉木萋萋。
绵延山脉间,数十座道观庙宇点缀,隐在重重深木之中。
横贯整座盛京的滋水河绕山而过,如同勒在山脉中间的一条银腰带,有楼船与小舟穿行,载送勋贵世家子弟。
失去记忆后,叶瑾钿也是第一次从这边走,不知东山东西两侧会差得那么远。
“两岸皆是道观庙宇,如此游冶做派,鼓吹靡沸,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细听,山间尚有梵音金钟,却被鼓瑟遮盖。
张珉也看不惯纨绔子弟的这等做派,可这几百年来,都是这样的乱象。大衍初立,想要一朝根除谈何容易。是以,他也只能暗暗冷嗤一声。
“都是些贵族子弟,便是今上要管,也得先稳固山河。”他摘下路旁大叶,替叶瑾钿遮盖头上烈日,“我们找处僻静些的地方坐坐罢。”
河边还是太闹腾了些。
叶瑾钿抬头,拉着他的手腕,将大叶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把两人都遮蔽。
“走罢。”
她也觉得这边太吵闹。
东山院上香的女眷特别多,倩影淡服,美人掀起帽帷露面,便能引得文人一场轰动,诗作如流水而出,汇入前方偌大湖泊中。
是故,东山院脚下的湖,又名美人湖。
这块地儿多是未婚的才子佳人,叶瑾钿拉着张珉远离,寻了个有树荫,可观景的小坡。
这边背对滋水河与美人湖,并无闲杂人等往来期间,静若太古。
她将食盒放下,问张珉:“夫君饿了吗?”
张珉嘴唇张了张,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
叶瑾钿将食盒放下:“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里吗?”
她转头看林荫遮蔽的四周,再望向坡底下据水而建的一座荒园,十分不解。
“咦?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好一块地,怎么荒废了?”
底下园林虽野草蔓蔓,可也能看清楚点缀其中的假山池沼,亭台楼阁。碎石小径约莫压得足够夯实,没有长草,依稀可辨。旁有青竹栽种,曲长通幽。
东篱围绕成圃,梅树点缀其中,枯枝结节,颇有静远之气。
远些的楼阁看不清楚,可底下梅枝密覆的石屋,薄雾烟霞笼罩,超脱尘外,显然是夏日避暑,冬春赏腊的好去处。
这么一个好地方,又地处东山观附近,怎会如此荒凉?
张珉的踟蹰,正是为此而生。
只是此地荒凉的缘由十分血腥残暴,且涉及谢昭明妹妹,他稍稍斟酌词句:
“此地本是前朝一位皇亲的别庄,约莫在十年前,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命案,有三十位小郎君和小娘子被一位越狱潜逃的死囚抓走,在此屠杀。”
说是屠杀,实则比屠杀更为残忍一些。
那囚犯是记恨世家大族将他定罪,所以拐走各家子弟,蓄意报复。
叶瑾钿:“!!”
怎会有这般悲惨的事情。
再看荒园,似也蒙上一层阴霾灰雾,久久不散。
“那他们都被……”叶瑾钿有些不忍心,“杀掉了吗?”
张珉摇头:“有两位与死囚机敏周旋,等来援军,最终逃出生天,只是一人完全忘却前事,一人偶尔会被噩梦惊醒。”
叶瑾钿为那三十位素未谋面的小郎君和小娘子而心疼。
“这也太惨了……”她目中柔软的心疼,逐渐变成冷硬的气愤,“那死囚后来如何了?可有被抓住?”
岂止被抓住。
谢狐狸找到一身狼狈,目中惊恐却还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安慰他说,“兄长,我不害怕”的谢灵之后,人都快要疯了。
不过看她伤情不重,只是昏过去,他还尚存一些理智。
然而——
等他们前往囚困这群小少年的居室,看见一团团剥离的肉,钉在木架上的皮囊时,谢狐狸就彻底疯了。
不说谢狐狸,就是他们这群生性爱闯祸的郎君,看到这种场面都是脑子一嗡。更何况是从小就躲在谢狐狸背后,捏住他袖角,探出半只眼睛,怯怯看他们,软软喊一声“阿兄”的小谢灵。
随后,谢狐狸着人找来等身铜镜,将自己和那死囚反锁在室内,以牙还牙。
要不是谢灵惊醒,谁也不要,只要寻他,他恐怕根本停不下来,要闹出心障。
可这并不是最令人心疼的事情。
最令人心疼,甚至可以说是心寒的是,怕丢脸的世家大族,连尸首都不愿领回去,只让附近一座小庙宇帮忙超度,连坟都是在附近山头随便挖了挖,草席一卷就丢进去掩埋。
当时天下纷争厉害,战乱频仍,浅埋的尸骸不算罕见,甚至说得上寻常。
可他们如此做派,也实在令人不齿。
那二十八具尸首,终是他们几个热血未凉的少年所安置。
张珉当时还没脱离家族,也与谢昭明一般,仅有一位从小相依为命的胞妹。
此事亦令他后怕不已。
“谢郎君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听到是身边人的故事,叶瑾钿更唏嘘了。
她转眸看向张珉,有些心疼他的遭遇:“虽然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夫君宁愿无所依凭,也要脱离大族,想必是受过不少委屈罢。”
张珉一怔,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么偏的地方。
“是啊。”他看着眸中仅有他一人倒影的眼睛,眉目也跟着柔和下来,“多亏遇到了娘子,才将过往那些委屈,全部都抚平。”
是以,他从不后悔脱离家族,带着妹妹投奔陛下,前往黄沙大漠一点点打下属于自己的战功。
清风吹,枝叶沙沙。
叶瑾钿重新提起食盒,主动伸手拉住张珉的手指:“既然来了,不如我们去拜拜他们吧?”
张珉点头,说好。
怕光有春饼和紫苏水太寒酸,叶瑾钿又沿路摘了好些花叶,编成一个个小花环、小蚱蜢。
她问张珉:“他们离开这世间时还那么小,应当会喜欢这种小东西罢?”
张珉说:“他们肯定喜欢。”
*
坟就在当年那座小庙背后。
小庙没有什么香火,也荒废了许久。高站香案的神像褪去华彩,静默垂眸。脸上斑驳脱落的一片片漆,像是祂走过的时光,存于祂身,也迟早会从祂身上剥掉,再与祂无关。
可仔细些瞧,无论站在堂中何处,祂的眼睛都会看向你。
叶瑾钿忽地有些头昏。
她脑子里闪过自己叩拜神佛的画面,似乎……也是在这座庙宇里。
“娘子?”
张珉轻轻扯动她的衣袖,让她从一瞬间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关切看她:“你怎么了?”
“我没事。”
叶瑾钿轻轻摇头,弯下腰从神像香案底下翻出一把香来。
张珉心里“咯噔”一下:“你……恢复记忆了?”
这一瞬,他想了很多事情,可所有的声音都拢聚成一句:娘子恢复记忆,是不是就不要他了。
“没有。”叶瑾钿还是摇头,也觉得很奇怪,“但我觉得,我好像来过这里许愿,这把香就是我放的。”
而且,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冲动控制着她的躯体她的想法,驱策她赶紧上香。
好像不做这件事情她一定会悔断肠子似的。
可无缘无故,她上香作甚?
关键是,这香落的灰并不多,且看起来不曾受过多少岁月侵蚀,像是新香。
叶瑾钿不爱多想,想不通就干脆丢一边,掏出火石,给佛像点上三柱香。
点完,拜了拜。
回头一看张珉,脸色微白冒虚汗。
她赶紧掏出手帕给他擦汗,谴责自己明知他又弱又虚,作甚走那么急那么快。
张珉的心,也在她的拭擦下恢复平稳。
他们便带着余下那些香,去小庙后祭奠亡魂。
春饼共有五十张,她摆上二十八卷,配上小花环和小蚂蚱,再敬一圈紫苏水,上香。
剩下的二十二张饼,她打算与张珉跽坐坟前,对着墓碑絮叨,给吃下肚子去。
“你们就把这春卷当作那丧尽天良的坏人,像这样——”叶瑾钿将卷好的春饼用力塞进嘴巴里,使劲嚼嚼嚼,吞进肚子里,“将它吃掉,往后就不会再有噩梦了。”
吃太急,有些噎住,她锤了锤胸口。
张珉赶紧给她倒一碗水:“娘子,先喝点儿紫苏水。”
她伸手接过,冲下咽喉的春饼:“多谢夫君。”
此时,他们背后响起一阵轻笑。
“弟妹还真是个妙人。”
张珉扭头看去,来的不是谢昭明又是谁。
不过,与他同行的还有魏初兰,以及戴着帏帽怯怯牵住魏初兰袖摆,藏身她背后的少女。
叶瑾钿:“!!”
她想抬起食盒盖子挡住自己的脸。
谢昭明倒是没有取笑的意思,反而很认真地问她:“不知可否冒昧问一句,这春饼能不能让家妹卷一张?”
方才,他们本来不想上前叨扰,打算等两人离开再现身。
没想到素来避着人走的谢灵,会主动拉他的袖子,对他说:“长兄,我也想吃那个春饼。”
叶瑾钿几息就处理掉方才的拘谨与懊恼,把盒端过去:“谢郎君和兰夫人都帮过我们大忙,区区春饼,随意即可。”
除了出锅吃过一张,就没再吃过的张珉:“……”
他觉得,谢灵可以随意,谢昭明不太可以。
想了想,叶瑾钿把额外折的草蜻蜓和小花篮也放上去。
“若是令妹不嫌弃,可以拿去玩。”
“多谢。”谢昭明伸手挽住自己的袖子,拿起食盒,走向谢灵,护着她到旁边卷饼。
叶瑾钿依稀听到一声软软糯糯,分外绵柔的“多谢阿兄”。
冲这清甜的一句话,她往那边多看了两眼。
不过帏帽遮得很严实,别说真容,她连身形都看不出来。
怕吓着对方,叶瑾钿收回目光,看向魏初兰手中的食盒,好奇问她:“兰夫人也是来祭拜的吗?”
魏初兰蹲到墓前,将祭品和甜水端出来:“是,我们每年都会来一趟,跟这些小少年说说话。”
知道谢灵有些怕生人,叶瑾钿还拉着张珉退开,退得远远的,腾出地方来给她祭拜。
呆站一阵,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告辞,又来了一群人。
祭祀完起身的谢灵,光是瞥见一群晃动的影子,便吓得一溜烟跑到魏初兰背后躲起来,紧紧抱着自家嫂嫂,不敢露面。
魏初兰轻轻拍了拍腰间的手背,对谢昭明说:“我先带妹妹回去,你们慢慢聊。”
谢昭明看着人群中的那对夫妻,也只能无奈点头:“娘子路上小心。”
他一路目送二人远去,依依不舍。
那眼睛,跟钩子似的拉扯。
张珉看着人群簇拥的帝后夫妻二人,特别是神色格外雀跃的陛下,头很疼。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雀跃的陛下冲他眨了眨眼,目带揶揄。
张珉面无表情在心里补充——
相当不详。
第22章 “我有私心。”
张珉揖礼告辞。
皇帝陛下一只手伸过来,圈住他胳膊,往自己怀里拉:“白石表弟,许久不见,可有想念?”
“白石”二字,带着昭著的笑意。
白石本石抿唇,咬牙。
对方是皇帝,他不好挣扎,只得违心对这位天天把“喜欢”和“想念”挂在嘴边的肉麻陛下,艰难吐出一个字——
“……想。”
他挺想说不想的。
可他们这位陛下的感情素来丰沛,恨不得将每个亲近的人都给挂心尖尖去,上至皇后,中至朝臣,下至路边乞讨的可怜人,都能得其青睐。
小时候,他并不知晓对方这性子,嫌弃他黏人肉麻,冷冷给了他“不想”二字。
结果小萧旻愣是当街拉着他哭了半个时辰……
过路人带着怀疑、谴责的目光,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往事简直不堪回想。
他将求救的麻木眼神丢给皇后:阿姊,快管管你夫君!!
“好了。”公孙皎掩唇,促狭笑过一阵,就动手解救自己这位叛出家族的小表弟,“二郎,你就放过白石罢。”
“白石”二字,她也说得意味深长。
公孙朔和李无疾,也在旁边煽风点火,嫌弃乐子还不够大——
“是啊,姐夫,白石他一介柔弱书生,可经不起折腾。”
“我附议。白石兄身板单薄,文质彬彬,与我等武夫可不一样。”
看在他阿妹难得主动索要什么的份上,谢昭明积了一次口德,只看戏,暂时不搭话。
饶是如此,张珉的冷汗亦是冒出一茬又一茬,都快要将春衫浸湿了。
他就知道,这群人一起出现准没好事情!!
萧旻这才松开。
张珉赶紧离他三步远,顺道躲在自己娘子背后。
“娘子……”
他带着几丝委屈,拉住叶瑾钿的袖子。
叶瑾钿不明所以,可还是伸手拦在张珉跟前,打量这群完全陌生的人:“你们是谁?”
到底是在跟她夫君闹着玩,还是欺负人。
看着叶瑾钿维护意味十足的动作,再看看一脸得意于“我有娘子庇护”的张珉,又看看一脸悠然立在旁边的谢昭明,萧旻、公孙皎、公孙朔、李无疾及背后一众随从都默了默。
——他们觉得牙酸。
公孙少将军一脸嫌弃看他:“张白石,你吞了几个谢狐狸?”
瞧这扮可怜的熟稔相,平日里可没少装模作样罢。
张珉小声嘀咕:“娘子,他好凶。”
耳聪目明,听了个清楚的公孙朔被他状似撒娇的模样呛着,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叶瑾钿蹙眉,眼神不善地看向公孙朔:“你是谁?为何无故吓我夫君?”
若是朋友,也未免太过分了。
不知道他夫君胆子小,容易受惊吓么!
公孙朔震惊。
他吓到张子美?
他?他!能吓到这尊杀神?!!
“他是我原来家族大房正夫人的娘家孩子,勉强算是表弟。”张珉在背后小声简略介绍过他,尔后转向公孙皎,声音微扬,“这位是我阿姊,从前对我和妹妹照拂有加,为人温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菩萨心肠的大善人,也是人中诸葛,敏慧而好学,且料事如神,事事皆可周全斡旋。”
公孙朔:“??”
公孙皎冲叶瑾钿颔首一笑,盈盈走向她,眉目柔柔地看着她。
这样带上温和善意的眼神,并不显唐突,也不会让人觉得自己像货物被打量。尽管她年岁也不大,可叶瑾钿总觉得对方后背挂着一轮散发暖晕的圆月……
唔,多少有点儿慈祥和蔼。
“总听白石提起你,今儿倒是第一回见面。”公孙皎朝身后侍女招招手,等侍女走向前,她便打开木匣子,掏出两只水头极好的玉镯。
她伸出手,叶瑾钿往后退了两步。
公孙皎愣了一下。
叶瑾钿对她微蹲施福礼:“多谢阿姊好意,不过这礼太重了。”
她不收。
公孙皎看向张珉,眼眸垂下,温婉一笑,又走近她。
她附在叶瑾钿耳边轻声道:“我这弟弟,颇有些傲骨。昔年离家,除去一身布衣薄衫,亲娘的牌位与同胞妹妹,什么也没要。”
傲骨什么的,叶瑾钿深有所感。
不过——
他居然是净身逃离家族么?
叶瑾钿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张珉。
“这对镯子,本该属于他母亲,是张夫人留给新妇的传家宝。”公孙皎语气中,带着
几分唏嘘与失落,“只是可惜,她无法亲手交给你了。”
短短两句话,叶瑾钿有些动摇。
勋贵世家内部残酷的争权夺利手段在她眼前缓缓铺展,看不见的腥风血雨,带着粘稠的气息在鼻尖漫开。
她仿佛看见一位痛爱孩子的母亲早早撒手,留下传家宝给幼小的两个孩子。可幼子却护不住宝物,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夺走,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盈满泪水、委屈与悲痛。
公孙皎见她眼神飘转,频频往后看去,便试探伸出手,托住她的手臂,将镯子套进去。
镯子悬在手腕上,叮叮碰撞。
叶瑾钿:“多谢阿姊。”
她伸手摸镯子,得一手温凉意。
“既然知道喊阿姊,又何必那么客气。”公孙皎拍了拍她手背,抬眸扫过如临大敌盯着身后几位郎君,眼神里刻满长篇大论的张珉,干脆拉过他的手,将两人的手掌搭到一处。
叶瑾钿和张珉下意识看向她。
公孙皎冲他们眨眨眼,小声说道:“我帮你们把二郎拖住,你们赶紧跑。”
哈?
叶瑾钿有点儿没能适应她突如其来的狡黠活泼。
张珉倒是经验丰富,喊了一声“记得遣人帮我把食盒送回来”,便撒丫子狂跑。
萧旻将近两个月没和自己这位心腹大臣见过面了,本想好好逗趣一番,定要看到对方窘迫得白脸透红才罢休。万万没想到才开了个头,就被自家娘子拦腰斩断。
“卿卿!”他目含委屈,一脸不可置信盯着自家皇后,“你怎么偏帮子美,不帮我?!!”
子美一个远亲表弟,还能比他重要不成!
李无疾和公孙朔:“……”
孤家寡人,有时候也是挺心酸的,好端端来看热闹开开胃,结果空着肚子来,塞满三盘粮。
叶瑾钿这边。
两人甩掉其他人后,肚子都有些饿,只好先采些野果子在溪水边洗净吃。
溪水凉,张珉怕她吃了受不住,用手掌捂了好一阵才递给她。
叶瑾钿咬上一口,觉得温热的果子,有些怪怪的……
幸好她不挑剔,吃上几口竟也能习惯。
张珉看她额角沁出的汗,已能从容掏出手帕,慢慢挨近她:“我替娘子擦擦汗?”
叶瑾钿一手拿果,一手环抱着一堆小果子,也腾不出手,便点点头,随他。
张珉轻车熟路替她拭汗。
他看着那张泛红的脸,心里有些愧疚:“今日,连累娘子了。”
本来,她可以舒舒服服坐在廊下,慢慢挑拣花瓣,不必日晒,不必劳累奔走。
叶瑾钿转头看他:“夫君何出此言?”
“本来说好了找个僻静阴凉处,舒舒服服吃春饼看春景,却没拦着你走向荒园的脚步,扰你心情,还害你连自己做的春饼都没吃几口,全便宜他们了。”
“可我又不怕那些。”叶瑾钿坐在石头上,晃了晃脚,“再说了,那些小少年待在荒废的庙宇背后,人迹罕见,鸟兽少至,多孤单呀。”
张珉轻轻按着帕子,擦过她下颌:“娘子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叶瑾钿说:“我这不叫善解人意,叫就事论事。你若是拦我,我定要问个究竟,你总不至于蒙骗我吧?如此,我们始终还是会走到荒园,要去破庙,也要去祭拜。”
路是她随便走走所选,怪他作甚。
“万一呢?”
“嗯?”
张珉将帕子捏紧,垂眸看她,眼睫轻轻颤了颤:“万一,我骗你呢?”
叶瑾钿愣了愣,没回答。
“我知道你不怕这些。”张珉凝注她眼睛,“你从边陲而来,自然见过猎火狼山,旌旆翻转,边庭飘飖,金刀染血,白骨黄沙……”
可是、可是——
“甜甜,你可知人的私心,远比这些东西可怕。”
叶瑾钿问他:“那你呢,你方才不拦我,是因为知我不怕,所以生了私心吗?还是有别的私心?”
她停下咀嚼的动作,仰头,眼神带着疑问。
午时的日光过分猛烈,从狭小缝隙中散出斑斑点点刺目的光,伴随燥热的风迎面扑来。
张珉背光俯身,眼帘下垂,将黑亮乌沉的眼眸掩进交叠暗影之中。风吹过,将一重树影掀开,落下一点清色,从眸底快速闪过,迅即便消失不见。
眸子重归漆静。
叶瑾钿迎着光,眼底疏朗晴阔,桃花眼里一派明净。
不过一瞬,他便在对视中低下头,连眼帘都遮盖住,只露出包裹整齐的幞头,像只犯错的兔子一样,蔫嗒嗒的。
“是。”他的声音如同一株被晒干的萝卜苗,软软耷拉着,“我有私心。”
他的私心还见不得光。
想要得她青睐,盼她所爱,望她矢志不渝,永远留在他身边不要离开。
叶瑾钿:“什么私心?”
张珉嗫嚅。
“什么?”叶瑾钿没听清楚,侧耳往前靠了靠,“我没听清楚。”
张珉试探的心思刚起又灭。
他始终无法承受甜甜或是陌路,或是憎恶的眼神,于是只好当一只认栽的万年王八,把脑袋缩起来:“我说……我想让娘子多、多了解我一些。”
叶瑾钿:“……这就是你的私心?”
张珉偏转眸光,望着青青河畔草,啃一口手中有些涩意的野果,从鼻子里“嗯”出一闷声。
“娘子光吃果子不行罢。”他转开话头,顾左右而言其他,“我看看附近有没有猎物,抓一只烤烤,给娘子垫垫肚子。”
正要走,叶瑾钿将他袖子抓住。
张珉停下脚步。
叶瑾钿说:“话还没说完,夫君急什么。你有私心,难道我就没有吗?”
“咚”!
心跳失序一瞬,耳畔忽有嘈杂嗡鸣。
“难道夫君就不想知道,我的私心是什么吗?”
第23章 醋精的顶级境界:我醋我自己
水波镀金,喃喃低诉。
张珉不敢转身看她,心随流水哗哗回响。
又凉,又乱。
他禁不住想,她的私心是什么,会……和他有关么?
叶瑾钿看他总是一副怕惹到自己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解,就好像自己一气之下便会远走高飞,与他不复相见一般。
她这三年来,脾气变得那么差么?
“你不想听?”
她跳下石头,决定去就就那座有些许僵硬的山,伸手戳戳他肩膀,打算把话说敞亮。
张珉这才转眸看她:“没有不想听。”
只是期盼又害怕,所以生出些许踟蹰忐忑,想听,又不敢听。
低垂的黑亮眼眸,瞳孔里四周景色只剩下一个囫囵轮廓,有些淡淡,只有她格外清晰分明。
叶瑾钿本想逗他的那句“没有想听的话,那就罢了”愣是被她连同果子吞回肚子,吃了个半饱。
她暗叹美色误人。
“我也想知晓夫君的过往,所以,那不是你一个人的私心,是我们两个人的私心。”
娘子的私心果真与他有关!
张珉乌沉沉的眼眸“噌”一下,变得明亮,耷拉下去的嘴角也禁不住上扬。
叶瑾钿被他的笑意感染,也弯起眉眼:“高兴了?”
“嗯。”
张珉不敢多说,生怕自己话里也藏不住笑意,显得傻气。
叶瑾钿看了一眼西斜的日轮:“那我们慢慢走回去?”
现在走,回到家中还来得及炖汤。
她悄摸去各药铺买来不同药材,可花费了不少功夫,至今还没炖过一次。
张珉觉得都好。
*
打铁铺。
东家看向西坠的金乌,跳跃着火星的双眸,扫过屋后没有人影的树荫。
旁边的老师父将铁浸在水里,也跟着探头看了一眼:“那女娃没来?”
“这岂非意料中事?”他端起角落水缸里漂浮的瓢,
舀了一瓢水,灌满肚子。
一而再,再而三被拒绝,她也该知难而退了。
*
申时左右,叶瑾钿回到家中,开始浸泡药材。
她怕张珉以为她病了,便主动解释:“这是用来煮药膳汤的,你在外面教书辛苦,煮给你补补身子。”
张珉皱眉:“娘子不用费心这些,你大病初愈,应当炖给自己喝才是。”
“我还没找到活计,日日闲坐看书,不用喝这些。”叶瑾钿把骨头弄下来,洗干净剁碎,在热水里焯过,才放进砂锅里与药一起煲煮。
煲上一个时辰的汤,最终只盛出两碗浓郁的汤。
张珉喝完,寅时都没能睡着,只得跑隔壁地窖跟属下来几场角抵,将一干人等全部掀翻。
落影躺在地上,捂着腰,觉得有些命苦,他怎么又轮值到四更天至六更天当值……
“我的相爷,你白日在相府是睡了一觉么?”这精力真是充沛得吓人,“深更半夜,您老怎么又不睡。”
不睡就不睡,拿他们操练做什么。
张珉看他们哀嚎的样子,嘴角动了动,虽然知道他们雷声大雨点小,可还是手下留情,放他们出去守值。
他歇了一阵,喘过气,喝过水,拿桶在缸里灌满,由头往脚浇下去。
冰凉的水瞬间湿透他的薄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起伏分明的硬朗身形。
腰下形状更是突兀异常。
一桶水不顶用,张珉又浇一桶,再一桶……
只是等到水缸空空如也,也没能把邪火灭掉,让他睡得格外煎熬,鸡还没打鸣他就先起床,在堂屋留下纸条便跑回相府处理公务。
叶瑾钿起床时没留意,包子蒸多了,干脆找荷叶团起来带走,当作午饭凑合应付。
出门时,与打着哈欠,扶着肩膀活动筋骨的落影等人碰见。
看他们动作还有些僵硬不顺,叶瑾钿便随口关心了一句:“你们的伤没事吧?伤药可还好用?”
落影耷拉的眉眼,在见着人影的瞬间鲜活起来:“我们没什么事,都是些小伤,那药挺好的,多谢嫂夫人。”
张珉是他们的教书先生,且年纪相仿,对方喊自己一句“嫂夫人”,倒是很寻常。
叶瑾钿没太在意,冲他们点点头,说了句“那就好”便往打铁铺去。
打铁铺刚把门板卸下来。
叶瑾钿可算逮着机会,在东家面前将自己过往打铁的“功绩”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东家眸中有些诧异。
不过很快,他的神色就平静下来,毫无波动地搬走门板,放到墙角堆着,好像压根儿没听到她说话。
叶瑾钿也习惯了。
她看着铺里熟悉的器具,望着火炉中跳蹿起来的星碎火光,手有些发痒,很想抡抡锤子。
目光颇为垂涎地在铺内扫两圈,叶瑾钿捏紧自己的小布包,照旧跑到铺后的树底下坐着翻书。
一直到午时,她才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直到掏出冷掉的包子,啃了几口,才想起自己忘记带水了!
她肉疼地用三个铜板去换饮子。
夫君的补药有点小贵,加上顿顿都要吃肉或者鸡蛋进补,眼看就要捉襟见肘了。
她托着腮帮子想,自己要不要先做点零散的工,帮补一二。
只是她对女工不熟,浆洗亦潦草,梳妆头面之类的更是一窍不通,根本没有人雇用她。
她又另辟蹊径去找端盘子的活。
这年头百废具兴,活计不多,一位引得十数人争抢。
叶瑾钿长得瘦,面相瞧着也不够泼辣,店家怕她压不住场子,便没有留下她。
跑空几日,她也有些乏了。
回家时光顾着琢磨其他营生,一头撞过红帘子,乍然现身于大眼书生面前,吓得对方一个哆嗦,门没关好,怀里抱着的册子也散落一地。
这次只有两本册子,一本书名直白扎眼,名为《拿下书生的九十九计》,另一本稍稍含蓄些,名为《误春》,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叶瑾钿忽地明白了张珉那日的举动。
大眼书生见她低头看得仔细,脸色涨红,手忙脚乱把册子捡起来,匆匆就跑。
她看着对方的背影,感叹道:“这脸皮,还真是薄得可爱。”
这点也像她夫君。
尔后——
她一转身就看见了自家夫君站在不远处,也不知站了多久,目光深长而悠远。
不过他站在阴影里,叶瑾钿看不清楚,只瞧见他人芝兰玉树般立在那里,便小跑向他:“夫君,你怎么来了?”
张珉一口气憋在心里,险些把自己的气给堵住,喘不过气来。
“此际薄雾冥冥,天色昏暗不清,怕有雨降,见你没把伞拿走,便打算沿路看看你在不在。”
他低头,望着她唇边还没消散的笑意,转过脸去,“我们快回去罢。”
留在这晦气的地方,不适合。
叶瑾钿应声说好,心想,她夫君就是细致周到,而且容貌还这么好,便是闺房之内派不上什么用场,日常相处啦、偶尔瞧一眼什么的啦,也能心情大好不是。
想着,她笑意越发灿烂。
真是捡到宝了!
感觉到身边人的雀跃,张珉愈发酸,五官都快要皱成腌制过的梅子,巴巴团成一处。
叶瑾钿没有抬头,全然不知。
她如同平日那样,将择菜洗菜的事情交给张珉,自己翻出滋补的汤料,继续炖汤。
不知为何,张珉从汤里喝出几分酸味,没有上次的好喝了。
叶瑾钿看他垂着眼皮不说话,问他:“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没有,娘子炖的汤很好。”张珉抬起眼眸,瞳孔一派清明与实诚,“只是娘子不喝,我一个人喝……”
剩下的话,不说胜于明言。
他抿着汤碗,巴巴看她。
叶瑾钿色令智昏,脱口而出:“那下次炖两人都能喝的,可好?”
张珉眼中浮起笑意,连连点头。
饭后,他去洗碗。
暗卫发出一声鸟类的长响,提示明卫那边有人找他,不知是否方便过来。
叶瑾钿此刻还没安睡,说不准会不会来找他,他自然不能翻过去,只得让人翻过来。
落影听到鸟鸣,揣着扶风的信,熟门熟路从他们家相爷卧室后窗滚进去,顺带掩上,落地半蹲,左右顾盼。
张珉坐在圈椅里,翘着脚,斜倚一侧,一言难尽看着他:“你今晚把水喝进脑子里了?”
暗卫将他喊来,进的还是他的屋,他戒备什么。
落影握拳清咳一声:“惯了。”
他从怀里掏出信,交到张珉手上。
张珉拆开一看,信上说,自打上次到盛京打探的石家军回去后,他业已取得对方信任,将人说动往京师来,请他们做好瓮中捉鳖的准备。
“好!”
真是太好了。
落影懂他:“扶风成了,将人引来了?”
“对。”张珉把信放到火烛上,烧个干净,脑子已经开始部署,叮嘱他近来注意练兵,收拾好军需。
落影听完,提醒他:“相爷,你的汤凉了,别忘记喝。”
张珉才不会忘记,这可是娘子专门给他炖的汤!
他刚好渴了,端起一口闷,只是喝完心口有些阻塞,不太通畅。
落影:“……相爷您这是?”
张珉忽地一拍桌,激得桌上杯碗一起弹跳:“我就不懂了,柔弱书生到底有什么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真不明白娘子喜欢书生什么!”
落影下意识挺腰,端肃,小心翼翼问:“相爷嘴里的这个柔弱书生……应该、好像是你自己?”
嫂夫人最近,没看上别的书生罢。
张珉瞪大眼眸,眼风如刮骨刀扫过他,一脸理所当然,凶巴巴道:“不然呢?娘子有我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夫君在,能看上其他歪瓜裂枣吗?”
那些还在长身体的小兔崽子能有什么好看的啊,又不能保护她,又没办法做到集美貌、才华与温柔体贴于一身。
特别是那个大眼睛的白面书生,小鸡崽一样干瘦的身材,能有什么用处,他看他连挑水都挑不动!
落影:“……”
第24章 亲懵了他
黑夜阒寂,灯火哔啵。
月亮透窗而入,洒下一片迷离浅白,如水浮行于地。
叶瑾钿还没有睡,张珉怕她听到什么动静,连怒意都压抑宣泄,咬牙切齿的模样,像一只猛兽咬人前咽喉的低咆。
背后的月色没给他一点明意,反而越发显得那张俊白的脸乌沉得可以滴水。
落影嘴巴张张合合,欲言又止,想说又不敢说:相爷他……是不是对自己有点什么误解。
笃笃——
门外传来轻敲声,伴随着一声清越的“夫君”入户。
一脸沉郁之色的张珉,眉眼瞬间舒展,看向门扇处,就连声音也夹起来,变得极其清润温柔。
“欸,娘子。我在。稍等。”
应声时,还是这样式的一叠声,生怕显得自己冷情似的。
落影嘴角抽抽:“……”
叶瑾钿扬声问他:“夫君有空出来一下吗?我有事找你,很快就好。”
“好,马上,我披件衣服就行。”张珉赶紧起身,一手将自己的腰带扯开,将外衣脱掉,一手推着落影到窗边,“劳烦娘子等我一阵,很快便好。”
落影:“相、相爷,我自己走。”
他识趣,不会留下的。
叶瑾钿在外应声:“不急,你慢些。”
张珉没理会他,放轻动作打开窗,揪着落影的领子单手把人丢出去,压低声音恶狠狠威胁:“滚,没有两个时辰别回来。”
落影一个娴熟的“落地滚”起身:“相——”
张珉已“哐”一下关窗,推出一股凌厉的风,直直刮向落影鼻子。
披上雪松青竹纹的阔袖长袍,他抬手好好整理一番仪容,快步跑到门口,拉开门。
他眉眼低垂,温和一笑,略显腼腆地柔声道:“真是抱歉,让娘子久等了。”
落影摸摸泛红的鼻子,补上另一个字:“爷。”
行叭。
这位真是他爷,告辞了。
他一个“壁虎攀”,越过垣墙,办公务去。
房门外。
叶瑾钿望着张珉长发披散,只松松用簪子挽起半发的模样,有些怔愣。
她不是没见过对方这模样,可依旧还会被这种略带慵懒的美貌惊艳,仿佛瞧见杏花微雨中,带着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
“娘子?”
张珉喊了愣神的人一声,忽地有种想要好好照照镜子的冲动,看看娘子到底为什么样的皮囊着迷。
叶瑾钿有些不好意思,把眼神敛了敛。
“我是想说,夜深了,我有些睡不着,想煮点面当消夜,你要不要吃?想吃什么?”
“睡不着?”张珉眉头一碰,“娘子不舒服还是有心事?”
叶瑾钿:“……”
是她看见那本名字过分直白的《拿下书生的九十九计》,一不小心与王四娘说的话连起来想,心神有些乱。
她觉得自己现在色^欲熏心,常常会浮现一些比较缺德的念头,对她夫君很不友好。
她不会因此躲避他,但到底有些许心虚,觉得亵渎了美人。
“没有不舒服,也没什么特别的心事。”叶瑾钿抬手摸摸耳垂。
张珉看着她的手,幽幽道:“可是娘子言不由衷的时候,总爱捏耳朵。”
他从前跟她待得久,也染上了这样的毛病,局促时、口不对心时便会不自觉挠挠耳后掩饰什么。
叶瑾钿僵住,收起手,背在身后,两根手指搓了搓:“好吧,是有一点儿心事,但不是很重。”
张珉:“娘子能对我说说吗?”
叶瑾钿:“……”
那恐怕是有些难以启齿。
张珉失望,又强打起精神:“没事,娘子不想说就不说,我去拿碗,随娘子一起煮面。”
他转身,入内将汤碗端出来。
不知为何,叶瑾钿总觉得那背影透出七分幽怨,三分委屈。
她对迈步出来的他欲言又止。
张珉像是怕她将此事放在心上,与她聊起诗词。
檐上暗卫:“……”
为何总要跟诗词过意不去。
庖厨外一侧栽种了芭蕉与桃花,还有几株凤尾竹。
花枝招展,越过窗台,在揉面的长案上投下疏疏清影,随风晃动。
叶瑾钿便问他:“春日歌颂桃花的诗词额外多,不知夫君最喜欢哪一句?”
张珉坐在兀子上烧火,半臂处就是她的裙摆。
他支额,仰头看她随风飘起的碎发与发带,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但没动。
他想了想,言道:“要说最喜,那定是‘桃花暖日茸茸笑’①。”
桃花呀,就该这么肆意明媚。
他笑着如是想。
叶瑾钿将面团揉好,一转身垂眸便对上他可称深情的眉眼。
一时,两人都愣住。
张珉收了收脸上过分痴迷的眼神,眨了眨眼底情绪,扯开话头:“水,烧开了。”
叶瑾钿“唔”了一声,去扯面皮下水,等面皮熟透,便捞起来,加点儿清汤,油盐,再把刚才炒的臊子码最上面。
“就在这里吃罢,不捧去堂屋了。”
见张珉找木托装碗,她赶紧拦住,拉过长案底下的长板凳。
两人并坐,对着窗外夜色安静吃面。
张珉看着伸展的桃花枝,道:“其实还有一句诗,我也很喜欢。”
叶瑾钿抬眼看他:“嗯?”
张珉捏紧筷子:“‘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②”
叶瑾钿愣了愣。
夫君他说的……是她想的意思吗?
久久没有回应,张珉垂眸,低头继续吃面。
罢了。
如今这样已是他先前做梦都盼不来的好,何必贪心。
他当知足,方能长乐。
臊子里放了醋,有些酸,他牙根泛软。
张珉齿间扣紧一些,企图压过那股淡淡的牙酸。
忽地,一阵温软触感透过面皮,落在发酸的牙根上,一息,两息,他心口绷紧。
温热离远。
紧绷的心弦骤然高弹,铮铮回响,吵得耳朵嗡嗡。
他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瑾钿,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怕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叶瑾钿对上他直愣愣的呆滞眼神,被他看得脸皮微微发热:“你不是问我有什么心事吗?现在,我的心事了了。”
她转身,低头继续吃面。
了、了了?
张珉迟滞地动动脑,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漆黑瞳孔里浓郁的迷雾,瞬间破散,亮得吓人,仿佛把光都抓进眼眸里,笑意如萤囊倾泻,照彻月色。
他抿着唇,还是没压住笑意,嘴唇上翘得厉害。握筷子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夹着两滴汤汁送进嘴里。
筷子磕了牙,打了舌。
叶瑾钿没忍住,偏过脸轻笑一声。
她吃完面,将碗放下:“碗交给你来洗了。”
张珉:“好、好。”
心愿了结,叶瑾钿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阵,很快就酣睡过去。
张珉洗完碗,摸着脸,在她门外呆站许久,才回房翻找铜镜,对着叶瑾钿亲的那片肌肤翻来覆去摸,险些抱着铜镜睡过去。
*
相府。
落影将工房的文书递给他:“匠人说,相爷想要的弩,得找卫尉寺要,我们相府没有那么多武器。”
弓他们相府有资格持有,但是弩不行。
“嗯。”张珉将看过的文书放到一旁,当即展开空白文书,“我向陛下要。”
他写完,丢给暗卫去送。
近日文书春耕事多,司空的文书除了要钱还是要钱,没有任何新意。
张珉很快就把文书处理好,背着手到相府各房巡视一番,尔后
跑到庖厨让厨子教他做菜炖汤。
他今日试做当归乌鸡汤,还有蒸鱼、炙烤羊肋排和一道香椿炒蛋。
天下初定,皇室连同诸臣都不太豪奢,他是按照几位当值队正和自己的饭量做的。
落影和队正们:“……”
其实也不是那么稀罕吃。
明鹿书院有假,张蘅闻到香味,往外的脚步一顿,折到后厨去,见张珉在挥舞锅铲,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阿兄,你……转性了?”
当年漂泊在外,他都没下过厨,怎么当了高官反而亲自动手。
她凑到张珉旁边,觑了一眼色泽还行的香椿炒蛋,伸手拿过筷子,伸向金灿灿的喷香食物。
张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且总对自己的厨艺抱有莫大信心,故而满怀希望看着自家胞妹:“如何?”
张蘅塞满一嘴巴香椿炒蛋,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原地飞升。
她忍住吐出去的冲动,嚼嚼赶紧吞下肚子,四下找碗灌掉三碗水,冲他兄长肯定道:“能吃。”
落影等人:此言,精准。
缓过神的张蘅,生怕张珉留她吃饭,匆匆往外跑:“我与郡主有约,先走了。”
张珉:“……”
*
四处碰壁,叶瑾钿放弃找工。
她在树底下拉了张招幌,寻附近人家租借桌椅,把文房四宝摆开,替人写书信。
不过这种活赚的钱并不多,只有些许零碎。
还有些人不想写信,想要给自己来一张画像,可叶瑾钿不会人像,只会描纹,遗憾错过这桩生意。
打铁铺里。
拿着布巾擦汗的铁匠对东家说:“还没见过这么倔的小娘子,难不成她想守在这里一直不走,直到你收下她为止?”
东家板着脸,“哐哐”“叮叮”地打铁,没有回他。
叶瑾钿不知此间时,眼看天色差不多,便收拾好东西,把桌椅归还,往医馆去。
路上,窄巷中冒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叶瑾钿警惕,暗暗捏紧身上的砚台。
尔后——
对方从怀里掏出一本《拿下柔弱书生的九十九计》,左右扫视,就是不看她,但对她说:“这是京师最近颇为流行的话本,小娘子要吗?不要你一百钱,只要五十钱就好!”
叶瑾钿:“……”
冲着“柔弱书生”几个字,她掏钱当了冤种。
把书塞进小挎包,她迈步入医馆,找魏初兰悄悄说了“有一位朋友”需要的药方子。
“有这样的方子,叶小夫人稍等。”魏初兰让她坐下喝一盏茶,她很快就回来。
一盏茶后。
魏初兰果然带着药方子和一包药递给她:“此药性烈,最好七到十日才煮一次,让她莫要着急,三剂一定能见效。”
叶瑾钿连连道谢。
离开医馆后,她在僻静处将药包打开,发现里面都是些寻常汤料,外行人还真是瞧不出个一二三来。
她放心重新包好,脚步轻快地往家去。
魏初兰重回前堂坐镇,给第四个病人把脉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忘记提醒叶瑾钿,这不太常见的补方,要是两个人喝完同处一室,会因彼此的催发有些助兴的药用。
——而且对两人都有这样的效用。
不过,魏初兰又想。
反正是她朋友夫妇二人喝,助兴也没关系,就当作添点儿情趣了。
第25章 急!!不想喝汤怎么办?
昼夜参半的天,一侧灰蓝如薄纱轻垂,一侧明霞散布若煮朱雀展翅。
淡月东出,游云退隐,日光蒸过的天地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味道,有山野的蛮气,水流的微腥,草木新果的青涩,百花的淡香,还有……袅袅的烟火气。
叶瑾钿透过铁锅散发的热雾,从窗口往外觑:“夫君你看,天色好美。”
烧火的张珉闻声回头,恰见枝头挂月,日轮陷山的温柔景致。
他看了一阵,回眸看满眼赞叹的叶瑾钿,复又转眸往窗外瞧。
“嗯,是很美。”
他忍不住露出跟她一样的笑意。
沉浸美景的两人,险些把火和锅忘记了,直到焦味提醒,柴火滚落,两人才手忙脚乱抢救自己今夜的食物。
“还好,还好。”叶瑾钿庆幸,“只是焦了一点点。”
她用筷子将焦掉的菜肴拨到一边去,打算待会儿先吃掉。
张珉昨夜才喝过补汤,她并没着急煮,将药锁在橱柜上层,免得被野猫什么的叼走。
是故,今夜只得一荤一素两菜。
张珉作为端菜的人,获得将焦菜转向自己的机会。
等一落座,他就眼疾手快,全部拔到自己碗里,生怕叶瑾钿抢了去。
他说:“我就爱吃焦的。”
叶瑾钿把碗递过去:“我也爱吃,分我两块。”
这话,倒是让他有些无法分辨是真是假,他只能纠结地拨出去两块。
看他不似先前拘谨,叶瑾钿也放松许多,忍不住笑他,“你这模样,特别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位阿兄。”
阿兄。
什么阿兄。
哪里来的阿兄?!
她不是宛姨唯一的女儿么。
张珉面上不显什么,只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无辜看她,心里却已经从两人相识的时候开始翻,数数她到底认识多少个阿兄,他怎么就像对方了。
“说来,你们也算有缘分。”叶瑾钿说到这里,扒了一口饭,望向窗外暮色。
她记得,她与对方相识时,也是这样一个黄昏。
不过边城的黄昏没有盛京秀美,那里什么东西都是豪迈粗狂的,连高耸城墙被岁月侵蚀的痕迹,都透着一股“有种把拳头往我身上砸”的倔劲儿。
风沙走地,滚滚翻过山野,将庄稼压低,只有白杨树挺立不动,稳住山岗。
可山岗却暗沉沉似海浪中的礁石,暗紫与猩红堆叠,瞧着有些吓人。
她当时在地里收麦归家,险些被风掀翻,肩膀忽地压上一只手,有人在身后对她说:“小心。”
那声音沙哑,有些像公鸭子。
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却相当沉稳,帮她把麦全部收了,成功保全母女二人越冬的口粮,没被风沙偷走一株。
那些麦子对当年拮据的母女俩而言,是活命的全部手段。
她很感激他。
张珉将饭送入口中,怕娘子听出自己话里的酸气,含着米粒和筷子含糊说话:“怎么说?”
他能和她的“阿兄”有什么孽缘。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总不说话,我就叫他石头。”叶瑾钿轻声笑了笑,“你说,你们是不是很有缘。”
一个叫石头,一个叫白石。
石头……
原来她记得自己。
张珉又高兴了,唇角翘起,不动声色打听:“娘子看起来,似乎与他关系还不错?”
若是尚念三分交情,他可否用此身份得娘子一点眷顾,只求她未来知他右相身份,可以留他一命在。
叶瑾钿看他一直吃那几块焦掉的肉,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叶子:“不许挑食。”
张珉:“……”
可他真的不爱吃草,但……要是娘子夹的话,还可以忍忍。
他一脸痛苦地把菜叶子裹着肉吞吃下去。
“我也不清楚我们的关系好还是不好。”叶瑾钿回想了一下,觉得有些难说清楚。
初时,念及对方帮过自己,她想回报,但是被连连拒绝。次年,他因对地形不熟,出兵时被北宛小王子坑进峡谷,她终于找到机会报答,但是被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两人的关系渐渐缓和,只是不等交情更深一些,他就离开大漠,只给她留下一块石头。
张珉按捺不住,急切道:“怎么会不知好不好呢?”
他们在大漠相识相交三年,哪怕当时年幼,什么也不懂,没有风花雪月的男女之情,但是好歹一起斗
过野狼,彼此扶携度过生死,走出峡谷。
后来,军中老将嘲笑他,还是她冲出来,把人撂倒,坚定站在他前面,说他一定会有出息。
难道……
他脸颊鼓了鼓。
难道甜甜当时对他连友情都没有?!
她可是亲口说,自己是他伯乐,能窥见他未来坦途与光明,让他放心埋头向前冲的人。
叶瑾钿奇怪看他:“你急什么?”她看他激动得泛红的耳朵,探身靠近,压低声音调侃他,“我与他相熟,你不高兴?”
这么小气呀。
她也没说自己对石头阿兄有什么心思。
张珉低头,重重往嘴里扒一口饭,闷声道:“才没有。”
叶瑾钿只当他嘴硬,夹了一筷子菜叶安慰他说:“夫君放心,我对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们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幼时玩伴而已。”
最、普通、不过的、幼!时!玩!伴!
张珉:“……”
他恶狠狠把菜叶子一口全啃了。
叶瑾钿看他塞得腮帮子鼓鼓的样子,生生品出两份可爱,不由笑着捏捏他脸颊,小声嘀咕了几个字。
寻常人是听不到的,但特意练过的张珉能。
她说的是——
“你是不是食醋成精。”
娘子还嫌弃他是醋精!!
张珉张嘴咬碗,有点儿想把碗咬碎磨磨牙。
*
许是今日提及年少事。
叶瑾钿久违地梦到了石头阿兄。
对方终年如一日地戴着一个密不透风的铜面具,偶尔可以看到下巴上漏出来的一点草药。
她猜想,对方大概受过伤,所以才会竖起一身刺,扎向所有企图靠近他的人。
梦很是混乱,一会儿是他们在狂风中挑担,一会儿是两人坐在沙丘上唱歌,一会儿是他将她拒之门外,不愿意见她。
到后面,有他在黄沙中舞剑,教她拉弓射箭骑高马;也有他们手拉手在黑暗林木中狂奔穿梭,似在摆脱什么。
醒来,叶瑾钿却只记得此梦有关他,至于梦中种种,倒是已然模糊,不甚真切。
她也没太放心上,照旧翻出文房四宝带上,先跑打铁铺吆喝一段。
四周店家都已识得她,还有好心的娘子给她端来一碗水,让她喊完润润喉咙。
叶瑾钿也不客气,说声“谢谢”便一口闷完。
嘴巴水渍一擦,把碗归还,就开始摆桌代写书信,赚个三瓜两枣补贴家用。
*
相府。
落影快步迈入正堂,将文书递过去:“卫尉寺那边,只有三石到十二石弓力的弩,仅有三张十六石弓力的弩,但是机括和弩臂都坏了,没有人会修。”
而且,此事秘密,也不好大张旗鼓招匠人。
“我记得,这十六石的弩,是按照敏如所画图纸制成?”张珉批完文书,才抬起眼睛看向落影,“去找谢昭明问问,能不能让敏如帮忙修一修。”
敏如,乃谢灵的字。
“我妹妹只会画图纸和装卸,不会锻造。”谢昭明的声音,从中庭遥遥传来,带着几分贵公子的悠然闲适。
也不知他那病殃殃的身体,是怎么压住不让人通报,偷偷溜进来的。
张珉嘴角动了动,看着某只狐狸一身格格不入的广袖长袍,散发摇扇,满身风流踏入他们端庄肃穆的正堂。
“你别又说自己休沐。”
他就不信他能有这么多假日。
谢昭明温柔中带着两分谴责看他:“瞧你说的,我这耗时一年有余,北上南下替陛下布告天下,宣召我大衍王朝的诞生,回来后又连忙一月有余,细报各地情形,陛下给我……”
张珉面无表情打断他:“少吐苦水,说正事儿。”
这种事情,留着向自己娘子卖惨去罢。
他只对兄弟的糗事感兴趣。
“哦。”谢昭明脸色不变,合扇,敲在掌心,含笑看他,“陛下说,你需要能拉十六石弩的神射手帮忙,让我过来一趟。”
整个王朝,能拉动十六石弩的只有陛下、张珉、国舅公孙朔、李无疾和他。
陛下肯定不能过来涉险,李无疾掌管左右武侯,石家军入京当日要防意外生,得守住京师大门与宫门。
所以,能帮他张子美的人,除了公孙朔,就只有他这个文官了。
“我说你们武将也不要太堕落。”谢昭明扇子一开,温润斯文得令张珉异常嫌弃,“区区十六石的弓都开不了,怎么当将军的呢?”
旁边的落影:“……”
拳头好痒。
张珉不急不慢回他:“总不能既要让他们可以开十六石弓,又要他们不要瞎讲究,出手必须迅捷快速,还要爬得了泥潭睡得了猪羊牛马圈。”
就他谢昭明那弄脏手指都要擦百八十遍的磨蹭性子,落他手里,他能把人一脚踹泥里泡十天八天。
——惯了,也就不瞎讲究了。
谢昭明一脸坦然,仿佛张珉嘴里说的不是他,镇定自若转到正事上:“我们家妹妹说,那弩的问题主要是承重的构件打得太脆弱,无法让弓弩承担起十六石的力。所以,即便是将弩修复,用几次也会坏。”
军中弓弩弓力多为二石到二石多,但不到三石,能拉开十二石弓弩的人,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弓弩手。能拉开十六石弓力的弓弩手,细细翻阅史书都寥寥无几。
他们大衍能出那么几个人,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石家军中,有个人做盾特别厉害。若是远射,十二石的弓弩没办法将人一击拿下。”张珉往后歪在椅子上,斜撑手肘,“哪怕那三支弩只能射一次,也要给我找人修好。”
他们起码得创造机会擒王。
谢昭明慢慢摇扇子:“行,我有十日闲,就替右相跑跑腿了,右相可要记得送礼到府上感谢我。”想了想,他补充,“对了,我娘子想要紫灵芝,你府上不是有两株么。我不贪心,你送我一株就行。”
张珉:“……”
他就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
随捞起一支笔,张珉用力丢过去:“滚。”
谢昭明一个侧身躲过,捂着胸口咳嗽好几声,眉头微蹙看着他,温声叹气:“你这样粗莽,是不讨娘子喜欢的。”
被扎中胸口,几日都没缓过来的张珉眯了眯眼,揎拳捋袖,朝谢昭明走去。
落影:“……”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不能让他先走吗?
*
未几,谢昭明揉着手肘上的淤青,到医馆找娘子哭诉。
“娘子——”他趁机把人拱进后院居室,撩起银鹤纹的广袖,露出一枚钱大小的伤口,“张子美他居然动手打我,你看看!”
魏初兰被堵在后窗台,娴熟地低头哄人,替他揉着手肘上的淤青:“那我在他下次的药里混些磨成粉的乌头,帮你毒死他?”
谢昭明:“……”
那娘子也太纵容他了,有点不太好罢。
“算了。”他圈住自家娘子的腰肢,埋头靠上她肩膀,“看在他当年千里奔来救我的份上,饶他一命。”
魏初兰轻轻“嗯”了一声,压住唇边的笑意,柔柔梳理他披散的发丝。
暮色黄昏,久呆暗室之中,人心的欲念难免随阴凉气息滋生渐长。
谢昭明安好的手握着娘子的脚踝,慢慢往上攀爬。
受伤的手则卷绕她胸前的辫子,又一下没一下把玩,用几尽蛊惑的低声对她说:“娘子,我想你了……”
魏初兰眸色轻动,伸手沿着衣领往下滑,将他握住。
谢昭明眼角飞红潮湿,仰头细碎亲吻她脖颈,呼吸渐渐急促……
倏地。
门扇“笃笃”敲响,药童在外低声报:“军师,夫人。右相遣人送来两个盒子,说东西贵重,需要军师和夫人亲自收。”
好一阵,门才打开。
魏初兰脸色如常,谢昭明脸色难看,药童觉得气氛古怪,谁也不敢看,垂首望着地面。
等他们往正堂去,她才在后面跟上。
谢昭明咬牙切齿步入正堂:“我倒要看看,张子美送的什么好东西,还要我们亲自收。”
若不是紫灵芝,他死定了。
落影:“……”
他摸摸鼻子,往后退三步,让手下捧出两个盒子。
“这玉盒,是相爷赠与兰夫人的谢礼。”他又往后退了一步,“这木盒,是相爷赠与军师的谢礼。”
手下放下盒子,也抱拳后退,三人赶紧告辞,逃之夭夭。
谢昭明嘀咕:
“跑那么快,肯定没好事。”他指着玉盒,对药童道,“先把这个打开。”
药童应“是”,恭谨掰下玉扣,将玉盒揭开。
玉盒一开,硕大的紫灵芝呈在眼前,品相甚好,属于灵芝的浓郁香气亦弥漫,令人光是闻一闻便精神大震。
就算是不识草药的人,也知道它定然十分稀罕。
魏初兰眼睛一亮,赶紧把玉盒盖上,免得药效挥发。
她抱着玉盒,生出几分爱不释手来。
药童迟疑:“这木箱……”
谢昭明知道,里面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东西,但他好奇,便道:“开。”
药童缓缓打开。
谢昭明什么也没看到。
他皱眉:没有东西?张子美不是小气成这般模样罢。
他走近看。
里面哪里是没有东西,而是只有一粒晒得无比干瘪的小蘑菇!
张!子!美!
“娘子,我改变主意了。”谢昭明指着盒子里的干瘪香菇,气呼呼,恶狠狠道,“我要毒死他。”
此人太可恶了!!
魏初兰好笑地抱着狐狸,亲一口挼一下顺毛。
*
报复过谢昭明,张珉心情大好。
他一路背着手,哼着歌回家,在看到庖厨袅袅炊烟后,更是步伐轻快。
“娘子,你今日怎么那么早回来。”
他还没到隔壁教书,她就开始生火了。
叶瑾钿用蒲扇赶走烟火,道:“唔,今日想炖鹿肉汤,便早些回来。”
主要是那新的药方子,得炖一个半时辰才有效用。
又是鹿肉。
张珉觉得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胀痛了。
“是、是吗?”他有些苦命地倒退好几步,声音弱下来,“那我先去教书了?”
来个人,教教他如何能在不惹娘子生气的前提下,拒绝她辛苦熬煮的汤。
急!!
第26章 想动手玩玩
张珉还是没能求助成功。
手下出的骚主意,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他最终还是陪着娘子,接连喝下三碗鹿肉汤,换来一脊背的淋漓汗水。
“娘子,我先去洗碗。”
喝完汤,张珉已感觉身上有热气攀升。
他怕春衫遮不住,遂赶紧收拾碗盆逃之夭夭,打水洗碗时先给脸上泼两瓢冷静冷静。
但好像不太管用。
张珉只能先按捺住,将衣摆团起来遮挡,把碗洗干净,拿着抹布擦干净饭。
擦完又将抹布洗干净,再接水,用皂角洗干净手上油污,仔细擦干手上水渍。
哪怕在军营摸爬滚打小半生,沾惹上不少疏狂旷野的气息,可他小时候养出来那股贵族公子气,偶尔还是会萌发,在不经意时冒头。
一如此刻。
张珉手中拿着雪白素净的布帕子,却像是拿着上好的丝绸一样。
他用布帕在掌心掌背压了压,又翘起一根修长白皙,侧面布着淡淡薄茧的食指,五指依次起落,将夹在指缝的水迹擦去,再信手将布巾搭在草绳上。
不管是漫不经心的眼神,还是从容中透着文雅安详的模样,都与他平日假装的柔弱书生不同,也与在属下面前一惯的样子截然。
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散了。
他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带着过往气息的模样,又扯下布巾,潦草搓搓手心手背,才将布巾丢回草绳上。
扯平布巾后,他从绳头处看到叶瑾钿脚步有些踉跄地往这边来,手中还提着一只铜壶。
“娘子?”他也顾不得避开,反而迎上去,绕过回廊,一手扶紧她,一手接过她手上的铜壶,“你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女子吃鹿肉,也会燥热吗?
张珉有些许疑惑。
“没事。”叶瑾钿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刚才没看路,有块木板翘起来,踢着了。”
张珉低头看她的脚:“没事罢?可曾受伤?”
叶瑾钿:“没事,有点发麻而已。”
张珉:“那你坐下歇歇,我等会儿去修。”
叶瑾钿摇头:“不用,我还能动,木板也已经踩下去了。”
张珉已将此事记下,晃了晃空掉的铜壶,知她应该是口干,出来找水喝。
他把一瘸一拐的叶瑾钿扶到长桌旁边,下意识想要抬脚把长凳勾出来,却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个“斯文的读书人”。他只好改为放下铜壶,弯腰将条凳抽出来,用袖子擦了擦,让自家娘子坐下。
叶瑾钿:“……”
其实她只是脚趾头有些发麻,没有那么脆弱。
“娘子坐。”
张珉扶她坐下,转头看烧水的锅,发现锅里的水只是热,但没有烧开。
没烧开的水只适合洗澡,他便将小火炉点起来,提着铜壶出去装满水,再放到炉子上烧。
张珉把蒲扇交给叶瑾钿:“娘子先看火,我去将内廊的板子都看看。”
可不能再绊着她。
叶瑾钿伸手,拉住他袖子:“我歇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别忙活了。”
他这一天到晚,都没个小憩时候。
“娘子放心,这等小活,我还不至于干不利索,敲敲钉子而已,还能伤了我不成。”张珉冲她笑了笑,反捏住自己的袖子,摇了摇,“娘子就让我去罢。”
起码让他觉得,柔弱书生也不至于那么一无是处。
不然他凭什么得娘子青睐。
酸气一旦漫上来,神色就遮不住。
叶瑾钿怕伤他自尊,只好让他去忙活,叮嘱道:“那你可要小心些,不要被木刺和钉子扎了手,敲的时候也要慢些,钉子定住后,手就松开,别砸了自己。”
娘子面前,张珉羞涩一笑:“我省得,娘子放心好了。”
转身之后,相爷脸色乌沉:区区废物书生,竟能得娘子如此叮咛,真是天道不公!
依暗卫看,他们家相爷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不像去修地板,像拿着锤子去砸地板。
幸好,张珉只是燥热上身,还没上头,脚上和手上的力度在属下身上没白练习。他很好控制住自己的冲动,用不轻不重的力度踩上板子,发现不止一块上翘,还有好几块。
他背对庖厨,扫过墙头看热闹的落影,眼神像刀扎过去,似乎在说:“瞧瞧你找的什么人,光修屋瓦门窗柱子,地上也不知道修修。”
落影:“……”
相爷的眼神是不是在骂他。
“夫君。”关键时刻,叶瑾钿救了他一命,“我可以进你屋子拿水壶吗?”
梁上壁虎喜欢晚上对着壶碗什么的撒尿,头一天烧的水,明日可不能喝了。
但满满一壶水,她一晚上也喝不完。
不过,夫君晚上偷摸锻体,练完肯定会口渴,这水匀一些给他正适合。
叶瑾钿说话时,还搬出一个木盆,往里舀水,把铜壶放进水里散热。
张珉随口应了一句:“好。”
叶瑾钿便提起裙摆,往他居室走去。
一息,两息。
张珉终于想起自己床头木片疏疏的镂空橱柜里放了什么。
“娘子——”
紧张之下,锤子失了准头,“咚”一声闷响,砸在手指上。
屋檐之上的暗卫:“……”
墙头趴着的明卫:“…………”
相爷还真是够狠的啊,为了得嫂夫人怜惜,都开始用苦肉计了。
“啧啧。”旁边传来一道感叹,“张子美这厮,还是手段太全了些。”
落影点点头,随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一脸见鬼似的看着莫名冒头的公孙朔。
他压低嗓音:“国舅爷,公孙少将军,您老又为何在此?”
“没你老。”刚和某个人斗完嘴的公孙朔,一下没能收住抹了毒一样的嘴巴,“我来看看张子美的热闹,寻求内心的自在。”
落影:“……”
国舅爷还真是将“幸灾乐祸”说得格外脱俗。
他们文武双全的读书人,说话就是有点儿不一样。
被人围观的张珉,低头看着自己乌青的手指,眉头跳了跳,想把手指藏起来。
可他方才低低“嘶”一声抽气,叶瑾钿已经听到,看过来时又见他鬼祟收起手指,哪里能不明白。
“夫君?”她脚步一转,向他走去,“你怎么了?”
张珉下意识拔高声音反驳:“我没事。”
叶瑾钿:“……”
他还真是藏不住心事。
“我有说你有事吗?”她半蹲,将手枕在膝盖上,掌心向上,朝他摊手,“把手递给我。”
张珉往后挪两步:“我真没事。”
“把手、递给、我。”叶瑾钿一词一顿,摊开的手指勾了勾,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她这副样子也没变。
当年,他在军中练兵,被看不惯他整日戴面具的小将找麻烦,用横刀划了他小臂一刀。
他去伤兵营找药时,与从兵器库出来的她迎头撞上。
她闻到新鲜的血腥味,也是像现在这样,不说“你是不是受伤了”,而是直接伸出手,说,“把手给我看看”。
桃花一样娇媚的脸庞上,带着两分自己都不自觉的强势。
过往与现实的重叠,让张珉有几分怔愣。
叶瑾钿趁他发呆,眼疾手快欺身向前,一把将他手臂捞出来,把袖子往上挼。
锤子旁边就是还没敲进去的钉子,张珉不敢躲,怕娘子急起来踩到钉子,伤了脚。
他将食指藏在掌心,牢牢攥住。
叶瑾钿差点儿被他气笑了:“夫君如今,倒是眼疾手快,小心周全。”
刚才怎么不见他小心些。
张珉对着她,到底不如对着旁人嘴皮子利索,结结巴巴道:“尚、尚好。”
旁的,他一个字不敢说。
想当年,他极力否认自己的伤,却被对方揪着领子,拉进伤兵营,丢在病床上。
她直接抬脚跨上床,横脚跨到他腰上坐着,逼他不得不把伤亮出来。
当时,伤兵营所有人都被她吓愣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看着她撕开他的袖管,利落给他上药包扎。
结一绑,她随即翻身下床,掀开帘子扬长而去,好像没干过什么骇人的事情一样。
他觉得……娘子现在还敢这么干。
可他不敢让她坐下来。
叶瑾钿看着那张透出几丝心虚慌张的脸,心里一软,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肃然。
可她觉得,夫君要逞强也好,瞒着她锻体也罢,她还可以私下不着痕迹给他补补,尽量做些他爱吃的肉菜,养一些肉来供他挥霍。
但受伤还藏着掖着,绝对不行。
小伤尚且藏着,大伤他是不是要整个人躲在外头,要是有什么严重的病症,他是不是不思治病,反倒想着来一出放妻书,将她气走,另觅佳婿?
这种坏毛病,她惯不了。
“手。”叶瑾钿硬着心肠重复,“给我。”
张珉委屈巴巴看着她,慢慢把手臂放在她掌心里,满脸写着“求放过”。
叶瑾钿:“……手,松开。”
张珉:“娘子——”
叶瑾钿只给他一个字:“松。”
张珉马上就松开了,露出乌青的食指。
腻白泛光的手指上一道乌青,着实突兀得不能再扎眼了。
“以后有伤,可还瞒着我?”叶瑾钿轻飘飘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凝定不动,看得他心虚不已,低头小声说出她想要的那句话——
“以后有伤,不敢再瞒娘子。”
叶瑾钿这才露出心疼的神色,拉着他去上药。
墙头上,公孙朔看得若有所思。
张珉侧眸瞥她,总怕她生气,数次欲言又止。
叶瑾钿拉他入屋里坐下,从箱笼翻找自己从前经常用的跌打药。
箱笼中的小木箱一挪开,那本翻过一次的春图便现了形。
不知为何,脑子一下就浮出里面的画面,小腹好像突然有什么烧起来一样。
她“啪”一下把藤编的箱笼盖上。
声音不大,可张珉愣是听出惊雷般的效果,身板绷得死直,像等着判刑一样僵硬。
叶瑾钿绷着脸把木箱搁在桌上,拉下搭扣,翻出药酒。
张珉主动托着手指,送到她面前。
叶瑾钿往掌心倒了些药酒,先搓热,再顺着一个方向推开。
指头被掌侧摩挲,酥酥麻麻又涨热。
张珉翘起脚,压了压腿,悄悄拉直衣摆,侧身往桌子底下藏了藏。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屋内的桃花香,比平日浓许多。
叶瑾钿也觉得自己今日颇有些古怪。
明明他受伤了,自己心疼得紧,手上都不舍得用力,却在看见他忍着痛,脖颈冒出浅红与薄汗时,想着更用力一些,最好让他眼角也泛出潮湿的红。
真是可怕的念头。
平日再如何肖想自家夫君,她也是欣赏大于欲念,觉得美人实在好看,不管哪里都完美无瑕,令人情不自禁就有些痴迷。
可今日不同,今日——
她居然想……动手玩玩。
第27章 亲吻
叶瑾钿吞下一口唾沫,甩了甩脑袋。
不行不行,夫君还太虚弱了,她怎么可以有这种荒唐的念头。
“娘子……”见她晃动脑袋,张珉忍不住伸手托住,怕她晃出个好歹来,“头颅初愈,不可如此。”
谁知道散开的淤血会不会跑到别的地方,又堵塞住,血流不畅,引起什么晕眩、恶心之类的病症。
还是小心些的好。
轻轻搭在脑袋一侧的手很暖,甚至有些烫,但在初春微凉的夜,却是恰到好处的暖。
抬起的手,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皓白嶙峋的手腕。
——说它嶙峋,盖因骨节、筋脉与鼓胀的皮肉线条刚硬,瞧着十分有力。
不过叶瑾钿却没注意到这些,比起嶙峋,更显眼的是他肌肤的腻白。那份白显出一股不寻常的细腻,犹如上好的素净白瓷,找不到任何瑕疵。
杏花微香从袖管中透出,带着暖意扑向鼻尖。
格外好闻。
她鼻子轻动,往前侧身,鼻尖抵着袖口嗅了嗅:“夫君,你用的是什么香,怎么那么特别?”
张珉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遮盖血腥味的香包。
“味道很淡,但是又……”叶瑾钿说不清那种感觉,只觉得自己很想顺着一路往下闻,像是狸奴碰上醉薄荷一样。
可她又不是狸奴。
她推揉手指的动作慢下来,越发像摩挲。
张珉只觉得指尖那点儿酥痒,顺着脉络涌到头皮脊柱,炸出一片片战栗。
他腿压得更紧了。
“没、没有什么特殊香气啊。”张珉有些不舍地收回手,自己低头闻了闻。
药包戴在身上是为了驱味,莫不是袖口离得远,洗衣皂角的味道没能去掉。
“是吗?”叶瑾钿又倒一次药油,搓热,将那根手指全然包裹在掌心里,用大拇指指腹推揉淤青。
可她怎么觉得,那股淡淡的杏花香气,连刺鼻的药酒都无法遮盖。
张珉坐立不安:“嗯。”
他身上越来越热了,而且总想探头闻闻娘子身上传来的桃花香,想要靠近她,想要与她更亲近一些。
悄悄吞了一口唾沫,他咽喉无端干得像塞入一把边城的黄沙,有什么在里面磨得厉害,催促他解渴。
被揉搓的手指,像是烧红的铁一样,热得膨胀,缠绕在上面的脉络突突跳动。
恨不得突破那层皮,直接贴到她的指腹上。
张珉咽喉滚动。
叶瑾钿额角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头脑像是蒙上一层薄雾,理智被蒙住了眼,可欲望却挣脱了枷锁,在肆意叫嚣,闹腾得厉害。
耳朵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飘渺声音,在对自己说:“你怕什么,这可是你的夫君,你对他做什么都不过分。”
叶瑾钿低头,吹了吹他滚烫的手指:“疼吗?”
张珉本来不觉得疼的,可吹拂的凉气犹如在火上浇了水,“刺啦”一下让他整个人冒出腾腾的烟来。
他喉咙里溢出一丝闷哼。
低哑,粘腻。
叶瑾钿脑子划过一些不太应当的春图。
纵然厚脸皮如她,也不小心红了脸,染上桃花色,连眼神都不自在起来,飘转躲闪。
“疼?”她又低头吹起,“那我轻点儿。”
掌心握着他的力度,也放轻许多,只松松圈着。
张珉紧紧抿唇,盯着那几乎要贴上他指尖的红唇,压在膝盖上的手掌牢牢扣紧,像是要把膝盖卸下来一样。
叶瑾钿看着指尖上的淤青淡上些许,松开手,跑去净手:“好了,明日再替你上药。”
张珉眼神闪了闪:“哦,好。”
气氛太过黏稠,像有什么东西想把他们粘在一起。
两人都在尽力抵抗那股没由来的感觉。
张珉收起手指:“我去把钉子收好。”
叶瑾钿擦干手上水渍:“我去将铜壶提回来。”
两人都慌忙往外跑,在门口撞成一团。
张珉紧张托着她脑袋:“娘子小心。”
叶瑾钿紧张护住他手肘:“夫君小心。”
往中间拉扯的两道力,让他们贴在一起,呼吸交缠。
杏花香和桃花香混成新香。
有些醉人。
眼神迷蒙片刻,又复清明,两人都慢慢松开手,往后退一步。
叶瑾钿失笑,先抬脚出门,去庖厨将铜壶提回来;张珉紧随其后,将木板上的钉子“咚咚”敲进去,再把工具收起来。
两人在□□小道迎头撞上,一左一右刚好拦住对方的路。
叶瑾钿干脆停下脚步:“夫君去把东西放好,我在廊下等你把铜壶拿出来。”
“好。”张珉耳根泛红,低头往庖厨旁边的柴房跑。
怕娘子久等,他快步而去,快步而回,装完水又跑回庖厨提水给娘子洗澡。
他想冲凉水,可叶瑾钿瞧着他舀水,他只好多提两桶冷水混着冲。
温水没有半分降热效用。
张珉庆幸自己换上一身广袖长袍,足以遮掩。
内室。
叶瑾钿仍觉燥热,连灌三大碗凉开水也不太解渴。
她抬手擦掉脖颈上的汗珠,推开窗扇再拉门,迎面吸入一股杏花香。
那种混沌迷蒙的感觉,又来了。
她维持着开门的动作不变,敛眸思索,自己到底色迷心窍到什么地步,才会面临失去自控,摇摇欲坠的处境。
嘶——
她怎么感觉从前的“好色”跟现在的“好色”,它们……有那么一些不同呢?
不对劲儿。
“娘子?”张珉看着把门堵得严严实实的人,小声提醒,“你……往旁边挪挪?”
叶瑾钿松开手,贴着门扇站定,眼神灼灼盯着他进进出出忙活。
张珉愣是被她盯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微微弓腰。
娘子怎么这样看他,眼神那么奇怪,她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赶紧把地擦干净,捧着木盆就跑去净手。
刚想溜回内室躲一躲,冷静冷静,就见一直沉默盯他的叶瑾钿勾勾手指:“夫君,你过来。”
张珉为难:“娘子有事?”
叶瑾钿转身就进内室了,思量不过三,张珉咬牙跟着进去了。
“把门关上。”
张珉扯了扯衣摆:“这不好吧?”
叶瑾钿在床边坐下,抬眸看了他一眼,还没说什么,张珉反手就把门合上了。
“娘子找我何事?”他磨蹭挪过去。
叶瑾钿将绣凳挪到自己跟前,拍了拍:“夫君,你坐下来。”
张珉将左臂横在前,用宽袖遮挡前身,单手往上扯了扯衣摆,坐下:“娘子,我……”
刚坐下,叶瑾钿两腿就夹住绣凳两侧,张珉岔开的双腿被吓得一收,高瘦的人愣是缩成一小团。
“娘子?”他不解,肩膀也忍不住缩了缩,生怕隔着薄薄的裤腿碰到娘子膝盖,“你这是在做什么?”
叶瑾钿将手肘枕在左腿上,盯着他开合的水润红唇:“我在厘清一个问题。”
一个很严肃正经的问题。
张珉喉结滚动,问:“什么问题?”
非要将他挤成一团询问。
“我在想,我今夜诸多繁杂冲动的念头,到底是受何物影响。”叶瑾钿不敢说自己高尚,但也并不觉得自己卑劣。
她再怎么想要亲近一个人,也不至于看着对方的伤口就浮想联翩。
或许真是补汤上脑,催发出她的欲念。
可她又想,催发本身,总得先有苗头才算催发,否则,再如何肥沃的土地浇灌水,也不会平白无故有新芽。
张珉无故有些紧张:“什么念头?”
他指腹压紧袖口。
叶瑾钿骤然靠近他,垂眸,望着他的唇,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往下说:“我现在厘清楚了。”
她的确想亲他。
张珉:“!!”
娘子在说什么。
“那你呢?”叶瑾钿慢慢抬起眼眸,看向他眼睛,桃花眼弯了弯,染上些许笑意的模样,“你厘清楚了吗?”
刚才的动情,是心有欲念,还是补药作祟。
张珉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被猜中心思的慌张,呼吸渐重,眼尾染红:“都说‘红杏枝头春意闹’,杏花已开,春意可来?”
叶瑾钿:“不来。”
张珉眼睫轻颤,说不清的失落爬满心头。
“春意不必来。”叶瑾钿俯身,贴上他的唇,“杏花若开,春意自闹。”
张珉:“!!”
叶瑾钿不曾见过人亲嘴,书上也没说这些事情,她贴了贴,总觉得不够,又试着濡湿地啄了啄。
啄完还是觉得不够,便有些苦恼地皱起眉。
张珉初时不敢动,只睁着一双眼睛看娘子作为,见她眉头一皱,还以为她嫌弃自己呆愣,想要贴上去。
嘴巴刚往上撅起,又小心翼翼问一句:“我能动吗?”
叶瑾钿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傻话:“自然可以。”
张珉这才仰头轻轻贴上去,将手搭在床边支撑着,收紧,控制自己的力度,叼住娘子的唇瓣,慢慢濡湿。
怕她厌恶,他不敢过分。
藏在红唇下的舌头,乖乖缩在嘴巴里蛰伏。
温吞亲昵的吻,叶瑾钿很快就学会,反过去亲他。
她心想,读书人怎么连亲个嘴都那么斯文。
不过听他喘得厉害,她也不敢太用力,生怕把美人夫君亲得昏厥过去。
她只能紧紧掐住自己小腿,忍住。
第28章 马甲有点危险
吻虽温吞,却很漫长。
叶瑾钿不知道,原来亲一个人会上瘾。
两瓣嘴唇软软贴着,像两只新生的小兽彼此触碰,新奇又温暖。他们都在迫不及待与对方更近一些,吞吐对方气息,却又小心翼翼,每次只敢汲取一点儿,完全不知餍足。
不知过去多久,叶瑾钿弯下的腰有些酸。
她喘息着停下来。
觉察出她不动,张珉也艰难停下,在她唇上啄了啄,睁开水蒙蒙的潮红眼睛看她,移开自己的嘴巴。
他吞下一口唾沫,问:“怎么了?”
叶瑾钿脸颊泛红,抵着他的额角看他。
头一回那么亲密,两人再看彼此,都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一碰上就挪开。
“唔……”她扶着膝盖,直起腰,含糊道,“腰,有点儿累。”
张珉下意识伸手环到她后腰上捏了捏,垂眸看她没穿足衣踩着木屐的赤足,扯动衣摆替她遮着,免得受凉。
他将一条腿的膝盖压在地面上,一条支起来,拍了拍压下去的腿,问她:“要不要踩上来暖暖。”
叶瑾钿挺想的,但是怕自己踩疼他,迟疑了一下,拒绝了。
“我坐床上就好。”
她缩到床榻上,靠坐床头。
张珉起身,替她把枕头立起来,让她的腰靠得舒服些。
“要不要再按一下?”他现在有些不舍得走,手指眷念却安分地搭在她腰上,虚虚环着。
叶瑾钿点头:“好啊。”
张珉的手这才动起来,在有些绷紧的肌肉上轻轻打圈。
“你怎么按得那么舒服?”叶瑾钿闭上眼享受,放松些许,“感觉比我阿娘的手法还熟稔、还厉害。”
张珉嗫嚅。
叶瑾钿没听到回答,睁开眼看他:“夫君?”
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
怎么突然沉默。
“没有。”张珉摇摇头,潮红颜色迅速从脸颊退去,似乎很不愿意提及这件事情,“你当初昏迷许久,也不知你什么时候醒来,以防万一,兰夫人教我和宛姨每天替你揉捏手臂腿脚。”
揉捏之事,每日至少三回,几乎都是他来做。
他知道叶瑾钿本就好动,除了读书写字,很少娴静,便会替她多活泛一会儿。
叶瑾钿见他脸色不对,刚想开口问一句,就被按到酸痛处,不由得“啊”一声,下意识往前躲。
前面就是张珉微微前倾的怀抱。
她手搭在自家夫君肩上,酸得冒出眼泪花。
“轻点儿。”
“我弄疼你了?”
两人同时出声,目光撞上。
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刚尝过亲密滋味的两个人,全部克制都放在“不能吓到对方”身上,其他皆无法自控。
他们眼眸一垂,唇瓣又黏在一起,难以分开。
张珉怕她累着,扶她靠回枕上,捧起她的脸细细碎碎地密密亲。
偶尔有理智回笼的片刻,他会想,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什么人来着……
但很快,他又想——
去他的吧,除了娘子,天王老子来了都得先靠一边等着。
*
隔壁,内堂。
公孙朔支起额角,小睡一觉又醒来,一脸黑沉看着落影,琥珀似的眸子含着一丝冲天的怨气。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张子美还没回来?!”
落影摸摸鼻子,给他送上一杯茶:“少将军喝杯温茶,再睡一会儿罢。”
相爷可是打手势让暗卫一退再退,估计这一时半刻,肯定回不来。
公孙朔举起茶盏,喝出斗酒的气势。
茶喝干,盏往桌上一压。
他抱着壮实的双臂,往身后圈椅一靠,闭上眼眸再睡。
如此反复三次,在公孙少将军耐心告罄之前,张珉终于满脸春风,肿着两瓣唇回来。
公孙朔磨了磨后槽牙:“敢问右相,可还记得今夜有!个!我!”
“说实话。”张珉撩起衣摆坐下,接过落影递来的茶盏,一颔首,“忘了。”
公孙朔:“……”
如此直言不讳,他还真是老实。
张珉刮走茶沫子,小呷一口:“不过也不要紧,扶风说,那些打着石家军名号的乱党没那么快到来,而且在他们入京之前,他们还打算再试探一次,寻人刺杀我。”
不确保他重伤,那些人都不敢入京。
“光你一人重伤就行了?”公孙朔嗤笑,“他们是不是想太少了。”
就算张珉倒下,京师也还有他和李无疾守着,就算他们全部武将都倒下,只要兵卒还在,陛下一人守城也不是难事。
大衍的江山,可是陛下与他们一群弟兄亲手打下的!
他们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只要将下手最狠的那位弄倒就万事无忧?
“若非他们脑子不好使,怎会觉得在陛下布告天下后,他们还可以占据京师?”张珉喝下半盏茶,把茶盏放下,松了松有些酸的颈骨,“走吧,把谢昭明提起来,去熟悉一下地形。”
忙活一整夜,也正好装虚弱,给前来刺杀的人一点儿可以重创他的错觉。
*
翌日。
叶瑾钿照常去打铁铺。
只不过,这一次她看到了一个熟人——顶着两眼乌黑,笑意盈盈,矜贵清雅的谢昭明。
她抬头看看打铁铺迎风招展的招幌,又看看墙壁挂着的农具,起火的炉子,浑浊的水池,汗水淋漓半身的铁匠。
目光转落,落在一身清爽整洁,姿态闲适的谢昭明侧脸上。
她寻思,如此温雅的一个人,怎会在打铁铺内,好像还和东家吵得有些僵持。
“承蒙郎君看得起,不过我们只会打农具和菜刀,不会什么弓弩。”东家满口拒绝,手往外一送,“郎君若是没有旁的事情,还请回。”
他目光凛然,却在瞥见叶瑾钿时,骤然变色,喝道:“怎么又是你,你还有完没完,说了我们这里不招女匠。”
东家脚步匆匆出来,异常凶悍地赶人,只差上手了。
叶瑾钿一脸莫名。
她之前过来,东家也只是漠然,可不曾见这般怒火。
不等她开口询问,横空便伸来一只手,将东家拦住,把两人隔开。
——那是谢昭明的随身扈从。
谢昭明扫过东家,看向叶瑾钿,向她走近两步,搭手揖礼。
他礼节周到,语气温和:“叶小夫人,久日不见,一切可好?”
“多谢谢郎君关心,我与夫君一切安好。”
叶瑾钿虽然满心疑惑,却仍是含笑回礼,礼节也让人挑不出错。
只是不知这么两句寻常寒暄,哪里让东家心里不舒坦了,以至于其脸色涨红,几欲破口大骂。
“你们是一伙的?”他打量着叶瑾钿,眼中情绪变幻陆离,连道三个情绪起伏一层更比一层高的“好”字,且一字一顿,仿若箭矢叠出。
他近乎自嘲地狂笑。
叶瑾钿眉头微蹙,看看不同寻常的东家,又看向脸色温和不变的谢昭明:“不知铁铺东家和谢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谢昭明语调缓缓,“卫尉寺有些武器坏了,需要军器监修缮,可军器监近日忙得很,在下替监正跑跑腿,寻些巧匠帮忙而已。”
暗卫:“……”
不愧是全大衍最会说谎的男人,瞧这眼皮不跳脸不红的样子。
而且——
所言半真半假,令人难以分辨。
若是此刻有石家军的探子在,恐怕要误以为朝廷武器损坏严重,正是忙乱修缮,不堪一击的时候。
啧啧。
难怪相爷都说,宁得罪十个李无疾,也不得罪一个谢狐狸。
“修缮武器?”叶瑾钿眼眸一亮,但看东家神色不对,留了个心眼,没多问,只故作不懂问,“原来朝廷也会在民间找匠人修兵器吗?”
谢昭明浅笑:“是。”
叶瑾钿忽觉他温和笑意之下,寒凉瘆人。
她赶紧找个借口离开。
谢昭明看她离开,若有所思,着扈从向四周店铺打探叶瑾钿的消息,得知她先前说过的那段话。
“原来是她。”谢昭明恍然大悟,“我就说张子美那厮熬到这把年纪,怎会突然想开,紧锣密鼓要成亲,原是眼前人就是心上人呐……”
害他闻信便急匆匆从关外赶回来,险些没了半条命。
扈从问:“既然叶小夫人会锻造兵器,要不让她试一试能不能……”
“欸。”谢昭明摇头,“此事乃秘事,不可牵涉无辜。”
他还是想办法撬动此人好了——
谢昭明看向打铁铺那位义愤填膺,仿佛被谁设计了的东家。
*
叶瑾钿远离打铁铺后,撒丫子狂跑。
怕走平日常走那条路会被人逮住,她特意穿过两三条窄巷,打算从相府侧面过,绕一圈回家。
落影躲在巷口,见叶瑾钿往这边来,人都傻了:“我的个杀神大将军!玉面大相爷!!嫂夫人她怎么走这边来了?”
她平日不是走滋水河岸那一侧的么。
几位队正也傻了,头皮几乎要裂开一片片。
谁他大爷的把嫂夫人放进这条小路,不知道他们昨晚忙活半夜才把探子诱到这里来,潜伏他们“重伤未愈,顽强面圣”的相爷嘛!!
此时。
张珉刚换上朝服,将面具扣在脸上,从后院慢慢挪到侧门,一只脚迈了出去。
等他第二只脚落地时,叶瑾钿从宅巷出,与他隔着半条街巷,对上目光。
“!!”
娘子怎会在此。
第29章 “娘子为何一直看他?”
叶瑾钿看见张珉也吓了一跳。
她并不知晓那是自己夫君,只看到对方一身紫色公服,平顶巾帻金玉冠,两当外衣白长裤,皂靴玉革带。①
公服还是少有的文武服,听说整个大衍,公服能着文武服,一手束袖,一手广袖的仅有两人。
一人是当今陛下,一人便是杀神右
相。
再加上对方脸上扣着的黄金面具,叶瑾钿想要不知道他是谁也难。
她心里重重“咚”一声,暗叹自己今日真是倒霉透顶,祸不单行。
本来还想绕一个圈回到打铁铺不远处,躲起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瞧瞧能不能将东家解救。
现在看来,需要被救的人是她才对。
她不敢躲闪,也不敢放肆打量这位杀神,若无其事般垂下眼眸,放缓脚步,贴着墙根走。
只希望这位右相不过随意一瞥,并没有在意她。
事实上,怕被娘子发现,张珉也很快收回目光,对暗卫打了个手势,让暗卫贴近些保护对方。
怕连累娘子受刺杀,他不敢耽搁,装作重伤难行的模样,迈进轿子里,让人赶紧抬走。
眼看那台轿子远离相府,叶瑾钿才松一口气,赶紧拐过旁边的窄巷,往归家相反的方向去。
——她还是想弄清楚,东家和谢郎君到底怎么一回事儿。
张珉坐在轿子里,本念着娘子不在家,便是从家中后院途经也无事。
可如今——
看见娘子打后门这边的路走,他并不清楚对方会不会回家,迟疑一瞬,让府兵抬着他拐另一条路而去。
没多久,头对头碰上的明卫和暗卫一脸生无可恋。
相爷和嫂夫人这是什么“旷世奇缘”!!
张珉和叶瑾钿倒是还没碰上,落后明暗两卫一步,还差半座宅子的距离才会迎面碰上。
望着三面埋伏的人,稍远蛰伏的明卫和暗卫,只祈祷对方看见嫂夫人这个无辜过路人,可以忍耐一下才动手。
然而天不遂人愿。
踟蹰的杀手在抓住机会和放过无辜之间,选择不放过这个机会,持刀扑将出来,把张珉的轿子围堵在一座废弃的宅子前。
大战初歇,京城中零星布着一些这样无人居住的废弃老旧小宅,荒草蔓蔓,垣墙半断。
暗卫见草影深浅交叠,便知废弃小宅里还潜伏了其他杀手。
落影“嘶”一声,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对方这架势是准备将他们相爷逼入小宅里,瓮中捉鳖,被挟裹着撞在轿子上的嫂夫人,最终也免不了被推进去。
——除非他们出现,直接将计划破坏,救出嫂夫人。
可公事向来不为私事让步,他们谁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完了完了,他们今日回府铁定要领板子了。
叶瑾钿现在有点儿蒙。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走到拐角,明明往后退两步,让出路,等对方先走,却被脸色大变的抬轿人一把扯过,将她塞进轿子。
这轿子她要是没认错的话,就是刚才杀神右相坐的那顶!!
“对、对不住。”她踉跄跌入轿中,忙伸手扶向旁边小窗,稳住身形后赶紧告罪,转身就要离开。
可刚一转身,腰上就传来一股大力,拉着她跌落一个有些硬朗的、带着浓郁椒芷香气的怀抱里。
椒芷香中,似乎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难道民间传言,右相的新婚妻子将他刺成重伤是真的?!!
肩膀撞在对方胸膛上,有点疼。但叶瑾钿不敢说话,也不敢挣扎。她瞪大双眸,眼见一把横刀将轿帘割开,一线白光开出一扇天。
晨间青灰薄凉的冷风卷入,冻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呵。”背后低沉沙哑,带着几分压抑戾气的声音,漫不经心道,“你们又是何人?想杀我,脑袋准备好了吗?”
话音还没落地,只听“唰”一声,她脸颊旁边就弹出一线森寒的光,直刺从外面而来的横刀。
叮——
剑芒与刀锋相撞,擦出飞溅的火星。
“刺啦”的尖锐鸣响在她耳边呼啸。
脸侧腕骨一绕,剑身一屈,往旁边拖划,“噗刺”一声闷响,横刀便直直戳入车壁木板中。
身后一声冷嗤,腰侧白裤紧裹的长腿伸起,抬高,一脚便踹中刺客胸口,将人踢出三尺远。
叶瑾钿被带得往后一倒,脊骨撞在对方硬邦邦的肩膀上,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坐在杀神左腿上!
这可真是够吓人的。
她赶忙起身。
刚直腰,又被杀神掐住腰重重坐下去。
他的腿结实硬朗,犹如一块冷石,险些把她脑袋颠晕。
“叮——”“铿锵——”
又是两把横刀从小窗刺入车壁,一左一右将薄窗直接卸下来,挑到地上摔个稀巴烂。
三面来光,薄雾缠绕,他们无处遁形。
刀刃自空窗横割,迅如雷电,向着他们的脑袋削去。
身后杀神倒是不见半点慌张,在她耳边沉沉说了一句“往后低头”。
叶瑾钿哪里敢耽搁,把脑袋往他肩膀一倒,便被抱着矮腰往下一滑,躲开刀刃。
他撑着剑,屈膝蹬地,往上一弹,躲开伏击在地面一侧的刺客不说。
落地时,剑芒一挑地上被轿夫砸落的环刀,便如飞梭一般,扎入伏击的刺客大腿中。
刺客惨叫一声倒下。
其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也不知遭遇过多少遍这样的事情。
叶瑾钿被动贴着他一起腾挪转移,心跳就没片刻慢下来,心神也不敢涣散,一直想要静候机会离开。
只是刺客追得紧,她寻不到机会。
他们一路退到坏掉半边的垣墙边边,只要一抬腿就能迈入荒草横生的庭院。
她往后觑一眼,不知杀神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不进去。
“相、相爷?”叶瑾钿以为他对民间房屋构造不清楚,便说,“京中小宅,多有后门,若是穿过内廊……”说着,她忽然反应过来,顿住不说了。
张珉没什么血色的唇瓣一勾,压低嗓音问她:“怎么不说了?”
叶瑾钿从身上的小包摸出砚台和笔,紧张地吞下一口唾沫,捏紧两样东西。
张珉垂头看上一眼,笑意更深了。
他的娘子,果然还是那么聪明机敏,果敢无畏。
“没什么。”叶瑾钿没注意到他露出半片的唇勾不勾,她一心留意身后动静,屏住呼吸,抚平慌乱,“只是想到相爷矜贵,涉草而过,的确有些不妥,不如先射一箭,看看有没有毒蛇蛰伏深草。”
她说着,霍然转身,用力将笔往草里一丢。
从小就学打铁的叶瑾钿,力气并不小,草里埋伏的刺客分辨不清,本能躲开。
想着发出动静也是被发现,干脆提刀扑向张珉:“奸相,去死!”
刺客不止一个,叶瑾钿用力把砚台一丢,砸中一个,随即抱头蹲在墙角,大喊:“剩下的交给你了,相爷!”
相爷被娘子可爱到,心情甚好地笑出声,一人周旋在五人中间,终于逮到机会把人引开,让娘子脱身。
一对五,他战上一阵,便捂住腰腹,汨汨鲜血浸透衣衫,从他指缝溢出。
他动作迟缓,挨了刺客一刀。
负责京师巡逻的李无疾,也配合地在此时从天而降。
“嫂夫人?”
看见叶瑾钿,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艰难”诛杀刺客的张珉,赶紧护在她跟前,将想要扑过来挟持她的刺客踹开。
“嫂夫人跟紧我。”李无疾抽出横刀,带她退到一角,远离刺客和激烈砍杀的一众人。
落影他们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拐角冒出,假装自相府匆匆前来,气喘吁吁地加入乱局。
活口眼见局势逆转,攻守易形,又见张珉腰间和手臂有伤,脸色青白,确认他负伤不假,便伺机匆匆逃亡。
落影扯着嗓子喊:“莫要管刺客了,先把相爷带回府中!请太医!快!!”
李无疾则招呼手下追赶刺客中仅存的活口。
——做戏么,总是要做全套,才能诱敌深入。
转身要走时,他看见张
珉挑起的手指,暗暗“啧”一句,叮嘱:“曹参军,带人把贼子抓住。”
李无疾将刀随手挽了个花,用力推入鞘。
“嫂夫人,我送你回家。”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叶瑾钿先走。
叶瑾钿惊魂初定,看着李无疾一身武官的装扮,疑惑又浮上心头:“李郎君是巡视京师的武侯?”
“是啊。”李无疾特意降低自己的职位,拍着甲衣道,“参军。威风不威风?”
叶瑾钿看着那身甲衣,略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威风。”
对方刚才跑来援救时,的确英姿不凡,很是威风。
另一边。
张珉入了府,便跳进水缸中,将身上的椒芷味道和血污迅速擦洗。
落影眼皮一跳:“相爷你这是干什么!”
腰上的伤纵然已好,方才只是滋出猪肚里的血包,可挨的那一刀并不假。
他如此作践自己干什么!
张珉用力搓洗脸上和唇上的一层厚粉:“将封伤口的皮膜和素衣拿来,我要去找娘子。”
刚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不放心她一人在家呆着。
落影:“……”
他无奈,但也只能服从命令。
尔后,他就眼睁睁看着从水里出来的某个人,把伤口伪装好,衣袍换好,出得相府后门便毅然决然跳进滋水河。
“扑通”一声,溅起老大的水花。
“……”
落影揉揉额角,随便点了个府兵将他们家“柔弱不能自理”的相爷捞起来,送回家去。
夫妻俩在眼熟的拐角相遇。
叶瑾钿吃惊:“夫君?”她小跑过去,从府兵手中接过发抖的张珉,一脸心疼地用袖子擦掉他脸上滚落的冰凉河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李无疾也很好奇,盯着他。
不等张珉编借口,府兵就先说话了。
“先生听说嫂夫人的事情,从书院狂奔回来,一不小心绊了脚,栽进河里头啦!”
叶瑾钿看向张珉:“夫君?”
李无疾亦看向张珉,似笑非笑:“绊了脚?栽进河里?”
张珉总不能辩驳府兵,拆自己台子,只好点头:“嗯。”
“哎呀哎呀,”府兵很有感情地一折三叹,“先生的深情,真是令人泪目啊!”
张珉:“……”
已经够了,退下罢!!
李无疾险些笑出声来,但他知道张珉还负伤,晓得轻重,只好忍笑道:“白石兄脸色好像有些苍白,可莫要受了寒,不如赶紧到医馆去看看。我还有要务,就不奉陪了。”
他将刀挂回腰上,冲他们摆摆手就走了。
叶瑾钿礼貌性地目送他离开几步,才拉着张珉赶紧往医馆去。
张珉抿唇:“娘子为何一直看他?”
叶瑾钿便把对方刚才跑出来护着自己的事情,简单说了说。
末了,她感叹一句:“李郎君还真是身手利落,英姿不凡。他这次救了我,改日得好好送一份谢礼才是。”
娘子的礼他都没收过,李无疾那厮凭什么要越过他,先收礼!!
张珉酸溜溜问:“他身手很好吗?”
叶瑾钿想到他要强的性子,暗叫不好。夫君刚才一路狂奔回来,没能及时护在自己跟前不说,还栽进水里,心里肯定十分不好受。
她尽量放松姿态,装作自然地道:“是挺好的。我听四娘说,她就喜欢跟这种粗汉子过日子。
“不过我觉得,过日子这种事情,孔武有力的粗汉子,还是不如温和有礼的书生。
“光会埋头干活,不谈天说地,聊聊风花雪月,多无趣啊!夫君你说是不是?”
“娘子说得极是。”
张珉对着自家娘子温柔一笑,心里越发忧愁。
不行,他得把自己孔武有力的一面藏更严实一些才好,绝不能露出端倪,遭娘子嫌弃!
第30章 哄哄她的美人夫君
医馆。
谢昭明抱着手臂看魏初兰给张珉处理手臂上泛白的伤口,冷笑一声:“娘子,对这种皮糙肉厚不懂珍重自身的人,不需要那么小心,直接给他一刀把肉割下来,一了百了。”
张珉无言抬眸,嘴角动了动:“你又发什么疯?”
他这回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大清早过来,总不至于又打断他们好事罢。
“是你又发什么疯。”谢昭明盯着他双眸,眼底藏有几丝愠怒,“肚子上被捅的那刀还不够你做戏,非要再挨一刀?你以为自己是铁做的还是金做的!”
叶瑾钿还在外间候着,四面也不清楚有没有石家军的耳目,谢昭明发怒还压低嗓音,端起一张无可挑剔的温和笑脸,只有眼眸的怒气压抑不住急促跳跃。
张珉眼白一翻,毫不客气道:“谢狐狸,那伤都过多久了,他们光看我从腰上挤出一包血,能轻易相信吗?”
他们是夜郎自大,又不是没脑子的蠢材。
谢昭明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郁郁气结。
石家军是大衍境内仅存的流军、反军,张珉肩负此事,到最后关头,肯定不拘束区区自伤的手段。
可他也不想当真跟谢昭明闹不快,便岔开话头:“寻人打铁的事情如何了?”
“不如何。”谢昭明心烦,不想看见他那张气人的脸,干脆跑到窗台点香,“那位曾经给北宛锻造武器的大师,死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说自己不会打武器,只会打农具。当下,只知道弟妹有可能把零件打造出来,京城其他铁匠都稍有逊色。”
张珉皱眉:“你知道了甜甜的身份?”
“呵。”说起这件事情,谢昭明又来气了,点燃合香后,用力吹熄明火,“我说你怎么突然开窍了,原来只是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当今陛下当年的封地在秦,与外族伐交频频,他们这群人刚开始自然也是在秦地相汇,建功立业。
昔年两人在沙丘相会,他们也曾偷摸躲在背后,遥遥看过一眼;有关叶瑾钿的事情,亦听张珉营帐的人说过几段。
只是张珉那时嘴硬,死活不承认喜欢人家,只说感激对方开导云云,又加上叶瑾钿当年的确还小,不适合提成亲的事情,大家也就默契不去叨扰小娘子。
张珉:“……”
怎么兜兜转转,还是让他把气泄他身上了。
他捏捏额角,把正题掰回来:“锻造的事情,你问过甜甜了?”
谢昭明拨弄香著,提起瑞兽脑袋盖上。
袅袅薄雾,自消金兽嘴里吞吐,很快便在熹微斜照的暖金色晨光中,散开一股淡淡的荔枝合香,沁人心脾。
“不敢轻易牵扯弟妹入内。”他拨水净手,姿态清雅,慢条斯理扯来布巾擦手,“此事,你怎么想?”
药粉沁入伤口,有些刺疼,张珉等那股痛漫过,才开口道:“她愿意去,那便去;她若不愿,便……”
谢昭明:“……不勉强?”
“试试让‘右相’上门求她。”
兹事体大,张珉自然是希望能得娘子襄助。
谢昭明:“……”
那他可真是有出息,身为夫君不敢求,还要“右相”去求。
一时没忍住,他又忍不住嘲两句,张珉也不相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如村头玩泥巴的稚童一样拌嘴。
魏初兰这么些年,也听惯了他们这种嘴硬心软的争吵,并不介入。
她只将伤口包扎好,把伤药塞给张珉:“我会跟叶小娘子说,你在水下不小心把手臂扯伤了,近日不必逞强遮掩,等伤口愈合再说。”
“多谢。”张珉把伤药囫囵塞进荷包,挂在腰上,“我先出去看看我娘子。”
她肯定吓坏了。
叶瑾钿的确饱受惊吓,但事情过去后,倒也没多害怕。
她如今更担心落
水的张珉。
美人夫君身体本就虚弱,也不清楚会不会受寒;听说他落水还受了些隐伤,须得入内按骨清查,也不知有没有大碍。
见张珉从内室匆匆出来,她赶紧放下药童给她倒的安神汤,起身接他。
“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问对方。
“我没事,你没事吧?”
两人又同时回答再发问。
一旁的药童:“……”
不知为何,突然嘴里发酸,肚子发胀。
紧跟着走出来的魏初兰都禁不住笑出声:“张郎君没什么大碍,就是扑进水里太突然,被水柱撞伤左手手臂,近来最好不要用力。”
“水柱撞伤手臂?”
叶瑾钿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伸手想要摸摸他的伤,被魏初兰眼疾手快拦住。
“莫要触碰伤口。”魏初兰拉开她的手后,也松开手,“此伤伤的是筋骨,虽不见血,却比见血还要严重一些。”
她与谢昭明夫妻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谎言也编得一套一套的,听得张珉心里没底,惴惴不安。
不知等娘子记忆恢复,他脱光去负荆请罪够不够让她消气。
叶瑾钿听得认真,回头一看张珉额角全是冷汗,赶紧掏出手帕,问他:“手臂很疼吗?”
魏初兰:“……”
刚才她捏住伤口挤压淤血,也不见他流汗至此。
她只能说:“大概是受了些惊吓,盗汗。”
叶瑾钿了然点点头,请她开些滋补和镇静安神的药。
美人夫君不仅身体虚弱,还格外容易受惊,这事儿她心里也清楚。
魏初兰冲她一颔首,便去写方子,让药童抓药。
叶瑾钿拉着张珉到一旁,安慰他说:“我什么事也没有,连皮都没破,夫君下次要是再听到这种事情,不必担心,也不必着急。我逃跑很厉害的,肯定不会出事。”
张珉赧赧点头。
他心中越发羞愧难当,有不安也有内疚。
正想说些什么,谢昭明便闲步走来,含笑把叶瑾钿请到一边说话,以军器监为借口,请她前去帮忙打铁。
叶瑾钿一听这话,就知道对方肯定向打铁铺四周店家打听过自己的事情。
她暗自为此人缜密心思而诧异,面上却不显。
“只是打铁?”
“自然。”谢昭明把手揣在袖管中,一脸真诚,“叶小娘子,谢某乃正经朝廷官员,不干逼良为娼的事情。
“谢某不过是挨家打铁铺看看器具,碰上打铁打得好的便相询,看看是否有铁匠愿为军器监效力。
“谁知那打铁铺的东家为何如此激动。谢某不过说他铁器打得比别家更密,做农具有些可惜了,不如去锻造武器罢了。”
三言两语,他就把祸事甩到旁人头上,全然不提自己入门便点破对方身份,才惹得对方勃然大怒的事情。
张珉暗自对他放眼刀,让他适可而止。
见叶瑾钿有些意动,谢昭明懒得管张珉,含笑看向她,道:“叶小娘子若是不信,尽可去其他打铁铺问个清楚。若是谢某有所欺瞒,你不来便是;若你想要接这份差事,便到医馆来找我娘子传话即可。”
此事,叶瑾钿先放在心里,没有立即答应他。
“此事不急,叶小娘子慢慢考虑。”谢昭明惯会以退为进,说完便悠然离开,折回内室。
药童已抓完药,喊叶瑾钿。
她忙跑到柜台前拿药,只是付账时将荷包中的余钱都倒出来,也只勉强够付一人药费。
“抱歉,我的药先不拿。”叶瑾钿将自己的安神药推回去,“待我回家取钱再来拿药。”
张珉正想反对,药童便把药塞给她:“不用,你先拿走,晚点来付就好,我会记账的。”
先吃药保重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叶瑾钿沉默点头,在账上写下自己名字。
回去后,她先把药泡上,再取出钱匣子,在屋内桌上算账,越算越心惊。
——吃药要花费的钱,不出半月,就能将她夫君这些年省俭的钱耗掉大半。
要是再算上另一帖补药的钱,一个月便能耗光。
叶瑾钿支着额角。
斜阳倾洒,斑驳树影落在她脸上,随风晃动。
张珉在门外徘徊一阵,顾盼许久亦看不清她眼底是喜是忧。
他敲响门扇:“娘子,我能进来吗?”
叶瑾钿抬眸向他看去,瞥见一抹雪青色立着,黑亮双眸凝望着她。
她扬声道:“进来罢。”张珉走近,坐下,她看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色,又放低声音问,“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我在医馆见娘子有些愁容,放心不下。”他掏出一个红漆匣子,放到桌上,打开,“其实我还有几组玉,若是……”
叶瑾钿伸手捂住,把匣子重新盖好,一口拒绝:“虽然我不懂玉,但是读书人身上总不能光溜溜,什么也不挂。”
这都是他的脸面,可不能动。
“但是——”张珉对上她夹起来的眉头,又偃旗息鼓,逐渐声若,“好吧……都听娘子的。”
只是眉宇扭结依旧不解。
他想,也不知寻常人家都是怎么挣钱的,若只是一书生,他要怎样才能令娘子不用再烦心衣食住行,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呢。
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到。
少时乱世未平,娘虽然不受宠,可嫁妆在那里摆着,他们也未曾挨过饿受过冻。
后来带着妹妹出去闯荡,靠一双眼与一副拳脚,他也不曾为生计发愁过多少时日。
要说赚钱,他还真是一窍不通。
“你在愁什么呀。”叶瑾钿伸手,轻轻揉开他眉心的结,“不过只是些银钱的事情而已,交给我就好。”
张珉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垂眸,鼓颊,不语。
——娘子又要开始哄骗他了。
叶瑾钿又举起另一只手,戳他鼓胀的脸颊,把气戳得“噗噗”漏泄,她看着他吃吃笑。
“娘子……”张珉幽怨看她。
叶瑾钿捏了捏他手感特别好的白嫩脸颊:“好啦,不必忧愁,我会想办法将药钱付清的。”
“要不——”张珉轻轻捏着她手指,“我写些字画,你顺道拿出去摆卖?”
总不能到头来,真变成让娘子娇养一个百无一用的“柔弱书生”。
他会被气吐血的。
叶瑾钿怕写字画费神,没有立即答应,但问他:“夫君可以教我作画吗?”
许是历年战事频仍,许多人都想留一张远行人的画像。
可因她只善弓弩兵刃之类的界画,并不善什么山水人物画,便推走了许多生意。
张珉自然乐意,恨不得马上就展纸作画。
他脑中已浮现一张画:自己从背后握着娘子的手,落笔纸上,清风徐徐,翻越窗台,拂过深浅墨香。
可药已泡好,叶瑾钿须得将炉子搬到廊下煎药,无暇顾及此事。
张珉便自己入内,把不算重的矮案搬出来搁旁边,又将笔墨纸砚都取来,陪在她身边写字画。
叶瑾钿见他铁画银钩,诧异惊叹:“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夫君此字,刚柔并济,雅韵非常呀。”①
她本以为他的大字会偏柔润,倒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力”与“雅”兼并的风骨。
张珉听得腰板挺直,无不得意。
叶瑾钿瞧他压不住的唇角,用蒲扇掩着唇,也禁不住笑起来。
哎呀,不容易。
可算把人哄开怀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