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风净气清,花树萌芽生意发。
庭院柳摇露华浓,藤萝缠墙芭蕉坠,有鸳鸯于沙堤安睡。
叶瑾钿一大早便收拾好张珉昨日写的字画,拢进画篓,打算背去摆摊。
张珉因受伤得三日休沐,也想跟她一道去摆摊,好替娘子分忧。
叶瑾钿觉得他应当好好歇息,可多次劝说无用,只换得一双可怜无辜、安静失落看她的水汪汪黑亮大眼。
仿佛将他留在家里独自歇息,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一桩事。
心蓦然软得不像话。
她叹气,认命拉着他的手出门,顺道捎一张毯子防寒。
张珉昨日作画一张,字倒是有三五张可挂在树上展开,但与旁的摆摊书生相比,还是略显字画稀少。
好在旁的摆摊书生不会在这边卖字画。
叶瑾钿让他好好坐着,将背囊里还热着的包子塞他手中,
竹筒装的温热饮子也放在他手边,叮嘱两句,才有空叼着包子跑去打铁铺看上一眼。
张珉张嘴,话还没说,叶瑾钿就没了影。
“……”
他们怎么就不能一起去看看,再摆开摊子。
幽怨的某位人夫,用力咬掉半只包子,眼巴巴看着娘子离开的方向。
“啧。”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用看,张珉也知道是谁来了。
他一扭头,背对打铁铺方向,眼风如刀削过去,对上带刀巡逻的李无疾戏谑的双眸。
四下无人,连浣衣的人都未曾来,李无疾取笑他取笑得毫无顾忌:“昨日水可还凉?”
张珉拳头握紧,暗藏提醒:“公干时,大将军前来与我等庶民搭话,不妥吧?”
“什么大将军,哪里来的大将军?”李无疾讶然回眸,扫过一众手下,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在下李参军。”
张珉:“……你穿这身金甲衣,说自己是参军??”
他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李无疾一脸无辜:“可我已经这么跟嫂夫人说了。”
张珉:“……”
他真的会被自己手下人活活气死。
“反正我对外就称自己是参军,至于怎么跟嫂夫人交代,你自己搞定。”李无疾拍拍他没有受伤的肩膀,抬头扫过一众字画,对那偌大的一个“武”字甚是喜爱,“别说兄弟不关照你。”他丢下一串钱,把那字摘走。
署名字画卖到十数万钱,甚至数十万钱的张珉,看着桌上千钱,真想动脚送他一程。
可娘子就在打铁铺,透过支窗可见他一举一动一言行。
他只能皮笑肉不笑把满脸春风得意惹人嫌的混账东西送走,将钱收起来放好。
罢了,寻常书生,千钱一张字画已是难得,能给娘子补贴一二才是正事儿。
叶瑾钿这边。
她见打铁铺照常开,只是不见那位东家,便好言相询。
铺里的铁匠说,东家最终还是答应前去军器监帮忙,只是帮完他们就回来,不会加入军器监。
“其实我们东家挺喜欢你的。”憨厚的铁匠挠挠头,犹豫再三,还是拆穿了东家的嘴硬心软,“他说,这年头,不管是男娃还是女娃,这么有毅力想要坚持做一件事情的人已不多。若是你心坚定不移,他就考虑重新开门收徒。”
重新?
叶瑾钿说:“你们不是东家的徒弟?”
铁匠笑着摇头:“我们只是沾光一起开铺的罢了。东家是几年前才到盛京落脚的,人已中年,却孑然独行,只有一个木匣子傍身。”
不过战乱时,一家流离丧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亦是失去父母兄弟和妻儿的人,便凑合到一处过活,开了这家打铁铺。
叶瑾钿道了声谢,回去跟张珉招呼一声,打算去打听一下,看看谢昭明那日说的话是真是假。
张珉拉住她袖子:“娘子……”
“怎么了?”叶瑾钿将背着的竹筒放下,垂眸看明显不是很高兴的某个人,“不舒服?”
张珉怕她把自己赶回家,不敢用这个当借口,只好直言:“娘子还要去做什么?”
不是说好一起摆摊的么。
他一个人在这里,算什么一起。
“觉得不自在?”叶瑾钿琢磨,夫君脸皮的确是薄了些,一个人难免会有些不自在,便道,“你等我半个时辰就好,我去附近两家打铁铺打探些事情,很快就回来了。”
张珉收紧捏着的袖子:“不能一起去吗?”
叶瑾钿无奈:“不行,街上一会儿就热闹起来了,人挤人的,把你伤口撞到怎么办?”
这条道人少,却是学子抄去明鹿书院的小道,有想要寄信的人找不到人帮写书信,便会来这里蹲个好心学子。
那些人有求于人,行事都比较小心翼翼,不会主动与人有什么龃龉。
让夫君待在这里,她还挺安心。
张珉还是有些不太开心:“那我与娘子,今日岂不是要少见半个时辰。”
他们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有正缘,他只想空闲的时时刻刻,都能与她一起。
叶瑾钿想了想,左右顾盼一番,趁无人经过,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当我赔罪,好吗?”
张珉:“!!”
他僵住,喉结仿佛已悬空,停滞,无法吞咽。
唇上温软一热,倏尔来倏尔去,他后知后觉娘子居然在外头亲他。
在!外!头!
他眼神慌乱到处瞥,生怕坏她清誉,念头一闪而过,才想起两人已成婚,亲一亲委实寻常,根本不必慌张。
可他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加速,咚咚乱跳,无法自抑。
“那我走了?”
叶瑾钿见他不说话,转身就要离开,袖子又被抓住。
她脖颈都透着云霞般粉色的美人夫君,强自镇定,撑着一张薄脸皮对她说:“不够。”
见她疑惑看来,张珉气势又弱下去,举起两根手指,说:“等回家后,补两次。”想想,语气好像有些强硬,又补上两个字,“可否?”
鲜少提要求的人,骤然提出要求来,那就不叫要求。
“可否”二字,落在叶瑾钿耳朵里,跟试探似的撒娇说“好不好”根本没有区别。
她轻咳一声,答应了。
张珉这才心满意足,托腮看着她离开。
等人走远,书生张白石摇身一变右相张子美,什么赧然温和全然不见,只有敛眸静思,不动声色。
他沉声对暗卫吩咐:“看看谢昭明和那打铁铺的东家是怎么回事儿,再让落影安排几个娘子没见过的人来卖画。”
暗卫刚退没多久,就有位婆婆蹒跚脚步,前来找他代写书信。
老人家耳朵不是很好,思绪也混乱,经常前言不对后语,上一句还是“替我问问他身体可好”,下一句便是“隔壁二丫家里的母鸡下了蛋,要是煎蛋浇酱,香着呢”,而且总爱一句话反反复复,拉磨似的说上好几回,须得格外有耐心将对方引回来。
端着木盆到河边清洗衣物的浣衣妇人,都听得耳朵起茧,有些心燥。
张珉却一直垂眸“嗯嗯”地应,不时动笔书写,问她:“还有吗?”
对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足足两三刻。
暗卫已跑腿回来,装作前来问字画的模样把消息传递:“不知军师对他说了什么,铁匠留在军器监帮忙了。”
说完,还挺上道,摘走一张“十年磨一剑”的字,丢下一千钱。
浣衣女也端着木盆从旁边经过,窃窃私语“这郎君好俊俏”、“不知可曾婚配”、“他好温柔”之类。
张珉只当听不到,端着一张斯文书生的脸,写了七八张纸,封进信封里。
老人家不是第一回来了,知道一张纸须得两钱,便掏出发白的蓝色绣春菊荷包,一枚枚数,数着数着,又忘记了,愣在那里。
“唉哟,劳烦小郎君再等等,我重新数数。”老婆婆有些局促地捏着自己断线的绣品,像个小孩子一样无措。
“我一直看着老人家数,这钱已经够了。”张珉伸手将钱收起来,把信封递给她,“婆婆慢走。”
老人家也的确糊涂,听到对方说够了,就不点了,拿着信封和荷包慢慢挪走。
张珉看了一阵,起身走向她,将她手中荷包勾下来。
叮啷啷——
老人家还没反应过来,他便蹲下,将钱捡起,塞进荷包里,还给她。
“真是多谢小郎君。”后事将前事覆盖,老婆婆也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一个劲儿道谢。
“婆婆不必客气。”
张珉扶她走了两步,松开手目送她迈进宅巷中一座宅子。
一转头,瞥见街角迎着春风舒展的浅粉裙摆。
一抬眼,对上一张有些气喘,汗津津的笑脸,脸上一双桃花眼弯弯勾着,将春色的明媚灿烂尽收。
对上他眼神,那双桃花眼更弯了,像月牙似的翘
角。
张珉忽然就有些窘迫,主动迎上去,小声问她:“你都看见了?”
“嗯。”叶瑾钿也没有否认,仰头看他,“全看见了。”
事情被发现,张珉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总感觉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想要解释,张开嘴又不知该怎么说,干脆转过头去。
可眼睛又不太争气,忍不住频频瞥向她。
“这又不是干坏事,紧张什么?夫君向来心善,我是知道的。”叶瑾钿踮起脚,在他下巴亲了一下。
张珉脑中想要反驳自己心善的话顿时消去,嘴皮子终于在娘子面前利索了一回:“这不能算一次!”
“好,不算。”叶瑾钿见他耳朵红得滴血,人也想要低头挖洞把自己埋进去,便不再盯着他看,跑到桌后坐下。
张珉站了一阵,冷静下来,掏出旁边的交椅,在她身边坐下,把帕子递过去:“娘子出汗了,擦擦。”
他这次不敢动手替她擦,就怕对视一眼便忍不住想要拔腿跑,白白浪费与娘子一起闲度的时光。
叶瑾钿接过,擦完便把毯子抽出来,将帕子塞进行囊里放着。
她抖开毯子盖张珉膝上:“这里近沙堤河岸,别受凉了。”
张珉伸手去拿饮子,递给她:“娘子喝点水。”
他腿长,坐在交椅上略有些舒展不开,其实显得怪拘谨窘迫的。可大概是那张脸实在漂亮,拘谨反倒给他添上几分惹人怜惜的干净,更显杏花微雨一般的清润温和,犹如一块白玉被置于狭窄简陋的木匣里。
叶瑾钿忍不住多看几眼,把人看得耳根又漫上薄红,才接过水。
只是刚喝上一口,便有人背着手前来,在那幅唯一的画作前驻足。
她赶紧把水塞给张珉拿着,迎上前问:“客人喜欢这画?”
那张画所描乃他们庭院角落那株刚冒新果的桃花树,画上独独一棵主干笔挺的树,枝叶扶疏,根部伴着一块石头。
寥寥几笔,很有意蕴。
找来买画的府兵,其实并不懂得赏画,但他莫名觉得,此画柔中带刚,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青涩味道。
他往身后招招手,直接砸下一个大木箱。
随后下巴傲然一抬,阔气道:“你们这画,五百贯能卖吗?”
叶瑾钿:“……”
原来真有人会像话本所写一般,带着一箱钱招摇过市那么豪横嚣张吗?
张珉:“……”
他们的脑子真的没事吗?!!
第32章 他越来越大胆了
日光熠熠耀目。
滋水河尽头的群山苍莽巍峨,犹如鬼斧,将天边游过的乱絮斩得稀碎。
叶瑾钿被木箱打开后四散出逃的金光晃了眼,一时有些无言,心情犹如天边云絮;张珉则严重怀疑,属下出门的时候,是不是把脑子落相府没带出来。
他抬起眼眸,冲他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太浮夸,①万事过犹不及。
然则。
战场上风云变幻莫测中,无需言语就能意会的属下,此刻像个眼盲心也瞎的陌生人般。不仅无法领会,还完全曲解他的真意。
“五百贯还不够吗?”
府兵大手一挥,眼看又要加价,张珉赶紧起身:“十贯。”他侧身挡住娘子目光,眼神想要给他们几个一刀,语气倒是还夹得十分清润温和,“十贯就可以把画拿走,童叟无欺。”
他赶紧把画拿下来,卷好,交给对方。
府兵难得用相爷的钱阔气一次,只花出去十贯,有些不是很甘心:“这么好的画,十贯是不是太糟蹋它了?”
叶瑾钿:“??”
是她市侩了么,怎会有人想法如此清奇,非要给人塞钱。
张珉:“……就是十贯。”他塞到府兵手中,眼神凌厉语气轻,“天下初定,帝禁奢靡,宫中尚且遣人束食,况我等庶民乎?靡靡之音不可取,泛泛之乐不可行,小民又怎敢千金一画?还请这位郎君体谅则个。”
府兵:“……”
相爷说话怎的跟唱戏一样。
他为难看向身后,期望同僚支个招。
同僚憋了半天,想不到怎么反驳,只憋出一句:“这位先生,所言有理。”
其他人很想说点什么,突显一下他们对这画的欣赏之意有多浓,加钱乃心甘情愿之事,不必惶恐。
奈何肚子刮不出凑两笔的墨水,只能点头应和:“唔,先生所言,甚是有理。”
府兵只好作罢,遗憾数出十贯钱,放在桌上,便令同僚抬走装满钱的木箱。
走时,还看着他们,欲言又止,转头一声叹息。
失望之意,可谓溢于言表。
张珉:“……”
暗卫:“……”
叶瑾钿用敬畏的目光,送他远去,默默把钱收起来。
未几。
又有一人前来,丢下十贯钱,豪横地指着“宁静致远”四个字,说这字好,写得精神,他很喜欢,赶紧给他取下来。
叶瑾钿从未听过如此点评,一时瞠目结舌。
张珉:“……”
不知为何,他今日格外想念扶风和他部下所有人。
俄而。
再来一人,背着手溜达过,又折返,对着“家和万事兴”五个字抚手喊妙,说那字“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沙堤卧睡的鸳鸯被此言惊醒,扑扇双翅,涉水而过对岸,忙不迭逃走。
张珉:“……”
早叫他们多读书,多读书!多读书!!
“夫君,你觉不觉得今日来买字画的人,都有些古怪?”叶瑾钿收起桌上的钱,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你说,他们不是在设局罢?”
可是这样来送钱,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属下没脑子得十分明显,张珉也不好强硬给他们挽尊,只得同样露出有些不安的神色:“要不,我们卖完就回去,莫要逗留在此?”
叶瑾钿细思不妥,马上便收拾东西,决定今日不摆摊了。
“我们今日便好好在家歇歇。”
此事,张珉不无不可。
日头渐盛,垂柳点水渡金色,哪怕是树荫底下也有些焦热。
娘子若是愿意回家歇着,再好不过。
将桌椅归还,字画收好背上,她说:“夫君,妥帖起见,我们还是往官府治所走一趟罢。”
若是对方存了坏心想要诬告陷害,也好提前有所应对。
不去官府,张珉也怕她安不下心歇息,只得应好,背后偷偷给暗卫打手势,让他们给落影捎信,提前准备一二。
这回再搞砸,今晚就莫要怪他不客气了。
落影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手下随自己,探听消息和装庶民是一把好手,可要想像扶风手下那样圆滑周全,妥帖扮成京中游冶子弟,恐怕这辈子都指望不上了。
遂,痛定思痛,只交代盛京令安抚两人,旁的不要多说。
盛京令本还觉得奇怪,区区两个小民,还能劳动右相手下四大卫长之一亲自来叮嘱?还要他亲自去接办?
等见到张珉,他险些跪了。
不是说右相险些被他娘子捅死,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流军重伤,昏迷不醒吗?!!
他对上张珉警告的眼神,脊骨都在颤抖。
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若无其事让人引进去写好文书录事。
叶瑾钿从前在军中呆过,对府衙倒不像寻常人那般畏惧,可若是无事,她也不愿多逗留,把事情说完,留名后便匆匆离开。
盛京令待他们走远,往椅子一瘫,汗水紧紧钩住衣物,才知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要命。
右相近来到底在办什么要紧事,还得狠心挨两刀装重伤。
他狠狠抖了抖,忽觉屋内好像多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
*
回到宅子。
叶瑾钿放下笔墨纸砚和画篓,换回宽松一些的衣袍。
“我去泡药。”
张珉主动往庖厨走,将药用冷水浸泡,抽绳襻膊,再
拿砂锅淘米。
叶瑾钿穿上木屐,往庖厨走时,他已将肉洗干净切好,提着篮子跑去庭院一角摘菜。
“夫君近来,怎么对庖厨的事情那么着紧?”叶瑾钿去拿木盆,舀上水。
她用襻膊缚好袖子,跟他一起蹲在水缸旁择菜洗菜。
张珉将洗干净的菜放入冲洗过的篮子里:“人生暮暮朝朝,我就想和娘子一起做所有事情,不可吗?”
他就是觉得,人生琐碎无常,别离远比重逢更多。公务本占人生大半,可剩下小半,不仅要分给吃喝拉撒睡,还要分给骤然而降的别离意外。
实际上能和心上人呆在一起的时光,实在很少很少。
可若是他会烧火做饭,择菜缝衣,所有的事情都和她一起做,便能多得几寸光阴与她同。
他抬眼瞟她。
庭院杏果打眼,桃果冒青,芭蕉翠翠。
柳枝拂乱高升日光,在叶瑾钿头顶落下斑驳的光,粼粼可爱,像有一群舞动的小精怪。
叶瑾钿浸在水里的手顿了顿,搅乱的水折出一波晃动的透明虚光,从她眼底溜过。
她唇角弯起,心里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戳了一下似的,蓦然发痒,生出好奇心。
“我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她又继续择菜,捞起来,放篮子,清澈的桃花眼看向张珉,“又为何成婚?”
张珉其实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想了想,干脆挑出盛京重逢这段往事来说。
其实他早前在外,不在盛京,上岁秋才打完西羌人并招降流军杀反贼。待归来封赏,却被陛下留在盛京不让外出。
重逢那一日秋高气爽,天色明媚。他从酒宴出来,找了个僻静处打算歇息,却被一只蹴鞠从天而降砸中胸口。
有人找来,见他一身紫色文武袍,戴黄金面具,不等他归还蹴鞠,便尖叫四散。
他知道世人畏惧他,便以为不会再有人敢向他拿这蹴鞠,便一个后钩脚,把球踢到背后去,好让他们捡走。
不料,枫红中转出一位小娘子,抱着坠了铃铛的球举高,扬了扬,拔声道:“郎君将人都吓走了,是不是得把自己赔给我,陪我踢蹴鞠呀?”
那胆大包天的小娘子,不是旁人,正是甜甜。
张珉掩去自己身份,将事情娓娓道来。
叶瑾钿看他将木盆的水倒入浇菜的缸里,伸手去拿瓢舀水,觉得他嘴里那位小娘子,的确很有自己一惯风范。
“我们认识半年就成亲了?”
她这么急色饥渴,多一年半载都耐不住么。
怎么她对这样的自己,也很是陌生呢?
张珉眼睫眨了眨,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心,有点委屈。
他把菜抖进木盆的动作都大了些。
叶瑾钿:“……”
坏了,好像说错话了。
她挪动脚步靠近他,歪头看他:“不过我家夫君长这么好,性情又这么温和清润,不赶紧下手的确有点危险。”
张珉撇嘴,把篮子放下,不吭声。
“要是被别的小娘子抢走当夫婿,我该怎么办呀。”叶瑾钿又挪近一些,用肩膀轻轻撞他,“我要上哪再找这么品貌双全的夫君呀。”
张珉极力压住上翘的唇,努力平静,小声为自己辩驳:“我又不是货物,谁要抢都能抢。”
他的归属,只会系在一人身上。
无论是身还是心。
永永远远。
只她一人而已。
“什么?”叶瑾钿没听清楚,将耳朵靠过去,“夫君再说一遍。”
张珉说不出那种肉麻的话,只是看着送到嘴边的粉润脸颊,狗胆横生,贴了过去。
一触即离。
他低头,拨弄水中春菜:“这也不能算一次。”
叶瑾钿愣了愣,觉得夫君似乎比先前胆大,不再拘束得如同寄人篱下,随时怕被轰出去一般。
她倒是乐见其成,笑着凑到他泛红的耳边问——
“那要不要亲一个能算的?”
第33章 她夫君那么柔弱,怎么胜任得了!
张珉喉结滚动。
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从晃动婆娑斑影的浮水上挪开,挪到叶瑾钿饱满的唇上。
她的唇也很艳,一看就知血气充足,并非弱柳扶风之人。
她明媚,且清丽,犹如搅弄春意的桃花枝,所有的春光与热闹都奔涌向她。
张珉的目光亦如是。
他张口想说“好”,嘴巴启开,却无声,只屏息贴近她。
这一次,好歹学会侧过脸,不用窘迫地让鼻子撞上、挤压,连气都喘不过来。
可舌尖蛰伏在嘴里,几次颤巍欲动,想要亲近她,都被张珉强硬按住。
他只敢含住她的唇轻轻摩挲。
手浸在水里许久,有些凉,他在腿侧擦了很多遍,等掌心泛起一股热,才托起她脸颊。
大拇指眷念描摹她的侧脸。
一遍,一遍,又一遍,再一遍……
呼吸在压抑中变得无比紊乱、急促,他将手撑在地上,手臂半环着她,让她坐到旁边的杌子上。
叶瑾钿本不想坐。
坐在杌子上,高出他一茬,又要低着头。
久了脖颈很酸。
“地上有水,凉。”张珉说话也不舍得移开唇,半求半哄,一顿一喘,“娘子乖,听话,好不好?”
微哑的清润声音,伴随喘息与潮气入耳。
叶瑾钿莫名觉得腿软,蹲不住了,眼看不坐杌子就得坐到他手上,也只好挪过去。
张珉仰头追逐她,撑在地上的手掌握住杌子一侧,牢牢掌控。
掌背与小臂的青筋尽起,绵延其一片没有云遮雾绕的清峻群山,苍劲而凌厉。
他半跪而起,食指与中指将娘子耳朵围拢,掌侧紧贴她颈侧。
突突——
他听到了娘子与他同节律的急促心跳。
潮红眼眸慢慢睁开,两双迷离的眼睛蓦然对上,都忍不住朝对方弯弯,自眼角宣泄心中载满的笑意。
叶瑾钿心想,她从前怎能忍住不喜欢他。
他多好啊。
她伸手攀上他脖颈。
天光正好,绿树荫墙角。
石头伴随桃花根,杏树结果奀(ēn,瘦小)。
光影浮动,春意萌生。
他们躲在芭蕉树下忘情亲吻。
时光忽缓缓。
好似有春光逗留在侧,不忍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有个大嗓门在喊——
“唉,你们谁家的饭糊了啊!”
饭!
叶瑾钿惊醒,赶紧松开张珉,提起裙摆跑去灭火。
张珉猝不及防,嘴还往前探去,直直贴上芭蕉树剥离的黄叶,啃了一口虚无的汁液。
“……”
他默默擦掉嘴上的碎叶。
*
吃过有锅巴的饭,叶瑾钿趴在美人靠上小睡,膝边盖着一本《花间集》,指尖还有一瓣迟迟飘落的桃花瓣。
张珉轻轻将花瓣捻起,放到花盆里,将薄毯搭在娘子肩上。
他握着一卷《尚书》,趴在横栏上,笑着看了她整整一个晴朗的午后。
*
是夜。
淡星薄云,明月入户。
叶瑾钿自箱笼挖出上次的春图,企图从一堆靡艳图画中挖出些纯净点儿的字来,好教教她怎么亲一个人。
但是没有。
她左右翻阅,也不过从一张两人挤在窗边的图中,看到画中女子扭转头,舌尖微吐。
嘶——
她将春图丢回箱笼,改看《铁工记》。
今日她到附近各铁铺问过,事实的确如谢昭明所言那般,他在各打铁铺都转悠过,问过许多打铁打得还不错的老师傅,是否愿意帮军器监修兵器。
可她并不全然信他。
只不过,卖字画得来的钱太蹊跷,她暂时封箱存在地窖中,先不用,怕有什么蹊跷。
为了赚补药钱和买肉钱,她决定还是去军器监问问。
*
隔壁宅子。
张珉斜坐堂前,撑起额角看落影,容色半浸暗影,只留红唇下巴露在明光中,完全看不出喜怒。
堂前静寂。
落影浑身不自在,干脆解刀跪下请罪:“相爷,我错了!”
触地的膝盖,发出实在的一声闷响。
张珉刚沐浴更衣,发尾还洇湿大半,有几缕倒贴在修长脖颈上,不肯垂下,卷绕没入胸膛。
他垂眸不语。
落影双膝都跪下:“我领三十鞭还不行么!”
罚抄书……就免了罢。
这时,张珉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扶风不在,人手本就紧缺,你还领三十鞭,是不想当值罢?”
落影:“……怎会。”
呵,他还不了解这群兔崽子?
张珉嘴角一提,罚他们抄《论书画》一百遍,再行背诵,背不过就加一百遍,直到背过为止。
“相爷——”
属下们一脸苦相,很是为难。
“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张珉面无表情盯着他们,“走出这扇门去,我都不好意思说,用这两个词去形容一幅大字的人,是我张子美手下属官。”
最要命的是,这几个兔崽子还是官。
官呐!!
属下:“……”
他们武将,读书少也是很寻常的。
张珉摆摆手:“这件事情没得商量余地。”
落影等人顿时像被塞了十片黄连,一张张年轻的脸庞皱成八十岁老爷子。
“对了。”提起今日之事,张珉就想到日渐温热的天,怕娘子夏日摆摊太辛苦,“你们再找几个面生的府兵,我写一张‘求贤帖’,让他们上门请书生给我办事儿。”想了想,他补充,“高金聘请,但一月的酬劳不得超过十贯。”
他看卖字画的钱,娘子多半不会动,还是得另寻办法挣钱才好。
属下:“……”
他们脑子转了一阵才明白过来。
“是,相爷。”
想了想,张珉还是将酬劳写详尽一些,免得他们开口就是十金百金去砸人。
事情交代下,府兵第二日天不亮就来办。
院门一开,他们便揖礼问:“请问,此宅可是白石先生家?”
几人衣摆沾露,显然已静候许久。
求贤的姿态倒是摆得很足,暂时没有丢他的脸。
叶瑾钿打量他们的穿着,没有回话:“请问诸位是——”
“我们是右相门下府兵。”府兵摆出亲和笑脸,“听闻白石先生智计谋略一绝,于治国治民一事上颇有见解,故——”他往后撤步,双手捧着“求贤帖”,弯腰上呈,“遣某递书白石先生。”
右相?
叶瑾钿心里不安:“不知,右相从何得知外子之谋计如何?”
这么些日子,她也不曾听过有关自家夫君容颜之外的流言。
要不是她与他常论诗书与史书,恐怕也只认为他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除了美貌便无甚起眼的地方。
难不成,让她夫君到隔壁教书,本身就是一场试探?
叶瑾钿浅笑的桃花眼,不动声色扫过门口三人。
府兵:“……”
难怪都说嫂夫人不好糊弄,这脑瓜子怎么转那么快。
这要怎么答?
要说从落影卫长嘴里得知么?
张珉见府兵被问住,赶紧现身:“娘子,这么早,谁来拜访我们家啊?”
叶瑾钿扫一眼门前三人反应,才转身看向张珉,拉着他的手小声道:“听说是右相门下府兵,想要求贤。”
张珉眼睛一亮,装作惊喜的模样,欲将几人请入内。
府兵哪里敢进去坐,老老实实将“求贤帖”塞他们相爷手中,表达一番相府求贤若渴的心,便马不停蹄溜了。
相爷,你自己应对罢!
张珉一转头,对上叶瑾钿担心的眼眸:“夫君想去相府任职吗?”
他捏着鲜红的“求贤帖”,脸上喜色一滞。
“娘子……不想我去?”
叶瑾钿唇瓣开合,斟酌言语,免得教他伤心:“夫君有大才,贤者众求之,此乃寻常事。”她伸手握住他手腕,把人往堂屋拉去,免得被清晨寒气侵扰,“只是我听闻,右相手下均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她夫君那么柔弱,怎么胜任得了!
张珉:“……”
叶瑾钿拉他坐到自己身旁,软声道:“我委实担心夫君。”
天边初露曙色,庭院水汽凝重,粘腻潮湿的冷雾卷绕盘缠草木花树,就连堂屋都像是蒙了一层轻纱似的薄雾。
青灰色泽盈满整个窗框,望不见远山。
娘子的桃花眼,似也蒙上一层蔼蔼昏昏的雾,将眼底水光遮掩住,难窥一丝亮色。
张珉有一瞬动摇。
叶瑾钿见他动容,握着他的手,弯腰看着他眼睛:“夫君锐意进取是好事,可右相终究与夫君不是同路人。”
“……”
张珉试探问:“那娘子觉得,我该投入何人门下?”
倘若“右相”与他不是同路人,那在娘子眼中,谁才是他的同路人。
叶瑾钿想了想:“听闻左相虽有些古板,却是一身清正,素来克己复礼,有君子之风,信善性善,可谓风骨铮铮,意气昭昭。”
张珉含笑:“是么?”
杜君则那厮有她娘子说的这、么、好、吗!!
叶瑾钿连连点头:“是啊。”她双手包着张珉的手,满眼真诚,“我观右相杀伐之气深重,而左相气度谦谦。夫君若要择主,该当择明主而栖才是。”
张珉:“……”
呵,他观杜君则那厮固执守旧,迂腐腾腾,老气秋横,规行矩止,履常蹈故,不求建树才是。
跟他混,下下辈子都绝无可能!!
张珉方才动摇的心,一下就坚定起来。
“娘子不必多虑。”他把手轻轻抽出来,反握着娘子手掌,放在桌上,“此前我于相府门前落水,还多亏府兵救我回来。我看右相也未必如同传言那般不堪。你不用替我担忧。”
叶瑾钿看着自家夫君天真的面容,很是发愁。
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大白兔跳入狼窝,兴冲冲抱着自己种得最好的大白菜给对方,却被对方一爪挠烂,肆意践踏。
那他得多伤心啊!
她得到市井坊间,多搜罗些传闻,借此佐证,劝劝她过分良善的美人夫君。
叶瑾钿暗暗下此决心。
第34章 《夫君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市井坊间,有关右相的流言委实多得离谱。
叶瑾钿不必怎么跑动,已网罗到一堆有关他夜能止小孩啼哭的光辉事迹。
就是这些事迹泰半用来唬孩子,改动得相当离谱,什么骤然化身虎狼,一口吞下无辜的过路人……
且个中前情后果讲得相当含糊,前后牵连十分勉强不可靠。
依她来看,可谓漏洞百出。
不过叶瑾钿仔细回想起那日的右相,对他最深的印象,竟也是沉得有些阴森狠戾的嗓音,以及利落果断的身手。
至于别的事情,生死关头,她满心都是逃,实在记不太清楚。
诸多事迹中,被市井百姓反复提及的便是他那张鬼面獠牙的脸,甚至连市井流传的话本子,右相一登场,也必先亮出那骇人的脸,将人鬼都震三震。
不用动手,就能先吓死一群人。
叶瑾钿听人讲述时,难免会想,若然如此,边军哪里还要打仗,只要大晚上把右相放去敌营遛一遛,岂不是就大获全胜……
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她不敢乱说。
她只是买肉时,随着剁骨声唏嘘两句,让讲这些话的人心里稍有满足,吐露更多有关右相的流言。
提着肉回家时,路上又碰到卖鸡蛋的婆婆。
这一次,老婆婆不仅卖鸡蛋,卖门神像,甚至不知从何处倒腾出几本话本子。
叶瑾钿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夫君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好吸引人的名字!
她当即在小摊前停住脚步,问婆婆:“我能看看这话本子吗?”
婆婆热情说:“小娘子随意。”
叶瑾钿便把肉往旁边树枝一挂,拿起话本子翻翻。
这居然是写右相的话本!
话本里,右相是一只出身雪山之巅的天狼,为人冷漠阴沉,打从出生起,就三天说不了一句话。
她想,那是自然的,天狼要是一出生就突然说话,神都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玩忽职守了。
在他的狼窝旁边,长了一株桃花树。
这株桃花树也是奇特,根脉与杏花纠缠在一处,要死不活,但又
十分坚强地活着,一年又一年。
天狼似乎对这株桃花格外青睐,修炼的时候总要漏一滴天地精华将她灌溉。
叶瑾钿赶着回家煮药,翻看两页便跳转到后面。
后面已是天狼化形,走出雪山,无意混入军营,开启杀神之路。
片段写道,他虎背熊腰,高若铁塔,一锏砸下去,敌军的脑袋当即烂成地里腐败的瓜,汁水溅射一地。
而且,同僚前来劝谏,惹他不耐烦,他只挥一挥手把人推开,就能将人甩飞六尺之外!
叶瑾钿知道话本子肯定夸大,天狼之说也定是子虚乌有,可那日长腿从身侧伸出,的确一脚一个流军,没有半点儿含糊。
她不敢想,要是美人夫君那副单薄的身板前去劝谏,被对方不耐烦一推,会伤成什么样!
叶瑾钿当即问了价。
不贵。
她当即给钱,将话本子揣怀里带走。
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
*
张珉还在休沐。
他没去相府,到隔壁嘱咐一些事情,出来时便看见自家娘子已回来,挽着袖子站在大门前搅拌浆糊。
他脸上笑着走向她:“娘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夫君。”叶瑾钿也笑着看向他,将手中搅拌好的浆糊递给他,“你先拿着。”
张珉接过,看她弯腰从杌子上拿起两张红色的门神像。
门神凶神恶煞,圆瞪大眼,手执一把斧头一方锏,脚踩头颅……
这张画,有些眼熟。
以他还算不错的记性判断,这似乎、大概、也许是——
张珉笑意僵硬:“右相门神像??”
背后,落影他们脚步停住,十多颗脑袋齐刷刷转到叶瑾钿手中拿着的门神像上。
什么相?
叶瑾钿点头:“对,就是右相。”
张珉:“……”
落影等人:“……”
叶瑾钿扬着手中的门神像说:“夫君,我听旁人说,右相如此像,鬼面獠牙,喜怒不定,一锏碎头,随便挥挥手便能把人甩六尺远。光是看此门神像,就可以吓哭六岁小孩,屏退百病诸邪。”
张珉:“…………”
落影等人:“…………”
她思索再三,才决定买两张贴在大门上,务必让夫君出入都能瞧见,时时警惕,莫要将人想得过分良善。
张珉捧着浆糊的手收紧。
他侧目看向瞧热闹的一众属下,脸上和眼底什么情绪都不带,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
可落影他们愣是脚底生寒,赶紧找借口遁走。
“哎呀,我家母猪今天生崽,我得回家看看!告辞了诸位!”
“那什么,我隔壁邻居家三大爷的二舅子的小妹说要给我娘子送只狸奴,我得回家帮忙剪剪它的指甲,免得抓伤我娘子。告辞了诸位!”
“我、我肚子疼,回家蹲蹲。告辞了诸位!”
“……”
……
一眨眼,十几号人背影都见不着了。
叶瑾钿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好像是右相府的府兵来着……
难怪跑那么快,原来是被吓走了。
她当即拿来告诫张珉:“夫君你看,连落影他们都如此畏惧右相,生怕受到牵连,话都不敢听全,可见右相非能纳谏上呈之人。”
他们这位陛下,倒是位心胸宽广的君主。
初初上位便下令广开言路,不管是对他直言上谏,还是对百官直言上谏,都无需畏惧。若是上谏得好,甚至还有嘉奖。
一开始大家还不信,但陛下学古人徒木立信,又惩治了几位不听上谏的老臣,百姓这才信服。
这也是为何老百姓畏惧相府如地府,却敢私议。
张珉还想给自己争取一句好话,但想起自己在公事上的确铁面无私,有时候甚至近乎苛刻。
他嘴巴张了张,又说不出话来,只得一个劲儿搅拌浆糊。
“我来替娘子张贴画像罢。”
贴画容易不小心把手弄脏,天气还有些微凉,娘子还是不要碰冷水比较好。
看着丑得天怒人怨的门神画像,张珉不能跟娘子计较,心里琢磨着——昔年都说他和李无疾是双面杀神,如今怎能自己一个人倒霉呢。
李无疾那厮的画像也必须弄一个流传出去,而且要比他这张画更加狰狞可怕。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张珉也没太较真。
贴完门神像,叶瑾钿见他还不以为意,只好拉他坐在廊下一起读那本新买的话本子。
火炉、杯盏和薄毯备好,待茶汤色浓,她便把精心挑选的一段翻出来,塞到张珉手中。
“夫君,我有些眼酸,你读给我听好不好?”
怕他借口走开,叶瑾钿想要枕在他肩上,但想到他手臂有伤,不知会否牵连,便干脆趴到他腿上。
张珉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找来毯子盖住腰,又盖住她。
他欲盖弥彰来了句:“小心受凉。”
叶瑾钿趴着,仰头看他,催促:“那天狼后来做什么了?”
张珉被她一双桃花眼看得唇干舌燥,将书挪到近前遮挡一下,伸手去拿杯盏,喝上一口茶。
目光一定——
[时值仲夏,至漠北,烈日酷炎,可煎黔首。天狼择茶铺而坐,腐水滴地。店家栗然谓天狼曰:“君腰间头颅腐矣,可需换匣载之?”天狼不言,行人避之。有汉高七尺,嗤笑其穷措大者岂有余钱换匣矣。须臾,长锏砸落,汉头颅随木桌碎屑迸溅如飞雨……]
张珉读得皱眉。
娘子什么时候喜欢这种粗暴血腥的话本了。
待继续往下读,随着天狼入军营,张珉似乎明白了这话本说的是谁,讲的又是什么事情。
他端着茶盏的手,气得抖了抖,险些将茶汤泼洒。
这又是哪里来的流言!!
第35章 瞧瞧,她夫君吓得脸都青了!
好歹记得娘子还在怀里,张珉稳住,将茶盏放下。
这一天天,到底是谁那么闲,竟将流言与事实混淆,囫囵拼凑成一个新东西诬蔑他。
真是闲得慌。
叶瑾钿看他发抖的手指,绷紧的下巴,心里一软,不忍心逼他太紧。
她伸手将话本子拿下来,放到一边去。
人也挪动着,张开手抱住他窄腰,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夫君,我困了。”
手掌底下的脊背轻颤一下,随即慢慢放松。
叶瑾钿忽然有些愧疚,觉得书里的内容肯定吓着他了,便收紧怀抱,往他腰上埋了埋。
张珉以为光太耀眼,伸手将薄毯掖紧,用掌心遮住落在她眼皮上的光斑:“嗯,睡吧。”
他守着她。
叶瑾钿本来只是说说,找个借口。
可闻着自家夫君衣袖上淡淡的杏花香,她当真犯起困顿之意,迷迷蒙蒙睡了过去。
张珉不想扰她安眠,放弃喝水,等她睡熟才伸手拿过方才的书,仔细看一遍。
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翻到正面,记下书名。
*
三日休沐结束。
张珉回到相府第一件事情,就是挥笔画出一张单手提着长刀,脚踩恶鬼,脸黑如墨的门神像。
落影担心道:“相爷,你没事吧?”
他不会被嫂夫人气疯了罢。
张珉将画递给他,没回答:“去将此画流传出去。”
落影把画正过来一看,惊讶出声:“相爷,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画那么丑?!”
他真的没事吗?
“滚。”张珉拿过文书,懒得施舍他半点儿眼风,“这是李无疾。既然是门神,肯定要分左右,两边都贴同一张画,像什么样。”
好兄弟,不一起受苦受难,说得过去?
落影明白了:“好咧,保管让京城的老百姓门前都张贴上。”
白送也得传出去。
“贴什么东西?”李无疾从墙头翻过来。
欻欻——
府兵从各个角落冒出来,长枪长矛压在李无疾脖颈上。
李无疾伸手压低府兵手中的长枪:“是我,动刀动枪干什么。”
府兵才不管是谁。
除了相
爷,所有无故翻墙的人都得抓。
落影:“……”
看见李无疾,他有些心虚,赶紧把画像叠两下,塞进怀里。
“相爷,那我先走了。”
溜了溜了。
“嗯。”
张珉应声,改完文书才抬起眼,挥一挥手,示意属下把枪撤走,放开李无疾。
落影已麻利离开办事,李无疾阔步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皮文书,双手送到他跟前:“陛下有令。”
张珉也得起身,双手接过,翻开看。
令上倒没说什么大事,只是提到西郊有一窝土匪,李无疾奉命清剿,让他跟着前去认人,看看有没有北宛的人混入其中。
“北宛?”张珉抬眸看李无疾,“北宛近来有动静?”
那群人,还没被他打怕?
居然敢混进京城。
“听说是老北宛王重病,那位小王子想要和大王子争夺王位。”李无疾摊手。
朝堂新旧君王交替时,必定会有动荡。
很正常。
只不过北宛是一个十分看重武力的国家,勇者当道,不论长庶年岁。
小王子生性爽朗直率,智谋不说,那身蛮力的确比大王子强得多。
当年在草原与漠北之间,他们频频追逐交手。小王子虽然输得多,可也输得起,不像大王子,老是窝囊放狠话,使些阴损手段。
基于此,张珉和他们陛下与小王子三人,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他们从各自立场而言,是敌人;可私下也能短暂做做朋友,一起喝酒纵马。
大衍立国时,小王子更是重礼庆贺。
大王子怕是记恨也忌惮这点,所以想从大衍找些功绩,让老北宛王刮目相看。
张珉也想到这点,将文书放下:“那大王子恐怕要失望而归了。”
李无疾松了松手腕,脸上锐气难挡:“谁说不是呢。”
他们两个合手,就算来的是会打洞的草原黑鼠,也休想从他们掌心逃脱。
*
医馆前。
叶瑾钿停住脚步,深呼吸一口气,大步往里走。
魏初兰听闻她来找谢昭明,什么也没说,只让药童将她引去后院内室。
谢灵听闻有人前来,手一抖,画纸全废了。
她将笔丢下,手忙脚乱要找地方躲。
闲看书卷的谢昭明,无奈点醒她:“去侧室好了。”
谢灵赶紧抱着裙子跑去,慌乱中落下一只木屐。
叶瑾钿入内时,谢昭明刚弯腰捡起那木屐,丢进侧室,把门掩上。
她得以与趴在桌底下,只露出半张白皙小脸的谢灵对上一眼。
水灵灵的大眼睛闪过害怕,“欻”一下,缩回桌底的布幔后。
叶瑾钿:“……”
这位妹妹比兔子还容易受惊。
谢昭明侧身挡住门的方向,请她到内室落座:“叶小娘子请。”
桌上图纸还没收起来,叶瑾钿低头便看见那张正在改进的脚踏跃张弩。
谢昭明笑着收拾,塞进旁边的藤箱里:“舍妹胡乱涂画之作,见笑了。”
他亦坐下,挽着宽袖斟茶。
叶瑾钿开门见山:“我去过军器监了。”
“哦?”谢昭明将茶递给她,“那叶小娘子此次前来,是——应下此事了?”
叶瑾钿接过茶盏,小声道谢,轻轻摇头,又点头。
谢昭明不催促,等她慢慢说清楚。
“我能先问问,到军器监修缮武器能有多少钱吗?长工还是短工?休沐又怎么算?”叶瑾钿一连串发问,跟普通人在外寻活计并无区别。
谢昭明:“工期可长可短,军器监什么时候都需要能锻造、修缮兵器的能人。休沐与朝廷官员一致,上中下旬各一日,元日、冬至、清明有假七日,其余小节三日,全年共计二十一节。”
叶瑾钿:待遇这么好!
“至于薪酬——”谢昭明呷一口茶,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普通修缮武器的匠人,一月两三贯钱,越是高位,钱便越多。”
叶瑾钿算了算,也还不错。
尽管她觉得这个人说话有些藏着掖着,不够坦诚,但与她打听来的都能对上。
她沉吟片刻,问他能不能先去军器监看看。
谢昭明:“……”
真是命苦,休沐还要跑腿。
张子美那厮不给她娘子补点儿珍稀药材,都说不过去。
为了不吓着对方,也为了遮掩最真实的目的,领路的监正带她将所有损坏的武器都看过,并且依照这些武器的损伤程度划出不同能力。
监正指着放置在长木桌上的三十六石弓力的弩,道:“陛下有赏,能在下月前修复此弩,赏三万钱。”
谢昭明补充:“赏钱是另算的。”
叶瑾钿:“!!”
囊中羞涩的人,只迟疑片刻便挑选修缮那几把弩。
“你当真能修?”
“能!”
监正容色一驰,暗中吐出一口气。
幸好,还来得及,不然就要右相他们以身冒险了。
“好,你到这边来。”监正命人将弩抬回去,带她入一所与打铁铺差不多布置的屋子,“这位是——”
“东家?”叶瑾钿看着立在炉后的人,颇有些惊喜,“原来你也选择修复弩。”
只听铁匠说他在此修缮武器,倒是没想到对方是修弩。
这弩其实不太好修,打出来的机括与构件要承受三十六石的弓力,还要在一个月内打出来,本身就是一件近乎无稽之谈的事情。
不过她试过锻造三十石力的弩,所以想试试能不能做出三十六石弩的机括构件。
不知对方有几成把握。
东家看见她和谢昭明站在一起,完全没有好脸色。
要不是监正在中间周旋,她觉得对方大概要甩更大的脸子,甚至冷嘲热讽一番。
叶瑾钿捏着耳垂,心想,管他呢,给夫君挣补药的钱要紧。
*
叶瑾钿入军器监,张珉抓土匪。
夫妻二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情,一时之间倒是将入相府的事搁置了。
两人在外奔走归来,看到对方只想安静抱一抱,一起捧着热茶看看星星,赏赏庭中花木。
张珉和李无疾将土匪窝端了,掘地三尺,的确逮到三个北宛国的人。
他们一身大衍人的装扮,口音也是当地口音,险些就将左右武侯与明卫骗过去了。
只是可惜,张珉办事素来比旁人多七八个心眼,李无疾又是胆大心细的主,嬉皮笑脸归嬉皮笑脸,办事可不含糊。
不过那三个北宛人死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知道张珉刑讯厉害,眼看逃不掉就直接服毒了。
李无疾气得砍树:“他爹的!老子还没抓住他,怕个鸟啊!”
“看来,对方很熟悉我们。”张珉倒是不见半点气,下马将死人翻过来,掰开他们的嘴巴,“青绿色,南陵国的孔雀毒。”他意味不明地嗤笑,“准备得可真是周到。”
不留半点儿把柄。
李无疾用蛮力将他们后背的衣服扯烂,看着被火烧成一团也隐隐可见色泽,却难辩图案的刺青,咬了咬牙:“他二大爷的,连图腾都抹去,够狠。”
“不急,遣人把尸体秘密归还原主,看看他的反应。”张珉起身,拍了拍手,“虽说,这土匪头头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但还是先审审,走吧。”
李无疾暗道晦气,遣属下去办。
意料之中,土匪头头根本不知道三人身份,连他们有没有异常行动都搞不清楚,反倒是卖了不少国都的消息给对方。
李无疾听笑了:“就你这脑子,也能当土匪头头?”
简直侮辱他老本行!
确定土匪头头罪行不假,李无疾当场把人诛杀,将寨中骚乱镇住。
张珉闭眼歪头,却没躲过溅射的血迹。
他随手擦了一把,有些嫌弃地看着手上的污血,甩了甩,在李无疾肩膀上擦擦。
李无疾:“……”
不到两日,市井流言又起。
流言说,右相山中狩猎,有个猎户杀猎物时把血溅到他脸上,他怒而戗杀之。
闲下来的张珉,欲向自家娘子重提入相府的事情。
路过肉摊,听了一耳朵流言的叶瑾钿,心里虽然有所怀疑,觉得猎户能把血溅到右相脸上,也委实需要走动一些关系才能近身办到。
然而——
她终究只是寻常人,并不想自家夫君冒险。
叶瑾钿忧心忡
忡拉着他的手道:“夫君,听闻右相今日又斩了一个无辜的猎户。这般阴晴不定,也实在太可怕了。”
张珉:“……是、是吗?”
他勉强扯出一点笑意,不想为难娘子,让她担心。
嘶——
实在不行,要不他编一个远离“右相”,但是又能留在相府安心做事的要职?
瞧瞧,她夫君吓得脸都青了!
叶瑾钿拍着他的手安慰:“药钱的事情,夫君不用愁心,我如今在军器监帮忙修兵器,所挣银钱再加上夫君的薪酬,也足够买药买肉,不必紧巴巴过日子。”
不等张珉说什么,她就将第二剂补汤送到他嘴边,自己也端起补汤饮尽。
第36章 她更爱看他这般略略有些失态的模样
入口的药味稍有不同。
除去药材的味道,还有些猪骨的荤腥。
张珉喝上两口,确定自己没有搞错,便问娘子:“药汤换了?”
感觉这药汤有些熟悉,好像喝过。
“嗯。”叶瑾钿的眼睫在氤氲热雾中颤了颤,藏着怕被发现的心虚,“那几剂药喝完了,想着受累多日,炖些药膳汤补补。”她强自镇定,饮了两口,抬眸探他脸色,“是……不好喝吗?”
张珉吹了吹热气,饮下半碗,连连摇头:“没有,很好喝。”
娘子就算是炖糠,肯定也能做得比旁人香!
叶瑾钿眉眼弯了弯。
张珉看着她月牙似的潋滟桃花眼,又仰头喝完那半碗,跑去再装一碗,放在旁边纳凉。
叶瑾钿倒是不着急,慢慢啄饮,就着汤药赏景。
四月将至,庭院杏花落尽,桃花未绝,伸出的花枝探到杏枝身上勾缠,随风摇曳,像一对牵手奔走在月夜的少年男女,透着些青涩、娇俏。
柔软月色似也偏爱这光景,如风扬的薄纱般滚滚而过,笼上蒙蒙白光,再撒一些到生有圆叶苔藓的水缸上,皱碧铺纹,倒映的浮光亦可照彻桃杏双枝。
叶瑾钿不免想起自己先前的梦。
梦中的她和美人夫君,似乎就是桃杏所化,落地成童,少年时于山涧戏水,青年时在溪边欢好。
回想起那一幕幕,肚腹饱胀撑得慌的感觉忽生。
她莫名有些热。
“夫君——”叶瑾钿放下空碗,抬手摸了一下脸,看向身边人。
岂料,端着空碗的张珉,似乎比她更热。
他脸上汗珠密密冒出,布在白皙泛红的脸上,像是浸过水的烂熟杏果,透出一股很浓的古怪香气。
她一瞬有些恍惚。
那种香气,或许可以称之为情潮。
情潮来得汹涌,张珉压不住,只能扯着衣摆掩盖:“娘子,我好像有些不对劲,我先回……”
他撑着手,想要站起来离开。
脚刚支起来,还没用力,叶瑾钿便伸手将他手腕握住。
“娘子?”张珉不敢抬眸瞥她,只僵硬看着随风纠缠的两花枝,神思缥缈。
娘子手掌圈住的地方,好舒服……
叶瑾钿瞧着他泛红的脖颈与耳朵,忍不住倾身靠近,伸出手指轻轻拨弄。
张珉一抖。
她忍不住捏住那耳垂,轻轻揉了揉。
好细腻柔软的手感!比上好的暖玉还要润手,而且温热怡人,剔透得十分引人。
自家夫君身上,还真是无一处不好看。
叶瑾钿莫名生出些得意,也没发现微微颤抖的人,眼底眸色都生出些挣扎。
过往压在心头的念想偷偷壮大,她此刻为其所驱动,听从内心差遣,指腹顺着耳垂往下,轻轻摸着他泛出粉泽的脖颈,突突跳动的温热脉络,还有蛰伏在高高圆领袍与薄皮之下棘突的一点。
喉结随急促呼吸滚动,实在打眼。
叶瑾钿目光一转,被彻底吸引走所有注意力。
她靠得更近了。
杏花香与药香混杂,促使她眼底萌生潮气,将理智遮盖,满眼都是这具漂亮得不像话的皮囊。
“夫君——”
她回家后便散开的发丝从后背滑落,随着一根松松半挽发的系带,缓缓倾泄,堆在他手掌与大腿上。
凌乱,腻滑。
轻飘飘的发丝,钻进指缝,滑落腿跟,将他牢牢压住。
张珉手指猛然一收,紧紧扣在木板上,指骨与染上绯红的青涩筋脉陡然立起,突兀扎眼。
鼻间桃花香骤浓,如同一瓮陈酒,馥郁、醇厚。
他不禁闭上眼,不敢看眼皮底下睁大眼睛,好奇逗弄喉结的娘子。
可眼不见,所闻所听所感便愈发敏锐。
桃花香直接浸入肺腑,娘子轻轻嗅闻他衣领深处的呼吸在耳膜处回响,脖颈滑动的、带着薄茧的手指,像带弯钩的密布小刺,存在不容忽略。
指腹所过之处,层层栗意耸起。
“娘子——”他睁开猩红的眼,眼尾处潮意如春水横生,手掌慌乱握住那往衣领底下游走的手指,紧紧攥着。
“夫君,你有点香,还有点好摸。”
“!!!!”
娘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你喝醉了。”张珉彻底红透,顾不得多加掩饰,一把将她抱起来,脚步凌乱而匆忙地撞入内室。
叶瑾钿先是吃惊他突如其来的大力,见他脚步踉跄,赶紧环住他肩膀,心想,唉,夫君又逞能。
也不知会不会扯伤手臂和腰。
是以,张珉刚把她放下,还来不及离开,就被拉得跌坐在床前脚踏上。
叶瑾钿俯身靠近他,双手在他手臂和腰腹上游走:“手还疼吗?腰没事罢?”
张珉好不容易一点点蓄起来的理智,轰然崩塌,溃散。
散飞的最后一片理智,被他死死抓住,他抬眸看着自家娘子,哑声问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室内无烛火,月色透窗而入,映照出一片流动光绸,铺在榻上三五寸之处,莹然若雪,明净如琉璃。
桃花眼就横在这片浮光中,眼底欲色浓重。
她说:“我知道。”
张珉看着那双迷离不清的眼,沉默不语。
撑在榻边的手指,死死陷入柔软的寝被里,急促呼吸被压住,犹难避开入鼻桃花香。
叶瑾钿捧起那张玉白清雅的脸,低头亲一口自己心心念念的红唇:“你是我夫君,我想摸你,天经地义!”
张珉:“……”
简直就是虎狼之辞!
仅存薄薄一片的理智亦面临消散,张珉喉结一滑,思绪不知怎的就拐了个弯,出口的话也就掺杂了私心,很难端正。
他问:“那娘子想要怎么摸?”
叶瑾钿被难倒了。
这种事情,她从来没干过,上次咬牙花大价钱买的《拿下柔弱书生的九十九计》只草草翻过几页,知道这么一句话,但还没来得及细看。
她眼神飘转,想要寻书橱里的书,翻开看看。
见她躲避,张珉那片理智顿时化为虚无,消散在晃动的水样浮光里。
他仰起头,近似蛊惑般,低低问:“娘子想要摸哪里?”
黑亮的眼睛在光下,叶瑾钿看得不甚分明,却忍不住被攫取目光,盯着那双眼,认真思考。
春图上,女子吐舌的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
她不禁伸手抚摸那两片柔软的唇,贪心地轻轻摩挲,揉出乱红颜色。
桃花眼在浮光中愈发迷蒙。
张珉偏头,在她指尖上亲了一下,殷红的唇轻启:“娘子只想摸一下而已吗?不想再试试别的吗?”
别的?
叶瑾钿看着自己揉成靡红的唇瓣,想起染上醉红的软烂杏果,口舌顿时生津。
尔后,她低头,覆上红唇。
张珉呼吸顿乱,手背上细小的脉络都浮出来,纠缠起伏的肌肉,牢牢攀着。
窗外有风不息。
桃杏缠枝横扫屋檐,“唰唰”作响,声若簌雪,花香暗影入墙来。
他舌尖几动,游走在齿后,蠢蠢欲动而未动。
薄唇慢慢濡湿,叶瑾钿寻思着,时机应当也差不多了,不至于吓着夫君,便伸手穿入他后脑勺披散的发丝中,舌尖轻触,想要叩开齿门。
温软轻点,犹如火星落入干柴。
张珉瞳孔深
处有什么颤了颤,咽喉急急滚动,发出一声悠长满足的喟叹。
继而,仰头紧贴她红唇,犹如一只饿了半个月的困兽,拼命掠夺她的唇舌。
他大抵是尽力压制过,可那吞咽的急切还是令人心惊。
若说前两次是柔情似水的缠绵,那如今就是不知餍足的侵占与劫掠。
叶瑾钿唇舌都麻了,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他素日都是冷静自持,斯文有礼的模样,难得急切,倒是让她愕然之后,多上几分意料之外的新鲜。
其实,她更爱看他这般略略有些失态的模样。
她想要回应,却因发麻判断失误,咬破他唇角,让血腥弥漫在两人嘴里。
张珉短暂回神。
叶瑾钿终于逮住机会喘一口气,想要往后退些许,却被叼住唇瓣轻吮。
他似已沉湎沦陷,眸色不见半丝分明,只有本能作祟,放她喘过一口气,又霸道仰起头,将她拉下情潮。
叶瑾钿手脚发软。
她的理智也全然飞走,只想用力从他那里汲取他的气息。
什么气息都好,只是本能想要占有他身上的东西。
窗外风更狂。
狂风助长火焰,轰一下便让两人骨头缝里的欲念烧得噼啪响,“哔啵”一声又一声。
眼看欲念燎原。
忽地。
“当——”的一声锣鼓响,震起散落满地的理智碎片,勉勉强强彼此吸引,胡乱拼回。
叶瑾钿瞥见张珉揉成残红的唇瓣,看清那星点的啃咬伤痕,有点不敢对上他眼睛。
禽兽呐!
她抬手捂住脸。
张珉心里“哐啷”空了一瞬,心道,完了,他方才忘乎所以,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本性,不知会不会被娘子不喜或怀疑……
他伸手拉住叶瑾钿的手指,感觉自己躁动的血渐渐浸染夜凉,有些冰冷。
手上触摸的那点温热,成了他苟活的依凭,勉强收拢拼好理智,让冷静覆上皮囊:“夜深了,娘子困了罢?”
他伸手扯过寝被,盖在她身上,掖紧。
叶瑾钿还在羞愧与自我谴责,不太好意思对上他眼睛,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在他脸颊上亲一下。
“夫君也早些歇息。”
张珉眼睫一跳,比刚才深吻更隐晦而巨大的愉悦,从尾椎攀升,直抵心房与头皮。
可紧随而来的,还有并非光明正大获得温情的惶恐不安。
他生出比之前还要更加贪婪、不要脸的念头,并且这个念头已深深扎根,难以拔除。
他怀着惭愧亲她额头:“娘子好眠。”
第37章 “来,兄长,对自己这副皮囊自信些。”^^……
苍莽天际挂着密密积云。
放眼望去,细雨如丝,宛若一层斜斜织就的薄纱,在虚空飘摇,于人家屋顶堆积成绵软的一团。
叶瑾钿出门忘记拿伞,走出内廊才记起。
她折返内室,在青瓷大肚缸里取伞,不经意瞥见安静躺在吉祥纹镂空书橱的一本书——
《拿下柔弱书生的九十九计》。
迟疑两息,她捞上书塞进布袋里,提起饭盒出门去。
军器监上工不比她夫君在书院里上课,晚些去也无妨,只是中午只有半个时辰歇息,一直到申时过后才能下工。
走小道的话,步伐快些,军器监离家便只有两刻路程,经过相府后门往西直走,拐两个弯就是。
不算特别远。
住在相府后院的家眷,从小楼往下看,能清楚看见她不紧不慢绕过小水坑的脚步。
张蘅陪张珉猫腰攀在窗边,看她嫂子提着裙摆和食盒,微微晃动雨伞路过。
“嫂子心情好像不错。”她看向做贼一样的兄长,不是很理解,“你哪里看出来她不高兴了?”
张珉顶着一双彻夜不眠的青黑大眼睛,趴在窗台上,依依不舍目送她远去,幽幽道:“你不懂她,她生气的时候不像你,心思不挂在脸上。”
张蘅:“……”
“唉……”张珉翻着手上柔弱书生的话本,很是惆怅,“这破书有什么用,一个个混账东西全靠娘子大度宽宥,没一个擅长请罪的。”
他都恨自己手不够长,伸不进书里打他们一巴掌。
难不成他除了负荆请罪,就别无选择了?
张蘅:“……有没有可能,夫妻之间不需要请罪,只需要略略施展你的美貌就好。”
她长兄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要什么请罪。
美人计一出,嫂子肯定就心软了。
张珉抬眸看她,声音恢复低沉:“你近来又随郡主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上一次看完什么公主与面首的故事,酒后对着公孙朔那厮胡言,说什么要找个男人开荤之类的虎狼之辞。她倒是闹完就忘记此事,却害得相府后院的墙都秃噜谢顶,被某些人夜夜盯梢磨出光泽来。
这次又要做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你这话本跟我看的有什么区别?”张蘅撩起他手中的书籍扬了扬。
只不过——
唔,她看的话本经过郡主精心挑选,甚至是专门请人按照她所述而写,荤素搭配得恰到好处罢了。
张蘅抽出腰间匕首,对着锃亮的刃哈一口气,用袖子擦擦,递到他面前:“来,兄长,对自己这副皮囊自信些。”
张珉:“……”
他卸了她的匕首,塞回去,以行动彰显自己绝不以色侍人的决心。
“行,不说这个。”张蘅正了正自己腰间的匕首,“阿兄倒是说说,找我到底何事?”
她本来跟郡主有约,欲相携与某几位世家公子一起游湖来着。
说起正事儿,张珉将话本往她书案一丢:“老北宛王快不行了。”
张蘅眨眼:“那不是好事儿?”
老北宛王跟他长子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进入边城掠夺粮食,还要抢走妇人幼儿。
妇人为其逞兽能开人口的奴,幼儿则被烹食。
小王子从小接触中原文化,多次进言,多次被打得身上开花,还要他们这群对手帮他理伤上药。
简直荒谬。
对方若是要死,她先花大价钱买爆竹摆一条街,炸它个三天三夜庆贺一下。
“怎么,兄长担心大王子上位?”张蘅沉吟,“草原各部族不都是推选,或者打一场么?难道老北宛王昏了头,还想举全力推大王子上位?”
小王子是隔壁沙宛国公主所生的孩子,因联姻的关系,并不为老北宛王所喜。这么说来,老北宛王忌惮北宛传给小王子,极有可能会落入沙宛手里,也算情理之中?
张珉说:“我只怕大衍和北宛迟早有一场仗要打。”
身为武官之首,他不可能不出战。
可娘子先前结识的那群朋友,多是点头之交,可以一起蹴鞠,却未必能交心,也未必能事事维护他娘子。
娘子不至于离了他不能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安排得妥当些,再妥当些。
“那,兄长的意思是——”
“你想个办法,与甜甜结识,若我要出征,你多多陪她。”
“行。”张蘅一口应下,“兄长放心便是。”
她从前就老跟在公孙朔后面,悄悄偷瞄嫂子,却始终未能和对方交个朋友。
现在也算如愿了。
*
军器监。
叶瑾钿用过晌食,窝在廊下一角翻书,不去打扰另一边拉着长脸啃炊饼咸菜的东家。
对方约莫还在怀疑她与谢昭明联手设局,把他坑进军器监,便将那炊饼当成她,看她一眼,咬住炊饼用力拉一下。
炊饼放久了,特别有韧劲,东家咬得一张脸狰狞成方相,又如被马群踩过的泥巴。
叶瑾钿:“……”
她默默扭过头去看书。
这本书买回来许久,她还是头一回翻。
市面上的话本,多是男子执笔。所写柔弱书生的话本子,无非就是书生攀附上对他一见钟情,再见痴心的娘子,还有些不要脸的在功成名就后,将妻子变为妾,腾出妻位娶公主。
她见过有人被感动哭,说书中那男子真是太不容易了,被打二十板子也要留下发妻当妾……
自那以后,叶瑾钿便只看志怪话本。
可她万万没想到,太平日子也没过上几年,如今的话本内容就有这么大的变动。
她瞪直眼,看书中狐妖脚踩书生腹股,一脚拿下一个,一夜拿下好几个柔弱书生。
啧啧。
难怪是拿下柔弱书生的九十九计,原来是不同人不同计。
她不过看上三分之一,已是大长见识,险些忘记自己午后还要继续上工。
叶瑾钿有些心虚地将书本压整齐,放回布袋中,又将布袋的结缠上好几道,牢牢绑好。
修弩不只是简单的锤炼,还要先看弩需要的机括和构件,将其描摹,标注尺寸,再捏土范(土做的模具),然后才开始打铁的每一个步骤。
做好三套机括与构件,还得打磨过,再装上去。
东家比她早两日到,已经试着打过一副,但是他觉得不满意。
今日晌午前浇铁水,他见叶瑾钿所行章程与他不同,已认定对方胡闹,午后叮叮锤铁时,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叶瑾钿:“……”
真是小孩脾气呐。
*
相府。
谢昭明摇着扇子,在前堂和中庭都没能找到人,只能拦住修建枝叶的府兵:“你们相爷人呢?”
偌大一个相府,找不到张子美便罢了,怎么连落影他们都成了没影儿。
府兵脸皮子一抽,往庖厨的方向指了指。
狐狸成精如谢昭明,一下也没能精准咂摸出这个微妙表情的深切意思,只知道似乎来得不对,待会儿说不准要倒霉。
幸好,身后很快就传来另外两位的声音——
“谢狐狸,来这么早?”李无疾一只手勾搭上他肩膀,吊儿郎当样歪过来,“怎么,是不是你太缠人,被娘子嫌弃,赶出家门了?”
“……”
谢昭明合起扇子,笑眯眯推开李无疾顶在他肩膀的胸口:“我娘子的事情,与你无光,少打听。”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温柔一击,“没有娘子的人,没资格谈缠人不缠人的事情。”
他就爱跟他娘子呆一块,有错吗?
孤寡老男人,懂什么。
李无疾“啧”一声,有些牙酸。
他转头捞抱臂慢慢走来的公孙朔:“行了,小国舅。妹妹不在,你这套矜贵少年郎的气派可以省省了,走快两步罢。”
公孙朔险些被他拉得一踉跄,当场半跪在地。
他脸绿了:“你一个大我近十年的人,能不能稳重些!”
李无疾随口应付着,把人拉到庖厨。
庖厨外特别热闹,落影一整个营的小军官基本都在场,一个个望着庖厨里忙活的张珉,疯狂吞咽。
“真是见鬼了。”李无疾停下脚步,揉揉眼睛,满是疑惑看上半晌,又扭头看公孙朔,迟疑道,“你看见庖厨的人了吗?”
公孙朔目光迟滞:“嗯,张子美。”
谢昭明:“……你们说的是煮茶都嫌弃要生火,烤兔连皮都不想褪的张子美?”
他脑子是被门夹扁了,还是被猪踹过?
今儿个怎么突然转性了。
落影他们听到背后有声音,回过头来,看清人之后赶紧行礼。
李无疾摆摆手:“不必多礼。”他下巴一抬,指向厨房里有模有样忙活的人,“你们相爷?”
落影:“……是。”
谢昭明:“他这症状,多久了?”
落影:“……不久,也就最近这一两个月。”
天天勤奋练着呢。
只可惜,他们相爷苦练的厨艺,犹如他们辛苦积攒的学识,都是鬼见愁般的存在。
暂时还见不得人。
谢昭明三人难得亲眼瞧见这般奇景,将落影赶跑,占据窗台,将小盆的酢浆草挤到一角,闻着传来的香气,肆意嘲笑某个绑着花鸟纹粉蓝襜衣(围裙)的“娇俏”人夫。
公孙朔张口。
张珉头也不抬,道:“你手边那盆酢浆草,是我妹妹从东山观姻缘树下特意挖回来栽种的,要是摔了,你自求多福。”
公孙朔左手一抬一抱,将委屈巴巴挤在角落的花盆抱在双臂间,还推攘李无疾:“往边上让让。”
李无疾:“??”
谢昭明觉得武将真是不可靠,还得他一介文官出嘴:“张子美啊张子美,你这扮相还真是眼皮子上挂钥匙——开眼了。”
张珉对兄弟惯来没什么好脸色,当即冷笑:“我这扮相怎么了?穿上襜衣我居家贤惠,戴上面具我锐气难减。你以为我是你?男生女相,雌雄不辨。”
“瞧瞧你那专程看人笑话,幸灾乐祸的样子,风范在何处?人性又在何处?
“就你这样,也不知道嫂夫人看上你什么。”
谢昭明不无炫耀之意:“那就不劳你费心了,我与内子多年夫妻,恩爱两不疑,是你这种摸摸手都傻乐半天的愣头青无法体味的。”
张珉牙疼:“谢昭明,你嘴巴抹毒了吧,这么些年,嫂夫人到底是怎么忍受你的。”
“内子甚是爱我。”谢昭明慢悠悠扎刀,“她就喜欢我雌雄不辨,温柔骂人的样子。你不懂。”
三人:“……”
呕——
李无疾看张珉装盘,翻窗进去:“来来来,我来帮你端菜。”
落影等人,默默后退三步远。
庖厨里,李无疾一手端菜,一手捻起一块肉,仰头丢进嘴巴里。
谢昭明盯着他容色,没错过他瞳孔细微的收缩。
不过很快,对方就若无其事,大口嚼着,把盘子递向他们两个:“这手艺居然还行。”
公孙朔伸手捻一块:“是吗?”
谢昭明含笑拒绝:“信手捻取,着实失礼,我便不吃了。”
下一刻。
公孙朔险些捏爆花盆,他的手抖了抖,拍在窗框上,将窗扇震得“啪啪”撞墙。
谢昭明感叹:“张子美,看来你的厨艺足以叫伊尹①为之锤心,国舅与大将军为之失言落泪,而窗扇为之感动撞大墙。”
张珉:“……”
第38章 用正身去娘子做工的地方看看
嘴里味道杂陈,浓郁冲天。
就像酸甜苦辣咸五味化身为人,把脚伸进锅里洗过,再将洗脚水煮熟一样。
委实一言难尽。
李无疾急急忙忙找泔水桶,吐掉嘴里的肉。
顾不上说两句谴责追究张珉的话,他立即跑到水缸旁,伸手捞起水瓢,含上一大口水,又折下一段柳枝嚼嚼,仰头“咕噜”两下,让水四处冲撞,带上残渣再吐出来。
一脸漱掉三瓢水,才算将那古怪的味道全部清干净。
公孙朔不如他动作匆忙仓皇,但也紧跟其后。
干呕的声音在庖厨外回荡。
谢昭明:“……”
他就知道不会有好事。
幸好,他天性稳重谨慎,不与这俩傻子同谋。
待嘴里味道消散,俩傻子才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
他们扶着柳树缓缓转身,扭头。见落影几人居然在石桌上摆开菜肴,端着饭碗夹来吃,眉头便是狠狠一跳,险些龇牙。
“这是什么新的惩罚手段?”李无疾捏了捏眉心,捶了捶胸口,“我当年跟着张子美的时候,他还不至于这么没人性呐。”
落影他们脸上愁苦,但是又带着一种麻木的释然:“什么惩罚,这菜尚能入口,比先前好多了。”
起码熟了,闻着还有些香,吃完不会上吐下泻。
他们这般大惊小怪,还是没吃上相爷刚开始
做的饭菜,大惊小怪。
李无疾和公孙朔呆滞:“……”
张珉夹了一块肉,塞进嘴巴里嚼嚼:“我的厨艺真有那么差吗?这不比我们急行军时的干粮好吃?”
李无疾和公孙朔:“……你是脑子坏了,还是嘴巴坏了?”
掺沙的干饼都比这好咽!!
谢昭明感叹:“能将食物做得如此骇人听闻,令两位将军闻之色变,这何尝不是另外一种天赋异禀……”他拍了拍张珉的肩膀,“你不必自卑。”
张珉:“……滚。”
“你说滚就滚,我们岂不是很没有面子?”李无疾也伸手拍拍他肩膀,看他脸不变色就着那几盘菜下饭,胃里有些翻涌,“话说,你找我们来到底做什么?”
他默默后撤几步,不想闻到那股味道。
闻着香,吃着五味杂陈,万一下次闻到同样的肉香就想起来……
嘶——
委实有些可怕。
他觉得人有些口腹之欲,还是很重要的事情。
“扶风来信,说石家军快要到京城了,还欲派人前来再试探一遍。”张珉大口吃饭,似乎味觉已经死去,“我寻思,这等重要关头,可以借机发挥一下。”
李无疾:“??”
公孙朔问:“什么意思?”
这是要借哪里的“机”来发挥一二。
“我懂了。”谢昭明转念一想,便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觉得长久装病,断不是你的风范。而且,此番北宛闹事,你如果还一直病中不出,更不妥当。”
不管是北宛还是石家军,都是跟他们真刀真枪打过数不清大小仗的敌手,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过分的反常与顺遂,只会让对方愈发戒备。
张珉嘴里塞着饭,无暇说话,只点头以示对他所言的肯定。
李无疾感叹:“狐狸就是不一样,能有直接看透人心的本事。”
公孙小国舅很是赞同,轻颔首。
张珉白他们一眼,吞下嘴里的饭菜:“我打算与你们相约饮酒,把事情闹大一些,务必让盛京将此消息传遍。”
落影腾地站起来:“相爷放心,这事儿我们营最擅长。”
打探消息和传消息,舍他们其谁?
“此行目的有二,其一要震慑北宛在盛京留下的奸细,让他们知道我还拿得动刀,由不得他们放肆;其二要让石家军的人以为我身负重伤,只是在假装没有伤。”张珉将眼神递给谢昭明,又冲落影侧侧头,甩个眼神。
落影明白,认真听谢军师言。
谢昭明沉吟片刻,将扇子一合,抵在下巴上,笑道:“好办,此事我拟个章程交给落影。”
张珉点点头。
一阵清风吹拂过,掠走庖厨墙角摇摇欲坠,带着淡黄卷边的桃花花瓣,自他们头顶挟裹到半空中飘荡。
花瓣在风尖光口上游走,渡上半边华光,迈过半日光阴,落在黄昏暮色里。
叶瑾钿倾身,踮脚探出窗外,伸手接住从枝头飘落的半干花瓣,拢在掌心给张珉看:“夫君你瞧,桃花快要落尽了。”
再过一段日子,恐怕就看不到桃花的影子了。
她抬眼往窗外的花枝看去。
张珉从凳子上起身,越过她肩膀看一眼花瓣,便又将目光定在她侧脸上:“花开花落风有信,下一个春天,我们就可以再次和它相遇了。”
而且——
他望着她眼角的霞色,心想,春天即将过去,桃子也该长出来了罢。
“说得也是。”叶瑾钿手掌一倾,将半卷的枯黄桃花送走,探头看它飘入落红里,便继续切菜。
张珉将下巴放在她不怎么动的左肩,不敢压得太实,怕将她压疼,只虚虚悬在上方,碰一碰就很满足了。
感觉到背后若有似无的温度,叶瑾钿有一点儿不自在。
她近来看书,看得颇有些恍惚,总觉得能从书中窥见自家夫君的影子,一不留神就会将书中人幻想成他们两人。
“娘子……”
叶瑾钿回神:“嗯?”
张珉在她耳边轻声说:“下一个春天,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东山院的桃花吗?”
东山院是盛京第一道观,后山有近十里的桃林,每到春日便格外热闹,特别受有情人喜爱。
桃林中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榕树,长在山巅,听闻将红绸挂在上面,就可以祈愿成真。
张珉从未去过那等地方,如今倒是有些向往。
他想下一个春天还能陪在她身边。
叶瑾钿记不得那棵老榕树,也不清楚跟它有关的传言,她问:“夫君想要看桃花?”
她把切好的菜堆进菜盘里,转身放到灶台上。
张珉绕着她打转,含糊说道:“唔……是有些想,但现在花期已过,只能等新岁新春了。”
叶瑾钿要炒菜了,抬肩轻轻推了推他脑袋:“将这边灶也通一通,把火烧起来。”
张珉不舍直起腰,坐回杌子上烧火。
火焰自旁边灶中引渡,竹结“哔啵”一声炸开,火星飞溅,如银花绽放。
银花怒放后,点点黑灰与灼白,在炉子边沿留下痕迹。
监正看着一脸严峻的东家,眼神瞥向叶瑾钿,目带询问之意。
只可惜,叶瑾钿也光顾着低头看新打出来的构件,并不施舍他一眼。
监正轻咳一声,见仍旧无人搭理,只好开口相询:“二位,这是成了还是不成?”
“构件成了。”叶瑾钿将打磨精细的构件拿起来,套入弩中试试,“但是需要找人连发十弩试试。”
东家扫过她手中的构件,目中轻色敛起,欲言又止。
可待叶瑾钿抬眸向他看去,他便蓦然转过脸,脸颊绷得咬肌鼓胀,如同一片崎岖山路。
监正略过他们二人微妙的眼神官司,着人去相府请人来试。
公孙朔、谢昭明和李无疾都默默转向张珉。
张珉:“……看我作甚。”
李无疾歪在柱子上:“这里你官最大,监正请示的又是你,不看你看谁?”
公孙朔抱臂:“难道你不想去军器监看看,表嫂在那边过得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谢昭明端起人畜无害的温和笑意:“想必,弟妹回去,只会跟你说‘一切都好’、‘夫君万莫忧心’一类的话罢?你当真不想去看看?”
张珉:“……”
谢昭明:“还有,你不是说想扭转弟妹对‘右相’的偏见,这么好的机会,怎的不去试试?怕了?”
张珉:“……”
谢昭明觑他脸色,轻笑:“再者,你过两日要闹事情,骤然而出,未免显得太过不寻常,倒不如先提前露露脸。”
这个理由还不错。
张珉轻咳一声:“既然是为公事,那便走罢。”
他转头去换一身黑白文武服,戴上恶鬼相的黄金面具出来,随手把锏捞起。
谢昭明、李无疾和公孙朔:“……”
啧啧。
他们三个对视一眼,含笑跟上去。
军器监离相府并不太远,几人腿长,没多久便到了。
张珉在门前停住脚步,踟蹰一阵,黄金恶鬼面具下的玉白俊脸颇为不安。
后面三人不耐烦推他进去,没给他反悔的余地。
张珉一步小踉跄,险些跟迎面而来的监正抱作一团。
“相、相爷?”监正懵了,膝盖有些软,“怎么是你、您亲自前来?”
张珉抬手扶了他一把,很好地藏起自己方才那步踉跄,冷艳高贵“嗯”一声,惜字如金低沉道:“兹事体大,来看看。”
监正又向其他人行礼。
寒暄过,他赶紧把人领去靶场。
叶瑾钿和东家占据靶场两角候着,看见黄金面具都有些后知后觉,等监正拼命使眼色,说“还不赶紧向右相行礼”,他们才回过神,赶紧揖礼。
对于自家娘子与东家之间的那点事情,他早有耳闻,但今日见两人生疏分两道,还是忍不住皱眉,静默不语好一阵。
他不说话,两人不敢直腰。
“不必多礼,抬头说话。”张珉看着叶瑾钿一身厚重襜衣,瞄过她额角汗湿的发,指尖动了动,“弓在何处,让——”
他骤然反应过来,
几人身份也不好泄露。
恰在此时,直起腰的叶瑾钿与三人打了个照面,目浮异色:“你们……为何都在一处?”
第39章 掌心之物
靶场有两棵枣树。
黑铁似的枝干直愣愣插入天青苍穹,将远山交剪零碎,碎得如同张珉此刻忐忑的心。
他们为何会在一处?
这话他来答,未免显得过分欲盖弥彰了些。
张珉只能将目光缓缓放到谢狐狸身上,指望他来圆场,将事情兜住。
谢昭明文雅一笑,犹如春温:“区区不才,来瞧热闹罢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又有痼疾在身……”他说着,应景一般咳上两声,“哪有这等心力,与他们二人为伴。”
他巧妙将张珉单独摘出去,似乎并非与他同行一般。
李无疾和公孙朔都不蠢,平日调侃张珉归调侃,但这等要事上,却不敢随便乱来。
公孙朔说:“我受少将军之命,前来试弩。”
李无疾道:“我受大将军之命,前来试弩。”
监正:“……”
这是闹哪一出,什么叫“我奉我自己的命令”。
可他也只能配合,笑着说道:“对对对,这两位便是前来试弩的……”
李无疾好心告知自己新身份:“参军。”
盛京大小官员何止数百,监正不知参军身份,倒说得过去,叶瑾钿并无怀疑。
公孙朔轻咳一声,主动打破诡异氛围,走向东家:“要试的就是这把弩?”
东家盯着张珉的黄金面具,似乎有些出神。
公孙朔一提醒,他才拱手行礼,将弩托到他面前:“是,就是这把弩。”
李无疾见状,走向叶瑾钿:“还有这——”
话没说完,张珉就越过他,伸出套了黑色手衣的手掌,接过叶瑾钿递出的弩:“这是你做的弩?”
“不是。”再次见到右相,叶瑾钿莫名有些心虚,“只是我修的机括和一些构件,弩是军器监先前留下的武器,不是我做的。”
平心而论,右相在外名声的确糟糕透顶,但是她上次遇险,对方还算做个人,从头到尾都没将她丢下,也没拉她当肉盾挡刺杀的剑锋刀芒。
灾祸是他带来,连累了她,要说感激他,倒也没必要。
只是——
她怕夫君不堪磋磨,便千方百计搜他的丑闻和流言,用来打消夫君前往右相府谋生的念头。
这么一想的话,确实有愧。
她往后退去一步,以示赔罪与尊重,双手将弩呈上:“右相要亲自试弩吗?”
他不是伤得很重么,怎么还敢试这种弓力那么强的弩。
奇怪。
张珉刚往前半步,就见叶瑾钿仓皇后退一步,似乎很畏他惧他,只想远离他。
心里的酸涩还没泛起来,他便下意识将脚尖一转,离她三步远便停下来。
“是。”黄金面具之下,薄唇轻抿,冲李无疾使了个眼色,“李参军,将弩呈上来。”
“呈上来~”
李无疾在心里阴阳怪气重复他的话,面上倒是配合,摆出下属该有的恭谨姿态,立在这夫妻俩一侧,往右接过弩,再转身递到左边。
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其实也不是很有必要。
张珉握紧弩,将箭入膛。
其实弩用起来不似弓那般费力,只要能上箭和稳住弩身,基本就没问题。
剩下的事情都可以交给弩上的机括和构件解决。
可十六石弓力的弩,多少人光是上箭入膛就得废掉牛鼻子的力。
叶瑾钿入过军营,也鲜少能见轻轻松松,两根手指就把箭入膛扣紧的人。
她眼眸眨了眨,在这一瞬间想起某位同样罩脸的故人。
弩一上肩,张珉的眼神就变了。他看着靶场的箭靶,就像看到必须要手刃的敌寇一般,隐含即将破云穿雾的锋锐。
出箭会有反震,李无疾有些担心他肩膀上的伤会崩裂,忍不住伸手:“右相,要不还是我来?”
“不必。”张珉摇头。
娘子所修的弩,第一箭当由他发。
他扣下机括,箭矢离膛,牛筋狂震,嗡嗡鸣响,推着弩臂往后倒,擦着臂膀而过。
叶瑾钿看到黑色武袖上,似乎有水光一闪。
他——
伤口还没有好么?
“嘭”!!
百米之外,箭靶碎裂。
李无疾惊喜:“真修好了?!”
张珉面具下的嘴唇,骄傲勾起,仿佛夸的人是他。
他心满意足,将弩递给李无疾:“剩下的,就交给李参军来试了。”
旁边已射出三箭的公孙朔:“……”
啧,磨蹭。
他压上第四支箭。
旁边的东家也紧张盯着他手中的弩。
监正忍不住提醒:“还请少……小参军小心些,这弩乃故去的欧神手所造。面世之后,也不过能承受七发箭矢,便会崩坏构件与机括。”
欧神手乃享誉天下的兵器锻造师,寻常匠人修复,一两箭就会再次崩坏。
如今能承三箭已是不得了。
食指一勾,机括一松,第四箭安稳射出,弩并不见任何损毁,又或许只是肉眼看不见。
公孙朔想了想,放入第五箭。
李无疾这边也接连射出两支箭,在上第四支。
接连发出的两支箭,同时透过新靶子,深深没入泥地,只剩下一根白色尾羽在风中摇摆,融入草色里。
叶瑾钿和东家都屏住呼吸,不自禁往前几步,盯着弩上机括构件看。
她的第五支箭,东家的第六支箭已上膛。
心脏“咚咚”鼓鸣,她不禁咬紧下唇,抿嘴,牢牢盯着李无疾肩上承托的弩。
不知这次打出来的铁,够不够硬,能不能撑住五支箭。
“咻咻——”“嘭——”
一道箭矢发出,一道箭矢半空坠落。
公孙朔臂上的弩机构崩裂,碎铁飞溅。
他当即将弩一丢,往旁边翻滚离开;李无疾也怒喊了一声“你太姥爷的”,往另一边扑去,给身上添一撮草。
叶瑾钿赶紧抬起手,护住脑袋和脸面,急急往后退,却不小心退入一个浓郁椒芷香的温热胸膛里。
熟悉的香气,熟悉的淡淡血腥味。
她短暂愣了愣神,不知对方护着自己做什么。待四周阒静,她缓缓移开手臂,对上如垂帘一般挡在面前的白色仙鹤银纹文袖。
尚未回神,便发现银白中有一线红色往下流淌,突兀刺眼。
叶瑾钿张大嘴巴:“右相,你的手——”
流血了。
林下清风一吹,将她发带撩起,打在那道红线上,搅出一片混乱殷红。
她赶紧伸手把发带捏住。
“无事。”张珉将手背过去,藏于身后,对跑过来的李无疾一抬下巴,“小伤而已,继续试。”
他转身往后走,走了两步,回头招呼呆愣的她,“你,过来。”
叶瑾钿迟疑片刻,走向他。
谢昭明神出鬼没地从旁边现身,掏出一个木箱,塞进她手里:“你来给他处理伤口。”
木箱一放下,他就退出八步远。
叶瑾钿想要拒绝都不行。
迟疑时,李无疾手中的弩机构也爆裂,但是有前车之鉴在,他得以顺利躲开,听到裂响便丢下弩跑。
“六支箭,第七支便承受不住了。”
公孙朔被划破脸皮,跑来找创伤药,闻言道:“比我手中那弩多承力一支,表嫂还真有能耐。”
叶瑾钿干笑,拿起手中干净的布道:“你们能——”
不等她问,李无疾就勾住公孙朔的脖子,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把人拉走:“不行,我好像撞到肚子了,快找个地方替我瞧瞧。”
监正招呼东家:“先将残骸收拾了。”
东家看着叶瑾钿,似有百感交集,眸中底色几度变幻
,好像有什么话想要说,却被监正强硬拉走。
张珉看她为难,主动冲她伸手:“将布给我,我自己来就好。”
右肩是假伤,左肩是上次的伤口被扎裂,不算特别严重,随便处理一下就好,何必让她难办。
叶瑾钿迟疑。
“我不喜欢别人靠我太近。”张珉干脆将她手中布巾抽走,提起木箱往屋里走,将门关上。
谢昭明:“……”
这么处理也行,这次第传出去,恐怕石家军和北宛人各有各的离谱猜测。
叶瑾钿站在门外,望着自己掌心沾惹的一点红,总觉得有些烫手。
桃花眼里,浮出一片对不知名情绪的茫然。
“娘子?”
住宅内廊下,张珉已换下文武服,一身竹纹雪青宽袍。
还带着些许热雾潮气的发丝放下,用同色发带松松挽起,安静垂在后背上。
他手掌撑在铺开的草席上,探头看叶瑾钿怔愣望着的掌心,“你怎么了?手疼吗?”
叶瑾钿将手心拢起,只觉得被血染过的那块地方,一直涨热,灼痛的感觉挥之不去。
她轻轻摇头,看向自家夫君:“我没事。”
张珉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伸手勾走她披散在肩膀的发丝,轻轻捻动把玩。
“娘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叶瑾钿对上那双含光带水的黑亮眼眸,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瞬间消散,只剩下一个念头——
还是哄美人夫君要紧。
她顺势歪倒在对方怀里,圈住他的腰,枕在他腿上:“怎会,我若有心事,定会说与你听,让你也哄哄我。”
“当真?”张珉黑亮的大眼睛,瞬间浮起一层雀跃的光,似乎很期待能有哄她的机会。
堆在腹股附近的衣物多褶皱,叶瑾钿枕得不是很舒服,点头时用脸颊将褶皱蹭开,弄平整一些。
不知这动作何处不妥,她家美人夫君一抖。
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弹起,戳在她脸颊上。
她下意识伸手将它压下去。
掌心之物温热,韧软。
第40章 娘子帮我
淡云薄薄夜沉沉。
熏香散尽,月移树影,在廊下石子路的水缸前摇曳生姿,切割水上悬浮月色。
低低的蛙鸣蟋蟀声随风止骤然断绝,长夜漆静。
叶瑾钿的确不通人事,但看过诸多春图与话本子,也算对手中物略有了解。
便因略有了解又不甚其解,是故她生出些莫名的窘迫来,忍不住把头埋在张珉腰上,有些不太想见人。
手指和手臂都僵住,无法使唤它们动弹起来,而手中物却异常活跃,断断续续敲打她掌心,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滚烫。
她其实有些好奇,很想看看。
看看夫君身上所有的东西,是否与文字、春图所描绘的一般,还是有别的模样。
这么想着,越发羞窘,从发丝中露出的耳朵赤红一片。
事情好像愈发变味,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
明明她先前只是想要跟对方和睦相处,相敬如宾,替他养好亏虚孱弱的身体。
可如今——
她好像从单纯欣赏这张脸、这具精雕细琢白玉像般的身体,转而为欲要细细探索。
叶瑾钿心中的某个念头逐渐清晰。
便是清晰,所以心惊。
——她想看他动情的样子。
这个念头对身体孱弱的夫君来说,显得过分禽兽,叶瑾钿羞愧闭上眼眸,企图将这荒唐的想法压下去。
张珉垂下的、乌沉沉的湿润眼眸,将她耳垂霞色尽收眼底,欲要出口圆场的话,被他吞回去。
眸中亮色几度浮沉,他在孽海中挣扎。
对他而言,令娘子心生怜惜,乃至露出羞赧颜色的人是“柔弱书生”,不是他张子美。
可倘若是他,娘子大概又会像今日这般,害怕后退,连替他上药都像接过烫手山芋。
然而——
他想,自己或许真的是个疯魔的狂徒。
此情此景,他心中想的居然是先用皮囊蛊惑娘子,再慢慢露出真面目,循序渐进让娘子接受真实的他。
先前早就打好了这样的主意,不是么?
张珉压住心头冒出的酸水,急促呼吸却压抑不住,喷涌而出,落在叶瑾钿耳边,像浓雾密林中的一声含糊敲击。
无法醒神,倒是让人徘徊沉沦。
本来就算不得清醒的她,鬼使神差地收紧掌心。
“唔……娘子……”张珉弓下腰,额头抵在她手肘上,艳红的唇瓣悬在她小臂上。
急促的呼吸,全部都洒在上面。
叶瑾钿感觉有一张潮热呼吸织就的水网,将她手臂虚虚拢住。
斑驳月色下,铁弓似的腰似被拉住弦,随时会发出穿云破雾的一箭。
下一刻,温柔细腻的吻落在她小臂、手肘,隔着衣袖落在肩头,扫开紧紧覆着的乌黑发丝,停于耳垂。
略带沙哑的嗓音,在耳边轻声问:“娘子,耳朵和脖子可以亲吗?”
吐息入耳,一阵痒意直往里钻。
叶瑾钿侧了侧耳,想要用肩膀将酥痒蹭掉,抖出来,恢复清明灵台。
“娘子……”
美人夫君的温柔低唤犹如缠人的藤蔓,绕着她的耳廓不停打转,一直往耳蜗里钻,似乎想要钻通七窍。
也许已经钻通了。
要不然,她怎么感觉脑袋像被什么轻敲,有些迷迷瞪瞪,聚拢不起任何思绪,就连鼻腔与咽喉都被挤压一般,喘不顺春末夏初略带粘腻的气儿。
她吞下一口唾沫,闻见浓郁杏花在鼻尖绽放,欲与藤蔓纠缠盘绕。
“娘子……”
她不应声,他便黏糊糊地喊她。
语调好不可怜。
“娘子,可不可以?”
叶瑾钿眼一闭,心一横,出口的嗓音都带上轻颤:“你亲。”
温热濡湿,急不可耐地将她耳垂包裹,又造访脖颈,徘徊在后颈处,拖出一片水色。
张珉的手掌扶在她肩膀后,大拇指缓缓滑过衣领。
可也只是滑过。
他贴在她耳朵后说话:“娘子,你可不可以坐起来,换个地方靠。”
靠在他肩膀也可以。
“哦,好……”
叶瑾钿迷迷糊糊应声,松开发僵的手指。
下一刻,手指又被按下去握着。
张珉抬手圈住她腰肢,将她单手抱起来,支起一条腿给她当靠背,让她歪在自己怀里也歪得舒服些。
顺手,将薄薄的兽皮毯子扯过来,盖在她左肩上,也盖住他腰腹不寻常的突显处。
他往后靠在门边的墙壁上,让薄薄的轻纱随忽而又起的风,与月色一同将他们笼罩在内。
雪青发带坠落,他顺滑的青丝披散,拢在肩头,滑落手侧,如香云纱堆在手指上。
滑腻,柔软。
玉白的俊脸泛起淡淡的粉红,黑亮眼眸潮水暗生,推动春波满溢到眼角。
美人过分好看,叶瑾钿有些晃神。
她低头,顺从本能亲了亲他潮红的眼角,轻啄一口,喟叹一声:“夫君,你真好看。”
张珉眼眸颤了颤,雾色横生。
浓密的睫毛扫过她的唇,微微刺痒,微微顺滑。
“娘子别松开,它很喜欢你。”
说完,脸颊晕开的粉红,霎时染成绯红,连沙宛葡萄似的大眼睛,都不好意思地缩起来,挤成水汪汪的一团。
掌心被亲吻两遍。
绯红传染,亦落到她脸颊上铺开。
近乎劝诱的低哑嗓音,在她耳边诉说:“甜甜,娘子,我好难受……”
叶瑾钿垂眸看他淌出细密汗水的脸,烧得如同烙铁般通红的耳朵与脖颈,顺着往下,还可以看到敞开一线,瞧不清衣衫底下是什么光景的凌乱衣襟。
衣襟歪斜,倒是露出一截弧度极其了然的好看锁骨。
锁骨内的皮肉紧绷,玉白中透着薄红,若是倒上浓醇的酒液……
她闭眼,打断越发不像话的念头。
“夫君怎么了?”叶瑾钿缓缓睁开眼,看着那双迷蒙的眸子,低头克制地在他唇角亲了亲,却难以自控地补上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张珉唇瓣张开,
认真看清她容色:“要……”
他觉得自己此刻像一个孤注一掷的可怜赌徒,带着几分癫狂相,颇为无状。
“娘子帮我。”
他拉起她的手,捏住指骨收紧。
叶瑾钿的脑子呆滞几息,很快便着魔似的听他所言,帮他的忙。
青年衣物微乱,却还紧紧包裹,她身着薄衫,却有兽皮毯子盖住。夜凉的风拂过,还有青色薄纱自内室飘出,绕在他们身侧,把他们紧紧缠住、拉紧。
他们额头相抵,看对方却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张珉低头,仰头,绕过覆上眼眸的青纱,将她唇舌攫取,掠夺呼吸。
世间万物阒然雅静,他们耳边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这一刻,酸水终于被甜意盖过,他沉沦于名为“叶瑾钿”的爱意情潮中,涉水深深,难以自拔。
不知过去多久。
“呼——”
劲风掠过,绷紧的弦终于发出,直指苍茫夜色。
庭院石灯骤然灭掉,周遭暗沉不少。
张珉伸手拂开薄薄青纱,低头用腰带擦拭她粘腻生津的微凉手掌,一点一点,细致又周到。
叶瑾钿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嗓音暗哑。
张珉回神,紧了紧衣带便将她抱起,红着脸送到榻边:“我……我去烧热水给你洗洗。”他急匆匆逃离,跑到门口,硬着头皮回来拿走兽皮薄毯,“这、这也拿去洗干净。”
他脚步匆匆离开。
叶瑾钿本想说些什么,但是看他步态跌撞,红云满脸,还是算了,先让他安静呆一会儿。
夫君脸皮薄么,没办法。
庖厨里,火已升起;庖厨外,张珉使劲揉搓薄毯,低头嗅闻是否已散去那股有些难闻的石楠花味。
清洗过四五遍,他才住手,将薄毯搭上竹竿晾水。
收拾好水盆,叶瑾钿揉着肚子,从廊下走来:“我有些饿了,想煮面条吃,夫君要吃吗?”
张珉双手浸凉水浸得通红,本欲伸手出去,又握了拳,只把手肘递过去:“我不饿,娘子不用管我。”
他要吃,等待会儿她睡着,去隔壁差遣手下人就好。
递出去的手肘,本意是让她搀扶,他没料到娘子会直接挽住,脑袋往他肩膀上倒。
柔软的发丝一贴近脖颈,刚没下去的红晕,“欻”一下又上脸了,唇角的笑意根本压不住。
——娘子近来,好像越来越习惯亲近他了。
叶瑾钿闭着眼睛往前走,没太注意。
入了厨房后,她倒腾出猪油和面粉,又将篮子里那摘多的小把青菜递给张珉,让他洗一洗,直接剁碎跟猪油炒。
大半夜的,清淡些也行。
刚用碗量面粉,准备揉面切切,想着劝说自家夫君陪自己吃一碗,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咕噜”。
她讶异回眸,看向某个不久前说自己不饿的人。
张珉:“……”
叶瑾钿忍住笑意,假装没听到:“夫君陪我吃一碗可好?”
张珉低头,懊恼,恶狠狠盯着自己不争气的肚子:“我听娘子的……”
叶瑾钿低头量粉,和面。
有风轻吹,刚才被青纱揉乱的发丝拂到眼睛上,有些刺眼,她抬起手臂,想用肩膀弄走。
“娘子别动,我来。”张珉伸手,小心翼翼捏走发丝,握在手中,替她重新绑好头发。
绑发他天天干,不至于不会,就是怕弄疼娘子,动作间会慢一些,显出几分恂恂慎重。
墨发绑好以后,他又忍不住用五指梳理平顺,梳完又着迷地捏着发尾把玩。
叶瑾钿切好面条,转身,对上一张沉迷上瘾的脸。
她疑惑:“……夫君?”
张珉红着脸松开手,挠了挠发烫的耳朵后侧,若无其事坐回去烧火。
叶瑾钿把面条下锅里,用锅铲搅了搅,坐到他旁边的小杌子上,托腮看他:“就这么喜欢……我?”
不怪她过分自矜自信,着实是他爱意太明显。
四娘说得对,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他眼里的深情。
张珉用火钳子撩拨灶膛里的柴禾,低低“嗯”一声,倒是没有藏着掖着。
他看着火光,轻声诉说心意:“我就想和娘子年年岁岁,朝朝暮暮,盼着睡前闭眼见的人是娘子,一觉醒来睁眼见的人也是娘子。”
叶瑾钿从小流离,与阿娘一起跨越大江南北,从西向东,从南往北,常常安定几年便要搬迁,躲避战乱。
阿娘待她极好,她从不觉得自己缺爱,至此短暂人生,也只将阿娘、救命恩人和石头阿兄往心里放过。
乍然听闻自己有位夫君,她是茫然且无措的。
只不过看着对方比她更慌张的样子,她便硬不起心肠,说任何难听的话,更无法说什么“不如我们和离”之类的话。
再者,不可否认,他的确长得很好看。
美人总是更容易令人心软。
但心软也不代表她要稀里糊涂与一人共一生。最初想与对方当相安无事的姊妹,她也是存有私心,想着将来搞好关系,才方便说出好聚好散的话。
而今——
叶瑾钿觉得自己心境有所变动。
“那……”她沉吟片刻,问,“你要搬来和我一起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