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满天地。
没过几天,张珉的交接结束,全军陆续拔营返回京师。
风雪还不算太厚重,在雪色将他们掩埋之前,叶瑾钿终于得以望见盛京,望见那条熟悉的滋水河大道。
车驾在右相府门前停下。
张蘅与康宁郡主他们一行人都在,谢灵趴在附近商铺雅间,开了半扇窗冲她招手,还有一位——
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仰起头眺望的夫人。
“阿娘!”叶瑾钿眸色骤然大亮,迫不及待撩开帘子跳下车,提起裙摆朝她跑过去,扑进她怀里去。
张珉在身后,吓得险些魂魄离体。
看她安然无恙往前跑,苍白一瞬的脸色才重新染上血色。
叶宛娘也被她吓了一大跳。
直到人扑进怀里,心才落下去,找回遗失的声音:“我的乖乖心肝儿,快让阿娘瞧瞧,有没有瘦啊?”
叶瑾钿吸了吸鼻子,张开手转一圈:“没有,我吃得好,睡得……也好,怎会消瘦。”她反手握住叶宛娘的手,度量她手腕和腰肢的尺寸,“阿娘,你是不是……胖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
母女二人头一回分别那么久,思念肯定没停过,可怎么人却都长肉了呢。
叶宛娘顺了顺她的发:“哼,你舅舅他们那群人过得不好,你阿娘就食欲大涨,哪能不胖呢。”
在江南半年多,她看尽娘家那群混账东西受苦受难,本来离开女儿有些郁结的心情都畅快不少。
至于她老阿娘……
在家族没落前寿终正寝,也算喜丧了。
母女俩叙旧,顺手就把张蘅和康宁郡主一左一右拽进院子里,开始各自讲述这段日子的经历。
被丢在门口的张珉:“……”
李无疾歪着身体,搭过他肩膀,在他耳边模仿萧旻处置老司空时候,对劝诫的群臣怒喝的话:
“定国大将军与定国夫人不辞辛劳,为我大衍奔忙,老司空如此算计他们,证据确凿,还要稍候处决?
“诸卿,这是不是太令定国将军心寒了?
“还是诸卿皆以为,为君者不必明辨是非,赏罚得当,只须占尽便宜即可?”
萧旻当时的眼神锐利扫过一众人,似乎只要对方敢说一个“是”字,他就能把人推出去立
即处决。
他们陛下的确是个心肠软的君主。
可那只是对自己人,他可是用尸山血海堆出一条路的人,手段再温和,也不会惧怕诛杀碍路的人。
李无疾说得畅快,只恨不得蹦上车顶,顺道模仿那略带睥睨的眼神。
张珉却白了他一眼,毫无预兆走开,入府。
李无疾一个趔趄,险些头朝下栽倒在地,原地变成一株葱绿的大蒜。
“……”
眼里没兄弟的狗东西!
*
接下来的几日。
叶瑾钿忙着将礼物送到每个人手中,几乎一人一小箱,王四娘也收到了一篮子的椰枣和一本话本子。
她有些惊喜,收下之后忙翻箱倒柜找回礼。
实在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便去地窖翻出一篮子菜干塞给她。
其他人的礼物大差不差都是一张皮草,一副二十斤重的肉干和一篮子椰枣。
康宁郡主的皮草上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用瓷瓶装起来的沙子,一样是用棉布包起来的、沙漠独有的蔷薇石。
看到那枚掌心大小的蔷薇石,她的眼泪悄无声息涌到眼眶,骤然跌落。
坠落的眼泪中,藏着的是母亲和父亲每次从外面回来的一卷卷画面,他们摊开掌心,里面也总是躺着一枚别致的蔷薇石。
只是那些蔷薇石,在母亲和父亲离世后,随着战事辗转流离,已不知丢失何处。
“嗒——”
眼泪落在蔷薇石上。
康宁郡主释怀般笑出声,伸手将它拿起。
礼物送出才一日,回礼就送到右相府后宅,全是各色珍宝簪钗,只有谢灵别具一格,送了一箱好铁料。
张珉这边则忙着入宫述职,顺道接了个查抄老司空府邸、监督斩首的差事儿。
通敌之事,对一个王朝而言,委实罪无可恕。
萧旻根本不想留老司空到春日,在张珉放长假之前,就让他抓紧先把这事儿给办了。
不查抄不知道,一查抄吓一跳。
看着一箱箱搬出来清点的金玉珠宝,落影咋舌,撞了撞扶风手臂,小声蛐蛐:“我们相爷攻城几百座,都没收这么多宝贝罢?”
他老司空静坐深宅高堂,不过勾结贪污,竟就积攒了这么多财富。
世道何其不公!
行刑那一日,老司空一身囚衣跪在闸刀前,张珉掀起他独有的紫色文武袍,半蹲在他旁边,照例问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老司空一头白发被西北风吹得杂乱,如同此季路边萎靡枯败的干草。
他冷笑:“将我掰倒,你很得意?”
“多虑了。”张珉容色平静,“大司空是少年张十六郎想要翻越的高山而已,不是我想要翻越的山。”
他年少时候,的确怨恨过他助纣为虐。
那时的长辈们如同一座又一座翻不过的高山,令少年绝望又愤怒。
“自我入漠北起,我就发现你不过是个小土丘而已。”张珉起身,拍了拍袍子,“看来你也没什么遗愿,那就趁早斩了罢。我娘子想吃羊肉汤,我要去赶集了。”
他走向高台,丢下签筹。
*
打成结的蒜落入锅中。
羊肉汤“咕噜噜”翻滚出泡沫,又被张珉细心舀走。
叶宛娘坐在铺满阳光的庭中看着庖厨,捏了捏叶瑾钿的脸蛋:“你教他下厨了?还挺会调教夫婿。”
叶瑾钿压低声音道:“倒没有,他学会后,我才指点了两句。”
依他当初那柔弱书生的娇娇样子,她哪里好意思让他进庖厨忙活,不让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已经很好了。
她当初还怕烟冒起来,直接将他熏晕过去!
“那这孩子还挺有悟性,有些你老父亲的风范。”
“父亲也为了阿娘学烧菜了?”
“倒也不算烧菜。”
“啊?”
“他把庖厨烧了三遍,烤了只没去毛的羊,剥掉那些黑炭,里面的羊肉还挺嫩的。”
“……”
叶瑾钿有些敬畏她阿娘了。
*
冬日的午后来一碗羊肉汤,那可真是再圆满、舒适不过了。
他们喝过羊肉汤,便提着两篮子祭祀的东西到东山去,给那位烧了三遍厨房烤全羊的老父亲上香。
头一回见老丈人的坟,张珉还挺紧张,唯恐自己准备不周全,对着扶风提前给的章程看了八遍。
一路上,嘴里还絮絮叨叨念着。
叶瑾钿扯了扯嘴皮子:“夫君不必紧张,阿耶又不会从坟里跳出来找你谈话。”
“不行的,不行的。”张珉连连摇头,“万一岳丈对我不满意,托梦让你换夫婿该如何是好?”
第一次见面,还是得留个好印象。
像他当年第一次见宛姨,就是帮忙抢救粮食,宛姨就从来不反对他们在一起。
由于初次见面就扮演黑脸唱戏,谢狐狸那厮当初娶魏初兰,差点儿就在新婚当天没接到新娘!
万般准备,一开口还是嘴瓢,喊了句:“小婿,岳丈来看你了。”
叶瑾钿:“……”
叶宛娘:“……”
……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过目不忘的毒舌右相,瞬变小结巴,祭拜一座坟给拜出一身冷汗。
叶宛娘看得好笑,上过香烧过纸钱,就让他们走远些:“我有些贴心话要单独对你们父亲说。”
每次来祭拜,叶宛娘总要挨着墓碑念叨一阵。
叶瑾钿也习惯了。
她提起另外一个篮子,拉过张珉汗湿得厉害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走远了,掌中握着的僵硬手指才舒展,翻过来钻入她掌心,把五指撑开,牢牢握着,贴在身侧。
“娘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叶瑾钿指着不远处的破庙:“那里。”
张珉疑惑,看了看她手中的篮子:“你要祭拜那些孩子吗?”
难怪带了这么多祭品。
“是。”叶瑾钿慢慢靠近破庙,“但也不全是。”
她要还愿,酬谢神佛。
谢祂庇佑自己,顺利找到阿兄。
线香插入炉中。
袅袅烟雾里,她又许下三个愿望。
一愿亲友长康健,二愿所爱共白头,三愿天下永安宁。
*
张珉放长假,军器监给叶瑾钿迁至弓弩院院正后,也给她放长假。
他们带着被右相府老厨娘喂成圆球的小黄,回到小庭院亲自收拾,打算在这边小住几日。
光是清干净屋里屋外,便耗费两日光阴。
第三日终于得空,燃起红泥小火炉,煮茶看书。
冬雪飘落檐下,簌簌有风流转,听着便觉得格外静心。
院子栽种的树大都白了头,竹子还剩点儿绿意,伴着最角落那孤零零的红梅,凑出一丝生机。
叶瑾钿忽然想起窖藏的桃果酒和杏果酒。
她见张珉入内选书,便独自前去搬:“夫君,我去庖厨拿点儿东西。”
张珉以为她要换酒具,也没太在意,只探头应了一声,顺手从话本子里选出一本翻了翻。
翻着翻着,觉得故事颇有些眼熟。
这不是——
他平生事迹么。
翻了几页,他想起当初大眼书生交给她娘子的东西,瞬间便明了。
娘子这是将他们的故事,请人写了下来!
他顿时放下其他书,只拿了这本出去匆匆翻阅一遍。
叶瑾钿忙着试酒的味道,换小坛子盛酒,稍稍耽搁了一阵子。
张珉已将话本看完,放在一旁,看着在雪地上奔跑的小黄冷静一二。
没有用。
他又转身摆弄放在窗台的木头人,把两只木头人紧紧挨在一起,放在菖蒲旁边。
看着相偎相依的木头人,他灌了一口冷茶。
可当叶瑾钿抱着酒坛子拐入内廊,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不同寻常的激动,将酒坛子塞入快步过来的人怀里。
“你怎么了?”
怎么脸都红了。
张珉乌眸亮晶晶地看着她,揭开坛子封口闻了闻:“桃果酒?”
“嗯。”叶瑾钿举了举手中的小坛子,往窗台下的内廊走去,“还有杏果酒。你不是遗憾自己离开以后,赶不上桃杏交接的果期么。信时我无法替你留住,
可桃杏的果实可以。”
她弯腰,将酒坛子放在一旁。
还没坐下,就被人腾一下抱起来,塞入一个温热的怀里牢牢抱着。
张珉斜靠廊柱,让她坐在自己腰腹上,双腿支起来给她当椅背,再用狐裘将她裹起来,免受寒风。
叶瑾钿:“……你怎么了?”
张珉摇摇头。
他年少时候初觉自己心意时,自忧于身患重疾,死生不知,便想是不是不该拖累她。她是黑暗尽头的光,本就亮眼,没有人会不逐光向她而去。
绑在他一个本就脆弱,又终日在生死之间穿梭不定的人,也太亏了。
后来再相逢,看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荷包,他又自私地想,管他天地失色,他也不在乎了。能够与她欢愉一刻,足以慰平生。
“娘子——”
他只是缠绵唤她,俯身覆上她唇瓣,将她未语之言吞没。
近半个时辰溜过去。
被亲得头脑发晕的叶瑾钿,趴在他肩膀上,看见了狐裘半遮掩的那本书。
她瞬间明了:“你把书看完了?”
“嗯。”张珉鼻尖在她脖颈上蹭着,时不时啄一口,比小黄都喜欢舔人,“草草看完了,还得细看几遍。”
叶瑾钿耳根忽然一热,伸手去捞话本:“别看了。”
张珉眼疾手快抢过,不让她拿走:“为何?”他故意挤出一汪不解的水泽,翻开书页,“我觉得写得挺好的,值得反复翻阅。娘子你听这一句——‘张生看着瑶娘暗忖,只觉甚是爱她……’”
庭中桃杏亭亭雪满身,枝叶痴缠难解分。
沉坠天光洒满内廊,两只木偶并肩立在窗台蒲草旁,笑看这红尘。
张珉仰头读着手里高抬的话本,叶瑾钿坐在他怀中伸手去夺,却被一只手牢牢按住腰肢,小黄直身扒拉廊木地板,看着他们开心摇尾巴。
远处长街的叫卖声,混着邻里开灶的丁当声,声声入耳。
这是盛京普通而又平静的一天。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