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7

    第81章 看她的眼神无法素淡

    张珉心跳得格外厉害。

    叶瑾钿的手指压在他大臂上,都能感觉到一阵猛烈的、急促的跳动。

    谁也没说话。

    只是两人身上的热气腾腾,不断驱逐可供呼吸的空气,令四周流动的气息逐渐变得黏稠、炎热。

    他们呼吸都加重了。

    两道同样炽热的呼吸碰撞在一起,让乌黑的眼睛一点点模糊,暗沉。

    没得到回应,叶瑾钿歪头。

    湿漉漉的发丝随她动作一卷,拖动着往上蜷缩。

    吸附着肌肤的蠕动,让张珉险些失控。

    他抬手托住叶瑾钿脸颊,哑声道:“娘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叶瑾钿放轻松,将脸颊枕在他掌心里,看着他,“我说,我们圆房罢。”

    她又重申了一次。

    张珉咽喉滚动,震出一声笑意。

    笑意中酸甜混杂,还有几分晦涩的味道。

    “可你失去三年记忆,若是哪天骤然忆起往昔,发现自己对我,并不如如今这般青睐……”

    “我很清醒。”叶瑾钿打断他,手掌钻进他衣襟里,压在心头,“我知道我自己喜欢谁。”

    湿漉漉的发丝被夹在胸口与掌心之间,有水珠被挤出,顺着张珉的肌理往侧边流淌。

    微微发痒。

    他只觉那水像穿透了他的心。

    张珉哑然望着她。

    叶瑾钿低下头,看着他眼睛:“那你呢?”

    张珉薄唇微抿。

    “夫君如今,喜欢谁?”

    “那自然是……”他急切为自己正名,却在剖心时顿住,扶在她腰上的手收紧,低声道,“……由始至终,我心里眼里,独娘子一人而已矣。”

    “既然两情相悦,那你顾忌什么?”

    两情相悦。

    真是美好的词。

    张珉心跳骤然加速律动。

    一息、两息。

    没有得到回应,叶瑾钿收回手,掌心撑在他手臂上,稍稍用力,欲要起身。

    忽地。

    身一轻,视野拔高,目与屏风横齐。

    她下意识扶住手边摸到的肩膀,垂眸看向浸在火光烛影里的那张脸。

    张珉步履缓缓,光影在他脸上交叠,忽明忽暗,不甚分明。

    他把她稳稳放到床榻边上坐好。

    叶瑾钿垂眸看他半跪在榻前,仰头看她。

    圆润的乌眸里,满满的都是挣扎。

    她撑手扶榻,往后微倾。

    柔软的宽袍散开尾摆,露出带着温热水汽的膝盖。

    张珉顿了顿,拉过散开的袍角,将它遮盖。

    夏夜也清凉得紧。

    微风潜窗入户,掠人体温。

    叶瑾钿抬起赤足,轻轻踩在他腹股处。

    衣袍再度滑落,露出膝盖与小腿。

    她追问:“你在顾忌什么?”

    “娘子……”

    张珉伸手,将她脚踝握住,掌心滚烫灼热。

    叶瑾钿回应:“嗯?”

    张珉低头,在她膝盖上落下一吻:“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能克制自己。”

    她错看他了。

    他只是个卑劣使徒。

    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按兵不动;但有一丝可趁之机,又会打蛇随棍上,得寸进尺。

    他起身,撑手,将人逼得仰面卧倒于绵软被面。

    欺身而上。

    ……

    卯时,日出带露稀。

    天光墨蓝中带点儿橙黄,自远山蔓延成长长腰封。

    窗外有鸟啾啾,有鸡打鸣,依稀还有旁人家早起的推门声、脚步声、清水入盆声……声声勾勒万家烟火。

    薄光从窗缝溜进内室,落在叶瑾钿手边,照亮她探出被子外的光滑手臂。

    手臂斑红点点。

    旁边紧紧贴着她的润白膀子,更是雪地遍红梅,恍若石榴子。

    叶瑾钿迷蒙睁开眼,总觉得腹部涨得慌,挣扎着想要起身如厕。

    贴着她手臂的长臂一弯,隔着被子将她一揽。

    “娘子……”

    张珉迷迷糊糊喊着,人也往前一挪,紧紧贴上她。

    熟悉的感觉苏醒。

    叶瑾钿也醒了。

    昨夜被撞得溃散的记忆回笼,纵情而泥足深陷的一幕幕,在眼前快速跑过,却不失清晰。

    他炽热的身体,严丝合缝贴着她,如蛛丝缠人,连脚踝都得紧紧勾着不放;他五指压住小臂,缓缓往前爬,将她掌心撑开,挤入指缝中,牢牢扣住,压在枕边;他埋在她汗津津的脖颈中,一轻一重,时隐时现的灼热呼吸,死死缠住她脖颈……

    还有——

    动情时,耳边暗哑的、破碎的一声声“娘子”。

    可也不仅如此。

    她亦想起自己情到浓时,贴在他脖颈处,嗅闻到淡淡杏花香气,牙根泛痒,情不自禁咬上去……

    他腰腹四肢的肉紧实,脸颊和脖颈却柔软。

    一口咬下去,就像如今挂在枝头的杏子,饱满且软乎。

    念及此,事前的游刃有余,再度离她而去,羞赧卷土重来,将她袭击。

    叶瑾钿拉高被子掩脸。

    被子换过了,有一股桃杏果肉味道的熏香。

    他昨夜悬在上方,热汗涔涔散出杏香,眼神迷离看她的模样,又从脑海跑进眼里。

    她懊恼闭眼。

    “娘子怎么不睡了?”张珉在她肩头落下一个濡湿的吻,顺着一路往脖颈亲去,“今日还能休沐半日,不急起来。”

    他拉着她的手,塞回被窝里,往腰上探去。

    “不行。”叶瑾钿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彻底清醒,“我要如厕。”

    张珉埋在她脖子上吸了一口气,环住她腰肢压向自己,往前贴了贴。

    压力来得

    骤然,她差点儿没憋住。

    叶瑾钿:“……张、白、石!”

    张珉轻笑一声,在她耳垂上亲了亲:“被褥脏了,都归我洗。衣物亦然。”

    叶瑾钿:“…………”

    他们家何来第三条被子。

    拱完火的人,在火势燃烧之前,赶紧灭火。

    他一眨眼便乖顺,伸手捞起丢到床尾的袍子,给自家娘子披上,让她先解决人生大问题。尔后,便起来收拾床褥,打水晒在日光里,给她洗漱备用。

    弄好,才去收拾自己。

    梳发穿衣完毕,还不见娘子出来,他走到屏风旁边问:“娘子,你还好吗?”

    叶瑾钿:“……尚安。”

    就是身上全是斑驳红痕,看着就控制不住回顾往事。

    “怎么那么久都不出来?”张珉很是疑惑,“你体内那些……”

    叶瑾钿脑子一炸,赶紧扑出来,捂住他嘴巴。

    张珉眼角含笑,拉开她的手,噘嘴在她掌心里亲了亲:“……我都给娘子洗干净了,必不会令娘子多费心旁的事情。”

    叶瑾钿缩手,瞪他一眼:“别什么都乱亲,我还没洗手呢。”

    张珉无辜眨动溜圆乌眸:“又不是没直接亲过其来路,娘子为何这般脸红?”

    叶瑾钿:“……”

    好一个来路。

    她斯文柔弱又害羞腼腆的夫君,上哪儿去了!

    她没好气把人推出去:“闭上嘴巴,你给我洗漱去。”

    张珉被推得笑容满面。

    他踉跄着跌出去,回首的脸都快笑烂了。

    这样待他的娘子……

    还真是,许久不见了。

    叶瑾钿虎着脸,“啪”一下把门关上。

    某人的笑脸被挡在门外。

    她后背压着门扇,大拇指轻柔扫过掌心,绷着的严峻脸色被笑意撕去。

    撕得干干净净。

    眼角眉梢都换上带钩的形状。

    *

    刚开荤的人,眼神无法素淡。

    私以为情绪暗自流淌,其实都明晃晃写在双眸上,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是对钩子,将对方拉到自己身边,紧紧贴着。

    张珉眼眸弯弯,手中打着鸡蛋,眼里却没有鸡蛋。

    他眼里的红泥小火炉在烧。

    铜壶口冒出些许白烟儿,将庖厨染成仙境。

    叶瑾钿坐在小杌子上,轻轻扇着蒲草编织的扇,将火煽得红光大亮。

    闪烁的红光,照亮她饱满的脸颊。

    脸颊像一只有着淡淡绒毛的小桃子,瞧着格外可口。

    张珉吞了一口唾沫。

    “咕噜噜——”

    水沸腾了。

    白汽顶着铜壶盖,哐当一顿响。

    水声也不平静,被火烧得翻腾不宁,只好猛力往上顶撞,越来越猛,企图冲开壶盖。

    壶盖被水汽撞得不住发抖,起起伏伏不得定,企图紧紧抓住壶身,不再飘摇,却总是抓不紧。

    叶瑾钿往后挪了挪,抬起蒲扇往壶盖上一压。

    水汽受阻,用力冲撞了几下后,转向壶口,滚烫热水喷涌而出,将红泥小火炉浇得“噗呲”、“噗呲”冒白烟儿。

    炭火也灭了。

    叶瑾钿松开手。

    俄而。

    黯淡的红光陡然复亮,火又起。

    逮住机会的白汽一鼓作气,撞开壶盖,“咕噜噜”翻涌着,让壶盖悬空,洒了一地湿润。

    张珉赶紧放下手中的碗,前来收拾满地狼藉。

    叶瑾钿看着满地湿润,没忍住,用手中蒲扇拍向弯腰收拾的张珉。

    腰上挨了一下,张珉无辜抬起眼眸看她。

    “娘子这是怎么了?”

    叶瑾钿鼓着脸颊剜他一眼,低低“哼”一声,提起菜篮子跑出去择菜。

    张珉挠挠耳垂后。

    不知多做些肉,能不能让娘子消消气。

    他往门外探头道:“娘子要不坐一旁歇着罢,我打完鸡蛋就去择菜清洗。”

    叶瑾钿腰酸腿也酸,的确不太想蹲着。

    想想他昨晚不依不饶的“恶行”,她心安理得起来,把菜一丢,朝小黄招手,将它抱在膝盖上,挨坐廊柱眯眼。

    风吹过,头顶瘦削的杏枝“啪”地折断。

    *

    枝叶往下坠落,冷不防打在叶瑾钿头上。

    她伸手取下头顶火红枫叶。

    秋日的京城,枫红漫天,游人如织。

    鼎沸的人声中,她依稀听到“杀神”、“西北”、“归京”之类的字眼,但并没有在意。

    她捻动手中红枫,自长长人海一侧路过而其目不瞬。

    “来了,来了!”

    “就是他,最前面那戴着黄金面具的。”

    ……

    “黄金面具”几个光听就觉得奢靡的字,成功让本不感兴趣的叶瑾钿,忍不住踮起脚尖,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高坐马背的将军身上。

    马上将军宽肩窄腰,垂落的腿很长,一身金甲金面具,环刀在腰,瞧着威风凛凛。

    她只瞧了一眼,便想收回目光。

    目光拉回时,却无意瞥见他腰间玉牌浮雕的雪狼脑袋。

    巴掌大的白玉里,雪狼双眼镶嵌的两粒金丝绿宝石,无比打眼。

    一闪而过的两点绿意,拖动记忆里的一桩往事,令她瞬间坠入漩涡之中,往前栽去。

    迷蒙中,她得见漩涡里的另一个自己,一身褴褛布衣,宛若小乞丐,紧紧抱着怀中木柴,往前跌去。

    两只手伸出来,将她肩膀扶住。

    叶瑾钿睁开双眼,看着担忧望向她的张珉,往事在眸中轮转。

    “娘子?”

    她欲开口言语,额角两侧却忽然生痛,宛若有手指粗的铁针扎入。

    剧痛之下,天旋地转,令人难辨梦与现世。

    “阿兄……”

    她捏紧他手臂,喃喃这么一声。

    随后,便头一歪,软软倒进张珉怀里,不省人事。

    第82章 他曾身中蛊毒

    “砰——”

    医馆的门被撞开。

    一道雪青残影卷进堂内。

    药童急匆匆拦人:“这位客官,我们今日……”不开店。

    “没事,把门关上。”魏初兰侧眸瞥一眼,淡定将放置药材的抽屉合上,转身问闯门者,“叶小娘子怎么了?”

    张珉临到塌前才放慢脚步,把叶瑾钿小心翼翼放下,嘴里忙不迭将今日之事吐出。

    药童这才看清楚来人。

    魏初兰坐到榻边,望闻问切一番。

    手指扫过叶瑾钿脖颈上的红痕,像是什么也没瞧见一般,将手贴上去,默数脉息。

    “没事,只是淤血被冲开,想起往事,所以才头疼。”她让药童把助眠的熏香点上,起身去开方子,“开些凝神的药喝了,让她歇歇就好。”

    张珉捏紧拳头:“她是不是因为太累了,所以才……”

    魏初兰头也不抬,打断他:“我先前说过,她会慢慢散开淤血,恢复记忆。之所以这样,不过是时候到了,与你无关。”

    可他的手依然紧握,蹲在榻边,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地看着叶瑾钿。

    谢昭明闻声出外,瞧见张珉,有些意外,再往榻上一扫,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将人带到后院喝茶。

    张珉坐在石桌旁,透过兰花旁的冰裂宝瓶窗往内看,心不在焉转着杯,一不留神,错将茶水泼了自己一手。

    谢昭明递上袖中布巾:“擦擦。”

    张珉接过,随手擦了擦。

    谢昭明见他手指泛红,无奈叹息一声,认命去打水给他冲手。

    水打上来,把人喊到井边冲洗,也费了老鼻子劲儿。

    “你

    明知自己……”他低头看了一眼他冒水泡的手,又抬眸瞅他心神不宁往前堂看的模样,无奈摇头,“罢了。”

    谁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不犯糊涂。

    谢昭明给他抹上膏药,问:“她想起多少往事了?”

    张珉这才勉强分一丝注意给他。

    他摇头:“不知。”

    甜甜晕倒之前喊他“阿兄”,也不知记忆恢复到何年。

    主要是——

    他根本没戴面具,铜面具和黄金面具都没有。

    她又如何知晓他就是“阿兄”。

    到底是痛迷糊了,还是什么都清楚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谢昭明从腰带上抽出折扇,给自己扇风。

    是呀。

    他该怎么办呢。

    张珉亦有些怅然。

    正发愁,落影便翻墙而入,从天而降。

    人影被日光拉长,将枝叶疏漏的点点光斑全数盖过,不见一粒碎金。

    谢昭明调侃:“你的手下,还真是有你风范。”

    他企图将气氛盘活,却在听清楚传话后,跟着失去笑意。

    “急报。”落影一落地就将文书送到张珉手中,“北宛出兵了,已经向沙城攻去。”

    ——沙城是直接面向北宛国的边城之一。

    两人脸色顿时肃然。

    张珉一手接文书,一手把刚端起的杯盏放下,谢昭明亦霍然起身,将折扇一收,凑到张珉旁边看文书。

    一目十行的两人,片刻看完。

    “阿趷拉沙木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贪心不足。”张珉将文书往石桌上一拍。

    不发兵的和谈,竟敢要他们大衍用十六座城换?

    也不怕吃多了被噎死。

    他看对方就是铁了心要发兵。

    桌上杯盏“哐啷”,杯盖擦着杯身,发出一阵刺耳的挠声。

    落影:“陛下宣二位入宫。”

    张珉回头。

    魏初兰听到杯盏“喀嚓”,出来看情况,瞧他们脸色不佳,下意识看向自己夫君。

    谢昭明只说:“陛下召我们入宫。”

    魏初兰明白了张珉的眼神。

    “你们放心去就是,叶小娘子这边有我。”

    张珉朝她作揖:“那内子便拜托嫂夫人照料了。”

    *

    皇宫。

    德政殿。

    百官分坐两侧,商议出兵之事。

    日上浮云端,金光透过门棂,尘埃盘缠游上。

    诸臣浸泡在明暗交杂的条条竖影里,眼神分外沉敛厚重。

    可事到如今,依然有议和派跳出来说话:“我大衍初初立朝,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让老百姓休养生息,不能兴兵动众,肆意启用民力。忍一时之气,方可得千秋百代之长久。”

    附和的人不少。

    这种说法并非毫无理由。

    上溯百代,凡是历朝超过三百年的王廷,新朝初立所定的必是停战共识。

    民力不休不得复。

    然而——

    李无疾头一个跳出来反对:“你们倒是说得轻巧。敢情当年为了拿下这十六座城池,死的都不是你们身边的弟兄,可以随便奉送。”

    议和派:“武侯偏颇了!”

    李无疾冷笑。

    “我是武将,不懂你们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可我也明白一个道理,国家不是靠送城池立住的,而是靠拳头立住的。”

    “百年战事方休,民生疲惫,岂可虚耗之!武侯非万姓之众,安知民生疾苦!”

    “诸位要是真在意万姓生民的疾苦,就应该知道,唯有天下大定,平民老百姓方有机会安定生息。若是胡人的战马踏入我中原大地,别说是普通的生民,包括我等在内,都只是丧家之犬!”

    “天下之乱亦久也矣!天灾连连,百废待兴,不舍小何以保大,不弃车何以保帅!”

    ……

    双方激烈争吵起来。

    萧旻听得头疼,怒喝一声,让他们安静下来。

    帝王之怒,犹若雷霆万钧砸落。

    双方抿唇噤声,双眸目光却依旧激烈对撞,谁也不愿退让。

    萧旻揉揉突突疼的额角,看向张珉,语气缓和不少:“右相,说说你的想法。”

    “臣以为,倘若北宛要的只是岁贡,那还好说。”张珉容色平静,垂下的乌眸却深深,“可对方一开口,便想夺我关要十六城。

    “失去这十六城,我大衍便如同一只没有牙齿的老虎。而一只没有牙齿的老虎,谁不能欺负呢?

    “此战,已避无可避。

    “臣请往。”

    萧旻身为马上天子,自是主战,恨不能亲征;但为君主,他却不得不更理智一些,维衡大局。

    他又转向另一侧为首的杜君则:“左相以为,该当如何?”

    杜君则直身作揖:“臣以为,若有良策逼得北宛退兵,则和谈足矣。倘若只是北宛一国无礼索取城池,而无我大衍置喙之地,则不如一战。”

    谢昭明默然许久,此时才直身作揖,先急急一句“臣有言”,将议和派打断,再温吞掏出长长文书,不疾不徐诵读此战所需兵马粮草、武器被褥等辎重。

    且个中账目,皆与边关十六城的人口、税收、战略位置做对比。

    最后,他结言:“边关十六城五年税收,足抵此行军饷。而一旦失去十六城,燕山屏障不复存在,京师将直面北宛之铁蹄长鞭。届时,诸位恐怕终日都需惶惶度日。”

    十六城本就是大衍开拓发家之地,其势易守难攻。

    一旦失去,别说是五年,恐怕十年、二十年都收不回,只能南渡守国。

    公孙朔亦进言:“户部尚书与春宵楼勾结吞没之金,足抵军饷六成有余。皇后素来深明大义,不忍见民生凋敝,我公孙家自当倾全力以助,再资金两成,免万民之征税。”

    少年将军,其音也凿凿。

    李无疾忍住笑意,只勾动唇角:“既如此,也就是说,国库只需再出军饷两成便已足矣。户部侍郎,我大衍休战除匪一年,总不至于连这四成军饷都凑不上罢?”

    户部侍郎:“……”

    刚出纰漏的户部,不敢说凑不上。

    出兵之事就此定下。

    主将定为张珉,副将落影与扶风。

    北宛来势汹汹,提前准备的粮草已先行,张珉再度忙成圆转之器(陀螺),下朝便去点兵,酬兵,于瓮城鼓舞士气……

    他只能将女主拜托给谢昭明与魏初兰夫妻照顾。

    谢昭明问他要不要让别的将军出征,留在这里陪娘子:“此战不短,你若心神不宁,去到战场上……恐多有不利。”

    张珉摇头。

    惦记甜甜是他少年征战时候,做得最多的事情。

    即便如此,他这些年也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这一次也不会例外。反而是留在京城,他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甜甜。

    若是她露出厌恶他的目光,那他又要怎么办?

    而且,落影他们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在外,他心中总是惦记的,倒不如亲自带兵出征,先将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再说。

    国家安定,她也能安稳度日。

    再者——

    “倘若我留在京城,哪怕落影他们离开,身边暗卫也照样滴水不漏。”

    他离开,才会把多数暗卫留下,保护阿妹和娘子。

    “没有可乘之机,老司空是绝对不会出手的。而老司空不再度出手,陛下想要彻底铲除他这老顽固,将会变得十分困难。”

    所有的百年氏族都只能靠战争去消耗,寻常日子的政治手段,对将它们连根拔除而言,作用并不快,由头也不够充足。

    张珉压着他肩膀:“不管如何,都

    要保护好她。”

    谢昭明:“哪怕她醒来,就嚷嚷要杀了你?”

    张珉:“哪怕她醒来,想要杀我。”

    他不可避免,又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那夜月色明湛,碎雪遍地如漠北一带的盐湖。

    甜甜站于假山之巅,手持染血利刃,双目四下搜寻,对上翻墙回府的他的双眸。

    在她脚下,手持环刀的匪徒站了一圈。

    其中一人提刀对准他:“杀了他!”

    *

    “杀了他!”

    匪徒激动地往张珉扑去。

    兵刃森寒白光一闪,令人目眩。

    叶瑾钿宛若一尾被潮水冲刷到岸上的鱼,陡然惊坐起,浑身湿漉漉地粗喘气。

    梦中白光余威尚在,她视野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耳蜗里亦满是“杀了他”的仇恨声音。

    “滴答——”

    冷汗自鬓角滑落掌背。

    叶瑾钿闭上眼,缓了一阵,才算耳清目明。

    再睁眼,入目一片陌生。

    唯有屏风后露出的一双眼睛,颇为眼熟。

    “谢二娘子?”她扫过四周垂幔,以及不远处堆放的弓弩等物,“这是……你的屋子?”

    谢灵点头,又摇头。

    叶瑾钿猜测:“那是你的工室?”

    谢灵连连点头。

    “你可知,我家夫君在何处?”叶瑾钿问。

    她其实并不指望对方会开口回答。

    是以,她撑手往后倚靠在床头,打算静等她转身回去写纸条,远远丢给她。

    不曾想,一道带着几分糯软天真的声音,低低说:“张家阿兄奉命随军出征,已有几日。他们是急行军,如今怕是已到沙城。”

    叶瑾钿略有讶异。

    不过,她很快就收拾好神色,将所有事情串通起来,细细思索。

    梦中刺眼白光久久不散,她闭上眼舒缓:“可以劳烦你替我找杯温水,再寻些吃的吗?”

    谢灵小声说:“好。”

    她提起裙摆,悄无声息翻窗离开,寻侍女进去照顾叶瑾钿。

    叶瑾钿喝过温水,吃过清粥。

    待歇息一阵,恢复力气,便换过一身衣裳,寻魏初兰道谢结账。

    魏初兰推开她的荷包:“不必,你夫君已付过,尚有余钱。”

    她放下手中药秤,从钱匣子里翻出两粒黄金,放到她手边摆好。

    “喏,余钱。”

    叶瑾钿垂眸看着黄金半晌,伸手丢进荷包了,冲魏初兰一笑:“多谢。”

    魏初兰莞尔一笑:“不必客气。”

    二人目光对上,俱是心照不宣一笑。

    叶瑾钿朝她作揖,别过。

    走出药铺所在巷口,她毫不意外看着等在一旁小茶摊的谢昭明。

    此人身上士族气息浓重,哪怕只是坐在街边茶摊,亦如身处雪山之巅六角亭,抬头眺望朗朗明月般疏狂。

    “叶小娘子若是不急,不如坐下喝一杯茶?”

    就连语气,都如清风般温和舒爽,徐徐缓缓。

    叶瑾钿冲他行礼:“蒙定远郡公厚爱,只是庭院桃杏熟矣,再不回去,就得掉落一地了。”

    她的记忆,恢复了。

    谢昭明摇扇的手一顿,放下手中浮着碎末,未曾喝过一口的茶。

    他看着叶瑾钿离开的背影,问她:“你要去找你家夫君吗?”

    叶瑾钿头也不回:“暂不。”

    脑中记忆纷乱,她须得先理一理,再养养身体,恢复元气。

    再说了。

    将军出征,家眷留京,此乃惯例。

    她想离开也没那么容易。

    拐出巷子,进入长街。

    滋水河畔榕树下,谢灵蹲在地上,歪出半颗脑袋,朝她招了招手,点了点自己的手腕,又指向树底下。

    叶瑾钿顺着她指尖看去,只见一副腕扣安静放在树根缝隙中。

    她走近,弯腰捡起来。

    腕扣乃银铁所制,有个小口,不像普通的东西。

    她翻到内侧,按下机括,一圈箭槽位露出,足可装载十支小箭。

    虚虚扣在腕骨上,严丝合缝,不伶仃也不啷当。

    “这是……”叶瑾钿蹲在树根前,看树干后小兔子似的蹲坐的谢灵,“赠我的?”

    谢灵点头:“狼眼,触发机关。”

    叶瑾钿试了一下。

    箭矢之力,足以没入地底下,只留一点尾羽。

    她收起,笑着说:“多谢。”

    谢灵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慌忙把自己撩开的帷幕拉上,提起裙摆就跑了。

    叶瑾钿目送她往谢昭明的方向跑去,起身回家。

    几日未归。

    小黄嗅闻到她的气息,激动刨门,待门一开就抱着她小腿嗷嗷叫,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叶瑾钿只得抱起狗子安慰,反手关门。

    接下来的几日。

    她都在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白日阴凉时,便采摘杏子,清洗切片晾晒,或者浸泡酿酒。

    桃子刚熟,还有些酸。

    叶瑾钿也摘了一些,与熟透的杏子搁一坛子里酿造。

    日头烫人时,便执卷坐于廊下,斜倚廊柱,或是伐竹拖回来,打磨竹筒。

    监正前来探望过她,让她安心休养。

    “弩已大成,陛下多有嘉奖,待三军凯旋,必有重赏。”

    罗东随军出征,方便修缮军器,此刻已在沙城大后方,不在盛京。

    张蘅与康宁郡主二人,则夜夜趴在墙头,一边丢肉干喂狗,一边望着漆黑中趴在窗台望月的叶瑾钿,连声叹息。

    康宁郡主撞了撞张蘅的胳膊:“甜甜真的要和你阿兄不死不休吗?”

    张蘅忧伤捏碎肉骨头,扬到地上。

    “我亦不知。”她也很惆怅,“我觉得我长兄情根深种,已无可救药,但嫂嫂她……也像是中毒不浅。”她叹息,“明明相爱至深,为什么要不死不休呢?”

    康宁郡主也跟着叹息:“是啊,就像你跟公孙少将军一般。”

    张蘅一脸嫌弃:“打住,我和公孙照野是死对头,可不是两情相悦。而且我只是看不惯他,与他针锋相对,可还不到要他性命的地步。”

    论辈分,他也勉强是她表兄。

    看在皇后表姐的份上,她能饶他不死。

    康宁郡主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跟着叹气。

    “那我们该怎么办?”她把脸枕在手背上,“找她喝酒,灌醉她套话?”

    张蘅觉得可行。

    *

    “套话?”叶瑾钿提着酒坛子,与醉鬼一碰,“你们打算怎么套话?”

    康宁郡主仰头喝了一口酒,歪在叶瑾钿胳膊上,艳若蔷薇,娇似海棠的一张脸红透,狐狸眼睛笑弯了看着她。

    倒映的水泽中,仿佛只有她一人。

    她一时恍惚,想起另一双总是深情的乌眸。

    “忘记了。”康宁郡主一扯旁边的张蘅,“让弥弥说。”

    张蘅也醉了。

    琉璃色泽的一双眼有些迷瞪,抱着叶瑾钿的腿,努力回想,却仍是答非所问:“就……等你身体好起来,就请你上郡主府,我们三人关起门来,斗酒!”

    叶瑾钿看了一眼大开的门窗,眺望海棠树枝头的明月,沉默一阵。

    康宁郡主抱住她胳膊,一路蹭到她肩上枕着,乐不可支地笑:“我悄悄告诉你,我!唐宛澄!终于睡了他杜君则!从今往后,我就要忘记他,不能喜欢他了!”

    门外男宠和侍女们:“……”

    郡主真是醉了。

    叶瑾钿眼睫轻轻抖动,看向另一边的张蘅:“弥弥可有什么秘密要告知,譬如……”她循循善诱,“你们谁知,右相张珉为何受过那么多伤,身上却一道疤痕也没有。”

    康宁郡主激动:“我知道!我告诉你!”

    “不行!”张蘅捂住她嘴巴,“这是我阿兄的秘密,你不能说。”

    叶瑾钿暗道,还挺有警惕心。

    看来得另外想个法子才行。

    “我嫂嫂想要知道,当然得……”张蘅打了个酒嗝,“得我来说。”

    叶瑾钿:“……你说。”

    醉酒的张蘅,利落把长兄出卖:“因为他中过厉害的蛊毒。”

    蛊毒。

    叶瑾钿眼皮子一跳。

    “昔年,有人想要给皇帝表姐夫下蛊,

    那蛊下在刀上,谁也不知。阿兄就那么挡了一下,心口这里——”张蘅点在叶瑾钿肋骨上。

    刹那间,凉风侵入薄衣,透穿肌理,破体而过。

    心脏狠狠一收缩。

    “……被刺穿,流了好多血。”张蘅泪光点点,抱紧叶瑾钿膝盖,“比阿娘离开的时候,流的血还多。我以为他会死,但他没有。幸好没有。”

    不然,她就没有任何亲人了。

    叶瑾钿垂下的手一抽。

    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手臂,轻轻落在张蘅肩膀上拍着。

    “可那蛊太毒了,它虽然不能直接寄存血肉之中,只能游离在皮下。但阿兄的肌肤,自此变得十分特殊,格外脆弱,很容易受伤。”

    所以皇帝表姐夫才会那么在意他,不让他受伤,还勒令他戴上手衣、面具、护心甲等等,才同意他上战场。

    “其实,我们都想让他退下来,不要再赶赴战场了。”张蘅的眼泪,将叶瑾钿膝盖浸透,凉意透骨,“可他不愿。他说,这辈子想做的事情不多,一是要将属于母亲的东西,从北宛拿回来;二是与嫂嫂相守一生;三是天下安定,河内清平。”

    叶瑾钿垂眸,轻扯嘴角,呢喃道:“他的志向,怎么那么多年都不曾变更。”

    赠她玉簪时便如是说。

    “他说,前两件事情都办不到,最后一件事情,总不能轻易放弃。”她的呢喃太低声,张蘅没听清楚,自顾自说,“他还安慰我们说,这蛊毒并非全无好处。肌理虽然脆弱了,可伤口愈合变快了,也算不亏。”

    叶瑾钿指尖轻颤。

    康宁郡主小声嘟囔道:“张子美其人,向来如是。”

    不愿亲朋担忧,便笑笑揭过。

    “可是,我总见他深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张蘅苦笑着,垂眸掉眼泪,声音颤抖,“阿兄他,还是会痛的呀……”

    *

    “还疼吗?”

    张珉端着炖煮的羊肉汤,坐在塌前,替叶瑾钿掖好被子。

    她未醒,他便只是喃喃这么一句,替她擦擦汗湿的发,又端着羊肉汤离去。

    “嗷嗷!”

    小黄吠叫。

    叶瑾钿睁开眼,张珉端汤的背影如水中幻像散去。

    她扶着有些钝痛的脑袋,梳妆齐整,出门看看谁人来访。

    那人她不识。

    “客官,我是恒福饭铺的店家。”圆润得像一粒珍珠的店家,笑起来就像是弥勒佛,令人见之清爽,“给你送饭来了。”

    叶瑾钿疑惑:“郎君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在你们那里买饭。”

    她就不爱买饭。

    店家还是笑眯眯的样子:“绝对没搞错,这是张白石先生家,你是叶小娘子,对罢?”

    “你怎么知道的,这是旁人买的?”

    “非也,是你们家张郎君在我这里买的。”

    叶瑾钿愣住:“我夫君?”

    “你家郎君随军出征前留下嘱托。若是见你夜归,便可直接备粥食糕点或者鱼粉送来。”店家解释道,“我昨夜见你脸上带着酒气,便自作主张,多添了一碗醒酒茶。不过你放心,这个不收钱。”

    他将食盒塞进她手中,匆匆离开。

    做饭铺的人,哪怕不是食时,也不能离开太久。

    叶瑾钿提着食盒入内,摆开一看,粥是葱花鱼片粥,糕点是透花糍、红枣糕、饆饠、巨胜奴与胡饼。

    全是她爱吃的。

    就连胡饼上刷的酱,点缀的芝麻,都没有偏离她口味。

    *

    沙城。

    入夜的军营自高空看,就像是胡饼上的一粒粒芝麻,而沙丘则是烤得酥脆的饼面。

    张珉坐在沙丘上独自看星星。

    今日刚与北宛大王子打过一场小仗,他们完胜。

    他身上盔甲还没卸下,便摸了两张胡饼,跑到沙丘这边来静一静。

    战事未定,非犒赏三军之时,还须谨慎行事,他得沉一沉心,思索一下,能不能一举夺下北宛王廷,直捣后方。

    大王子如今这种打法,更像是要把他吊在沙城,不让回盛京。

    各种军事与权谋在脑子里滚过。

    待想法逐渐清晰,叶瑾钿的脸也随之浮现在脑海里,投于眼前满目星河中。

    这么久了,甜甜脑内淤血应该也散干净了。

    她此时,一定恨极了他。

    只希望恨意,没有影响她的好胃口。

    她从小流离在外,鲜有安定,所以从不挑食,只要是食物便能吞咽下去。

    可倘若食物不合她胃口,她吃便是面无表情地咀嚼,仿佛一只被操纵的木偶傀儡;倘若食物正中下怀,她会情不自禁搜寻身边景致,秀色佐餐。

    那时,桃花眼里便会笑意浅浅。

    眼眸水光浸润,粼粼如波,比星光还璀璨。

    *

    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眸,倔强看着一人时,很少有人能不为之所动。

    监正背着手,定定看她半晌,还是叹息着,接过她双手递来的文书,道:“我替你递上去,但陛下批不批,可不由我做主。”

    叶瑾钿自是明白。

    “劳烦监正了。”

    她铁了心想要去沙城,必定不会只递上这封文书。

    这不过是给陛下一块投石的砖,抛出去丢给百官看而已。

    意料之中,文书返回,不予批准。

    她摸着文书,换一身襦裙,将当初收起来的镯子装入漆盒内,租车前往皇宫。

    车驾在长街一侧停下。

    她下车,缓缓步向宫门前。

    “劳烦通禀一声,定国公夫人叶氏子瑶,求见皇后。”

    第83章 铁手娘子千里赴黄尘,鬼面将军何处饮风沙^……

    立政殿。

    清光斜照,暖日笼薄烟。

    公孙皎盖上金兽口中的镂空球,塞回它嘴里,挥手散了散瑞脑香。

    她屏退左右宫女,将行礼的叶瑾钿扶起来,把人拉到自己身旁的坐榻,看着案几上摆着的漆盒与玉镯,拍拍她的手背:“身体可有不适?”

    叶瑾钿摇摇头:“谢皇后娘娘关心,民女无事。”

    “喊什么皇后娘娘,同子美一般,唤我‘阿姊’就好了。”公孙皎给她倒了一盏茶,推到她手边,“子美这孩子从小孤苦,母亲又是北宛商人。他从小生在盛京,难免受世家白眼。”

    明明他们几个小时候表现得那样偏帮他,他的父亲却从不在意,一惯以偏见待之。

    也难怪二房难成器。

    这度量委实窄小,目光也短浅得紧。

    “他与张家割裂,独自成家,一人带着弥弥到漠北寻我们。他最是茫然无措的那些年,我们都帮不上忙,所以……”公孙皎看着她,眼底有些许心疼与愧疚,“欺瞒你的事情,我们都很抱歉。”

    对她,他们所有人都心怀感激。

    叶瑾钿还是摇头,语调平直,没有任何起伏:“此事,全仰仗他的意思,你们是他的亲朋,总要以他为主,不可能为我一个陌生人筹谋,所以,你们都不必抱歉。”

    那她这是——

    在生子美的气不成?

    看着叶瑾钿沉静的眉眼,公孙皎一时倒也不能断定。

    不过,她生气也在情理之中。

    子美就受着罢。

    “听闻,你递上文书,让陛下准你随军?”公孙皎温柔看着她眼睛,“是要寻他要个说法,还是担心他?”

    叶瑾钿三摇头:“瑾钿身为军器监一员,又是改动研制弩弓的匠人,自请随军出征,乃为军事为本职故。”

    公孙皎了然。

    她垂眸,端起杯盏饮茶一口,抬眸时又是柔和容色,徐徐配合:“那你以定国公夫人的名义求见,又是何故?”

    “定国公夫人这个头衔,有诰命在身,我虽不知,可也打探过。”叶瑾钿仍不动声色,“既然是诰命夫人,自当识大体。

    “陛下感怀定国公为国良多,不愿我冒险,这情义,我们定国公府阖府上下都心领了。

    “然而,将在外,刀兵才是破竹之紧要重器。

    “倘若良匠不在身侧,刀兵钝从何处磨?敌军如竹横扫何处破?”

    *

    郡主府。

    清风摇动海棠,枝叶透过仙鹤灵芝窗,斑驳落在榻上闭眼小憩的美人脸上,明暗横斜如水中藻,愈发彰显其深邃眉目。

    旁边案几,清茶一盏,糕点一碟,博山炉一座。

    康宁郡主听暗卫说,叶瑾钿文书被拒,转而找上皇后之事,一个激灵从榻上翻身。

    “她疯了?”

    陛下刚拒绝就找上皇后。

    那岂不是在委婉传达,其对陛下驳回文书的不满,所以才迂回辗转,企图打动皇后,劝说陛下。

    萧旻是仁君不假,可他也不是没有脾性的!

    就算他足够看重张子美,且念及旧情,一点儿

    都不生气,也总要安抚住群臣。

    群臣若是反对,就算陛下和皇后同意也会惹一身腥。

    不过。

    甜甜也就看似一块又软又甜的小糕点,实则是个打定主意就不回头的犟种!

    康宁郡主来回踱步,神色纠结焦急,咬唇斟酌什么。

    片刻。

    她霍然转身入内。

    “来人,替我更衣,我要面圣。”

    *

    德政殿。

    窗棂分割阴阳,文武两列分站。

    斜斜投落的一束束光柱里,微尘上下若蜉蝣。

    萧旻扫过百官:“诸卿怎么不说话了?”

    “陛下,将在外而其家室于内,乃千百年惯例,不可废也。”

    出征的将军,必须要有家人留在京城,不可能一家人全部都到战场去。

    万一对方投敌造反,岂不是毫无顾忌么!

    这种事情,身为国舅的公孙朔委实不好开口,给李无疾递了个眼神。

    李无疾又跳出来,继续与人辩:“我说户部侍郎,你不如转去礼部好了,这么在意老旧的规矩,不如亲手制定如何?”

    论迂腐古板,杜君则那厮都得自愧不如。

    人家复礼还有目的,纯纯是为了中兴与重建,他倒好,单单是因循守旧!

    户部侍郎气得胡子飞起:“你!”

    “我什么?!”

    萧旻轻咳一声。

    好好说话,这不是菜市场,别吵囫囵话。

    李无疾赶紧行告罪的礼,继续说:“右相……啊不,定国公的胞妹张鸣玉,不是尚且留在京中?若是按侍郎这般说法,像我这种孤家寡人,只有个奶娘在家里的,岂不是连出兵都不配了?”

    他受封“威武侯”,军功可都是结结实实打下来的,谁敢说他不配。

    恰在此时,近侍来报。

    户部侍郎哽在咽喉里的话,被堵了个正着,没能吐出来,险些噎死当场。

    “……”

    什么人这么没有眼力见儿!

    近侍贴近萧旻耳边低语:“康宁郡主跪在殿外,意欲求见陛下。”

    萧旻念及叶瑾钿来寻他们家小观音的事情,脑瓜子稍微一转,自觉明白了八分。

    剩下两分么,还得试探一番。

    他抬眸看向一直安静不言语的谢昭明,与他对上一眼便垂眸,手却慢慢抓上旁边的文书,指尖一跳,猛地把它掷在地上。

    “岂有此理!”萧旻怒而起身,“她叶氏不懂事,难道她康宁堂堂郡主,还不知轻重!”他叉腰指着外头,“让她滚回自己的郡主府去。若敢为叶氏进说,干涉朝政,朕便将她郡主之衔收回,汤沐邑也一并收取!”

    马上天子自十三岁便驰骋战场,十六已是小有名气的少将军,二十更是意气风发,统领三军御敌如入无人之境。

    他的威严,来源于战场厮杀的凶戾之气。

    寻常文官根本承受不住。

    一群人还没弄懂发生何事,就先折腰,喊着:“陛下息怒。”

    谢昭明依旧不语。

    等乱糟糟的劝诫声渐渐弱下去,才出列作揖,不疾不徐道:“康宁郡主乃已故威国公唯一的血脉,收回郡主职衔与汤沐邑之事,还请陛下三思。”

    “三思?”萧旻叉腰来回踱步,压住上唇,免得一不小心笑出声来,“她叶氏前脚跟找皇后,她康宁后脚跟就找朕,这算什么?逼迫朕吗!”

    议和派:“……”

    怎么感觉陛下将他们的话抢了说。

    杜君则眼皮子轻轻一跳,垂眸看着脚尖,却不免随之想到站在殿外的人。

    “陛下且先消消气。”谢昭明给他递台阶,“或许康宁郡主,非为此而来。”

    他记得,那丫头是个聪明的。

    该当不至于犯这种糊涂。

    许是——

    有所准备才来。

    “陛下不如先听听康宁郡主如何说。”

    杜君则出列,行礼:“臣附议。”

    谢昭明稍眯眼,看着不远处的紫色朝服,眼中闪过意味不明的笑意。

    萧旻立即就坡下驴:“宣康宁郡主,朕倒要瞧瞧,她是不是能舌灿莲花!”

    近侍朗声:“宣!康宁郡主觐见——”

    未几。

    康宁郡主入内,端庄行礼:“康宁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少来,朕一点儿也不安。”萧旻想了想,扫过户部侍郎,又补一句,“金也没有。”

    户部侍郎:“……”

    他怎么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谁都能捏一下的软柿子。

    康宁郡主捧着手中账簿,奉上明媚笑意:“那康宁就来得巧了,正可以为陛下分忧。”

    萧旻:“哦?”

    这丫头在闹哪一出。

    百官亦在心里揣度琢磨。

    “此乃我威国府留下的所有资产,账目俱在。”康宁郡主脸上挂着释怀的笑意,又高举,“今愿献上一半,为军器监添些彩头,给前线战士们换一批上好的铁料。铁料就在沙城五十里外的铁花城,陛下可随时派人接管。”

    刚坐下的萧旻,霍然起身。

    铁矿!!

    这可很难不动心。

    百官亦哑然。

    这场拉锯了半天的口水战,被绝对财力压制,终于得以唱罢下场。

    议和派不甘散去。

    康宁郡主等人走得差不多,才转身往外,却险些一个趔趄栽倒步阶。

    杜君则急忙越过谢昭明,伸手将她手臂握住:“郡主!”

    被他一胳膊撞在门轴上的谢昭明撩起眼皮子,身后紧跟着的李无疾和公孙朔,一左一右歪头,看向步履匆匆,把康宁郡主半揽在怀中的杜君则。

    唔,有蹊跷。

    杜君则这厮不对劲儿。

    只不过,这一幕也没持续多久。

    一则杜君则很快改揽抱为寻常搀扶,二则回过神来的康宁郡主,一把将他伸过去的手推开,自己踉跄两步,扶着廊柱站稳了。

    哦豁,被嫌弃了。

    看戏三人组扬起眉头。

    杜君则指节轻动,把手收回,指尖压在袖口上。

    他将手臂横腹,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康宁郡主端庄站正,挺起胸膛看他:“没有为什么。我欣赏甜甜,喜欢她,愿意交她这个朋友。朋友所需,定当全力相助。如此,而已。”

    更何况……

    她这次帮的是三个朋友,不是一个。

    “我问的不是这个。”杜君则扫过身后明显要看戏的几人,薄唇一抿,“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康宁郡主却骤然明白过来,直言:“左相若是想问那事,我现在就能回答你——我心愿达成,一定会按照承诺的那样,从今往后,再不叨扰。”

    她略过有些僵硬的杜君则,往外走去。

    谢昭明飘过去:“心愿达成?”

    杜君则没有理会他明显揶揄的话语,抬脚跟上。

    张蘅在德政殿外的宫道静候。

    一见她,康宁郡主就憋不住了,眼泪汪汪地张手抱住她,哼哼唧唧道:“弥弥,德政殿的龙纹地砖好扎人,疼死我了……”

    “该!”张蘅没好气半抱着她,“谁让你一声不吭,前来求见陛下的!被罚了?”

    康宁郡主鼓着脸颊:“才没有,那是我自己跪的!”

    张蘅:“那就是你犯傻。”

    “你才傻!”

    “你最最最傻。”

    ……

    闺交二人,小声斗嘴。

    杜君则自拐角转出,目送她们远去。

    李无疾一手枕一个公孙朔和杜君则的肩膀:“我说你们二位,意中人在前,为什么不死缠烂打?”

    想要看意中人奔向别个怀抱吗?

    不像他。

    找了好多年的小仙女,还不知在这世上何处。

    倘若她真在天上当什么仙女,那他岂不是要一辈子空待?!

    杜君则和公孙朔看都不看他一眼,往前迈出一步,让他猛然向前栽去。

    李无疾:“……”

    两个没有良心的混账!

    谢昭明缓步走来,拍拍他肩膀:“追不到心上人的男人,就是这幅要死不活的鬼样子,体谅则个。”

    李无疾:“……”

    他怀疑谢狐狸又以一己之力,嘲讽他们所有人。

    *

    立政殿。

    萧旻挥退左右,让伺候公孙皎的宫女也离远些。

    他脱下靴子,踩着羊皮毯子走向跽坐读书的公孙皎,将行礼的她扶起来,终于忍不住“噗呲”一声,栽倒在她怀里朗声大笑。

    笑够了,他才翻身,躺倒在她腿上,拉着她的手亲了两下。

    公孙皎一手托着他脑袋,替他取下发冠,好躺得舒服些:“二郎何事开怀?”

    萧旻将德政殿的事情那么一说。

    “哈哈哈——”他打开公孙皎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卿卿不知,那群人的脸色有多好笑。”

    公孙皎用取下来的簪子,在他脸上点了一下。

    “陛下顽皮。”

    萧旻抓住那金玉簪,将她拉得弯腰贴近他,脸上还洋溢着快意的笑:“那又如何,他们没有人臣的样子,还指望我这君王宽宥不成?”

    他反过来,一点点把她手中的簪子拉过来,双眸紧紧盯着她。

    “阿姊——”

    公孙皎松手,嗔他一眼:“又在乱叫。”

    她直身,伸手想要拿书卷。

    萧旻一个利落翻身,将簪子压在她手背上扣着,轻轻的:“从小就这么叫,怎么成亲多年,还不许喊了?”

    这是个什么道理。

    “陛下怎么从不喊我望舒?”公孙皎斜瞥他一眼,“是我的字不好听吗?”

    萧旻抿唇,故意贴在她耳边喊:“我不,我就喊——卿卿、阿姊、小观音……”

    公孙皎往后仰了仰,捂住发痒的耳朵。

    她无奈道:“别闹,说些正事儿。”

    萧旻盯着她光洁的脖颈:“什么正事儿?我们要不要再生个女儿吗?”

    公孙皎默默看他,不言语。

    “好了。”萧旻松开手,抽走她的簪子,放在自己的簪子旁边,让一头乌发流泻在羊毛毯上。他重新躺回她腿上,手指绕着她的发,“威国公留给康宁的东西,我不会抢的,只要铁花城的铁料足矣。”

    他又不是前朝那些荒诞君王。

    没那么贪心。

    公孙皎替他松松头皮,揉揉额角:“那军器监的人,还要继续派往前线吗?”

    萧旻舒服地眯眯眼,“嗯”一声。

    那是自然。

    康宁千金一掷,不就是为了让定国公夫人能够得偿所愿么。

    他又不傻。

    公孙皎又问他:“那你可想好了,要如何给群臣一个交代吗?”

    萧旻安静了一会儿,又闹腾起来,伸手环住她腰肢:“定国公夫人到阿姊这儿来,难道没有给阿姊送来交代吗?”

    *

    叶瑾钿放言——

    若为天下苍生故,她愿意放弃定国公夫人的身份,而仅为军器监一匠人。

    康宁郡主“听闻”此事,亦对外大表欣赏之意,指明要此“大义”之工匠,替她送去地契与身契,带领铁花城内的工匠,为国铸造要器御敌。

    为此,连先威国公留下的令牌与老仆,也一并送去与她同行,好让城内工匠听她号令。

    一堆铁料与有现成的、熟悉情况的工匠帮忙,那可是两回事儿。

    萧旻拍案:“此事就这么定了。军器监大匠叶子瑶,准予随军同行!”

    *

    叶瑾钿离开那一日。

    杏子已经落尽,桃子也熟透,石榴更是满盛京,常有掉落砸人头。

    她在初秋的风里眺望开始忙碌的农人,弯腰摘下康宁郡主头上的落叶:“多谢郡主,此恩瑾钿铭记五内,来日必定报答。”

    “说什么傻话呢。”康宁郡主笑道,“我一孤女,手中握着这么一座铁矿。就算陛下大义能容忍,又岂能敌过他人背后舌根?送出去,才是最好的安排。就算没有这件事情,我迟早也得把这烫手的山芋抛出去。”

    叶瑾钿知她宽慰自己,也不多言,只暗暗牢记。

    她问:“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替你找到,带回来。”

    康宁郡主一晃神。

    秋风和着落叶呼啸一声,她才回神,迎着日光笑道:“给我带一捧漠北的沙子就好。”

    军队赶着启程,叶瑾钿仓促应“好”,与她们挥手作别。

    张珉一行将士乃急行军,粮草部分先行,可还有许多辎重未达,须得陆续送往边城。

    叶瑾钿他们虽说是随军出行,可出了盛京,便由一支轻骑护送着,轻巧踏上官道,先赶赴而去。

    急行几日,腰都快要颠断了,他们才停下歇一口气。

    “前边是河内以北的盐湖——天镜湖,可让马匹前去舔一舔盐,再送去驿站换一批,我们歇上一夜,次日再继续赶路。”领头的将士如是说。

    叶瑾钿跳下马,转头搀扶老仆。

    然而老仆腿脚看似比她还矫健两分,轻盈一抬腿,便落到地上,还撩了撩被风吹乱的花白发丝,扯扯身上的间裙,回头看她。

    “叶小娘子可还好?”

    叶瑾钿除了有些腰疼,一切都好。

    她望着倒映日光,有一条蜿蜒雪白原盐趴伏的湖面,想起漠北附近也有这么一片盐湖。

    那片湖,还是昔日年少的张珉,领兵与北宛人争抢所得。

    她怔怔望着湖面,湖面映照出她略有些憔悴的容颜。

    风从湖面生,不知从何处卷来两片叶子,交叠着往前划出一条长长水痕。微皱的湖面被剪开,露出底下比她更憔悴两分的脸。

    ——那是张珉的脸。

    只不过,他所在的盐湖已入夜,湖中繁星与白盐相互映衬。

    他望着湖面,掐指一数,发觉此战竟也折腾了一个多月,算上来时路,他离开盛京,也有两个月余了。

    大衍与北宛共开战三十八次,多是小战,连夜的大战拢共就三回。

    饶是如此,北宛亦被打得苟延残喘。

    无他。

    张珉打起仗来太疯了。

    一旦咬住北宛军的尾巴就死死不放,不吃不喝追上三天三夜都是寻常事,哪怕没入黄沙之中,他也绝不松口。

    北宛大王子阿趷拉沙木一边怒骂他“疯狼”,一边断尾求生,辗转回到王庭。

    这一次也不例外。

    哪怕漠北的夜凉如冰,也拦不住他一路追踪的脚步。

    追至盐湖,他下马让跟随他的一百将士喂喂马,便又翻身追去。

    在他身后的沙城大本营中,落影把脑袋都快挠秃了:“什么叫定国将军与扶风将军都不见了?啊??

    “这次出兵的不是我么?

    “定国将军和扶风将军为什么会不见!”

    以前老是玩失踪就算了,好歹有陛下……不,陛下也胡闹,是好歹有扶风和谢狐狸左右护着公孙少将军坐镇后方。

    现在连扶风也跟着跑,留下他一个人支撑是什么意思?

    真当大司马在军中安排的人都死了不成!

    落影抓狂的时候,张珉已经带着一千轻骑,深入漠漠黄沙之中,昼夜不息地追上大王子。

    敌我双方,愣是没有一人知道他在何处饮风沙。

    *

    沙漠的暗夜里。

    张珉摸了一把被风沙刮破的脸,他缩起满是血污的掌心,抬手舔了舔手背上的伤痕,对身后的将士道:“儿郎们,熬过这一夜,大战便能将尽。诸位方有可盼之期,家去见老母妻儿。

    “我们只能匍匐前进,绝不能退一步,将她们置于险地之中!”

    将士高举手中刀兵回应:“进!进!进!”

    张珉朗声高喊:“愿五帝、愿先祖、愿曾经埋骨边关十六城的弟兄,在此见证我们的誓言。为家国——”

    将士呐喊:“为家国!”

    “为母亲——”

    “为母亲!”

    “为妻儿——”

    “为妻儿!”

    “为弟兄——”

    “为弟兄!”

    张珉脖颈青筋暴起,任由狂风裹挟黄沙,卷入口中。

    他嘶声道:“为我等亲友所居之山河永固!为大衍三年之太平安宁绵延百年!为子孙后代之永世昌宁!儿郎们,可愿随我一战,绝不后退?”

    回应他的是冷风卷铁,以及浩浩回响的战意。

    “战!战!战!”

    *

    北宛王庭中。

    阿趷拉沙木带着残兵归来。

    一心照料将死北宛王的小王子努哈拉,逮住机会便讽刺灰头土脸的阿趷拉沙木。

    “哟

    ,这不是我那神勇无双的王兄么。”他站在夜色中,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之色,“多年前输给疯狼,怎么如今还是没有长进。”

    阿趷拉沙木被嘲得脸色发黑,握紧后腰上的弯刀,只想将这人原地斩杀。

    他背后的勇士,亦满脸怒容看着努哈拉。

    嘲笑他们跟随的大王子,与嘲笑他们无异!

    只可惜,努哈拉身后的几位壮士,也都不是吃素的,他们握紧自己后腰的弯刀,向前逼近一步。

    双方蛰伏已久的火苗,一触即发。

    就在这紧要关头,角声“呜呜”响起,随着角声而来的,还有分辨不清的马蹄声。

    “敌袭!‘鬼面杀神’来了!!”

    不知谁惊慌失措嚷嚷出这么一句。

    刚刚下马的残兵,还来不及修补好自己颤颤巍巍的一颗心,又强硬提起来,忙不慌爬上马背。

    弯刀还没从后腰抽出,就听到一声震撼大地的巨响。

    “轰——”

    粮仓方向,漫天大火升起,将草原烤红,浓浓黑烟冲上苍穹。

    草原辽阔的夜里,越过黄沙的张家军呐喊着,如云上鲲鹏落地,飞速席卷而来。

    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竟也不比漆黑浓烟逊色。

    刹那间,惊惧如疫病迅速蔓延。

    在张家军手下败了三十多回的阿趷拉沙木部将,犹如窥见鬼王索命,已彻底失去与之一战的战意,狼狈四散而逃。

    努哈拉咬咬牙,丢下北宛王,召集部将往北面狭窄山口出逃,赌一把以他与“疯狼”从前的交情,哪怕对方发现他不在,也不至于掘地三尺,非要将他挖出来不可。

    张珉的确没有这么干。

    他斩杀完阿趷拉沙木部下两千五百六十三勇士,便将人绑了,收缴些许战利品,回转沙城。

    路上,阿趷拉沙木对张珉的诅咒,从未停止过。

    李虎本来自觉脾气甚好,也忍不住爆出火,与他激情对骂。

    骂到后面,水没了。

    口干舌燥的他终于愿意安静下来,只偶尔来句冷嘲热讽,不再终日闹腾。

    后来得见绿洲,张珉摘下黄金面具,掬水洗脸解渴。

    阿趷拉沙木喝过一碗水,盯着他光洁玉白的侧脸,仰头大笑:“哈哈哈,原来鬼面杀神长了一张小白脸,娘们兮兮的,难怪从来不敢露面。”

    李虎气得差点儿拔刀。

    “母体孕育万物,伟大而绝伦,能有几分似娘们,是我的福气。”张珉压住李虎的手,一点儿都不生气,甚至勾起嘴角笑了,漫不经心道,“不像你,望之没有人样。自然对我羡慕嫉妒恨了。”

    “疯狼!你说谁没有人样!!”

    最终被气成铜炉开水一样尖鸣的人,不是张珉,而是阿趷拉沙木。

    回到沙城,已近中秋。

    安静了几日的阿趷拉沙木忽而又有了精神,盯着张珉后背,一个劲儿发笑。

    李虎被他笑得满手鸡皮疙瘩,搓着手臂嘀咕道:“他疯了吧?”

    真瘆人。

    一行人回大营整顿,下马停车卸战利品。

    张珉亲自将阿趷拉沙木双手用绳索捆了拖走,朝主帅的帐篷走去。

    阿趷拉沙木双眸更是亮得诡异。

    “你是不是在期待,大司空的人冒出来,以‘通敌叛国’之罪,将我拿下?”张珉头也不回,却像是看透他脸色一样,停下脚步,“不过,你注定要失望了。”

    阿趷拉沙木脸色一僵。

    什么意思?

    很快,他就明白了。

    落影从主帅帐篷冒出来,抡着胳膊大声抱怨:“我说我的相爷!定国大将军!你下次闹这出,能不能提前打声招呼……”

    他叽里呱啦将这二十余日里,也很是热闹了一阵的“沙城事变”和盘托出。

    就在张珉领着一千骑兵追上阿趷拉沙木不久,大司空在军中安排的那位吉祥物少将军,便企图夺走帅印,指挥这场军事行动。

    为了让此事顺成章,吉祥物少将军丢出一沓不知哪里来的信件,直接污蔑张珉通敌叛国,与北宛大王子密谋,出卖了大衍王朝。

    这种阴谋诡计,历经沙场的张珉和手下副将们哪里会不知道。

    他们早就商议好,给吉祥物一个出手的机会。

    尔后,由扶风躲在背后,趁对方拿走假帅印而心神松懈时,人证物证一起拿住。

    他们的目的是要牵扯大司空,还忍了十天八天,等拿到吉祥物与大司空密谋的证据才出手。

    落影本以为张珉离开就是做一场戏,谁料他们相爷真是玩儿失踪,带着一千轻骑就敢深入漠漠黄沙,摸入北宛王庭!

    就跟当年带着五百人就跟北宛抢盐湖一样。

    这场戏,他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没有半点虚伪!

    这下好了,有那一堆北宛勇士的人头,以及活生生的北宛大王子,推翻的证据就更足了。

    除了他被吓得三魂飞了六魄之外,根本没有任何损伤。

    阿趷拉沙木听得脸色发青。

    “嘿嘿。”落影像是嫌弃给他的打击还不够一样,又补上一件事情,“你们本来是不是,打算用相爷母亲的遗物,引诱相爷跟你进入当年那个峡谷之中,重现昔年旧情景?”

    毕竟,他们相爷可是连自己养的小黄犬死了,心里都能留下阴影的重情重义之人,又怎么可能任由这些人糟蹋他母亲的遗物。

    阿趷拉沙木彻底笑不出来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旁边的帐篷,扶风撩开帘子走出来。

    “审讯。”他向张珉行礼,喊了一声“大将军”,才看向形容潦草的北宛大王子,“你们的计划的确很能拿捏人心,倘若还有下次,大将军一定会到峡谷口赴约。所以……”他一脸遗憾的样子,“我们只好先擒贼擒王,杜绝此事了。”

    阿趷拉沙木恨得磨牙:“在此之前,你们又怎会知道,我与你们大司空接触过?!!”

    他们两个明明只在暗道会过一次面而已!

    神鬼都不一定能知晓,他们绝对不可能知道。

    张珉松了松臂上的护甲:“你们不应该在春宵楼伏击我。”

    “春宵楼又如何?只要有钱,谁不能进去?”阿趷拉沙木不服气,“而且这地方,可是你引我们去的!”

    张珉笑了:“问题正出在这里。”

    他之所以选中春宵楼,一方面是对春宵楼的风气看不习惯,想要借机拿住把柄,铲除春宵楼;另一方面,则因他们都是外邦人,应当对春宵楼不熟悉。

    想要保住小命,他当然要选在一个自己更熟悉的地方瓮中捉鳖。

    如此,脱险的时候才会更轻松。

    可是杀手对春宵楼的熟悉,却远超出他所知。对方不仅快速摸清楚春宵楼底细,甚至还在最高层妥善安排好所有杀手的就位,毫无遗漏之处。

    难道这不蹊跷吗?

    再加上后来查出老司空和户部侍郎与春宵楼勾结,转移户部大批钱财……

    答案不就直接送到眼前来了么。

    “老司空老了,精力不足,底下人总想好好表现一番,让他多看看自己的能耐。”张珉说,“只可惜,春宵楼的事情办砸了,他们不敢邀功。大司空不知道他们安排得太过翔实,反倒露出破绽。”

    若是大司空知道,就不敢出这种昏招了。

    看着阿趷拉沙木灰败又恨意滔滔脸色,张珉故意发笑,想趁机套话,看看他们将母亲的遗物弄哪儿去了。

    冷不防,背后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喊他:“阿兄。”

    张珉笑意枯萎。

    他抿唇转身,对上一张拉满的弓。

    紧绷弓弦倏然放开,冷锐寒芒破开清凉月色而来。

    第84章 他下意识把脸伸出去

    刺破的月色汇于寒芒之上,散逸出一圈残影。

    白光在张珉瞳孔中放大,他却不错眼地盯着白光后那个人。

    “咻咻咻——”

    三道支箭越过他肩膀,从散开的乱发中穿过,“噗噗”几声,扎入阿趷拉沙木肩膀与手臂上。

    忽然暴起,朝他扑过去的漠北壮汉,如同一头牛,栽倒在沙地上。

    鲜红的血液洇染黄

    沙。

    与此同时,扑出来的还有一道残影——玄隼。

    他的手与箭矢几乎同时落在阿趷拉沙木另一边肩膀。

    “喀”一声,阿趷拉沙木另一边手臂软软垂下。

    漠北壮汉自知此生不再有机会,杀掉这个笼罩在漠北勇士头顶多年的阴影,悲戚苦笑着,要吞下牙口叼着的东西。

    落影他们反应过来,赶紧向前压住还企图挣扎的阿趷拉沙木,将他下巴脱臼,取走他嘴里含着的小片刀刃。

    阿趷拉沙木仰天怒喊:“啊——”

    落影将他腰带扯下,用力堵住他的嘴。

    成王败寇,历来如此。

    吵什么吵。

    张珉眼睛盯着放下弓箭的叶瑾钿,嘱咐扶风将战利品处理了,再给小王子努哈拉写一封信。

    信言,两国和谈之后,大衍会将他捧上北宛王的位置。

    至于如何斟酌遣词,他如今的脑子有些乱,让扶风看着办,他大概需要休整一下。

    扶风侧眸看了一眼叶瑾钿,又看看他们相爷那迷离恍惚的眼神,懂事儿让出主帐给他们俩,让他们团聚片刻。

    但大约也不能太久。

    三军歇过一口气,还得犒赏,北宛被重创,可也得提防,更别提还要预防老司空的后手。

    主要是——

    他也有万分之一的忧虑,他们嫂夫人就是那个后手。

    是以,主帐须得让出,驻兵也得守住。

    他一个手势,身着重兵甲的将士,利落分成两列,把主帐围成一圈。

    扶风冲叶瑾钿行军礼:“军营不比城中安全,还请叶工见谅。”

    叶瑾钿自然明白他防什么,倒也不计较。

    “将军严重了,你的职守本分而已。”

    她将手中弓箭抛给扶风,转身先踏入主帐,站在中庭。

    张珉右手握紧腰间收缴得来的弯刀,兵甲碰撞,发出杂乱的“喀喀”声。

    “呼呼——”

    漠北夜间冷风呼啸。

    帅旗翻飞,将黑底紫边包裹的雪青色“张”字浪卷。

    他率领一千轻骑,深入漠北都不如此刻忐忑,还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叶瑾钿背对厚重门帘,站于烛火一侧,打量此间摆设。

    这里其实简陋得不像是主帐,中间是议事的地方,右侧摆满文书,左侧用最便宜的竹草屏风隔绝,透过缝隙,隐约可见一张榻,一箱笼。

    那与榻齐高的箱笼里,估计就两三身足够换洗的衣物,便再无其他。

    听到脚步声,她才缓缓转过身。

    张珉消失在大漠二十余日,自然没有条件洗澡,就连喝的水,都是省了又省,胡子长出来,那就用随身的刀兵刮一刮。

    要不是五官委实优越,恐怕此刻身着盔甲的青年大将军,与乞丐也无异。

    他嘴巴张了张,下意识想喊“娘子”,却又在撞上她平静目光时顿住,悻悻叫上一声“甜甜”。

    叶瑾钿“嗯”地应上一声:“我能进去拿点儿东西吗?”

    张珉转眸,看向她所指之处,有些局促,点了点头:“你……随便就是,我的东西,你都可以动。”

    得到应允,叶瑾钿转身绕过竹屏,将他箱笼打开。

    里面果不其然只有一袭御寒的厚衣垫底,以及几件换洗的贴身衣物,便再无其他。

    她翻出一套叠好的换洗衣物。

    张珉瞧她打开箱笼,心里一“咯噔”,赶紧迈入竹屏后,紧张盯着。

    叶瑾钿本想起身,看他紧张,又不动声色将衣物放到榻上,继续翻找箱笼。

    尔后——

    指尖碰触到一抹冰凉。

    她将东西拿出来看,目光触及那眼熟的白玉簪,就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瞳孔随睫毛一起颤抖。

    掌心蓦然收紧。

    簪头的桃杏牢牢压在她掌心。

    那有些刺人的纹路,一路蔓延到心底,将沉睡好几个月的记忆再度唤醒。

    “啪嗒”。

    一滴眼泪砸在她手背上。

    她仰头,看向满脸不安的张珉。

    隔了一张竹屏,烛火被割得七零八落,一条条落在他们身上。

    恰有那么一条火光,落在桃花眼的瞳孔里,顺着泪痕歪扭贴合,闪烁浅浅微光,格外显眼。

    张珉一掀身后的红披,半蹲在她跟前,赶紧解释:“这是我当年技艺不佳的时候,雕出来送你白玉簪,不是旁人送我的东西,也不是我要送给旁人的东西。我从未送过旁人这些东西,旁人亦从未送过我这些东西。”

    他这一生,除了逃离张家,戎马征战,便鲜有其他。

    心仪心爱之人,由始至终也只得这么一人,只愿携手这么一人。

    所以……

    所以什么呢。

    他根本不敢笃定她在意自己。

    张珉在她的泪眼中,思绪散乱,只能反复柔声说那么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

    “甜甜,你别哭。”

    他低头,企图从身上翻找出一片干净的衣料替她拭泪。

    实在找不着,便只好捞过放在榻上的衣物,捏起一角,小心将她眼下泪珠揩走。

    她脸上多出许多被风沙刮的细碎伤痕。

    他不敢用力。

    两人靠得近了,叶瑾钿才看清楚,他眉间也藏了风沙。

    她抬起手,落在他眉头,轻轻一扫过,就有黄尘扑簌簌落在眼睫。

    张珉下意识闭起眼睛。

    温软指腹便落在浓密的睫毛上,将黄土弹走,再点落眼下,压在黄沙都没能掩盖的青黑之上。

    张珉又徐缓睁眼,喃喃喊她:“甜甜?”

    “嗯。”

    单个字眼从她喉间蹦出来,带着哭腔的余韵,令他心底一紧。

    她欲收回手指,他还下意识把脸伸出去。

    叶瑾钿手掌一翻,扫过他脸侧,将附在上面的厚厚黄沙擦掉一些。

    散乱的碎发,轻轻落在她手背上挠动。

    “刚才明明看见了,为什么不躲开?”她捏住被箭矢拂过的发丝,“你就不怕,我那三箭要杀的人是你。”

    张珉觑她神色,斟酌道:“可我不动,那箭矢也射不中我……”

    叶瑾钿手指顿了顿,卷绕滑落指缝的发丝,缓缓收紧。

    “不过我算过了,右边有箭矢,也听到身后阿趷拉沙木的动静,再看到玄隼从左而来,那我便只能往前翻滚,扑到扶风那儿去了。”张珉快快解释清楚,“我寻思倒不如原地不动,让其他人动。”

    身为主帅,见机灵活变动是他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北宛人有一个习惯,他们会将小刃用蜡封好塞进嘴里,平日以舌根压住。有人搜查时,若不是将他们咽喉割开,他们还能藏在咽喉半道,不完全吞下去,只是那样会阻碍呼吸,不能长时这么藏。

    必要时候,他们可以咬破嘴里的蜡,露出利刃。

    所以北宛人的舌头都练得很灵活,比一双手也不差。

    他与小王子努哈拉有交情,早些年也因为好奇练过一阵,知道阿趷拉沙木最后的一击,是冲着他脖颈而来。

    哪怕是原地不动,他也有准备随时反击,擒拿对方。

    叶瑾钿收回盯着他的目光,落在他手中发皱染灰的柔软寝衣上。

    张珉跟着垂眸,一激灵:“我来洗!”

    叶瑾钿抬眸,目光落回他脸上:“大将军令北宛人闻风丧胆,胆敢一千轻骑闯人八百里王庭,一身都是胆量,怕我一个小女子作甚?”

    连用三个“胆”,看来心中真憋了气。

    张珉小声反驳道:“其实,王庭离沙城并没有八百里,顶多就是六……”

    后面的话,在叶瑾钿沉静的目光中,被他咬断,吞回肚子里。

    叶瑾钿呼吸一口气,又翻出一件干净寝衣,放到榻上,才把箱笼盖好。

    她撑着床榻起身,让外面的士卒挑两桶热水过来,再捎带一个盆和两张干净的布巾。

    张珉跟在她背后出外,交代落影几件事情。

    扶风妥帖,听闻他回城的消息,便开始令后勤准备热水,如今一喊就能送来。

    张珉脚步停在帘子前。

    他听到了水声。

    不一会儿,叶瑾钿一脸热雾出来。

    “愣着做什么。”她看向心虚低头挠耳根的张珉,抬手压住厚重的门帘,侧身让路,“进来。”

    张珉只好进去。

    叶瑾钿把竹屏挪开,对身后的人道:“把衣服脱了。”

    张珉伸出去帮忙的手落空,按回自己甲衣上,迟疑不肯动。

    “你自己脱,还是我动手替你脱。”叶瑾钿没听到动静,用匕首将烛火挑明,头也不回地说道。

    再转身时,张珉便只剩一条亵裤,正背对她,弯腰倒水入盆里。

    叶瑾钿靠近,将小杌子放下:“坐下,我替你梳发,擦一擦。”

    他连日疲劳奔波,如今还不宜洗发。

    只需

    稍微擦擦,再顺一顺,揉揉头皮,松快松快帮助入眠即可。

    至于他的脸和身体,刚好坐着擦洗干净。

    目之所及的伤,她也不问,快快让他洗漱好,躺在床上歇息,由她处理。

    张珉眼皮都在打架,可仍然不愿意闭眼,看她忙活。

    叶瑾钿捧着药箱,坐回榻边,伸手捂住他眼睛:“好好睡,我今夜不走。”

    张珉眨眼,摸到她散开的裙摆拉住。

    “你累了,要歇息。”叶瑾钿弯腰拿药、布带和剪子,“事情太长,醒来再说。”

    处理他胸口伤势时,她松开捂住他眼睛的手,低头在他眼皮上亲了一下,权当抚慰,问他可否安心。

    唇上的温热,让张珉眼皮轻颤,收紧指尖摸到的一截裙摆,拢进掌心里。

    他得寸进尺说:“我不能安心。”

    叶瑾钿环着他胸口,加快缠绕布带的动作。

    他身上伤多,胸口、大臂、腰腹和腿上都有重伤,几乎缠成一个布做的傀儡。

    叶瑾钿把结绑好,药箱一推,把烛火灭了,翻身上榻。

    她将毯子丢他脸上去:“再盯着我不睡,我明日便回铁花城去,你折损的兵器,另找军匠修缮罢。”

    第85章 他们的所有过往

    这话的意思是……

    张珉眼睛骤然大亮,心底回响着一句话:她暂时不走!

    不是今夜不走,而是这几日都不走。

    他扯开脸上的毯子,看着背对自己的后脑勺,心中欢喜无以言复,只能悄悄用指尖缠卷她散落的发丝。

    半晌,叶瑾钿的声音又从黑暗中传来。

    她无比平静,喊出他名字:“张子美。”

    张子美卷绕的手指往前退了几步,改而捏住她的衣摆,终于愿意闭上眼睛安睡,不再继续造次。

    许久没睡个整觉,闭眼不久,他便陷入黑沉梦乡。

    迷蒙坠入梦乡之前,他习惯地伸手揽住她腰肢,往前挪了挪,紧紧贴在她身后,蹭了蹭她后脖颈,在她耳边含糊喊道,“娘子。”

    热气穿过发丝,钻入耳内,轻叩薄膜。

    叶瑾钿在这一声极尽缠绵的呼喊中,抖了抖眼皮子,缓缓睁开眼眸。

    外面有军士手执火把巡逻,火把的明光被筛下虚虚一层,将他们的影子叠在帐篷上,如同两株卧倒交缠的树。

    她看着眼前的影子,唇角一弯,伸手抓住腰间的手腕,重新闭上眼睛。

    掌心逐渐滚烫,还没彻底散去的桃杏印痕,透过皮.肉钻进骨血里,爬上脑门把从前的记忆铺展开。

    印痕在梦中化作两朵花儿,坠落十岁不到的小叶瑾钿头上。

    那年,她与母亲从南陵十万大山的世外桃源中出来,先到江南看过年迈的姥姥,又奔走至盛京郊外,打算到北郊去祭拜父亲。

    不料多年没回盛京,母亲走错路入了东山。

    暮色已浓,有狼嚎狗吠。

    加上母女二人都走不动道了,只得就近找一方破庙栖身,打算明日再去。

    小叶瑾钿让母亲留在庙里洒扫,自己到附近捡些干柴烧水,也能顺道就着火光取暖。

    那一日,正是张珉他们解救谢灵当天。

    亡命之徒逃散,被他们一群少年分开追踪捉拿。

    张珉那时还不是人见人怕的“鬼面将军”,而是那个被困在深宅后院磋磨的瘦弱少年。

    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身后援军未至,他应付得有些吃力,可还是凭着一股愤怒与韧劲儿,死咬着不放。

    两人初见,身上都脏得跟乞丐无异,脸上还糊着厚厚的尘土。

    小叶瑾钿捏紧身上藏着的小弩,盯着从天而降的匪徒,正准备扣动机括保命,背后却飞来一柄剑,插入匪徒胸口。

    她只得收起小弩,抱紧柴火,假装害怕往后退。

    少年张珉当时还没到换声的时候,嗓音透着一股雌雄莫辨的稚嫩,问她有没有事。

    小叶瑾钿只摇头,目光从他腰间令牌上的狼图腾扫过。

    后来援兵到来,分散张珉注意。

    她怕自己久久不归,母亲会担心她,便先回去一趟,打声招呼,顺道把柴火放下,可也没跟母亲提这事儿。

    只是再回去,张珉他们已离开。

    两人谁也没在意这初遇。

    以至于后来在漠北那个收获的秋日相遇,谁也没认出对方。

    大漠相交三年,叶瑾钿目睹他从小兵一步步爬到少将军的位置,陪他在每个将士休息的间隙里,于军营内一角继续练,往死里练。

    她在屋子里“哐哐”砸铁,他便在外间“唰唰”舞刀舞枪。

    哪怕轮休的日子,他也会在沙丘中绑上重铁,自日升到日落,不懈训练马术、剑术、枪术、双锏、铁槊、戈、戟……

    十八般武器,可谓样样不落。

    别人练三五回的动作,他会练上上万次。

    那时,她就坐在歪脖子树上或树下,翻阅那些老旧的锻造册子,笔墨不断记下拜访工匠说的每一句话。

    三年满书箱,才编出一本心得笔录册子。

    人人都当他是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当她是怪力取巧的军匠。

    可是——

    他吃过多少沙子,她清楚;她被多少火星烫过,被多少门扇拒之于外,他也看在眼里。

    偶有时,张珉会教她射箭骑马。

    漠北风沙大,射箭不容易,骑马更不容易。

    天色稍晚一些,那风就使劲儿扒拉人的嘴唇,把门牙吹得冰凉,并且干巴巴的。舌头舔过,感觉像是粘在一块从沙地滚过的冰上,轻易抽动不得,好像一抽舌头就会掉下来一样,可那黏着的沙,又磨嘴皮子,磨得发红肿胀。

    有时,叶瑾钿也会教他分辨刀兵用料。

    不仅仅只是铁料,还有木料,动物的皮、筋、毛等等。

    有时候为了得到一块好些的料子,还须得在霜气浓重的时候,蹲在山林中静候,或是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大半天。

    那并不比骑马练功轻松。

    其实张珉还想跟她学锻造简单的刀兵,只是苦于时间不够,一直没能如愿。

    后来,大王子利用张珉母亲部落的狼图腾,将他诱去峡谷,推落滚石乱木,想要将他弄死。

    叶瑾钿翻山找木料,发现林子被翻找搬运过石头,便顺着痕迹前去相救,却与他一起被困峡谷之下。

    那时正值隆冬,漠北冷得像一把巨大的刀。

    天地苍生都是它待宰割的肉。

    叶瑾钿半背着伤了眼睛,无法正常视物的他,走过几百里长的峡谷,才找到出口。

    三年日夜相对,知心相交,互通理想。

    十余日患难与共,生死相依。

    这教少年如何不动心?

    往后风沙喧天的夜,他便偷偷用缴获的玉料,一刀刀将少男心事刻上去,刻成一朵桃花,一朵杏花,隐晦传达满溢到无处安放的爱意。

    领军前往西南之前,他将刻成的白玉簪送到叶瑾钿面前。

    而且,当时张蘅的病情不能再拖了,求医之道,亦在西南。

    张珉必定要走这一趟。

    此去不知多少年,他其实从未想过,让少女放弃当前军匠的身份跟他离开,也没想过直接向她上峰东方九江大将军把她要走,不经她同意便共赴西南。

    他知她志向,所以不愿以己度人。

    于是,只递上刻满少男心事的白玉簪,欲说还休。

    可从小流离的豆蔻少女,哪里懂得这般心思。

    她只知道,张珉送她礼物后,要离

    开大漠,前往西南为“主帅”夺下粮仓,保证几路征战天下的大军的粮草供给。

    误以为是离别赠礼的叶瑾钿,将白玉簪丢回张珉怀中。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与他分别。

    所以,这离别礼她不愿收。

    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就此分别两年,直到叶瑾钿十五岁那年,从别处得知赠簪子的暗喻。

    她当即决定到西南去找张珉。

    不过文书又说,西南拿下以后,诸位将军都陆续往盛京去。

    那时天下还没大定,盛京也还不是萧旻的据地,被诸多势力来回争夺,其实并不安全。

    叶瑾钿本想用自己的功劳,以及替黑布大娘护送武器和信件的情谊,向接收这一切的大将军东方九江求一个人情,让他帮忙照顾自家阿娘,自己独身前往。

    东方九江其人,在主帅之下一众吵吵闹闹的老青少将军里,少言得特别不打眼。

    再加上他行军向来谨慎,从不轻易主动出击,基本都是打守城战,功劳也算不上格外亮眼。

    是个很容易就被忽略的人。

    要不是张珉向东方九江引荐过她,对方亲自登门拜访,叶瑾钿那武器和信件都送不到他手中。

    但是叶宛娘哪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

    她决定跟叶瑾钿一起到盛京。

    叶瑾钿便有些迟疑,不知自己该不该去了。

    叶宛娘说:“天下一日不安定,便处处是危险,在边城与在盛京,并无不同。人不能因为身处险境,便做囚鸟,裹足不前。

    “甜甜,做你想做的事情,找你想找的人。人的后半生过得太快,容不得太多年少时候的悔恨。阿娘的年少时光已无憾,只盼你也能圆满。”

    就连向来沉默寡言,从不干涉别人决定的东方九江,都摸着自己手腕上的弩,破天荒来了一句:“志同道合的伙伴,难求;志同道合的爱侣,更是可遇不可求。再耽搁下去,你们分开的日子,就要比相识更长久了。”

    叶瑾钿离开漠北没多久,主帅萧旻也调兵往盛京而去。

    战火在她抵达盛京半月后燃起。

    大半年过去,几方势力才慢慢消停,歇一口气。

    她终于得空出城砍柴时,将线香揣怀里带上,路过当年寄宿的破庙,跪在那破损毁坏的泥胎前上香,许愿能在盛京找到初进京那年的恩人和石头阿兄。

    西南一带有一个传说,说人身上的缘分线都是有限的,如果每个人都分一根,就会非常浅薄,很容易就断掉。

    叶瑾钿便寻思,或许先把这条恩情线了断,就能够早点儿找到石头阿兄。

    线香带的有些多,剩余的那些,她便顺手藏起来。

    待将来还愿,还能再用。

    在盛京的三年里,各方势力都在抓匠人,但凡有点儿手艺的人,都会被各方势力想办法拉拢。

    为了不卷入这趟浑水之中,她只好隐瞒自己会打铁的事情,默默找人。

    可张珉还没来得及剖白少男心绪,将自己的过往一一交代,只在她这处留下个“石头”的代号。

    甚至军营里的士卒,最初也是玩笑般喊他“冷石少将军”。

    第三年夏初,萧旻率大军攻下盛京,准备称帝。

    自西南辗转西北,打下半壁江山,打算一生坚守国门不回京的张珉,被十八道金令强硬召回盛京。

    秋天回朝,叶瑾钿不经意一瞥,窥见定国大将军腰间玉牌上,一对闪烁日光的绿色宝石狼眼,与救命恩人重逢。

    她多番打听,知道他常去枫树下静坐,便干脆每日靠在附近小巷口纳凉,与周遭守家的老丈老媪闲语,静候时机靠近他。

    那一日,小巷清静,没有闲人聊家常。长草的巷口有风吹过,草叶“唰唰”擦过墙根。日光斜照入巷,染红半边墙头,飘来几片枫叶。

    叶瑾钿伸手抓住打转的枫叶,正准备向前表明身份,却见避开人群的张珉,从怀里掏出一支眼熟的白玉簪,反复摩挲打量。

    不知谁家柿子树从墙头伸出,“啪”地砸落地面。

    薄柿比暮色更浓,染了一地橙黄,几乎糜烂的清甜香气,随着一股浅浅的涩味散开。

    叶瑾钿一下蒙了。

    她呆站原地许久许久,没能挪动脚步,只是用目光描摹已成青年的张珉,恍若在梦中。

    好不容易平复完激荡的心绪。

    指尖还颤抖着,她正想迈出去相认,扶风却疾步而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他听完便急急离开。

    叶瑾钿脚步未停,双手拢在唇边要喊住他,又见暗处有人鬼鬼祟祟尾随。

    即将出口的呼喊被唇齿拦住。

    她身体比头脑更快动作,顺势转入旁边巷口,跟在暗处那人身后。

    可惜,对方还算警惕小心。

    除了知道他在尾随石头阿兄,叶瑾钿什么都没探出来,还把人跟丢了。

    不久,她如旧在巷口蹲他。

    想杀张珉的人与想杀萧旻的人一样多,右相府守卫森严,闲人很难轻易靠近,还不如就在枫树附近寻机会。

    等待时,有少年误把蹴鞠踢到她跟前。

    她弯腰捡起,一记旋踢送了它回去。因这一脚实在漂亮,便被一群少年拉着加入,分男女两队比赛。

    不料,玩到半途,蹴鞠径直越过枫红,砸落不知何时靠坐树底的青年身上。

    看清青年身上的文武袖紫袍,以及独特的黄金面具,所有人尖叫逃散,连对方送回来的蹴鞠都不敢要了。

    叶瑾钿隔着重重枫红,心跳剧烈。

    她捡起坠了铃铛的蹴鞠举高,向他走去,转腕扬了扬,拔声道:“郎君将人都吓走了,是不是得把自己赔给我,陪我踢蹴鞠呀?”

    那一日,她刚好十八。

    上天给她最好的生辰贺礼,就是让他们时隔五年光阴,终于又站在彼此眼前。

    记忆流光飞转。

    枫叶渐渐被白雪覆盖,她跪倒佛前,与佛殿外的张珉再相遇;蓝天一转,已是小巷雪地,她撑伞送出香囊;香囊色泽变换,又变成一把遮面的红色团扇,透过团扇,可见张珉一身红衣与她相视一笑,弯腰对拜。

    弯下的腰肢后,蓦然传来一股大力。

    “噗通”一声,她又坠落春日薄雪未尽的湖面。

    迷糊中,一滴滚烫的眼泪砸下来,耳边似有人声嘶力竭,惊惧惶然呼喊她小名。

    “甜甜——”

    “甜甜!!!”

    温热的手掌,捧着她的半边脸,跪在她身侧,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在额角落下一吻。

    叶瑾钿不安一动,眼睫微微抖了几下。

    张珉屏住呼吸,把抬起的脑袋轻轻落回枕头,闭上眼睛。

    叶瑾钿费力睁开眼。

    梦中濒死的感觉太过真切,险些让她无法挣扎。

    她醒来还晕眩好一阵,连眼前事物都瞧不清一丝一毫,仿佛置身云雾之中,隔了一朵又一朵厚重的云。

    歇上几口气,她眼前云雾才渐渐消散。

    张珉擦洗干净之后的面容,在她面前愈来愈清晰、真切。

    外头天光未晓,四下暗沉青灰。

    兵甲踢踏摩擦的声音,自营帐外传进来,有些遥遥不清。

    床尾点燃的桃杏香已燃尽,浅浅淡淡的味道却还没有散干净,混着些许血腥与汗液的味道,在营帐中滞留。

    她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过往岁月从她瞳孔跑过。

    叶瑾钿抬手,微颤的指尖落在他眉头,轻轻扫向眉尾。

    张珉装不了了。

    他慢慢睁开乌眸,对上水泽氤氲的桃花眼。

    “阿兄,我都记起来了。”叶瑾钿轻笑一声,热泪滑落枕巾,“所有,一切,全部,统统都记起来了。”

    包括——

    “你可知,新婚伊始,我为何要杀你?”

    第86章 诱她说情话

    深秋漠北拂晓时,寒气可刺骨髓。:

    只消探出一条赤.裸的手臂,便能感觉被一把细细密密的冰针扎入血里,一路游到心头的感觉。

    张珉的胳膊虽缩在被窝里,却无端有这种感觉。

    他指尖跳动,抬手将她散落眼角的碎发撩开,别到耳后。

    “我不信你要杀我。”

    从前不信,如今更不信。

    他只是……

    面对那柄刺来的软剑,不自觉便自厌自弃。

    幼时,父亲和祖父便总是用他和妹妹控制母亲,不让她逃离那个人间地狱,将她当作一口井,只恨不得将她所有的“水分”榨干,浇灌张家二房这棵大树。

    大伯是个有些良善得天真的大好人,本事没有几分,全靠祖母背后支撑。

    可在他娶了公孙家的六娘子后,却像是突然开了窍一般,忽然就整顿起家业来,还将本来有衰败迹象的张家挽救起来。

    父亲越发不岔。

    他不敢与大伯对上,也不敢与祖母对上,更不敢与公孙家对上,于是便窝里横,从磋磨母亲身上寻回所谓的“傲骨”,满足他日渐扭曲的嫉妒与懦弱。

    是故。

    张珉生平最恨,便是有人利用他,去控制他在乎的人。

    “那时的我,不过是昏了头,宁愿你厌恶我,所以想要杀我,也不愿……”他用指腹揩走她的眼泪,低声道,“……不愿你有任何苦衷。”

    更不愿那苦衷关涉他。

    他都不敢想,若是有人威胁甜甜,让她在他与宛姨之间二选一。

    她会有多么痛苦。

    事后,落影和玄隼去查过,他也问过宛姨,得知并无这种惨事发生,才算松了一口气。

    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误会,会让她剑指他要害。

    叶瑾钿掌心展开,贴在他脸颊上。

    掌心的肌肤洁白细腻,昨日细碎出血的痕迹,已全部消失不见,只剩布条包裹的重伤处,还有些许血痕。

    张珉拱着她热乎乎的掌心,在熟悉的茧子上蹭过,低头嗅闻她手腕散出来的桃花香。

    籍此,方可抚平他兴起波澜的内心。

    叶瑾钿大拇指轻轻扫过他脸颊:“我怎么会厌恶你,又怎么会真的想要杀你……”

    她几乎横跨整个大衍之北,自漠北到盛京而来,就为了找到他,回应年少时自己也懵懂不清的心意。

    来时,她也想过,倘若他已变易心意,她也算不留遗憾。

    不管怎样,都不会白走一趟。

    叶瑾钿拉近两人距离,把额头抵在他额角上:“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人尾随你的事情?”

    红枫之下的蹴鞠太开心,东山观一面太匆匆,雪地交付完荷包之后,他又被突如其来的直言吓跑。此事还是挨到新婚夜,饮过合卺酒才道出。

    “记得。”张珉用鼻尖轻轻触碰她,眼睑微微上抬,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我查过,那是大司空——也就是我张家旁支族叔公的人。”

    他父亲所依仗的,便是这位族叔公。

    这位族叔公没有孩子,将他父亲视作半个孩子。

    母亲死前还要拉走父亲的举动,让大司空族叔公愤怒了,他将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一直都有派人盯着他。

    叶瑾钿:“那你也知道,我落水那一夜,来的刺客是谁派的吗?”

    她本来并不知道。

    恢复记忆后,稍一梳理所有事情,便有所猜测。

    “亦是他。”

    包括新婚那一夜的刺客。

    叶瑾钿:“那一夜,站在你身后的人不是落影也不是扶风。醒来后,我没在右相府见过他,是你把他处理了吗?”

    按他的性子,对方应该落不着半点儿好。

    听到这话,张珉想起昨夜那三箭,忽然就明白了。

    他咽喉滚动着,吞咽好几次,才能正常说话:“所以……你当时也是想救我,而不是……杀我?”

    叶瑾钿“嗯”一声,回应道:“只是他被你挡得太严实,我那一剑看着就像是冲着你去。”

    那一夜刺客来得太多,不知掺杂了几方势力。

    他们又选了张珉在府外练兵的日子,暗卫的部署她不知,但当时只有戴着半张面具的玄隼带着七八个黑衣人出现护住她。

    恐怕,对方还逮了右相府明卫和暗卫忙得一团乱时出现。

    那一夜,连张蘅都不在。

    她自觉躲不了多久,还不如主动现身掌握敌情。

    待听到那些人商议要将她绑走威胁张珉,叶瑾钿干脆胡诌了一个“为复仇嫁给宿敌”的故事,主动现身要与那些人合谋。

    “右相将我误认为他的小青梅,连求婚圣旨都讨来了,由我动手,他才不会设防。”

    可敌人不傻,当然不会全然相信她。

    她也不好装傻装天真,只得扮作慎重的模样,同样带着怀疑他们的目光与对方周旋,彼此试探着同行。

    就是到最后,谁也没试探出彼此的真实身份。

    当时,那群人里还有个小黑塔似的壮汉不赞同此事:“我们又不是没有自己人,何必要……”

    可惜,那人还没有往外抖搂更多事情,就被领头人喝止了。

    对方不服气闭上嘴,半敞开的胸膛上下起伏,怒目瞪向叶瑾钿,仿佛在责骂她舌灿莲花,将领头人说动。

    亦因此,叶瑾钿得以瞥见他胸口藏着的一抹红。

    她在乱世生活这么久,又在军营待过,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会在暗夜刺杀的时候,往身上揣这么醒目亮眼的红布,除非这就是他们在黑暗中混战时区分敌我的法子。

    就如同早些年,民间各方推翻腐败朝廷的组织,叫“黑石头”的组织闹事时,就往头上绑黑布,叫“蓝山军”的绑蓝布,叫“苍头军”的绑绿布……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她又不动声色打量其他人腰间怀里。

    果不其然。

    还有好几个人可以确定揣了红布。

    叶瑾钿之所以知道,跟在张珉身后的人有蹊跷,也是因为对方胸口露出的一点儿红色,暴露了“自己人”的身份。

    至于那推了她一把,让她撞在假山上摔了头,又落水的人,正是心中愤愤不岔的小黑塔壮汉。

    他虽然莽,但直觉意外敏锐,还不算太过蠢笨。

    只是他这一推,张珉马上就朝她扑过去,跟着落水救人,倒是阴差阳错避开身后要害,只在腰腹上中了一刀。

    “话说——”叶瑾钿怕他胡思乱想,责怪自己生出误会,用大拇指揉了揉他下巴,将他别的思绪揉乱,全汇聚在自己的问话上,“你替我报仇了没有?”

    张珉仰头,亲了亲她湿润的眼皮:“那自然是报了。”

    审讯那些手段,该用的、能用的,他全往对方身上招呼了。

    至于对方添油加醋说的“嫁给宿敌复仇记”,以及他胡思乱想、自怨自艾的那些事儿,就不必再提了。

    “那你……”他有些委屈地夹起眉头,“……当初与那些人说,嫁给我并非真心想与我做夫妻,也只是为了获取他们信任而已,不是真心话?”

    叶瑾钿眨眼:“哪个暗卫告诉你的?”

    她记个仇。

    张珉支吾糊弄过去:“唔……反正我就听说了。”

    暗卫替他办事,常年隐遁黑暗之中,也挺不容易的。

    他也不好把人卖了,用来博取娘子欢心。

    “娘子为何不答我?”他用食指卷绕她散落床榻的墨发,又问了一遍,“娘子与我成亲,真心与否?”

    叶瑾钿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听出来了。

    眼前人想诱引她说些情意缠绵的话。

    “那我也问你一句话。”叶瑾钿不答反问,“大司空弄坏你的名声就算了,那些市井流言,你为什么全然不管,甚至还推波助澜?”

    她最初所知“杀神”的威名,并非由大司空和阿趷拉沙木造谣的话本得来,而是相府附近街坊口口相传。

    以他的能耐,想要杜绝流言不难。

    可流言却愈演愈烈,说明他并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

    大司空他们约莫便是因而钻了空子。

    而敏锐如扶风等人,之所以没有丝毫察觉,亦是因他们默认此举乃他们相爷手笔。

    张珉眼神飘忽一瞬。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想要吓跑那些因为他功高,所以想要嫁给他联姻的人家。

    不过这个理由,娘子肯定不会满意。

    误会解除,确定彼此心意不曾变,他干脆耍赖,抱着叶瑾钿哼唧两声,一个劲儿喊疼,喊“娘子”,企图将

    此事蒙混过去。

    叶瑾钿:“……”

    *

    天色熹微后,二人都得忙活起来,不能黏糊了。

    张珉需安排人打扫战场,处理战利品,记录军功,写文书急送朝廷,重新整理军队,平衡过于跃跃的军心,找小王子努哈拉商谈两国交好,二十年不战的议和事宜。

    此战,大衍胜,他们便掌握了主动权。想要议和么,还须得北宛年年上贡,维持两国友好的“兄弟”情谊。

    可上贡什么,数量多少,又是一桩两国使者不停扯嘴皮子和消磨光阴的事情。

    身为两国代表,张珉和努哈拉都得坐在那里听着。

    即便是双方谈好,萧旻那边还没有盖玺印,这事儿也不算完。

    努哈拉想了想,提出随他们回京,以此展示自己对于“天朝”的尊重。

    扶风看了一眼他们相爷神色,见他不反对,便也不说话,让他和文官们拉扯这事儿。

    此举,两国都有顾虑。

    努哈拉的部下担心他被扣押,大衍的文官也怕他耍什么阴招。

    另,张珉要拔营回京,还得与当地太守、朝廷派来的使者交接一应事务,包括但不限于重新量度划分两国边境线等等。

    相比之下,叶瑾钿还觉得自己连日修缮破损兵器,有些闲了。

    就是营中将士在他们大将军身份暴露后,热情得过分,天天瞧见她,都得夸一句“还是叶工做的武器趁手”云云。

    参与六百余里直捣王庭的轻骑,更是对着同袍大夸她做的中弩委实方便。

    “那弩拆开,分几个人带,马儿也背得起,不会太重。我们就在六百步以外的地方,‘唰唰’几下装起来,‘欻’一下把火射落他们粮仓!”

    “可不,射完还能拆掉再带走,那北宛人拍马都追不上。”

    “此等神兵,以前只在相爷讲那本什么《x国策》的时候听过,如今上手,方知传言不假。”

    “对呀,这可比上次拿去捣毁春宵楼的弩厉害多了!”

    “可是据我所知,上次的弩也出自叶工之手。”

    “叶工竟可怕如厮!”

    ……

    路过的叶工:“……”

    后勤修缮武器的罗东,还揶揄了她老半天。

    她惹不起,干脆加入夸自己的行列,夸着夸着,罗东听得牙酸,便不让她如愿,自然就闭嘴了。

    叶瑾钿终于落了个清净,可以专心修缮武器,清点好之后交付给扶风。

    闲下来后,她有些不太适应,便干脆去城外瞎逛逛。

    城外风沙太大,溜达几圈之后,她就改成在城内闲逛买东西了。漠北多皮毛、果干和肉干,她打算给每个人都带一些回去。刚好冬日降临,皮毛可以派上用场。

    挑选皮毛时,叶瑾钿的视线与柜台后的店家目光撞上,两人都惊呼——

    “甜甜!”

    “三娘?”

    柳三娘短暂愣神后大喜,扑出来熊抱叶瑾钿。

    两人手拉着手,枕在柜台旁边叙旧。

    对方一改从前温婉性格,变得十分泼辣爽利,一个人带着女儿开了这家铺子,卖些时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她甚至花大价钱,习了弓马。

    “我如今,可不好惹。”柳三娘这么玩笑道。

    临别之前,生怕没有再见的机会,柳三娘给叶瑾钿装了足足两筐的椰枣,当作送别礼。

    叶瑾钿没什么可以送她的,就趁空闲时,做了两个扣在腕上的小弩,送给她们母女傍身,紧急时候救命所用。

    柳三娘收起小弩,手背用力一抹脸蛋。

    “你这人怎么还是跟从前一样,真是……”假意抱怨的话,对上一双含笑桃花眼,顿时断在咽喉里,她只能小声嘀咕,“萍水相逢,粗浅交情,对我那么好干嘛呀。”

    叶瑾钿只是揉揉她脑侧:“万水千山,有缘再会。”

    第87章 小石头也很想你

    叶瑾钿回到后勤营。

    还没进营帐,就听到罗东怒吼一句:“你滚,我永远也不会认你这个族弟,你也不是我的小师弟!若不是你,师妹不会遁入南陵,一生不出,客死异乡!”

    紧接着,东方九江就掀起帘子,与她撞了个正着。

    叶瑾钿下意识让路:“抱歉,刚归来,并非存心听到你们谈话。”

    东方九江那张万年不动声色,犹如石刻的冷硬面庞上,一丝隐隐的哀戚还没来得及藏好,被天光照了个明明白白。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好情绪,对她说:“我是来找你的,有些私事需要你帮忙。”

    叶瑾钿吃惊。

    私事?

    大将军还能有私事。

    罗东摔帘子出来:“滚!”

    东方九江平静回首:“我说了,我是来找叶工的,不是找你。”

    叶瑾钿见罗东情绪激动,生怕他们打起来,被张珉处置,干脆将东方九江请到另一个营帐说话。

    对方来意简单——黑布大娘赠他的武器损坏了,他得知这边忙完,便想找叶瑾钿帮个忙,修一修。

    坏的也不是机括本身,而是那些小箭簇。

    “我找过别的工匠,准备了满满一匣子的箭簇,可那些都不趁手。”东方九江见她疑惑,这么说。

    他寻思,既然她是师姐教出来的孩子,应该可以复刻。

    “好,我尽量在离开之前,替大将军做一匣子。”叶瑾钿看了一眼他不离身的武器,问,“要帮大将军修一修外壳吗?”

    东方九江摸着腰间的武器,摇头:“不必,我会。”

    师兄和师姐都会的东西,他也会。

    他只是能耐有限,复刻不了这独特的八棱箭簇罢了。

    事情说完,他便离开。

    叶瑾钿也回到大匠营帐,对上罗东那张仿佛一瞬间老上五六年的疲惫脸庞。

    “咳。”她轻咳一声,引起注意,“罗叔,你没事罢?”

    罗东用力抹了一把脸,抬眸直勾勾看她,眼神很是复杂,仿佛看见情敌与情人生出来的孩子一样,欣慰又哀怨。

    叶瑾钿:“……”

    这糟糕的联想。

    但罗东接下来与她诉说的故事,也大差不差了。

    罗东其实并不叫罗东,而叫东方雒,字无瞒,乃方技世家主家的长公子,而东方九江则是同族里了不起眼的其中一位同辈。

    东方家在上一个朝代时,因炼丹术和锻造术闻名内外,风头一时无两。

    别人家的家主都是一人担任,他们却是两位,底下有七位家□□同议事,说是权同异姓王也不过分。

    可时移势迁,王朝末年第一个被打压的就是东方家。

    一百多年战事消磨,东方家也仅是苟延残喘而已。

    轮到东方雒继任家主之位,战事稍缓,让天下喘息了两年。

    当是时,家族残存的几位家老,请到当世最为有名的锻造师——商少君入府,将他收为弟子。

    商少君有一女,名为君南楼。

    那便是他的师妹。

    君南楼比他小几岁,可天赋异禀,锻造之术出神入化,无人可比。

    他既羡慕又惭愧,暗暗留意她的锻造手法,想学走几分。

    可这就免不了要长久细细凝望她。

    在这日复一日的静静凝望中,东方雒催生出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感情。

    可那时的君南楼,已与东方九江互诉衷情,两心相许。

    两人的相爱,简单到东方雒不愿意相信。

    他们不过是打了一架,君南楼便欣赏起东方九江的身手

    ,东方九江也欣赏起她锻造的刀具。

    不过半月,君南楼就拉着东方九江,让商少君收下第三位弟子。

    男女之情讲求“缘”之一字。

    东方雒没什么好说的,只能言不由衷说一句恭喜。

    且因锻造之术,东方家又重新被各方势力争抢,有了重新崛起的苗头。他身为家主,终日忙于奔走,也就压住心中苦涩,放下此事没管。

    几年光阴稍纵即逝。

    他也慢慢放下,甚至在他们挑选成亲日子时,准备好大批的嫁妆和聘礼。

    “老师不重身外之物,没什么积蓄。九江又是个好抱打不平,仗义疏财的,师妹更是个只看重锻造术的痴人。我不来打点这些事情,难道还能指望他们俩?”

    家老调笑时,东方雒是这么回应的。

    离婚事还有三个月时,他尚且奔波在外攒家业攒嫁妆聘礼。

    可没想到,比婚事更早到来的,却是商少君因过度思念亡妻,郁郁而终的讣告。

    东方雒赶回来奔丧,发现老师草草下葬,没有风光大办,师妹也不知所踪。

    问东方九江,他却说:“道不同,纵然相爱亦难以为谋。”

    那一日,东方雒差点儿送他去见老师。

    君南楼离开东方家后,不少势力都在搜寻她的下落,想要把人控制住,为自己所用。

    直到这时,东方雒才知道,一个没落世家有多么可悲。

    “他们就像豺狼一样,没有挖出师妹,便转头求其次,将我控制住,若是我不从,就杀我族人胁迫。”罗东想起这段往事,眼神的痛苦已成涣散的麻木。

    可他在看见那些控制他的人,用锻造的刀兵挥向无辜的老人、孩子,将劫掠的少女切成臊子做肉,他还是没能受住反抗。

    反抗的代价却是巨大的。

    往事太缭乱,脑海里全是横飞的血肉和火光。

    他深吸一口气:“总之,我们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

    从此往后,控制他的人都死了,但他也彻底脱离东方家,让为数不多幸存的族人都归隐山林活命。

    繁荣数百年的东方家,就这样在他手中写下最后一笔。

    而那时的东方九江,牢牢驻扎在漠北沙城,收到他的求助信,只回一句“我已求同僚转道救援,族兄且静候”。

    可那时,已经太晚了。

    东方雒已死在援军到来前的那一夜,次日与援军背道而驰的人,是心如死灰的平民罗东。

    他其实也知道,这事儿不能全怪东方九江。

    可家族败退,族人被杀,师妹失踪,他却在漠北稳稳当当做他的大将军……

    此事犹如一根没入血肉的刺,稍一动弹就痛得慌。

    于是——

    “我们二人,此生最好不相见。”罗东嘶哑着嗓音这么说。

    叶瑾钿也不知如何宽慰他,只好沉默拍拍他肩膀,起身给他倒杯水。

    营帐内已无水,她端起铜壶外出倒水,却瞥见东方九江离开的背影,脚下一动,脚尖似乎踢到了什么。

    她低头一看,是一块刻有“东方”二字的玉佩。

    这玉佩,她转手就交给罗东解决。

    *

    “后来呢?”

    晚上回到主帅营帐,张珉追问她。

    营帐外,呼啸北方像是要把人拔起送上天。

    叶瑾钿坐在椅子上,对照烛火整理近来所得笔录,抬眸看他:“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知道大将军的过去?”

    张珉脱下甲衣,转到竹屏后擦洗沐浴。

    “迂腐老家族的传统,便是要背诵每个士族的家谱和事迹,想不知道都难。”他身上的伤已大好,连疤痕都掉光,终于可以泡在浴桶中,好好搓洗,“不过他们三人的爱恨情仇,只有个影子,知之不详。”

    详细的部分,东方大将军那种闷葫芦,又怎么会说。

    但以他对大将军的了解,恐怕两人的分开并非一人主意,而是两人达成共识。

    不然,他做什么时时掏出东方家的玉牌摸。

    那玉牌被摸得光洁,他不信自家娘子毫无察觉,毫无所思。

    转头就交给罗东那等心思细腻的人,定是她故意为之,而不是不经意促成。

    “那就继续不知,随长辈们自己解决就好。”叶瑾钿将最后一句话落下,吹干墨迹就收起册子。

    册子放好,她绕过竹屏收拾床榻,准备就寝。

    张珉见她进来,往前挪了挪,趴在浴桶边上看一身宽袍的叶瑾钿:“娘子不等等我再睡吗?”

    叶瑾钿背对他躺下:“不了。”

    张珉:“……”

    他泡不下去了,擦干身体,衣服也不穿就往被子里摸去,从背后将她抱住。

    “娘子狠心。”他压扁了声音控诉,“你自己算算,都多久没管我了。自那日把误会说开了,你就安心了,也不管我了。如今伤也好了,阿趷拉沙木都快被努哈拉吊成一块熏肉了,连扶风在沙漠捡到的小狐狸都会跑会跳了。”

    叶瑾钿:“……”

    他倒是算得清楚。

    腰间的手一只收紧,一只钻进衣服里,握着她的腰摩挲。

    叶瑾钿揉揉灌满“了”字的耳朵,抓住他的手放后腰:“按这里,用点儿力。”

    跑马快把她腰跑断了,也不知他那二十余日是怎么度过的。

    张珉叹息一声,认命给她按揉腰肢,就是人不太正经,非要翻身起来,撑着手看她,幽怨低诉:“娘子觉得,这力度如何,可还合适?”

    叶瑾钿看着那张故作可怜的脸庞,忍住笑意,享受地闭上眼睛,含糊道:“还不错。”

    “你的眼珠转了一下。”张珉压低身体,看着她禁闭的眼眸,“你是不是不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叶瑾钿:“……”

    相识之初,他鲜少说话,一定是嫌弃自己换声难听罢。

    她无奈躺正睁开眼。

    “我的确不累,可你才刚闲下来,不歇口气吗?”

    张珉趴下去亲她:“不累。”

    后来,叶瑾钿累了,想要挣开他的禁锢睡个安稳觉,却被握着腰拉回去。

    她抓住枕头一角,就往身后甩去:“不是结束了吗?”

    张珉伸手接住,丢在床尾。

    “没有。”他贴上她汗湿的后脖颈,在她耳边低声说,“小石头也很想你的,你再仔细感受几次就知道了。”

    叶瑾钿:“……”

    夜太漫长,风雪悄然而至。
图片
新书推荐: 平平无奇npc(女尊) 万人嫌与虫母融合之后 娑婆外传:盂兰古卷 大佬的小哑巴爱人 大夫,别摸我腹肌 万人迷光环对反派失效了 堂堂耽美文女炮灰 世子妃今天和离了吗 漂亮鲛人被捡后躺平任宠 春水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