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十五

    王玉英抬手摸了摸荆野下巴:“睡吧。”


    二人相拥而眠,片刻,王玉英背过身去,荆野睡熟后亦不知不觉放开她。


    到寅时,荆野习惯性醒来,轻手轻脚爬起,王玉英转身,朝外看着荆野。荆野微笑,声音比强盗还轻:“我走了,你再睡会。”


    王玉英没再翻身,仅闭起眼。荆野自行穿戴好后,转身要离去,却忍不住再瞥一眼,王玉英的睡颜可真美啊,唇红肤白,乌发如绸缎铺散,他顿时舍不得转身,就保持着当着姿势,倒退向门口,满面笑意,缱绻的目光始终落在王玉英脸上。


    荆野走后,王玉英睡回笼觉,辰时才慢悠悠起床。


    天光大亮。


    她在这后院自生自灭,袇房旁的小隔间就是后厨,烙了张胡饼,拿刀剖开,夹抹自酿的紫苏酱就是一顿早膳。吃的时候王玉英望向窗外,心想过些天桂花就要开了,到时候可以酿桂花酱,又瞟水缸,剩半缸不到。


    她吃完就拿起扁担水桶,上后山挑水——自生自灭意味着什么都要自己动手。


    其实这事上回荆野给她烧水擦身时问过。


    倘若她说要翻山挑水,无需主动要求,荆野定会马不停蹄,每日帮忙挑满。


    王玉英却骗他观中有口井,就在观中打——她打心眼里不觉得会同荆野长久,不想指望他,亦不希望他过多干预自己的生活。


    荆野当时噎了下,把后续的话全部吞下。


    王玉英后院有一个小门,开了锁,解开缠绕的铁链就能直接出观。顺陡坡往上,要爬好一会,两侧挂着藤萝。


    中途王玉英歇了一回,抬头仰望,云近山远,山后飞来两、三只鸟,静下心来能听见远处林间风声。


    王玉英继续往上走,等地势完全平坦,就进入后山竹林。


    中有溪涧,蜿蜒潺潺,观中人皆饮用溪水,纯净清甜。林间青苔滑腻,晨雾氤氲,王玉英尚未靠水源,袍角就已浸湿。


    她挑水出林时,迎面撞见俩比她年纪还小的姑子。


    那俩也是来打水的,王玉英记得她俩,圆眼的法号抱一,唇角有痣的叫扶一。二人瞧见王玉英犹如老鼠见猫,仓惶躲进竹林。


    王玉英付之一笑。


    这俩道姑是观主的亲传弟子,王玉英初入观时,观主命二人协助王玉英,熟悉观内起居。二人将王玉英引入竹林,骤然消失。那是冬日,竹林里雾比今日重数倍,人伸手不见五指。王玉英摸索了会,才辨出这竹林是按九宫八卦布阵,俩姑子故意设计,想困死她。还好王玉英从小跟随爹爹行军打仗,会破阵,绕了一刻钟走出来。


    她去找观主评理,却不想俩道姑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正抱住观主,哭诉王玉英欺辱恶行。


    王玉英突然觉得这理不必评了。


    因为俩道姑令她想起江贵妃,而此刻观主面上神色像极了徐恒,看向自个爱徒的眼神是怜惜、信任,望向王玉英时,冷冰冰、防备、厌恶、疲倦。


    好没意思!


    王玉英调头就走,从此观中传出许多她恃强凌弱的谣言,其中不乏对她人格和王家的污蔑。


    王玉英逮着机会,把抱一和扶一狠狠揍了一顿,不是撒谎说她打她们吗?枉担虚名,那就成真!


    当日,观主就来到后院为二徒说情。


    王玉英嗤笑,这又跟徐恒一模一样,江梅造她谣时,徐恒不现身,待到她反击江梅,他就出面维护,劝她别同江梅计较,再说着说着,就忆起江梅的救命之恩。


    王玉英气得拂袖:“本宫偏要计较!”


    徐恒看她像看敌人:“你别得理不饶人,咄咄逼人。”


    王玉英笑了,笑得跟她眸子里倒映的徐恒一样冷,且不说她也救过徐恒,他明明可以早点制止,却非要等江梅受了冤枉才出面。


    棒子打在王玉英身上,他不觉疼,打到江梅身上他才真疼。


    王玉英忍不住设想,在她独自对战流言蜚语,唇枪舌剑的那段日子里,徐恒是否在暗中庆幸,身处风口浪尖的不是他的梅娘。


    她不能这么假设,一想心就钻痛。


    她觉得徐恒看向江梅的目光温柔缱绻,满怀爱意,就像他从前看自己。


    王玉英可不理会观主的说情,之后遇着抱一扶一,她照打不误,谁欺她辱她,都会挨她揍一顿,手下不留情。


    她不怕观主上衙门,捅破天也就是上告天子,她早掌掴过了,连天一起打。


    无牵无挂的人没有软肋,舍得一身剐。


    王玉英不知道观主有没进城告状,反正后来观里的道姑都避着她,谁也不敢再靠近后院。


    终于清静了。


    但后来王玉英还被刺痛一回。她下山买肉,回程撞见观主领抱一扶一下山,尚隔一段距离,观主就急忙用身体挡住爱徒。


    王玉英眼前恍惚,观主变成了徐恒,他一样维护江梅,神色惊慌,动作仓促,隔在她和江梅当中。


    王玉英回回气得调头就走,不一会徐恒追来、劝慰求和、服软说苦衷。


    她那时好傻啊,缺心眼,大笨蛋!竟真以为徐恒还选她爱她,后来晓得他这头同她和好,那头暗地里补偿江梅。


    他其实是愧疚江梅的,所以他能同王玉英和好,也能继续和江梅在一起。


    他在答应王玉英,舍弃江梅时,眸中有一丝抑不住的,割舍的痛。


    只是她那时看不明白。


    最后她和他的爱意消磨殆尽,决裂成仇,他对江梅的疼爱却渐长渐深,三年过去,恐怕只增不减。虽然听说徐恒立的新后不是江梅,但王玉英以为,他大抵是为了名声——明君嘛,不可以专宠昏聩。


    每思及此,王玉英嘴角的讥讽就愈浓郁。


    俩道姑避之不及,王玉英却光明正大,该怎么行就怎么行,挑水进院,锁门,与世隔绝。将水盛入水缸后,之后还练了一个时辰剑,才炊午膳。


    吃完趁阳光好,洗衣晾晒。


    忙完把躺椅也搬到院里,帕子盖脸小憩一会,醒了读书,再炊晚膳。日子过得有条不紊,不觉寂寞,兴致高时王玉英会轻哼小曲。


    待洗刷完碗筷,夜幕降临,便想着在掌灯前把晾的衣裳收回来。


    王玉英重回院中,先收小衣、亵裤,取下那件别具一格的道袍时觉得不对劲,手探进去一摸,内衬没干,湿哒哒的。


    王玉英将道袍里外翻面,踮脚,重搭回晒衣杆上。


    下一刹,她的目光骤变冷厉,如一支飞箭射向后院小门——门外有人伫立!


    她一动不动,紧盯门板。


    来人也未走动,就在门板后头一直杵着。


    良久,那人始终没有叩门,反在开始门外徘徊,弄出一些明显的脚步声,像是故意要让王玉英听见。


    王玉英扯高唇角,发出一声裹挟冰霜,尾音绵长的嗤笑,也要让外头那人听清。


    外面没了声。


    王玉英收回目光,继续晾她的衣裳,之后回屋关房门,干脆利落,毫无留恋。


    她在袇房点了三盏灯,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照到,一时比星光稀少的夜空还明亮。


    月华如水,倾泻禁宫。


    今日折子少,徐恒早批完,之后又私下同刑部尚书于明哲议政,完了才酉时半。


    于尚书起身:“若没别的事,微臣就告辞了。”


    徐恒点头笑道:“今夜没有宵禁,回去好好逛逛。”


    于明哲的确打算陪夫人逛灯会,听皇帝一说,这位平常不爱多话的大人竟浮现一丝笑意,主动告知:“臣正打算回去和内子逛街,很是好看,她记挂念叨一整年了。”


    “是么。”徐恒轻道。


    于明哲点头:“灯树千光照,这两年还会放烟火,甚是精彩。”


    徐恒默默听着,他同副相、礼部尚书等人核查过,怎会不知灯会的布置安排,只是一直忙于政务,没有亲见。


    于明哲望着沉郁的皇帝,好心提议:“良宵佳节,陛下何不同皇后娘娘微服出巡,与民同乐?”


    徐恒倏地思及王玉英,竟不受控抖了下,像白马掠过那样,闪过一丝隐秘的喜悦,而后反应过来如今的皇后已是卫氏,瞬间灰败。


    他勉强一笑:“算了,朕还有事。”


    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不必见卫氏。


    于明哲自然不会强逼天子,他阖上双唇,躬身告退。


    徐恒自个在书桌后静坐。


    良久,他转身,袖子擦过桌面,发出轻微一声。


    庆福忙上前:“陛下要回寝宫吗?”


    徐恒摆首:“拿套常服来,朕出宫走走。”


    庆福眉心一跳,但还是很快取来一套鸦青色圆领袍,徐恒换上,用一根檀木簪束发,庆福亦改作长随,一道出宫。


    刚到朱雀大街端头,集市入口,徐恒就唤停马车:“你们别跟着了,朕自个逛逛。”


    “那怎么行!”庆福急道,“您一个人——”


    话音急止,因为徐恒抬手,示意止声。


    庆福咽了一口,徐恒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待会回来。”


    周遭有行人来往,庆福改口:“主人千万小心。”


    徐恒颔首,随人潮汇入朱雀大街。车声马嘶,汇成一片,茶楼酒肆的叫卖声欢笑声此起彼落,花灯高悬,流光溢彩,若无垠星河。一家三口同徐恒擦身,小童抓着爹娘的手,双腿蜷曲落下,那一对父母也配合着抬高胳膊:“荡秋千咯——


    徐恒扭头,再看眼一家三口背影,又见街对面食肆乌泱泱出来七、八口人,瞧着像三代同堂,那儿子已经有两个半大小子了,父母仍然健在。


    “哎呀小心!”


    徐恒听见背后有人提醒,迅捷侧身,一位差点撞上他后背的小娘子急将手中绞糖回收,庆幸道:“还好还好,差一点就蹭上。”


    徐恒瞥眼自己后背,的确没有。


    他还没完全收回目光就又跑来一年轻男子,个头不高,一个劲同徐恒配不是,说自己家娘子莽撞,冲撞了郎君。


    “无妨。”徐恒淡笑,目送这对小夫妻走远,他看见两人没几步就牵起手,有说有笑。


    徐恒目光缓缓往上,又见灯河。


    万家灯火啊……他在心底轻叹,低头自己是孤零零一个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


    徐恒的心情由沉郁变为难过,沉默前行。他好像是误入灯会的异世客,一切热闹都隔着无形壁垒,与他无关。


    直到瞅见王记炸丸的招牌,徐恒才重浮笑意。


    这个是北疆人在京城开的店子,十来种丸子里王玉英最喜欢水萝卜做的萝卜丸,隔两三日馋一回,百吃不腻。


    她是先爱上这种吃食,而后才随他去的北疆。


    没钱买外头店子炸的,又不忍她犯馋虫,徐恒就自个琢磨配比、火候,油温,竟真仿出和王记一模一样口感的萝卜丸。


    他记得自己试了十三次才成功,王玉英也从旁帮忙。那时条件艰苦,许多东西,甚至菜刀都没有,她用她祖传的那把三尺剑剁肉、削萝卜。


    苦中作乐,两个人皆不觉苦。


    徐恒记得和王玉英在北疆过七夕,连着好几年,因为没银子,王玉英送他的礼物都是自己做的诗,画的画,他很欢喜的,但也忍不住逗趣:“连着收四回了啊,明年不会还是几笔几画吧?”


    “包不是的!”王玉英大手一挥,表情沉着。


    看来她已经选定明年的礼物了,徐恒忍不住凑过去:“那是什么?告诉我……”


    她身上总是香的,他一嗅再嗅。


    “你猜。”王玉英笑着往他怀里靠,她这人藏不住事,也架不住徐恒的软磨硬泡,很快透漏明年打算给他亲手缝制一条腰带。


    不久,他就被急召回京继位,再后来,一年又一年的争吵失约,他现在富有天下了,却依然没有收到那条腰带。


    他好想要啊,盼得心痒,馋得眼红。


    他真不该同她吵,和她赌气,一直死鸭子嘴硬,不肯低头。


    周遭灯火通明,徐恒却被层层阴云笼罩。


    又一对少男少女从他面前明晃晃擦过,少年偷瞄少女,少女却不似旁的女子那般羞涩,竟然反瞄,惹得少年反成红耳朵那个。


    一模一样!


    和他刚和王玉英在一起时的经历一模一样!


    徐恒抑制不住眼尾泛红。


    他紧紧盯着那对小情侣紧扣的十指,红着眼看他俩追逐打闹、开怀大笑,二人如此年轻且坚定,相信这双手会彼此牵至白头,没有想过松开。


    徐恒闭眼低头,喉头滑动,不能再看了,再看又要失仪落泪。


    马车经过,徐恒彻底退让到街边的阴影里。


    忽然,他又瞧见另一对手牵手的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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