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性子冷硬、安分守己,每日处理完公务便回府,府上冷冷清清,无妻无妾,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弟弟,早年便分了家。兄弟不睦,这是沈廷琛唯一叫人诟病的点。
南直隶一带的事,尤其他经过手的,处理得几乎完美无缺,偶有疏漏,也是寻常的一些差错,落不得什么话柄。
他有自信沈廷琛抓不到他的尾巴。
便是抓到了,他也做好了万全准备。
令他烦恼的是那头海东青。
这扁毛畜牲乍一看温顺,任凭容倾摸来摸去,不躲也不啄,偏生梗着脖子,一口水不喝、一口肉也不沾。他特地找了东厂里会驯鹰的番子,结果那老番子咂摸了半天,为难道:“督主,这海东青野性难驯,认了死主,心里憋着一股傲气,不肯向第二人低头呢!下官实在驯不了啊!”
认哪个主?
自然是赵珝。
不出三日,主人上门来了。
容倾并无什么折磨海东青的心思。他的雍园里挂了几十只笼子,里头全是稀奇的画眉、鹦哥,另有猫儿狗儿若干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内侍们爱养,他也不拦着。
“它不吃东西?”赵珝问,神色自若。
长乐瞥一眼容倾,见自家督主靠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回殿下,这海东青不吃不喝,已经有三天了。”
“嗯。”赵珝淡淡看一眼长乐,“我去瞧瞧。”
长乐登时有些心虚。
转念一想,玉佩已经还给了督主,督主也没说什么,他何必心虚?
而一旁的赵珝正在给自己的右臂绑护具,柔软坚韧的牛皮护臂,结实的手臂,海东青尖啸一声,从笼中飞出来,稳稳当当站在他的右臂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
他撕下两条肉片,喂给海东青,略一抬头,便瞧见容倾正看着他,不,看着海东青,睫羽半垂,神色恹恹道:“它叫什么名字?”
赵珝道:“□□。”
容倾问:“怎么是鞑靼那儿的名字?”
赵珝笑:“这只海东青本是一年前鞑靼降将赠与我的,‘□□’用大燕官话来说,便是‘英雄’的意思。”说这话时,他眉间的阴郁散开些许,终于又露出符合年纪的意气风发,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我熬了它大概月余,又驯了大半年,才变得乖顺起来。”
“你既把它送给我,就让它认我。”容倾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臂,宽大的湖蓝道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瓷白到晃眼的手腕,“不然就带走,我不需要一只养不熟的畜牲。”
赵珝仿佛没听懂他话里有话,转过头对长乐道:“取只皮护臂过来。”
容倾的手腕纤细得惊人,手臂自然也没多少肉,连长乐一只手都能轻松握住。那护臂套上去,有些空落落的,绳子缠了好几圈,才不至于滑动。
“□□。”赵珝唤那只海东青,左手引向容倾的位置,“到姐姐那儿去。”
海东青歪着脑袋,金目盯了容倾片刻,两只覆着白羽的爪子死死抓着赵珝的手臂,纹丝不动,似乎很不情愿的模样。
“你带它走罢。”容倾毫不在意,语气平淡。他已过了非要和某个东西争得你死我活的年纪,若是在赵珝这个岁数,他死也要和这只海东青斗到底,看看谁先熬死谁。
以前总有人说他心气太高,他的身子压不住他的心,于是身子垮了,彻彻底底地垮了。他这幅身子……还能承载得住一只海东青么?
他疲惫不堪。
尤其是再见赵珝之后。
那只海东青忽而身形一动,雪白带青色斑点的羽翼扑棱棱展开,粗壮的爪子骤然张开,带着一股劲风,直奔容倾而来。
容倾下意识伸出手臂,学着赵珝那样,让海东青停在自己的右臂上。
这一类的鹰隼体形庞大,分量也不小,粗壮的爪子扣住容倾手臂的那一刻,震得他手臂一沉,险些脱力。
就在他手臂剧烈颤抖时,一只温热的手稳稳托住他的肘部。赵珝不知何时贴近了他的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语气听不出情绪:“它很亲近姐姐。”
是么?
容倾却被海东青的羽毛吸引。他能感受到这只巨鸟在他的手臂上吐息,羽毛洁白柔软……他忽而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用左手轻轻梳理海东青的背羽,顺滑柔软,而那猛禽竟很受用,只是歪着头,很认真地盯着他。他忍不住笑笑,问:“它认我当主人了么?”
赵珝俯下身,若有若无靠在容倾的背上,轻声道:“还差些火候呢。姐姐亲自喂它几次,若能乖乖吃了,再养上月余,驯个几下,它便认定姐姐了。”
说话间,手一寸一寸上移。赵珝悄悄握住了容倾的手腕,苍白到几乎透明,能瞧见底下的青筋,令人忧心是否稍稍用点力,便能将其折断。赵珝也曾是个苍白的少年人,战场上风吹日晒三年,肤色深了些许,身形高大挺拔,与纤弱的容倾对比鲜明。
他的目光落在容倾的肩头。湖蓝道袍宽松,不显身形,但在弯腰时,仍能瞧见流畅单薄的背脊,以及纤细的腰。一头青丝在脑后松松地绾着,有几络贴在玉白的脖颈上,随动作轻轻晃动。
容倾正专心引诱海东青啄食肉条,睫羽微垂,在眼下映着两弯浅浅的阴影,唇角带笑,并未发觉身旁青年的异常。
赵珝原打算教几个驯鹰的口令给容倾,谁料思绪一转,猛地想起辽东的那事。他登时阴沉下来,不由得心想:沈廷琛真的靠谱么?
……
正月十四,朝会。
沈廷琛面呈奏章,上报辽东军饷三年的亏空。
举朝震惊。
这位年轻、冷峻的朝廷新贵,以一种平淡无波的语气,从苏州府一起盗粮案说起,沿着大运河与漕运,谈论永定河与京师粮价,最后语气一冷,三问朝廷:
一问督粮官,永定河至山海关短短几百里路,为何军饷损失打半?
二问辽东军,为何瞒报此事,又是以何途径补上亏空的军饷?
三问内阁与司礼监,年年批红、岁岁审计,如此巨额的粮饷亏空,究竟是未曾察觉,还是……有意纵容?!
一笔笔流向,一个个名字,黑字白纸,清晰可见。众人只见龙椅上的皇帝面沉如水,却未当场发作——到底仗打赢了,也没必要发作了。
半晌,赵瞻淡淡开口道:“沈爱卿所奏之事,关系重大,着都察院、兵部、刑部三部会同严查,东厂协办。退朝。”
容倾并未回到乾清宫伺候。
赵瞻说了东厂协办,便是在敲打他。
漕运总兵是他一手举荐的人,而在两淮盐场里头叱咤风云的徽商,与他也关系匪浅。军饷从南到北,离不开漕运,若此事有人想趁机嫁祸他,简直易如反掌。
“备轿。”容倾快步走下丹陛,对一旁的长乐吩咐道,“叫宋时雨来,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
“你何时与沈廷琛搭上了线?”
暖轿内,容倾一脸沉郁,语气不善逼问宋时雨。
“娘嘞!”宋时雨作出一个夸张的神情,捂住自己的胸口,凄凄惨惨道,“我怎么可能和那种酸书生搭上线?督主大人叫我把事捅出来,我暗中接触了几位御史,还没个结果,谁料这沈廷琛杀了出来,这能怪谁?”
不是宋时雨?
那是谁?
莫非真是沈廷琛一个人沿着漕运,一点一点摸索出来的?
不可能。
容倾面若冰霜,双手握拳。
“督主大人在担心自己被牵连?”宋时雨会变脸,转眼又挂上一幅吊儿郎当的笑容,凑近容倾的耳边,轻声道,“对了,下官忘了问,督主大人喜欢那个画匣么?”
“你非得这时犯病,是么?”容倾额角一抽一抽地疼,“不喜欢,我已经叫人包好,赶明儿给你送回去。”
宋时雨叹口气:“可惜!”
“说正事。”容倾正色,“我清者自清,不怕沈廷琛查,问题是手下的那些人,有人确实不大干净——”
“容公公。”
外头传来一个冷而清朗的声音。
“在下沈廷琛,有些事想与公公聊上一聊。”
沈廷琛?
容倾蹙起眉。
这人找他作甚?
“容公公方便出来一叙么?不出来也无妨,在下说便是了……”
容倾当然不能出来,里头还有个不好控制的宋时雨。
这狗皮膏药似的男人,此刻正贴近了他的身子,手挑开他的衣襟,缓慢揉了起来。
“督主大人。”宋时雨在他耳边狎昵道,“您晓得么?朝廷中有个传言,说沈廷琛并非坐怀不乱,而是不举,故而娶不到妻子……下官倒是好奇,他瞧见您在榻上的模样,起不起得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