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莲子山莓

    碑林亭中,一方书榻。


    洁白宣纸铺陈开来,孟殊台正执笔抄录《地藏经》。亭外四个年轻俊朗的和尚坐在环水小渠旁“嘟嘟”敲着木鱼,吟诵往生经文。


    墨笔隽逸,龙飞蛇舞,消除业障的经文从笔尖流畅泄出,一句句祝愿逝者离苦得乐,他早已抄得烂熟于心。


    然而下句起始,墨汁却在纸上下落成了个圆点。


    乐锦安安静静来了,将两朵长茎莲蓬和一朵红粉荷花乖巧放在了他身侧。


    孟殊台抬眸望向她,轻叹了一口气,将笔搁下。


    “乐娘子……”


    “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乐锦打断他,敛裙跪坐到他眼前,安分极了。


    “我要回家去了,不会再打扰你。”


    她推了推那荷花,让它更靠近孟殊台:“这是我起了一大早辛辛苦苦跑去寺后边的温泉旁摘的,向你赔个不是。”


    孟殊台玉色指尖在书案上轻叩,没看一眼花蕊,只好整以暇盯着她。


    乐锦垂眨着眼,一副失落表情。


    “我只有一个请求。我来,是哥哥陪着的;如今他遭了难,我走,怎么能一个人?"


    她歪坐下来,很是娇蛮:“洛京离疏州可足足千里呢!没人陪我怎么回得去?”


    “乐娘子想托我找到乐郎君?”


    乐锦点头如捣蒜,“其实这次来洛京本就是和你相看。既然孟郎君不喜欢我,那找到我兄长,我们兄妹二人一同回家去便好。”


    她手指头戳戳孟殊台的袖子,比起前些天的动静收敛了不少。


    “孟郎君神仙人物,就不和我这个小女子计较了好吗?”


    眼前女子像小狗一样傻笑着摇头晃脑,孟殊台长睫忽扇,淡笑着应了声好。


    他今日一身粉蓝装束,端庄静坐着仿佛天边流云般美好。


    乐锦对他甜甜笑着,咽了咽发紧的喉咙。


    装货。


    这人会这么轻而易举接受她的示好?


    她不信。


    上一次就这么着了他的道,乐锦一见他这副了无尘埃的样子就发怵。


    不过好在两人不再剑拔弩张,她接近他就能有苗头。


    回去?


    乐锦才不会放过任何折磨他的机会。


    等找到了乐昭,嫁不嫁还不是她说了算。只要在乐昭面前撒撒娇,不信乐昭不听妹妹的。


    印象中的孟家老爷和夫人是花灯下一对恩爱慈祥的璧人,除了作孽摊上孟殊台这么个混蛋儿子,再没有什么缺的了,应该也不是出尔反尔,撕毁婚约的人。


    原来以退为进这招这么好用!现在所有事都走在正轨上,乐锦高兴得心里冒泡泡,脸上笑容多了些真心实意。


    “郎君继续抄经吧,我给你剥莲子!”


    她在华雁寺里什么助力都没有,光找道歉的礼物就花了好多心思,生怕孟殊台看不上。最后还是胡乱溜达着走到小沙弥向她指过的温泉处,发现了这几株荷花。


    忽然福至心灵。


    她把那一把莲子还给他。


    圆润饱满的雪白莲子被乐锦一颗颗摆在孟殊台手边,像一排白色的棋子。


    她专心致志剥着,这次真没打扰他。


    “乐娘子在家时很受宠爱吧。”


    “嗯。”乐锦没抬头,继续手上动作。


    孟殊台轻笑,也没说什么,转头抄经文去了。


    “你怎么不吃?”


    乐锦没耐心了,生怕他不吃,指尖捻起一颗莲子就往孟殊台嘴里喂。


    快准狠。


    指尖擦过他淡粉的唇瓣,一触即离。


    她眯着眼睛,像只小狐狸。


    “好吃吗?”


    孟殊台眼神里多了一分惊讶,凤目微圆,有点愣住了。


    舌尖抵住莲子欲吐不吐,他迟疑半天,在乐锦弯弯笑眼的凝望中还是舌尖一卷,把莲子裹进嘴里侧含着。


    腮肉鼓起来一小团,说话带了点含糊。


    “莲子……得去莲心,不然会苦。”


    “哎呀!”乐锦仿佛这才恍然大悟,没剥完的莲蓬往书案上一推,“我不知道呀……”


    苦死你,就不给你去!


    孟殊台哂笑着摇摇头,就这么含着未去芯的莲子提笔写字去了。


    乐锦飞速扫视了眼他的侧影。


    嗯,这下子倒有点以前的假样子了。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来了两年轻和尚。


    “在这里!”


    “我们的荷花……”


    一人上前,双手合十对孟殊台一拜,诚惶诚恐:“孟郎君,这荷花与莲蓬可是寺后温泉边所得?”


    他一语中的,言语中急切难掩。


    “郎君不知,六月寺里正要开办法会,洛京众位贵人都会来参礼。这荷花是主持特意培育的名品‘法珠’,预备在法会上献给观音大士……”


    另一个情绪更加外露,来回跺脚,咬牙恨道:“主持特意吩咐我们守着这荷花,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毁了!”


    乐锦双目瞪大。


    天杀的,这原来是人家寺里的宝贝。


    她一根手指颤颤指着已经被“糟蹋”完了荷花和莲蓬,“它长在寺外边,我以为是天生的。”


    两个和尚都看着她,四目严肃,静默不语,非常不满她这个解释。


    “对不起!我看许多人都取走了温泉的水,就觉得那里的东西可以取用……它们还能救回来吗?”


    乐锦脸上火辣辣的。从前有次脚底踩油摔了给客人上的汤,滚烫的汤淋了自己一身,还被满店的客人盯着笑话,就是这样的尴尬和恐惧。


    那性子急的和尚直接怼她:“救?天底下就只有一株的花,怎么救?救也来不及!你能把泼出去的热汤再收回来吗?”


    乐锦没了声音,只觉得脑袋天旋地转,自己快站不住了。


    微风扰动了碑林的曲流,在薄而明亮的曦光里泛着碎碎鳞波。


    孟殊台抬手至唇边,下巴一低,张唇从贝齿间掉出一颗湿润温热的白莲子落在掌心,旋即握紧。


    “‘法珠’不是什么稀罕物。孟家庄子上有一片池塘,种着数顷‘无量光’。小师父若要,到孟家取就是。”


    他说的轻若无物,落在两个和尚的耳朵里却力重千钧。


    “‘无量光’?是前朝弘慧法师从天竺求来的那种荷花?”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双手合十一拜,感念万分:“阿弥陀佛,郎君功德无量。”


    乐锦牙齿松开下唇。


    什么情况?


    孟殊台在帮她?


    正悄悄打量他,却和孟殊台的目光正正对上。


    “荷花我虽可补添上,但乐娘子终究犯了错,如今可愿担责?”


    一人做事一人当,乐锦点点头。


    况且好不容易哄得孟殊台对她放缓了态度,可不能又给堵回去。


    “当日纵马,今日毁花,两罪并罚……”


    一颗心被他提到了嗓子眼,乐锦双眼紧盯着他的唇。


    见她这般认真老实地听自己说话,像等待菩萨施愿的信徒,孟殊台嗓子里带上点凉凉的笑意。


    “乐娘子便去供灯殿思过七天,也当是为受冲撞的百姓们祈福可好?”


    只是思过?不赔不罚不打骂?


    一颗心落了定,她春风吹又生般乐乐呵呵。


    “好!”


    乐锦没有拖账的习惯,立刻问:“灯殿在哪里?”


    “娘子随我们来。”


    两个和尚做了个请的手势,乐锦三两步跑了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急刹跑回来。


    一份荷叶包着的巴掌大小的东西从她怀里掏出。


    “给棋声的,但今天没见着他,郎君给他吧。”


    这是谢礼。要不是软磨硬泡到棋声松口,她哪能这么轻松逮住孟殊台单独一人的时刻。


    东西被塞到孟殊台手心,乐锦头也不回走了。


    外层荷叶染上了她怀中温度,孟殊台轻捏一下,软的。


    翠绿的荷叶一翻开,里头是一捧亮红的山莓。


    棋声爱吃甜食,暑气一上来,人就容易积食发腻。而山莓颗颗汁水丰盈,散发着酸甜香气,解腻消食最好。


    孟殊台摊开握着的手,那完整的一颗莲子,没有去除莲心,咀嚼必会苦涩无比。


    两相对比,喉头仿佛咽下一块棱角分明的冰,硬硬割过喉管,冷痛坠向胃里,五脏六腑跟着结了层白霜。


    不是爱他吗?怎么偏偏对他不细心?


    孟殊台俯身拾起剩下的那朵莲蓬,沉甸甸的有些分量。他依稀记得自己给九安剥过一次。


    象牙匕首还在腰间。


    孟殊台感受到它此刻怦怦,怦怦,像一颗带在身外的心脏。


    他的一把莲子换来这生辰贺礼。那她的莲子想换来什么呢?


    这女人一会儿张狂乖戾,一会儿温柔乖巧,信不得。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孟殊台喃喃这句情诗,一如敲木鱼的僧人低颂往生经咒。


    “郎君!”


    棋声抱着一雕花带锁的箱子跑向亭子,满头大汗。


    箱子被他轻手轻脚搁在书案上,“府上这些日子要您过目的文书、商单、账簿都在这里了。”


    虽人在华雁寺祭拜,但孟府离不了孟殊台半点,每年逢他入寺时,府上事务还是会送到他手边。


    “另外,小郎说他正在准备祭礼,之后也会来华雁寺,让郎君别急着回家。”


    孟慈章年年闹着要来,但都被孟殊台以年纪小,恐又遇风波给挡回去了。不过真实原因不是这个。


    九安的死亡是他一个人的,他不愿分享。


    没想到今年孟慈章居然先斩后奏。


    “他要备什么祭礼?”


    棋声摇摇头,“不知。但小郎应该是要亲自去弄。”


    “长大了,随他去吧。”


    孟慈章越长大就越不像狸奴,反而像人。


    世上的无聊又增添了一份。


    手掌悄悄的有意倾斜,山莓掉在地上,朝四面八方滚落,有的至书榻下,有的去亭阶边,像满地散乱的玛瑙珠。


    “诶?这是……山莓子!”棋声惊喜叫出声。


    他正要俯身捡拾,孟殊台像是被他惊到,连连后退几步,踩碎了好些,鲜艳的红汁水染在了他鞋底,脚下一动,便开出一朵朵红莲。


    华艳凤目中满是怜惜,“这……”


    棋声嘴巴张大,“啊呀,毁了。”


    他是穷苦人家出身,小时候漫山遍野跑,这东西他熟的很。如今乍见,还真欢喜起来。


    “这种果子长在山野间,郎君如何得来?”


    孟殊台收敛神色,叠折荷叶将剩下的山莓妥帖包好,悠悠放在自己怀中。


    “乐娘子挂念我来寺中胃口不佳,特意寻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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