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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在场众人无人料到,结印压身生死一线之际,他竟还想着为旁人辩白。

    在以往,谁也想不到尊贵如浮月山仙君,也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一日。

    艳羡,妒恨,皆在此刻有了发泄之处。

    或有人于心不忍,但在看到他妖化的模样之后,亦理直气壮地跟随众人一同将他推向深渊。

    仙君。

    浮月山仙君怎能是狐狸。

    “都死到临头了,你竟还想着她。”苏宗主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当真是情深,难怪你为了她,甘愿开启易魂阵,为此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你哪里配得上众人唤的那一句仙君?”

    云述的眼睛已经开始模糊。

    四周的景象,他渐渐开始看不清晰。这种感觉很熟悉,当年他在噬魔渊之中灵力尽失时遭受阵眼袭击,亦是从双目失明开始的。

    听清楚这些话之后,他蹙眉,反驳:“我,从未伤人。”

    苏宗主道:“你真把我们当傻子戏弄吗?你们浮月山弟子告发,说你在千书阁之中曾翻阅数卷关于易魂阵的典籍。如今,我们曾发现你启动易魂阵的痕迹,周遭横列数具尸体,令人不忍直视。你还敢说,你什么都没做?”

    云述的思绪空白了一瞬。

    释放妖力扛下阵法的疼痛令他思索问题比寻常缓慢了许多。最后,他咬紧齿关自己清醒过来,答道:“不是我做的。”

    “我……”他吸了一口气,“我当初是想以自己的性命启动易魂阵。因为一直寻不到灼魄珠,此事便一再耽搁,后来,她活着回来了,我何必再做此事?更遑论如你所言,以他人献祭?我说了,我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一个无辜之人,此事,不是我做的。”

    苏宗主与身侧几人对视一眼,轻蔑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在栽赃你咯?”

    另一个年迈的仙门宗主应声:“不要将我们想得与你一般龌龊。如你一样的妖,仙门中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持续不断的合力压制,云述的视线从一开始的模糊,直到彻底看不见。

    他低头苦笑。

    这些人,压根就没打算给他辩解的机会。无论说什么,他们都会回归到他是妖这件事上。

    只因是妖,他为修真界做的一切事都可以被抹除。

    压制之力过盛,掉落在地的那捧花已经干枯,风一吹就会破碎。

    “我最后问一句,你们为何知晓我在此处?”

    与玉姜一同离开问水城,只是一时兴起,事先从未与人商议。

    不可能会有他人知晓。

    此时,从苏宗主身后走出来一个身着浮月山弟子服饰的男子,因为胆怯,并不敢直视云述。

    他又惧又怕,强撑着一口气朗声指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害得浮月山成为众矢之的,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揭发你的恶行。若非为了知晓你的去处和踪迹,我也不会跟着师父住进问水城那等阴邪之地!”

    “师父……”

    师父入城时,似乎是有几个随行弟子。

    元初身体不好,这几人是随行服侍照顾的,故而玉姜并未防备他们。

    却没想到,其中有人会选择背叛。

    云述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日了。

    怎能畏缩着躲一辈子呢?

    早晚要离开庇护,早晚要直面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么快。

    快到他连那捧花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别抵抗了,你修为早就废了,连带着你的妖力也被削弱大半。如今的你,还不如一只道行微浅的小妖。”

    云述笑了许久。

    他低声自嘲:“是啊,如今的我,不算是狐妖,也不算是仙师。或许几十年前我就该死了……”

    “可是……”

    “我答应过她啊。”

    他从未如此想活着。

    想活着回去见她。

    他擦拭了唇角的血迹,站起身,他感受到母亲曾经为护他平安而压制他妖力的禁制被冲破,四肢百骸都流淌着异样的感觉。

    他想起这些年在人世的挣扎,纵然修为被废,也绝不会是他们口中,连只道行微浅的小妖都不如的人!

    母亲死于良善和欺骗,而他也将死于同门的背叛吗?

    何为善念,何为恶念……

    他已经不清楚,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究竟是什么,凭何颠倒是非之人便能活下去,而他与玉姜,连个公道都求不得?

    “该死的是你们……”

    再抬眼时,是异样的瞳色。一滴血泪滑落,赫然印在脸颊之上。

    在场众人没见过这样的云述,不禁胆寒:“你,你说什么?”

    云述的思绪已经一团模糊,只剩下最后一缕本能在支撑:“今日,谁,都走不了。”

    他们见过妖化后奄奄一息的云述,却没见过垂死之际还能迸发出浓黑团雾的狐妖!

    黑雾缠身,逐渐裹紧,再裹紧……

    这是……

    狐妖的裂骨之术!

    将自己置之死境,以同归于尽。

    这样的异术,他们只在书中看到过,毕竟魔域最后一只狐妖云霜序早已死去,谁承想还有人能做到此事?

    毕竟是经脉断绝,骨肉断裂之痛,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你疯了!云述!”

    苏宗主收手,下意识就要抵御。

    惊恐与骚乱,让一场原本设好的处决阵法被打乱。谁也不敢再继续下去。

    正此时,浓云遮天蔽日。

    一道浑厚的魔息突然袭来。

    结印的众人受袭连连后退,阵法以及云述所施展的妖力皆被打断。

    这一刻,云述以为是玉姜。

    可是……

    这并非流光玉之力。

    不是玉姜。

    不是玉姜,那又是谁?

    云述侧耳听,只听到一阵轻微连续的碎步,紧接着耳边锐鸣,一片空白……

    *

    玉姜睡醒时已经是日暮。

    竹屋之中空荡荡,金子般的残阳落在枕畔,冰凉一片。

    “云述。”

    她撑起身,撩开床帐。

    没有回应。

    山林之中叶片作响,混着鸟鸣,除此以外,安静得让人心中发慌。

    玉姜披上外衣,在檐下穿好了鞋履,这才在竹林之中又唤一声:“云述?”

    依旧只有鸟鸣声。

    天际阴云即将吞没日光,昭示着一场大雨。

    清晨时半梦半醒间听他说要下山,她并未多想,由着他去了。而后似乎也醒来过一回,只以为他有何事耽搁了。

    直到日暮。

    无论怎样,这么几步路,他是不可能一日不归的。

    “云述,你不要与我玩笑,这不好笑。”玉姜环视四周,神色严肃。

    果真,他不在这儿。

    除了之前争吵那一回,云述无论做何事都会告知她,从不会不讲缘由便凭空失踪。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不安,焦躁。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云述灵元离体,险些活不下来。

    如今的他没有修为傍身,此地又非问水城,不受魔息庇护,仙门那些人很容易便能找到……

    “影蝶,对,影蝶……”

    玉姜很快便冷静下来,捏诀召出影蝶,试图让影蝶找到云述。

    片刻后,飞出的影蝶落回了她的指尖。

    玉姜屏住了呼吸。

    影蝶也不知他的行踪……

    怎会如此?

    默然良久,玉姜放出影蝶飞往问水城。

    一炷香之后,林扶风便传了回音:“他不是与你在一起吗?我在你们的圆月台吃酥饼呢,没见他回来。”

    没回问水城,也不可能去浮月山,影蝶也不知他的去向,便只剩下两种可能。

    要么他在魔域,要么,他已经死了……

    魔域……

    “对,魔域。”

    玉姜在这一刻想通。

    一直以来,想要云述性命的并非只有仙门中人,还有岑澜。

    *

    “呃……”

    刺目的强光让他的双眼通红,眼角的红色泪痕更加显眼。

    云述尽管看不见,还是能感受到周遭的安静不同寻常。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撕咬他的衣摆。

    是狼。

    “岑澜?”

    正座之上的岑澜闻声懒散抬眼,叹息:“你可算认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仅瞎了眼睛,人也傻了呢。”

    岑澜起身,托着腮,挥手收了大殿之中专门用来折磨云述的光芒。

    云述蹙眉:“你为何救我?”

    岑澜挑眉轻声笑:“我可没有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那群仙师手里。那样多没意思。”

    他起身,低头整理了袍袖,慢慢走下长阶,走到云述的跟前,打量着他,道:“他们蠢,你也不见得聪明到哪里去。为了救一个元初,废了自己的修为,值得吗?”

    “值得。一身修为来自师父,还与师父,没什么可犹豫的。”

    岑澜收了笑,忍不住冷声骂:“和你娘一样蠢。你做了这么多,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你守护的背叛你,你在意的抛弃你,最后,你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只能被伤害,重蹈覆辙,步你娘的后尘。”

    云述并不想与他谈论这些,转身往外走:“你如果没别的话要说,我要回去了,她还在等着我。”

    “谁许你走了!”岑澜沉着脸色,抬手阻拦。

    魔息在即将触及云述后背的那一瞬,被云述挥袖格挡后悉数奉还。

    汹涌的黑气袭向了岑澜。

    岑澜侧身躲开,笑道:“你果真挺厉害,受重伤还能接住我这一招。这一点,和你爹很像嘛。”

    听到这个称呼,云述心中一阵恶寒。

    沈于麟怎配做一个父亲?

    当年他唤过的每一声爹爹,如今想起来,都让他觉得恶心。

    下一瞬,云述准确无误地扼住了岑澜的咽喉,咬着牙说:“不许提他。”

    岑澜却笑得愈发张狂:“其实,不仅是他,就连你,也该死。你如果见过你娘在魔域的样子,就知道,你们父子二人,将她害得有多惨。明明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安宁平静……是你们,毁了她,毁了我。”

    忽然之间,云述想通了一些旧事。

    “是你?当年七衍宗覆灭,是你……”

    岑澜坦然承认:“是我。不仅如此,我还看着那人匍匐在我脚下,不停求饶。我就那么看着他垂死挣扎,很久。”

    第112章

    因为云霜序的搭救,他逃离了牵马奴的苦日子,在冷寂的魔域之中有了一隅安身之地。

    云霜序授他自保之术,教他读书认字,在他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时,将他引荐给了魔尊,使他真正地在魔域有了立足之地。

    如果一定要说最重要的人。

    他们彼此才应该是。

    云霜序若是爱上了一个寻常人,亦或是魔域之中的谁,岑澜绝不会阻拦。

    偏生是一个仙师。

    当时修真界之中名声最盛的仙师。

    岑澜见过几次沈于麟。

    若说皮相,他的确生得很好,君子如玉,单看他那张脸或许勉强可以称得上一二。

    只是性情乖张,动辄打骂随从。

    见了宗门的宗主便是另一副模样。

    岑澜将这些话说给云霜序听,她却并不相信,以为岑澜只是不想让她离开,才会说这些莫须有之言。

    云霜序还是走了。

    留下岑澜一人在魔域。

    其实岑澜一点也不喜欢魔域,他吃过的苦、经受的难,皆是源于此处。

    按他的打算,只要熬出头,不再做一个卑微的牵马奴,或许也能离开,凭借一己之力过上寻常的日子。

    若是没有那一日,也没什么。

    孑然一身,虽死何妨。

    是云霜序给了他一个家,给他取了名字,云明。

    拨开云雾见到的晴明。

    他喜欢这个名字。

    云霜序离开之后,他独自一人留在魔域的数年之中,再无人唤过这个名字。

    那段他无比珍惜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她死后,世上再无人记得云明。

    只有岑澜了。

    只有满手是血的岑澜。

    岑澜忽然发笑,眼睛格外酸痛,布满的红丝能看出他情绪的激烈:“云述,她不是你一人的娘亲。我恨她走得决绝,恨沈于麟,恨你。但是,我最恨的是我。我恨自己那样想念她,想念我们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的日子。”

    听到此处,云述的攥紧的手缓缓松开,轻声问:“你有另一个名字吗?”

    岑澜的话音戛然而止。

    “阿明?”

    岑澜的呼吸微促。

    忽然安静下来的氛围让云述有了几分笃定,这才继续:“是云明吧。娘亲常常提起你。”

    这句话不知怎的刺激到了岑澜,他挥掌运气,重重拍向了云述的心口,使得重伤的云述被魔息推向了冰冷坚硬的石壁,抚着胸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你骗我。”岑澜冷冷笑着,走向云述,半蹲下来,直视着他已经失明的双目,“你骗我。你为了活命,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她早就不要我了,她只要她亲生的孩子。为了你,她可以放弃活下去的机会。我呢?她甚至不肯回魔域看我一眼。”

    云述的心中绞痛。

    肺腑早已在大阵之下受了挤压,此时又被重重一击,云述死死地咬着齿关,强撑着说:“她回不了魔域……”

    云述仰头喘着气,颇为费力地将话说完:“沈于麟趁她有孕脆弱之际控制了她,同时也削了她的妖力……更何况,她得罪了魔尊,遍地都是追杀。那时的娘亲,已经回不去了。”

    岑澜愣了许久。

    他掐着云述的脖颈,问:“你说什么?”

    岑澜在沈晏川的幻境之中,听到了关于削弱妖力之事,却没想到,竟然严重到云霜序无力折返魔域。

    云述道:“她真的……几乎,每日都会提起你。她说你,很有习剑的天分,若不是出身魔域,或许能做一个出色的剑修。”

    “你喜欢吃她做的菱粉糕。”

    “她经常会做,做好之后先不吃,只是盯着看。她说,若是你在,定是狼吞虎咽,一个也不会剩下。”

    “你喜欢人间的布料,她会折腾很久亲自买来,给你做衣服。说是若能再见,定要亲自给你。我问过她,说人是会长高的,衣服不一定能穿上。她说……没关系,她每个尺寸都做一点,总有一件是能穿的。”

    总有一件是能穿的……

    最后的这句话让岑澜卸力,松开手站了起来,眼底的红意和雾气更甚,灰蒙蒙的,不见神采,只有颓唐。

    他不知道云霜序回不来。

    他在魔域等啊等,等落了不知多少个日月,也没见到那抹身影再度出现。

    云明被抛弃了。

    魔域只剩下一个阴狠毒辣的岑澜。

    “你骗我……”

    还不如不知道。

    至少不知道,他还能记恨,还能将恨意都发泄给云述,还能理直气壮地对云霜序说——看吧,你不要我,但最后给你报仇的还是我,你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当年云述还太小,没有自保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可一切也是因他而起。

    他苦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可以承担全部罪责。”

    当年因沈于麟一人之过,岑澜灭了整个七衍宗,数以千计的弟子岂不无辜?

    爹娘将他们送上仙山,不是为了让他们替沈于麟偿还罪孽的。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该结束了。

    岑澜笑了一声,渐渐的,笑声逐渐张狂,整个面部都扭曲了:“你怎么承担?她死于悬冰刃啊,遍寻九幽而难得……世上再没有云霜序了,世上也再无云明……”

    他只是无处去恨,看向云述这张与沈于麟有几分相似的容貌,他根本无法说服自己去宽容。

    “后来,我遇见了玉姜。我陪在她身侧十年。她创立魔宗的最艰难的十年,是我在她身边。我终于试着忘记曾经的不堪,试着重新活一次的时候,你为何又出现了?”

    “每一次,扰乱我安宁日子的都是你!”

    “你让我如何能放过你?”

    岑澜说完这些,所有的情绪皆在那一刻收敛,平静到近乎淡漠,仿佛方才那个因为不甘和仇恨而癫狂的人根本不是他。

    挥手之际,赤色的火焰腾空而起,绕着云述的身侧肆意焚烧。

    沉降而下的那一刻,火舌缠紧了云述的手腕。

    云述能感知到,这似乎是魔域某种幻术的施展之法。

    “岑澜!”

    岑澜轻笑:“看在你算是我弟弟的份上,在你死之前,我会送你一场幻境里的梦,你一定会喜欢的。”

    *

    在听到影蝶传音之前,许映清正在书案之前小憩。

    本以为是什么琐事,她听得并不认真。

    隐约听到云述二字时,她猛然坐起。

    重新听了一遍传音,她久久未能回神。

    望清宗苏宗主竟然带着众仙门的长老宗主,瞒着浮月山,去设伏了云述。事虽未成,云述却已生死不明。

    这么大的事,浮月山事先竟然半点消息也没收到。

    “给师父传信,让柳琮即刻回浮月山!”

    听得许映清这句话,门外的叶棠倏而清醒,不明白师姐为何忽然动这么大的怒火。

    她赶忙小跑着去唤门中弟子。

    这个柳琮,是浮月山的外门弟子,性子孤僻,拜入门中已有十年依旧不得修习要领,后来自请去看守后山石碑,照料灵兽。不久前因为与门中弟子发生冲突,他一气之下趁夜潜入同门的房中,拆了入内门考核要用的法器,导致整个考核都被迫延误。

    云述了解情由之后并未重罚,只是摘了他照料灵兽的职责,罚他千书阁思过一月。

    而后,他不常出门,晨课也不出现。许映清以为他是心中不快,也没有怎么在意,诸事皆由着他去。

    再后来,师父出门前去问水城,他主动自请照拂。

    不曾想,他竟是为了报复云述。

    跟踪云述的去处,事无巨细皆告知于望清宗。

    过了好一会儿,叶棠又回来,一副为难的模样,支支吾吾地说:“师姐,影蝶传回来了,师父说柳琮已经不见好几日了,只怕是……”

    也是。

    既做了背叛之事,此人便一定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自然是一走了之,又岂会坐等着浮月山或玉姜找上门来?

    许映清低头,按着胀痛的鬓角,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师父与仙君都不在的时候,将浮月山给照看好。

    百密一疏,还是出了差池。

    叶棠担忧她,轻轻走上前,抚着许映清的肩,宽慰道:“师姐,你已经尽力了。你为浮月山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仙君此事,急不得一时。”

    此时整个修真界都等着看浮月山对云述的态度,师父不方便出面,来拿主意的人,只能是许映清。

    是非曲直她无法评判,却必须给世人一个交待。

    本想能拖一时是一时,没料到一个柳琮催化了事态,云述的失踪让这个迟迟做不出的决定迫在眉睫。

    许映清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棠棠,如果是你,会怎么选?”

    “选什么?”叶棠茫然。

    “仙君,和仙门。”

    叶棠问:“若是选错了会如何?”

    若是选错……

    许映清最害怕选错,以至于她甚至不敢深思这个问题。

    一直以来,云述作为浮月山仙君都是无可挑剔的。若不是他撑着浮月山数年,也难有如今仙门第一的盛况。

    而另一边,是云述的狐狸身份,以及各仙门的威逼。

    怎么样才算是选错?

    “我也不知道。”

    叶棠轻轻拥住许映清的肩,笑时眼睛亮亮的,温声说:“仙君和仙门如何抉择这种事,我是不敢擅做决定的。但是师姐,如果……出事的是你,我肯定是会选你的。”

    第113章

    音落,许映清一颤。

    这样简单的道理,她竟在此时还未参透。

    当初的玉姜,如今的云述。

    于她而言,都不仅仅是同门而已。

    师姐自不必再说,单说云述,自他任仙君以来,浮月山上下严整明肃,在外声望极高。这些年,他恩威并济,代师父擢选弟子,不说艰辛,也不免操劳。

    纵然后来有几年他因情伤而颓唐,少出现于人前,可只要影蝶至,他没有一次是不回来的。

    诸多琐事,依旧样样经过他手。

    作为仙君,无人不敬畏,无人不赞许。

    如今他因身世而落魄,除了师父,浮月山竟没人前去看望。

    唯一前往的师父,身边还出了叛徒,暴露了云述的行踪。

    如此种种,未免太伤人心。

    需要许映清出面表态之时,她竟仍在犹豫迟疑。

    “我真是糊涂了。”

    许映清忽然站起,道:“师姐不在,如今山中我资历最长,说来,也算是仙君的师姐。同门千人,只要未曾为恶,都当受浮月山庇护。仙君遭逢大难,我等,没有袖手旁观的理由。”

    叶棠眼底满是高兴,同样站起身来,应和:“就是就是。”

    过了一会儿,叶棠又问:“若是出面,旁人说我们包庇可如何是好?”

    许映清拔了剑,往门外走。

    天际呈极淡的青灰色,浓云层卷。

    风吹动她白色衣袍。

    “自拜入门中以来,每一位弟子,只要到了年纪能够下山历练,诛邪除魔,皆是未有懈怠,如此,方得来旁人的尊崇与高看。可如今,我们若是连自己人都护不住,遇事后退,明哲保身,那这座仙山……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罗时微一人躺在树下的草地之上,一方帕子遮了眼睛。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以为是白芷,她才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在她身侧坐下之人,是萧羽书。

    久未听到动静,罗时微正打算掀开帕子看个究竟,结果萧羽书正伸了手来触碰那方帕子,两人指尖在那一刻相触。

    罗时微迅速缩了回去,麻利地坐起,震惊地问:“怎么是你啊?吓死我了。”

    萧羽书半笑不笑,眼睛始终盯着她看,问:“我是鬼吗?有这么吓人?”

    整理好睡乱了的头发,罗时微坐正,背靠着树又放松回来,轻叹:“你的确比鬼还吓人。”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衣料,萧羽书问:“怎么说?”

    罗时微:“……”

    至少鬼不会找各种借口住在华云宗不走。

    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你什么时候走?”

    “赶我啊?”

    “……”

    罗时微哑口无言。

    的确是赶人,可赶人听起来不太好。

    她不去与萧羽书对视,说:“上次说了不做朋友,你不是气呼呼地走了?怎么回去两天,就改了性子,转而又赖在我家了?”

    萧羽书道:“气头上的话伤感情,我回去后思来想去,决定用行动让你看看,我配不配做你的朋友。”

    “什么行动?”罗时微忍不住嘲讽,“在我家白吃白喝没够是吧?”

    萧羽书想笑,别过来脸去不看她,声音忍不住变得轻快:“华云宗应该也不缺我这两口饭吧?”

    罗时微嗤笑:“那是两口吗?想吃回你家吃。”

    下一刻,萧羽书伸手,想要敲她的额头,在即将触碰时收回了手,唇角微扬:“你怎么跟小孩似的?下次请你到我们宁觞做客,想吃什么都管够,还给你还不行吗?”

    被人说是小孩,罗时微有心骂回去,但转念一想,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互骂,似乎的确不太成熟。

    她干咳一声,正色道:“那就说点不小孩的。萧羽书,我这辈子呢,是不可能嫁人的,冲华云宗来的话,可以免了这个念头了。”

    那层若隐若现的窗户纸,就这么破了。

    萧羽书动作慢了一瞬,旋即笑问:“你觉得我冲你们华云宗来的?”

    “不然呢?”

    除非此人喜欢挨打挨骂,不然罗时微实在想不出他喜欢自己的理由。

    萧羽书抿紧了唇,认真地问:“华云宗有什么值得我图的?年年比试,没一个打得过我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罗时微的脾气瞬间就炸开了,低头就打算抽剑,萧羽书赶忙求饶。

    被按住了手,罗时微也不再将剑往外拔。

    萧羽书告饶:“我的错我的错,忘了把你算进去了。”

    “你就是故意找骂。”

    思来想去不好在此动手,万一被罗观月发现了,她指不定又得受罚,故而强行将这口气咽了回去。

    笑闹了一阵,萧羽书终于不再开玩笑,正经地说:“时微。”

    罗时微背脊一麻。

    萧羽书说:“凭本事,我不说多厉害,但寻常修士难有能打得过我的。凭出身,宁觞宗是微末了些,不堪与华云宗相较,但也不算酒囊饭袋。凭……凭真心,我……我绝非一时兴起。”

    罗时微没说话,反而静静地听着他的剖白。

    难得两人都静下来说话,萧羽书正紧张得语无伦次时,白芷匆匆地跑了过来。

    “少、少主,出事了!”

    *

    云述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里是浮月山的腊月。

    清雪覆满山峦,他还是一只受限于玄紫草而不能化为人形的小狐狸。

    狐狸爪陷进雪里,留下一串印子。

    彻骨寒风一吹,他瑟瑟发抖,身后的脚印也被新雪遮住了。

    大雪封山,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回头四顾,山与山相似,山头之后是另一座山头,连绵曲折,永无穷尽。

    仙山寥落,蜿蜒百里。

    玄紫草是封他妖力,助他隐藏行踪的,此时却也害了他。

    连日不曾进食饮水,他如今与山间的任何一只幼兽没有区别。

    他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还不能找到出去的道路,他可能会死在这里。

    又是一场疾风骤雪。

    他被埋进了雪中。

    一身雪白的毛色,狐尾的伤还没好全,不是绯红,而是焦黑。

    藏于雪中,几乎看不见。

    就在这里吧。

    或许是命数。

    死了也好,那样就能很快见到娘亲了。

    那一声“阿述”,他做梦都想再听到。

    将他从雪中刨出来的,不是别人。

    是那个小姑娘。

    养了他多日,为他悉心疗伤的小姑娘。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你好日子不过,自己偷跑出来寻死吗?”小姑娘快被气死了,杏眼瞪得圆圆的,扬起手就打算揍他。

    大概是不忍心,巴掌落到他身上,竟然是轻之又轻的抚摸。

    她哭了。

    她抱着狐狸嚎啕大哭:“我对你这样好,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啊!难道说,我的悉心照顾,让你觉得生不如死吗?”

    “呜……”

    他很想说话,说不是。

    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甚至因为四肢冻僵而无法动作,没办法用爪子触碰她的脸颊。

    “生不如死你也得跟我回去!”

    云述将整张脸埋进她的怀里。

    心里想的是——她终于来了!

    他就知道那个少年说的话是骗人的。

    她怎么会不要他呢?

    第114章

    风雪依旧肆虐。

    可他却感知不到一丝冷意。

    她的掌心落在他的脑后,只是轻轻地护着,他却觉得整颗心都是满的。

    小姑娘好像没说过她的名字。

    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能记起,姜姜。

    是,姜姜。

    真好。

    有人在意,有人追来把他带回去的感觉,真好。仿佛生于世间的一切惶惑都有了可解之法。

    山顶的雪更重。

    她走得很艰难,每一步都陷进厚重的雪里,一步一喘。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松开抱他的手。

    小屋被推开,吱呀一声响。

    热气扑面而来。

    炉中添着柴,热汤沸腾。

    她将他放在柔软的床褥之上,用厚实的棉被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张脸。舀来一勺热汤打算喂给他时,他却只顾着盯着她看,忘了张嘴。

    她一生气,把他的嘴掰开喂了下去。

    “不喝是要冷死的呀!”

    汤还是有点烫的。

    他却想笑。

    为人,为妖,亦或为仙,无论什么,都不重要了。他只要此刻的浮月山,只要此刻的姜姜。

    不知为何,浮月山上除了他和玉姜,空无一人。

    明明不久前,这里还是人声鼎沸。左不过离开了两日,竟然空落了。

    若说还剩什么,大概只有那棵老树了。

    他想不明白原因,但却很喜欢。

    天地,明月,和她。

    其他于他而言不过是烦扰。

    清晨睡醒的时候,云述发现……

    她把他当成枕头了。

    毫无顾忌地抱着他,睡姿奇怪,将脸埋进他茸茸的雪白狐狸毛里,过一会儿,露出鼻子打了个喷嚏,她又舒舒服服地抱着他睡了。

    云述跟着她打了一个喷嚏,结果被此人拍了拍,声音温软:“别动。”

    只许她打喷嚏,不许他动。

    这是什么道理?

    日子过得很慢,后晌的日光温热,映在他的眼皮之上,有些烫。

    掀开眼帘望了一眼。

    她还在近处,低头写写画画,纸上的奇怪符文他看不太懂。

    与此同时,日子又过得比预想中快……

    开春才没多久,竟就由夏入秋了。

    落叶铺满山道时,山中还是只有他们两个。

    连牧童也不见了踪影。

    一切寂静而美好,他只是以狐狸形态跟在她身边,一前一后,任凭泛凉的秋风拂面。

    “小狐狸,走快点。”

    她回头唤道。

    正在愣神的云述听了这一声,加快了步子,在即将靠近她时轻轻一跃,跳进了她的怀里。

    “小狐狸,我带你去金陵看看吧。”

    金陵?

    他不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但却又很耳熟。

    仿佛谁与他提及过。

    好啊好啊。

    他点头。

    “那就明天清早,我们一起下山,我们去金陵。”

    明明都答应了,可她似乎又忘记了。

    次日,她闭口不谈此地。仿佛根本没有提过这件事。有时云述急了,咬了一口她的衣袖,示意该下山了。

    她却平静地抚了抚他的后脊,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呀?”

    太奇怪了。

    整座山都很奇怪。

    她也奇怪。

    她说过的话,总是转瞬就忘记。

    这里安逸,却平静得过分。

    世间的波澜吹不到此处,风浪也都静止。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日升月落,雷打不动的昼夜轮转,以及走不到尽头的山路。

    云述在茫然地看着山野,想努力地回想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下一刻,她的手轻抚他的耳朵。

    也罢。

    只要两人一直待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忘了就忘了。

    *

    岑澜负手而立,望着天际的残星。

    天快亮了。

    泛白的云层漫卷,鹰隼振翅飞过,鹰唳声落在空旷的山谷之中,不难听出几分凄厉。

    他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指节修长而干净,不知为何,他却总能看到染上的血污。摩挲着指节,他发现那些东西是擦不掉。

    索性放弃,他低头抚了抚肥肥的脑袋,叹息:“快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剑光掠过,不偏不倚劈向岑澜。

    他侧身一躲,颈间被擦伤,渗出血丝。

    抬袖轻轻拭去血渍,岑澜眼底微微发红,依旧笑着,开口:“怎么这么大火气,谁又惹你了?”

    “云述呢?”

    岑澜别过脸,望向群山,笑问:“你与我已经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吗?”

    “十年……玉姜,我在你眼里到底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玉姜收剑,逼近一步,反问:“那我呢?我在你眼里,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话我一直想问你,我待你不薄,但你还是背叛我了。”

    “岑澜,如今你问我还能与你说什么,你呢,想让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

    岑澜握紧了拳,衣角被他抓皱,倏然松开,泰然自若地转身,与她对视:“玉姜,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真的很像。也因为这点相似,我愿意与你合作,愿意十年里屈居你之下。不同的是,在你眼里,总有很多东西重过于你,比如问水城,比如浮月山,比如这天下人。而我不一样,我喜欢你,但是,我更喜欢我自己。得不到你的心,那就得到流光玉,总而言之,我岑澜出手,不做亏本的买卖。你想好了,就拿来换。”

    这话听得玉姜想笑。

    她看着岑澜的眼睛,慢慢道:“最初我也觉得你我是一类人。后来,我才发现,这些年,我其实都在与虎谋皮。”

    玉姜再次往前一步,将岑澜逼至悬崖峭壁的边缘,声音沁凉:“问水城中的百姓,包括林扶风,他们变成魔物,是你做的?是你,在背后试图喂养流光玉?对吗?”

    “是。”

    虽说早已猜到是这个答案,但乍一听到,玉姜依旧怒不可遏,质问:“我一直以为沈晏川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岑澜,那十年我从没怀疑到你身上!”

    岑澜却格外平静,连笑声都带着几分轻浮:“我应该感恩戴德吗?玉姜,你怀疑我怀疑得还少吗?如果不是我还有些用处,你根本不会容许我留在问水城吧?如今好了,我们不必再谈这些,打开天窗说亮话,云述在我手里,他很快就死了。你只能拿流光玉来换……”

    他走向玉姜,那一刻却感知到了玉姜的退避。或许是厌恶,也或许是再也不能回来的信任。

    无论哪个,都足以刺痛他。

    本来他还想,是否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些,此刻却收回了最后一丝良心。

    早已撕破了脸面,实不必再为自己丑陋的恶念而遮掩了。

    “这天道总是与我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总是在我以为自己得到的时候,让我失去。玉姜,我一无所有了……我亦不再奢求别的,只求保住性命,保住魔域。你能理解我吧?”

    拿捏把柄,赤裸地将欲求告知,这的确魔域岑澜能做出来的事。

    山间的烈风落在他的面上,吹得人格外痛。

    玉姜默然。

    她的手掌覆在心口之处,轻轻触碰,运气,推开,早已与她血肉融为一体的流光玉就这么赫然出现在掌上。

    时隔多年,岑澜终于再次得见流光玉。

    它不一样了。

    如今,它的周围缭绕的根本不是幽火,而是玉姜的灵息。

    换言之,此物经过玉姜长年累月的将养,早已成了她的一部分。

    岑澜的眼睛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挑眉:“看来云述的命的确值钱,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他伸手。

    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玉姜五指合拢,收回了流光玉。

    岑澜怔住:“你这是做什么?”

    玉姜嗤笑,看向群山,道:“什么都没见着,你觉得我会给你吗?你把我当傻子戏弄啊?”

    岑澜凉凉一笑,叹气:“原来如此,是我忘了,抱歉。的确要先带你去看看云述。不过,我太了解你了,我很难保证你在见到云述之后不会出尔反尔。你最好不要想着耍花招,我实话告诉你,除了我,今日谁都难以带走他。”

    “你对他做了什么?”

    “一场好梦。梦终,神识俱散。”

    *

    月落,又是浮月山的年关。

    薄雪降下,寒意袭身。

    门开了,小姑娘裹着一件厚实的棉衣坐在门槛上,朝小狐狸招招手。

    云述听见声音,熟练地纵身一跃,跳进她的怀里。

    她揉着小狐狸的耳朵,笑说:“又长一岁啦!”

    忽然,怀中的小狐狸变重了许多,重到她抱不动。

    狐狸从怀中跳出去,落地之际,竟化为了人形。

    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小少年。

    大概是这一跟头摔得结实,扭到了哪里,他捂着手臂坐在地上,眉头皱成一团。

    小姑娘起初愣了愣,过一会儿竟朗笑出声,两步走至他跟前,戳戳他的脸颊,问:“你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云述脖颈发烫,脸颊愈发地红,不肯抬头。

    玄紫草不知何时奏效,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竟会猝不及防从狐身变回来。

    “你,你不害怕吗?”云述问。

    寻常人见了狐妖,必定是惊惧的。

    偏生她是如此模样。

    她道:“我是仙师啊,你这小妖敢骗到我的头上来,就不怕我将你吃掉吗?”

    说罢,她作出鬼脸。

    一点也不吓人的鬼脸,甚至,有些可爱。

    云述想要扬唇笑,却被她威胁:“不许笑!我不吓人吗?”

    云述:“……好吓人。”

    “哈哈我就知道!”

    笑完了她才想起正经事,将云述扶起来,仔细查看他刚才扭伤的胳膊。

    抬手运转灵力,暖热的灵息就这么一点点注入了他的身体之中,伤处的疼痛减缓,直至消失。

    治好了伤,两个半大的孩子一同躺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云述化回了人身,终于能开口问:“你不是说要带我回金陵吗?”

    树下的玉姜散漫地问:“我何时说过?”

    云述的心一紧,猛然坐起身,问:“你说过的啊,那里是你的家,有一座为你而建的满月台,有你的娘亲,父兄……你说要带我回去看看。”

    说到此处,刹那间,云述头痛欲裂,低头闭目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说过吗?

    她好像没说过这些……

    若是没说过,那他是如何记得的?

    玉姜觉得好笑,撑着侧颊看他,打趣:“你睡傻了吧?我家就在这座山上啊,我都没去过什么金陵。”

    第115章

    起初云述还以为是她在开玩笑。

    听了这一句,几乎刹那间,所有的记忆都成了迷蒙模糊的一团。

    真真假假,含混不清。

    困惑,混沌。

    云层撕扯成奇怪的模样,像是妖兽的利爪,又似犬牙,此时皆朝他奔袭而来,即使是玉姜此刻递过来的手,也不能使他清醒。

    猝不及防的头痛彻底击垮了他。

    从未这么痛过。

    犹如刀片一点点刮过,将他的清醒神智都碾作齑粉。

    一切都那样真实。

    伤痛与寒冷,冬雪与秋叶。

    玉姜的手也是温热的。

    可为何……

    他总是记不起自己打何处来。

    总是有这样那样奇怪的念头往心里钻,明明记得的东西提起来,她却说没有。

    没有吗?

    “啊……”

    他攥紧了拳,捶着自己的额头,试图结束这难以遏制的痛苦。

    不多时,她冲过来抱住了他。

    她问:“你怎么了?”

    “疼。”

    “哪里疼?”

    云述说不出来。

    浑身都疼,那种疼意都骨头缝里浸出来,又顺着经脉往肺腑之中去。

    为何总是记不起。

    为何她是玉姜,却不记得玉姜曾对他说过的话?

    为何此处是天下第一仙门浮月山,却空无一人……

    无人能解他之惑。

    微微仰头,望向灰青的穹宇,总觉得这里的安逸那样陌生。

    他起身,转身往山下走。

    玉姜起身拦住他,问:“你做什么去?”

    云述不知如何回答,回头对上玉姜的视线,心又不自觉软了下来,连步子都放慢了。

    他踌躇着,掩面:“我不知道。”

    玉姜似乎能窥探他的所思所想,道:“山中寂寞,你不是答应了我,要一直一直……留在这里,陪着我吗?”

    “留在这里……”

    “是啊,小狐狸,你说过的,难道忘了吗?”

    “我……”

    “山中不好吗?我不好吗?”

    最后一句戳中了云述的心事,他急忙辩解:“我没有这样想,姜姜,你很好,我……”

    “那就留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想。”

    什么都不要想。

    他这一生,最想的便是能得片刻宁静,哪怕只是片刻,只要能逃离诸般纷扰,也够了。

    如今玉姜的这句话,似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如有蛊惑之力。

    玉姜轻轻搭上他的手腕,拇指缓而慢地抚了抚,声音之中带着些许诱哄:“云述,陪着我,不好吗?”

    她的眼睛那样明澈,能清晰地映出他此刻局促迷茫的模样。

    甘于沉溺。

    那一刻,他只记得这四个字。

    “好。”

    *

    望清宗守门弟子见了远远走近的气势汹汹的身影,心下一惊,忙作揖行礼:“抱歉,我们宗主不在山中。”

    来的这两人,其中这男子他们不认得,可华云宗那位罗少主可谓是无人不知。

    此时登门,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

    听出话中的搪塞之意,罗时微当即便要教训此人,被身侧的萧羽书慌忙按住。

    萧羽书附耳道:“来之前我苦口婆心劝了数遍,不能惹事,切莫冲动切莫冲动!”

    罗时微将抽了一半的剑归回鞘中,冷声讥讽:“我不惹事,有人可是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再说一遍,让苏清荷出来!”

    人人见了望清宗的宗主都要恭恭敬敬地唤苏宗主,大概也就只有罗时微敢直呼其名了。

    守门弟子听了一身冷汗,用衣袖轻轻擦拭额头。

    门中终于传来动静:“何人在此喧哗!”

    这弟子见状,再度行礼:“宗主。是,华云宗罗少主……要见您。”

    苏宗主眼皮微微一抬,嗤笑:“我当谁呢,在我望清宗山门前如此闹事之人,整个修真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罗时微,真不是我说你,你这样的脾性,日后怎当得华云宗大任?我劝你娘还是早些另择他人栽培为好。”

    这次饶是萧羽书做好了准备,也没能按住罗时微的手,长剑出鞘,直接抵上了苏宗主的脖颈。

    “苏清荷!”

    “你敢直呼我的名讳,罗时微,你放肆!”

    萧羽书简直要吓死了,继续劝:“如今关头,不闹得太难看……”

    可面前两人针锋相对,压根无人听他劝言,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他拢袖退去了一边,叹了口气。

    罗时微牵唇轻蔑一笑:“苏清荷,当了宗主了不起啊?别忘了,当初比试你被我打得颜面尽失,回家还闷在被子里哭肿了眼睛。更别说你们望清宗,一早只是华云宗分出去的一支,如今自立门户,也别忘了自己是谁,从哪儿来的。”

    苏清荷也丝毫不让,反唇相讥:“还记着那点旧事呢?百年过去,我望清宗早已今非昔比,而你们,也不复当年强盛了。我身为一门宗主,自然不能与你这等人计较,今日你收了剑,我可以当这冒犯之事没发生过,如若不然,鱼死网破,未为不可。”

    “我怕你不成?”罗时微进一步逼近,剑刃也更深地抵向她的下颚,“仙君待望清宗不薄,你回馈了什么?设阵诛杀,亏你做得出来!”

    苏清荷了然,笑说:“我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个狐妖来的……不对,你,是为了那个女魔头来的。罗时微,人人都避之不及,生怕沾上一身腥,就你往上凑,傻不傻?看在你我曾在一处听学的份上,我奉劝你,离那两人远一点,不然,迟早会害得华云宗万劫不复。”

    自幼相识的苏清荷的确骄傲,却从不会说出这样刻薄之言。

    这样一番话,是那样难以入耳。

    罗时微眼底漫起红痕,握紧了剑柄,强忍着愤怒与失望,道:“苏清荷,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昔日,你从不会这样指责阿姜。”

    昔日的苏清荷最仰慕之人便是玉姜。

    为了能向玉姜讨教剑法,不惜长住浮月山。她与罗时微不对付,从中调停的也都是玉姜。

    时过境迁,罗时微只觉得失望。

    苏清荷正色道:“昔日,她也不是心狠手辣的魔修。问水城死伤无数,如今又被她占着不放。昔日那些死去之人的公道,谁为他们求来?仙门不为他们出头,他们还能求向何方?罗时微,你真的不适合做一个宗主,你从来都不知孰轻孰重。”

    罗时微咬紧了齿关,道:“我如何,用不着你评判。但她从来都不是你口中那个心狠手辣的魔修,那些事也不是她做的。”

    苏清荷笑叹:“话说百遍,你不腻,我都听烦了。我只信真凭实据,我只信看到的累累白骨。”

    “望清宗走到今日,依靠的从来不是华云宗,更不是浮月山。日后它能否在修真界有立足之地,能否成为仙门之首,也只会与我苏清荷有关。故而,我不会对任何人觉得抱歉,更不会容忍妖魔祸世。所以,若给我这个机会,当年设下剑阵埋伏玉姜的便不是心慈手软、以至于留下祸患的沈晏川,而是我。如今设阵诛杀云述,更是我一力促成。我不会后悔,来日后世谈起我苏清荷,言及的绝不会是我当年比试之中如何败给你,而是我如何护佑百姓,肃清仙门。”

    此时,罗时微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已经无法冷静下来。

    她连手都在颤抖。

    下一刻,一旁听了许久的萧羽书站了出来。

    他抬手,动作轻柔地将罗时微的手按了下来,替她将剑收回剑鞘之中,旋即往前站了一步,这才抬头看向苏清荷。

    他朝苏清荷拘了一礼,道:“苏宗主,在下萧羽书,本无意掺和你们之间的恩怨,但听了这么多,也想说上两句。”

    苏清荷不认得萧羽书,但却听过这个名字。

    她微颔首,示意他可以说话。

    萧羽书道:“方才听及苏宗主说到公道,甚有感慨。护佑百姓苍生,是仙门之责,这一点,苏宗主的确做得很好。但是这些年,风声不绝,在下对苏宗主的行事作风也略有耳闻。对于仙门之首的位子,苏宗主想来是胜券在握了。除掉云述这个祸害,这仙君之位,只怕也定会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有野心没什么错,仙门之首受百姓敬奉,受仙师尊崇,谁都想要,我也不能免俗。为此,冤死一个云述,没什么大不了的。再死一个玉姜,也是顺手拈来。只不过,或许与苏宗主之言相悖。您所求的公道,是只对望清宗有利的公道吗?”

    “毕竟经此一役,您必定声名大噪,成为真正的仙门之首。此时的公道,已经偏离您的初衷了。如果您觉得我说的有错,不妨细想,此刻若是有人告知,这一切都有谬误,玉姜与云述皆是被冤枉的,您还能及时收手吗?不能。剑已出鞘,以您的性子,不见血是绝不肯收回的。真相如何,似乎也不重要。如此,您方才的话,已经没什么听的意义了。”

    这一套说辞下来,苏清荷明显没有反应过来。

    她迟疑着,将目光投向面前这个言之凿凿的人,忽然轻笑:“荒谬。我是想要,但我所取之道也并非有错。狐妖是我们亲眼所见,绝无谬误。至于玉姜,若真是冤了她,我亦不会苦苦相逼。但是,目前的证据,桩桩件件都指向她。当日她救云述之时更是伤了我。新仇旧恨,我做不到宽宏大量。”

    萧羽书道:“不求您宽宏大量,只求您高抬贵手,让我们查证的过程更顺利一点。”

    苏清荷问:“如何更顺利?”

    萧羽书直言:“至少,您应该告知我们,沈晏川在何处。当年之事只有他亲眼目睹,真相如何,也该让我们问一问他。”

    原来这两人不辞辛苦到这里来,是为了问沈晏川的下落。

    她犹豫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在七衍山。”

    萧羽书温声笑:“我们去过七衍山了,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

    眼见着糊弄不过萧羽书,苏清荷也不再隐瞒,道:“他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他神出鬼没,生怕你们能捕捉到他半点灵息。不久前,他亲自来了一趟望清山,告知我发现了云述启动易魂阵的痕迹。自那之后,他便又消失了。我也找不到他。”

    萧羽书道:“云述在阵中被人劫走,沈晏川目的落空,是必定会折返回来的。若苏宗主见了他,劳烦告知。”

    说罢,萧羽书从袖中取出一只影蝶,捧着递了过去。

    苏清荷默然地看着这只影蝶,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她看了一眼情绪平复下来的罗时微,终究还是接过,道:“只此一次。若你们辜负了我的信任,平白无故出手伤害沈晏川,我望清宗,举宗门之力,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萧羽书道谢,并承诺:“苏宗主言而有信,我等便不会在无实据之时肆意出手。仙门有仙门的规矩,绝不会……冤了任何一人。”

    最后一句话听得苏清荷不舒服,也不再应声,转身便往山上去了。

    下山的路上,罗时微一路无话。

    一直到了山脚下,她才停下步子,问:“谢谢你。”

    萧羽书愣在了原地。

    罗时微道:“是我情绪太激动了,险些误了事。”

    萧羽书倚靠在树边,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说:“难得,还能从你口中听到几句软话。”

    大概是心中过于难受,罗时微并未理会萧羽书的打趣,席地而坐,轻声说:“我刚才,只是有些受不了。明明过去大家都不是这副模样的,明明昔日那样好,为何都变了……”

    过去打打闹闹,终归都是良善纯粹的。

    为何会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萧羽书垂眼看她,心中一软,跟着也坐在了地上,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到她眼前去,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

    萧羽书苦笑,道:“我从小是被师父捡来的,与我同行之人,还有阿炎,他和我一样,曾经也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我们互相陪伴,从未彼此放弃。我与他一同习剑,一同长到十八岁,一同成为宁觞的骄傲。可那一日,剑法比试前,师父说,赢的人,日后便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宁觞的掌事人。”

    罗时微问:“然后呢?”

    萧羽书似是哽咽了一瞬,又笑说:“他走了。”

    “为何走了?”

    “因为从小到大,我什么都不如他,剑法阵术,符纸法器,样样都输给他。可偏生那一次,他轻敌,是我赢了。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也觉得我不配,一气之下离开了宁觞……我试着找过他,他却视我为仇敌,认为是我阻碍了他的路,不肯原谅我。再后来,他为了证明自己,独自一人前去诛邪,再也没回来……”

    “这块玉佩……是他留下的。此后,我一直随身携带,便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无论何时何地,最重要的都不是利禄高位,不是声望。”

    “而是情义。”

    罗时微听罢,久久没有言语。

    千言万语梗在喉间,落下的竟然只是一滴泪。

    她道:“是啊,情义。可这样的东西,最是难求。”

    萧羽书笑起来,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肩,拍了拍,道:“日月如梭,我们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将过去的情分看得最重。比如苏宗主,在她眼中,望清宗最重要,这没有错。对于望清宗弟子而言,有这样一个宗主,是荣幸。”

    “难道是我错了吗,可我只是想……”

    “时微。”萧羽书没由着她消沉下去,“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罗时微背脊微僵。

    萧羽书道:“你刚才拔剑时的确吓坏我了,我阻拦你,是怕你惹上麻烦。但是,你拔剑的样子和态度,我就很喜欢。”

    “我喜欢你赤诚。”

    第116章

    这人总是缠着她,时日久了,她自然是厌烦的,恨不得他赶紧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而有时,她又想,怎会有这样的人,赶也赶不走,留在身边却总说些扰人道心的胡话。

    方才有那么一刻,她动摇了。

    “如果我不是罗时微……”

    “我巴不得你不是。这样,你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了。”

    罗时微呼吸微促。

    她又说:“我未来的夫婿,是不可能承继家业的。沈于麟那样的如意算盘,在华云宗地界行不通。”

    萧羽书轻笑一声,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她的额头,温声道:“刚才那些话白说了是不是?利禄高位,声望荣辱,我从来不喜欢。我是什么样的人,时日久了,你自会清楚。如果你觉得没有诚意,来日,宁觞宗也可以是你的。”

    “我要你那宁觞宗做什么,满宗门找不出来一个能打的。”罗时微试图让氛围轻松一些。

    至少后背不该沁出汗来。

    萧羽书:“……”

    罗时微张了张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竟不知,世上还能有让她不知所措的境地,譬如此刻,话说到这份上,如果不继续说下去,似乎显得很混账。

    在混账与不混账之间摇摆了一会儿,她决心做一件更混账的事。

    闭上眼睛缓了缓呼吸,她倏然将萧羽书扑在了树边。在他错愕的目光之下,她的眼睫颤抖着。

    呼吸交缠。

    心一横,她试图吻下去。

    可在即将碰上的刹那,他微微后仰了些许,错开了这个即将落下的吻。

    萧羽书的心口很烫,诸般情绪实在复杂。

    头一次这般近地看她,萧羽书方觉,原来饶是整日对他冷眉相对的罗时微,竟也有如此沉静的一面。两人目光纠缠着,纵然没吻上,他撑着地面的一只手已经软了。虚虚地抓了一下罗时微的衣袖,衣料柔软的触感传至后脊,让他整个人如坠云雾。

    不知是否为不甘心作祟,罗时微再次靠近,这次,萧羽书却直接偏头避开了。

    罗时微:“……”

    萧羽书的呼吸比她更急促,终于,是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什么也没承诺,连句情话都没有,上来就要亲我……你是女匪吗?”

    被“女匪”这个名字砸了个头晕眼花的罗时微恍然回神,问:“什么情……”

    她忽而起身,背对着萧羽书,胡乱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劲来,后悔方才莽撞之举。

    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他怎能……

    究竟谁更混账?

    “时微。”

    “滚开。”罗时微拂开他的手,握了剑就继续走。

    萧羽书却不同她的焦躁,整个人如沐春风,连眉眼都明朗了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她,又唤一声:“时微,你生气了。”

    罗时微:“说了滚开。”

    萧羽书问:“你就这么想亲我?没亲到还要拿我撒气?”

    罗时微整个人的后背仿佛都爬满了蚂蚁,浑身不舒适,气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了,咬牙道:“你!”

    萧羽书却继续追问:“我哪说错了吗?”

    罗时微:“……”

    敢作敢当,罗时微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被拒绝之事。然而,她并没有反思的耐心,根本不愿回想,自己漏掉剖白心意而直接亲他有什么错。

    她将这口气咽下去,半笑不笑地颇懂礼节地说:“罢了,我想通了,我不为难你。咱们还是各回各家更好。阿姜的事也不用你多费心了,我自去寻她。多谢你这次助我,从这条路往南走,不出两日御剑便抵宁觞。”

    “萧公子,我就不相送了啊!”

    萧羽书:“?”

    似乎与他预料的差了太多。

    他唤一声:“时微……”

    罗时微一步也没停,一个轻跃便已渡过溪上小桥,身影在山谷的分叉处消失不见。

    *

    玉姜见到云述,他却已经陷入极沉的梦境,连她所唤的声音都一概听不到。

    根据周身环绕的气息可知,云述的这个梦境甚是平稳,平稳到即使他在梦中死去,也会毫无察觉。

    这只能说明,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留在梦里的。

    “梦中有什么?”

    玉姜的手抚着面前将他们二人隔开的透明的玄冰。

    岑澜站在她身后,道:“他的遗憾。”

    “遗憾?是为弥补,还是陷入更深的深渊?”

    岑澜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轻轻扬唇,道:“玉姜,我不是一个好人。梦中梦,死生不定。昔日他是仙君,我凡事都顾忌着,如今他修为尽失,我难道还要手下留情吗?他当年献祭修为之时便该想到,没有灵力傍身的人,在修真界是活不了太久的。玉姜,你能护得了一时,能护他一辈子吗?”

    玉姜苦笑。

    这么久以来,她将他留在问水城,行事谨慎又小心,从不让任何可能的威胁渗入问水城。

    她只要他活着。

    可还是失算了。

    “你就这么恨他?”玉姜忽而转身。

    岑澜面容平静,缓缓道:“我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你应该很早就了解了。恨与不恨,如今根本不重要。只要你交出流光玉,他马上就能完好无损地从梦中醒来。昔日恩怨,一概不算。”

    玉姜注视着他,良久。

    “流光玉、流光玉……”

    “一切都是因为流光玉。我的一生成于此,亦毁于此。因为此物,我承受灼烧之痛,以全身灵息将其炼化,成为彻彻底底的幽火魔修。”

    “我被囚禁数年,被误解数年。”

    “因为流光玉,我昔日最信任的师兄伤害我,友人背叛我,我保护之人诋毁我。”

    “当年我一步步走上仙山……”

    “不是为了要这样的一生。”

    玉姜倏然抬眼。

    其间的凉意与凌厉掠过岑澜,让他觉得眼前的玉姜极为陌生。

    他所认识的玉姜最擅韬光养晦。

    世人忌惮她,她就蛰伏问水城十年闭门不出。饶是众人皆知问水城已是魔宗,也无人知晓这魔宗之主究竟姓甚名谁,是何模样。

    而此刻,她却截然不同。

    仿佛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决定。

    不知何时,岑澜竟觉自己后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用了他觉得最卑劣之法,威胁道:“你别想耍什么花招,你知道的,玄冰,除了纯粹的魔息,根本无法溶解。而且,魔域已被我布下魔兵。今日,只要我不肯,你无法越过我带走他。”

    “岑澜。”

    “……”

    “我最讨厌什么,岑澜,你可还记得?”

    岑澜默然不语。

    玉姜道:“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我……我想要的,我就一定会得到。”

    她想护着的人,就一定不会死在旁人手中。

    因为她是玉姜。

    在岑澜茫然之时,她的手抚在心口处,手背指骨因过于用力而格外清晰。

    刹那间,幽火迸发。

    就在岑澜以为她决心以流光玉之力与他相抗,情急之中下意识抬手抵挡时,却见她面上的冷意缓慢化去,化成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她的指节轻轻展开,流光玉跃然其上。

    “开个玩笑,你怎么怕成这样?”

    玉姜皮笑肉不笑,就这样冷冷地睨了岑澜一眼。

    岑澜乍然急促的呼吸这才平复。

    不知为何,他总是心有不安。

    玉姜答应得太轻易了。

    背后必定有诈。

    可流光玉就在她手上,递向了他。

    如此直接,并不能看出异样。

    岑澜犹疑踌躇,不知该不该接。

    玉姜嗤笑一声,轻轻用指腹触碰着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流光玉,道:“你害怕,是因为它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流光玉了。我用心头血温养着它,成百上千个日夜,我因为它而痛苦难耐,最终将它炼化成为一个称手的法器……”

    “这件事,唯有我玉姜做得到。因为整个修真界堪与我相较者,寥寥无几。这点信心,我尚且还有。”

    “它曾是仙器,是圣物。”

    “与此同时,它又害了那么多人。”

    “时至今日,仍有人为了它而不惜代价。很好笑吧。或许你暗地里取笑过我,明明拥有它,却不趁机一统修真界,让所有人拜服在我的脚下。如今我答你。”

    “因为我……”

    “不屑。”

    玉姜不怎么费力便将它捏回了掌心之中,道:“我曾问过师父,拜求仙法,不求长生又是为了什么。师父说,为了人。”

    “彼时我愚钝,听不出其中深意。”

    “而后我亲眼目睹流光玉失控祸世之灾厄、问水城血海十里,亲历数年囚禁,数年避世不出。如今,我才参破,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再说回云述。如果他此刻醒着,站在我身边,便一定能明白我想说什么,也一定能理解……我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她轻笑,旋即捏诀,运转浑身灵力,死死地攥紧了掌心的流光玉。

    磅礴的幽火顷刻间便喷涌而生!

    下一刻,万年玄冰因此消融……

    只是刹那,云述的梦境被彻底扰乱。

    浮月山天塌地陷,诸般景象皆化成流云,辽阔的山脉不再苍青,而是成枯败之色。

    鸦雀哀鸣。

    正牵着云述手的玉姜定住未动,片刻之后,消散成烟……

    他的记忆也开始错乱。

    不再是清冷无人的浮月山。

    不再是年少的玉姜。

    没有自幼的相伴,只有十年阔别……

    狂风似的记忆强势地灌入他的耳目、脑海、胸腔,占据着他整个身躯。

    得到、失去……

    他接受的,不接受的,都在此了。

    被撕扯的感觉并不好受,以至于某一刻,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样漫长的寂静里,将他彻底撕成碎片。

    “云述。”

    他听到了。

    熟悉至极的声音。

    “我们,一同回家。”

    *

    她竟将流光玉捏碎了!

    如此上古法器圣物,旁人求之不得,她竟然就如此轻易摧毁!好似这一切不仅不足以炫耀,更是负累。

    好似旁人的追逐是一场笑话!

    流光玉碎裂之际,铺天盖地的幽火席卷了整个魔域,天光呈血色,蜿蜒百里。

    玄冰融化,被困其中的云述得以解脱。

    岑澜迫不得已施法后退,依旧被幽火所伤,低头剧烈地咳着,直到咳出血来。

    “出尔反尔!”岑澜怒极。

    玉姜笑回:“彼此彼此。”

    岑澜乘势跃至山峰之顶,俯视被裹挟着的,风沙骤起的魔域。

    他高喊:“魔兵!待阵!”

    玉姜却远比他想象的更从容。

    “无落!”

    这一声,凌厉如风,刺开万道阵光。

    而在这一呼唤之中,凭空祭出的,是曾经与她亲历人间艰难、共赴修真界剑修之巅的,完整如初的无落剑!

    回来的,是道心未改的玉仙师。

    曾经碎裂过的无落剑赫然飞回她手中,其上雨珠映出漫天猩红。纵然她多年未曾持剑,此刻依旧不觉生疏。

    “昔日我心生退缩,让你蒙尘多年。今你回来,且与我一同,杀出魔域!”

    第117章

    冰霜骤生,剑刃寒光凛然。

    无落重临于世的威力不容小觑,几乎是刹那之间将周围冻结成冰,与另一侧滚烫的幽火相伴而生,不仅不曾相克,甚至结了另外一重光墙。

    火和雪相缠,立时将万千魔兵阻挡在外!

    岑澜受冲击而后退数十丈远,后背重重地抵在了一颗万年古树之上,方才稳住脚步,低头之时,唇角溢出血丝。

    岑澜设想过所有场景,却没想到自己会这般狼狈,而玉姜竟会舍弃流光玉,重新拾回十七岁时的一套仙门剑法。

    他以袖拭去唇边血渍,冷冷笑着,道:“这就是无落剑法……”

    玉姜微微扬了下巴,不咸不淡地说:“少时太闲,随手编的剑法,喜欢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之言,岑澜按住被震得发痛的胸口,连笑声都变得沉闷:“你可真是……玉姜,十几岁时的剑法,与人过招尚有几分赢面,你觉得,可堪与整个魔域为敌?”

    风吹乱玉姜的碎发,与她的素色发带纠缠。

    她在原处站定未动,说:“那也要看是谁在用这套剑法,换你的话……啧,不好说。”

    岑澜气极反笑:“狂妄。”

    “不狂妄,那可就不是我了。”玉姜说,“一味韬光养晦避世不出,太容易被人当成猫儿欺负了,偶尔也得活络活络筋骨。”

    玉姜十七岁成名。

    凭借的便是无落剑术。

    昔年她断剑离山,不仅是弃了整个浮月,更是向众人宣知——她不愿枯守仙门循规蹈矩地受人敬拜,她不愿冷冰冰地高坐云端。

    若救人是错,那便错下去。

    与其被仙道枷锁永远囚住,她宁愿去寻另一条路。即使前路渺茫,也总好过心腔热血在漫长时日消磨下,变得冰凉。

    而今无落剑重塑,年少的那颗心再度跃动。此刻方知,百年追逐,从不因旁人言语而失色。

    要与不要,守与不守,是她说了算。

    金色光墙内,唯余二人。

    岑澜脸色比平时更冷,是他从未在玉姜面前展现过的冷。翻手之际,折扇凭空出现,干脆地展开,被他握在手中。

    他道:“你捏碎了流光玉,便是毁了我们最后一丝情分。我不会再顾念那十年相知了。”

    玉姜身形一闪,随着乍起的风降落在他的面前,冷笑:“情分若系于一颗脆弱的流光玉,那不要也罢。”

    剑招杀意毫不遮掩,招招直击要害。

    岑澜拂袖躲避,折扇在指间翻飞,引起一股强烈的回旋之风,将玉姜的剑意缠绕其中,收紧,向后一扯,两人的位置互换。

    被动只一瞬,下一刻,玉姜坚决挑开扇风,剑刃贴着他的面颊划过,堪堪触碰脖颈。

    岑澜方才落了伤,只过了两招便有些承受不住,以扇遮面、滑也似的向后退了十丈。

    站稳,他才抬头,道:“外人所言非虚,你的剑法的确精妙。不过……剑招还是生疏了,你多少年没好好拿过你这柄无落剑了?”

    无落剑碎了数年,岑澜一直都知道。

    今日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刺痛她,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口喘息的余地。

    然而玉姜却不在意,道:“激怒我?岑澜,你还是不了解我。”

    他说这些,玉姜只会更兴奋。如同盘踞多年的毒蛇再度闻到合胃口的食物的兴奋。

    她飞身一跃,再度出招!

    剑劈向他手中折扇,发出一声刺耳锐鸣,旋即跟随擦出的火苗,手腕一转,挑开了岑澜的发带。剑锋再偏,割断了岑澜所佩流苏。

    招招贴身而过,却不直接刺向他的身体。

    直到自己整个人愈发狼狈之后,岑澜才后知后觉——她是在故意耍他!

    岑澜怒火中烧,强行压抑下去,道:“有意思吗?”

    玉姜笑得好看:“无落杀招既出,非见血不收!别心急嘛。”

    岑澜深吸了一口气,不再与她正面对抗,而是双手翻转捏诀。

    嘴唇微张,念念有词。

    音落,漆黑魔息攀附上四周金色光墙,不出片刻,光墙出现细微的裂纹。

    魔兵涌入。

    他一个转身,整个人身影逐渐变浅,如雾气席卷一般,迅速消失在密密匝匝的魔兵之中。

    只留下声音:“我看你能耗多久!”

    玉姜讥讽笑说:“打不过就跑,你倒是很聪明。”

    魔域地处死生交汇之境,与玄墟海一端紧紧相连。当日仍存的噬魔渊大阵便是仙门用以困住他们所设。

    也是因为噬魔渊的存在,这些年,魔域之人并不敢轻易搅扰修真界安宁。

    如今,大阵已毁。

    仙门与魔域的一场对抗已经避无可避。

    玉姜自嘲一笑。

    这用以困魔修的噬魔渊将她囚了数年,如今出来了,魔域又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想得一个清静,当真是不容易。

    这些岑澜手底下的魔兵单拎出来都不难应付,可聚以成万,独独围攻她一人,便有些棘手了。

    光墙破裂,最后一丝阻碍也消失了。

    远处黑压压的影子,如鬼影重重,气温随之降低,辽阔魔域霎时滴水成冰。

    无落剑铮鸣,脱手而去,一个干净迅速的回环便再度飞回她的手中。

    所及之处,几个魔兵应声而倒。

    前面的倒下,却又有密密麻麻的鬼影裹缠向前,像是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的梦魇。

    玉姜挥剑,生生扛住。

    剑刃上血水滴落,湿透了玉姜的袖口。

    他们虽近不得玉姜之身,却又源源不绝地靠近。

    一人一剑,单挑整个魔域。

    岑澜倒是很看得起她。

    玉姜抬手,轻轻擦去剑上血渍,目光冷淡地看着远处这些人。

    比剑法,纵然翻遍整个魔域,也绝无人能与她匹敌。但如今眼前场景,恍似最初沈晏川的剑阵。

    岑澜的目的已经够明显了。

    他要消耗玉姜的体力。

    只要玉姜没有了抵抗的力气,就再也无法带走云述。这一局,便算是他赢了。

    岑澜的声音再度传回——“阿姜,我并不想与你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玉姜弯唇,整个人平静下来,道:“你布置这些人,是为了流光玉。如今世间再无流光玉,你想要的,不就只剩我的命了吗?”

    岑澜苦笑:“你一定要这样想吗?”

    玉姜的嗓音沁凉:“你布置周密,拿云述引我入局。我虽猜到,却还是来了。我正是想告诉你们,即使是这密不透风的牢笼……也无法再困住我。”

    声落,她微微眯眼,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一眼看定沈晏川。

    原来,此人一直藏身魔域。

    玉姜知道,以岑澜的脾气,其实早就不会留着沈晏川的性命。

    迟迟未曾动手,大概是为了沈晏川手中那一颗灼魄珠。

    如今流光玉没了,沈晏川的灼魄珠便是岑澜新的目标了。

    如此,她绝不会让他如愿!

    双手结印,大印落下,幻化成为万千金丝,严丝合缝地缠上了他!

    玉姜手一拉,隐藏其中的沈晏川被凭空拽回!

    几乎是一刹,沈晏川踉跄向前,还未反应过来便重重摔在了玉姜的脚边。

    恍恍剑光之中,沈晏川抬眼望向她。

    太狼狈了。

    狼狈到沈晏川庆幸此地没有仙门之人,如若不然,他绝无可能再能立足。

    沈晏川的暴露,让魔兵犹豫不前。

    混乱之间,竟给二人留下一块空阔之地,足以说话。

    “师兄。”她道。

    这一声师兄,并非熟悉的口吻,而是带着讥讽。与此同时,玉姜以剑尖挑开了沈晏川凌乱的碎发,抬起他的下巴,态度轻慢,问:“师兄为何如此狼狈。”

    沈晏川咬紧齿关,并未应声。

    剑上的血水滑下,一点一点湿透沈晏川的衣袍,带着刺骨的冷意。

    玉姜就这样看着,看着这个她曾经舍不得让沾上分毫污渍的同门师兄,如今半跪在她的剑下。

    “你不是说要重振七衍宗吗?怎么跑到魔域重振来了?”

    沈晏川依旧未答。

    “昔日没杀了你,是因为师父。你觉得今日,我还会留着你的这条命吗?”

    听到这儿,沈晏川才笑出了声:“你分不清时势吗?但凡你认清楚现实,就明白,今日无法走出魔域的是你。”

    玉姜的胸口很闷。

    昔日在那场设计好的剑阵之中,她亦是如此感受。被背叛,被至亲之人背叛,此种滋味实在痛苦之至。

    时至今日,她都难以忘记。

    她笑叹:“是啊,我的确有可能死在今日。不过,若能带着你一同……”

    玉姜的剑刺破他的衣物,继续说:“那也算了我多年夙愿。”

    “你这么恨我,还不是因为你心里有我。你敢说,你喜欢云述,不是因为他与我相似吗?阿姜,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沈晏川说完这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的目光里窥得些许真心。

    玉姜垂眼,似是被气笑了,抬手轻轻拭去唇边溅上的血,又一点点将手指擦干净,道:“大言不惭。你想听什么答案?想听我说,我忘不了你,心里最在意的人其实是你。这样吗?这样会让你觉得畅快?”

    “至于相似?哪里相似?”

    冰凉的剑贴着他的侧颊滑过,引得他一阵震颤。

    玉姜道:“容貌吗?你不会以为,我喜欢的是他那张脸吧?你和他之间,可谓天差地别。”

    沈晏川半跪在地上,听了这话,扯动唇角,半晌也没能挤出一个笑意来。

    他声音很沉:“天差地别?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禽兽与妖女之子,连身上的血都是脏的。他空生了这样一张皮囊,日日在我眼前晃悠,我早就想杀了他!”

    云述还沉睡不醒着。

    为了护他不被魔兵侵扰,玉姜特意为他设了一层屏障。如今他就静静地倚在树边,什么也听到。

    玉姜道:“无论他出身如何,也生得温和良善,怀怜悯之心。总好过你,手上人命数不胜数,修真界落到你手里,才是真的会血流成河。他亦不会如你这般……轻视践踏旁人的真心。”

    轻视与践踏。

    这两个字落下,在沈晏川的心上轻轻敲了敲,竟难得引得他心头发酸。

    他何尝不珍惜。

    可他不能。

    只有狠得下心的人,才能报仇,才能踩着尸骨走到山巅之上,受众人敬拜。

    “我没得选。”

    沈晏川低头,撑着膝盖缓慢站起。

    在风中,他的身形犹如少年时那般薄弱,眸光却不复当初。

    他道:“从宗门覆灭、我无家可归的那一刻,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我如何不想继续浮月山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何尝……”

    何尝不喜欢她呢……

    最后这一句,他没有颜面再说出口了。

    因为他要走的路、要选的道,和玉姜的情意是不可兼得的,和浮月山上平静的日子不可兼得。

    宋宛白不在了,七衍宗的光辉便如风中残烛,倏然冷却,从这个世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夜之间,再无人记得。

    再无人记得七衍宗是如何辉煌过。

    “我必须这么做,牺牲多少都无所谓。这是这个天地欠我的!我只是拿回而已,拿回应该属于我的!凭什么就错了!”

    他低吼出声,眼中布满血丝。

    他明明这么辛苦,孤单地走着这条无穷无尽的路,路上无人理解他,走到最后,他甚至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究竟失去了什么。

    玉姜却很平静,像是寻常谈话一般,问:“所以,当年你陷害我。”

    沈晏川倏尔笑了,道:“是。你不觉得你很合适吗?”

    玉姜收剑入鞘,问:“所以,既然如你所言,我今日必死无疑。不妨也让我做一个明白鬼。当年,为何你选中了我,执意置我于不义境地?”

    沈晏川沉默着。

    他看了看四周,魔域之中鬼魅横生,并无旁人。

    既然无人听得见,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沈晏川道:“因为有一次,我去给你送伤药,发现你修习了幽火之术。我不需要知道你为何变成那副样子,我也不在意。我只觉得高兴,所有的一切,终于有人替我承担了。你不觉得你是最合适的吗?天底下最年轻有为的剑修,又堕了魔,是最有能力制造问水城之祸的。”

    “所以,那时你就打算……”

    “是。我迟迟没对问水城动手,是因为,此事棘手,一定会惊动各仙门。而我需要一个替罪之人。你最合适。更合适的是,某一夜,你刚巧去问水城见林扶风。”

    “我安排了许映清他们去问水城除妖邪,便能看到你被我设下的阵法逼出幽火——在他们的面前,一点点暴露你最不堪的样子……”

    玉姜攥紧指节。

    指甲一点点划破掌心。

    疼痛让她清醒。

    “这些年,我继续在做这件事。览翠江畔,荒村之中……他们为灼魄珠付出了性命,我会一直感激的。”

    玉姜咬紧齿关,强行压抑怒火。

    “当然,我最感激的还是你。阿姜,如果不是你,数年前我就已经走投无路了。”

    玉姜道:“你这是布了一张天罗地网,就等着我往里跳了。那为何你不直接杀了我,岂不永绝后患?”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更恨你。”沈晏川注视着她的眼睛,“因为我想看你狼狈,想看你落魄,想在你最无助的时候,还是只能想起我。”

    玉姜忽而嗤笑。

    太好笑了。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这个人是爱过她的。是在爱她的同时,又饱含恨意,恨她夺目耀眼,恨她不可控制,恨她不是笼中雀。

    玉姜问:“所以,我在噬魔渊中的那些年,你一直在等着我向你求饶?”

    沈晏川坦然:“是。”

    “失望了吗?”她问。

    沈晏川道:“你的骨头比我想象的硬。”

    无落剑飞出剑鞘,几乎是片刻之间便重重地刺向他。而沈晏川侧身躲过。

    玉姜轻唤:“无落,回来。”

    无落剑的忽然不受控,何尝不是替玉姜觉得不平?同门习剑的那些年,无落剑是从不肯误伤了沈晏川的。

    主人的爱惜,便是它的爱惜。

    如今……

    主人之恨,亦是它之恨。

    无落剑在半空中绕了一圈,重重划过沈晏川的右臂,最后还是不甘地飞回了鞘中。

    尚未引出灼魄珠,玉姜不能动他。

    沈晏川捂着伤处,鲜血自指缝溢出,滴落在地上。见了血,他反而更痛快,连笑容都变得扭曲。

    “阿姜,今日之后,世间再无你了。你背着罪名而死,日后,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做你的大梦!”

    自头顶数丈之处,忽然传来一声凌厉的呵斥。

    下一瞬,剑光闪映。

    罗时微破开魔域结界,从天而降!

    结界破裂,漫天猩红如墨汁晕散,顷刻消退大半。

    没等玉姜从震惊之中回神,便听见了另一句清冷的唤:“青蛇!”

    青蛇剑出鞘,化作万千柔丝,毫不迟疑地袭向四周的魔兵,最后干脆直接地回到许映清手中。

    许映清在罗时微身后,飞跃而上。

    沈晏川万万没想到,罗时微和许映清会在此时出现。

    她们出现,岂不是……

    他回头,整个人便如冰封一般。

    四肢百骸凉透。

    天光乍闪,剧烈晃眼的光芒褪去,则是另一片熟悉的白。

    是浮月山众人。

    他们列阵,正是诛邪的招式。

    他们……

    他们怎会出现在此处?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但只是片刻,他便扬声:“诸位!你们都被蒙蔽了,一切都是……”

    叶棠站出来,冷眼睨着沈晏川,道:“我们是被蒙蔽了,沈晏川,你藏得真好。这么些年,你扮演一个温良的大师兄,不知累不累啊?当日千书阁的那卷关于幽火的书,也是你偷走的吧?你破绽百出,只是因为我们信任你,才落进了你的圈套。问水城、玉姜师姐、梅林大阵、师父的病,再到仙君……你真是,丧心病狂!”

    辩无可辩。

    事已至此,沈晏川长舒了一口气,道:“棠棠,自你入门,一直是我亲手所教。你如今这样说我,我很难过。”

    叶棠却道:“我名唤叶棠,劳烦叫我全名。你这样的人唤我棠棠,令我恶心。”

    “你们加起来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来日修真界听说了今日之事,你们觉得,是会信我,还是信你们?”沈晏川轻轻绑缚了伤处止血,动作从容。

    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男子之声。

    “若再加我们呢?”

    顷刻,萧羽书与背后数百宁觞弟子一同出现,站在玄墟海之端,与他们犹如相隔数里,声音却通透有力,犹在耳畔。

    罗时微没料到萧羽书会出现,高喊一声:“萧羽书!你怎么偷偷跟着我,还带这么多人!”

    萧羽书轻笑:“我早就说过了,我宁觞派众人,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修真界,该写我们的名字了!”

    旋即,他面无表情地吩咐:“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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