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意思是, 我们很快就要回到交州吗?不可以待在盛京了是吗?”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项真有些懵。
她眨了眨眼,看着面前神色格外认真的父亲,手里夹着菜肴的举动也缓缓停住, 眼里还带着些许迷茫之色。
定远侯不瞒女儿,并未察觉到女儿的迷茫,只肯定地颔首笑道,“我们已经在盛京逗留了许多时日了,如今也该启程回交州了。”
作为戌守的边将, 总不可能一辈子留在皇都的,加之近来朝堂上亦是纷争不断,颇为不平, 定远侯思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递上了奏折, 向陛下请愿返回交州。
盛京繁华,却又实在危险。
他手里握着的军权也足以成为多方角逐下的靶子, 当初回盛京时还带着的那点小心思早就烟消云散,他如今只想带着女儿远离朝堂,远离盛京。
毕竟交州虽比不得盛京繁华昌盛,但总归是安全的。
“父亲, 可是交州出现了军情?”
“真儿莫忧,并无军情, 交州有你魏叔叔他们看着,一切都好。”
既然一切都好, 那他们为何要这么早就返回交州……当初不是说好了, 要陪祖父祖母一起过完年节,才回交州的吗?
如今这般打算,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项真抿了抿唇, 不解询道,“……父亲不是说,要在盛京中筹措药材和寻觅足够的医者,带回交州吗?”
交州处于荒蛮之地,并不富庶,所以当地的医者也并不多,当初随军前往的医者这些年也逐渐故去,父亲请奏回盛京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筹措一些能用可用的药材和一些愿意前往交州的医者。
这些事,项真也是知道的,所以这几日也一直跟着友人们去各大药坊看了许多。
最近也未曾听说父亲购置了药材和聘请医者的这些事,怎么,怎么就忽然想回交州了……项真眼睫垂下,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不舍。
“药材和医者都已经筹措好,为父已经派人送去交州了。”定远侯不急不缓地为女儿解惑。
此时他也已经察觉到女儿的不对了,想起侯府里依旧住着的那位年纪同女儿相仿,不知是龙还是虫的小郎君,眉目敛起,定远侯面上的温和少了些许,眉头皱起。
“真儿是不想和父亲回交州吗?”
项真戳着碗里的米饭,沉默不语。
倒也并非是不想。
她从小在交州长大,交州有从小陪着她长大的奶娘,有从小就一直宠溺她的叔叔伯伯,还有经常给她做各种好吃好玩的叔母婶母……交州也是如同家一样的地方,她自然不会不愿意回去。
可是……
女郎不知沉默了多久。
所以,他这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住?
随着女儿的沉默,定远侯的脸愈来愈黑,几乎是心里已经肯定了女儿真的喜欢上了府里住着的那个小子,只觉得心里懊恼不断翻滚,只想将手的玉箸撂下,立即去寻那小子的晦气——
“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有些舍不得新认识的友人,舍不得叶姐姐筠姐姐她们……”
有友人陪着一起玩耍习马练字上课的日子实在是太过美好了,王妃夫人也十分温柔,以至于项真每每想起尚在交州时整日待在家里的生活,都不由地会心生出一些浅浅的抵触。
听清楚女儿的话,即将要怒发冲冠的定远侯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已经将停下了用食,脸上还带上了些许失意的女儿,沉思了片刻,正欲开解,却听女郎道,
“父亲打算何时启程,若是定下了时候,记得告诉女儿一声,女儿想同几位友人道个别。”
虽然有些不舍,但项真到底不是个肆意任性的女郎,她心知父亲的难处,很快就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女儿如此懂事,为人父合该欣慰才是,可定远侯看着女儿脸上的笑意,心中却是一丝喜意都无,眉锋紧紧皱在一起,最后也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朝食结束,女郎回了自己院子。定远侯神色复杂。
见状,管家奉上了一盏茶,温声安抚道,“姑娘如今正是需要友人陪伴的时候,要同友人分开,心中自是不舍的。待回了交州,姑娘再多结交一些友人,心中的伤感也自会淡去。”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定远侯颔首。
管家想了想,又询道,“侯爷,待奏折批下,侯爷启程交州,那府里那位小郎君该如何?”
无论是何种人物,那位纪小郎君长得这般的样貌,总归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既然已经选择袖手旁观,那么这块烫手山芋也合该抛出去才是。
定远侯沉思了许久,眉目逐渐皱起,思虑了许久后,才缓缓松开。
……
陛下年岁尚小,太后垂帘听政,因此定远侯上奏请求离京的奏折递上后,很快就到了太后的书案上。
唇角的笑染上了一丝讽意,太后眉目微敛,将手里的奏折缓缓阖起,随意置于桌案上,“瞧瞧,我们太皇太后不过是透露出一丝要择定项女郎为大周皇后的消息,定远侯就被吓地要跑了。”
殿里的宫侍大多已退下,唯有从邹家带进宫的婢子在太后身侧守着,明夏对于主子的心思略知一二,心知太后此时情绪不佳,亦不敢多说旁的,只符合着道,
“定远侯府人丁凋零,如今膝下也唯有项目女郎一女,听闻定远侯从小疼爱非常,自是舍不得掌珠入宫的。”
太皇太后打着的拉拢定远侯的主意,如今是泡汤了,而倘若定远侯离了盛京回了交州,他们邹家想要倚靠定远侯手上兵权一事,也是功亏一篑了。
太后面色微沉。
平北王这些年接连贬黜刘氏子弟,如今朝堂之上文臣之中刘氏势微,可刘氏一族若真的是同六大营有联系,即便是朝堂之上再势微,对其而言也不是多伤筋动骨的事。
兵权,兵权,兵权。
如今也只有唯有邹家无任何兵权可以倚靠。
两万十六卫,五万城防军,三万禁军,二十万冀州军,十万交州军,余下便是二十万的六大边营……这些是大周所有的军队,不是各有拥趸便是自立为王,又有那一家可以为他们邹家所用呢?
连龙椅上的皇帝,都不是他们邹家的。
“可有探听仔细了,那孩子的确是在定远侯府,确定无误?”似想起了什么,太后侧眸看着明夏,轻声询道。
明夏立即会意颔首,似避人耳目,声量了也放轻了许多,“定远侯府里的确多出了一位小郎君,是定远侯从一庄子上带回来的,在年岁上,的确是同小主子有些相似,只是未曾见过容貌,尚且不能确定。”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主子,可需要派人再去庄子上查证一番?”
终于得到了还算不错的消息,太后面色稍霁,摆了摆手,“无需,这般做最是容易打草惊蛇。”
明夏应是。
太后沉思了片刻,敛眉道,“父亲的寿辰即将到了,你传话给母亲,届时父亲寿辰时,让府里女郎给定远侯府递个帖子。”
明夏再次敛眉应是。
太后摆摆手,明夏随即旋身退下。
眸光再次落在桌案上的奏折上,太后神色不变,却是将奏折执起,放在了那一堆留中不发的奏折里。
“母后!”
奏折才被放下,便有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开殿门进殿了,小皇帝见到坐于上首的母后,立即笑着跑了过去,坐在了母后身侧。
太后唇角扬起,从袖口里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为小皇帝细细地擦拭着额间的汗意,柔声询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母后,朕能不能下旨,不让宣平公进宫了,宣平公每回入宫都要来拜见朕,唠唠叨叨的,朕实在厌烦。”
小皇帝皱起眉,语气里尽是不满嫌弃。
太后面色不变,将帕子收起,只无奈地笑了笑,“陛下说笑,那是你皇祖母的嫡亲胞弟,你皇祖母近来身子不适,因此宣平公入宫看望长姊是常事,陛下无需介怀。”
小皇帝撇撇嘴,退而求其次,“既然如此,宣平公只看望皇祖母即可,又何必屡次出现在朕面前。”
说是看望,每每装作慈爱,还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叫人听了心里厌倦烦闷,若非知晓祖母会怒自己,小皇帝恨不得每次都把宣平公给打出去。
“宣平公心中挂念陛下,自是想多见见陛下的,陛下若不喜,往后只让宫侍挡着即可,又何须这般烦闷……”太后面色渐柔,再次柔声地安抚着小皇帝。
母后的话逐渐让小皇帝心里的烦闷褪去,也唯有母后的话,小皇帝才不会顶撞,他混不在意地敷衍颔首,心里却是对宣平公更加厌恶了……
“反正本侯昨日已经递了离京的奏折,若是王爷不愿留那下那小子,本侯只管将那小子送回他父母身边。”定远侯左右踱步,有些急躁道。
“定远侯不愿留那孩子,那就送到王府,本王自会看顾。”褚峻呷了一口茶汤,心不在焉道,“只是侯爷所说的离京奏折,本王也确是没看见。”
太后垂帘听政,摄政王辅佐朝政,都是能够接触朝臣的奏折的,如今奏折并未递下,只可能是其中一人留中不发了。
大周对于武将管束严格,只要那封奏折一日不发,自己便一日不能带着女儿回到交州……定远侯眉头紧紧地皱起,看着勉强端着个人样的褚峻,只面沉如水,垂首恭敬沉声道,
“军不可一日无帅,本侯乃交州军的统帅,自当带领着交州军常年戌守疆土,奏折明日本侯会重新奉上,还望王爷批下。”
平北王在朝中一手遮天,批下一个离盛京的奏折不过轻而易举的事,虽觉得对褚峻这个家伙低头有些憋屈,但是定远侯还是想带女儿返回交州。
可等了许久,上首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定远侯心霎时沉了下来,拳头紧握。
“定远侯是不是觉得,只要带着项女郎躲回了交州,就能躲过盛京如今的泥潭了。”温和熟悉的男声从一侧传来。
定远侯倏地抬头,眸露凶光,气势汹汹。
从屏风后出来的姚伯羽直面着定远侯久经风沙的凌厉气势,依旧面不改色,他缓缓来到厅堂内,分别对着上首的王爷和下首的定远侯,有礼地施了一礼。
“即便远在千里外的交州,侯爷手里的军权便是活靶,若是天下乱了起来,侯爷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第72章 第 72 章 “姚尚书说笑,少帝……
“姚尚书说笑, 少帝如今距离亲政不过一载余,身侧又有王爷等诸多朝中肱骨辅佐,正是安稳的时候, 又何谈会天下大乱。”
大周绵延百年,即便出了如先帝这般昏庸无用的君主,也有余威尚在,如果褚峻安安分分做辅佐少帝的忠臣,这天下便不会乱, 定远侯面色不变,干脆地顺势箕踞而坐,避重就轻。
似没有听出定远侯的言外之意, 姚伯羽嘴角依旧噙着笑,言语也依旧不急不缓, “侯爷久居交州,恐怕对大周如今的局面尚不甚清楚……”
这些谋者大多口舌如簧, 轻易就能将人骗地团团转,定远侯早些年就已经领教过了,想着自己还未批下的奏折,还有家中那位烫手郎君, 只压下了想要挥袖离开的念头,勉为其难地听着。
“……如今户部已经查清, 凉、益两州收入国库的赋税不过三成,其余七成皆被充做六大边营的军饷粮草。先帝在时, 六大边营的军卒不过二十万, 如今探听得知,军卒人数却是已经接近二十五万……”
看着定远侯逐渐变了的脸色,青衣谋者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 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语气放轻了一些,“这些事,远在交州的侯爷,可曾知晓。”
这些,定远侯的确不知道。
私招兵马,贪慕税粮。
这些同意图谋反也无异了。
属实骇然。
定远侯半晌不曾说出一句。
“自先帝在时,六大边营便有了如此种种行径,虽先帝去后有刘氏在其中遮掩,却也并非无迹可寻,若是侯爷不信下臣之言,只谴人去凉、益两州探查,一探便知。”
姚伯羽再次笑着拱手,温润有礼,只施施然作着陈词,他话已说得清楚,信与不信,也全凭定远侯自己思虑。
所以早在先帝时,凉、益两州的六大边营就有了不轨之心……定远侯此时面色铁青,眉头打起了结,连方才想要让平北王给自己批下奏折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火急火燎地出了王府。
“定远侯离开盛京,于王爷而言,亦并非是坏事。”姚伯羽毛看向上首的王爷,挑了挑眉,只中肯地道。
交州士卒十万,皆忠于定远侯。
定远侯这手里握着的十万军权,无论对那一方的势力而言,之于饿狼而言,都是一块十分流油的肥肉,让人垂涎三尺。
定远侯又是一位像极了项家祖辈的愚忠子弟,对大周君主言听计从,最是容易被旁人笼络了去,倘若其一直留在盛京中,容易成为后患。
姚伯羽不相信王爷会没有想到这一层,他也知王爷和定远侯有些交情,却还是秉持着臣属的职责,尽心尽责的提醒道,“定远侯府世代忠于大周,忠于大周皇室一脉的君主。”
褚峻应了一声,垂眉间有些漫不经心,“伯羽说得很对,定远侯忠心于大周,忠心于大周皇室一脉的君主,本王会注意的。”
注意到王爷话里的别有深意,姚伯羽挑了挑眉,不再多言,转而询道,“王爷可探查出了,如今六大边营的主事者是何人?”
凉、益两州居大周西南部,地域广阔,亦有戈壁草原高坡,也常有外族人侵扰。虽不及西北的戎狄血腥猖狂,却也让凉、益两州的百姓苦不堪言。
凉、益两州边域置了六大边营,每一营间都分隔地十分遥远,轻易不可联系,六营又各有领兵的将领,各有守卫的边域,按照常理,理应井水不犯河水才是。
各有主将的的边营,能够让六大营奉为主事者,即便是立场如姚伯羽这样的人,也不得不称上一声好手段。
“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如今还未能确定。”褚峻道。
姚伯羽闻言若有所思,拱了拱手,遂不再多言。
……
赵家大姑娘出嫁了,已经订下婚事的二姑娘婚期也不远了,赵家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赵箐埋着头捂住耳朵,只觉得心里烦闷,不愿再听母亲的絮絮叨叨。
刘氏见状,心里怒意更甚。
她一手将女儿捂住耳的手拨下,只觉得恨铁不成钢,不悦道,“你还嫌烦?母亲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的婚事?”
“再过两月便是你的婚事了,你三妹妹如今飞黄腾达,那可是平北王妃的外甥女,你去多亲近亲近自己妹妹又如何,若是成婚时能够得到平北王妃的添妆,届时夫家亦会多高看你两分……”
赵箐使劲将头埋进被褥里,即便发髻散乱也无所谓,只充耳不闻。
刘氏实在拗不过她,气不打一处来。
只直起腰,趴在床沿,哀哀地连声哭诉,“母亲这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你这不孝女,你如今是年岁大了,翅膀也硬了,便看不起母亲为你的诸多筹谋了……”
赵箐忍无可忍,倏地坐起了身。
刘氏见状,又忙在女儿身侧坐下,语重心长,“不是母亲要逼你,你和赵筠总归还是姐妹的,即将出嫁了,你去见一见又如何?”
赵箐眼眶有些红,只紧紧咬着唇,不吭声,眼底隐隐有些不甘,“母亲,我不想去。”
她最是自矜自傲了。
往日即便她赵箐并非长房嫡女,在赵府里不比赵筱尊贵,却因着有祖母的疼爱,在这赵府里亦是比旁的姊妹要得脸不少的,过得肆意不少的。
如今要她去同一自小被自己压一头的赵筠卑躬屈膝,即便心知是为了婚事好,可她又如何能做得到。
她不想去,也不愿去。
如今这般不是挺好的吗。
赵筠有着那样一位身份尊贵的亲姨母,身份水涨船高,就如同那日的马球会一样,身侧多的是会捧着她哄着她奉承她的官眷子弟,又那里需要自己这么一位堂姊妹锦上添花呢。
她已经定下婚事了,也快要出嫁了,如今只要在家中安心待嫁即可,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又何必非得自虐地跑到赵筠跟前寻不开心呢?
她不愿去,她觉得难堪。
女儿性子最是要强,此时眼眸含泪的模样,让刘氏有些心疼了,她叹了一声,边为女儿抹着眼泪,边说着,
“你不愿意去,母亲也不逼你。可箐儿如今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母亲还需同箐儿说清楚。”
赵箐看着自己母亲。
刘氏将帕子放下,眉眼少了些许平日里的刻薄,言语也平静,“如今咱们赵家的赵,是你大伯父的赵,不是你父亲的赵,若不是你祖母还在,疼惜你父亲,如今我们也该分家了,我们分了家,那赵筠便不是你三妹妹了。”
“母亲知你不愿同你三妹妹低头,可无论你如何去想,如今你能够得到这门婚事,也是沾了你三妹妹的光才的。”
赵箐紧紧咬着唇,眼眶里的红继续蔓延,还是没有应下。
女儿这般倔强不愿低头,刘氏也有些无奈。
她也没有继续逼她,只叮嘱女儿身边的婢子给女儿梳好头发,等会儿还要去老夫人院里陪老夫人用晚食,便起身离开了女儿的院子。
方才躲着母亲,发丝的确有些乱了,发间的发簪都已经有些歪了,赵箐面带郁气地在妆奁前坐下,任由身侧小婢为自己梳理着发丝。
歪了发簪被抽了出来,被置于了妆奁桌案上,赵箐目光随意略过妆奁桌案,而后停留在方才被小婢抽下的那个发簪上。
发簪通体是银制的,尾部是一朵正在盛开着的白色玉兰花,玉制的玉兰花花瓣叠叠,清透温润,被银制的花托托着,十分地清雅好看。
这个玉兰发簪怎么看着……甚是熟悉。
“月湖……这玉兰簪子是怎么回事?”赵箐眉目拧起,神色有些不好。
这个玉兰发簪,不是已经被赵筠弄丢了吗?
怎么还在这里?
正为自家姑娘梳理着发丝的月湖闻言,垂眸看了眼妆奁上的簪子,轻声笑道,“姑娘莫不是已经忘记了,那日老夫人赐下的簪子被三姑娘弄丢了,姑娘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知道后,又给姑娘重新补了一支簪子,同先前那支是一对的,一模一样呢。”
补了一只玉兰簪子……赵箐眉目皱起,细细地想着,终于还是记起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祖母最疼爱自己了。
家中五位姊妹中,除了长房的大姐姐外,也只有自己能够得到祖母赏下的饰物了。这些饰物都是祖母带的嫁妆,当时自己和大姐姐一人一支,自己便戴着新得的发簪,同四妹妹一起的上课。
后来,玉兰簪子便被赵筠给弄丢了,自己为此去寻了祖母哭诉,祖母又赏下了一跟簪子,连带着丢自己发簪的赵筠也被罚去跪祠堂了,听说发了热,还被祖母下令禁了足,就连年关的分岁筵都未能出席。
至于赵筠为何要故意弄丢自己的簪子……
案上清透的玉兰簪子霎时变得有些刺眼,那些婆子仆妇的嬉笑讽刺的闲言碎语犹在耳间……赵箐面色微白,心有些慌,抿了抿唇,一把夺过月湖想要簪在自己发间的发簪,然后随手丢进了饰物盒里,强作镇定道,
“我现在不喜欢这个玉兰簪了,你给我换一个。”
“好、好的,姑娘,奴立即就给姑娘换。”
月湖被自家姑娘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闻言后立即垂声应是,紧接着就手忙脚乱地在妆奁上挑选着其他的饰物。
饰物盒再次被打开了,那支玉兰簪在月湖的翻找下前后移动,母亲的话犹在耳侧,赵箐怔怔地看看了片刻,又低声道,“算了,你还是给我戴上吧。”
月湖愣住,待细细看了主子的脸色后,也低声应了一声,又将那支玉兰簪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簪入了自家姑娘发间……
……
自从唯一的嫡子出了事后,马青林的两鬓就彻底染上了白霜,凭空多出了不少的老态,他看着眼前过继到自己膝下后,也越发沉稳马康年,心里也逐渐升起了久违的欣慰。
“男子大多是先成家后立业的,如今康年也快要及冠了,这婚事也要安排起来了,康年这些年可曾有过思慕的女郎?若有,便说出来,让你母亲为你筹谋筹谋。”
对于这样的询问,年轻郎君显然有些局促,白净的脸面有些红,却也还是坦诚道,“儿子这些年精力都放在读书交友上,不曾…不曾有过思慕的女郎。”
侄儿罕见的窘迫模样让马青林有些发笑,这段时日接连碰壁的失意也在此时一扫而空,他从书案后出来,来到马康年身侧,拍了拍马康年的肩膀,笑道,
“盛京贵女如云,你母亲近日正在为你择妻,康年喜欢什么样的女郎,也可以给你母亲说说。”
马康年温润敛眉,含笑应是。
第73章 第 73 章 “复儿今日如何,可曾……
“复儿今日如何, 可曾让府医看过了?今日的药可曾用下了?”见派去仆妇进了屋,马夫人立即将手里的画像放下,忙起身关切询道。
仆妇面带犹豫, 还是嗫喏道,“禀夫人,府医已经给大郎君看过了,只是大郎君今日似又发了狂,还将药碗打翻了, 伙房又重新煮了几次……现下还未用下。”
“院子里都是些死人吗?也不知道拦着些,竟都这般时候了,复儿还未用药。”马夫人一听, 心立即揪了起来。
她面色泛寒,边厉声斥着, 边甩着帕子便想往儿子的院子走,却不曾想迎面就碰到了回正院的马青林。
急匆匆的脚步停下, 马夫人望着这几日苍老不少了的马青林,迟疑了片刻,还是唤了一声,“夫君。”
“夫人这是要去何处?”
马青林脚步不曾停顿, 径直进了屋,马夫人眉目微敛, 还是跟着进了屋,边为马青林褪去外衣, 边轻声细语解释, “复儿今日还未用药,妾身正想去看看。”
“复儿院里整日有府医守着,夫人又何须这般忧心, 如今复儿这般模样,我只是恐复儿伤了夫人。”
马夫人闻言,脸色立即就有些不好,“夫君这是什么话,复儿是妾身的膝下唯一的嫡亲孩儿,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夫君放得下,妾身放不下。”
这话有些刺耳。
马青林皱眉,“夫人这是什么话,复儿是为夫亲子,为夫自然亦是心里挂念——”
“夫君既然心中挂念,又为何只在复儿归家那一日去看过他,此后便将复儿视之无物。”马夫人语气终于寒了下来,接连诘问,
“复儿如今落地这般下场,日夜发狂,妾身更是痛如锥心,日夜难眠。夫君可曾去看过一次?可曾关怀过一次?只整日将你那侄儿带着身侧教导,期盼着你那侄儿能够科考有名,还让妾身为其择高门为妻……这侄儿可当真是比亲儿子还亲啊!”
手里的茶盏砰地一声被放下,马青林面色冷了下来,厉声斥道,“林氏!康年已经过继,如今也是我们膝下的——”
“夫君休要责备,不是从妾身肚子里出来的孩儿,妾身就是不认。”马夫人面色冷寒,却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姿态,只平静道,“夫君不喜复儿,亦不喜妾身,那我自可带着复儿回娘家,绝不会扰了夫君还有侄儿的父子情深。”
说罢,也全然无视了马青林怒不可遏的神色,转身便离开了正院,来了儿子的院子。
还未进屋,便有此起彼伏的瓷器打砸声从屋里不断传出,马夫人面色不变,只放轻了脚步,进了屋。
一进屋,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
瓷碗在地面上碎了一地,碗里褐色的药汁也被洒了一片。
往日还算神采飞扬的郎君如今只着一件单衣,面色青白,头发散乱,只气喘吁吁地倚靠在床柱处,眼底隐隐带着癫狂。
马夫人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意,她眼眶忍不住泛红,接过奴仆递过的药碗,便让屋里的奴仆全部下去,绕过了氍毹上一片的狼藉,来到了床沿处。
“复儿。”
“母亲…”
熟悉的呼唤声让眼底的癫狂散了些许,多了几分清明,马复有气无力地看着自己母亲,勉强扯了扯嘴角,“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母亲听闻你今日还没喝药,便过来了,复儿,来,先将今日的药喝下,喝下便可以歇息了。”
马夫人勉强扬起笑,舀起了一勺药,作势便要喂给儿子。
熟悉苦涩的药味再次萦绕鼻尖,头痛欲裂,一瞬间,马复又心生恼意,面上的癫狂之色愈重,只手一抬,便再次将马夫人手里的药碗拨落了下来。
盛着药汁的药碗顺势落到了榻上,里头的药汁也尽数洒在了被褥上,马夫人面不改色,只又安抚了儿子几句,又几步来到圆案旁重新端来一碗药汁。
“母亲,对不起,儿子并非有意如此的……”马复眼眶泛红,只不断喃喃道,待母亲又端着药过来,只径直执过母亲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
终于还是将药喝下了。
马夫人心里多了几分慰贴,无论在外人面前如何,儿子在自己面前,总归是十分乖巧听话的。
可转念一想,心里又多了几分悲戚,自己向来乖巧听话的儿子,如今却落地如此下场。
她颤着手,不断来回地抚摸着自己儿子瘦削的脸颊,心中对于那位未曾谋面赵女郎的恨意,也逐渐攀到了顶峰……
“我听说马家家主过继了马康年到自己膝下,马夫人直接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叶瑜撑着下颚,又百无聊赖地同友人们说着近来打听的八卦。
说完后,她还凑到赵筠身侧,小声地打听着,“筠儿,我听说马复被送回家中不久就开始发狂了,还整日对旁人拳打脚踢的,犯了疯病,我那日还以为你在开玩笑,你不会真的……”不会真的……让马家那位郎君在象姑馆接客了吧?
叶瑜欲言又止,后面的话没有直接问出来,可大家都清楚她话里的意思,闻言也不由地看了过来。
“我只是让他在象姑馆里歌舞了几日,可没有真的硬逼要着他去接客。”赵筠瞥了眼兴致勃勃的几人,心不在焉道。
世家子在象姑馆里待了几日,名声早就七零八落了,诗会那日马复试图辱姨母的名声,她便辱了一回他世家子的名声,一报还一报。
至于其他旁的一些事,倒是没有多做。
“马家郎君向来是没脸没皮惯了,总不至于在象姑馆里给人歌舞了几日,就得了疯病吧……”叶瑜自是相信好友的话,闻言后将身子移回了自己的位置,又支着下颚,有些纳闷。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
赵筠眉目敛起,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收敛,待同友人分别后,便询了守在身侧的部曲。
拱手回话的部曲是当初去了东坊的那一位,名唤张石,“那几日一众部曲皆于象姑馆前后门守着,除了每日让马复上台歌舞外,我等并无旁的举动。”
“那可曾有人来寻过?”
“其父曾来寻过,还意图将马复带走,只是被属下拦住了。”
这便有些奇怪了。
怎么会突然就得了疯病了?
莫不是真的放不下作为世家子的倨傲,被一时刺激了就得了疯病?
赵筠挑了挑眉,面上若有所思。
不过虽心里疑惑,她却也并未放在心上,回了王府后又习惯性地去寻姨母,不料,却被苏嬷嬷告知,姨母同姨父一起出门了。
已近深秋,秋意深浓,金桂飘香。
叠嶂的山峦被夕阳蒙上了一层灿烂的霞色,源源不断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最后到逐渐平息,马上的一对身影被夕阳拉出了一道长长的,紧紧相挨着的影子。
黑色的大马打着响鼻,悠哉悠哉地甩着黑棕色的马尾,坐于马上的郎君魁梧有力,气势望之骇人生畏,却是紧紧护着怀里的人。
背对着夕阳,郎君怀里的人看不真切,背着柴火从山上下来的樵夫见马在自己面前停下,也知道自己是碰到贵人,不由心生惶恐。
“老伯,你这柴薪上的野果卖不卖?”
贵人垂询的声音很是温和,正诚惶诚恐想要向贵人问好的樵夫先是一愣,待松了一口气后,不由地看向自己背着的柴火上挂着的红艳艳的果子。
秋天到了,不仅仅是地里的庄稼熟了,就连山里的野果也一并被秋意染红了,上了年岁的樵夫自是不喜这些不咸不甜的果子,但架不住家里幼孙女喜欢这些色彩鲜艳的果子,所以上山见着后,便随手采了几串。
没想到骑着高头大马的贵人竟会对这些寻常野果有兴趣,可他只卖过柴薪,也从未卖过野果啊。
这般想着……樵夫思虑着将几串红果子从柴薪上取下,正想着就将这野果送予面前这位贵人,却见贵人递过来一两银子,声音依旧温和。
“我家夫人喜食这种果子,老伯能否卖我一串?”
一两银子,已经足够一大家子家中两三月的嚼用了,樵夫看着贵人掌里的一两碎银,却还是忙着边摇头推辞,边将手里成串成串的野果往前递,
“这野果老朽小孙女爱食,亦是老朽上山采薪时随手采的,那里值当这一两银钱,贵人们若是喜欢,只管拿去就好,这银钱便不必了……”
男人从多串红艳艳的野果中接过了一串,还是将碎银塞进了樵夫握着野果的手里,沉声笑道,“老伯客气,这野果我夫人亦爱食,这散碎银子便拿起给孙儿买些吃食。”
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骑着马的郎君已经扬长而去,樵夫愣了愣,待感受到手心里银钱的真切的硬质轮廓后,才笨拙地将银钱收进怀里。
一整两的银钱,已经足够给孙女买些喜欢的头花了,兴许还能扯上一块颜色好看些的料子,做上一身新的衣裙。
将手里几串野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回背后的柴薪上,樵夫面对着夕阳直走,想着小孙女得到头花衣裙时的高兴,黝黑苍老的面容上染上了满足的笑意……
黑马最后在一条溪河旁停下。
涓涓细流自上而下,映照着五彩昏黄的霞光,水面波光粼粼,浮光跃金。
艳丽的野果被握着缰绳的大手一直提着,并未有丝毫损坏,直到黑马停下,紧紧搂着的臂膀逐渐松开,褚峻垂眉望着怀里的夫人。
第74章 第 74 章 少顷,褚峻揽着夫人……
少顷, 褚峻揽着夫人下了马。
玄色的外衣被随意平铺在已经泛黄的草坪上,足够两人坐着躺着,郎君拥着夫人, 在玄色外衣上箕踞坐了下来。
九月的盛京,夜里已经带上了些许凉意了,夫人出门时肩上披着一袭月白的披风,单薄的披风将妇人的身躯紧紧裹住,额间有发丝零散垂落, 脸颊微微泛红,芙蓉玉面上却并无难受之色。
因为过快的马速而急促的心跳,也正逐渐恢复正常, 阮秋韵缓缓回过神,抬睫打量了一番四周, 见四周都是重叠山峦,是从未见过的景象, 不禁询道,“这是那里?”
褚峻道,“盛京西郊。”
盛京西郊。
阮秋韵若有所思。
这个地方,她曾经听外甥女提起过, 西郊多山多水,景色宜人, 是盛京城内许多人女郎郎君们春日踏青的地方。
春日踏青之地,大多景致不错。
所以即便是秋季, 西郊的景色也很好, 天边的锦霞绯红绮丽,小溪流水淙淙,即便是处于山峦叠嶂中, 也依稀可见不远处的袅袅炊烟。
自然风光绮丽绝俗,阮秋韵看得有些入迷了,只觉得这几日生出的烦闷也消散了一些,而褚峻却并未将眸光放在景致上,而是执起夫人的手,翻过看着夫人的手心。
褚峻并不是日日都有闲暇的时候的,所以这段时日学马,阮秋韵有时候也会让王府里的女性马师教导,今日在马师的教导下,也在马场上骑了半个时辰。
手心被缰绳勒出了一道道红痕,已经有些红肿,虽然看起来有些可怖,却并不觉刺痛,阮秋韵正欲解释,却见对方已经拿出了膏药,用膏药涂抹着自己的掌心。
看着熟悉的药瓶,阮秋韵眼睫微颤。
大掌托着手腕,古铜与白皙相互交叠,褚峻垂眸望着被绿色膏药覆盖着的红痕,用指腹的热意融化着膏药,将夫人手心处的膏药缓缓揉散。
冰凉感在手心蔓延,淡淡的药香萦绕鼻尖,阮秋韵抬眉望着面前神色认真的郎君,柳眉细颦,指尖微不可查地蜷起。
膏药很快涂匀了。
褚峻松开了夫人的手腕,拿过了置于玄色外衣上的野果。
一串红艳艳的野果,只用水囊里的水清洗过后,就可以食用,阮秋韵回神,侧眸便看到了被郎君掌心托着在自己身前的野果。
野果模样看起来同之前吃地相差无几,红润饱满,一整串已经被分成了好几簇。
“夫人尝尝。”
阮秋韵眼睫微动,伸手从郎君掌心里捻出一粒,放进嘴里,不同于上一次的滋味纯粹的甘甜,这一次的野果甜中带酸。
褚峻也捻了几颗吃了起来,敛眉道,“这野果不够甜。”
夫人喜欢食甜的,不喜酸的。
的确不太甜,却也并不难吃。
阮秋韵又捻了一粒抿进唇里,想起了当初赶路时褚峻曾经说过的话,闻言不由含笑说道,“这时还未到下雪的时候,你之前说过,这种野果待霜雪过后,兴许会更甜一些。”
褚峻将一粒野果抿进嘴里,笑意渐深,“夫人说得是。”
野果酸甜,却也不至于难以下咽,一串野果也并不算太多,两人分食,很快就食完了。
歇息了片刻,没有继续骑马。
沿着溪河往下走,被稻穗压着沉甸甸弯下了枝杆的庄稼地很快出现在眼前,已近傍晚,可远远望去,却还能陆陆续续见到不少正弓着身子收割着庄稼的农户。
收割粮食的时候,几乎是一整家齐上的。家中不管男女,只要是成人,都手持一把锋利刀镰,在地里收割着成熟了的庄稼,年岁较小的孩童也提着小篮子,也在已经被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捡着零星稻穗。
粗布麻衣,汗流浃背,很是辛苦。
可大部分人面上都是丰收后的喜悦,他们载歌载舞地祈祷着,来年风调雨顺,也能像今年这般是个丰收熟年……看起来,也很是美满。
听着隐隐从溪流对面传过来的欢笑声,阮秋韵唇角微杨,褚峻将夫人的手十指相扣着,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似闲聊道,
“夫人可去过冀州?”
阮秋韵回神,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去过。”
原主的记忆里,小时是在盛京长大,待长姊入了赵家后,原主也跟随着丈夫来到了会稽郡云县,并且在会稽生活了十数年。
褚峻并不意外。
他带着夫人往回走,边走着,还边给夫人说起了许多冀州的事,说起了冀州一年一熟的庄稼,也说起了常侵扰边域小镇的戎狄十部。
大周建国百年,被戎狄侵扰已久。
元光年间,北方草原上的戎狄猖狂嗜血,不仅劫掠过往的商户,还会时常侵占城镇,掳掠土城,冀州一众的边域乡领小镇,百姓背井离乡,常年是十室九空。
在戎狄部落里流通着的盛酒的头颅,人骨的配饰,一层接一层的大周百姓的人头京观……郎君言语里轻描淡写地将这些一笔带过,已经足以让出生和平年代的妇人心惊胆战,面色泛白。
阮秋韵敛眉,“郎君那日不是说过,今年那些戎狄,应该不会再行劫掠大周百姓之事。”
褚峻颔首,给夫人解释,“成马被斩杀了近七成,幼马死伤无数。”
戎狄是游牧民族,常年居于草原,对战马的依赖性极大,没了足够战马的戎狄,就像是一个被彻底摘除了獠牙的豺狼,有心无力。
已经被一步步地獠牙的豺狼,也最是容易斩杀了,褚峻脚步缓缓停下,将不明所以的夫人拥进怀里,嗅着夫人身上的香甜,低声笑道,“两月后,我将启程回冀州,我会带着夫人一同去。”
回冀州。
还要带着自己去?
阮秋韵怔了怔,想到方才说起的戎狄,似意识到了什么,敛眉询道,“郎君这是要出征?”
褚峻没有瞒着夫人的意思,低声笑道,“是的,定在了明年春日。”
大周的军卒并没有戎狄那样不畏严寒,所以气候暖和的春季攻打,是最好的时候。
阮秋韵不解,“既是出征,那为何还要带我去?”
褚峻解释,“盛京危险,我不放心夫人在盛京中。”
褚峻并没有说谎,盛京并不安全,本就是褚峻想要将夫人带走的原因之一。
大周朝堂上,世家林立经营了百年,他们盘根错节,环环相扣,即便是最穷途末路之际也总有倚仗。他可以在出征前为夫人安排好一切,却并不能保证一切能够如愿地事事顺遂。
可无论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却还是有私心的,揽着夫人的臂膀逐渐收紧,褚峻垂眉,爱怜地吻了吻夫人的额间。
冬日跋涉赶路,的确辛苦。
可夫人必须在自己身侧,必须在自己目光所至之处,他才能够安心,无论是谁守着夫人,都不如他自己守着能让他放心。
隐隐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阮秋韵抿了抿唇,没有立即应下,也没有立即拒绝,似还在考虑中。
褚峻也不心急,他环腰地拥着夫人,执起夫人的手看红痕有没有消下去,只耐心地等待着夫人的答复。
即便这个答复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他也会认真地听夫人述出来。
阮秋韵并没有想太久。
对于离开盛京一事,她心中没有太多的抵触,唯一挂念的只有在盛京中长大的外甥女,因此只思虑了片刻,便轻声问道,“我可不可以带上筠儿?”
盛京并不安全,书里后面还会有一阵阵你夺我抢的造反,让筠儿一个人留在盛京,阮秋韵没办法放心。
夫人这是应下了。
褚峻笑道,“筠儿是我和夫人的嫡亲外甥女,自是要一起的。”
阮秋韵安下心,可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想着回家后问一问筠儿的意愿,毕竟外甥女和自己不一样的,她是在这大周盛京长大的,兴许会舍不得盛京,也舍不得友人……
天色不早,上马返程。
骑马颠簸,回程的时候马速并没有来时那么快,可呼呼刮过耳畔的呼啸风声却是依旧有些响亮。
灼热的掌心紧紧覆在夫人的腰上,褚峻低头望着正敛眉思虑着的夫人,泛着凉意的唇又吻上了夫人的后颈。
夫人此时面上是何种神色,褚峻看不到,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掌下的腰肢颤了颤。
他也的确是有私心的。
他不愿意离夫人太远。
夫人的以往,他一无所知,但是以后夫人的身侧,都可以有自己。
若是夫人能够欣悦自己,就好了。
男人这般想着,狭长的眼眸里却是不断堆积着沉色,握着缰绳的手徒然收紧,马跑得更加快了起来,柔软身躯同炙热胸膛紧密贴合……
很快回到了平北王府,还挂念着要询问外甥女的意愿,阮秋韵并未立即回正院,而是在下了马后就去了外甥女的院子。
目送着夫人的身影在转角消失,褚峻笑容敛起,也并没有回正院。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位于地下的私狱即便点上了莹莹烛火,也依旧显得昏暗,见主子进来了,守着的部曲立即皆垂眉行礼。
林樟也从昏暗的狱房里面出来,身上血腥气浓烈惊人,拱手行礼后,垂声道,“禀主子,跟在表姑娘身后的共有五人,其中一人已服毒自杀,只余下四人,也都一一审讯过了。”
林樟顿了顿,接着道,“其中两人为林氏部曲,三人为刘氏死士。”
“林氏部曲?”褚峻挑眉。
林樟解释,“林家有女嫁予马家为妻,如今马家主母便是林氏女,根据部曲所言,马家主母因为膝下郎君疯魔,便命人想要将表姑娘绑走……”
第75章 第 75 章 被擒住的两位林氏部……
被擒住的两位林氏部曲是普通的部曲私兵, 而另外三个则是被精心豢养的死士,两个死士的嘴十分牢固,一有可乘之机便想自尽, 根本问不出可靠的消息。
林樟的沉声在昏暗的狱房里回荡,待他话音落下后,褚峻沉吟片刻,吩咐,“将刘岱带过来。”
部曲应声退下。
很快就将隔壁狱房中的刘岱带了过来。
原本污糟的囚服被换下, 散乱的发丝也被整齐地梳起,即便是脖颈上的锁枷还未除下,前段时日浑浑噩噩的刘岱此时也恢复了几分人样。
他被部曲蹒跚地扶着进来, 待见到立于一边烛火旁的平北王,他面色变了几瞬, 最后却也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
已沦为阶下囚,即便是心有不甘, 也只能认命。
林樟直接将林樟带进了狱房,示意地看着被吊着的两个死士,沉声询道,“这是这几日刺杀王爷的死士, 刘大人可识得?”
两个死颚骨已经被卸下,此时说不出话, 他们身上皆是刑讯过的伤痕,此时听见了声音后略微抬头, 待迷迷糊糊看清楚了面前站着的人后, 心里皆是一惊。
将两人的神态看在眼里,林樟面色不变,只看向身侧的刘岱, 似在等待着刘岱的回答。
而听了林樟的话,刘岱已经将目光放在了面前伤痕累累的两人身上,两人身材瘦削,面容普通,自己的确从未见过。
可这般无缘无故地叫他辨认……刘岱心中犹疑,思虑了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只道,“望之只觉陌生,未曾见过。”
林樟道,“刘大人家中父母亲眷流放那日,他们出现在了远郊,那些役差便是死于这几人手中。”
似乎没有看到刘岱瞬间变了的脸色,林樟淡淡补充,“……水囊里的水尽数放了迷药,若非主子派人前去,兴许刘大人的一众家眷,已经皆亡于这几人手中了。”
刘岱脸色有些难看。
心里隐隐有些不敢相信。
他视线又落在了被垂吊着的两人身上,眸光闪烁,嘴唇哆嗦了几下,最后还是沉默不语。
立于狱房外的褚峻看着眼前这一幕,指腹在香囊的织绣上摩擦着,眉目森冷,眸色微凉。
刘岱很快便被送回了狱房。
林樟也从狱房里出来了。
褚峻看了眼蜷着身躯的林氏部曲,不带情绪,“明日将此事告知筠儿,两人就交由筠儿处置。”
马家家主夫人意欲派人掳走主母的外甥女,必定不会轻易放下,主子这是将马家家主夫人的处置,一并交到了表姑娘手里。
林樟心领神会,立即垂首应是。
“刘岱的家眷让人好生照料着。”褚峻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话,“这两月每隔几日就带过来给他看看。”
林樟应是。
待主子离开后,他回到了狱房内,让身后两位部曲将蜷在地上的两个林氏部曲带出去,然后皱着眉,伸手将垂吊着的死士下颚骨接上……
出了地牢后,褚峻又去了书房,而此时的阮秋韵也同赵筠说起了,两月后也许会离开这一事。
边对外甥女说着,阮秋韵心里边有些纠结,她自己对盛京没有眷恋,可外甥女和自己是不一样的,她在盛京出生,在盛京长大,在盛京中也有亲眷……她不敢保证,外甥女真的会愿意跟自己离开。
若是筠儿不愿意,她又该怎么办呢?
外甥女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唯一记挂,她是不愿意离开筠儿的,可若自己执意留在盛京,褚峻会允许吗?
即便心中犹豫纠结,阮秋韵也并没有将心底的愁绪展示到外甥女面前,只是在说完后,温柔笑道,
“姨母不放心你一个人在盛京,便想着带着你一起去,当然,若是筠儿想留在盛京也可以。”阮秋韵爱怜地抚了抚外甥女的额,缓缓地敛起眼底的复杂,“姨母也会留在盛京,陪着筠儿。”
无论如何,在所有事还未尘埃落定之前,她是不愿意外甥女距离她太远的。
姨母的话,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赵筠有些惊讶,却还是将将姨母面上隐约的不安收在眼底,她眨了眨眼睛,并没有立即应下,只依赖地倚在姨母的肩上,细细地想了想,才轻声询道,“如果我也去了,这会不会很麻烦姨父姨母?”
小姑娘话里有些忐忑。
没想到外甥女会是这样的反应,阮秋韵微怔,后摇了摇头,只含笑宠溺道,“你怎么会这样想?若是筠儿能和姨父姨母一起,我们都会很开心的。”
赵筠扬起笑,立即用手环着姨母的的肩,喜笑颜开地道,“既然姨父姨母不嫌弃筠儿,那筠儿就厚颜跟去了。”
所以筠儿这是答应下来了。
阮秋韵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欢喜,眸子里漾开了柔和的笑,也伸手揽住了明显撒娇的外甥女,方才还一直忐忑纠结的心,此时终于安了下来。
小女郎心满意足地抱着姨母,呼吸着姨母身上柔和的气息,整个人沉浸在姨母的春风般温柔的宠溺中,唇角笑意盎然。
她知道姨母方才在担忧不安些什么,盛京的确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有许多她血脉上的亲眷,还有许多新认识的友人。
可这一切,都是比不上姨母的。
她要和姨母在一起。
姨母去哪里,她便要去哪里。
外甥女应下后,阮秋韵也并没有立即离开,她垂着眉,认真地听着外甥女说着这段时日的生活,待听到赵家大姑娘怀孕这一事后,柳眉微微颦起。
那位名唤赵筱的女孩子,也不过十六的年纪,嫁人也才已经一月余,就已经怀孕了?
书中赵家除了赵筠外的一众人,都是被一笔带过的,阮秋韵也并不了解其他人的最后结局,只是在听到年岁这么小的小姑娘怀孕时,心里总是有种荒诞感。
莫名的不安让阮秋韵更加揽紧怀里的外甥女,赵筠看过姨母书案上的诊籍,心如明镜,只轻声安抚道,“大姐姐夫家也是养着医女,姨母莫忧。”
虽然有医女未必一定会顺顺遂遂,可总归是多了一层保障的,赵筠在和大姐姐诶抵足而眠时也犹豫着叮嘱过了,可有很多事都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年少成婚生子,的确是这个世界的常态,阮秋韵心中虽有些复杂,却并未思虑太久。
赵筠放下心,唇角微扬,不着痕迹地转着话题,说起了一些旁的事。
昏黄烛火下,柔美温和的妇人和灵动俏丽的女郎亲昵依偎着,宛如一对至亲母女,正端着茶盏走进来的翠云看着眼前的一幕,抿唇会心一笑,逐渐停下了脚步……
翌日一早
听了年轻郎君的话,正想去医女学堂蹭课的赵筠愣在原地,她眸色复杂地看着跪在地上已经狼狈不堪的两人,指了指自己,重复道,
“……你是说,姨父说这两人交由我处理?”
林樟,“是的,或打或杀或为奴,表姑娘可随意处理,还有两人背后的指使者马家夫人的处置,也尽听表姑娘的。”
赵筠眼眸睁大,语气迟疑艰涩,“……所以,这马夫人,你也一并捉来了?”
林樟面不改色,“还未,若是表姑娘愿意,属下可立即派人前去林氏拿人。”
两个跟人的林氏部曲身上都有林氏的族徽,还有昨日录下的口供……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是朝官官眷,也都可让城坊军可禁军立即拿人。
赵筠很快便听明白是什么事了。
也很快联系起那日听友人说的事,所以,那位马郎君真的是发疯了?
赵筠眯了眯眼眸,立即婉拒了林樟的建议,也并不急着去寻马夫人对峙,只让林樟继续将这两个被捉的林氏部曲关押着。
林樟带人走了。
待前脚林樟刚走,后脚赵筠便让部曲去寻了家里的府医过来,认真地询问了几个问题。
“……可有药能够致人疯魔发狂?”府医垂眉敛眸,想了想,“禀表姑娘,能够使人发狂疯魔的药,这自是有的。”
府医慢条斯理,一一道来,
“诸如大风子、麝香、细辛一类,能够使人头痛难忍;麻黄、六轴子、曼陀罗一类,能够使人烦躁不安,失眠多梦;马桑叶、乌头一类,能够使人昏迷惊厥……”
“药物不可多食多用,若是多种药物杂糅在一起且日日供人服用,便容易出现疯魔发狂等诸多症状。”
头痛,兴奋,无眠,惊厥……这日日夜夜经历这一些,可不得会疯魔吗?赵筠了然地颔首,只撑着下颚,又问道,“敢问医者,这个疯魔之症可能解?”
“自是可以,疯魔之症若要维持,需得日日服药,若是断了足够时日,症状也会很快消失。”府医再次道。
所以药必须得天天吃,才能一直维持发狂疯魔……赵筠眉目微敛,若有所思。
……
自从那日派去的林氏部曲迟迟没有归来后,马夫人那本因为儿子疯魔发狂而变得激动愤懑的心绪,一下子平息下来了。
哪怕心中恨意依旧难消,可惧意却还是笼罩了整个大脑,平北王是世家中人人都畏惧的人物,马夫人自然也并不例外。
唯一的孩儿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即便是她心中惊惧,却还是彻底被愤懑蒙蔽了双眼。
回了娘家后,派了娘家部曲想要将平北王的嫡亲外甥女掳来惩治,可如今派去的部曲久久未归,肯定是被平北王的人捉住了。
自己定会连累了林氏的……接连两日,马夫人惊骇难言,坐立不安,犹豫了许久,正想去同哥嫂说清楚,却不曾想,被突然送回来的部曲打了个猝不及防。
第76章 第 76 章 看着客堂里的女郎……
看着客堂里的女郎, 急匆匆赶来的林家一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去对待这突如其来的客人。
林氏为九牡世家,根基并不在盛京, 是以这些年明哲保身,从不轻易同旁人结交结仇,在盛京一众世家中并不显眼,即便是平北王摄政也过得还算安稳。
他们对平北王,虽惊惧却并不憎恶, 可来人是将他们外甥丢进了象姑馆里,是造成外甥疯魔发狂的罪魁祸首……若说心中不怨,亦是假的。
这位赵女郎此番登门, 亦不知是何缘由,马家的侄儿也在家中, 莫不是过来要寻晦气的吧……几人心绪复杂,却还是进了客堂。
见有人进来了, 赵筠起身,执了一个晚辈礼,直接表明来意,“恕晚辈叨扰, 晚辈想见一见马夫人。”
态度看起来温和有礼,并无恶意, 才过来的林家家主望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女郎,沉吟了片刻, 还让让人将自己妹妹唤了过来。
马夫人很快来到客堂。
被扣押着的两位两个林氏部曲被带了进来, 马夫人面色微白,而认出了这是自家部曲的林家主面色变了几下,看着自己嫡亲的妹妹, 很快就彻底黑了下来。
“这是昨日跟着我,意图将我掳走的部曲。”见有人面露不解,赵筠很贴心地解释,“这两贼人身上有林氏族徽,应该都是林氏的部曲,你们可以认一认。”
认不出也没关系,她认出就可以了。
林氏部曲?
林家几人有些懵,随后也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了两个被五花大绑跪在课堂里的身影。
跪着的两人已经被堵住了嘴,形色狼狈,可被置悬于腰间的林氏族徽木牌却是不断地左右摇晃着,很是显眼。
看着的确像林氏部曲。
几人也认出来了。
可林氏部曲,为何会在赵筠手上?
都不是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们看向了一侧的妇人,面露愠色,马夫人对旁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攥紧手里的帕子,只望着不远处的女郎,冷笑一声道,“赵女郎是想兴师问罪?”
“不错,这些部曲皆为我派过去,赵女郎诗会那日害我儿至此,我若不为我儿讨回公道,枉为人母。”
这是直接认下了派部曲掳人一事。
林家主眉头皱起,正想呵斥自家妹妹,却见赵筠眼睑微垂,似笑非笑,“晚辈此番前来,并非兴师问罪,只想自证一下清白。”
自证清白?
什么清白?
马夫人微愣,却见一白须医者手托一帕子,从外头进来,拱手施了一礼,然后在一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帕子捧着一捧药渣,嗅着药渣里的味道,一板一眼道。
“……这是府上丢弃的药渣,小人发现,马家郎君汤药里被添上了大风子、曼陀罗、马桑叶等物,若是日夜服用,便会面头痛欲裂,失眠多梦,久日久之,便容易成了疯病。”
医者将拱手,作出最后的陈词,“诸如曼陀罗马桑叶等物,于安神汤中并不常用,马郎君需得日夜饮用此等汤药,连着饮用一月,才会造成如今疯癫之症。”
马夫人尚未反应过来。
而林家家主却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也一言道出,“医者之意,我那外甥的疯魔之疾,并非是进了象姑馆后才出现的,而是饮了一个月的这些汤药后才出现的?”
马夫人此时也回过神了。
她眉头拧起,立即斥道,“简直一派胡言,复儿往日无灾无病,甚少用汤药,又如何会连着吃一月这些腌臜物?”
她又扫了眼被帕子裹住的药渣,继续道,“这药渣是你们自己寻来的,是不是我儿用的药也未可知,又如何能这般断言?”
面对妇人的反驳,医者依旧不急不缓,只又拱手道,“若是将曼陀罗等物研磨成细粉,下于汤羹中,再用重味之物辅之,也不无可能。”
他又解释起了药渣。
“这药渣还热着,正是方才从后厨杂物中寻来,想必伙房才将汤药煮好不久,若是夫人不信,大可将煮好的汤药端来,再召旁的医者前来一观。”
医者话里带着笃定。
马夫人心里惊疑不定,正想派人召从夫家带来的医者,却不曾想自家兄长却是召了林家的府医。
林家主看出了妹妹面上的惊疑,心下无奈,只低声道,“若是有旁人暗害外甥,这马家来的府医,又如何能够轻信?”
要知道,若是按照这位医者所言,马复这几日喝的药汤里,也是有异的,马夫人面色一凛,也很快应下了兄长的话。
林家的府医很快便过来了。
伙房剩余的汤药也被端来了。
林家府医也是位上了年岁的医者。
他轻嗅了几下,也很快得出了和王府府医一样的结论,马夫人这下才信过来,她的儿子并不是因为在象姑馆待了几日就疯癫的,而是有别的魑魅魍魉要害自己儿子。
即便清楚了真相,却来不及恼怒愤恨,她还心系着儿子,闻言便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那可有医治之法?”
王府府医道,“只能将汤药停下,待药效褪去,自可恢复平常。”
儿子的疯病还有救。
马夫人悬着的心彻底落下
赵筠面上的笑意敛起,百无聊赖地支起了下颚,只幽幽地看着面带喜意的马夫人。
得知唯一的外甥还有救,林家主心里也是一松,他起身对着赵筠拱了拱,带着歉意道,“此番是舍妹误会了赵女郎,也多亏了赵女郎弄清真相,外甥的疯病才能诊治。”
若非赵女郎此行,恐怕他那唯一的外甥就会永远这样疯魔下去。
而欣喜的马夫人也反应了过来,她也立即起身致歉,还诚恳地说着到时会上门赔礼道歉云云。
赵筠只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对方上门赔礼道歉的话,只说,“马复说错了话,我已经教训过了,我此番前来,只是不喜有人利用我去行事害人,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看着马夫人,认真诚恳道,“若是往后我再见他这般对我姨母出言不逊,我定不会只让他在象姑馆待这么几日的。”
这话说得极认真笃定,其中隐隐有着告诫的意思,听起来,有些不好听。
马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也并未说什么,赵筠唇角再次扬起,又很有礼地执了一晚辈礼后,才转身离开了。
见自家小妹面上隐隐似有不甘,林家主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是自己从小将这唯一的妹妹宠坏了,如今即便已经嫁人生子了,也依旧是这样一副小孩脾性,养出的外甥也不机灵,轻易就能叫人算计了去。
“方才我已经派人去看过了,你从夫家带回来的那个医者已经逃出府了,究竟是何人给复儿下的药,你可有眉目?”
马夫人面色沉了下来。
她思虑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林家主颔首,也不再多言。
……
“表姑娘带人进了林家,马家府医收拾了包袱逃窜,被守在林氏外的部曲捉住了。”林樟拱手,沉声道。
“将人送回给林氏。”
林樟应声退下。
随着脚步声逐渐远去,书房安静了下来,可不多时,又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叩叩叩。
整齐有序。
冷峻的眉目柔和了下来,褚峻道了一句进来,也起身离开了书案,朝着书房门大步走去。
阮秋韵才推门进来,拎着食盒的手便被握住,手里的食盒也被拿走,她怔了怔,还未反应过来时,走了几步,被抱着坐下。
……好像自己和对方私底下相处的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这样的搂搂抱抱,这个朝代夫妻,也都是这么相处的吗?
阮秋韵眉目微敛。
却也并未思虑太久,回过神后,她道,“我带了银耳羹过来,已经用冰湃过了,郎君用一些。”
说着,便想要起身。
却还是无法起身。
阮秋韵抿了抿唇,又欲说些什么,却见对方一手揽着自己,一手利落地将食盒打开,然后将食盒里的银耳羹盛出了两碗,并排置于圆案上。
银耳羹被盛在青瓷小碗里,上面还放着两个小瓷勺,银耳已经被煮成了胶质状态,被冰湃过后更加冰凉。
秋天最容易上火了,银耳下火,银耳羹里还放着七月那时采了晒干的莲子,更加清火。
耳畔男声带笑,“我和夫人一起用。”
阮秋韵眼睫轻颤,应下了。
小碗不算大,一碗银耳很快用完了。
阮秋韵想起昨晚思虑的事,她看着褚峻,认真询道,“如若依照郎君所言,我们两月后要前往冀州,那王府里的医女该如何安排?”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最小的也才十岁,褚峻没有说过要多久才能回来,如果就这么放在了王府里,她有些不放心。
“夫人若是不舍,也可一并带上。”褚峻道。
一并带上,也是个办法。
但是两个月后,天气已经冷了下来了,都是一些年岁不大的小姑娘,这么舟车劳顿……阮秋韵敛眉,并没有立即应下。
将指腹贴着夫人的眉心,试图抹平夫人的愁绪,褚峻含笑道,“若是想要成为有能力的医者,出去走走也好。”
闭门造车,总是很难进步的。
这话其实也有道理,但总要问一问她们的意愿才行,若是愿意去的就带上一起去,若是不愿意的也可以留在王府里。
心里有了主意,阮秋韵眉目舒展。
问完事用完了银耳羹,也该回去了。
阮秋韵正想出言离开,却见褚峻已经翻开了案上一本一方方正正的奏章,她寻着对方的举动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然后怔了怔。
定睛一看,奏章上面写着,“……臣马青林自请离京,还望陛下太后准予……”
马青林。
阮秋韵怔住。
第77章 第 77 章 “前些时日,夫人提起……
“前些时日, 夫人提起过一位姓马的郎君帮过筠儿,那位郎君名唤马康年,这马青林就是其伯父。”
似注意到夫人落在奏章上的目光, 褚峻面色不变,给夫人解释。
阮秋韵的确和褚峻提起过这回事。
她眉目敛起,沉默了片刻。
才有些违心道,“多亏了这位马郎君帮了筠儿,如今既然知道是那家郎君, 还是需得感激一番才好。”
“谢礼前段时日我已派人送去了,已经谢过了。”奏章已经被批复过,上头朱砂的准字格外显眼, 褚峻似只是打开给夫人看一眼,便又阖上了, 双手揽着夫人的腰肢,“夫人莫怕, 也不必这般烦忧。”
莫怕?
这话听起来似有深意。
妇人眼睫颤颤,抬起眉眼望着说话的褚峻,见对方面并无异色后,才移开目光。
褚峻唇角勾起, 似没有察觉到夫人身躯一瞬的紧绷,只将下颚置于夫人的颈窝处, 沉溺地呼吸着夫人身上馥郁香浓的气息,眼眸缓缓阖起, 掩下了眼底的幽暗。
……
自端正节过后后, 大周朝堂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平静,可很快的,这一份平静又再次被打破了。
随着今年各地税粮的接进入国库, 新任户部尚书的查阅了历年来各地入国库的税收账目,待同今年的税税收两厢对比之后,凉、益两州的税收端倪,很快就逐渐浮出了水面。
当今陛下年号为建昭,建昭元年至建昭五年这五年间,凉、益两州的税收只入库三成,其余七成不翼而飞,从未见过踪影。
两州之地,五年间七成的税收,其中数目之大,骇人听闻。
一时间,群臣哗然。
入库的税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前户部尚书,现如今的户部右侍郎秦安难辞其咎,很快就被下了大狱,交由大理寺审理,紧接着,朝廷又派了御史台官员到凉、益两州,查找其余七成的税收的踪迹。
朝臣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宣平公府,书房内。
宣平公面沉如水,端坐于上首。
“父亲,凉、益两州税银一事,秦安可曾知晓?”说话的是宣平公的长子,刘廷玉。
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宣平公也不好入宫寻太皇太后,如今有什么事只好和长子商量。
他摇摇头,只道,“凉、益两州的税粮一事,其中大多是经了刘岱的手,户部旁人并不知,即便是秦安也是不知的。”
秦安不过是被他们当做幌子的寒门子弟,家眷也还在他手上,也并不怕他会说什么。
想着那日派去久未归的死士,宣平公心里又是一阵担忧,刘廷玉眉头紧皱,很快也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眸色翻滚了几下,才沉声道,
“父亲莫忧,此事既然是刘岱所为,如今刘岱已亡,即便最后被查出,也同我们宣平公府无任何干系了。”
税粮早已经入了六大边营手中,想要寻到又何其困难,当初用来联系刘岱的书信也被尽数销毁,所以即便再是彻查,最后能够查到的,也只有刘岱一人。
而刘岱也已经被斩杀了。
已经彻底死了。
思及此,宣平公有些安心了。
可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敛起眉,“如今御史台的官员已经出发赶往凉、益两州,你速速去写一封信,传去凉州给你叔父,告知他们万事小心。”
刘岱应下,正要离开,可还未转身,又听见身后的父亲有犹犹豫豫的声音传来,“……若是可以,不如也将舟儿和悦儿,一并送至去凉州吧。”
刘廷玉脚步停了下来。
后又转身看着自己父亲。
宣平公苍老的面上多了一丝明显的颓色,他并不是个聪明人,却也知道如今的宣平公府是在刀尖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大厦将倾。
如若最后刘氏的大厦真的倾下,宫里的长姊无事,远在凉州的小弟无事,唯一会出事的,也只有他刘实甫这一支了。
这是自己如今唯二的嫡出儿孙。
刘廷玉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垂眉应下,“是的,父亲。”
十月下旬,天已经逐渐冷了下来,虽还未下雪,却已经是寒风萧瑟,两州税粮一事又彻底有了结果。
已被斩杀的前户部右侍郎身上又多了几重罪名,连带着的还有十几个从凉、益两州扣押回盛京的地方官员。
待十几罪吏被尽数斩杀后,即便两州税粮的还未寻到踪迹,此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菜市口又多了十几具尸身,粗布麻衣的男人混于百姓中,男人头戴斗笠,身姿佝偻瘦削,隐约可见斑白的头发,身后还跟着两个隐隐带着凛冽气息的男人
他视线一一划过这十几具已经没了头颅的尸身,听着身侧的百姓对于大贪官前户部右侍郎刘岱窃窃私语的唾弃和谩骂,面无表情。
行刑结束,观刑的百姓也很快散开了,戴着斗笠的男子也很快消失在了百姓人群中。
再次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刘岱面上并无异色,只闭着眼养神,看起来和平日并无太多不同。
林樟也并未说什么,只让人将刘岱的父母接过来,遂离开了地牢。
出了地牢,就见到了胞弟,林樟摇了摇头,林轩眉目挑起,也停下了朝着地牢走的脚步,只喃喃道,“嘴这么硬?”
贪官,狗官,蠹虫……
百姓们骂地可难听了。
都这样了还想维护宣平公?
莫不是这宣平公比他亲生父母还要重要?林轩有些想不明白。
林樟猜测,“他将税粮一事说予主子时,兴许就已经猜到了这一幕了。”
林轩耸了耸肩,正想说可以再次用刘岱的亲眷逼其开口,却见地牢门打开,一守着地牢的披甲部曲跑了出来,说刘岱有话要说。
林樟林轩相视一眼,也立即抬脚朝着地牢深处走去。
……
天气冷下来后,赵筠便不怎么出门了,她刚刚在正院和姨父姨母吃完朝食回来,整个人都开始惫懒了下来,整个人倚在软榻上,昏昏欲睡。
端着茶盏的翠云一进来见到的就是自家姑娘摇摇欲坠的昏态,她抿唇一笑,不由轻声道,“姑娘,不如先歇息片刻吧,王妃说了,今日风大,西席先生午后便不过来了。”
赵筠应下,正想上榻睡下,却又见一小婢在门外福身,手里似还执着什么物件,翠云放下漆盘,几步来到屋外,接过了小婢女递过的东西。
赵筠清醒了过来,就见翠云来到了自己身前,手里还执着一封类似于书信一样的东西。
翠云道,“姑娘,这是二姑娘送过来的,说是要给姑娘的。”
二姐姐?
赵箐?
她不是已经出嫁了吗?
赵筠眨了眨眼,有些懵。
虽然有些想不明白这位已经出嫁三日的二姐姐为何还给自己递书信,却也还是接过了翠云手里的书信。
书信里不仅仅有信,还有一根玉兰簪子,赵筠一目十行看完,面色淡淡,她抬眉就注意到翠云探头探脑的好奇模样,眼底这才逸出点点笑意,径直伸手将信笺连带着簪子一同递了过去。
“喏,你之前不是觉得二姐姐给我道歉不诚心吗?这回看起来还算诚心的道歉,你也看看。”
翠云从小跟在赵筠身侧,和赵筠一起长大的,对于欺负过自家姑娘的人也一直耿耿于怀,即便是上次二姑娘在三夫人的逼迫下道了歉,她也觉得二姑娘并非诚心实意的。
此时她眼睛微亮,也接过自家姑娘递的信笺,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唇角欢快地扬起,虽然嘴里还嘟囔着一些写信也不诚心的话,可眼底却是有些发红,隐隐还有泪光闪过。
即便她家姑娘如今苦尽甘来,有了王爷王妃的疼爱,再也不会受人冷落,可这些年在赵家吃过的苦,受到的冷待,她却一直是记得的。
平日里,就数二姑娘欺负女郎欺负得厉害了。
翠云收起了信笺,抿了抿唇,话里还带着些许鼻音,“……那姑娘,可会原谅二姑娘?”
赵筠只看着翠云手里的玉兰簪子,良久后,才敛眉道,“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二姐姐如今都已经嫁人了。”
说出的话如同覆水难收,她要表示她所谓的内疚歉意,自己就接下,不过大家都已经长大了,也没什么原不原谅可说的。
……
待天气凉了下来,屋里很快就点起了炭火,苏嬷嬷端着茶盏置于书案上,对着妇人轻声道,“夫人,先用盏茶,再写吧。”
阮秋韵放下笔,抿唇笑着应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觉得眼睛有些累了,将眸光置于窗外。
院子里树上的落叶已经尽数落下了,干枯的树枝透露着这个季节的颓败,“苏姨,这个时候,盛京是不是就会下雪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去年云镇也是十月份左右下雪的。
苏嬷嬷整理着书案,闻言不由笑道,“回王妃话,寻常而言,盛京是十一月中下旬才会下雪。”
如今才十月下旬,也仅仅只是天冷了起来,距离盛京能够下雪的时候,还有将近一月。
阮秋韵颔首,遂收回了目光,望着正为自己整理着桌案的苏嬷嬷,思虑了良久,才轻声询道,“…苏姨可想过,回家看看?”
冀州居北,会稽也靠北,若是要前往冀州,是可以经过云镇的,所以在离开时要不要带上苏姨这一事上,阮秋韵这段时日思虑了许久,还是没有决定下来。
毕竟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对于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家而言,的确是太辛苦了一些。
私心里不想苏姨奔波,可苏姨的家在会稽,家中亲人也都在会稽,已经在盛京大半年了,兴许会挂念家里的亲眷……犹豫了许久,阮秋韵还是想问一问苏姨的意愿。
苏嬷嬷苍老的眼眸眯起,将王妃用的笔收着,然后笑道,“夫人去哪里,奴就去哪里。”
唤的是夫人,而并非王妃。
跟着的也是夫人,而非王妃。
就好像当初从会稽一直寻到盛京一样。
阮秋韵眼睫颤了颤,看着依旧精神矍铄的苏姨,眉目柔软,只抿唇一笑,又垂眉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没有继续询问。
天气冷了下来,最容易昏昏欲睡。
屋里烧着炭火,暖意融融,床幔层层叠叠地垂下,妇人正酣睡,随着主人家的示意,屋里的奴仆尽数退下,待身上的寒意散去,郎君进了屋。
床幔被掀开,待郎君上了榻后又垂下,睡于里侧的妇人无知无觉,置于腰间的柔荑被揽进了一个炙热的怀里,依旧沉沉地睡着。
置于腰间的手被执起。
明明如今夫人身子也是康健的,可入了冬后,无论何时,夫人的手总是冰凉。
感受着手心略带的冰凉,男人眉目敛起,将整个手掌于自己手心下,揽着夫人沉沉睡去。
阮秋韵是被热醒的。
床幔垂着,虽有些昏暗,却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睡意被热意逐渐消去,郎君熟睡时的面庞也清晰可见。
眼里的惺忪逐渐褪去,阮秋韵眉目敛起,也并未试图起身,而是伸手缓缓将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掖开了一角。
锦被被掖开了,即便依旧被揽着,身上的热意也正逐渐消散,阮秋韵眸光落在颜色艳丽的云幔上,并且在云幔斑斓的花纹上缓缓游移。
并未注意到,此时熟睡着男人也睁开了双眼,漆黑的眼眸也正凝视着自己,眼底暗潮涌动。
置于腹部的手背被轻轻覆住了。
阮秋韵怔了怔,游移的眸光轻晃,也意识到褚峻已经醒了,正欲抬眉看过去,却见郎君的面庞此时已经近在咫尺。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躲闪,可后脑却被掌住,滚烫的热意再次覆了来,却是如何也掖不开的,方才被覆着的手被一只大掌十指交缠相扣着,只需看上一眼,就能感受到其中充满着执拗的占有欲。
一吻毕,妇人额间已有汗珠滚落。
气喘吁吁,脸色绯红。
褚峻爱怜地抚着夫人额间,又轻啄夫人饱满红润的唇,然后抵着夫人的额间,低声商量道,“天气冷了下来,我同夫人去温泉庄子里住几日。”
阮秋韵脸颊滚烫,并没应他。
褚峻眉眼带笑,也并不在意。
急促的呼吸逐渐恢复平静,脸颊的滚烫也逐渐褪去,阮秋韵抬起眼睫,望着身侧的郎君,疑惑询道,“怎么突然想去温泉庄子住了?”
褚峻道,“因为天冷了,府医曾经说过,天冷泡温泉对夫人身体好。”
府医的确这样说过。
可还有半月就要启程去冀州了,也不知道这一次要去多久,很多事还是需要安排好的,阮秋韵有些犹豫。
褚峻心知夫人挂念着什么,将夫人的双手包裹在自己掌心,只笑道,“夫人莫忧,只去几日就回,无碍的。”
阮秋韵不疑有他,只思索片刻,很快应了下来。
翌日一早,就出发去了温泉庄子。
温泉庄子正好也位于盛京西郊,距离不算太远,坐马车一个时辰后就到了。
与此同时,从刘岱购置的一个偏远院子里挖出的一堆书信,也被尽数被当做物证,呈递上了大理寺。
这些书信,是这十几年间,刘岱从地方官再到进入户部任职,宣平公同前前户部右侍郎刘岱的各种书信往来,还有其中各种利益勾当的账本账簿。
书信里不仅交代了凉、益两州五年来七成税粮的去处,六大边营私自招募了五万的私兵,宣平公结党营私残害寒门官员,更似有谋逆之嫌……
禁军拿人最是迅速。
本就摇摇欲坠的刘氏大厦将倾,连带着大厦下拱位着的基石也一并遭了殃,一夕之间,宣平公府上下皆被下了大狱,连带着的还有几个依附于刘氏,同刘氏有姻亲关系的几个小世家,也一并下了狱。
小世家中人求救无门,只能不断地往太皇太后宫里递着帖子,可太皇太后闭门不出,置之不理。
一时间,整个盛京彻底乱成了一团。
有不少被牵连到的人家意识到这是平北王的手笔,女眷们转而纷纷想求见平北王妃,甚至于还想去寻那位备受平北王平北王妃喜爱的赵女郎,连带着本来门第不显的赵家也成了许多人的救命稻草。
这些人送的礼大多金贵,让人眼馋,可赵盼山又那里敢插手这趟浑水啊,也学着旁人的模样有模有样地闭门不出。
大厦将倾之际,便有狗急跳墙之时,多年积攒毁于一夕,一波接一波的死士蜂拥而至。
平北王府被部曲们守得如铜墙铁壁,禁军很快就赶过来了,府内的奴仆到是没有太多的危险,但是被这么大的阵仗吓到的也不在少数。
第78章 第 78 章 先帝在位二十年,在……
先帝在位二十年, 在先帝的不断护佑下,刘氏一族便在盛京盘踞了二十年,曾经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树, 一朝倒下,也压死了无数在树底下栖息的猢狲。
盛京城八个城门彻底被封,不允进出,平民百姓们关门闭户,披甲的禁军日夜不断地在街道上巡逻着, 时不时还根据大理寺传出的消息,将盛京某一户人家拿下。
盛京彻底被笼罩在暗潮涌动中,上至朝臣, 下至百姓,无不战战兢兢。
街道两侧已经没什么人了, 虽然门可罗雀,可是街道上的酒楼饭馆依旧开着
定远侯眉目带着郁气, 喝下一碗酒后,看着酒楼下死寂凄清的街道,嗤笑道,“如今一击雷霆, 平北王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啊。”
虽说是六大边营,却同一营也无甚区别了, 如今私挪了税粮被捅了个底朝天,被彻底沦为了悖逆叛军, 甚至于连在盛京的亲眷也危在旦夕, 如此种种……难保六大边营不会心生怨气。
冀州北戎未灭,开春后势必会卷土重来,若是要阻挡着北戎南下, 那二十万冀州军就只能待在冀州。
六大边营如今军卒就有二十五万了,若是心思起了,趁着戎狄与交州军开战一事,更是直接西北而上……这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坐于定远侯对面的是李迁,他披着氅衣,对于定远侯的话不知可否,只看了片刻后,就放下了手里的杯盏,噙着笑道,“下官听说,听闻侯爷同龙武将军少时交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拉着家常的意思,可定远侯却是不敢同褚峻那家伙旗下的幕僚多说的,只生怕自己又被算计了去。
龙武将军正是原来派至六大边营戌守的武将……定远侯面色不变,依旧一碗接一碗地饮着酒,却是心生了警惕,也不搭话。
李迁不在意,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又似自顾自地说着,“前段时日龙武将军府老夫人寿辰,可惜下官职务繁忙,倒是拙荆去了,却是不曾见到老夫人,不知侯爷有没有去给老夫祝寿?”
定远侯眼皮撩起,似有些不耐烦,“我同他都多少年没见了,不过是少时玩泥巴光着裤子的情谊,也就送了礼,并未亲自上门。”
交情归交情,他们同为边将,边将之间私联本就惹人忌讳,即便关系再好再深,定远侯也不会做出落人话舌之事。
李迁了然颔首,“老夫人久病床榻,下官听说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外人了,侯爷此举亦是有理。”
定远候面色不变,继续将碗里酒一饮而尽,遂也起身离开,回到家时,正好见到自己女儿正带着奴仆往马场走。
隐隐的郁气消散,他脸上也多了一抹笑意,对着身侧的管家道,“以前让学也不愿学,如今倒是越发喜欢上骑马了。”
说起自家姑娘,管家亦是满脸慈爱,只附和道,“姑娘近来学起了骑射,亦是学得有模有样的。”
定远侯闻言面上笑意更甚,待回到了屋里时,笑意才逐渐淡下来,他看着摇曳的烛火,想着方才李迁的话,又忆起这些年在交州收到的信笺,沉默了许久。
沉默过后,定远侯面色就有些不好,只道,“听闻龙武将军家的老夫人生了疾,你过几日带着府医走上一趟,让府医给老夫人诊诊脉……”
管家眼皮垂着,轻声应下。
……
西郊的庄子,说是庄子,还不如说是一座十分宽敞的庭院,庭院前后分隔着前厅后院,其中大大小小的院落也错落有致,庭院后还有整片整片的马场。
庄子附近的景致不错,或许因着存着温泉的原因,看起来也不似盛京城内的萧条败落,甚至于院子里的树还带着些许绿叶。
庄子附近并无田地,所以也没有佃农,守在庄子里的是几个老妇,看起来年岁和苏姨差不多,行为举止也甚是康健有力。
温泉水从山间引下,然后被引到一个个的院子池中,就形成了一个接一个的温泉汤。
刚从马场回来,赵筠脸颊被风刮地一片通红,她在外间停留了片刻,待身上的寒意逐渐消退,才进了里室。
“这么冷的天,又去骑马了?
注意到赵筠脸颊处的绯红,阮秋韵眉目微敛,将手里的茶盏递了过去。
明明自己身上没有穿骑服,姨母是怎么知道的?赵筠眨了眨眼,有些心虚,她接过茶盏后,抿着唇对着姨母讨好地笑了笑,“我就去骑了片刻,也并没有骑多久。”
这段时日她正练着骑射,也不想生疏,所以就去马场上跑了几圈。
手背贴在外甥女的脸颊上,感受着脸颊的温度,待察觉到仅仅是有些许凉意后,心才稍微安下。
阮秋韵有些不放心,又轻声叮嘱,“要是真的想骑马,就选在有阳光的时候去,有阳光天不会很冷,也不容易染了风寒。”
医疗不发达的社会,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也很危险,还是得多注意一些才好。
又想起这是一个温泉庄子,阮秋韵又叮嘱了几句不能在温泉泉汤里逗留太久,只泡了一刻钟即可。
感受着贴着自己脸颊的柔软,赵筠只觉得心里暖呼呼甜滋滋的,她将自己的头往姨母怀里靠了靠,眼眸里尽是满足的笑意,立即嗯了一声应下。
一起用过晚食后,赵筠就回自己院了,待褚峻回到屋里时,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屋里的奴仆已经尽数退下。
夫人对镜梳理着青丝,身上的衣裙也换成了白色里衣,显然才洗漱完不久,褚峻走近夫人身侧,接过了夫人手里的象牙梳。
粗糙的手指在墨黑的青丝上不断穿梭游移,清新的皂角味裹挟着浓香涌入鼻尖,褚峻眸色微暗,却依旧不缓不慢地为夫人梳理着发丝。
郎君身躯高大,立于背后时,几乎遮掩了所有的烛光,阮秋韵指尖微蜷,若无其事道,“我们要在庄子留多久?”
“夫人想留多久?”
阮秋韵想了想,“不如就留十日吧,十日后,我们就回去。”
十日,也足够了。
褚峻应下,待为夫人梳理了发丝后,就又执起了夫人的手,待感觉到手里的温热后,硬朗的眉眼才逐渐舒展,垂眉温柔地吻在了夫人后颈处。
……
大理寺雷厉风行,根据从刘岱别院查出的各种信笺和账簿,很快便确认罗列了宣平公府的各种罪名。
多次贪墨税粮,挪用军饷,私自联系边将,协助六大边营私招军卒……无论那一条,都是能够被彻底夷族的大罪。
太皇太后置之不理,刘氏一派求救无门,在李迁的干涉下,不过短短几日,大理寺的判决就已经下来了。
刘氏一族,年十六以上的男丁一同处死,不满十六的男丁及其家中亲眷皆流放至交州。
入冬后盛京的天寒刺骨,此时的菜市口已经是一片血气浓重,同往日挤满堆满了围观的百姓不同,今日行刑的刑场底下竟无一人围观。
温热的鲜血不断地喷涌而出,沿着青石地板逐渐今日缝隙,熟悉的头颅一颗颗地滚落在地,有的甚至滚落下了高台。
宣平公及其子嗣族灭。
即便是如今宫里还有着一位至尊至贵的太皇太后,没了爵位和人丁,刘氏一族的辉煌真的彻底过去了。
不少躲在暗处的人看着如此凄凉血腥的一幕,对平北王心惊胆战。
罪臣枭首后的三日。
刘氏一族也到了要进行流放的时候,一家老小脖上带着沉重的枷锁和镣铐,赤着一双脚从大理寺狱出来,形色惶然狼狈地在寒风中走着,再也不复以往的金尊玉贵的姿态……
刘氏一族真的被彻底湮灭了。
本就缠绵病榻的太皇太后听到了这个消息,竟又一头昏死了过去,贴身伺候的老嬷嬷心里骇然,只立即去请了太医,长生殿内又是一片兵荒马乱。
太皇太后从昏死中醒过来时,看到的也只有跪于自己身侧不断垂泪的老嬷嬷,她闭了闭眼,又忆起方才从宫侍嘴里听到的消息,苍老的手将被褥狠狠攥着。
“宣平公一家下狱不过十日,十日就审理清楚了?哀家还未死呢,平北王这是一刻也等不得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让陛下写禅位诏书?然后就直接登基称帝了?”
这话实在尖锐,语气里却是隐隐带着怨恨,话里甚至还带着大逆不道的意思,长生殿内的宫侍立即面色惶然,立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嬷嬷也有些心惊胆战,正想请罪,又忆起方才太医说过的太皇太后不可动气这样的话,忙跪着靠近了太皇太后,只低声不断地安抚道,
“太皇太后,悦姑娘和舟郎君已经被送至了凉州,陛下还有一载就能亲政了……如今既然事已至此,还望主子放宽心一些,莫要再动气了。”
是啊,如今龙椅上的那位终究还是刘家子弟,凉、益两州也依旧有兵马在手,只要龙椅上的陛下一日是刘氏子弟,他们刘氏一族还未输。
他们刘氏,就还没有彻底输。
太皇太后瞪大了双眼看着虚空,不断地压下心底的痛恨,攥着被褥的手却是缓缓松开,老嬷嬷心中一喜,忙又安抚了几句,才立即起身唤人端来太皇太后要用的汤药。
听到了宫侍传来的消息,太后扯了扯唇角,只敛眉垂眸,并未说什么,只随意吩咐道,“太皇太后无事就好,让太医好好照看着太皇太后,每三日就请一次平安脉,莫要误了时辰。”
宫侍垂眉应下。
想了想,又对着贴身嬷嬷道,“太皇太后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病,让陛下近日还是不要去太皇太后宫里。还有刘氏一族出事后,陛下的几个舍人也没了,你给我父亲捎个话,选几个家中出众的郎君,荐给陛下当舍人。”
嬷嬷应声退下。
太后眉目舒展,似又想起了什么,起身来到了书案后,执起笔慢条斯理地写了起来……
自宣平公彻底倒下后,盛京的各大世家也各有申饬,却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还未缓过神来,就又传来了戎狄侵扰冀州边域,平北王欲离开盛京前往冀州一事。
可是怎么会呢?
刘氏才刚倒下不久,如今正是需要收拢朝堂权柄的时候,平北王又怎么会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离开盛京呢?
消息不知出处,就被视为谣言,朝臣们亦没有去深思,却不曾想,十一月中旬,平北王的确带着数百的私兵部曲离开了盛京,赶往了冀州。
而与此同时的,刘氏一族被灭族一事,也很快就传到了凉州。
……
天气彻底寒了下来,雪也大了起来,冀州的官道上覆着一层不算薄的雪,行走的马车并不好走,几近要陷在了雪里。
一队马队,终于还是入了冀州内的官道。
数百的披甲的部曲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形高大壮硕,面容凌厉冷肃,气势骇人,团团将中间的十几辆马车紧紧地护着。
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商队,反而是像极了那家的贵人一般,同样在官道上行走着的一众人见状,心生惶意,也纷纷侧道避让。
这时,马车的窗纱被掖开些许,面容妍丽的女郎很出现在了马车窗牗处,众人看得一呆,却见下一刻,窗纱猛地就被垂下,女郎的面容也消失在了目光中。
阮秋韵看着外甥女的举动,面上不由地染上了笑意,轻声询道,“怎么了筠儿?”
赵筠回过神,又想起方才丢脸的举动,脸颊有些红,只指了指窗牗道,“姨母,外面好多人。”
天这么冷又下着雪,从盛京一路过来,官道上都是空荡荡的,赵筠已经习惯了一眼望去,官道上空无一人的模样。
乍然见这么多人,还有些惊讶。
阮秋韵眸里笑意清浅,并没有掖开窗纱去看,只是温声解释,“这些都是冀州过往的商户商队,他们是在将冀州外的货物运到冀州售卖。”
赵筠惊讶,“天这么冷也不停下吗?冬日里路上还有积雪呢,马车应该行走不了吧。”
“他们冬日不用马车,可以用几匹马驮着走,或者用牛和驴子。”
马匹价贵,用起来就更加珍惜,虽然牛和驴走得不如马快,但是总归还是能够将货物驮回去的。
冀州比不上旁的州郡繁华富贵,又正好地处偏远,这种冬日来往用马匹牛等驮着走的商队,冀州也有很多。
赵筠若有所思,不由颔首笑道,“姨母知道地可真多。”
阮秋韵失笑,忍不住刮了刮外甥女的鼻尖,解释道,“这是你姨父说的。”
一路上,有时候褚峻也会坐在马车里,他说了不少关于冀州的事,阮秋韵也记了一些。
离开了官道,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马车继续走着,最后在一处宅子外停了下来,一众人就在宅子里歇息一晚。
随行的部曲日夜轮守着,这一次路途遥远,出门除了随行的春彩翠云几人,也并未带上多少奴仆。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阮秋韵看着窗外逐渐增变大的飘雪,眉目颦起,暗忖着这几日的路肯定不好走。
如果真的积上了厚厚的积雪,马车最后肯定是走不了了的……阮秋韵正想着,烛火略过暗影,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夫人在想什么?”
阮秋韵回神,摇了摇头,抿唇笑道,“今夜雪开始大起来了,只是觉得明日的路兴许不好走。”
褚峻道也看了眼窗外的飞雪,闻言眼眸眯了眯,只道,“不好走就停几日,也无事的。”
第79章 第 79 章 宅院灯火熄灭,本该……
宅院灯火熄灭, 本该是一片安宁寂静的时候,却响起了一阵阵的刀枪剑戟声。
月华倾斜泻下,刀剑的锋芒映着月光, 刺骨冰寒,地上的积雪也已经彻底被染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暗色,随着不断从尸体上流出的鲜血,积雪上的暗色也越来越深。
刀剑声很快就停下了。
闯入的死士被尽数挡在了前厅,也被尽数斩杀了。
浓烈的血腥气在假山峭石的前厅庭院中不断蔓延,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狭长的眼眸略微抬起,很轻易就瞥见了远处的长廊拐角处的一抹柔弱光影。
面色一顿, 眯了眯眼眸,遂抬脚朝着长廊方向走去, 模糊的光影也随着步伐逐渐清晰了起来。
妇人在前,部曲还有奴仆亦步亦趋在身后, 妇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月白斗篷,眸色怔然,一手撑着伞,手里正提着一灯笼, 灯笼带着柔光,将一方小小的地面照地光亮。
是夫人。
褚峻眉头拧起, 正想上前,可很快又似想起了什么, 脚步却停下了下来。
主子随着主母离开了。
林轩此时面上也没了以往吊儿郎当的笑意, 他将还在滴血的刀剑收起,又踢了两脚地上已经生死不明的人,只低声吩咐部曲将地上的人拖下去, 又让人将染上了血的积雪彻底铲干净。
待一切完成后,原本的假山峭石庭院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雅致,除了空气中隐隐残留的血腥气,任谁也无法猜出几刻前庭院里还躺着被斩杀了的尸体。
雪越来越大了,兴许要在此处留上几日才能离开,如今已是腊月初旬了,待回到荥阳,也是近年关的时候了。
明年春日出征。
所以他兴许还能在家中过个年。
林轩抱着刀倚在墙上,望着半空中不断落下的飘雪,挑着眉看着半空中的飘雪,漫不经心地想。
……
宅院里外有人守着,正院和偏院也有不少的部曲守着,褚峻回了正院,待注意到本来已经熄灭了烛火的屋子里重新亮起,脚步加快。
进了里屋,厚重的月白斗篷堆叠在软榻上,夫人此刻只着一身里衣,正站在开着的窗牗旁。
里衣单薄,柔弱可欺,鬓间垂落的思缕发丝被窗牗外的寒风扬起,垂眉的妇人似也听到了脚步声,很快就抬眸看了过来,眉目沉静。
“夫人怎么起来了?”
“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就起来了。”阮秋韵眉目微敛,抿了抿唇,“我以为有危险,就去看了看筠儿。”
其实也不是听到声音才起来的。
她睡眠本就浅,待发觉身侧床榻没有人后,就醒过来了,守夜的奴仆告诉她院外有部曲守着,她就知道也许是出事了。
她挂念着外甥女,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筠儿是否安全,所以即便还未彻底弄清楚状况,也还是在部曲的护卫下去了筠儿歇息的院子,可这座宅子的正院距离其他院子并不算近,要去筠儿的院子,是需要经过旁的庭院的。
只是没想到……会看到那样的一幕。
阮秋韵怔怔地想。
男人应该已经沐浴过了,鼻尖萦绕着的是清新的皂角香和淡淡的硫磺香,不复方才的血腥气,只需微微一个侧眸,就能注意到,从身后搂着自己的男人长得俊朗英挺,此刻面带笑意,尽是温和,仿佛方才那远远的一瞥,都是自己在做梦。
窗外的寒风徐徐拂过,带来一阵清冷的寒意,让人神清气爽头脑清醒,阮秋韵回过神,眼睫轻动,侧眸轻声询道,“有没有受伤?”
将吹着寒风的窗牗阖上了半扇,褚峻眼眸微眯,揽着夫人在软榻上坐下,低声笑道,“受伤了。”
“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阮秋韵敛眉,问道。
褚峻不慌不忙,将窄袖捋起。
被伤的是手臂的位置。
臂膀壮硕,白色干净的布帕将伤口裹住,依稀还能看到从伤口里渗出来的血渍,即便已经包扎过了,看起来也有些骇人。
见夫人秀美的眉宇颦着,褚峻勾唇一笑,只道,“这是我自己包扎的。”
这伤口包扎地也潦草了一些。
阮秋韵抿着唇,一时间也忘记去唤医者,将男人的手移开,从对方怀里起身,在屋里寻了干净的巾帕和伤药,又在一侧的软榻坐下。
伸手将裹得潦草的包扎解开,皮肉外翻的伤口鲜血直流,用干净的帕子将鲜血拭去,然后服上伤药,再用一段干净的白色巾帕裹上,包扎好……
屋里烧着炭火,十分暖和,夫人青丝直坠,脸颊微绯,垂眉认真为自己处理着伤处,面色轻柔,力度轻缓……好似生怕弄疼了自己一般。
可他又怎么会畏惧这般的疼痛呢。
若是怕,他臂上就不会出现这么个伤处了,褚峻漫不经心地想,狭长的眼眸却是诡谲难明暗潮涌动,只贪婪灼热地凝在了夫人的面上,一动不动。
阮秋韵一无所觉。
伤口很快就包扎好了,并没有继续渗血,应该是医者特制的伤药起了作用,阮秋韵看了片刻,眉目逐渐舒展,手也松开了。
褚峻神色微敛,另一只未曾受伤的手臂一伸,又将夫人带进了自己怀里,灼热的胸膛抵着夫人柔软的背脊,低声询道,“那些贼人都已经死了,是我杀的……夫人,可会畏惧于我?”
阮秋韵怔住,心颤了颤。
还握着白色巾帕的手略微蜷起。
即便再是不愿,也不可抑制地,又回忆起刚刚看见的那一幕。
假山院里的那一段廊上只点着两盏灯烛,已近半夜,烛光黯淡又夹杂着飞雪,虽看不真切,却还是能依稀看到,长刀挥舞时,圆状的东西滚落雪地时的景象……
这是她穿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意识到,真的有人在自己面前死亡了,而杀了人的人,还是同床共枕的男人。
不可否认的。
那一瞬间。
的确有一股寒意在心底蔓延。
手里执着的灯笼也险些跌落在地。
阮秋韵眼睑垂下,只是避重就轻回道,“还好。”
也许不是畏惧。
这个世界,人命如草芥。
并不是以前生存的法治社会。
她只是…还有些不太习惯。
她顿了顿,侧眸看着褚峻,又询道,“今晚这些人,都是一些什么人?”
“都是世家派来的死士。”褚峻眉锋挑起,低声哂笑,“也都是想取我的性命之人。”
刘氏总归还是有漏网之鱼的,即便是远在凉州,也不乏意图给族人报仇雪恨之人。
取人性命。
亲描淡写的话让阮秋韵眼睫颤颤,玉白的面庞上还隐隐有忧色缓缓浮现,夫人这是在为自己担忧……褚峻唇角勾起,又垂眉吻上了夫人幽香四溢的泼墨青丝,垂着的眼睑眸色涌动。
飘雪依旧,最后还是不得不在此地停留了几日,停留的地方是一个冀州的边缘小镇,看起来和云镇柳镇大差不差。
阮秋韵觉得自己总归不是医者,翌日时,又唤了随行的医者过来给褚峻包扎,不过两日,褚峻手臂上的伤口就已经结痂了。
没有出现感染的情况,阮秋韵略微放了心,更是下意识地不去想那夜所见到的景象,只是在这几日里却拘束着外甥女,不轻易让她出门。
赵筠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心知姨母是担心自己,也放下了在此地走走看看的心思,也整日伴在姨母身侧。
……
刺杀平北王一事还是失败了。
而此时远在凉州的年轻郎君,又再一次收到了任务失败的书信,刘观舟面色冷寒,只又重新写了一封信,试图命令刘氏这些年豢养的死士再次前去刺杀平北王。
第80章 第 80 章 从门外进来的女郎注……
从门外进来的女郎注意到他的举动, 脸色一下沉了下去,立即扯过对方正在写的信纸,将信纸撕烂的同时还寒声斥道,
“派了这么多死士前去都无济于事,如今平北王已经入了冀州境内了,你还妄图做什么?”
相比于鱼龙混杂的盛京,多年盘踞已久的冀州才是平北王的辖域,上下尽布着平北王的爪牙军卒, 如今派死士前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这些死士部曲都是当初护送他们来凉州时带过来的,也是刘氏一族被抄后留下的唯一人手, 本就有定数,不可轻易浪费在这么一次又一次的无望截杀上。
刘观舟满面阴沉, 只觉得胸腔有熊熊恨意不断蔓延,这位昔日在盛京意气风发的世家子, 此时再也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他虽心有不甘,却也还是将相依为命的长姊的话听在了耳里,只攥紧着手心,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已经是满目的颓废之色。
到底是疼爱了这么多年的亲弟弟,刘楚悦抿了抿唇, 沉默了片刻,又轻声询道, “派去救母亲祖母的人, 可曾回来?”
已经快要一月余了,也该有消息了。
刘观舟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 “长姊,都没有回来。”
不仅仅是家中死士,就连叔祖父派去的人,也一个都没有回来,甚至也未曾传递过一个消息回来。
如此种种,想必定是凶多吉少了。
那个北方蛮子又如何会如此轻易放过刘氏一族的其余人。
祖母,母亲,还有其他的姊妹兄弟……刘楚悦心里一窒,手指陷入了手心,俏丽的面上带着惶然,竟有些不敢再想。
书房再次陷入了沉默。
“长姊,祖母母亲救不回,想来定是身旁有人在看着,未免打草惊蛇,我们还是不要继续派人前往了。”半晌后,刘观舟如是说。
不过一月之间,他们的境遇就彻底大变了。
刘氏一族被灭,他们早早被送至了凉州,才得以留下性命。
凉州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们同从小从未见过的叔祖父也并不亲昵,即便对方如今手握重兵,也不全然能为他们刘氏所用。
他们如今也不过是仰人鼻息。
现下手里拥有的,能为自己所用的,也只有从家中带来的一部分部曲私兵和家财了,刘楚悦嘴唇嗫喏了几下,也并没有反驳弟弟的话。
……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一望无垠的辽阔平野上,已经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数支玄色的大旗被人高高举起,摇曳的旌旗蔽空,硕大的褚字置于旌旗中格外醒目,随着风雪迎风招展。
兵马列队,气势凛然。
冷目灼灼,一片肃穆。
马蹄声由远至近。
守着的人提起了精神,立即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是派去的斥侯回来了。
也昭示着他们想要等的人也到了。
果然,半个时辰后。
不远处,一支披甲的部曲队伍很快就出现在了平原上,几个还在马上的披甲将士面色一凛,眼睛一亮,立即翻身下了马。
部曲队伍逐渐靠近,待足以看清队伍为首正是王爷后,一众黑压压的兵卒立即单膝跪下,下一刻,齐声沉声恭敬唤道。
“属下恭迎王爷,恭迎王妃!”
“属下恭迎王爷,恭迎王妃!”
近三万的牙军,喊得声音又大,声音响彻云霄,天震地骇。
也让十几辆马车里的人齐齐怔住。
赵筠忍不住探出脑袋看了看。
而被唤做王妃的妇人更是眉目轻动。
天上依旧飘着雪,寒风呼啸。
让士卒们起身,一身玄衣的魁梧男人并未下马,只骑着马绕过了一众部曲,来到了第一架马车身窗牗处。
马车车厢里烧着炭火,窗牗半开。
男人掖开随风飘扬的窗纱,轻扣了扣窗牗后,狭长的眼眸望着车厢里眉目沉静的妇人,含笑低语道,“夫人,我们到家了。”
……
马车靠近了荥阳。
荥阳是冀州的府郡,也是整个冀州最大的城池,城墙砖石交错,看起来巍峨高耸,远远看去,就如同一条盘踞着的青龙。
乌青的城墙之上建有角楼、敌楼,外有宽大的护城河环绕,从外城至内城,主干道有一道,次干道有四道,中西南北交错二十五条大街,若干左右纵横的小街。
马车自城门而入,朝着中心街主干道直行,越过了外城的诸多坊市、庙宇、店铺……就可以进入内城。
内城多为官署和宫殿,还有大都督府,因此相比于人声鼎沸的外城,内城则是要安静许多。
自入了城门后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了,下了马车,进了府邸,这一路的风尘仆仆才算彻底结束。
住的府邸并非是平北王府,而是大都督府,盛京的平北王府是先帝赐下的,这座大都督府则是当年被封平北王后,褚峻自己命人建造的。
都督府居于荥阳内城最中央的位置,占地面积极广,各个院落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不仅有马场、练兵场等习马练兵之处,更是有梅院兰院等诸多供观赏之地。
没有盛京平北王府的精致秀丽,却是十分恢宏大气,阮秋韵带着外甥女在都督府里行走着,若有所思地想。
主子回了冀州,留守的将士也自是要给主子禀告这段时日军中发生的一切,议事的书房里很快就立了许多垂首的将士和幕僚。
“……所幸是得了王爷的来信,今年并未谴防冬军前往凉、益两州,属下也在近两年派去的防冬军查验了一番,的确发现了不少来自六大边营的探子。”
一披着厚重的铠甲,面上满是络腮胡的汉子拱手道,他面目凶狠,语气里不乏森冷寒意,“属下已经请示过了军师,将探子当着众军斩杀,以儆我军效尤。”
西北秋时常有北戎侵入,边域兵卒被调遣于西北称为防秋军,西南冬时常有南诏侵入,边域兵卒被调遣至西南被称为防冬军。
即便是冀州军情重,前些年西南凉、益两州遭南诏侵袭时,也会遣防冬军前去的,若非从盛京来信知晓西六大边营起了割据一方之心,谁也不知,这之前被谴去的防冬军竟起了背主异心。
所幸并非是冀州人,亦不过是底层的小卒,只是此等叛卒,即便是被斩杀一百次也不解恨,络腮汉子屠达心有恨恨地想。
褚峻眸色沉沉,对于下属的话并不过多置喙,只依旧听着下属们汇报着,指尖轻敲桌面,脸上的神色捉摸不透。
……
抵达荥阳时已经是十二月下旬,正是临近年关的时候,主母莅临,管家之权也自然是需要尽数交付的。
交付后需要清点,阮秋韵看着都督府管家交由自己的庄子田地地契等物,秾丽的眉眼不禁染上了讶异。
夜幕降临,夫人坐于书案后看着管家交予她的名册账簿,才从屋外回来的郎君则是坐于案前用着夫人亲手煮的甜汤。
褚峻见状,不由失笑,起身来到夫人身侧,“夫人为何这般讶然,莫不是觉得我是个不通庶物之人?”
阮秋韵将手里的契纸整理放下,闻言抬眉望着郎君,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我在王府时,甚少见过这些庄子田契。”
平北王府的家资构成的确很简单。
平北王府的库房里,大多都是现成的金银财物,阮秋韵在王府时也都一一看过,除了是皇帝赏赐下的庄子宅院,就连当初送予筠儿的庄子田契,也是褚峻事先一日才买下的,所以在见到这些后,阮秋韵自然难免会有些惊讶。
夫人已经洗漱过了,泼墨青丝只是简单地挽成了一个松松的发髻,两颊有几缕鬓发垂落,荧荧烛火下的眉目温柔如水。
男人只觉得指尖有些热,心尖也有些热,他若无其事地掩下了眼底的骇人灼意,细细地为夫人解惑。
北戎猖狂,即便近些年屡屡战败,不出两年也会卷土重来。因此在还未封侯前,他就常年久居冀州,即便是封侯后,若无先帝特诏,他也鲜少会去盛京……不常待在盛京,在盛京所置办下的家资自然就不多。
后来先帝驾崩,他夺了权柄,北戎也逐渐生了许多的疲态,虽然依旧往复冀州盛京,可在盛京停留的时日才多了起来。
朝堂上阿谀奉承的朝臣更是主动献上不少的宅院田庄,巨富商户也会试图送上店铺田地……可即便是如此,他也并不欲在盛京置办家资。
究其原因……男人眉梢轻挑,看着夫人白皙柔和的的脸颊,并没有继续往下说,只起身将里室的几盏烛火捻灭。
烛火熄灭,整个里室很快就暗了下来,隐于一片昏暗中,阮秋韵眼睫垂下,即便注意到正朝着自己走来的高大身影,执着名册的指尖收紧,面上却并无异色。
屋外飞雪飘飘,寒风呼啸,里室烧着地龙,却是温暖如春,书案后的妇人被郎君抱了起来,而后就回了床榻。
艳丽的帐幔层层地垂落。
本是寒冬,却是闷热地让人生汗意。
男人十指相扣间攥着夫人微蜷轻颤的手心,明明是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却依旧能够准确无误地抚上了妇人濡湿的鬓发,进而落在滚烫的脸颊上,游动轻抚着。
爱怜地,餍足地…却又更凶狠地。
平日里表露地多温和,欢爱时就多肆意。
妇人已经泣不成声。
“夫人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男声带上了低哑。
夫人没有答自己。
男人却是径直俯下身,抚着夫人越发汗湿的额发,自顾自在夫人耳畔低笑喃道,“今日是腊月二十,是褚某第一次见到夫人的时候。”
深曲回廊,夭桃秾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