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前是一方小木桌,上头摆着竹茶盘和错落几只竹杯,茶则和茶漏散于一旁,虽没有焚香也并无书画,可高山流水、土院佳人、木桌竹器自成一席。陶土小炉独自蹲在桌角,被一把锡壶压于其上,正煮着水,只是壶盖却敞在一旁。
女子柔声说道:“泡茶一定要注意水温,今日就教你们‘看水’。要认真学哦,若是不会看水,那可就学不好泡茶咯。”,说话间,言语轻柔,似有兰草芬芳。
黎阳听着稀奇,恨不能将脖子伸过院墙去瞧。
‘看水’是什么?
从前只听方叔说过,烧开的水需要凉一下才能泡茶,如何‘看’法?
院中女子又出声道:“仔细瞧,这水已经起了泡,现下这泡如虾眼,则为一沸。”
不一会儿,她又道:“瞧,蟹眼大小再煮一会儿,这般壶底珠串相连般冒泡,就是二沸。”
少顷,她声音一亮,“如今这水煮得腾波鼓浪一般了,这就是三沸水。咱们这儿种的都是些绿茶,需得炒青晾晒而成,喝的就是茶叶中最鲜活的一泡茶。泡这种茶叶的时候,当取二沸水。一沸太嫩,三沸又太老,水太嫩则激发不出茶叶香气,若是水老了则茶水就失了活泼,记住了吗?”
稚嫩童音齐齐回答:“记住啦!”
隔着院墙瞧不见壶中水沸形状,黎阳在心中默默跟着念,‘虾眼一沸,串珠二沸,鼓浪三沸,泡茶取二沸’,只觉得有趣极了,便想着等今晚回了屋也要去试试,这一沸水如何就嫩了,三沸水如何又老了。
她沿着墙根踢出一脚,一颗小石子‘咻’一下在矮墙边划出一道小小的弧度,又蹲在墙根不动了,黎阳前行两步又是一脚踢出,就这么亦步亦趋在人家这院子门口磨蹭,墨莲紧随其后两步距离。
黎阳盘算着等自己学会了‘看水’的功夫,就去找方媛比划比划,亏她家开着一间茶肆,竟从未听她说过这茶水的奥妙呢,这回定能占她个大便宜。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已经跟着翘起。
忽而,一道凄厉哭喊自隔壁院中传出,“娘!娘!太疼了,娘!疼……”
这是怎么了?黎阳眉心一紧,匆匆向那处院子奔去。
“招娣,我儿……再忍忍,咬住这麻布……”老妪声如秋风,“娘晓得你疼,可疼过这一时,才能换往后一世富贵清闲。”
“这脚再不收,就收不了啦。你当这高门大院是这么好进的……一双天足,如何入得了贵人的眼……”
“娘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你好……”
少女呜咽之声如断藕细丝,一声声的‘疼’字刚脱口,便被老妪枯槁般嗓音压住。不知这老妪是为了说服女儿,还是说服自己,只断断续续重复着‘为你好’,听得黎阳五脏缩紧。
她知道松山镇上惯有赏评三寸金莲的风气,有一双小脚才能入得了上等的画舫,才能嫁给富商做如夫人。可,缠一双小脚是要硬生生掰断趾骨的,如今又不是什么大灾大疫的年份,穷的家里揭不开锅了吗?哪有当娘的这般狠心!
少女哭咽之声渐渐断了,黎阳心头惊跳,不顾墨莲阻拦便冲进那户人家中。
“快住手!”
陋室昏烛,墙边少女缩在一角,脊背紧抵土墙,被人按在脱了漆的裹脚凳上动弹不得。少女腿骨叫两双粗手死死钉在裹脚凳面之上,她十指紧抠凳面,木刺嵌入她指甲缝里洇出血线,喉咙却是已叫不出声来。凳上机关处缠绕着厚厚一卷布条,一端被扯出捆在少女脚上,忙着缠脚布的老妇,将布条在手中更是绞紧了三分。
“快住手!听到没!住手!”黎阳急得连连高喊。
屋中几人一怔,复又继续忙活起来。一名壮妇手上按着少女小腿,眼皮翻向她说道,“你是谁家的小娘子,别在这里碍事,滚出去。”
“你……”黎阳被她激得牙关咯咯作响。
见状,墨莲上前一步,缓声道:“这是镇上盐商陈家的少夫人,今日陪同少爷来巡庄。”她到底是陈均柏书房里做老了的丫鬟,虽平日少言寡语,此刻在庄子上,拿出三分威严也足够唬住这群农妇。
听闻这是主家的人,又见那小娘子一身簇新锦衣,就连身后跟着的那丫鬟也穿着不凡,几名壮妇登时松了手,面面相觑。
见状,忙着缠脚的招娣娘也松了手中布条,忙赔上笑脸,“少夫人,哎哟,都怪俺这老眼昏花的,倒是识不得贵人了,您莫见怪。这大家伙儿这都是来帮忙得,今日俺儿缠脚,一人忙不过来呐。”
她这么一说,围着少女的三名粗妇也连声称是。
招娣娘又接着解释,“家里心疼她就一直没给缠,前两日有人来瞧了,说这丫头这年纪已经大了,再不缠,就缠不成了。”
屋角那少女瞧着不超过九岁,缩着身子发颤,瞧了就叫人心疼,黎阳高声问道,“做什么要给她缠脚。”
这话着实古怪,听得招娣娘心头一刺,暗忖:这大户人家的少夫人当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俺在自己家中给自家闺女缠脚,就是勒断骨头,又干她一个外人啥子事?竟也亏她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可她面上只好赔笑:“少夫人,前日里瘦马行的牙婆来相看过了,说俺家丫头眉眼齐整,将来调养得好了,是能嫁进有钱人家的。”说着去够她女儿的脚,“只是这双脚实在是耽误了,您瞧瞧,这丫头生得好,天生就是富贵窝里打滚的命,哪能叫这双脚给困在了地里。”
“她是你的女儿,你要将她卖给瘦马行?”黎阳听得不可思议,这天下,怎有这样做人母亲的。
凳上少女不禁哭出声来,叫她老娘一记耳瓜子打得憋了回去。
黎阳忙喊:“你别打人!”
老妇看着黎阳,眼神古怪,“少夫人这话说得,俺们庄户人家的丫头比不得您矜贵,不去瘦马行,家里哪儿来的吃的、穿的?再说了,俺家招娣去了那儿吃好喝好还能学本事,怎的不比在地里强!”
听这老妇将心头的账抖了出来,黎阳暗骂:好一个老刁妇,竟将女儿当物件卖了换钱!这好好的姑娘到了瘦马行学的都是些什么本事,她这当人娘亲的,竟这般不要脸!
她脱口而出,“那都是要卖进窑子里的,你这个当娘的,怎的这么狠心!不能卖!”
“什么?不能卖?!”招娣娘讥笑出声,“少夫人唉,那牙婆可说了,得亏是俺家招娣长得好,兴许还值个五十两银子。不卖?不卖她,俺这一家老小吃西北风啊?”
五十两?难怪这老婆子非要卖女儿,五十两在这庄子上可是够一家人吃用上个三五年了,思及此,她又道:“可这是你的女儿啊……”
“那又如何?”老妇眸色渐显凌厉,“她一个丫头片子成天费家里粮食不说,回头还不是要嫁去别人家。这十里八乡的,俺可没听说过哪家出得起五十两彩礼的。您轻飘飘一句不许卖,俺这五十两银子,唉,这白花花五十两就跟那老母鸡变鸭,飞走啦?”
五十两!
黎阳听得面色红了又白,抿着唇一言不发,一双眼紧紧盯着角落里那少女。
几人见她不做声,一对眼,又朝着那孩子扑过去。一时间,呼喝混合着哭喊声直冲房顶。黎阳瞧着身侧手掌缓缓收紧,指尖和虎口青白一片,一眨眼,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我买!”
“什么?”除了她,所有人都愣住。
黎阳:“五十两,我买了她,你们放开她。”说着便伸手入怀,掏出她唯一的一枚银元。
墨莲双眉蹙起,上前一步跟在她耳后低语:“少夫人,此事还需要同少爷商议过再……”
话音未落便叫前者打断,“没事,我花自己的银子买。”
见着银元宝,招娣娘眉开眼笑,伸手就要来取。
“慢着!”黎阳微微收回手,“你现在就去寻牙保,戌时领到庄头来。到时候你我拟定契约,画过押,这银子才是你的。”
招娣娘心中快速盘算:回头这死丫头缠了脚干不得农活还得多费几日粮食养着。况且,缠了脚之后若是那牙婆临场变卦了,自己也没法子,庄户人可不会娶小脚娘子……可这头,人家给的是白花花的现银……
这么想着,招娣娘抬起袖口一抹眼角不存在的泪花,一把拖过凳上的女儿跪下就开始磕头,满口都是,“谢谢少夫人,少夫人大恩大德……”
瞧了一圈屋内众人,黎阳道:“只一条,她这脚若是落了病根,不能跑不能跳了,那我可不要。哎呀,你赶紧找人给她放了脚。”
“好,好,这才缠了没两天,放了就行,不打紧。”说着,老妇就要去扯她闺女脚上的布条。
一腔孤勇,她就将人买了,议定之后黎阳带着墨莲面色沉沉走出土院。
可她自己还住在陈家,这丫头买回来也得跟着她回陈家。
黎阳这会儿才觉得,方才墨莲提醒得极对,这事儿还真得过了陈均柏那关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