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谡解开外袍, 动作极轻地躺下,从身后将段令闻拥入怀中。臂弯间的人儿似乎是没睡好, 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唇色浅淡。
到底是天气又冷了。
景谡无声轻叹,只以为是秋寒侵体的缘故。他便伸出手,自然地覆上段令闻的小腹,如往常一样,轻轻揉按起来。
屋内萦绕着一种清浅宁神的香气,是他特地命人寻来的安神熏香。此时, 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涌上, 让他很快便沉入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 怀中的人动了一下。
段令闻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神色怔忡了片刻,混沌的思绪尚未完全清晰,身体却先一步认出了熟悉的气息。
他转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 是景谡近在咫尺的睡颜。他看着景谡, 试图想要找出梦中那个景谡的影子。
到底哪一个, 是真正的他?
又或者说, 到底哪一个, 才是真正的自己……
这些问题如同一团乱麻, 剪不断,理还乱。
日近晌午,日光融了一丝暖意。
景谡醒了过来, 连日奔波的倦意稍减,他的手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探,却摸了个空。
他抬眼望去,只见段令闻正坐在窗边的案前, 手中拿着一本书,他神情专注,却又好像游离于书卷之外。
景谡起身走了过去,从身后将人圈进怀里。他俯下身,将下颌轻轻抵在段令闻的肩上,旋即微微侧头,带着分隔数月的思念,含住怀中人的耳垂,用齿尖轻轻地啮咬了一下。
段令闻微微一颤,沉浸的思绪被打断。
“在看什么?”景谡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段令闻手中那本杂记上。
段令闻被他弄得脖颈处一阵酥麻,他缩了缩脖子,这才缓缓开口:“书上说……人死后,会进入轮回转世。”
“这些民间杂本,多的是山野闲人胡编乱造,未必是真。”景谡轻声回道,随即,他话音一顿,又道:“……若真有轮回之说,那下一世、下下一世,无论你身在何处,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说罢,他握住段令闻的手,半开玩笑,半含着委屈道:“这些书,有你夫君好看吗?”
分离数月,思念早已深入骨髓。
此刻温香在怀,景谡的呼吸不觉沉重了几分。他低下头,吻顺着段令闻的颈侧细细密密地往下落,另一只手也不安分地探入他的衣襟。
“闻闻……”他声音暗哑,气息灼热,唇瓣在他的颈侧流连,“这些日子,可想我了?”
段令闻脸颊绯红,呼吸凌乱。
“……想。”他声音细弱,带着微喘,却清晰可闻。不可否认的是,这几个月来,他也同样思念着景谡。
段令闻仰起头,微微侧首,恍若无声的邀约。
景谡便顺势吻上了他的唇。
“公子,夫人。”门外忽然传来小福的声音,“午膳已经备好了,可要在房中用膳?”
好一会儿后,屋内才传来段令闻的声音:“……拿进来吧。”
“是。”
午膳过后,段令闻本应按例处理城防军务。但在景谡回来后,他便将这几个月来,对江陵和云梦泽一带的民生整顿、军防布置、以及税赋收支等要务大致说了一遍,而后,便将那枚兵符交还给景谡。
这江陵事务,起初本是景谡暂离时交由他代管。如今他回来了,理所应当交还给他。
景谡伸出手,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连同那枚兵符一起,轻轻合握,“往后,这里的一切,依旧由你执掌。”
现在的段令闻,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乡野村夫。
景谡此话的意思,他不可能听不出来。
“对了,我还有一件东西送给你。”景谡收回了手,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很快,他便带着一个长条木匣子走了进来。
段令闻怔怔问道:“这是什么?”
景谡没有立即揭晓,只笑着应道:“你打开看看。”
段令闻打开匣子,匣子里面铺着玄色软缎,一柄连鞘长剑静卧其中,剑鞘是上好的楠木所制。
他小心地将剑取出,入手微沉,他微微拔剑出鞘,便听见一声清越的龙吟之声。
纵使段令闻不识名剑,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柄上好的剑。
“是不喜欢吗?”景谡见他迟迟不说话,心头骤然一紧。
段令闻摇了摇头。
“啊?真的不喜欢?”
要不是他亲眼所见,景谡差点都怀疑起来,是不是这柄剑被人掉包了。这剑虽不及流传于世的名剑,但也勉强称得上削铁如泥,所向披靡。
“我很喜欢。”段令闻仰起头来,在景谡的唇上落下一吻。
一触即分。
他拿着剑,微微后退半步,轻声道:“谢谢你,景谡。”
梦中发生的事情,不应迁怒到现实中的景谡身上,他会努力去寻找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
又是一年腊月冬寒。
长安,白雪皑皑,覆盖了朱墙碧瓦。
皇宫内,传来靡靡丝竹之音。
大殿之内,暖融酒香。舞姬身着轻纱,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宴席上,公卿大臣们推杯换盏,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一片欢声笑语,仿佛四海升平,盛世永固之象。
当今天子高坐在龙椅上,坐在皇帝身旁的,不是后宫妃子,而是当朝太师——辛貂。
辛貂身形肥硕,像一堆松弛无力的肉山堆叠在座椅里。不过才不惑之年,脸上却已老态横生,眼袋浮肿下垂,眼周乌黑青白。
他的座椅,乃是一张紫檀蟠蛟椅,椅背甚至比天子的龙椅还要高上几分。
群臣恭贺敬酒时,也是先小心翼翼地朝拜太师辛貂,才敢望向龙椅上的皇帝。这地位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就在这一派祥和之下。
忽地,一位身着旧袍的霜发老臣踉跄着出列,重重跪倒在地,声音悲怆道:“陛下!近年来灾荒连连,流民百万,易子而食!各地叛军已据半壁江山,虎视眈眈!朝廷若再不发兵征剿,我大虞……危矣啊!”
话音落地,群臣鸦雀无声,目光惊恐地望向座上的太师辛貂,旋即又迅速低下,不敢与之对视。
满朝文武,谁不知太师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一个月前,一位御史不过是在私宴上,随口感慨了一句:“太师府中仆役,如今在外行走,气焰也未免太过了些。”
言语间并无半分指摘辛太师本人之意。可这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了辛貂耳中。
第二日,那位御史便被随便安了个罪名,被拿下诏狱,当夜就“畏罪自尽”,人头落地。
如今,朝中以辛貂为首的权臣当道,辛貂说一句四海升平,便无人胆敢说半个“乱”字。
这位老臣不知得罪辛貂的下场吗?
自然不是。
他是三朝老臣,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位极人臣,再到如今这行将就木的老朽,他亲眼看着曾经强盛的王朝,在两代昏庸无能的君主手中,一步步走上末路。
此刻,王朝的命脉已是悬在尖刀之上,群臣的沉默,是对江山社稷最大的背叛!
辛貂面色不悦,“于太傅这是老糊涂了。”
说罢,他微微抬手,便有两个侍卫朝殿中跪伏的于太傅逼近。
“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这天下吧!”他字字泣血,声嘶力竭:“如今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是叛军蜂起,社稷倾颓!”
侍卫已将他架了起来,龙椅上的皇帝却是一脸惊恐,目光甚至是有些惊骇地打量着身旁面色铁青的辛太师。
太傅望向低头缩颈的朝臣,痛心疾首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们……你们怎能为了保全自己,与这窃国蠹虫同流合污,弃江山社稷安危于不顾!你们可对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老臣无能,不能替陛下扫清奸佞,唯有一死,以血明志!望陛下……行人君之责,勿负江山社稷……”
话音落地,那太傅便猛地转身,朝一旁的石柱一头撞去。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霎时间,整个大殿内一片死寂。
有人撇开了眼,心头重叹,不忍目睹;有人只当是死了个无关要紧之人,更是暗自斥责他扰了今日宴席之雅兴。
在一众武将中,一位面容刚毅的将军缓缓站起身来。
此人名为卓青,一生戎马。二十七岁时便因抗击蛮夷有功,被先帝封为武安公,风头无两。如今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他一个有着赫赫战功的公侯却处处受制于人。
看着以死明志的老臣,他悲愤交加,却也不得不忍。
在满殿死寂、无人敢言之时,卓青开口道:“陛下,于太傅乃三朝元老,一生忠勤体国,辅佐三代君王,功在社稷!今日虽言语或有冲撞,然其心可悯,其志可哀!臣恳请陛下念在太傅数十年鞠躬尽瘁、一生忠烈,全其身后哀荣,以慰忠魂,亦显陛下仁德。”
或许是鲜血刺穿了皇帝被酒色麻痹的心神,他罕见的直接应下:“武安公所言有理,于太傅……毕竟劳苦功高,便依卿所言,务必……务必风光厚葬,以示朕之仁德!”
这话说完,大殿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皇帝自己也愣住了,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猛地转过头,目光惶恐地看向了身旁的辛貂。
辛貂那细长的眼缝下,掠过一丝不悦。
但皇帝的话已经出口,他自然不能当众驳回天子之言。
他没有说话,便是同意。
卓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悲凉更甚。他低下头,沉声道:“谢陛下隆恩。”
乐声再起,群臣继续推杯换盏,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作者有话说:“析骸而爨” 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
春秋时期,楚庄王因宋国杀了他的使臣,于是出兵攻打宋国,将宋都围困了长达半年。因城中无食,百姓陷入极度困境,所以出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也就是相互交换孩子来吃,将人的骸骨当柴烧。
第52章 宛城旧事
江陵城。
深冬时节, 天色总是灰蒙蒙的。
城外山头的老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 前些日子落的细雪覆盖在枝头上,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
寒风倦着湿意,从窗台的缝隙透进来,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带着湿冷的寒意,让人只想蜷在被窝里, 不愿动弹。
这样的天气, 最是催生倦意。
段令闻近来是越起越晚, 像是被这冬日传染了懒病。他觉得这样下去,会生出懒根,于是乎,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操练、巡防、处理军务、看书写字, 一刻也闲不下来。
这日, 在过目重新整编的军中户簿时, 段令闻忽然想起一个人。
“陈焕吗?他已经离开好些时日了, 听说是探亲戚去了吧……”军中与他交情较好的人, 都不知他的去向。
陈焕在军中也是半个谋士的存在, 按理说,他离开前也该和景谡辞别,但那段时日景谡受了重伤。于是, 他在营中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段令闻眉头微蹙,他有些话想问陈焕,可这个时候,他却偏偏不见了踪影。
从前, 他便觉得陈焕这个人很奇怪,像是真能未卜先知,又好像不是……
“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景谡打断了他的思绪。
段令闻道:“只是这寒冬腊月,世道又不太平,我……那晚喝了些酒,脑子不太清醒,他问过我,应不应去寻亲……”
这万一陈焕在寻亲路上出了什么事,那他……岂非是成了推了他一把的帮凶?
“当初陈焕能从一阶下囚,一跃成为卢信之义子,想必趋吉避凶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乱世之中,能人自有其生存之道,你不必太过担心。”
景谡将段令闻面前的簿册合上,随即走到他身后,伸手覆上他的太阳穴,轻轻揉按起来。
段令闻便顺势闭上了眼睛,身子渐渐放松,连日来的疲惫渐渐涌上,竟有些昏昏欲睡。
“万事有我。”景谡轻声道。
他将段令闻抱到榻上,又轻轻为他掖好被角,而后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内。
景谡召来亲卫,问及陈焕的下落。
亲卫回禀道:“陈焕他在云梦泽北边的一个村子住下了,他深居简出,未见与任何探子往来。”
陈焕从景家军离开时,恰逢卢信有意南下吞并景家军的势力,当时,但凡陈焕与卢信的人有任何往来,景谡都会派人杀了他。
但他却只是躲起来了,怎么看,他都只是一个寻常的贪生怕死之徒。
景谡思忖片刻,吩咐道:“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是!”亲卫应声退下。
陈焕实际上并没有谋士的魄力,景谡将他放在身边两年,除了在一些天下大事上,他尚能说出所以然来,一旦涉及到一些细节,他便哑然无声。于他而言,最好就是龟缩一隅,安稳地做个寻常百姓。
处理完陈焕之事,景谡便回了房间。
榻上,段令闻似是感到了寒意,他微微蜷缩起了身子,半个脑袋也缩在了被子下。
景谡在他身侧躺下,将人揽入怀中。
段令闻在睡梦中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顺从而又自然地贴近他的怀中,无意识地将脑袋在他颈侧轻轻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景谡微微低头,唇角含笑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而后又在他眼角轻轻落下一吻。
段令闻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是被人扰了清梦,但并未醒来,只是轻哼了一声,便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
见状,景谡不再闹他,只是轻轻扣住他的手指,一根根嵌进指缝,而后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
冬去春来。
校场之上,洗去了冬日的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呼喝操练之声。
一封急信传来。
北方有变,近二十万虞兵,北上攻打刘子穆,主力已从上郡突入,上东、邯郸等地已相继陷落。
按理来说,虞兵北上,对他们景家军而言,尚构不成威胁。
但刘子穆并没有选择与虞兵硬撼,他屯重兵于太原、巨鹿等地,以防守为主,让虞兵短时间内无法攻破。
久攻不下,虞兵内部起了矛盾。
主将辛韦,也就是当朝太师辛貂的侄子,他认为既然暂攻不下,那便调转南下,攻打势力更弱的景氏叛军。但副将卓青却不这么认为,他主张一鼓作气,趁势解决近在咫尺的刘子穆,以绝后患。
辛韦认为,北方的刘子穆占据的地方势力更强,其兵力已近三十万,何不先灭南方。
但卓青早已对双方势力作了个比较,刘子穆兵马虽多,但北方常年动乱,各势力倾轧不断,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反观南方的景家军,虽目前兵力不及,却占据江陵、南阳等富庶之地,且景家军治下严明,民心归附。
卓青并不愿意与景家军为敌,若能先取北方,待王朝稳固下来,或许能通过游说,使得景氏归附。
他指着军事舆图,对辛韦沉声道:“将军,刘子穆部众虽多,然派系林立,胜则争功,败则互诿。我军挟大胜之威,猛攻其一点,其内部必生龃龉,破之不难。若此时转而南下,长途奔袭,士卒疲惫,绝非上策。”
然而辛韦年轻气盛,一来急于建立战功以正其名;二来他对卓青这些人心存忌惮,不愿事事依从其策,显得自己无能。
他拂袖道:“待我扫平南方,绝了后顾之忧,再率大军北上也不迟。”
两人争执不下,辛韦面色愈发阴沉,他不耐烦道:“我意已决!此事关乎重大,我自会修书一封,将你我之见一并禀报太师,请他最终定夺。”
就在这一念之间,不日后,虞朝大军转而南下,下一个目标便是……宛城。
宛城位于荥阳西北,原先也是孟儒的地盘,后来,景巡吞并孟儒一方的势力,宛城便成了景家军的囊中之物。
但从地理位置来看,荥阳的位置更加重要。
因此,景家军的大军屯驻在荥阳,防守薄弱的宛城很快便被虞兵攻下。
攻下宛城后,辛韦居高自傲,认为景家军不堪一击,便大肆开起了庆功宴。
面对来势汹汹的二十万大军,景家军除去各地守城将士,能汇集的兵力只有十二万人左右。
以十二万敌二十万,其胜算并不大。
但他们的对手是辛韦。
景谡亲率景家军主力八万,屯驻在宛城二十里外的上原。上原地势平坦,两军交战,拼的是硬实力。
一开始,辛韦还听卓青的劝说,先派人查清是否有埋伏,并未立即出城应战。
不久后,探马回报,上原四周确无大规模伏兵迹象。辛韦闻言,脸上轻蔑之色更浓,当即就要下令出兵。
卓青却再次拦阻,“……即便无伏兵,此刻亦非出战良机。景谡此番率军前来,锐气正盛,且只率八万兵马,显然是早有准备。我军若贸然出战,纵然兵力占优,也必是一场惨烈消耗。”
“景谡八万大军屯于城外,粮草消耗巨大,求战不得,士气必然逐渐懈怠低落。待其师老兵疲,锐气尽失,或粮草不继欲退兵之时,我军再以精锐出城追击,必可大获全胜!”
卓青的策略,核心在于一个“稳”字。
对于如今的虞朝来说,每一战都至关重要。
辛韦听着,也觉得刚拿下宛城,不急于一时,便勉强听了他的意见:“也罢,那便依你所言,暂不出战。”
然而,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宛城外传来震天的鼓噪声。
几个景家军的军士在城外高声辱骂,历数虞朝朝廷腐败,太师辛貂专权误国,尤其是对虞兵主将——辛韦。
嘲笑他是绣花枕头,不知能不能拿起一把剑。
更是直接点名卓青,言语间带着惋惜,称其“空有将才,却明珠暗投,屈居于无能小儿之下,还要忍气吞声”,字字句句,都在挑拨离间。
这些辱骂之声,从早到晚,轮番上阵,声音洪亮,足以让城头大部分守军听得清清楚楚。
不用三天,辛韦便按捺不住了。
卓青深知,这是景谡的激将法,但辛韦显然是受了那些话的影响,对他冷眼相看,再不愿听他一字一句。
辛韦才是主将,他卓青纵使有千方百计,也无法阻拦他的一意孤行。
“我手握雄兵近二十万,兵力是景谡两倍有余,正该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歼灭其主力!岂能做那缩头乌龟,徒惹天下人笑话!”辛韦怒火中烧,果断下令出兵迎战。
两军交战,景家军这边稍作抵抗,便佯装不支,向后撤退。
辛韦见景家军一触即溃,心中狂喜,更加确信对方是兵力不足、外强中干。他挥剑大喝:“贼军已败!全军追击!擒杀景谡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虞军士气一时大振,争先恐后地向前追击,阵型在追击中逐渐拉长、散乱。
卓青见景军败退有序,沿途丢弃的辎重也颇有蹊跷,急忙派人禀告辛韦:“大将军!敌军败退恐是有诈,谨防埋伏!”
然而杀红了眼的辛韦哪里听得进去,他斥责传令兵:“休得乱我军心!再敢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就在虞军主力尽数涌入上原时,刹那间,战鼓声如雷鸣般从两侧山丘后响起。
早已埋伏多时的景家军精锐四万,如神兵天降,从左、右两翼猛然杀出。在秦凤至的带领下,一支骑兵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着辛韦所在的中军而去。
这支景家骑兵突击战力极强,目标明确,不顾一切地撕开中军外围的防御,剑指帅旗之下的辛韦。
辛韦正做着阵前斩将夺旗的美梦,忽见一支凶神恶煞的骑兵直奔自己而来,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刚才的万丈豪情瞬间湮灭。
“快!快挡住他们!”他惊慌失措,仓皇调转马头,向着宛城方向狼狈逃窜。
主帅临阵脱逃,原本就因遇伏而惊慌失措的士兵,战意崩溃。
卓青得知辛韦逃窜后,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那声音像是在笑,听得周围亲兵心头一颤。
他万万没想到,辛韦能做出不顾全军死活、只顾自己逃命的丑事。
他劝辛韦暂时不要出城应战,辛韦不听;他劝辛韦注意埋伏,辛韦仍不听;哪怕景家军的确埋伏于此,他们二十万兵力,就算是正面应战,也有八成胜利的把握。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辛韦竟然被一支偏师惊吓得逃了。
朝廷将二十万将士的性命,托付于这等贪生怕死、毫无担当的废物手中。
何其荒谬,何其可悲!
卓青仰天长叹,悲愤不已。他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为保全尽可能多的兵力,他只得收拢残部,且战且退,艰难地回退宛城。
经此上原一役,虞兵士气崩溃。
退守宛城的卓青,手中兵力已捉襟见肘,下一步面对的必是景谡的围城猛攻。
上原之败后,辛韦将吃了败仗的缘由推到卓青身上,若早些出战,景家军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在上原埋伏,他们兵多将广,本来就该主动出击。
卓青怒而拍案而起。
辛韦见状,一时间竟被惊吓得不敢说话。
见其如此胆怯,卓青怒从心头起,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便拂袖而去。
“卓将军,你别走啊!现在是要怎么办啊!”辛韦在他身后慌张地喊。
但卓青却没理会他,辛韦身为主帅却临阵脱逃,但凡景家军在外吹鼓人心,他们士气大崩,如何打?
不出他所料,接下来的时日,景家军根本不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大肆宣扬主帅在战场上狼狈而逃,甚至编成了歌谣,传入了城中,连三岁的稚童都能跟着哼唱。
辛韦气急,下令将传谣言的人都抓起来,当众斩杀,以儆效尤。
一时间,城中士兵人心惶惶。
更糟糕的是,景家军从后面断其粮道,城内存粮一日少过一日。但卓青没有放弃,他重整兵力,依靠宛城坚固的城墙,一次次打退景家军的进攻。
就这样,双方僵持了几个月。
这夜,星光黯淡。卓青决定放手一搏,亲自率领一支精锐,趁夜色掩护悄然出城,夜袭景家军大营。
他深知,此战若胜,或可提振士气,甚至有望扭转战局,趁势夺取战略要地荥阳;若败……那便是天意如此。
夜袭出乎意料地顺利,卓青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天亮时分,他发出信号,进行殊死一战。
然而……天意如此。
这些时日以来,虞兵早已消磨尽了斗志。此刻,尽管人数仍占优势,但面对养精蓄锐、士气高昂的景家军,虞兵一触即溃。
更致命的是,主将辛韦见前方战况激烈,景家军反击凶猛,贪生怕死的本性再次暴露,竟在亲兵护卫下,又一次掉头逃跑。
这下,虞兵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意志,霎时间,兵败如山倒。
卓青身陷重围,目睹此情此景,心中一片悲凉。他奋力砍杀,浑身浴血,但败局已定。
无奈,无奈。
最终,卓青力战不降,自刎殉国。
景谡感其忠烈,命人厚葬之。
逃回宛城的辛韦,根本无力组织反击。他只命令士兵拼死守城,自己却趁着混乱,带着亲信偷偷打开另一侧城门,仓皇逃命去了。
剩下的守军或降或逃,宛城很快被攻破。
城内遍地尸骸,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
段令闻站在一片狼藉中,望着这惨烈的景象,心头一股悲怆。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些熟悉而陌生的画面,心口莫名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转过头,逆着刺眼的阳光,他望向不远处一处楼阁,只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下一刻,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
一支利箭直直朝他射来,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道身影猛地扑了过来,两人一起摔倒在地,顺势翻滚了好几圈,直到躲入一处掩体之后才停下。
“嗖!”箭矢擦着他的衣袖飞过,钉入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上。
景谡眉头紧蹙,手臂依旧紧紧环着段令闻,将他牢牢护在自己怀中。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箭矢射来的方向,那处楼阁此刻已空无一人。
上一世,攻破宛城时更加艰难,他一时不备,被溃兵暗袭,是段令闻替他挡下了一箭。可现在,城中守军或降或逃,那这支冷箭,是从何而来?
或者说,城中可能还潜藏着危险?
思及此,景谡立即命人严查,绝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吩咐完这些,景谡才转过头来,却见一旁的段令闻呆呆地站着。
他连忙走过去,以为他哪里受了伤,便着急地查看他的情况,“哪里受伤了?”
段令闻缓缓抬起头,他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无事”,目光在对上景谡的一刹那,脑子里“嗡”的一声,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
“呃……”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只一瞬间,他的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闻闻!”
景谡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清楚了。
…………
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旋即又被肩胛处一阵剧痛所取代。
“段令闻!”
是景谡慌乱的声音。
视线出现一丝光亮,他费力地抬眼,可面前的人影却隔着一层血雾,看不真切。
景谡抱着他,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你撑住!段令闻,你听到没有!”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从肩上的伤口不断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红了景谡的手。
彻骨的寒意从身体蔓延开来,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唇齿间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冷……”
“将军,这箭上有毒!须立刻把箭拔出来,只是……箭镞入骨,还带有倒钩……”
直接拔箭,这疼痛非常人可忍。可时间紧急,根本来不及用麻沸散,多耽误一点时间,性命就多一分危急。
“拔!”景谡声音急切。他调整姿势,将段令闻箍在怀中。
段令闻只觉得寒意与灼烧感在体内疯狂交战,他的意识模糊不清,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军医迅速从药箱中取出一柄锋利的刀子,在火上灼烧片刻,稍冷却后,立即划开了箭杆周围的皮肉。
“唔——!”原本有些昏沉的段令闻被剧痛激醒神智,他的身体猛地弓起,本能地开始剧烈挣扎,可全身被死死禁锢。
活生生被剜开血肉的痛,比中箭那一刻还要痛苦百倍。
他哭着哀求景谡,可深入骨髓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他再受不了,哀求着景谡杀了他。
可景谡没有回应。
他想咬舌自尽,可齿关却被强迫撑开,他理智全失,顾不得什么,便狠狠咬了下去!齿尖瞬间陷入皮肉,浓郁的血腥味再次在他口腔中蔓延。
他不知道自己咬着什么,只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死死咬住。
直到箭簇被拔出,剧痛之下,段令闻疼得没有了力气,齿关松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瘫软在景谡怀里,脸色惨白。
景谡收回手臂,伸出手指揩去段令闻唇边的血迹。
段令闻迷蒙地睁开眼,看向他。
他的眼前渐渐被一层水汽弥漫,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微微颤动着。苍白的嘴唇瘪了瘪,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微弱的哽咽。
他一个字没说,可铺天盖地的委屈倾泻而来。
左眼的布巾被泪水浸湿,糊得他很难受。
景谡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布巾,轻柔地吻着他的眼角,哑声道:“对不起……”
声音渐渐模糊。
段令闻的意识陷入一片虚无之中,四周是望不到底的混沌与寂静。忽然,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很熟悉,又很陌生……
那背影挺拔,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决绝,正一步步走向更深、更暗的远方。
段令闻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他喊道:“等等!”
那背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脚步放缓了些许。
段令闻加快步伐,终于追至那人身后仅一步之遥,他再次问道:“你是谁?”
这一次,那身影终于彻底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当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段令闻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左眼处蒙住了布巾,如同他无数次梦到的自己——半瞎子。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那人只是深深地望向他,眼里一片沉寂,随即,他的身影渐渐没入深处,消失不见。
第53章 故人
段令闻眼睫颤动了几下, 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帐内光线昏暗,他怔怔地望着头顶, 好一会儿也没有回过神来。
意识像是沉在冰湖里许久,刚刚被打捞起来,带着湿漉漉的冰冷与沉重。
守在一旁的景谡,见他醒了过来,连忙放下手头之事,轻声问道:“闻闻,你醒了?”
段令闻缓缓转头看向他, 迷蒙的视线渐渐清晰。
景谡小心将他扶起, 又问道:“要不要喝水?”
见他仍有些失神, 景谡便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小心地递到他的唇边。
段令闻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水。
“大夫说你心神损耗,需静心休养一段时日。”景谡又说道:“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闻言,段令闻愣了一瞬, 而后垂眸看向自己的左肩, 他伸手轻轻按了按,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梦中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箭刃贯穿的可怖触感。
这一动作落在景谡眼中, 他眸光一紧, 片刻后, 他才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是这里不舒服?”他低声询问。
而后,他伸出手,轻轻探入了段令闻微敞的里衣, 沿着他的锁骨朝着肩胛处探去,分毫不差地覆在前世箭矢没入的位置。
段令闻抬眸看向他,两人对视,似有千言万语, 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良久,段令闻唇角翕张,艰难地开口:“你……知道,是吗?”
景谡收回了手,又替他拢好衣襟,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
“我梦见,这里中了一箭,很疼……很疼……”段令闻说得很慢,“那支箭上有毒,有人用刀子划开了伤口,刀尖不停地戳在我的骨头上……”
景谡想避开这个话题,他移开了视线,轻声道:“那些都是梦罢了,我去命人给你熬些安神汤来。”
段令闻却忽地攥住了景谡的手,“我梦到了很多事情,我想告诉你……”
“待你休息好了,再慢慢跟我说也不迟。”景谡道。
段令闻却摇了摇头,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和梦里的无数次视角一样,他看向景谡,笑了笑,“我梦到自己一直用一块布巾蒙着眼睛,就像这样……周围的人唤我半瞎子……”
“在梦里,我们也成了亲,但你……不喜欢我。”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没有喝合卺酒,你跟我说,那次的拜堂不作数……”
“后来,你喝了酒……第二天,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读书,你给我买来了书。可你总是很忙,我识字很慢,自己练的字也不好看……”
“再后来,你去征战,我便也跟着你去了。你很生气……”
“你对我很凶,从来不唤我闻闻……直到宛城之战后,我中了箭……”
“够了……”景谡出声打断了他。
“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段令闻抿了抿唇,再次问道:“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是。”
这一个字,沉重地砸在二人之间。
“这算什么?”
段令闻再难说服自己,那些一个个梦境,不仅有他与景谡不一样的开始,甚至结局。
是他,又不完全是他的……另一段人生。
景谡不想再欺骗他,可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前世的过往。
“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已经重新来过了,忘掉那些,好吗……”他的声音极轻。
段令闻只摇着头,此时,他的大脑混乱不堪,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真实的自己。
景谡看着他这般痛苦的模样,他也终于明白,那些沉痛的过往,对段令闻来说,是无法磨灭的伤害,并不是重新来过,就可以忘记前尘。
“对不起,是我错了……”
段令闻眼眶发红,他哑声质问道:“从一开始,在段家村时……你就知道了,是吗?”
景谡沉默不语。
“你说啊!”段令闻第一次朝他发怒。
最终,景谡轻轻点了点头,“是。”
“我们初见之时,你早就有了那些记忆?”段令闻声音沙哑,眼眶噙着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嗯。”
话音落下,泪水从段令闻的眼角滑落,他摇着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景谡见他情绪激动,便想要抱住他,安抚一下情绪。
段令闻挣扎着推开了他,他一直以为,现实中的景谡和梦中的景谡是不一样的,是他胡思乱想,那都不是真的。
可事情就是如此。
他宁愿景谡骗他,又或者,景谡根本就不知情。但为什么,偏偏会是这样……
段令闻脑海一片混乱,他的记忆尚未拼凑完整,应该说,他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没有想起来。
可即便如此,他一时间也无法面对景谡。
“我想一个人静静。”他撇开了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良久,屋内才传来景谡的声音,“好……”
一连几天,段令闻都刻意避着景谡。
景谡没有强迫,只命小福好好照顾他。
宛城连续历经了几次战火,正艰难地恢复生气。许多百姓面带惊惶,眼神麻木,或蜷缩在角落,或疾步行走。
景谡站在军营高处,眉头紧锁,心情愈发沉郁烦乱。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远处的伤兵营。在一片灰暗与杂乱中,一抹亮色尤为刺目。那是一个身着素白布裙的女子,正蹲在地上,为一个伤兵包扎伤口。
他并不记得军中有这样一位女医官,便侧首问身旁的亲卫:“那是何人?”
亲卫立刻前去询问,很快回来禀报:“回将军,那女子是城中的一个医女,自称覃娥,家中原是开医馆的,因战乱流离到此。因大战后,伤兵众多,军医实在忙不过来。她主动前来帮忙,医术尚可,做事也细致,若非她帮忙,许多伤兵怕是等不到医治了。”
覃娥……
是段令闻前世所结识的人中,可以称之为好友的人。
景谡沉凝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轰隆——!”
天空滚过一阵沉闷的雷鸣,天色很快便暗沉下来,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向城头。
待景谡离开后,伤兵营中的覃娥忽然抬头看去,眼底情绪翻涌,晦暗难辨,与周遭沉闷的天色几乎融为一体。
“覃娥姑娘,这几天真是太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旁边一个被救治好的伤兵挠了挠头,憨憨地笑道。
听到声音,覃娥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能帮上忙就好,你的伤口还要按时换药,千万不能沾水,好好休息才能好得快些。”
说罢,她便收拾好药箱,起身离开了伤兵营。
她朝着营地附近的小溪走去,方才救治伤兵,手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些许血污和药渍。
溪水在阴郁的天光下显得越发暗淡。
覃娥在溪边蹲下身,将药箱放在一旁。她伸出双手,浸入冰凉的溪水中,她的十指用力揉搓着,仿佛上面沾着什么脏东西。
她低垂着头,散落的碎发遮住了她部分侧脸,只能看见她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听到水声的段令闻就这么望了过去,他以为是寻常人路过,便没有发出声音,只静静地坐在溪畔大石上。
这几天,只要一想起景谡,他的心脏便会不由地抽疼。
他无法释怀那些过往,可他也无法忽视今生景谡对他的好。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所以,他选择了逃避。
“谁!”
覃娥只听见一声极轻的微叹,她猛地转过头来。
段令闻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她的声音惊得回过神。见对方是个陌生女子,且被自己无意间发出的叹息而吓得花容失色,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歉意。
“在下失礼,惊扰了姑娘。”段令闻低声道歉。
覃娥循声望去,在看清他的容貌后,眸光倏然一紧。她迅速垂下眼睫,神色恢复了寻常,“是我不该贸然来此,打扰了公子清静。”
她微微上前,目光落在段令闻的脸上,温声问道:“……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有何不适?我略通医理,或许能帮到你。”
闻言,段令闻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好意,只是近日有些疲惫,并无大碍,不劳姑娘费心了。”
“看公子的样子,应是有什么心事吧?”覃娥劝道:“恕我直言,若一直憋闷在心里,久而久之,恐损及脾脏。”
段令闻眸光微微触动,但最终还是摇头,有些事情,并非言语能够化解。
覃娥又笑着道:“瞧我这脑子,说了这么多,还没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段令闻本不善与旁人多言,但见她并无恶意,他沉默一瞬,还是低声答道:“……段令闻。”
“我叫覃娥,是景家军营里的一个女医。”
覃娥。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段令闻脑中似乎有一根弦骤然断开。
很奇怪。
分明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却在听见的刹那,心头却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仿佛在某个模糊的梦境深处,两人曾有过交集。
“轰隆——!!!”
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霹雳巨响!那雷声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在头顶炸开。
段令闻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数画面轰然涌入脑海中。
那是前世,宛城之战结束后不久。
他左肩胛处的箭伤因毒素残留,反复溃烂,难以愈合。那一阵子,又是时常阴雨天,伤处总是泛起钻心的酸痛和麻痒。
营中军医对此束手无策,只知箭上有毒,却辨不出毒性来源,用药也只能勉强压制。
那时,覃娥刚入军营不久,跟着一位老军医做事。那次换药时,老军医手上旧伤发作,覃娥便自告奋勇,看着段令闻肩头那狰狞发黑的伤处,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这毒……我在父亲留下的医书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当时老军医并未太在意,只当是她随口一说。
但这件事不知怎的被景谡知道了,他便派人让覃娥尝试做出解药。
后来,覃娥还真就调配出了解药。
正因如此,段令闻与覃娥熟悉了起来。更准确来说,是覃娥对他更为热络。
段令闻少言寡语,很少主动与人交好。在他养伤的那段时日里,覃娥会和他说起外面的很多新鲜事,段令闻时常静静地听着,又或是轻轻点头回应。
直到有一天,覃娥对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她曾有一个哥哥,也是个双儿,年纪与他相仿,只是在几年前的战乱中死了。
段令闻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自那以后,他便将覃娥当半个妹妹对待。
一直到……长安被破,景谡称帝。
他无意争权夺利,可心里也希望,或许景谡会给他一个名分。可就在那时,他却听闻,新帝为了稳固朝局,将要娶世家贵女填充后宫。
听到那个消息时,他这不中用的身子险些晕了过去。
一旁的覃娥见他脸色不好,便替他把了脉。然而,只是片刻,覃娥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
恰逢那几日,段令闻总觉得精神不济,异常贪睡,周身乏力。段令闻便以为,他可能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命不久矣。
也好。
他的心却格外的坦然,甚至做好了安然赴死的准备。但没想到,覃娥告诉他,他腹中有了一个孩子……
已经快两个月了。
孩子……他和景谡的孩子……
思绪回拢,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段令闻只觉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眼前的覃娥神色惊讶,大步朝他走来。
就在此时,一旁树丛后猛地蹿出一个人影,动作极快,抢先一步扶住了段令闻。
“夫人!”小福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覃娥止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朝四周看去。
段令闻借着小福的搀扶,勉强支撑住身体。那股眩晕感稍稍退去,随之涌上的是记忆复苏后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与荒谬。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嘀……嗒……嘀……嗒……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树上,也砸在他的脸上、身上。没多久,便浸透了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一旁的小福着急道:“夫人,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
然而,段令闻却像是没有听见。
雨越下越大,段令闻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与窒息感。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伞撑在了段令闻的头顶,瞬间隔绝了倾泻而下的雨幕。
段令闻僵硬地抬头望去,是景谡。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段令闻,看了许久。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段令闻脸上的水珠,声音低哑:“闻闻,我们回去吧……”
“回不去了。”段令闻摇着头,轻声呢喃着。
他缓缓走出景谡的伞外,他已经淋湿了衣衫,再撑伞已经无济于事了。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似乎天地之大,他却没有一个归处。
然而,他刚走出几步,整个人被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景谡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他,不许他离开,声音因急切而失了往日的沉稳:“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是我太自负,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颤抖,将脸深深埋进段令闻湿透的颈窝,“我不求你立即原谅我,但求你,别推开我,好吗?”
第54章 屯田
宛城的天, 已经接连数日不曾放晴。
灰黑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雨不算大, 却绵绵不绝,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地落着,微风夹着雨丝吹来,带着一股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湿冷。
景谡独自坐在案前,烛光昏暗。
他定定地坐了许久,而后终于忍不住将案上所有物件尽数挥开, 书册、笔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他撑着桌沿站起身, 望向窗外的雨幕, 只觉越发心烦意乱。
自那日过后,段令闻便向叔父请示,率五千兵马前往上东县,沿着上东一带, 在海内屯田下来。
这件事, 景谡甚至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公子, 将军有请!”邓桐进门禀报。
片刻后, 景谡才点头应下, “嗯。”
书房内。
景氏几位重要将领已经等待多时, 景谡姗姗来迟,他向主座上的叔父告了个罪,便坐在了一旁, 一言不发。
景巡便议起了军防,“虞军虽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现在退守在河西一带,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布防。”
“河西一带和宛城这边都需要加固城防, 另外要分兵守住落霞关。”景巡继续说着:“一来,要防止虞兵反扑,二来,北边的刘子穆一直在虎视眈眈,难免不会趁我们休整时偷袭……”
屋内众人连连点头,皆道所言有理。
景巡便抬眸看向景谡,却发现他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他皱起眉头,问道:“阿谡,此事,你有何看法?”
但景谡没有回应。
屋内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他,一旁的邓桐小声提醒:“公子……”
景谡这才转向座上的叔父,开口道:“……我要去上东县。”
“虞兵已经从上东撤防,前两日我军已派人前往上东,公子大可不必操心。”有人开口道。
座上的景巡也附和点头,“眼下,最重要的是在河内布防,静观天下之变。”
经宛城一战,虞军短时间内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事,他们得抓时间整军养兵。
屋内之人纷纷商议起天下局势。
景谡忽地站起身来,朝叔父道:“明日我便启程上东,至于宛城布防,还望叔父辛劳。”
说罢,便要起身往外走。
“站住!”景巡一声呵斥。
屋内气氛骤然紧张,其余人见状,连忙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景巡神色缓了缓,说道:“你先坐下。”
景谡沉默片刻,还是依言坐了下来,“叔父……”
“你去上东,是因为段令闻?”景巡直言问道。
“是。”
闻言,景巡眉头蹙起,“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整个人像没了魂一样,为了一个人,连正事都不顾了?这般耽溺私情,如何成就霸业?”
景谡没有说话。
景巡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那日,段令闻来找过我,说起了一些有关你的事情。”
闻言,景谡猛地抬头,眼中终于有了些微光亮。
“他来找我,请命带兵前往上东。我原想着,你与他成亲快三年了,也该考虑要个子嗣了,上东屯田派别人去也行。”景巡缓声道。
段令闻和他坦白,自己年少时伤了身子,此生恐难有孕。
景巡惊讶之余,便又问他:“此事,阿谡可知情?”
段令闻沉默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景巡这才恍然醒悟,难怪两人成亲三年,都未有一个孩子,景谡甚至提都没提过一回。
“那你为何今日要说出来?”景巡问他。
段令闻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后才缓缓道:“我想与景谡……和离。”
“不可能!”景谡霍地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便要往外走。
景巡连忙叫住他,“回来!”
可景谡却像是没听见,继续往外走去。
“你若还当我是你叔父,就给我站住!”景巡猛地拍了一下案几,气急之下,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景谡紧攥着双手,缓缓回过头来,哑声道:“叔父,我和闻闻之间,只是有一些误会罢了……”
“你此刻追去,又能如何?”景巡质问道,他不是看不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两个人都在意气用事,除了将局面弄得更僵,还能有什么结果?
景谡僵在了原地。
他知道段令闻恢复前世的记忆后,定然会恨他,甚至会离开他……
他想着,他可以向段令闻道一万次的歉,直到他原谅自己。
“景谡,你是三军统帅,多少将士、百姓都在看着你,你的肩上,扛着比儿女私情更重的担子。”景巡叹息一声。
至于和离一事,景巡只劝段令闻慎重考虑,再做决定。
景谡颓然地站在原地,挺拔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另一边。
上东县的战事比预想中更要顺利。
残存的虞军早已军心涣散,段令闻率军抵达时,虞兵不战而降。段令闻在上东盘踞近一个月,整军抚民,最后留了三百士兵守城,便继续东进。
前往海内的路崎岖难行。
大军在崇山峻岭间穿行,骤雨时常不期而至,将土路泡得泥泞不堪。
近半个月后,大军终于抵达海内。
这片平原沃野千里,因连年战乱早已荒芜,前朝修的水渠也早已淤塞。
段令闻下令全军休整三日后,便有序地命人修渠、翻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夜里,寒星微茫。
阿侬躺在草地上,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可算是弄完这一块地了。”
一旁的郭韧无聊地折着草根,随口应道:“西面那边还有几百亩地没动。”
闻言,阿侬哀嚎一声,他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抓住段令闻的手臂,用头蹭着他的肩膀,哭嚎着道:“令闻哥哥,你快说,郭韧说的都是假的……”
“嗯……”
“啊?”阿侬神色惊讶,连哭嚎都停了下来,“是真的?”
他看向郭韧,像是在问:你什么时候也会撒谎了?
郭韧眉头微蹙,他微微侧头看向段令闻,问道:“你怎么了?”
段令闻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两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缓缓站起身来,开口道:“我有些困了,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们也早些歇息吧。”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看着他有些仓促离开的背影,阿侬挠了挠头,“令闻哥哥怎么了?这些天……他好像都没怎么笑过了……”
郭韧轻轻摇了摇头。
阿侬忽然站起身来,眸光一亮,开口道:“我有办法了!”
郭韧狐疑地看向他,提醒道:“你别胡来。”
“放心,绝对不会胡来!”阿侬信誓旦旦道。
一炷香后。
阿侬从伙房那边快步走来,两边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拿着两个油纸包。
“吃点东西,就不会难过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将其中一个油纸包塞到郭韧手里。
郭韧:“……”
营帐内,段令闻手里拿着一本书,可思绪又神游天外去了。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
守夜的士兵来传,是郭校尉求见。
段令闻道:“进来吧。”
第一个快步进来的是阿侬,他嘿嘿一笑,“令闻哥哥,还没睡啊?”
“怎么了?”段令闻神色淡淡,整个人好像没什么精气神。
阿侬快步上前,笑着道:“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段令闻还没说话,阿侬便从身后拿出了那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两个拳头大的白面包子,“想不想吃!”
郭韧跟在后头,与阿侬离着好几步的距离,假装自己和他可不是一伙的。
“咳!我知道你肯定想吃,只是不好意思说。”阿侬将那油纸包塞到段令闻手中,“趁热乎着,赶紧吃了吧。”
包子的温度透过油纸传到掌心,段令闻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低头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阿侬眼巴巴地望着他。
段令闻没有说话,他抬起头,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哑声道:“很好吃。”
他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仿佛真的饿坏了。
只是眼眶微微泛红,一滴泪水无声地滚落,帐内光线昏暗,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就知道!”阿侬嘿嘿笑着,没有什么是吃点东西解决不了的。
郭韧站在一旁,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段令闻的脸上,他不动声色地拉着阿侬退下。
来到帐外,阿侬一脸疑惑,“怎么了这是?”
郭韧撇了撇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早还得去通渠呢,早些歇息。”
说罢,便转身离开。
“不要啊!”阿侬哀嚎一声,便连忙追了上去,“郭大校尉,以咱俩的关系,您行个方便,将我调去下陵,听说他们已经开始种起高粱和麦子了……”
“诶?等等我啊!”
待两人走远后,
帐内只剩段令闻一人。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咀嚼着剩下的包子,肩头微微颤抖着,压抑了多日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倾泄而出。
泪水无声地涌出。
他抬手抵住额角,努力地想勾起嘴角,好让自己没那么狼狈,可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接一滴,止不住地落下。
段令闻缓缓抬起头,哽咽低语,“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时候才让他想起前世的一切。
他本可以早些与景谡划清界限的,却还是稀里糊涂地与景谡成了亲。
这三年来的一切,这三年来景谡对他的好,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每一件都是他前世求而不得之事,此刻却仿佛都成了一场幻梦。
段令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到底算什么?
他像是被困在两世记忆的夹缝里,进退两难。
恨意难消,爱意难止……
第55章 以兵符夺权
江淮, 丹阳。
卢信端坐主位,刘子穆派来的使者立在堂下。
“卢公可还记得, 当年景氏叔侄落魄来投,是您给了他们立足之地。如今他们羽翼丰满,却将昔日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使者声音缓慢,像是要往卢信心窝子里戳似的,字字诛心,“如今他们刚经历宛城大捷,声势更盛, 便是我等, 也得忌惮三分。”
“哼!”卢信冷笑一声, “不必这般拐弯抹角,刘子穆既然派你来,想必早有谋划。你且直说,要如何对付景氏?”
去年景谡算计他这事, 他可一刻不敢相忘。数月前宛城战事, 他只恨虞军如此孱弱, 以多打少, 竟还败给了景氏。
使者闻言, 眼中精光一闪, 知道卢信已然意动。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卢公明鉴。如今景氏坐拥荥阳,控扼南北要冲, 西接河西,东临云梦泽。若任其坐大,不出三年,这天下半壁江山, 恐怕都要改姓景了。”
“眼下景氏刚经大战,兵疲马乏,正是千载难逢之机。我主愿与卢公合兵一处,共伐不义。”使者小心翼翼地撇了眼卢信的神色。
卢信沉吟良久,才道:“景氏坐拥数十万兵马,麾下猛将如云。我江淮军不过八万之数,此事恐得从长计议。”
他愿出兵也最多只有八万,合围要想成,那刘子穆必然不能出兵少于十万。
使者见卢信似有顾虑,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奉上:“我主之意,尽在于此,请卢公过目。”
卢信展开密信,眸光越发激动。
信中写明,刘子穆出兵十五万,其中,十万大军直扑宛城,正面牵制景氏主力;同时分兵五万,与卢信的江淮军合围瀚城。
沿着瀚城一路西出,最后合围宛城,景氏必然放弃坚守,而后退至荥阳。届时,他们便可将整个云梦泽以北之地尽数吞下。
到时,双方军力稍作整顿,一鼓作气,将景氏势力一举吞灭。
在信中,刘子穆许诺,合围若是成功,荆山以东之地,包括云梦泽,尽数归于卢信所有。
卢信反复扫视着信上的字,眼中光芒越发灼热,他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数日后,使者回到临城禀报。很快,双方一拍即合,十几万大军蠢蠢欲动。
海内。
段令闻靠坐在一棵银杏树下,秋风渐起,几片银杏叶子随风旋落,轻轻掠过他的肩头,随即又打着旋儿掉落在他的怀中。
原来都已经入秋了。
段令闻已经不记得,他从宛城离开了多久。
屯田最忙碌的时节已经过去,这些时日他倒是清闲了不少。只是一旦闲下来,脑海中想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段令闻正思索得出神,忽地有探子来报:“禀校尉,东面急报!有数万可疑大军沿苍山南麓行进!”
“备马。”段令闻神色一凛,当即起身。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便朝着东面山丘疾驰而去。
登上丘顶,他勒住缰绳,举目远眺,只见苍山南麓的山道上,一条黑色的长龙正蜿蜒而行。远远望去,至少有五六万之众。
这些人想绕过苍山,那么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瀚城。
瀚城并非什么险要之地,可它邻接着云梦泽。
若瀚城失守,江陵一带想要从云梦泽北上快速支援,便有了阻碍。
“八百里加急,传信荥阳。”段令闻当即下令。
“是!”
事态紧急,段令闻无法预测,这股势力会对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危害。而瀚城仅两千不到的守城士兵,面对数万大军来袭,显然不堪一击。
从海内到荥阳,即便是八百里加急,来回也得数日时间。
深思一夜过后,段令闻决定亲率三千兵马驰援瀚城,至少要守住一个月,待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与此同时,荥阳帅府内。
景巡的书房内烛火一夜未熄。
海内、宛城几道急报传来,眼下他们收到两面夹击,且大军来势汹汹。若他们集中兵力在宛城与刘子穆打消耗,那东面的瀚城便会成为卢信兵马的突破口。
局势已经严峻到了极点。
景巡与众将军商议如何应对,而这时,又一道来自宛城的八百里急报传来。
密信是景谡亲笔所书,欲留三万精锐守城,其余兵力调度瀚城。
景巡看完,眉头紧蹙。以三万守军,对抗十万……这太冒险了。
宛城一旦有失,下一个便是荥阳。
屋内众将皆以为不妥,再怎么看,瀚城可失,宛城不可丢。瀚城之围,大可从南郡、江陵等地抽调兵力增援,断不该动摇宛城根本。
此举……实在令人费解。
就连景巡都怀疑起,景谡此举是否有意气用事之疑。
毕竟,海内在瀚城后方。瀚城一失守,身处它后方的海内必然受到极大的威胁。
众将议论纷纷,皆以为集中兵力确保宛城万无一失,分兵救援瀚城,才是最稳妥的上策。
于是,景巡驳回了景谡几道急报,命他坚守宛城,不可意气用事。
随即,又命人从南郡、南阳调兵五万,江陵再抽调两万,共七万兵马驰援瀚城。
军令一道道发出,众将领命而去。
瀚城之下,烟尘蔽日。
卢信的八万江淮军如黑云压城,在城外铺展开来,营帐连绵,望不到尽头。攻城车、投石机等重型器械正在阵前组装,城头守军人心惶惶。
城楼之上,瀚城守将扶着垛口,看着下方浩荡的军容,脸色发白。
他转身对身旁神色凝重的段令闻急声道:“段校尉,敌军势大,绝非我等所能抵挡!城内满打满算不过五千人马,依末将看,不如……不如趁合围未成,向江北方向撤退,尚有一线生机!”
“还不能退。”段令闻神色凛然。
此时一退,敌军趁势追击,容易造成后方军心混乱。
“段校尉!”瀚城守将愈发焦急,“五千对八万,无疑是以卵击石啊!”
段令闻道:“城中粮食暂够一个月,我们只要守三十天,足矣。”
正面迎战自然是打不过的,但援军已经朝这边赶来,即便是要撤,也要等援军来接应。
城中守军多以步兵为主,他们现在撤退,不用多久,敌军的骑兵便追赶上来了。
瀚城守将长叹一声,随即怒而拂袖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瀚城陷入了水深火热当中。
兵力上的巨大差距,令瀚城守军每日牺牲至少几十人。苦守十日后,一名眼尖的士兵忽然指着远方惊呼:“那是不是我们的援军!”
远处,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朝着瀚城方向疾驰而来。
“不、不对!”有人惊恐道:“那不是我们的人!”
是北面狼旗,是刘子穆的人。
可刘子穆的主力不是在宛城交战吗?
段令闻猛地醒悟过来,或许,刘子穆只是佯攻宛城,实则分出偏师配合东边的卢信,从侧翼进攻,进而形成包夹之势。
也就是说,瀚城才是正面战场。
而景家军并未将主力放到这边,一旦撤退,敌方乘胜追击,且在敌军兵力优渥的情况下,我军易成溃逃之势。
“段校尉!你看见了吗?他们、他们至少十二万人!”瀚城守将猛地冲上城楼,神色惊恐,“我早就说过该撤的!若是十天前我们果断突围,尚有一线生机!可现在……现在四面八方都是敌军,“这还怎么守?你告诉我这还怎么守?!”
此话一出,周遭人心浮动。
眼下这种情况,除了开城门投降,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根本等不到援军到来。
“你这是将大家往死路逼啊!”瀚城守将痛斥道。
“难道景将军让你们驻守于此,只是因为一城一池的得失?”段令闻冷声质问:“你有没有想过,后方是大片平原之地,敌军若轻易便踏平了瀚城,那我军如何在短时间内集聚数万能抵抗敌军的优势兵力?”
更别提侧后方是海内平原,瀚城失守,那他们大片粮田将拱手让于敌军,便顺利成章变成了敌军的补给之地。
不是不能撤退,但至少要给后方时间。
瀚城的急报很快就会传到荥阳,他们要做的,便是坚守到援军赶来接应。
说罢,段令闻环视周遭士兵,朗声道:“只要再坚守一个月,你们都是功臣!谁要是怕死,那就滚一边儿去!”
只要再熬一个月的时间,等待我方援军赶来,兴许还可以打个反击。
周遭沉默片刻后,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誓死守卫瀚城!誓死守卫瀚城!誓死守卫瀚城!”
远在宛城的景谡,收到叔父让他按兵不动时,当即眉头紧蹙。
他很清楚,刘子穆若真的想从宛城这边突破他们的防线,就不可能仅派十万兵力,他定然还有后手。
而此时,卢信从东面发起进攻,要说没有事先与刘子穆串通,那是绝无可能的。
景谡压下军令,留三万精锐守住宛城,另派使者前往长安,主张将河北之地割让出来,力劝虞朝从雁门出兵攻击刘子穆后方,而自己则率其他兵马驰援瀚城。
…………
卢信大营内,气氛剑拔弩张。
“我军连日攻城,折损已逾三千!反观你军,每次攻城皆在后阵,保存实力,是何居心?”卢信麾下一员将领再也按捺不住,指着刘子穆派来的大将叱责道。
那大将冷笑一声:“真会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们攻城时畏首畏尾,几次登上城头又被杀退,尽是些无胆鼠辈!”
“你含血喷人!”
“够了!”坐于上首的卢信猛地一拍案几,面色铁青。他强压怒火,开口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拿下瀚城,景氏援军不日即至,若因你我内耗而致使功亏一篑,你我均成天下笑耳。”
“还望各位以大局为重,明日攻城,你我两部并进,务必一举破城!”
帐内众人连连点头。
话虽如此,但双方已经生了嫌隙。
第二日的攻城虽看似猛烈,实则两部人马皆存了让对方先上去消耗的心思,攻势雷声大、雨点小,这倒是给了瀚城守军喘息之机。
又一次攻城失败后,卢信在帐中暴怒,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次日黎明,卢信亲自披甲上阵,集结两方最精锐的兵马,发起了开战以来最强烈的进攻。箭矢如蝗,刀光剑影,瀚城北边的城门在猛烈轰击下,终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城门破了!杀进去!”
城内守军不得不退守巷战,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两军的尸体铺满了狭窄的街道,城内顽强的守军再一次将敌军击退。
夕阳西下,段令闻环视身边,还能站着的士兵已不足两千,个个带伤,筋疲力尽。
可卢信没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第二日,卢信调动兵马,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城门尽破,残存的守军在做最后的抵抗,战况惨烈至极。就在防线彻底崩溃之时,远方的援军终于赶到。
七万援军的加入,瞬间冲垮了攻城敌军的后方阵型,战场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可即便如此,卢信与刘子穆的联军兵力仍占据优势,他们迅速稳住阵脚,与景家援军展开了惨烈的混战。
一时间,瀚城内外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景家援军长途奔袭,人困马疲,且敌军兵力占优,继续鏖战下去,胜负难料,甚至可能被反包围。
眼见己方伤亡持续增加,援军主将在其他几位副将的苦劝下,下令撤出瀚城,退往百里外的栖霞关,依险据守。
景巡低估了瀚城这边的敌军,七万援军远远不够,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瀚城沦陷。
而实际上,若他们早些赶来,城门没破,他们还可死守,届时双方拼的就是后方粮草,而瀚城接邻云梦泽,只要守住水道,城就不会丢。
归根到底,问题在于南阳的援军身上。
南阳的主将郑东认为,瀚城必然守不住,于是大军并没有全速前进,想要依靠栖霞关而守,以致于守军伤亡十有八九。
援军较预期慢了五日,段令闻怒而责问。
帐内。
段令闻脖颈处缠着几圈纱布,他坐在下方,目光直视援军主将郑东身上。
“郑将军。”他开口便是质问:“我们守军在瀚城死守了三十五日,若你们能按预期抵达,与瀚城守军内外夹击,何至于城门被破,何至于让我数千将士血染长街,伤亡惨重。”
此番守城,五千守城士兵中,能平安撤出来的人不足一千,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伤兵残将。
“打仗,不是光靠一股狠劲就行的。审时度势,才是为将者的根本。瀚城兵微将寡,本就守不住。我率军驰援,首要任务是保全兵力,依托栖霞关天险构筑防线,这才是稳妥之道。似你那般,不计代价死守孤城,不过是匹夫之勇,徒增伤亡罢了。”
郑东认为,瀚城本就守不住,并非是他们来得太慢。
他撇了眼段令闻,继续道:“更何况,有些事……还是不要勉强。战场厮杀,刀剑无眼,本就是我等糙汉子的命。您这样的……金贵人物,何苦来受这份罪?安安稳稳待在后方,相夫教子,岂不更好?”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老郑说话比较直接,您别往心里去啊。”
总而言之,郑东并不是不知道他来晚了几日,可当着众将领的面被一个双儿指出来,他脸皮挂不住,便含沙射影般反击了回去。
他这话说得直接,帐内几位副将都变了脸色。
他们自然都知道,段令闻是公子景谡的人。但不知何故,段令闻竟独自带兵到海内屯田。有人猜,是两人之间生了嫌隙。
段令闻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他只依事实而言:“郑将军,你故意拖延,致使防线溃败,瀚城沦陷,将士枉死!依军法,我现在就能治你一个失期之罪。”
郑东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军中大事,还由不得你一个双儿来做主!”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几位副将脸色骤变,这话实在太重。
一位资历较老、面相圆滑的王副将急忙上前一步,试图打圆场,“夫人息怒,您坚守瀚城,力抗强敌,功绩卓著,我等皆佩服不已。”
随即又转向郑东,带着几分无奈:“郑将军,您也少说两句!大敌当前,正需我等同心协力,岂能自乱阵脚?些许延误,或确有缘由,眼下当务之急是共商守关之策啊!”
然而,郑东正在气头上,又被王副将这和稀泥的态度激得火气更旺。他非但没有借坡下驴,反而猛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王副将的话。
“我郑东行军打仗十几年,还轮不到一个靠……哼,上来就指手画脚,污我清名!延误?何为延误?用兵之道,在于审时度势!我保全大军,依托雄关,何罪之有?难道非要像他一样,把几千兄弟的性命都填进那座孤城,才叫懂打仗吗?!”
段令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若是一开始就撤退,不用等援军赶来,此时卢信和刘子穆的大军畅通无阻,南可威胁荥阳,北可包夹宛城,届时,这七万援军又当如何。
若去保宛城,后方空虚,一旦粮草供给不上,那才是真正的危在旦夕;若不去支援宛城,那宛城必然失守,江北之地尽数沦陷。
段令闻缓缓开口:“郑将军,若依你之言,我军从一开始就该放弃瀚城。那么请问,不用等到援军赶来,卢信与刘子穆的十几万大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他们南下可直逼荥阳,北上可合围宛城。你这七万援军,又当如何自处?”
“瀚城坚守数十日,给我军争取了调整全局战略的宝贵时间,在你眼中,怎么就成了白白牺牲?你有何脸面与我谈用兵之道?”
段令闻没再留任何余地,“若景家军的将领都如你这般,何以图天下?”
郑东被他连番质问逼得哑口无言,他理屈词穷,脸上火辣辣的,羞愤交加,却又不甘心在一个双儿面前认输。
最终,他只能强行挽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猛地一挥袖袍,侧过身去,色厉内荏地甩出一句:“哼!罢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段令闻没理会他,只朝帐内众人道:“郑东郑将军犯下失期之罪,立即以革职论处,诸位可有异议?”
“你敢?!”郑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下敌军来势汹汹,此时换下主将,他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段令闻反问。
郑东环视帐内,见众将大多低头不语,他料定无人会听从一个屯田校尉的命令,不由发出一声嗤笑,语带嘲讽:“你一个屯田校尉,凭什么革我的职,他们又凭什么听你的话?”
“凭这个,够不够资格?”
段令闻从怀中拿出一枚兵符,这正是景谡在江陵给他的兵符,代表着景家军最高军事权力。
郑东僵立在原地,“这怎么可能……”
“即刻起,由我接掌援军主将之位,诸位可有异议?”段令闻看向帐内众将。
短暂的沉寂后,那位先前试图打圆场的王副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段令闻,郑重抱拳躬身:“末将王屹,谨遵将令!愿听段将军调遣!”
帐内诸将,纷纷躬身表态。
“郑东失期渎职,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战后再行论处。”段令闻下令道。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将郑东带离了帅帐。
段令闻立即部署防御之事,要正面迎战,胜率极低,且伤亡惨重。他们现在必须占据有利地形,将这股势力拦在栖霞关外。
栖霞关外二十里,山高林密,可以设伏。
但卢信他们也不是傻子,定然会先派斥候探路,又或者绕开不利的地势。
那此时,他们如何设伏才是重中之重。
帐内众人商议过后,决定采取化整为零之策,埋伏在山林各处,打游击之战。
入夜,营帐内。
段令闻端坐在矮凳上,微微仰着头,脖颈上缠绕的纱布被阿侬小心翼翼地解开。
最后一层布料揭下后,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伤口从耳后斜着向下,堪堪擦过喉结,皮肉外翻,边缘还带着暗红的血痂。虽然已经过军医处理,但那位置之凶险,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阿侬拿着纱布的手一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再偏个几分,或是再深几寸……”
恐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他一边上药,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这要是让景将军瞧见了,可不得心疼死。”
段令闻原本呆滞望着帐顶的目光,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第56章 手握兵权
“报——!”
一斥候自前方飞驰而来, 冲到景谡马前,滚鞍下马, “公子!瀚城沦陷,卢信与刘子穆联军已经入城!”
“援军呢?”景谡问道。
斥候连忙禀报:“瀚城失守后,我军已经撤兵至百里外的栖霞关口。”
景谡沉默片刻,便将人挥退。
卢信此次来势汹汹,瀚城丢了,也是在意料之中。瀚城沦陷后,其后方的海内平原便成为了卢信的囊中之物。
不过, 得知海内数千屯田士兵随援军安全撤退后, 景谡才稍稍放下了心。
待斥候退下, 景谡立即下令,命人带三万人于海内通往上东的必经之路设伏,防止卢信分兵绕路而行。
其余大军则赶至栖霞关,与援军接应, 再作打算。
一路上, 他的神色冷到了极点, 他本打算养精蓄锐, 将重心放在北边的刘子穆上, 却不曾想, 卢信被人一煽惑,又滋长了野心。
栖霞关。
这些天来,他们靠着地形周旋, 虽暂时守住关隘,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段令闻凝神沉思之际,帐外传来急报,数万景家军正赶往栖霞关, 他们有了与敌军一战的底气!
得知主将是景谡后,段令闻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至傍晚,夕阳将群山染成一片赤金。
段令闻独自站在关墙之上,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不远处的景家军越来越近,延绵数里,约有五六万兵马。
他收回了目光,回到帐内,静静地等待景谡的到来。
但奇怪的是,景谡并没有一来到就召见守军主将。段令闻微微蹙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此时,一名亲兵匆匆进来,面带愤懑,低声道:“夫人,郑东那几个旧部,正在公子面前搬弄是非。”
“……我知道了。”段令闻轻轻点了点头,便挥退旁人。
他本不愿理会这些,他知道,军中一些将领心底并不服他,但如今战事吃紧,他若惩处过多的将领,容易使军心动摇。
如今景谡一来,倒使得那些心底不满的人,彻底发泄了出来。
他不用听,都知道那些人会说出什么话来。但不知为何,他心底竟还在乎着景谡的想法……
沉思良久后,段令闻正欲起身,帐帘却被猛地掀开。
暮色随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同涌入帐内,将昏暗的营帐都映亮了几分。
景谡快步进入帐内,他似乎很是着急,呼吸甚至还有些急促。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随着帐帘落下,帐内的光线又暗了下来。
帐内灯火摇曳,光影在景谡紧绷的侧脸上明灭不定,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映得愈发灼热。
下意识地,段令闻手心微微攥紧。
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干哑:“你是来找我问罪的?”
他利用了景谡给他的兵符,革了郑东的职,将七万大军悉数为自己所用。现在景谡来了,他尽可以将兵符收回。
诚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景谡给的。景谡能给他,也能要回去,反正……他从来就无法自己做主,不是吗?
段令闻抿了抿唇,又继续道:“郑东贻误军机,本就是犯了失期之过,我没有错。”
景谡一步步朝他走去,最终在他三步之外停了下来,声音低哑:“我怎么会怪你……”
话落,他又走近了些,半跪在地,这个动作让他的视线和坐着的段令闻齐平。
景谡的目光似乎要烙印在他的眉眼上,段令闻心头骤然一紧,自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景谡这么看着他了……
前世,他就是这么被景谡迷惑了。
明明……前世的景谡根本就不喜欢他,可他还是偶尔会露出这般神情,让段令闻一直欺骗着自己,或许景谡的心底也是在乎着他的……
段令闻撇开了头,动作间露出了缠在脖子出的大片纱布。
他这一动,景谡的目光这才落在了他的脖子处。
下意识地,景谡伸出手,指尖离那纱布只余寸许距离时,他却怎么也不敢落下,生怕弄疼了他。
他缓缓收回了手,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段令闻看向他,顺着他的目光,才知道他问的是自己脖子上的伤。
经过这么些时日,他脖子上的伤口早已经结了疤,只是段令闻却觉得那疤痕太丑陋,便一直用纱布缠着。
段令闻的指尖抚过颈间纱布,轻声回道:“守城时不小心受了伤……已经无碍了。”
“让我看看。”景谡整个人欺身靠近,身影将段令闻拢罩其中。
段令闻下意识避开了他的靠近,他想要起身退离,却被景谡攥住了手,随即整个人被拥入一个怀抱当中。
“你放开我。”段令闻推了推他,他不想再陷入这段情感当中。
“我不放。”
“你当你是谁?”段令闻的声音微哑,他更恨自己,为什么不一剑捅死景谡报仇雪恨。
“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拜过天地,在那片雪地里,你也曾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景谡将他抱得更紧,尽可能地避开他脖颈处的伤,“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在景谡赐他毒酒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了,凭什么他还能当无事发生。
“凭什么……”
段令闻又陷入了前世的梦魇当中,景谡不要他,也不要他的孩子。
“是你说过……我们拜过的堂不作数的。”段令闻自嘲般笑了笑,原来过去了这么久,他对景谡的话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闻言,景谡僵在了原地。他曾经是说过这一句话,他甚至是希望,段令闻能另寻良人,不要跟在他身边了。
但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前世他一直以为,是他喝了酒,蒙蔽了理智,才会让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可他早就对段令闻动心了,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
“你原谅我那时的话,好不好?”景谡无法否认,自己前世对段令闻的伤害,“我们这一次喝了合卺酒,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要再离开我了,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段令闻思绪骤然一滞,浑身像是僵住了。
景谡缓缓松开了他,深深地望着他,“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再离开我。”
“你骗我……”段令闻红了眼眶。
景谡无数次问过他,想要什么?
他说想要上战场杀敌,景谡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他说想要回段家村,景谡还是拒绝了他……
“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景谡道。
段令闻捏紧了手心,“我要你当着众将士的面,将兵权交给我。”
“好。”景谡点头答应。
段令闻顿了顿,又道:“……我不会把兵符还给你。”
“好。”景谡依旧没有迟疑。
段令闻继续道:“我要重建娘子军与双儿营,这次,他们只在我麾下。”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他要拉一支景家军以外的军队。
景谡也知他的意思,还是点头答应下来了。
段令闻抿了抿唇,微微垂首,没再说话。
景谡问道:“还有吗?”
沉默良久,段令闻才缓缓抬起头,眼眶泛红,眼底隐隐浮起红血丝来,他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我恨你……”
景谡的眸光一颤,呼吸仿佛停滞了刹那。心尖犹如被利刃刺穿,他知道段令闻恨他,他也理应承受……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嗯。”
随后,是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恍若一瞬,又恍若过了许久,景谡才缓缓动了。他伸出手,动作极缓,指尖虚虚地触碰到段令闻微凉的指尖,见他没有立时躲闪,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拢住他的手掌。
他的力道很轻,轻到段令闻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轻易挣脱。
但段令闻没有动,他任由景谡执起他的手。
景谡缓缓俯首,微凉的唇落在他的指节上。
一吻即离
段令闻甚至能感觉到景谡滚烫的呼吸拂过皮肤,他的手指不由地战栗了一下。
景谡缓缓松开了手,哑声道:“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
说罢,他没有再看段令闻,径直转身,掀帘而出,融入了帐外的夜色里。
帐帘落下,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他映在帐壁的影子也随之一颤。
段令闻独自坐在昏暗中,被吻过的那处指节仿佛开始发烫,顺着血液,一路灼烧到心底最深处。
次日。
栖霞关校场,三军肃立。
郑东及几名心腹被押解至台前。
景谡高声道:“郑东,瀚城危殆,你率援军而至,却逡巡不前,致使城池陷落,此失期之罪,你认是不认?”
郑东面色灰败,低头道:“末将……知罪。”
“好。”景谡颔首,他目光转向那几名部将,“尔等身为将领,在主将犯下过错后,不思劝谏,反而附和非议,动摇军心,一律革除一切军职!”
处置完毕,场中一片肃然。
景谡又道:“屯田校尉段令闻,临危受命,于瀚城率数千孤军,血战三十五日,重创敌军,为后方掉整战略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时间。今擢升为镇军上将,总领南线诸军事。南阳、南郡、江陵三地所有驻防兵马,一应军务,可先行后奏!”
此令一出,满场皆惊。
这意味着,段令闻麾下将瞬间拥有超过十万的兵力。
段令闻深知,此时的他需要一场胜战来立威,而夺回海内,在海内建立防线至关重要。
帐内,景谡将一封密信给他过目,是他们在埋伏在海内到上东的必经之路上,从后方遇到了刘子穆的兵马。
也就是说,刘子穆又派了几万人援助卢信,他们绕过了上东这座城池,想深入腹地,悄无声息绕到栖霞关后方,来个前后夹击。
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有人埋伏于此。
刘子穆的大军不得不撤退换道。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卢信已经没有援兵了。他们错过了强攻栖霞关的机会,那就只能拖延时间了。
段令闻霍然开朗,眼下卢信只能据瀚城而战。那么海内的驻防便成了突破口。
海内是一片平原之地,无险可守,只能依靠前面的荆山余脉以及瀚城作为防线。
若要夺海内,就必须将敌军赶到荆山之后,再依荆山而守。可卢信定然也在荆山设下了防守,他们的人若追击太深,易中埋伏。
帐内,众人商议着夺回海内之事。易攻却难防。
有人提议强攻。可他们能今日带兵夺回,明日卢信亦可带兵强抢。如此反复,谁也讨不到好处,反而会因为频繁的战事,毁了那片粮田。
有人提议暂时放弃海内。可这就意味着,明年开春后,这大片粮田悉数拱手相让。
他们肯让,底下的将士也不肯让!
一时间争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待众人下去后,段令闻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景谡,随即正要起身离开。
景谡忽然开口:“我有办法拿回海内之地。”
段令闻的脚步一滞,他缓缓转过头去,“那你为何方才不说?”
景谡没有解释,两人对视一眼,段令闻便知道了他的想法。
第57章 情难自禁
破晓时分, 栖霞关外。
晨雾尚未散尽,远处, 荆山山脉的轮廓在渐明的天光里层层显现,青灰色的山脊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道暖黄的金边。
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扫过平原,隐约可见的敌军营垒再过不久,海内的这大片农田就能收粮入仓,可此时已经被卢信等人占据。
这么大片的粮田,若不能拿回, 就只能烧毁了。
而景谡所说的办法, 便是疲敌与反间计。
卢信与刘子穆的联军内部不和, 且卢信此人,气量狭小,他们便只需专攻卢信防线,耗其兵马粮草, 若见刘子穆的兵马来支援, 他们便立即撤退。一来二去, 卢信必然心生不满。
然后, 再命人在卢信的军营中散布谣言, 称刘子穆已经和景家军暗中勾结, 为的就是消耗卢信的兵力,在合适的时候,一举吞并他的势力。
这个反间计并不算高明。
几次奇袭后, 刘子穆派来的大将便发现了端倪,而且,他也听到了军中流言,便连忙找上卢信, 陈明要害:“……这是敌军的离间计,我们万不可中计啊!”
卢信脸上堆起笑容,“将军多虑了,你我既已结盟,岂会因这等拙劣伎俩生疑?”
二人又说了好些话,言语客气,致力于同心协力,共破敌军。
然而,在人离开后,卢信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这些天,他们损失了兵马也就罢了,可就在他们底下的人只能吃个半饱时,刘子穆的营中却时常飘来肉香。
这当中,的确有北方粮草充足的缘故,而他们的粮草却多次遭受流匪或敌军劫道骚扰。
底下的将士怨念越来越重。
过后不久,段令闻便又派人夜袭刘子穆粮营,佯装烧其粮草,但还没动手就被守卫发现。他们按计划,留下了一些卢信营中的令旗后,便匆匆逃走。
即便,他们的主将看出,这都是敌人的离间计,奈何军心浮动,两边士兵谁也看不惯谁,终于在发生了第一次斗殴事件后。
刘子穆方的主将觉得,再这么下去,尚未等到破敌的时机,己方这边先起了内讧。
而海内这片即将成熟的粮田,若不能安稳收入囊中,反倒是成了隐患。
于是,他决定要烧了那片粮田,再退回荆山之后,依城而守。待明年开春,再与援军里应外合,一举破敌。
但卢信不同意烧粮,双方争执不下,一时没有个定论。
然而,在这个时候,海内的一小片粮田莫名被烧,所幸发现得及时。卢信连日吃亏,心头积压着怒火,无论这把火是不是刘子穆军中的人偷偷干的,都已经将他们的裂痕烧到了明处。
终于,在景家军又一次偷袭卢信的兵马,而刘子穆方援军姗姗来迟后,卢信底下的将士彻底不乐意了。
两方暗自相斗,对景家军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段令闻亲率三百轻骑再次偷袭,卢信收到消息后,愤懑不已,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不顾副将阻拦,点齐兵马冲出营寨。这一次,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卢信兵马越追越远,全然忘了戒备,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中了埋伏。
三千骑兵差点全军覆没,卢信狼狈逃了回去。
经此一役,卢信也算是明白了,为了海内这块地方,他们已经损失了太多的兵马了,留不住的干脆还是一把火烧掉算了。
就在他要下令时,军中传来急报。是景家军的密信,声称想要暂歇干戈,共分海内粮田,大家各有好处。
但密信所说,粮田是五五分成,也就是说,这片粮田根本就没将刘子穆一方的人放在眼里。
信中更是多次表明,他们景家军只与卢信这边的人打过交道,要分粮,自然只分给卢信。
刘子穆这方的守将认为,若要分粮,自己这方也要分得几成,不然底下的将士会有意见。
卢信只觉得,自己这一方损失惨重,而刘子穆他们的人什么都没做,就妄想分得粮草,他自然不乐意。
但刘子穆势大,他若想吞并南方,就还能依靠刘子穆的兵马。
于是,他又传信回去,想让景家军再退利二成,也就是说,他拿四成,景家军拿三成,而刘子穆拿三成。
理所应当,景家军这边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又传了一封密信到卢信手中。
信中大意是:我军诚心与卢公分粮,是敬重卢公是战场上的对手,那刘子穆部下畏战不前,有什么资格分得粮食?若卢公执意要如此,我军最多只能再让利一成。
也就是说,景家军分得四成,剩下六成由卢信与刘子穆分得。
但这六成如何分,这两方人都不会满意。
在他们为粮草分配争执不下时,景家军的一支偏师已经悄悄摸到了敌军后方。
是夜,火光冲天。
正当卢信与刘子穆一方的人为了那六成粮食的分配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在帐中拔剑相向时,一名哨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惊慌失措:“火!大营后方……粮草……粮草起火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震天的喊杀声从营地四周涌来,映入眼帘的是已然陷入一片混乱和火海的联军大营。
景家军的人在后方四处纵火,制造恐慌,彻底搅乱了联军的阵脚。
而正面,养精蓄锐已久的景家军主力,发起了排山倒海的攻势。
“中计了……”卢信望着眼前的景象,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咬牙切齿,“景谡此人,毫无信用可言!”
从始至终,景家军根本就没真心想要与他们分粮。
军心大乱,防线瓦解。
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向后逃窜,卢信和刘子穆的兵马,此刻再也顾不上彼此间的龃龉,混杂在一起,成了一场慌乱的大溃逃。
景家军则乘势追击,一路掩杀将溃兵一路向着荆山的方向压迫。
兵锋所向,势不可挡。
残存的士卒一路丢下辎重,仓皇逃入荆山险峻的山道,凭借地势勉强阻滞了景家军的追击。
与此同时,景家军征调的民夫和军中士卒正紧锣密鼓地抢收海内粮食。
务必在卢信等人回身反扑之前,抢收尽可能多的粮食。
“快!动作快点!能收多少是多少!”负责督管的军官大声呼喝。
整个海内平原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收割场。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外围构筑起简易防线,警惕着可能出现的零星骚扰。而在防线之内,无数民夫、士卒弯着腰,挥舞着镰刀,成片的粮食被迅速捆扎、装车。
车马川流不息,将满载的粮食以最快的速度运回栖霞关内。
“将军,靠近荆山方向的几处粮田,距离太远,敌军溃兵仍有小股骚扰,民夫过去风险太大,且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一名副将上前禀报。
段令闻看了眼景谡,而后下令道:“烧了。”
即便是烧了,也不能留下资敌。
待卢信与刘子穆联军重新整军后,整片海内粮田已经空空如也。卢信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他不仅损了兵马,还丢了海内,此仇不报非君子!
至此,海内之战,以景家军完胜告终。
栖霞关内。
庆祝海内大捷,关内大摆庆功宴。
段令闻喝了不少酒,脑袋有些晕乎,便准备回去休息。
他脚步有些虚浮,刚走出几步,耳边便传来一道声音。
“我送你回去。”
一时晕乎的段令闻没有认出是谁,便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走到大帐外,清风稍稍吹散了些酒气,段令闻的脑袋清醒了些,这才发现,在他身边的人是景谡。
他的身体僵硬了几分,下意识地猛地一挣,甩开了景谡的手,随即稍稍退离了一步,低声道:“我在这吹一下风就好了,你先走吧。”
景谡道:“你喝醉了,吹太久的风,明日可能会染了风寒。”
“我没醉。”段令闻就听见了前一句,他眨了眨眼睛,努力维持着清明,像是要证明自己没喝醉一样,他兀自向前迈了几步。
然而,他的双脚好像湿了水的棉花,走起路来格外沉重,还没走出两步,身体便是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朝一边歪去。
景谡一个眼疾手快,长臂环在他的腰间,顺势将他半搂在怀中。
而后,他又缓缓松开,将手放在段令闻的手臂上,轻声道:“我扶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段令闻没有再推开他。
但一路上,他都紧绷着身体,刻意偏着头,避开景谡的视线。
回到帐中后,景谡将人扶到榻上坐着,而后又去倒了一杯茶水,习惯性地将茶盏递到他的唇边。
待反应过来时,景谡刚要将茶盏放到段令闻手中,却只见段令闻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茶水。
帐内安静异常,景谡将茶盏放下,见段令闻还呆呆的,似乎是醉得厉害。
便是这不再对他严加防备的样子,让景谡一直克制的心弦,悄然松动。
借着帐内昏黄的灯火,景谡贪恋般静静地望着他。
“闻闻……”他轻唤了一声。
段令闻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是有所反应。
景谡俯身,缓缓靠近,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一只手抵在了景谡的身前,却迟迟没有用力推开。仿佛是无声的默许,景谡心中一直压抑的炽热情感瞬间决堤,他一手扣住了段令闻的后颈,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人拥入怀中,加深了这个吻。
酒意似乎在唇齿交缠间弥漫开更为浓烈醉人的气息。
景谡的吻开始向下游移,吮咬着他耳垂的软肉。段令闻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抗拒,又像是沉沦的喟叹,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原本抵在景谡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温热的唇沿着段令闻的颈侧流连,无法控制地在那里留下一个个痕迹。
景谡顺势将他压倒在榻上,身体紧密相贴。他的手探入松散的衣襟,抚上温热的肌肤,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捻着。
的确如景谡所愿,掌下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难以自抑地战栗起来,起了反应。
景谡唤着他的名字,细密的吻落在他的额头、眉心、眼角……
忽地,唇间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意与微微的咸涩,他的动作猛地一滞。
所有的情欲,在这一刻,骤然冻结。
景谡缓缓起身,将段令闻凌乱的衣襟拢好,又替他盖上薄被,轻声道:“对不起……”
而后,他便起身离开了帐内。
吹了一阵夜风后,景谡的理智才渐渐回拢,若是他方才继续做下去,明日段令闻酒醒后,或许只会更恨他吧……
第58章 该打
晨雾未散, 枝头挂上了薄霜。
转眼间,天气已经转冷。荥阳传来一封叔父的密信, 斥责景谡违抗军令,擅自行动,虽然夺回海内,拿下大功,但军纪如山,功过不能相抵,必须惩戒。
于是, 霜寒冻骨的天, 景谡脱了上衣, 按军纪惩二十鞭子。
“公子……”行刑的士兵握着鞭子,手在发抖,面对公子,这一鞭如何敢落下?
“打!”景谡呵斥道。
士兵犹豫片刻, 鞭子终于破空落下, 但力道依旧收敛。
景谡眉头微皱, 再次冷声道:“军令如山, 岂是儿戏, 用力打!”
行刑的士兵咬了咬牙, 终于不再留手。
“啪!”
长鞭重重抽在背脊上,瞬间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痕一道道叠加起来, 看着触目惊心。
段令闻就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只看了几眼,那血肉模糊的景象似乎刺痛了他的眼,他紧抿着唇, 倏然转身,快步离开了演武场。
二十鞭打完,景谡的后背已是鲜血淋漓。他脸色有些苍白,额间沁出冷汗,身旁亲卫连忙将他扶回帐内,又命人叫来军医。
此行来的军医是之前在宛城的覃娥,亲卫见状,有些诧异道:“李医师呢?”
领人的士卒连忙解释:“李医师旧疾犯了,刚好覃娥姑娘在,她医术很好的。”
亲卫眉头微蹙,一般来说,只有信得过的人才能靠近在公子身边,这个覃娥虽说确实是个医女,但毕竟来历不明。
景谡伏在榻上,侧头见来人是覃娥,想到她前世毕竟是段令闻信任的好友,加之此刻背上剧痛,便也未加多想,只轻轻点了点头。
覃娥提着药箱缓步上前,她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她的神色。
清理完伤口表面脏污后,她用手指蘸取了些许药膏,微微俯下身,凑得极近,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景谡的脊背,“将军,这药性烈,需稍稍忍耐。”
恰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段令闻手中还拿着一瓶金疮药,他正欲开口说话,却被眼前一幕愣了神。
只见景谡赤裸着上身伏在榻上,而覃娥姿态亲昵地俯身在其后背,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近得有些过分。
段令闻的脚步霎时钉在原地,脑袋骤然一空,本来想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好半晌,他悄然将手中的药瓶收进手心里,“我……我走错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等等……”景谡猛地起身,却牵扯到背上伤口,闷哼一声,他屏退旁人,“都退下。”
覃娥微低着头,劝道:“将军,你的伤……”
“退下。”景谡低声呵斥道。
覃娥垂首应了声“是”。
段令闻本也想离开帐内,可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景谡身前的伤疤上,那是之前在翻江蛟水寨落下的伤,他的脚步顿时沉重得无法移开一步。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是吗……”景谡维持着半撑起身的姿势,背上的伤口因方才剧烈的动作而重新渗出了血珠。
“先上药吧。”段令闻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景谡看见了他手上的药瓶,便道:“闻闻,你帮我上药,好不好?”
段令闻缓步靠近,看着背上血淋淋的伤口,终是不忍地留了下来,“你别乱动……”
这二十鞭挨得结结实实,段令闻给他上药时,指尖还是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景谡的手指紧抓着榻沿,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段令闻的动作立刻顿住,指尖悬在空中,好一会儿,他才稍稍动了动。
待上完药后,段令闻低声道:“好了……”
没有回应。
段令闻抬眸看去,只见景谡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见他额头还沁着薄汗,下意识地,段令闻伸出手,替他擦去额间的汗渍。
做完后,段令闻才反应过来,他缓缓收回手,目光不由地落在他背上的伤口上,低声呢喃道:“你是故意的……”
景谡是军中主帅,即便是叔父有意罚他,也不会让人打得这么狠。
他是一点都没给自己留情。
段令闻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起身离开了帐内。
“李医师……”段令闻来到医庐,想问他再要一些金疮药,却见医庐里面只有覃娥一人。
“见过夫人。”覃娥屈身行礼,又道:“当日在宛城外不知夫人身份,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
段令闻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温声道:“不必多礼。”
覃娥眸光闪烁,方才帐内之事,段令闻看得一清二楚,她以为,段令闻是来敲打她的。
但很显然,段令闻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他反倒是问起了覃娥这些日子在军中如何,一副极为关心她的样子。
“多谢夫人关心,一切无碍……”覃娥恭身回应。
段令闻不善言辞,沉默片刻后,便转移了话题,“若是李医师回来了,麻烦告知一下,就说我来找他要几瓶金疮药。”
覃娥微微点头,“是。”
段令闻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我。”
前世,覃娥帮了他许多,到最后覃娥还想帮他离开洛阳,只是他却坚持要与景谡道别。
那时,覃娥问他:若景谡不让你离开,又当如何?
他只说:不会的……
景谡已经得到了一切,他想要什么人都有,不会抓着他不放。
覃娥却铁了心认为,趁景谡忙于开国之事,分身乏术之时,立即离开洛阳。她会帮他易容,没有人会发现他去了哪里。
可段令闻却觉得,他与景谡的这么多年,总该有个坦坦荡荡的结束。
于是,他不顾覃娥劝阻,还是去见了景谡。因此,两人不欢而散。
或许,他若是听她的一句劝,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情发生。他会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偏壤的小村里,度过漫长的余生。
…………
两日后。
覃娥亲自将几瓶上好的金疮药送到段令闻帐内,见他唇色浅淡,便提出想为他把脉。
段令闻知道自己身子如何,刚想婉拒,可一想到这是她的好意,最终还是点头坐了下来。
覃娥的医术的确不错,和寻常大夫一样,也看出了他体内的寒症。
她眸光微闪,已有打算,“我隐约记得,我祖父留下的医书中曾有过相似记载,夫人可否让我一试?”
出于信任,段令闻没有犹豫,“那就有劳了。”
他前世喝的药太多,根本记不清到底是覃娥的药方起了作用,还是其他郎中的药方起了作用。
顺理成章地,覃娥在段令闻身边留了下来。
得知此事后,景谡眉头微蹙,他总觉得,这个覃娥目的并不简单。但毕竟,她前世是段令闻的好友,便只命人多注意她一下。
转眼又一个多月过去。
深冬时节,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帐内,众人商议来年开春后的战事,直至入夜才散去。
寒风凛冽,景谡见段令闻唇色惨淡,眉头微蹙,便料想到他寒症犯了。
他起身朝着段令闻走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抱了起来,朝内室的榻上走去。
段令闻或许是真的很难受,他没有推开景谡。
景谡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喝药?”
“喝了……”段令闻低声道,他喝的是覃娥为他调的新药方。说是祖传药方与寻常药方有所不同,初始时或有些微相冲,这是正常的事。
前世覃娥也为他调过几回药方,有时会产生相冲,只是他从未和景谡说过。
“喝了药怎么还这么难受?”
景谡正欲命人将李医师请来,段令闻却忽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凉,却让景谡心头猛地一跳。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生怕惊散了这片刻的温存。良久,才放轻了声音,“那我给你揉一揉,可好?”
段令闻缓缓松了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声应答落下,景谡小心地探入衣襟,隔着一层里衣,轻轻按揉。
段令闻起初还有些僵硬,腹中热意袭来,他渐渐放松起来,甚至无意识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这样好些了吗?”景谡低声问。
段令闻闭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景谡看着他微蹙的眉宇渐渐舒展,心下稍安,动作却未停。揉按了一阵,见段令闻已有困意,但因半靠着的姿势并不舒适。他声音放得更轻:“困了就睡吧。”
段令闻依言微微向内挪动,景谡便顺势侧着躺在外侧,手臂越过他的腰际,几乎是贴着榻沿,占据了外侧的空处。
下一刻,段令闻便感觉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
景谡的一只手臂自他颈下穿过,让他枕靠着,这个姿势将他整个人都拢在了怀中。随即他将被子盖住两人,而后又重新覆上他的小腹,这次不再是隔着里衣,而是掌心贴着他的肌肤,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段令闻的睡意消散,身体微微一僵,但背后传来的暖意太过真实,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就在段令闻似乎又要沉入睡意时,景谡忽然极轻地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段令闻的后颈上。
好似不经意间碰到一样,一触即离。
又碰了碰,又离开……
段令闻没有动静,像是默许,又像是困倦得无暇计较。这微妙的沉默滋长了景谡心底躁动的妄念。
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触碰,灼人的温度开始流连于怀中人后颈处的软肉,留下湿热的痕迹。原本规规矩矩覆在小腹上的手掌,指节开始微微曲起,指尖似有若无地游移与试探。
段令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他下意识地想蜷起身子,却被景谡从身后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与此同时,灼热的掌心覆了上去,段令闻喉间终于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闻闻……”景谡沙哑地低唤,声音含混在他的耳边。唇瓣沿着他的颈侧,轻轻吻至他衣衫松敞下裸露出的肩头。
段令闻身体微微一颤,猛地仰起头,呼吸彻底乱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能……不能再陷进去。可理智稍微回拢,却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景谡微微倾身,俯首咬住了他的耳垂,齿尖轻吮磨蹭,掌心抚弄,让他再无抵抗的力气。
帐外北风仍在呼啸,发出簌簌的轻响。
而帐内,暖意融融,将风雪彻底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开情动旖旎的气息。
“不该是这样的……”段令闻的声音带着情欲的沙哑,像是抗拒这样的亲密,又像是乞求景谡不要再这么对他了。
他更唾弃自己,如此轻而易举便又一次沦陷了进去。
伏在他身上的景谡动作一滞,他轻轻握住段令闻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
“闻闻,你打我吧。”景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混账……你打我是应该的。”
前世今生,两世加起来,段令闻只打过景谡一次。
那时,景谡已经称帝,已是九五至尊之位。景谡将段令闻关在别院后,第一次去见他时,见他仍然想要离开洛阳,想要离开他的身边。
景谡不顾他的推拒,强行要了他的身子。事后,段令闻的脸色很难看,然后一巴掌重重打在景谡的脸上。这一巴掌成了导火索,景谡再没去看他。
可景谡并不知道,段令闻打他,是以为自己腹中的胎儿保不住了。在景谡离开别院后,段令闻为了腹中的孩子,他强闯出别院,甚至打伤了一个守卫。
那些守卫尽忠职守,绝不能让他离开别院,见他脸色难看,便让人去请郎中来。
当时的段令闻说什么都不同意,且一再保证,自己只是身体有些不适,去取些药罢了,最后答应让守卫同行,才出了别院。
取完药后,段令闻又回到了别院,且亲力亲为熬煮了药汤。这些事情守卫都与景谡说过,看着并无异样。但之后景谡还是下令,没有他的准许,段令闻哪里也不许去。
段令闻没有反抗,因为大夫说,他需要静心休养才能平安生下那个孩子。因此,他对景谡所有的感情都倾注于腹中的孩子身上。
可短短几日,景谡便派人送来了一杯毒酒。
回想起从前的事情,段令闻心头一阵刺痛。是恨,是怨,最终化作铺天盖地的委屈。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倾泻而出,他想质问景谡,可声音却破碎不堪,“为什么……会这样……”
第59章 迟到的真相
洛阳别院, 烛火昏黄。
段令闻靠坐在榻上,一只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卷,轻声呢喃着什么。
窗外夜色沉沉。
忽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段令闻微微一怔,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放下书卷,起身开门。
院子的守卫似乎不见了踪影,但段令闻却没有多想,只因门外站着的是景谡身边的大内侍。
段令闻与他没见几面, 但也知道他是景氏的仆人, 是景谡信任之人。
昏暗的月色下, 段令闻没看清他的神色,只见到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一杯酒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段令闻不明所以, 出声询问。
大内侍微微躬身, 声音较往常低哑了些许:“段都尉, 奴才奉陛下旨意, 特来……为您送行。”
送行?
段令闻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道:“为……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前些日打了景谡一巴掌吗?可为何当日不发作, 现在却要……
大内侍眼帘微垂,避开了他的目光,将托盘往前伸了伸, 只重复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段都尉,请吧。”
“不……”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而大内侍却步步紧逼。
段令闻不相信,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的声音干涩颤抖:“我……我要见他。”
“段都尉。”大内侍又逼近了一步,声音晦暗:“过几日,宫里便要遴选城中世家贵女入宫,陛下恐怕没有时间来见您。”
“我可以走……离开洛阳,再不回来,绝不会妨碍他。”段令闻一步步后退,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这一动作落在了那大内侍的眼中,不过他并不意外,只是声音有些哀凉:“……已经晚了。”
他意味不明地继续道:“新朝初立,倘若天下人知道,皇族子嗣身上流着不祥的血脉……”
段令闻瞳孔骤缩。
他听过很多人说过,他是不祥、是妖邪转世,但这么多年来,景谡从未对他提及半分。
他以为,景谡是不一样的……
原来,不是不在意。
难以言喻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所有的坚持都被一句“不祥”所碾碎,困住了他三十年的枷锁最终还是将他拖进了无尽的深渊。
段令闻缓缓摘下了蒙着左眼的布巾,久逢光亮的眼睛传来一阵刺痛,他看着杯中酒,模糊的光影倒映着那金色的瞳孔。
他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脱手,碎裂声清脆。
在他短短三十年的光阴中,最无忧无虑的唯有年幼的那一段时光。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灾祸,但阿娘会哼着歌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阿爹虽然很少言语,却也会闲暇时给他编草蝈蝈逗他玩;爷爷不会嫌弃他的笨拙,在泥地教他识字……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如走马灯花般在眼前浮现。
他要回去,回段家村去,阿爹、阿娘还有爷爷都在等着他。
毒酒的灼痛在体内蔓延,四肢开始冰冷僵硬,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挪到书案前。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却仍艰难地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乞求。
直到一口血从嘴角呕了出来,血污弄脏了纸张,他颤抖地用衣袖去擦。
害怕上面的字看不清,他想要重新再写一份,可身体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他伏在案上,一只手还紧紧捂在自己的小腹上,气息渐弱,那双被世人视作不祥的异瞳从痛苦的挣扎,渐渐变成一片灰烬,最后缓缓闭上,再也没了气息。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
“……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还要与我纠缠不清?”段令闻再也控制不住,神色近乎崩溃,他无力地推着景谡,沙哑着声音道:“你走开……你走开啊!我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景谡的呼吸猛地一窒,几乎无法相信耳中听见的话。
……孩子?
前世,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段令闻每说一句话,景谡只觉得心脏被紧紧攥住,碾碎。
所以,那日段令闻脸色难看,是因为,他差点伤到了他们的孩子……
前世在别院那一巴掌后,他以为段令闻执意要离开他,甚至是厌恶他的亲近,可他只是下令禁足,等他服软……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他更不知道,那时段令闻已经怀了身孕。
段令闻蜷缩着身子,肩膀颤抖着,指尖死死地攥着掌心,压抑的呜咽声从蜷缩的身体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
前世的记忆如同最凶戾的鬼魅,蛮横地撕裂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他的眼神没有焦点,痛苦地涣散着,仿佛再一次经历着那鸩毒入骨的疼痛。
“我没有……”景谡再也无法克制,用尽全力将段令闻紧紧搂进怀里,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含了血似的,“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未让人送过毒酒。”
他的下颌紧紧抵着段令闻的发顶,一只手覆在怀中人的小腹上,那里,曾经孕育过他们的骨肉,一个他甚至来不及知晓的孩子。他的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不知道,这里有过我们的孩子……”
也许前世的段令闻并不知道,自宛城之战后的几年里,景谡心底也是希望段令闻能为他生一个孩子,因此,每回欢好结束,他总留在段令闻的体内,迟迟不愿退开。
他的这些小心思,在段令闻看来却成了戏弄。若他能早些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有那样的误会发生。
其实再回想,景谡并非没有和段令闻说过这句话。那次他率义军攻破长安,虞朝灭亡,也就意味着他们终于结束了近十年的战乱。
欣喜之下,他几乎折腾了段令闻一整夜,看着他乖乖蜷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景谡情难自禁地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闻闻,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但疲倦至极的段令闻根本没有听见,只模糊地应了一声。
算算时间,那正是前世段令闻怀孕的那一次。
上苍其实对景谡不薄,让他在短短十年的时间里就结束了虞朝的混乱统治,成为了在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最年轻的开国皇帝。他想要一个孩子,上苍也如他所愿,他本会有个孩子继承大统。
但这一切,都已经毁于他手。
“对不起,对不起……”景谡一遍遍地在段令闻耳旁道着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大内侍是叔父身边的人,前世自叔父离世后,那大内侍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对景氏忠心耿耿。
景谡不相信大内侍会擅自做主,可前世的事情已经无从查证。
若真是大内侍所为,那段令闻的死,也与他有着难以脱离的关系。
巨大的悲痛和内疚像野兽啃噬着他的理智,景谡俯身,轻轻将段令闻转过身来,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紧蹙的眉心,带着无尽的怜惜,沿着泪痕蜿蜒的湿意,小心翼翼地吻去段令闻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
他捧住段令闻冰凉的脸颊,指尖微颤,双目泛起了红血丝,眸间的痛楚不比段令闻少。
“你相信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景谡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气息不稳,“我其实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我怎么会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孩子……”
他用一遍遍的亲吻和解释,让段令闻相信自己。
段令闻的脑袋骤然一空,景谡的话像是挖空了他的心神,他神色茫然地看着景谡。
不是他……
不是他。
恨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可现在,景谡告诉他,那杯毒酒,不是他授意的。
那他又该恨谁?
那他前世的死,又算什么?一场荒谬的误会?还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
身体涌上一股寒意,段令闻的眼神变得涣散,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他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埋藏了两世的恨意被连根拔起,留下的不是一个立刻能被爱意填满的坑洞,只剩下一片无垠的虚空。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段令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又闭上了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点。
景谡知道,他说再多也无法弥补前世的伤害。他沉默了下来,只将那个蜷缩颤抖的身体紧紧拥进怀里。
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先前的质问与辩解都消失了,只剩下帐外北风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呜咽。
良久。
景谡只听见怀中人压抑的呜咽,紧接着,肩头传来微凉的湿润,很快,那湿意便无声地蔓延开来,变得愈发沉重和滚烫。
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哑声在段令闻的耳旁道:“对不起,闻闻……无论你还恨不恨我,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段令闻眼睫微颤,却始终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就这样在景谡的怀中沉沉睡去。
景谡微微低下头,借着帐内昏黄的光线,凝视着段令闻湿漉漉的眼睫,那上面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他极轻、极缓地俯身,无限怜惜地吻去他眼睫的泪水。他的手环着段令闻的腰腹,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腹上微微起伏。
这里,曾有一个他们的孩子……
是他所期盼的,融汇着两人血脉的骨肉。
仅仅是意识到那个小生命曾真实地存在过,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暖流便瞬间冲撞着他的心口,带来一阵酸麻的悸动。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迟到了太久、太久……
第60章 花香
栖霞关的冬日, 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目之所及, 唯余下茫茫一片白,覆盖了远山,吞没了古道,仿佛天地间都失了颜色。
墙头上,一面军旗低垂着,偶有寒风吹过,也只是懒懒地卷动一下。
段令闻独自一人站在高处, 目光虚虚地望着远处。
“在看什么?”景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自那晚过后, 段令闻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景谡的靠近, 但终究还是对前世的事情无法释怀。他闻声,没有回头,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句:“没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景谡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一同望向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苍茫天地。他伸出手, 动作轻缓地将段令闻的手拢入掌心中。
段令闻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却没有抽回。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城头, 景谡拢着他的手, 谁也没有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灰蒙蒙的天,斜斜地飘落了细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的肩头、发间。
景谡见他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便微微收紧了手,侧过头,轻声道:“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嗯?”
段令闻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一声极轻的应答,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景谡便牵着他的手,两人走得不快,但这条路并不长,没一会儿,便回到了屋内。
他不舍地松开了段令闻的手。
两人坐下,景谡将一杯暖茶推到段令闻身前,开口道:“方才在外面站得久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嗯。”段令闻伸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他微微抬眸,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景谡身上。
他移开了目光,又缓缓转了回去。
只见景谡的神色冷峻,然而,他额前碎发上却缀着几点雪絮,看着有些……格格不入的诙谐。
“怎么了?”景谡见他发起了呆,不由地又凑近了些。
段令闻指了指自己的额发,示意道:“这里……”
景谡闻言,用手拨弄了一下,却没有拂去,反而掩在发丝之间。
其实,即便没有拂去那雪絮,没多久后也会融化在发间。但段令闻还是微微倾身,伸出手替他拨了去。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这一世的初见。
在段家村时,景谡说他头发上有叶子,他没拍掉,景谡便伸手替他拂去……
那时,景谡拥有着前世的记忆。
段令闻愣了神。
他以为,前一世的景谡,对他是怜悯、是占有。
他可以坦然接受,景谡并不爱他。因此,他甘愿喝下了那杯毒酒,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可他难以接受……或许,前世的景谡也是爱他的。
他的唇角颤了颤,似乎是想笑,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
“怎么哭了?”
景谡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在空中顿了一下,才轻柔地覆上段令闻的脸颊,用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泪水。
段令闻问他:“为什么,在我提出想要回段家村时,你……要将我关起来?”
这个问题他前世不懂,今生也想不通。
段令闻虽爱得卑微,但心里还有一丝倔意,他无法接受景谡的枕边会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想着,只要离得远了,就看不见,听不着了,至少能为自己保留一点可怜的体面。
那时的景谡已经成了天下之主,他册封了那么多的功臣,却唯独不能答应他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以为,景谡并不爱他,所以能漠视他的痛苦,所以不需要一个流淌着‘不祥’血脉的子嗣……
这是时隔多日,段令闻第一次愿意提起前世的事情。
沉默良久。
“我,无法忍受你离开。”景谡才哑声开口:“你不要荣华,不要权位,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留住你……”
“我想着,只要把你关起来,让你哪里也去不了,等你想通了就好了……”
那时的他,当真是愚蠢而狂妄。
哪怕他对段令闻说一句:留在我身边。
又或者,若他当初能坦然回应段令闻的爱意,而不是存心逗弄他,故作没听清……
前世种种,他因骄傲自负而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最后造成这样的结果,他最该怨的人……是他自己。
景谡心口一阵钝疼,他缓缓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段令闻抱在怀中,“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前世,你有没有……娶其他的人?”段令闻艰难地开口。
哪怕这一世,景谡说过,此生只会有他一个人,可前一世呢?
前一世景谡是帝王,怎么可能没有其他人……
意识到这个,段令闻的身体倏然僵住,心口处沉闷得难受,他将手抵在胸前,想要推开景谡的怀抱。
“没有!”
景谡几乎是立刻回答,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生怕一松手,怀中人就会因这个念头而再次逃离。
他沙哑着声音道:“没有别人,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段令闻心口一震,沉默良久,抵在景谡胸前的手最终缓缓放下,他闭上了眼睛,将脸颊埋在他的怀中。
…………
时间飞逝,转眼间冬雪初融,寒意依然料峭。
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连续几日,景家军内商议开春后即将到来的战事,荥阳、宛城、栖霞关等几地密信往来频繁。
其中一封信引起了景谡的注意,虞朝有意招安北方的刘子穆。
这在上一世中未曾出现。
但今生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也许只是恰好在这一个时机,有人提出了这一件事情。
原本,景谡割让河北之地,让虞兵骚扰北境。至少,刘子穆会有所顾忌,不会大肆举兵攻打宛城。
但没想到,虞朝并不想与刘子穆为敌,这一下子峰回路转。
虞朝虽然式微,但毕竟是正统的地位,刘子穆未必不会接受招安。但这对景家军而言,便成了腹背受敌的局势。
有人认为,刘子穆若接受招安,与卢信的联盟不攻自破。这样,还能缓解目前僵持的局势。
也有人认为,刘卢联盟破裂,对他们景家军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困局,跳进了另一个更凶险的困局。
帐内议事刚毕,众人散去。
景谡问段令闻,如何看待此事?
段令闻揉了揉眉心,思忖着前世的走向。但很显然,这一步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他只能根据刘子穆的出身与性格分析一个大致可能。
刘子穆出身微末,他能在北地拉起这支队伍,靠的是狠辣的手段和实打实的利益交换。他恨朝廷,但他更想成为朝廷。
接受招安于他而言,是一条捷径。不仅能立刻摆脱叛军之名,更能借朝廷的旗号整合北方、名正言顺地扩张势力。
因而,段令闻认为,刘子穆有八成的可能会接受招安,他们必须以最坏的可能来重新筹划。
他条分缕析地说完,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景谡侧头望向他,看愣了神。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段令闻疑惑道。
还是说,他的猜想是错的,刘子穆并不会接受朝廷的招安?可在他看来,对刘子穆来说,接受招安是利大于弊之事,若是把控得当,甚至能挟天子以令不臣。
景谡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
段令闻便继续分析东面的局势,一旦刘子穆接受招安,便意味着,卢信成了他手中的弃子。按理来说,在这样的局势下,景家军和卢信联盟反刘是最好的办法。
但卢信恨不得将景谡千刀万剐,在这样的形势下,要说服卢信,简直是难如登天。
那……既然说服不下,就不说服了。
两人目光对视,不谋而合。
三月上旬,刘子穆将与卢信联盟的几万兵马悉数召回。
此举无异于向天下昭示,他刘子穆已接受了朝廷的招抚,而卢信自然而然成了他手中的弃子。
与此同时,景谡又派人到卢信后方散布消息,声称卢信在江淮称王,刘子穆必然会先剿灭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江淮王。
霎时间,流言满天飞,卢信陷入内疑部将,外失地盘的绝境。积虑之下,他忧愤交加,呕吐了一大口鲜血,身体一落千丈。
就在此时,景家军主动出击,抓住卢信军心动荡的时机。兵分两路,一路由段令闻率领收复瀚城,另一路由景谡率领,进攻后方虚空的丹阳。
内忧外患之下,卢信呕血旧疾复发,不得不仓皇后撤回防。
然而,景谡并没有打算给他喘息之机。
趁刘子穆正忙于与虞朝交涉、无暇南顾的时机,景谡集结大军,以犁庭扫穴之势,席卷江淮。卢信连战连败,一退再退,损兵折将,最终只能率领残部,退守到大江之畔的广陵。
连续的惨败与忧愤,早已拖垮了卢信的身体。
退往广陵的路上,这位曾经叱咤江淮的枭雄,在颠簸的车驾中病情急剧恶化,未及入城,便已溘然病逝。
其子根本无法驾驭其父留下的混乱局面。
面对景谡穷追不舍的主力大军,以及已完成侧翼包抄的段令闻兵马,卢信部下最终人心离散。
八月下旬,卢信之子开城投降。
江淮之地,至此易主。
广陵,军营中。
夕阳的余晖将周遭染了一层暖黄。
段令闻站在马厩旁,手里拿着一把干草,正耐心地喂着坐骑惊雪。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温顺地低下头,从他掌心衔走草料,发出呜呜的响鼻。
他不由地笑了笑,又摸了摸它的颈侧的鬃毛。
景谡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夕阳映衬着段令闻含笑的眼眸,一如当年。
似是若有所觉,段令闻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前尘旧事漫上心头,段令闻望着他,眼底情绪几经流转,最终轻轻勾唇一笑。
两人并肩缓行。
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后,两人的脚步霎时顿了顿。
那是一株百年桂花树,树上已经结了花苞,再过得半月便能盛开。
段令闻想了想,那时似乎是……花已经开了。
景谡将他抵在树下,他的背撞到树干,震得满枝金桂一颤,细小的花瓣落在二人肩头。
在被迫承受那个强势的吻时,段令闻先闻到的,是那抹甜腻的桂香。
这清香不过一瞬,便被全然夺去。
那时,景谡的吻技生涩得近乎鲁莽,带着强势的侵占,几乎要攫取他全部的气息。段令闻从最初的轻微反抗,到最后无措的接纳,唇齿间只剩下景谡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甜腥味。
“实在是差劲。”
“什么?”景谡转头看他。
话音落下,段令闻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微微侧过脸,耳根在暮色里泛起薄红,“没什么。”
景谡凝视他片刻,眸色渐深。他轻声问道:“我们重来一次,好吗?”
段令闻微微一怔,似有不解。
他尚未回应,景谡已缓缓靠近,唇瓣停在咫尺之间,近得几乎能听到呼吸交错的声音。
自解开前世的误会后,景谡一直不敢逼得太紧,他想给段令闻足够久的时间来放下过去,除去相拥而眠,他们已经许久未曾亲近。
段令闻眼睫微颤,随即缓缓闭上了眼,任由那个吻落下。
唇瓣轻轻覆上,轻柔得如同拂过脸颊的晚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以及一丝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景谡极力克制着,用尽所有的耐心与温柔,反复地、轻柔地吮吻,去覆盖那段粗暴的记忆。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在某一刻静止。
段令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轻轻攥住了景谡腰侧的衣角,他的唇瓣微启,发出一声轻吟。景谡便顺势探入,像是渴望已久的靠近,带着无尽的怜爱,小心翼翼、缓慢而珍重地缠绕,交融。
暮色渐浓,桂花树下,两人身影交缠。
恰逢一阵晚风拂过树梢,一朵早开的桂花经不住摇曳,打着旋儿落下,擦过段令闻的脸颊落在他的肩头。
他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