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溪阁。
慕昭然劳累一宿, 回来后好好地泡了一个热水澡,一边吃饭,一边看榴月端上来的几个盒子。
榴月道:“这是土宫的几位同窗给殿下送来的礼物, 祝贺殿下从地卷出来,顺利筑基, 不过殿下昨日一直不在,他们送来后就回去了。”
慕昭然好奇道:“打开来看看。”
榴月将盒子一一打开, 土宫那位大师兄送的一匣子糕点,做成了山石花草的样子,很是逼真。一打开匣子,便闻到一股清新的甜香。
慕昭然从里夹起一块“石头”尝了尝, 味道很不错, 便分给大家一同吃了。
二师姐送的也是石头,形状奇诡, 看上去是个摆件。四师兄的匣子里, 装着满满一盒五颜六色的小石头。
土宫里的人,送礼的品味还真是统一。
榴月道:“殿下的六师姐也来过, 她和五师兄的礼, 说要等你回来再亲手给你, 除此之外, 还有一个匣子,放在门口的灯龛上, 也没有留名, 不知道是谁送的。”
榴月将匣子打开给她看, 里面装着一颗指甲大小的青色扁珠,说道:“殿下,这看上去是颗青色石头。”
慕昭然看了一眼, 心想这个不知名的礼,该不会是那个不能提的三师兄送的吧?
饭后,她捏着那颗青色石头研究时,一张圆圆的脸从院门外探进来,隔着老远,朝她挥手。
“六师姐。”慕昭然迎出去。
望舒跳过门槛,鹅黄色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穿过院子里的石子路,步伐轻盈地走到她面前,笑道:“小师妹,你终于回来了。”
慕昭然牵着她进屋里坐下,望舒看一眼桌上摆的石头匣子,叹息道:“我就知道,他们肯定只会送石头。”
她这么说,倒叫慕昭然开始期待起她会送什么别具一格的礼物了。
望舒转头四下寻找,“我听说你养了一只猫灵?”
慕昭然点头,“乌团现在应该在房顶上晒太阳。”说着,便示意霜序去把乌团提溜下来。
不一会儿,霜序抱着懒洋洋的黑猫进来屋中,将它放到地上。乌团走了两步,龇牙咧嘴地打了一个呵欠,圆滚滚的身子一倒,又躺到了软垫上。
在慕昭然好奇的目光中,望舒打开随身带来的匣子,露出里面一块黑漆漆的石头,一脸得意道:“我用点石术炼了一只小老鼠给乌团玩。”
话音刚落,那匣子里的石头摇身一变,亮起两颗黑豆大的小眼睛,身后抽出一条细长的尾巴,呲溜从匣子里窜出来。
慕昭然:“……”还是石头,只不过是活的石头。
乌团抬起脑袋,猫眼珠子发出精光,弓起背脊猛地窜出去,懒洋洋的身子一下变得无比灵活,追在石老鼠后面撵,屋子里顿时响起一连串噼里啪啦的响动,还伴随着侍从们的阵阵尖叫。
霜序和南吕,一个瞬影过去接住被乌团撞飞的瓷瓶,一人唰唰唰地甩出一连串符箓,护住满屋子摇摇欲坠的物件。
乌团叼住石老鼠,四只爪子抱着它,在地上打滚。
望舒环视一圈室内狼藉,不好意思道:“我好像闯祸了。”
慕昭然扶了扶额,扯出一个微笑,“没事,乌团看上去很开心,六师姐的礼物很有新意。”
望舒黯淡下去的眼神瞬间亮起来,看到她一直捏在手里把玩的东西,好奇道:“这是什么?”
“一块青色的石头?”慕昭然递给她看,望舒接过来,走到窗边对照着明亮的日光查看,沉吟道:“这好像不是石头,看上去像是某种花种,这种子内部的纹路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慕昭然走过去,也跟着仰头去仔细查看,阳光穿透青色石头,使得它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的透明,也显露出内里交缠的纹路。
望舒盯着那纹路看了许久,忽然一抚掌道:“我想起来了,这是千颜的花种,这种花一年四季都能开花,且每次开出的花都不一样,素有‘千般花色,万种风情’的赞誉,这花长得很快,只一株就能长出好大一片花丛。”
“原来是花种。”慕昭然接过花种摩挲,这礼物倒是送到了她的心坎上,竹溪阁里虽有绿竹清幽,但瞧着总是寡淡,她前世就命人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花。
这一回才刚入天道宫,她忙着应付系统时不时的任务,都还没来得及分出心思搞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望舒好奇问道:“我其实也没见过这种花,只是在五师兄的博物志上看到过记载,据说千颜只生长在一处秘境里,那秘境五十年才开一回,大多数人进去都是奔着灵兽灵药去,少有风雅之人会专门采普通花种出来,所以外界几乎没有这种花,小师妹,这是谁送你的?”
慕昭然听着她一连串话语,神色反而沉寂下去,眼中若有所思,“送礼之人没有留下名姓,我也不知。”
她一开始以为这只是枚青色石头,非常符合土宫的送礼标准,便以为是那神秘的三师兄,但如今看来却不然。
望舒见她发愣,唤了她两声,“小师妹,小师妹?”
等慕昭然回神,她便擒着笑意,一脸得色地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匣子来,“这不巧了么?千颜花种正好能配上五师兄的礼物,放心不是老鼠,是他培育出的灵土。”
她把匣子打开来,露出满满一匣金棕色的土壤,一股沁人心脾的土灵力顿时满溢而出。
望舒满脸骄傲道:“绝山山腰的灵田虽是外门苍长老在管理,但灵田的土质都是五师兄在掌控,他最擅长的就是培育各种各样的灵土,这捧灵土最适合用来种花。”
“原来如此。”慕昭然捂脸,忽然明白五师兄为什么总看她不顺眼了,毕竟她刚入宫时,乌团就糟蹋了大片灵田。
在望舒满怀期待的眼神中,慕昭然也不好拂了她的兴致,叫人在院中南墙下清理出一片空地,泼洒下灵土,将花种埋了进去。
五师兄的灵土看着只有一小匣子,倒在地上却很快繁殖出一大片,将周围的土壤都融合进去,花种入内立即漾起灵光,不到片刻便破壳而出,生根发芽。
碧青色的嫩芽在阳光下快速生长,主干越来越粗壮,又分出数根分枝攀爬上墙头,很快长出郁郁葱葱的一丛叶冠。
浓密叶冠中随之绽放开星星点点的透明碎花,花朵饱吸了阳光,也亮出盈盈光晕,犹如漫天璀璨星斗,花香袭人。
慕昭然走近一点,托着枝丫细看上头密坠的花朵,她一碰枝丫,那花便簌簌地坠下,小巧的花瓣无比轻盈,一丝微弱清风就能将它们送上半空,随风而舞,闪动着晶莹的光芒。
有侍从跳起来去抓飘飞的花瓣,欢喜道:“哇,一闪一闪的好像萤火虫,等到了晚上一定很好看。”
望舒在旁边羡慕道:“真好看啊,不像是我们土宫的风格,也可能是和小师妹一起进入天道宫的那些人送的?”
慕昭然望着花丛,心不在焉道:“兴许是吧。”
这一丛花将整个竹溪阁都点亮了,到了夜里,果然如萤火一样缀满了夜色,为了看花,侍从们将所有的灯都灭了。
院子里都是侍从们嬉闹的声音,有人用薄薄的手帕包住一团花瓣,高举起来道:“殿下,你看,这是不是就叫囊萤映雪?”
“是呀,这要是雪天,肯定更美。”有人接话道,随即又话锋一转,“不过,确实可以采些花瓣用手帕包着做成小灯笼,挂在房间里,还香香的。”
像这种小事,慕昭然都随她们折腾,她站在廊下的阴翳里,伸出手,托了一片莹莹的花瓣入手,心中没有半点欢喜。
她轻轻舔一下唇角,那里微小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却在她心里埋下了浓重的焦虑和不安,让她忽然间变得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她初入天道宫,和旁人并无深厚交情,土宫里的师兄姐会送来贺礼,也不过是看在同窗之谊,她目前应该还没有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喜欢花。
眼前闪动的萤火花瓣,她竟忍不住怀疑这会不会是阎罗送的?
可这里是天道宫,阎罗若是碑上罪徒,又怎么可能进得来呢?
游辜雪可还在这里!
而且在这个时间段,她和阎罗根本就不认识。
难不成,阎罗也跟她一样重生了?
夜色笼住整个天道宫,刑罚堂的烛火幽幽晃着,游辜雪擦干净嘴角的血,将一切情绪起伏都封进冰冷的躯壳下,从幽室中出来。
他御剑回浮剑台时,遥遥地望见了南山侧那一丛盛放的繁花,花瓣随风飞扬在空中,像闪烁的萤火虫。
游辜雪回到悬岛上时,一只梅花鹿从覆雪殿中迎出来,围着他打转。
他拍一拍它的脑袋,“我知道你送到了,明日给你找紫灵芝吃。”
梅花鹿高兴地跳起来,呦呦叫个不停。
紫灵芝是稀有的仙草,生长在天道宫的各座悬岛和绝山之巅,但这种灵芝灵气内敛,把自己伪装得跟普通蘑菇一样,寻常人很难找到,梅花鹿成天四处吃草,也很难寻见一朵。
别的人找见紫灵芝,都是小心翼翼地捧着去药堂换灵石,有些坏人还要从它嘴里抢。
只有游辜雪曾经无意间得到一朵紫灵芝,回头看到一只鹿跟在他身后流口水,他就一点不心痛地招它过去,将那朵紫灵芝喂给了它。
梅花鹿吃人嘴短,从此以后单方面认了这个大方的剑修为主——它是懂得感恩的梅花鹿,才不是为了能吃到更多紫灵芝。
第32章
慕昭然却在为那一丛花疑神疑鬼, 她越想越深,便越是忐忑不安,最后下定决心, 下次做梦她必须得验证一下心中的猜想才行。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 她却没有再入过梦。
没有做梦,她反而还没休息好, 眼下沁着一抹淡淡的青,用脂粉盖了好久才盖住,一进土宫就被人瞧出来精神不振。
岑夫子看着她,恨铁不成钢道:“怎么今日才第一天上课, 精神就如此不济?”
慕昭然拍了拍脸颊, 努力振作起来,这时天边无数流光唰唰飞过, 破空声震得下面的树冠都簌簌地响。
金宫开课的场面一如既往地壮观, 御剑飞往西悬岛的学子络绎不绝,如流星西坠, 唰唰的御剑声, 足足过了一刻钟, 才慢慢开始变少。
天幕上留着御剑而过的划痕, 一道一道的,久久不散。
相比起来, 土宫真是清静得堪称凄凉。
岑夫子的脸色明显臭了一个度, 掏了掏耳朵, 没好气道:“这群剑修真是烦人。”
从在五行台上测天赋时,慕昭然就看出来了,岑夫子很讨厌剑修, 兴许是嫉妒剑修夫子收的学生多,不像这里,偌大的土宫,新生学子只有她一个。
她还是因为别无选择,但凡还有第二系天赋,慕昭然定然也不会修习土术,她望着头顶如流光一样飞过的剑修,说不向往,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剑修真的很帅。
她前世可是狠狠嫉妒过叶离枝的五系天赋,嫉妒她可以选择那么多道系,可以修炼那么多术法,嫉妒她持剑和云霄飏站在一起时,那无比般配的模样。
偏偏只有她,就算强撬一把剑下来,也无法给灵剑开锋,只给人徒增笑柄。
所以,当那把剑认主叶离枝时,她才会那么怨恨难平。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强行扒下了奢靡的外衣,暴露出了真正的她,有多废物,有多不堪,有多比不上叶离枝。
再显赫的出身又怎么样,那一刻,她浑身是血狼狈地匍匐在叶离枝脚边,被她的高洁衬托得越发卑微如尘土。
她越是求而不得,便越发痛恨自己为何只有土系天赋,前世这些土宫夫子来劝说她顺应天赋才能,改修土术时,她每次都会大发雷霆地将他们驱赶出去。
因为剑修在头上的臭显摆,岑夫子生怕这唯一的苗子都被他们给勾走了,用力干咳数声唤回慕昭然的注意力。
说道:“我们土术亦有很多威风的术法,如老夫主修的黄沙术,袖袍一展,黄沙漫天,可吞一切,就是剑修来了,也得被埋在黄沙之下。”
这是当然,慕昭然见识过岑夫子黄沙的威力,但想要这样的威力,得先修到化神境界才行。
岑夫子展开袍袖,说着便要给她展示一番,被林夫子及时抓住袍袖拦住,“得了,你快收收神通,这宫里草木好不容易才喘口气,你再来一次黄沙漫天,它们该不活了。”
慕昭然左右看了看,四周的植物的确生得稀疏零落,半死不活。
林夫子领着慕昭然往土宫内部的演武场,边走边说道:“今日先让你看看师兄师姐的绝活,这样你也能看看自己对什么术法感兴趣,再决定先学什么。”
虽然慕昭然继承地星诀,已经定了今后修行的路,但她也想看看师兄师姐们正经的本事,于是欣然点头:“好,那就要有劳师兄师姐们了。”
不得不说,土宫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还能只针对她来因材施教,哪像在金宫,一入门就是一大群人聚在一起挥剑,不管你想学什么剑诀,第一步都是挥剑,成天从早到晚地挥剑。
慕昭然刚踏入演武场的结界当中,就见一块大石迎面朝她砸来。
石未至,罡风先扑来面上。
慕昭然脚步猛地一顿,惊骇地睁大眼睛,整个人都被那大石上席卷而来的罡风吹得往后退去,衣袖猎猎作响。
就在她避无可避,忍不住想要抱头求饶时,石头倏地定在她前方一步远处,又被一股力道猛地拉拽回去。
慕昭然抬起头来,视野随之打开,这才看清方才那袭来面前的石头,乃是一柄石锤。
这石锤有一对,浑圆坚硬,比缸还要大,握在一尊巨大的石像手里面。
那石像看上去是一位剽悍的女将军,刀劈斧砍而成的凌厉五官和二师姐楚禹有些相似,身形足有三层楼高,周身上下皆是乌沉的青石色泽,身上裹覆的铠甲亦是石刻而成。
“她”身形看着高大,身姿却矫健,将一双石锤舞动得虎虎生风,一锤飞砸出去,能直接砸平一座山包,把演武场的地面砸裂成蜘蛛网,地面上的建筑全都被震塌下去。
石锤带起的罡风吹得整个演武场飞沙走石,地动山摇,令人不敢上前一步。
慕昭然差点叫一股罡风吹飞,抱住身边的石柱才稳住身形。
二师姐楚禹就站在那石像脚下,还不及石像膝盖高,看得慕昭然为她捏了无数把冷汗,生怕她一个不慎,就被石将军踩成一滩肉泥。
但很快慕昭然便发现,她的担忧有些多余,石将军每一次落脚都能精准地避开楚禹,反而,二师姐指哪,石将军便打哪,她们之间有一种明确的主从关系。
楚禹抬起双手,轻飘飘地合拢一拍,头上石将军亦两手展开,猛地往中间用力一撞,轰然一声巨响,那庞大的石锤瞬间碎成了千百片,碎石落到地上,迅速长成人形,竟在眨眼间组成了一支凶悍的百人石军。
这可真是又可单兵,又可群攻。
石将军屈膝半跪下来,摊开手掌,楚禹坐到“她”的掌心中,对慕昭然意气风发地扬了扬眉。
林夫子踱步来到慕昭然身边,望着演武场中的楚禹,一脸欣慰道:“此为点石术,如今土宫众人,将点石术学得最好的就属楚禹,这三丈高的女将军,便是她的石相。”
“点石术?”慕昭然瞳中映着那威武的女将军,眸光闪亮。
她先前从望舒嘴里听到过“点石术”这三个字,六师姐用点石术给乌团炼了一只石老鼠玩,搞得这几天乌团天天在竹溪阁里上蹿下跳,追着石老鼠一阵风窜过去又一阵风窜过来。
原来点石术还能如此厉害。
岑夫子抚着长须,在她另一边哼道:“都说剑修强势擅攻,能越级挑战比自己修为境界更高一层的人,实际,也不过如此,上一次天道宫弟子段位考核,你二师姐就以金丹修为,打败了金宫的元婴剑修。”
岑夫子真是随时随地都想拉踩一下剑修。
相比起来,林夫子便要谦逊许多,解释道:“那时候,楚禹也到金丹大圆满,快要破境晋升了。”
岑夫子道:“只是快要破境,不还没破境晋升么?”
“二师姐好厉害。”慕昭然确实被二师姐那威武的女将军所震撼到了。
岑夫子很满意她的反应,眼角眉梢都浮出得意之色,继续道:“楚禹是为数不多在金丹境就升为紫带弟子的人,今年她成功晋升元婴,便打算去冲击一下金带。”
在天道宫,修为并不全然代表着实力的真正高低,都是金丹境界,有的人还是黄带弟子,有的人却已经是紫带弟子了。
天道宫每一年都会举行一次弟子考核,以赤橙黄绿青蓝紫划分弟子实力,实力最高一层乃是金带。
慕昭然前世可在这弟子考核中吃了不少的苦头,她挣扎了五年,靠着丹药将自己强行提升到金丹境,也就勉强摸到绿带。
而要想获得登临钧天岛的资格,必须要达到紫带弟子实力。
慕昭然闭了闭眼,内视一眼自己丹田内的地星诀和那一颗流动生光的璀璨星石,又睁眼望向楚禹发间飞扬的紫色发带,十分向往道:“我想学点石术。”
林夫子抚掌,“好啊,甚好!”
方才还在夸耀点石术的岑夫子,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大变,急道:“好什么好,你先别着急做决定,再看看别的,我们土术除了点石术,还有很多厉害的术法,小六,快过来,给你师妹演示一手。”
正说着,又有三名夫子急匆匆赶来,“要演示也该轮到老五银安了,银安你来,给瑶光殿下演示一下你的化土术!”
四师兄在旁边举手,“二师姐过了,三师兄不在,那也该轮到我吧?五师弟排我后面去。”
慕昭然看五位夫子面红脖子粗地在那里争论,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们在抢弟子。
金宫和土宫是两个极端,前者学生多,夫子少,把游辜雪和云霄飏都拉入金宫教学了,后者则是学生少,夫子多,好不容易来一个新弟子,夫子们先抢破头。
慕昭然知道他们为何想跳过四师兄了,因为四师兄也学的点石术。
四师兄方衡看上去是一名柔柔弱弱的文士,说话也轻声细气,擅遁,能一口气钻进地下一个时辰都不出来,从这座山跑到那座山上去。
他同时修习有点石术,石相是一墩虎头的石敢当。
石敢当从天而下镇压在地上,能让方圆十里之地的邪祟无所遁形,慕昭然看着那石敢当上咆哮的虎头,都不由得心里发虚。
五师兄莫银安一身结实的肌肉,喜欢和土打交道,他热衷于把一切都变成土,慕昭然眼睁睁看着他随手往天上抓来一只路过的麻雀,在手里搓了搓,那只麻雀就变成了一团肥沃的土壤落到地上。
而且他看上去,不太待见她。慕昭然默默离他远了点。
轮到六师姐,望舒圆圆的眼睛一弯,摊开的手心里浮出一朵黄色小云,往头上抛去,那黄云迎风而长,很快覆盖住整片演武场,簌簌的黄沙瓢泼而下。
林夫子抬手,用术法给每人头顶上支起一把无形的伞,及时挡住了黄沙。
望舒挥手把那团黄云召回来,捧在手心里揉,笑道:“我跟着岑夫子学黄沙术。”她继而又不好意思道,“我的点石术修得很一般,能炼出个石老鼠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这一通展示完,整座演武场一片狼藉,岑夫子挥手撤走演武场上的结界,那些被摧毁的房屋建筑,龟裂的地面,又全都恢复了原样。
师兄师姐们的这一通演示,让慕昭然彻底打消了对土修的偏见,还开始在心里自我反省,她上辈子的眼界为什么那么狭窄,就只看得见一个剑道?
在众夫子眼巴巴的注视下,慕昭然最终选择了点石术。
贪多嚼不烂,这就跟剑术一样,入剑道之时也需要择一门剑法精修,慕昭然可以多修几门如遁土术、御空术这样的基础术法,但在石、沙、土这种大方向上,却只能专修一门。
更何况,她丹田内的地星诀,是石术法诀。
慕昭然跟随林夫子,正式开始修习点石术。
修习点石术的第一天,林夫子带她去了石林。
这一座石林辽阔壮丽,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山石,有的黑如墨砚,有的清透如水,有的浑圆如珠,有的奇异嶙峋,各式各样的山石构成了这一片苍莽的石林。
林夫子掏出一本比砖头还厚的石谱,说道:“这片石林是历年来土宫的夫子和学子们,从四方各地一块一块收集到这里的,并编写而成这本石谱。”
“这石林中不说囊尽了天下奇石,但想来也收集了七七八八,想要学习点石术,你首先需得了解它们,熟知它们的属性,感悟不同石头内部所聚的石心气,找到你的本命石。”
本命石,应该就和剑修的本命剑是一样的。
林夫子道:“就如你二师姐楚禹,她的本命石是一块玄青石,具有造化之力,你四师兄方衡的本命石,是泰山石,具有镇邪之力。”
慕昭然想起自己丹田里的坑,询问道:“本命石只有一块吗?能不能多找几块本命石?”
“你有这样的志向很不错,不过点石术难修,像楚禹那样有韧性又适合修习点石术的人少之又少,单是她,也只能精炼一枚本命石,大多数人连找到契合自己的本命石都难,何况还想多找几枚。”林夫子道。
现在土宫里面,也就只有楚禹和方衡拥有自己的本命石。
不过慕昭然的土系天赋极佳,测天赋时,那璀璨的土灵光芒令人惊艳,想来修炼点石术亦要容易一些。
慕昭然露出苦色,伸手覆在丹田处,催动灵力外引,将丹田灵基外显出来,托于掌心,“林夫子请看,这是我在地卷之中,无意间得到的一本功法,因它而筑成灵基,找一枚本命石都那么难,我若想找齐地星石,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既已跟着林夫子修习点石术,当然便不好隐瞒自己在修的心法,要是功法相斥,出什么问题,受苦的还是她。
她在金莲池中意外得到一枚星石,便以为这些石头很好找齐,现在看来只是因为蹭到了云霄飏的气运。
如果这个世界真如系统所说,是一本话本世界,云霄飏身为男主,他的身边必定机遇无穷,有不少好东西,若是都能抢先一步,抢走他的机缘的话……
慕昭然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直到被林夫子的惊叹声唤回注意力。
和慕昭然不同,林夫子精修点石术,单单只能看到她灵基之上表层的铭文,便已能感悟到这功法之绝妙,兴奋地连连赞道:“此功法精妙不俗,蕴藏无穷潜力,你所筑灵基扎实浑厚,若将此心诀修炼精通,或许真能承载五枚本命石,得到地源之力。”
这种功法当然不可能是随便获得,必是有人亲传,林夫子询问起她在地卷中遇到的人。
慕昭然按照约定,没有透露师父相关之事,就是她想透露也无从透露,那老头嘴巴紧得很,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她,好像生怕她以后会连累他的声名似的。
她自也有几分傲气在,他不肯告诉,她也就不再打探,等她改变命运、功成名就后,她一定会烧纸告诉老头,不肯当她慕昭然名正言顺的师父,是他天大的损失!叫他在九泉之下都后悔不已。
慕昭然想起他和小黄来,又不免失落,地星诀是老头老年所成,还从未现世过,林夫子也无从推断此功法来自何人。
不过天道宫的地卷,据传是那一位土修尊者所炼制,慕昭然能从地卷中承接如此衣钵,或许真是土修一道的明日之星。
林夫子对她愈发上心,说道:“我看这地星诀的铭文与星位相辅相成,紧密不分,你若好好修炼,地星诀亦会指引你寻到本命石。”
慕昭然闻言,总算有了些信心。
“你灵基已筑,又契合了一枚本命星石,当可以开始炼制石相,石相就如剑修手中之剑,与你生息相关,能炼成何种石相,因人而异。”
林夫子说着,结印放出自己的石相,地面猛地震动,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从地底深处传出。
慕昭然被惊了一跳,不过有林夫子在身边,她倒也没有太过惊慌失措,脚下地面裂开,有什么庞然大物忽然从地底顶出,将她和林夫子一起推向高处。
慕昭然抓着林夫子的袖摆,才稳住身形。
等到脚下的震动停下,他们已高居石林上空,能将整座石林尽收眼底,慕昭然垂首看下,终于看清脚下托举他们的是何物。
这是一条盘缠的庞然石蛇,蛇身鳞片都历历在目,蛇瞳乃是两枚皓石,精光内敛,栩栩如生。
“这便是我的石相。”林夫子说道,指向脚下石林,“我等修习点石术,需对世间之石了如指掌,聚石心气以成石相,在炼出石相前,你需得日日来此石林,敛石心气为己用,如有机缘,或许这林中也有你的另一枚本命星石。”
慕昭然望向密密麻麻的山石,点了点头。
脚下的巨蛇身形缩小,他们重新落到地面来,石蛇变作手镯大小,灵活地缠绕到林夫子手腕上。
林夫子引她入石林内,站定在一墩乌黑的巨石旁,教导她如何催动心法,感知石心气。
不管是修炼什么,一开始总是很枯燥的,慕昭然上辈子是没完没了地挥剑,这辈子是没完没了地摸石头。
慕昭然每天一到土宫,就钻进石林里,捧着那本厚厚的石谱,一边对照着上面的解析,一边将灵力渡入石头,去感受石心气的变化。
丹田里那些密集的铭文随着她的灵力钻入石头内,在石内游走一圈,挟一缕石心气又重新回到她体内,光芒暗淡下去。
在这期间,系统也完全消停下来,没有再忽然冒出任务,但慕昭然还是叫人留意着叶离枝的动向,每天晚上向她汇报。
今日大师兄做的酸汤米粉很合慕昭然的胃口,她一不留神多吃了两碗,在飘着亮晶晶的千颜花瓣的院子里溜达消食。
南吕跟在她身后说道:“祝轻岚在叶离枝身上设了个障眼法,遮掩住了她身上的气机,所以叶凌烟还不知晓叶离枝已经开了灵窍,每天还是让她去那山崖采露,辰时前必须采满一壶回去给她煮茶,稍有不顺心便责罚她。”
慕昭然听着无动于衷地笑两声。
南吕不忿道:“那叶凌烟明明是自己不喜欢她这个庶妹,每次尖酸刻薄地奚落叶离枝,惩罚她之时,都要攀扯殿下两句,说得好像殿下跟她是一伙的,实在令人讨厌。”
慕昭然脚步一顿,蹙起眉来。
这个叶凌烟倒是一直都没放弃向她示好,隔三差五都要派人送些新奇的玩意儿过来,还都是些合她心意的东西,毕竟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叶凌烟是真的很了解她的喜好。
慕昭然拒绝了很多次,送来的东西一概不收,也不见她,叶凌烟为了见她还想要来土宫修习,奈何她只有水木双天赋,就算岑夫子很乐意收她,她也进不来石林。
这段时间慕昭然每日都在石林里摸石头,叶凌烟在石林外徘徊了好一阵,才终于放弃。
没想到她竟还厚着脸皮在叶离枝面前说她坏话,慕昭然可不想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头来还被叶离枝记恨上。
她思忖片刻,转头对南吕道:“你给她下个符咒,不准她嘴里再提及我。”
南吕早就想这么做,连符箓都炼制出来备好了,闻言双眼冒出精光,“是,殿下,我保管叶大小姐的嘴巴里再也吐不出象牙来!”
慕昭然无奈道:“你这是什么比喻?”
南吕嘿嘿一笑,继续回禀叶离枝的近况,“叶离枝还是每夜子时就要往那山崖下去,不过不是去等着采露的,祝轻岚每夜会在那里教她修炼。”
难怪系统最近这么安静,这两人现在大概是在发展感情线,容不得她这个恶毒女配插足。
南吕继续道:“那位奉天剑君也时常过来,独自一人站在暗处看着他们,所以我也不敢靠得太近,有一夜就差点被他发现了。”
慕昭然一边散步,一边接花瓣,手心里接了一捧亮晶晶的萤火花瓣,闻言“啧”一声,竟然这么快就开始搞起三角恋了。
那日在金莲池中,她以曳纱铃救了云霄飏和叶离枝二人,虽然游辜雪大度,不需要人回报,不过他们二人或许觉得她比较小气,云霄飏事后还是送来了谢礼。
连同叶离枝的那份一起,颇有些已把她当做自己的人关照之意,也不知他们在金莲当中是不是当真什么都没做。
慕昭然心思阴暗地暗中揣度,她听到这个的消息,心里面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涌上些许不高兴的情绪,但只要不是亲眼见着他们二人,这点情绪她可以靠着理智压制下去,强迫自己将这些情情爱爱抛诸脑后。
叶离枝比前世更早地开始了修炼,慕昭然倍感压力。
她不能被叶离枝赶超过去,她必须要比她更加优秀,更加万众瞩目,至少得在叶离枝拜入灵尊座下之前,为南荣请回承天鉴,才能让那些世家不能轻易地倒向叶戎麾下。
慕昭然心事重重,没有了继续散步的兴致,挥手抛掉手里的花瓣,交代南吕继续盯着叶离枝,便回屋打坐修炼去了。
这遍布在她灵基上的地星诀,就像是个无底洞,不论她吸纳多少灵力汇入丹田,都只点亮了一小片铭文,灵基上大片的地星诀铭文都是灰败的。
她得尽早炼出自己的石相来。
第33章
慕昭然回屋后, 南吕便迫不及待的抓起自己的符咒荷包,往叶凌烟的居所去,夷则抱臂等在院门前, 跟在姐姐身后。
反正无事,南吕也习惯了这个小尾巴。
两人到了叶凌烟的居所外, 等着屋子里熄灯,夷则翻着他姐的符咒小包, 从里面抽出一叠照明符,“你有这么多照明符,不如给叶姑娘几张,她每夜提着的那盏灯都不亮, 老是滑倒。”
南吕一把抢过自己的符咒, “殿下又没说要我给她。”
夷则默了默,“这种小事, 殿下哪里会记在心上?我们做臣下的不都该懂得揣摩上意, 主动出击嘛。”
南吕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但又觉得有些奇怪, 打量他良久, 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关心叶离枝,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夷则一愣, 神情很是无语,“怎么可能?我不过是因为殿下对她关注, 才会额外关注她。”
“是么?”南吕将信将疑, 戳着他的鼻子提醒, “你没看她身边都已经有两个男人了么?你可别凑热闹。”
夷则挡开她的手,揉揉鼻子,解释道:“姐姐, 我都没跟她接触过,反倒是你们女孩子之间,更容易打好交情不是么?尤其在她困难的时候。”
南吕不可思议道:“我跟她打好交情干什么?她又不是我的殿下。”
夷则重重叹口气,看着自己姐姐竟生出了一种朽木不可雕的无奈。
叶凌烟的屋子里熄灯了,侍从们也都各自睡下,南吕不再跟他废话,给自己贴了一张符,化作一道影子潜入屋里,一炷香后,影子从墙根下钻出来,恢复人身。
南吕拍拍手掌,“搞定。”
两人又在外等了半天,等到叶离枝拎着一盏昏黄的小灯出门来,跟在她身后。
最近常常下雨,山路湿滑,小灯的光芒很暗,常常看不清脚下,叶离枝出门没多久就摔了一跤。
跟在她身后的两人都看到她衣袖遮掩下,手臂上的淤青,这位叶二小姐倒也可怜,有着小姐的名头,却连丫鬟还不如。
夷则在旁边欲言又止,南吕只好摸了摸荷包,抽出几张照明符丢给他,“你去扔到她前头的路上。”
夷则身形一晃,从原地消失,守在前路上,回头望一眼南吕所在的位置,取出一支笔来,在符咒一角画了一只简单的小蝴蝶,才将符箓放到山道旁的草丛中。
不多时,叶离枝走到那里,一道光芒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来,落入她的灯盏内,昏黄的烛光立时大涨,驱散夜色,照出光明前路。
叶离枝“咦”了一声,从草丛里捡起一叠符箓来,提着灯转头四下寻找失主,却没见到半个人影。她低头查看这些符箓,在角落上看到一只蝴蝶图案。
“蝴蝶?”叶离枝轻喃,立刻便想到了圣女殿下身边,那总是别着两只蝴蝶头钗的粉裙姑娘,听说她就是一位符修,她刚入天道宫受伤那回,也是那位粉裙姑娘一直守在她身边照顾她。
叶离枝眼中露出点笑意,朝无人的夜色中道了声谢,小心地卷好符箓,放进怀里。
接下来的路程走得很顺利,叶离枝比平日要早一些到达那片峭壁,峭壁上的崖菊花期很长,现在依然开得繁盛,一道红衣身影翘腿坐在峭壁下的一块石头上,手中正把玩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物件。
祝轻岚没料到叶离枝今日来得这样早,转过身去时,被灯盏里的亮光刺得忍不住眯眼,“怎么这么亮?”
叶离枝忙把灯盏往身后放去,祝轻岚眼睛适应了亮光,很快便发现那灯盏内燃的不是烛火,而是一张照明符,疑惑道:“这是谁给你的?”
叶离枝抱着灯,双眼被照得明亮,“应该是殿下。”
圣女殿下虽一直都对她恶声恶气,却从不曾真的伤害到她,还总是偷偷给她诸多好处,有些时候,连叶离枝自己都分不清,她究竟是否真的讨厌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在如今的境地下,任何一个帮助对她来说都极其珍贵,哪怕这只是别人的举手之劳,又或者只是闲来无事对她的施舍。
祝轻岚“啧”一声,不高兴道:“又是殿下,怎么老是她?你要是缺照明符你给我说呀,我明天就去给你搞一大堆来,别用她的了。”
祝轻岚是狐狸,夜视能力很强,就算不照灯他也能在黑暗里如履平地,叶离枝之前提的那盏小灯,对他来说,光线已经足够明亮,让他完全忽略了对叶离枝来说,那盏灯其实很昏暗。
叶离枝笑了笑,转移开话题,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镜子?”
祝轻岚举起来给她看,嘴角微撇,“照不了的镜子。”
那日在铸刃台上,慕昭然拔下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将这面镜子收回去,祝轻岚更不可能巴巴地给她送回去,他偶尔会拿出镜子看一看,镜面光亮,泛着铜面的金黄,映不出任何画面,只看到对面黑乎乎的一片。
估摸着那位圣女殿下法宝太多,早把镜子塞到角落里落灰了。
与此同时,隐藏在黑暗里的两人也瞧见了那面镜子,南吕拉低自己面前的草叶,疑惑道:“那不是殿下的双影镜么?怎么在他手里?”
眼看祝轻岚准备将镜子收起来,南吕有些坐不住了,“不行,我们得把镜子抢回来,不然万一哪天殿下拿出另一面镜子来用,这人岂不是在这头把殿下看光了。”
“等等,姐姐……”夷则话没说完,南吕已经从包里摸出一把符箓,往那山崖下冲去。
山壁之下“嘭”地腾起一股白烟,迅速将周围一大片地界都笼入其中,烟尘中响起祝轻岚警觉的呵斥:“什么人!离枝,快过来!”
夷则余光瞥见,一道光从山崖上飞落下来,也遁入了白烟中,他暗道一声“糟糕”,跟着冲进烟雾里。
在他进去之后,又有另一黑影从草丛里窜出来,哒哒地冲进烟雾中,随即响起祝轻岚吃痛的闷哼,“什么东西撞死我了,哎,谁抢了我的镜子?”
他话音未落,一道影子从烟雾中飞快冲出,不见了踪影。
南吕朝着祝轻岚声音来处甩去一张攻击符,大骂道:“不要脸!这明明是我们殿下的镜子!”
夷则紧跟着喊道:“奉天君,别出剑,我们没有恶意。”
云霄飏将叶离枝护在身后,听出这两人是瑶光圣女的人,将出鞘半寸的剑又重新压了回去。
叶离枝茫然地站在他身后,低声道:“云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云霄飏沉默了下,说道:“我睡不着,出来看星星。”
山壁下的烟雾好一会儿才散去,露出几人身影,祝轻岚扶着差点被撞断的后腰,看叶离枝和云霄飏站在一起,当即沉下脸色,说道:“离枝,你过来。”
叶离枝从云霄飏身后走出来,站在中间来回看看他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南吕哪管他们之间的纠结,朝祝轻岚摊手,“把我们殿下的镜子还回来。”
祝轻岚冷哼道:“你刚刚不是抢回去了么?”
“谁抢了?”南吕回头看向夷则,夷则摇头,“我没有。”
她又朝叶离枝和云霄飏看过去,那两人都摇头道:“我没有。”
五个人站在一起,面面相觑,“都没抢,那镜子呢?”
南吕怀疑地看向祝轻岚,审视着他的表情,“你该不会想藏着镜子偷窥我们殿下吧?”
祝轻岚见叶离枝也朝他看过来,似乎还真在怀疑他,气得想当场吐血,叫道:“谁想偷窥她啊?当初是你们殿下硬要把那镜子塞在我手里的!”
虽然,慕昭然是为了让他照看铸刃台夹壁上的剑。
夷则在后面默默道:“你刚刚不都还拿着镜子翻来覆去地看么?”
祝轻岚:“……我只是等得无聊了。”
南吕生气谴责:“等得无聊了,你就可以偷窥我们殿下?”
祝轻岚愤怒道:“我没偷窥,那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离枝,我方才也给你看过了的。”
叶离枝点点头,帮他向南吕解释,“方才那镜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云霄飏听他们来回吵了一通,说道:“现在最紧要的,还是先把镜子找到再说吧,也许是掉在了哪里也说不定。”
于是,五个人在那片山崖下翻找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慕昭然踏出门来,看到站在院门边的云霄飏和祝轻岚时,惊讶得差点被门槛绊倒,抬手揉揉眼睛,确定那两人是真实存在的,疑惑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而且还俩人一起在这里,叶离枝也不住在竹溪阁呀,走错门了吧?
云霄飏原本望着院中那一株繁盛的千颜花,听见话音转过身来,今天难得是个好天气,朝阳光芒透过枝叶洒落在他身上,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有一片飘飞的千颜花落在了他额发上。
慕昭然心脏扑通一跳,直直看向他。
云霄飏好似被她太过直白的眼神烫了一下,迅速偏头移开视线,那片莹莹闪着光的花瓣就从他额发上落了下去。
他干咳一声,说道:“我只是作为见证人来这里。”
“见证人?”慕昭然盯着云霄飏不放,“什么见证人?”
祝轻岚看着她那明显与面对自己时,截然不同的神情,轻挑眉梢,来回看看他俩,露出一点了然之色。
他抖开折扇掩唇笑起来,狐狸眼弯成两道月牙,说道:“殿下可还记得,你在地卷中时,非常热情地塞给了我一面镜子?”
慕昭然注意力都在云霄飏身上,半点眼神都没分给旁边的狐狸,“镜子?”
南吕急道:“就是双影镜啊,殿下,大长老给你的一对儿双生镜,从一面镜子可以看到另一面的情景。”
慕昭然用力闭了闭眼,终于将视线从云霄飏身上拔离开来,脑子开始运转,“双影镜,怎么了么?对,祝轻岚,你还没把镜子还我吧?现在还来吧。”
祝轻岚:“……”
南吕告状道:“他把殿下的镜子弄丢了。”
祝轻岚为自己辩解,“是你昨夜忽然来抢镜子,镜子才会丢。”
南吕往慕昭然靠过去,在她耳边小声道:“是他一直拿着镜子在偷看殿下,我才会急着去抢。”
然后她飞快地把昨夜的情形说了一遍。
他们昨夜没找到镜子,祝轻岚丢了镜子,自愿前来请罪,但他自觉镜子丢失的责任不在他一人身上,在场的几人都有责任。
叶离枝本也要来的,但她早上若不回去,叶凌烟知道了准又要罚她,且叶凌烟也不许她单独往慕昭然这边来,所以,云霄飏便代替叶离枝过来了。
云霄飏道:“双影镜既能看见另一面的情形,殿下或许能通过手里的另一面镜子找到它。”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并不看向慕昭然,在有意避开她的视线。
慕昭然也在克制着心底的情绪,说道:“我明白了,镜子我会自己找,但是丢失镜子的责任,当然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祝轻岚微微皱眉,但还是垂首认了,拱手道:“殿下想要如何?”
慕昭然昂起下巴,不怀好意道:“我还没想到,等我想好了,你记得随叫随到,奉天剑君作为见证。”
云霄飏点了点头。
祝轻岚不服气道:“为何就我一个人需要负责?”
慕昭然理所当然道:“因为镜子是从你手里弄丢的。”何况,她也不想和云霄飏扯上过多的关系,这只狐狸嘛,反正都是要被叶离枝抛弃的男三,随便玩玩。
当然,系统若是想把她和他配一起,想都别想!把狐皮剥下来给她做件披风还差不多。
云霄飏和祝轻岚两人离开后,慕昭然回到屋里打坐,默念了几遍静心诀,才将方才站在斑驳阳光下的身影从脑海里剔除出去。
悸动的心情平复下来,她从储物锦囊里取出巴掌大的铜镜,慕昭然从铜镜外圈的雕刻图腾上拂过,镜面亮起灵光,渐渐显出另一端的画面。
镜子里面一片青绿,狭长的草叶映在画面里,草叶尖上缀着一颗晶莹的露珠,啪嗒一声,滴落在镜面上。
这大概是哪个草丛里,看来是他们昨晚争抢时,把镜子掉到了山林里的某处,光看这一片草丛实在确定不了位置。
慕昭然正回忆着大长老以前教她的关于镜子的用法,她记得镜子背面有一个符文,激活这道符文,双影镜是可以彼此定位的。
只是还没等她想起来,镜子的画面里忽然闯进来一只动物脑袋,它伸出舌头一卷,将镜子周边的草叶都卷进嘴里,它吃完了周边的草,又叼着镜子去往下一处,将镜子在山溪里洗过后又丢到一边,继续吃草。
镜子角度倾斜,终于照清了那东西的全貌,是一只生着漂亮双角的梅花鹿。
梅花鹿站在一片茂盛的青草中,悠闲地吃着草,粲然朝阳将它头上的鹿角照得金灿灿的,比昂贵的珊瑚石还要漂亮。
天道宫的鹿,都长得比别处的更加威武好看,皮毛油光水滑,身上的肌肉看着就有嚼劲。
梅花鹿吃完这片草,换下一个地方时,都会把镜子叼上,遇到水溪还会洗一洗镜子,似乎把镜子当成了它的玩具。
乌团忽然跳进慕昭然怀里来,对着镜子去挠梅花鹿的角。
慕昭然见此情景,揉揉乌团的脑袋,对它道:“乌团,看清楚这只鹿,接下来你的任务就是去找到这只鹿,把我的镜子抢回来。”
也免得它成天在屋里乱窜,墙边的千颜花都被薅秃了一角。
乌团瞪着乌溜溜的猫眼睛,歪着脑袋仔细打量镜中梅花鹿片刻,仰头对她喵呜叫一声,从她怀里跳下去,跃窗而出,不见了踪影。
慕昭然随手将镜子丢到妆台上,起身往土宫去,继续进石林里摸石头。
镜子里,梅花鹿吃了一早上的草,将镜子在不同的溪水里洗了很多遍,终于吃饱之后,它才晃了晃脑袋,走过来重新叼上镜子扬起前蹄,在虚空中跺了一跺。
它的四蹄上各生出一团金色祥云,扬蹄踩上虚空,腾空而起,朝着天空中一座悬岛奔去。
空气中留下梅花鹿奔跑过后震荡的余波,很快恢复平静。
梅花鹿飞奔上浮剑台,往左侧的宫殿跑去,正好撞见一身白衣的身影从覆雪殿中出来。
游辜雪穿着一件珍珠白的宽袍法衣,腰间缠绕着一圈枝蔓状的金纹印花,压在紧束的腰带下,勒出劲瘦的腰身,右腰上垂挂着天道宫玉令。
他领到新的任务,要出天道宫诛灭一个四处为害的蛊魔。
从覆雪殿中出来时,他耳朵动了动,听到由远及近的鹿蹄声,转头看过去时,发上金带随风微微扬起。
梅花鹿飞奔到近前,在他手边蹭了一蹭,献宝一般吐出嘴里的镜子,往他手里塞。
它记得这镜子上的气息,主人捡回来的那些东西上都有些相同的气息,所以它昨夜毫不犹豫地跳进烟雾里抢了这面镜子。
游辜雪拿起镜子,一眼便认出来这镜子是谁的,他仔细感受片刻,说道:“你把狐狸的气味洗掉了?”
梅花鹿骄傲仰头,游辜雪在它头上拍了两下,“等我回来,给你找紫灵芝吃。”
他将镜子收入袖中,御剑往天道宫外飞去,流光穿过云端玉门,消失于天际。
第34章
土宫石林。
慕昭然每日早出晚归, 老老实实地待在石林又一连摸了十多天的石头,终于学会取巧。
入石林后,慕昭然照常先确定自己今日要摸的石头范围, 然后在那一片区域中,找到一墩最为高大的石头, 爬上去,盘膝坐在最顶上。
闭上眼睛, 运转灵力驱动丹田的地星诀,灵基上点亮的铭文从丹田里飞散出去,宛若一条缀满星河的飘带,飘飞在她双臂之间, 随着灵力的引导, 流淌过下方的每一块大大小小的山石。
铭文每淌过一块石头,接触到内里的石心气, 慕昭然心中便也对那石头的属性了若指掌, 比死记硬背那本石谱要快捷得多。
当那一块山石的石心气敛入地星诀中后,慕昭然只需轻轻勾手, 不管是再如何庞大沉重的山石, 都能轻而易举地受她所控, 落来她手边。
从这方面来说, 地星诀也不愧为老头嘴里的绝世功法。
然而,石林里这么多千奇百怪的石头, 有的崎岖雄伟, 有的明艳璀璨, 明明每一块看上去都那么听话,但偏偏地星诀就跟个万花丛中过的渣男一样,从一块块石头上掠过, 挟一缕石心气就跑。
竟没有一块石头能被它相中,填进丹田的坑里。
慕昭然就像是一个心急如焚的老母亲,看每一块石头都觉得俊俏,可以娶回家。
她控制着灵力一遍一遍去抚摸自己心仪的石头,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这一块红色的赤精石不好吗?这么漂亮,还具有熔炼之力,一听就很霸气,连这都瞧不上?”
地星诀从赤精石内穿过,铭文一敛,空手回到了她的丹田内。
慕昭然:“……”怎么这么挑!?
这片石林存放浩如烟海的奇石,慕昭然眼看都快要摸完了,竟都没能再契合一块本命石,丹田内还是只有那一颗独苗。
更关键的是,这石林已经算是涵盖了天下七成的石头了,她还能到哪里去再找四颗石头!地卷里那老头该不会是讹她的吧?
慕昭然不死心道:“……那这一块呢?迷石一出,可平地起一座迷城,即可攻又可守,能把敌人困死在城中。”
地星诀意思意思舔了石头一下,挟一缕石心气,又跑了。
慕昭然:“……”流氓!
慕昭然摸了一天石头,依然一无所获,被伤透了心,回到竹溪阁瘫在床榻上嚎叫:“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霜序在旁边道:“殿下才入石林月余,怎的就不耐烦了?换做我们剑修每日都得挥剑,我到现在,每天都还要挥剑三万次呢。”
慕昭然听到挥剑就心有余悸,对比起来,那还是摸石头轻松点。
她现在每日坐仙鹤去土宫,都会路过绝山的演武场,每天都能看到剑修在那里挥剑,容亭觉和宁衰也在里面,前些日子是游辜雪在那里指导弟子练剑,这几日换做了云霄飏。
慕昭然便多给了仙鹤半条鱼,让仙鹤绕道而行,免得一大早看见某人心浮气躁不说,还晦气一整天。
她刚沐浴完,躺在床沿让侍从给她护理头发,栀子油的香味弥漫在房中,侍从将她的头发梳理顺畅,用一条柔软的发带拢住乌黑顺滑的发丝,在背后绑起来。
慕昭然打了个呵欠,挥手让人退下了,乌团被派去找镜子后,只隔三差五回来一趟,竹溪阁里分外清静,也不会有猫半夜叼着石老鼠来踩她的肚子。
因为叶离枝的步步紧逼,慕昭然在修炼上感觉到了空前压力,脑子成天除了石头就是石头,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她很久都没有再做过梦。
这让慕昭然曾经的担忧,又随风散去,不再那么疑神疑鬼了。
也许真的只是她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时间能冲淡一切,哪怕她心中对阎罗有再多的愧疚,也会逐渐遗忘他,所以才不再做梦了。
先前她因为唇角的一个小破口就忽然疑神疑鬼,担惊受怕,实在有些好笑。
慕昭然身心都难得轻松,舒服地伸展下四肢,抱着被子准备入睡,余光忽然瞥见妆台上有灵力微微一闪。
她起身去,从妆台上拿起那面镜子,这几日慕昭然梳妆时,会瞥一眼镜子,除了那一日看见梅花鹿后,镜子里便一直没有画面,她都怀疑那梅花鹿又将镜子丢在了哪处。
但现在这镜中忽然有了画面。
那画面中昏昏暗暗,隐约能看出乌沉的岩壁,壁上非常潮湿,往下渗着水珠,看上去像是一个山洞,慕昭然凑近了些,看那水珠一滴滴往下滴落,心中猜测这该不会是那只梅花鹿的巢吧?
梅花鹿是住在山洞中的吗?
镜子另一面的确是一个山洞,外面夜色将至,洞中潮湿而昏暗,只有镜子里透出一缕温暖的烛火光芒。
镜子光亮的镜面里,映照出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庞,眉眼秀丽,唇红而润,乌黑的长发被缎带系在身后,额角的碎发从两鬓散落下来,显出几分平日难见的慵懒和随性。
游辜雪倚靠在洞壁上,衣襟上洇着一团鲜血,钻心的疼痛让他额上冒出一层冷汗,青筋从皮肤底下鼓胀出来,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
黑暗中,是他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喘息。
方才痛到极致时,这面镜子忽然从袖口里落了出来,游辜雪握着它,颤抖地拂开了镜面上的符文,温暖的烛光从另一端传递过来,很快便有人走入镜中画面,伸出细长的手指,拿起了镜子。
游辜雪看到慕昭然,及时将镜面调转了个角度,照向滴水的山洞岩壁。
而他倚靠在黑暗中,阴暗地窥伺着她。
慕昭然眨着乌黑的眼睛,好奇地凑来镜面前查看这一端,垂下的一缕发丝落在镜面上,仿佛都能感觉到有清淡的栀子香透过镜面,拂来他鼻息间。
游辜雪侧眸看着镜子里的人,眼中泛出红丝,心脏里的锐痛因为镜中的人,似乎缓解了一些。
意识到这一点,他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慕昭然,慕昭然,他明明深刻地体会过她的虚伪,绝情,巧言令色,也痛恨她的愚妄,轻浮,轻易就折服在另一个男人的脚下。
可到最后,当她被所有人抛弃,只能痛哭流涕地倚靠在他胸口时,他竟还会心疼她。
明明她才是那个最能伤他的人。
游辜雪盯着镜子,痛得有些恍神,伸手想要去触碰那烛光中的面容,但奈何镜中人实在没有很多耐心,发现镜子所映照的只是一堵无聊的石壁后,便很快盖了镜面。
镜中的光芒消失。
游辜雪收回落空的手指,闭上眼睛,自嘲地轻笑。
……
慕昭然将乌团放出去寻找双影镜数日,它终于从外面回来,没找回镜子,但抓回了那只偷镜子的梅花鹿。
慕昭然捉着鹿角审问它镜子在哪,换来梅花鹿无辜的眨眼,鹿眼乌黑晶亮,密而长的睫毛上下呼扇,眼神如绝山上的山泉水一样清透干净,害得慕昭然只要声音大点,都感觉自己良心不安。
她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审问出来。
慕昭然只好作罢,总归镜子还在天道宫的某个山洞中,等她想起镜子背面铭刻的定位符文,就能找到它。
梅花鹿和乌团成了玩伴,每天一早便来竹溪阁等着乌团出去玩,到了晚上便又将它送回来,有时跑得太远,还夜不归宿。
连石老鼠都被打入了冷宫。
慕昭然早上还在屋里坐着梳妆,那梅花鹿就又来门口守着了,乌团从她怀里窜出去,跳上梅花鹿的脑袋,一猫一鹿蹦蹦跳跳地跑了。
侍从在周围的匣屉中翻找,“殿下常用的那把木梳怎么不见了?”
“有一条腰链是不是也一直没找到?”
“看来得将殿下的饰品好好清查一番了。”
慕昭然打着呵欠,并未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她在石林中摸了将近两个月的石头,每日摸石头运转灵力,让她体内的灵基越发敦实,丹田里所能容纳的灵力越发浑厚,她的修为增长得很快。
只不到两月,便已往上跨越一阶,从筑基初期到了筑基中期。
她这样快的修炼速度,叫土宫的师兄师姐都刮目相看,就连那看她不太顺眼的五师兄,都不得不承认她的土行天赋。
慕昭然前世在剑道上吃了太多苦头,为一个男人削足适履,逼着自己去学不擅长的剑道,最终一事无成,只能依靠灵丹妙药将自己催上金丹境界,在比试台上丢尽脸面。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修炼可以如此顺风顺水,原来吸纳灵气可以像呼吸一样自然,土灵气游走在经脉中只会滋养她的经脉,而不是像吸纳金灵气那样刮伤经脉,每一次循环周天都疼痛难忍。
原来这世上的山石土地都这样可爱。
什么剑道,早该让它见鬼去了。
土行天赋就是最伟大的!
已近冬日,昼短夜长。
这一日,慕昭然又摸了一天的石头,从石林结界中出来时,一点冰凉忽然落来脸上,慕昭然疲惫的心神顿时一凛,抬眸往天上看去。
临近黄昏,天边不见夕阳,气候阴冷了多日,终于开始飘起零星碎雪。
天道宫地势太高,气候偏冷,初雪来得也早,南境一年四季气候差异并不大,冬季阴冷却很少能见到落雪。
慕昭然看到雪花很是兴奋,大步走到开阔的地方,捧着双手去接天空中越发密集的雪花。
昏暗的天幕下,一道流光忽然撕开了厚重的云层,漏出云层遮掩后的一隙晚霞。
悬立在剑上的人垂眸看下,一眼便看到沉沉地面上,那一抹明丽的亮黄,慕昭然裹在一件白狐裘织金黄缎斗篷里,半张脸都陷在毛茸茸的狐裘内,只露出一双黑润润的眼睛。
两人的视线隔空碰撞在一起,头顶浓云很快聚拢,那微弱的一线晚霞也消失不见,天光越发晦暗。
御剑之人掠空而过,没有丝毫停顿。
一点不同于雪花的微弱萤火随风飘落下来,落在慕昭然的额上,她收回被冻得冰凉的手,伸手摸了摸,摸下一片细小的莹莹花瓣,本该透明的花瓣上,却浸润了一抹鲜红。
是血。
而且这花,是千颜花。
慕昭然蓦地回头往游辜雪御剑离开的方向看去,他身上怎么会有千颜花?他去竹溪阁了?游辜雪去她的竹溪阁干什么?而且还沾了血。
身后忽然有人唤道:“昭然,大师兄今日做了涮锅子,热气腾腾的可香了,快点回去吃,不然一会儿就没了!”
望舒提着一盏灯,快步跑过来接她。
慕昭然握紧手里的花瓣,心乱如麻地向她走过去,心里还在转着那些疑问。
望舒瞧见她眉心蹭到的血迹,惊讶地拉住她上下打量,“你受伤了?在石林里遇到坏石头了?”
慕昭然回过神来,解释道:“没有,我没事,方才见游师兄从上空御剑而过,应该是他滴下来的血。”
林夫子提前交代过,石林里有一片区域收集了一些凶戾之石,她现在修为不够,让她不要贸然靠近,等摸完全林的石头,再去那一片试试也不迟。
慕昭然惜命得很,在这方面她还是很听劝告,一开始都绕着那片凶石走,后来周围的石头实在摸完了,才开始往那片凶石林里尝试,那片凶石林看着阴森可怖,奇诡凶戾,但在地星诀下,依然任她手到擒来。
只可惜,不论是良石还是凶石,地星诀都没看上眼的。
“行天剑君竟然受伤了?”望舒顺着她的视线往天边望去一眼,感叹道,“也是,他总是这般独来独往,单打独斗,就算修为再高,也难免受伤,何况这回的任务对象可是个狠厉之徒。”
慕昭然好奇道:“师姐知道些情况?”
她这段时日早出晚归,天天都待在石林里,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望舒道:“前段时间烟瘴海的那个蛊魔出关了,一出关就操纵蛊虫吞了附近几座村子,消息传到天道宫,游师兄便奉命出宫,前去为民除害。”
慕昭然心跳一滞,随即又更急更快地跳动起来,脑子里嗡嗡作响,呐呐地重复,“蛊魔?”
望舒以为她害怕,安慰道:“没事,行天剑君外出执行任务,不灭罪徒便不会归,他既已回,那蛊魔必定已经伏诛了。”
慕昭然脑子里的嗡鸣声更大了,她低头看向掌心里那一片染血的莹莹花瓣,忽然生出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那个蛊魔,会是阎罗吗?
阎罗身上的雷击伤痕,难道就是这一次和游辜雪交手而留下的?
第35章
“昭然?小师妹, 你怎么了?!”
脸颊被人捧住晃了晃,慕昭然脑中的嗡鸣声渐缓,终于挤进来别的声音。
六师姐圆圆的脸盘凑在她面前, 担忧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内伤?你老实说, 可别自己硬撑着啊。”
慕昭然手心贴在她手背上,振作起来, 笑了下,“没有,就是今天摸了太多石头,有点累。”
望舒不疑有他, 转身挽住她的手臂往回走, “那就更要快点回去,多吃点大师兄做的饭, 补充补充能量。”
她一边走, 一边语气轻快地说道:“我刚入土宫那会儿,见二师姐的女将军可威风了, 最先也修习的点石术, 每天都入石林摸石头, 摸了整整一年呢。”
慕昭然大惊失色, “要摸一年?”
望舒不好意思地搓搓发梢,“只是我耗时比较久呢, 摸了一年, 除了那一片凶石区域, 我都快把所有石头摸完了,都没能找到契合自己的本命石,炼出石相, 最后就只能放弃了。本来我也不擅长修习点石术,你当然不用了,我听岑夫子说,你的土系天赋很高,肯定有很多石头都能契合你。”
慕昭然丧气道:“那可不一定。”虽然很多石头,她都觉得可爱,很契合自己,但偏偏地星诀挑的很,一颗都不愿纳入丹田。
她丹田里还是只有一颗独苗。
关于石相,慕昭然倒是有了一些感悟,只是未到万事俱备之时,她还未轻易尝试。
两人说着话,很快便回到土宫中,殿中灯火明亮,十分热闹,那一张坑坑洼洼的大圆桌上,摆着一口浑圆的大铜锅,内胆里装着炭火,外面一圈雪白的羊汤,正咕噜噜滚沸。
楚禹提着筷子,催促道:“小六小七回来了,可以下菜了,快点快点。”
紧接着便有好几双手响应,端着肉菜往汤里倒,锅里羊汤猛地一涨,差点溢出来。
这一段时间以来,慕昭然倒是已经逐渐习惯了和他们共桌吃饭,但是眼看着好几双筷子就要往汤锅里搅动,她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唇。
大师兄大手一挥,把周围的筷子都敲回去 ,取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匀了匀汤里的肉菜,煮好之后,也细心地先给慕昭然分出一碗来递给她,“来,小师妹,你这段时间辛苦,多吃点。”
慕昭然乖巧地接过碗来,“谢谢大师兄。”
五师兄莫银安抱胸站在另一侧,小声嘀咕了一句,“贵人就是矫情。”
慕昭然假装没听见,转眸看了看四周,疑惑道:“夫子们不在么?”
楚禹道:“夫子们方才被匆匆叫走去议事了,大约是关于烟瘴海蛊魔之事。”
慕昭然怔了一下,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道:“六师姐方才不是说,游师兄既然回来了,那蛊魔肯定已经伏诛了,还要议什么?”
莫银安哼一声,“你难道不知道烟瘴海中毒瘴弥漫,蛇蛊成群,那蛊魔死是死了,但他却把烟瘴海里的毒蛊放了出来,要清理这些毒蛊,防止蔓延才是最麻烦的。说起来,烟瘴海可是更靠近南境呢。”
慕昭然盯着碗里的菜,她当然听说过烟瘴海,这世上有许多常人不敢轻易踏足的禁地,烟瘴海就是一处。
那座死亡之林横亘在东南两境之间,山多林密,瘴气弥漫,每隔几年,便会有虫潮涌动,是以林子外常年遍布着层层法阵,防止它们飞出来做害,每隔上几年,南荣圣殿都会派人去加固结界。
慕昭然隐约记得,在她小的时候,烟瘴海曾发生过一次非常大规模的虫潮。
蛊虫从烟瘴海中倾巢而出,铺天盖地,一层层穿透了外面设立的法阵,都还是有一部分活了下来。
它们飞跃百里,侵入到南境的领土中,蛊毒令山林枯萎,土地腐化,弥漫起瘴烟,当时圣殿大长老尧姑亲自带人去处理,耗费半年才将蛊毒清理干净,又在烟瘴海外设立观望塔,让人监控着烟瘴海的动静。
经历虫潮之后,那一方的土地被破坏,难以种出庄家,父王后来便下令将那方的民众又往南境内陆迁移了百里。
至今南境靠近烟瘴海的那一片地域都还没什么人居住。
慕昭然听饭桌上的师兄师姐谈论起曾经的虫潮,说起遭遇虫潮淹没的村子如何惨烈,被蛊虫操控的人如何行尸走肉,自相残杀。蛊魔放出虫潮,又该有多少百姓会受到牵连,如此罪孽深重,当该千刀万剐,受雷霆万钧之罚。
她脸色越来越白,最后一推碗筷,冲出殿外,扶在一株绿树下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方才吃下去的一点东西,全都被吐了出来。
众人都从屋里走出来,望舒过来帮她抚背,大师兄端了一杯茶水过来给她漱口。
慕昭然好不容易止住胃里的翻涌,心神不属地朝众人道:“抱歉,扫了师兄师姐们的兴致,我没什么胃口,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们慢用。”
她也不等回答,转身逃也似的离开土宫。
楚禹看着慕昭然的背影,抬手点向方才说得起劲的几人,责备道:“吃饭的时候,干嘛说这些?”
莫银安抱着胸,挑高眉毛,一脸不以为意。
其他人都尴尬地摆手,“以后都不说了。”
天空中的雪粒子下得越发密集起来,落在身上也不那么容易化去,慕昭然顶着一身雪粒,从仙鹤背上跳下来,踏进竹溪阁时,看向墙头上的那一丛千颜花。
千颜的这一次花期似乎已到末尾,初时如夏日萤火一样密集的花序凋零了很多,现在只剩下稀疏的一点碎光点缀在叶冠内,雪覆在上面,再也飘不起来。
灵使和侍从们都从屋里迎出来,热热闹闹的,但慕昭然却听不进她们都说了什么。
她木然地推开她众人,走进屋里,关上门,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转身坐到软榻上,从腰带褶皱里翻出那一片粘血的花瓣,盯着花瓣发呆。
她不知道这个在烟瘴海作乱的蛊魔是不是阎罗,但她所知道的蛊魔就只有这么一个,阎罗麾下之人尊称他为蛊王,在南荣的属下称他为国师,但是在正道嘴里,都称他为魔。
慕昭然知道阎罗不会死,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死。
前世和他相处得太久了,临死之时,又得知了他对自己的那点真心实意,让慕昭然都快忘记,蛊王阎罗是一个何等声名狼藉的凶恶之人,他是真正的邪魔之徒。
光是“阎罗”这个名号,就代表着死亡。
慕昭然耳边恍惚又响起了饭桌上,师兄们说起的那些被蛊虫屠村的惨状。
当这样的惨烈事迹和梦里那个亲吻自己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慕昭然只要思及此,便腹中抽搐,伏在几案上,又控制不住作呕。
屋内燃着暖炉,身上的雪粒融化后,浸湿衣裙,慕昭然冷得瑟瑟发抖,又开始惶然地担忧起来。
梦,那真的只是梦么?为何偏偏恰好是这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做梦?
游辜雪诛灭蛊魔,身受重伤地回到天道宫,为何还要来竹溪阁里一趟?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她忍不住胡思乱想,心神不宁,狠狠将手里的花瓣碾碎,从榻上跳起,往外走去,一把打开门扉。
所有人都守在门外,霜序担忧道:“殿下,你怎么了?”
慕昭然目光扫过她们,落到榴月身上,朝她摊开手心,“榴月,给我一颗安眠丹,我要立刻入睡。”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阎罗了,也无法确定睡着后就一定能入梦,但她必须要试一试,必须要再一次入梦验证一下,那究竟是不是梦。
榴月取出一瓶丹药来放入她手里,“殿下……”
慕昭然摆摆手,“我没事,就是太累了,你们不用在这里守着,都去休息吧,我没叫你们别来打扰我。”
她说完,关上门,独自进入内室。
慕昭然褪下湿了的衣衫,换上一件干净的内裙,用灵力烘干头发,裹进被子里,从锦囊里取了一支珍珠发钗插进发髻里。
慕昭然第一次出远门,长老们几乎掏空了圣殿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装上了,还列了一张宝物绢帛,详细写了宝物用途,方便她使用。
慕昭然当初对梦境生出怀疑时,就照着宝物绢帛翻找出了这支珍珠发钗。
这支发钗上的珍珠是从蜃兽身体里挖出来的,蜃兽能织梦,它的珠子也是最好的辨梦之物,发钗上有一颗主珠,周围簇拥了几颗小一些的辅珠,若梦里只有她一人的神识,只有中间主珠发亮。
若是有额外的神识入她梦中来,周边的辅珠也会发亮。
慕昭然戴着这支发钗睡了好些天,但这段时间都没有再做梦,久而久之,她便也懒得再戴了,今日又重新翻找出来。
她服下安眠丹,丹药的作用,让她的意识很快陷入迷离。
……
浮剑台,覆雪殿。
游辜雪不喜人多,殿中陈设也极为简单,除了日常起居需要的桌案几榻,几乎没有多余的摆置,覆雪殿内只有两名小童打理日常,寻常时候冷清得一点声响都无。
但今日覆雪殿中来往者众,脚步匆匆。
就连岑夫子都在议完事后,难得地来了这里一趟,询问云霄飏道:“行天剑君现在如何了?”
云霄飏神情凝重,揉了揉眉心,“皇甫先生说,师兄回来得太晚,所中的蛊虫已经入了心脉,先生以前从未见过那种蛊,不知那蛊虫的习性,强行剥离恐会两败俱伤,他只能去找法子看能不能令蛊虫沉眠,师兄现在自封了经脉,在冰池里打坐,减缓蛊虫的活动。”
皇甫思是天道宫医圣,连他都觉得棘手,旁人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岑夫子伸长脖子往远方寒雾弥漫的殿宇望去一眼,说道:“老夫就说,让他每次出任务多带点人手,他偏喜欢一个人逞能,你们剑修是不是都觉得自己拎一把剑,就能横扫千军万马。”
云霄飏垂下头,紫色的发带垂在乌黑发间,惭愧道:“是我修为不足,没能帮上师兄的忙。”
旁边有人劝道:“岑老头,都这个时候,你就别说风凉话了。”
岑夫子张了张嘴,又闭上,默默叹一口气。
外面发生的事并未影响到冰池里的人,游辜雪只穿了一件薄衣,周围冰柱嶙峋,地面铺着万年寒冰,光是踏入殿中,便能将人体中的灵脉都冻住。
他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肩上,皮肤被冻得青白,眼角眉梢都覆上了一层白霜,胸膛只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呼吸起伏。
他身体内的机能被压制到了极限,心跳缓慢,隔上很久才会呼吸一次。
烟瘴海的蛊魔比前世晚出关了一年,游辜雪此次外出,早便知道自己会中蛊,在那蛊魔死前的最后一击时,他本可以避开,却还是放任对方将这只蛊拍进了他的心口。
蛊虫入肉之后,便飞快地往里钻,直接扎进了他的心脉里。
那蛊魔临死之时,痛快大笑,“什么狗屁替天行道,哈哈哈哈,游辜雪,我要你这个天道的执剑人,总有一日也变成行天剑下被诛灭的魔!”
游辜雪冷漠挥剑,雷光无情地撕裂蛊魔的肉身,诛灭了他的神魂。
蛊魔残留的大笑声还在山林中回荡。
游辜雪抚着心口,前世他未被这只蛊虫夺走心智,今生自然也不会。
这只蛊会在他心脉里沉眠,然后在未来的那一日苏醒过来,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游辜雪想起御剑回天道宫时,垂眸望见的那一道明黄身影,在乌沉的地面上,像是一朵在冬日开放的迎春花,一副从未见过雪的模样。
他忽然很想见她。
第36章
幸而, 慕昭然如愿入梦,她睁开眼睛,耳边的水声逐渐清晰。
她坐在浮满花瓣的水池里, 正在沐浴,氤氲的水雾模糊了侍从们的面容, 慕昭然从头上取下珍珠发钗,钗头上那一颗浑圆的蜃珠内, 亮着一星幽幽的光芒,代表着她的神识。
周围辅珠黯淡,现在只有这一颗蜃珠是亮着的。
慕昭然很快从水中起身,侍从围拢过来, 将她身上的水痕拭干, 披上柔软的绸衣。
从浴室出来,侍从端来一壶酒并一只酒杯, 酒杯里已倒上了酒, 绯红的酒水在白玉杯里轻轻摇晃。
“今夜不喝。”慕昭然挥手让她们退下。
端酒来的侍从有些惊讶,不过并未多言, 准备端着酒退下时, 慕昭然忽然又想到什么, 说道:“把酒留在这里吧。”
“是, 殿下。”侍从应道,将漆盘放到桌面上。
殿内的侍从很快退下去, 只剩下慕昭然一人, 她拎着酒壶走到窗前, 推开窗扇,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托腮望着深邃夜空中, 那一轮浑圆的月。
明亮的月光洒落下来,将园中的各色花枝照得分外美丽,慕昭然心不在焉地扫过庭院,目光落在一株红花树下,瞥见树枝下像是挂着什么东西,在阴影中一闪一灭地晃动。
她抬手招来在廊下值守的侍从,指了指花树下,“那里挂着什么,取来给我看看。”
侍从很快提灯过去,却没能取下那物,空手回到窗前,说道:“殿下,那是去岁七夕的时候,您和国师大人去逛庙会,带回来的同心锁,一连十串,都锁在那合欢树的几根枝丫上,没有钥匙取不下来。”
慕昭然终于想起来,确有此事。
那一年七夕,慕昭然从慕隐逸那里收到了云霄飏暗中传递来的消息,她因此心情很好,七夕节的时候,想要出宫游玩。
阎罗推了所有事务来陪她,即便她心里其实并不想要他作陪,还嫌他在身边碍事,妨碍了她和云霄飏见面,偏偏自己又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能不情不愿地随他一同出游。
慕昭然在七夕的集市上看到了这个卖同心锁的摊位,买的人很多,都是成双成对的有情人,她心里想着云霄飏,便多看了那个摊位几眼。
阎罗牵着她的手走过去,掏了一粒银子给摊主,转头对她道:“想买便买一对吧。”
慕昭然并不想和他买同心锁,但又不能表现出来。
既然都走到了摊位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为了讨阎罗欢心,她只得开始逢场作戏,故意伸出指尖,娇嗔地戳着他的心口,嘟囔道:“小气鬼,买一对怎么够,要买也买十对,把往年的都补上。”
在讨好阎罗这件事上,她已经炉火纯青。
阎罗面具下的眼眸里果然带上笑意,显然心情大悦,又掏出一把银子,投在摊主的小罐子里,说道:“好,回去就请殿下亲自把它们都锁上。”
然后,他们便带了一大堆的小银锁回来,在院中找了一株合欢花树,阎罗托抱着她的双腿举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非要看着她一对一对地亲手把银锁锁上合欢树枝,锁好后的钥匙也全都让他收走了。
慕昭然买过就忘了,没有将它们放在心上。
但都被她忘了的东西,怎么在梦里还如此顽固地存在着?
慕昭然挥退侍从,蹙眉盯着那一株合欢花树发呆。
圆月从院墙边缘,慢慢攀升到合欢树顶时,远处摇曳的花枝后,显出一道深色人影。对方缓步穿过曲折的花园,踩着石子路朝这里走来。
慕昭然阖上窗,从软榻上跳下去,快步跑到门边,手里捏着那一根珍珠发钗,静静等在门后。
脚步声逐渐靠近,站定在门前,他的身影被廊外琉璃灯中的光,映照在门扉的镂空雕花上,透过纤薄的绮纱,能看清他脸上面具一角的反光。
慕昭然紧紧盯着手中发钗,亲眼看到了其中一颗辅珠逐渐亮起光芒。
这个梦里有两道神识。
是他,一定是他!就算在梦里,他的神识也在纠缠着她。
所以,他也重生了,他和自己一起重生了。
慕昭然心中惶惑,捏着发钗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在他推门而入时,将发钗用力扎进了自己的手心。
她逃了。
慕昭然从梦中惊醒,痛哼一声按住手掌,随着清醒过来,疼痛很快从感官里散去,她张开手掌看了看,掌心里留下了一点深浓的血痕,像是一颗凝固的朱砂痣。
她怔怔地躺着,泪从眼角滑落下去,浸透枕帕。
慕昭然实在不明白,阎罗究竟是怎么想的,如若他和自己一样,是重生之魂,如若他真的还记得前世发生的一切,他不应该恨她么?
要是有个人这样骗她,说着甜言蜜语哄她,最后又背叛她,和别人合起伙来想要杀了她,她一定会恨他,会想要把他大卸八块。就像她恨叶离枝,也恨云霄飏,更恨背叛了她的慕隐逸。
她恨的人太多,一心想杀了他们,只是她现在处处受限,还没有能力杀他们而已。
阎罗,他入她梦里来,也是为了来报复她的吗?
慕昭然紧紧捏着手心里的血痕,裹在厚实的绒羽被褥里,却感觉一股深重的寒意从骨髓里往外冒,让她止不住发抖。
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她得查清楚,他们为什么能够共梦,得想办法和他彻彻底底地断了联系,否则她往后的每一夜都不敢安眠。
慕昭然离开后,那一个梦境并没有因此崩溃。
被遗留在梦境里的另一个人,明明隔着门上绮纱看到了她的身影,但推门进去时,却只瞥见了她一抹虚幻的影子,慕昭然的神识很快从这个梦境中抽离了。
游辜雪在门口站了片刻,抬手取下脸上面具,随意地抛到一边。
看来,她终于发现了,发现这个梦境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然后,不出他所料地逃跑了。
她就这么厌恶他,厌恶到连梦里都对他避之不及。
这个梦境构建在两个人的神识之上,现在因为另一个人的离开,这座宫殿里的一些东西和细节也随之消失,原本布置精细典雅的房间,随着一件件摆置、盆栽、挂画、珠帘的消失,一下变得无趣而空荡起来。
毕竟他从前不曾留意过的东西,梦里自然也不会记得它们。
游辜雪掀开帷幔,走入内间,先闻到一股甜腻的酒香。
软榻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酒壶,白玉杯里还盛着一杯绯红的酒液。
游辜雪走过去,端起酒杯,面无表情地饮完杯中酒。
他们以后想必不会在梦中相见了。
……
覆雪殿,冰池。
端坐在冰池中央的人忽然浑身一震,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洒落在前方的冰棱上,立即被冻结,游辜雪一动,发肤上的冰霜裂开,簌簌地往下掉落。
“怎么吐血了?难道蛊虫没有被控制住?”皇甫思急道。
这冰池殿中满地是冰,寒气太甚,药童不敢入内,只有皇甫思一人在这里卖命,冰池四角各放着一只香炉,炉中烧着药草。
皇甫思手中捏着把蒲扇,在池边来回打转,身形几乎跑出了残影,轮流着卖力地扇动炉子,炉中腾起一股青烟,青烟没有消散在空气中,而是凝为一线,入了池中人身上。
皇甫思跑完一通,累得气喘吁吁,又冷得瑟瑟发抖,险些要掉一条老命。
他喘着粗气停下来,仔细观察着游辜雪的面色,苦思冥想着还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冰池里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精神一振,紧紧盯着游辜雪,问道:“如何?”
游辜雪唇角凝着血痕,“多亏先生妙手,蛊虫现在安静下来了,应当能沉眠一段时间。”
皇甫思大松一口气,随即又忧虑道:“蛊虫和你的心脉咬合得太紧,也就只能暂时这般控制住,强行剥离,对你的损伤实在太大,一个弄不好连命都保不住。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这蛊虫既然出自烟瘴海,那烟瘴海中必定有克制它之物,要是能找到那蛊魔老鬼的炼蛊簿就好办了。”
游辜雪沉吟道:“等体内蛊虫沉眠,我再去一趟烟瘴海,寻一寻他的老巢。”
“也只有如此了。”皇甫思摆摆手,总算喘平气息,“要让蛊虫彻底沉眠,需要熏七日,每日熏足三个时辰,这四个药炉就留给你,我会制好丹药,让药童给你送过来。你记住药熏之前务必要布置好绝灵阵,但凡有一点灵力波动,炉中药烟就会飘散。”
游辜雪认真听着,一一应下,皇甫思又交代了他一些注意事宜,最后强调道:“虽然你成天跟这冰池里的冰疙瘩一样冷,但我还是得提醒你一下,情绪起伏不要太大,免得刺激了蛊虫。”
游辜雪应道:“我记住了。”
等皇甫思哆哆嗦嗦地走后,游辜雪从冰池中起身,回殿中换了一身衣裳,对身边童子吩咐道:“你们俩拿我的玉令去藏经楼,取几本蛊术卷轴回来。”
两个小童接过玉令,见玉令上已标明了卷轴名字,立即带着玉令往藏经楼去了。
外面晨曦将明,游辜雪没有待在殿中休息,他换好一身窄袖的衣裳,刚出门来,便碰到急匆匆赶来的云霄飏。
他关切道:“师兄,你醒了?我听皇甫先生说,你的蛊虫控制住了?”
游辜雪点头,云霄飏颓丧的心情终于重新飞扬起来,高兴道:“太好了。”他打量一眼他的衣着,有些紧张道,“师兄才刚好,就又要出门吗?”
游辜雪道:“我去找紫灵芝。”
“哦,是给那只梅花鹿的?”那只梅花鹿经常来覆雪殿混吃混喝,是少有的能在覆雪殿进出的活物,一来二去,云霄飏也记住它了,他道,“这段时日,我看它跟瑶光圣女那只猫灵玩得很好。”
游辜雪眉梢微动,“是么?”
云霄飏点点头,又自告奋勇道:“师兄在殿中休息吧,我去给你找紫灵芝。”
游辜雪摇头拒绝:“不用,是我答应的它,还有别的事么?”
云霄飏挠了挠头,“没了,我就是来看看师兄。”他说完,又急忙补充道,“今年的弟子大考,我一定会考得金带,以后再有危险的任务,我也能同师兄一起执行,不会再让师兄一个人了。”
游辜雪颔首,淡淡应道:“好。”随后御剑而出,从浮剑台悬岛上飞下,进了绝山密林中,去给梅花鹿找紫灵芝。
那边厢,慕昭然自梦中醒来后,便失眠了一整夜。
她只要闭上眼脑子里翻来覆去打转的,都是曾经和阎罗做的那几个梦。
激烈的神魂灵修会令肉身也感觉不适,第一次梦醒之后,她就觉浑身酸软,却只当自己是身子娇贵,舟车劳顿所致。第二次梦醒,她刚经历洗经伐髓,只当身体有所反应也是正常,第三次是在地卷当中,他们在梦中什么也没做,只是被绑缚一晚,她当时感觉到了手腕酸软,却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当时为隔空拔下扶云剑,她也使了很大的力气。
她当真是太过迟钝了,竟在梦里被他戏耍玩弄了这么多次,才察觉出不对。
慕昭然躺在床上,身心俱疲,闭上眼便是那些荒唐的梦,睁开眼又开始惶恐游辜雪会不会已经发现了端倪,明日天一亮,就会带着天道宫刑罚堂的人,包围整个竹溪阁,要将她当做蛊魔的同伙,绑上刑台处置了。
她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立即打包行李,逃出天道宫,逃回南荣去。
可,逃回南荣又能如何呢?她不过是把祸患又一次带回去罢了。
慕昭然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辗转反侧,直到天光穿透窗棂,洒落在窗前的妆台上。
外面鸟啼清越,渐渐开始响起侍从们轻巧的脚步声。
千颜花从窗棂外飘飘摇摇地飞落进来,一些落在妆台上,一些落在地上,闪动着朝阳的萤光。
一切都和往日一样,没有任何异常。
慕昭然揉揉酸涩的眼睛,起身洗漱,坐在妆台前由着侍从给她梳发,她昨夜那样失魂落魄地回来,导致身边人都很担心,霜序等人一大早就等在门外了。
但慕昭然却又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出阎罗的存在,透露出她重生一世的经历,所以只能憋在心里自己苦恼。
侍从为她束好发髻,担忧道:“殿下昨夜没睡好么?眼睛这样红肿,要不要叫榴月大人进来,给殿下瞧瞧?”
慕昭然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眼角,她这眼睛红肿得太厉害,实在难以见人,便点了点头。
榴月来查看过后,用热水融了消肿的丹药,再用棉布浸湿,给她眼睛敷上,来来回回敷了一炷香,她眼上的红肿才算消下去。
慕昭然没等来天道宫的围剿,忐忑的心脏终于稍微落下去,她今日不打算去石林,让霜序去土宫给夫子们告假,自己坐着仙鹤急匆匆去了藏经楼。
她昨夜思来想去,觉得慕隐逸最后告诉她的那个连心蛊,实在可疑,或许共梦与那蛊虫有关。
她一定要尽快斩断和阎罗的联系,彻底与他划清界限。
慕昭然踏入藏经楼时,覆雪殿的两个小童正抱着卷轴从经楼里出来。
藏经楼里有许多来借阅书籍的弟子,因蛊魔为祸一事,借阅蛊术相关书籍的人还不少,慕昭然在其中并不显眼。
藏经楼里经书典籍浩如烟海,要找一卷书籍并不容易,所以经楼的大堂里设有九块玉璧,玉璧收录了藏经楼内所有卷轴详录,可供弟子自主查询。
慕昭然找了一个角落的玉璧,将自己玉令嵌入壁上凹槽,指尖点在玉璧上,输入自己想要查询的内容。
除了连心蛊之外,她还随意地输入了几种蛊虫,玉璧上顿时列出记载有这些蛊虫的书籍卷轴,慕昭然一行行地看下去,在连心蛊那一行只列了一本书籍,显示着已被人借走。
借阅人:游辜雪。
怎么又是他?!
慕昭然呆立在玉璧前,指甲抠着掌心里的血点——这么多蛊术书籍,游辜雪为什么偏偏就借了有连心蛊的这一本?难道他真的已经察觉了什么?
就因为他,慕昭然现在茶饭不思,坐立难安,恨不得找个月黑风高夜把他给暗杀了,免得总是让她担惊受怕。
只可惜,她空有恶心没有恶胆,也没这个能力,最终只能灰溜溜地抠出自己的玉令,从藏经楼里出来,哭丧着脸仰头望向高空的浮剑台悬岛。
她为什么就这么倒霉?
越是想避开的人,偏偏越是避不开。
第37章
慕昭然没有立即往覆雪殿去, 她回到竹溪阁,把夷则捉了过来,让他给她占卜。
夷则掏出龟甲铜币, 签筒,蓍草, 星盘,摆了一片占卜道具, 一脸郑重地问道:“殿下想占什么?”
慕昭然托着下巴,愁眉苦脸,“你帮我算算游辜雪什么时候不在家。”
听说覆雪殿里人很少,只有两个童子看门, 慕昭然想着, 反正她身上法宝多,找个游辜雪不在的时间, 想必很容易潜入进去。
她只看卷轴, 看完了就走,应该不碍事。
游辜雪刚诛蛊魔回来, 受了重伤都还要来她的竹溪阁转一趟, 这实在太可疑了, 慕昭然不确定阎罗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 便有些不敢见他。
她更不可能上门去,直接找他讨要蛊虫的书籍, 否则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唯一的办法, 那就只有偷偷地去, 偷偷地看,神不知鬼不觉。
夷则茫然道:“啊?殿下要打探行天君?”
慕昭然点点头,“原本翻看一下剑修的课程表, 就能知道他的一些安排,但游辜雪受伤了,他最近要养伤,不会去上课,所以需要你给我卜算一个偷鸡摸狗的良辰吉日,能算出来么?”
夷则思索片刻,语气不太肯定道:“能是能,但行天君的修为比我高,我若卜算他的话,准确率会比较低。”
慕昭然抬手拍拍少年的肩膀,对他寄予厚望,“夷则,你之前为我卜算的天道宫之行,不是说就很不吉利么?你看,自从进了天道宫后,我就处处不利,这不是都一一验证了?你要相信自己,我也相信你。”
南吕在旁边充满干劲地帮腔:“阿则,殿下都这么相信你了,你还在犹疑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卜天卜地卜未来,一个游辜雪算什么?你要相信自己的衍占之能,快卜,把他的亵裤颜色都给殿下卜算出来!”
慕昭然:“……”这倒也不必。
况且,就游辜雪那天天披麻戴孝似的一身白,亵裤是什么颜色,还用得着浪费灵力卜算么?
慕昭然的思维成功被南吕带偏,反应过来后,用力拍了拍额头,把脑子里的脏东西拍出去,起身道:“夷则,我等着你的结果。”
夷则被圣女殿下委以重任,硬着头皮闭门占卜,直占到金乌西斜都还没从屋子里出来。
快日落时,梅花鹿把乌团送回来,走到院门时忽然听到高空传来一声清亮的哨音,它抛下乌团,都没来得及进院中和慕昭然打招呼,就掉头冲出了竹溪阁。
慕昭然让侍从准备的一碟子果脯,这下没有了投喂对象。
她疑惑道:“怎么跑这么快?是因为刚才的哨声么?这只梅花鹿有主人?”
霜序摇头,“应当没有,它成日都是在山野里游荡,身上也无灵兽契约。”
“好吧。”慕昭然随口应道,她心思不在这上面,转眸盯着侧院的门,等待着夷则的结果。
另一边,梅花鹿踩着逐渐昏暗的夜色,凌空而起,越过绝山茂盛的林木,匆匆往高空浮岛而去。
游辜雪耗费了一日的时间,找到一朵紫灵芝,在山溪里清洗干净,盛在碟子里,就放置在覆雪殿的正殿几案上,梅花鹿用鹿角拱开殿门,一眼就能看见。
紫灵芝采摘下来后,灵力就会开始流失,所以每回采到紫灵芝时,他都会吹一声哨子唤梅花鹿尽快来食。
梅花鹿在正殿中喜滋滋地嚼完紫灵芝,充沛的灵力灌注入血肉,梅花鹿周身灵光波动,鹿角又往上长出一寸,整只鹿看着越发高大威武。
它吃完紫灵芝却没有立即离开,转动脑袋四下望了望,抬起蹄子往覆雪殿后殿走去。
游辜雪在房间里换衣裳,听到鹿蹄声响,一边系腰间系带,一边绕过屏风走出来,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鹿问道:“怎么了?”
梅花鹿昂首挺胸地跨过门槛,走到桌边,张开嘴吐出一堆东西来。
一把乌木梳,一条手帕,几只耳坠,一条缠绕打结的腰链,一只荷包,还有一根逗猫棒。
游辜雪动作一顿,走过去拿起乌木梳,一缕熟悉的栀子香从细密的梳齿间飘逸出来。
他盯着乌木梳看了片刻,将梳子重新放回去,冷声道:“这些东西,你从哪里拿的,便还到哪里去,否则,以后别想再吃到一朵紫灵芝。”
梅花鹿不敢置信地歪头,不明白今日的马屁怎么会拍到马腿上。
它为了混入竹溪阁,拿到更多东西,这段时间在猫爪之下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当那只猫灵的坐骑,好不容易才偷到这么点!
这些东西上,明明也有着相同的气息。
游辜雪已经转过身去,不容置疑道:“拿走。”
梅花鹿只得委屈巴巴地把桌上的东西重新叼进嘴里,出了覆雪殿。
等到圆月悬上中天,游辜雪计算着时辰,披着一身单衣,拿出药童下午时送来的丹药,往冰池殿中去。
他在殿内布好绝灵阵,将丹药置于药炉,返回冰池中心,盘膝坐于寒冰之上,他略一思索,从袖中取出了一幅卷轴,挑松了卷上束绳,随意地放置在膝盖上。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找到他这里来。
药炉中逐渐飘出烟气,凝为一线,往他汇来,游辜雪闭上眼睛,封闭经脉,在药烟中入定。
竹溪阁侧院,夷则屋中灵光一闪,紧接着他拿着一根细长的签文跑出门来,递到慕昭然面前,“殿下,上上签,从现在到酉时,这三个时辰,行天君应当都不在。”
慕昭然回头看一眼钟刻,有些疑惑道:“真的么?他大半夜的,不在家?”
夷则被她疑惑的语气说得不自信起来,缩回手去,“应该不在吧,殿下,我的签文显示,这三个时辰,覆雪殿中确实没有他的灵息……”
慕昭然从他手里一把抽走签文,“好,我信你。”
不解决完共梦之事,慕昭然也不敢睡觉,正好趁着月黑风高出门办事。既然是偷鸡摸狗,慕昭然没有乘坐天道宫的仙鹤,而是让霜序御剑将她偷偷送上了浮剑台悬岛。
霜序一直试图劝说她,慕昭然心意已决,实在拗不过,只能遵命听从。
悬岛之上月光如水,银霜满地,浑圆的月亮挂在天幕上,方才只是被悬岛挡住了月色。
慕昭然一看那圆月,便心中微悸,脑海里不由浮出阎罗滑动的喉结,灵活的唇舌,她从剑上跳下时,膝盖忍不住一软。
霜序立即回手扶住她,仍然有些不放心地劝说道:“殿下,夜闯覆雪殿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殿下想去拿什么,还是我代替殿下进去吧,这样就算被发现了,殿下把责任都推给我……”
前世的她也是如此,明明是被她以圣女身份强行命令去做了许多有违道义之事,因此而导致剑心受损,修为折损,却依然为她顶替了所有罪名。
直到死前,都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的死能让殿下清醒过来,却没想到,慕昭然依然执迷不悟,最终走到了万劫不复之地。
不过今生不一样了,她没干坏事,也没有谋算着想要谁的命,她就是去看一本书而已,顶多算是好学了点。
慕昭然摇头打断她,“别说这种话。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去做坏事的,就算被发现了,那、那我就不能是来探望师兄伤情的么?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妹,总能找到借口。”
她拍了拍霜序的肩膀安抚,“反倒是你,要是被发现了,我才不好辩解。”
慕昭然说着,从锦囊里取出一件轻薄的法袍罩到身上,将兜帽戴上,不到片刻,那法袍上颜色流动,便将她的身形掩去,消失不见。
这法袍以避役之汁染制而成,能随周遭光线和场景时时变化,又能遮掩气息,风过无痕,是行偷鸡摸狗之事的最佳装备。
这种不太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自然不是圣殿长老给她的,慕昭然以前贪玩,背着长老们跑去修士的黑市,在那里被奸商当成小肥羊,狠敲了一笔。她花了那么多灵石,在买来的一堆破烂里,到底有这么一件不错的法袍。
裹上法袍后,就连霜序都找不见她的位置,目光四下寻找,小声道:“殿下,你走了吗?”
“还没有。”慕昭然在她身后道,“你在外帮我望风,若是游辜雪回来了,及时通知我。”
霜序转过身,朝空气中应道:“是。”
慕昭然裹着法袍往覆雪殿中去,许是天道宫的治安实在太好了些,游辜雪对自己的同门也太过于信任了些,覆雪殿夜不闭户,门扉轻轻一推就开,亦没有什么结界防守,除了壁灯静静亮着,四下里不见一丝人气。
那两个童子似乎也不用守夜,殿内殿外,空无一人。
慕昭然一路畅通无阻,显得她这一身严阵以待的装束,很有些呆。
覆雪殿中实在空旷得厉害,慕昭然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迈一步望三下,到后来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样随意了。
她先找到游辜雪的书房,在书房里仔细翻找一圈,没有找到那幅蛊术卷轴。
又转道他的寝屋,游辜雪寝屋的摆置比书房还要简单,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她就将屋里翻了个遍,连衣柜里都翻找过。
游辜雪的衣柜里,垂挂的全是白衣,顶多只衣上印染刺绣的纹样不太一样,能凭此分辨出他每日换了衣衫。
真是无趣的男人,慕昭然拨着他的衣裳,在心里点评。
慕昭然喜欢花,也喜欢浓烈的颜色,这样的白会让她觉得寡淡,除了云霄飏,她前世痴恋他痴恋得太盲目,哪怕他穿个麻袋,她都能对着他犯桃花癫。
现在想来,分明阎罗要比云霄飏更有看头,他面容虽毁,身材却极好,宽肩窄腰,挺拔修长,能将世间一切浓烈颜色都穿得极好看。
只是剥掉那一层华丽的锦衣后,内里却是纵痕的伤疤和骇人的蛊虫。
在慕昭然的印象里,阎罗似乎从未穿过白衣。
她的思绪飘得太远,在衣柜前也耽误得久了点,慕昭然回过神来拍一拍自己额头,阖上柜门,转身往别处寻去。
她翻看了大部分房间,终于寻到了覆雪殿后方的冰池。
慕昭然试着推门,先从门缝中飘出一股寒雾,雾气散去后,才看到满室嶙峋的冰柱,和盘膝坐在中心冰面上的人。
四缕青烟从他四方的药炉中飘出来,环绕在他身周,慢慢渗入他心口之内。
慕昭然倒抽一口冷气,心中骂道,夷则到底怎么卜的卦?不是说三个时辰吗?她进来应该还不到一个时辰吧?游辜雪这么快就回来了?况且,看他的模样,像是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覆雪殿!
她一边暗骂,一边条件反射地放缓了动作,轻手轻脚地撤回迈出的脚,打算关门出去,就当自己没来过。
在阖上门扉之前,慕昭然忽然眼尖地瞧见了他身周散布的几张卷轴,其中一张搭在他的膝盖上。
那卷轴铺开着,卷首正对着门的方向,寒雾萦绕间,慕昭然清晰地看见《异蛊录》三个字。
正是她要找的典籍。
慕昭然站在门口犹豫片刻,没敢踏进去,她仔细打量游辜雪半晌,见他眼睛紧闭,呼吸缓慢,似乎封闭了经脉和灵息,也难怪夷则的占卜会出错。
既然封闭了灵息,对外界当没有感知,她想了想,取出曳纱铃,封住铃铛的声音,想要用披帛把卷轴从他腿上卷出来。
曳纱铃受灵力驱使,刚穿过殿门,飞入冰池,披帛上的金纹光芒一暗,便软软地落到地上。
她尝试几次没能成功,终于注意到地面上的绝灵阵。
真倒霉真倒霉……
慕昭然心中愤愤,忍耐地蹲在门槛边,一点点把曳纱铃卷回来,收入储物锦囊里,转头看看四周,回头去找了一根挂灯的灯杆来,勾住卷轴往外拿。
勾到一半,卷轴绷直,发出嗤一声轻响,她动作猛地一顿,这才发现,卷轴的另一半被他压在腿下。
慕昭然:“……”
要不是她惹不起游辜雪,真想举杆给他一闷棍啊!
慕昭然收回灯杆,无计可施,最终只能以身犯险,抬步踏入殿中。
脚刚踩实地面,一股寒气就直往她身体里窜,她冷得瑟瑟发抖,小心地绕开地上冰柱和药炉烟气,来到游辜雪面前。
周围布置有绝灵阵,遏制一切灵力波动,踏入阵中后,她身上的法袍也失去效力,变为一件普通的玄衣斗篷。
慕昭然取下兜帽,谨慎观望两眼游辜雪,后者毫无反应,眉眼上附着一层雪白冰霜,皮肤苍白,隐约能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宛如一尊冻结的冰雕。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寒雾濡湿衣料,使衣料变得透明,紧紧贴在他身上,透出底下肉色,明明穿了衣裳却比没穿还要引人遐想,透着股欲盖弥彰的味道。
慕昭然瞥一眼衣裳底下饱满的胸肌,和他腹部隐约可见的轮廓线条,还有那紧窄的腰线,非常克制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换个人来,她或许会多欣赏几眼,甚至会冲动地摸两把,但游辜雪这个冷冰冰的煞神就算了吧。
多看一眼,都害怕亵渎了他,被他给替天行道了。
慕昭然将注意力转回卷轴上,忍着寒气趴到地上,在寒雾弥漫中低头去看卷上文字,看到《异蛊录》首行写着“卷中收录的多为中性无害的蛊虫”这一句,慕昭然便安心了一些。
这幅卷轴很长,记载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有人用朱笔圈住了几只蛊虫,旁边落有批注,是游辜雪此次去烟瘴海中诛灭蛊魔时,所遭遇的一些蛊虫,这些批注是他对蛊虫习性的补充。
慕昭然又翻开旁边的一幅卷轴,打开来看,上面亦多了几条新的批注。
这些被圈出来作注的蛊虫,并不包含连心蛊,慕昭然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腹中,看来游辜雪并没有发现什么,他会借这些卷轴,只为补充内容说明,连心蛊只是恰好在这几张卷轴中。
冰池里面实在太冷,慕昭然浑身的灵脉都快要被冻僵了,她拢手呵口气搓搓被冻得冰冷的手指,重新看回《异蛊录》。
这卷轴很长,一半垂在地上,一半搭在游辜雪腿上,她从右至左一目十行地找过去,身子随着卷轴慢慢偏移,距离游辜雪越来越近。
最终,在搭在他大腿上的卷轴尾部,找到了连心蛊的记载。
慕昭然仰脸看一眼紧闭双目的游辜雪,尝试扯动卷轴,想要将《异蛊录》从他身下扯出来。
奈何他坐得端正,将卷轴也压得严实,慕昭然实在没办法,只能暗道一声晦气,谨慎地挪过去,将自己扭出一个高难度的姿势,避开飘拢到他心口的青烟,俯在他腿上看卷,认真地一字一字默念下去。
“连心蛊,连心连心,心为魂所依,是以连心蛊既是身蛊,也是魂蛊。身蛊可令二人性命相系,移寿元以续命,凡一人活,另一人不死,有同生共死之能。”
“肉身双死后,若魂魄不散,魂蛊可牵二人神识,共梦相见,凡一人有思,皆可成梦。”
第38章
慕昭然抚摸着“共梦”这两个字, 心脏怦怦直跳,暗道:“果然是因为这个蛊。”
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蛊,所以她重生了, 阎罗也跟着她一起重生了。慕昭然这样猜测着,心里对他的那点愧疚减轻了很多, 她一向便很擅长自我开脱,很懂得往利己的角度思考。
既然阎罗因她而重生, 还不用受系统胁迫,那也可以算作是因祸得福,自己也不欠他什么了。
“对,我不欠你的, 所以你原不原谅我都不重要了, 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两不相干。”慕昭然小声嘟囔, 给自己开脱完,便急忙往下寻找连心蛊的解法。
卷上说, 连心蛊是一对蛊虫, 诞生于烟瘴海中比翼昙的花苞内, 因此也被称为比翼虫。
比翼昙花开只一瞬息, 每一朵花在花开之时都会诞生一只幼蛊,这只幼蛊必须在花谢之前, 找到与自己相配的另一只幼蛊结合, 成长为成虫, 才能继续活下去。
否则,花谢,花香一散, 幼蛊亦会死亡。
从花开到花败的这一个瞬息太过短暂,能够成功相配的幼蛊实在太少,若是失败,它们的生命比蜉蝣都还短暂,因此,连心蛊极为稀有。
欲解连心蛊,需找到诞育蛊虫的那一株比翼昙,服食其花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慕昭然看到卷上这苛刻的解蛊方法,恨不能以头抢地,究竟什么人能踏入烟瘴海,还在那无垠密林里找到对应的比翼昙,还恰恰好赶在它花开的瞬间,取得花汁?
这所谓的解蛊之法,根本就是无解!
慕昭然颓丧地埋头撞地,才想起来卷轴下是游辜雪的大腿,她顿时一惊,猛地直起腰身,随即就被头皮上的拉扯疼得忍不住“嘶”一声。
方才她看卷轴看得太认真,没有注意到自己披散在背上的头发从肩头滑下,落在了游辜雪交叠在小腹的手掌里,和他的手指缠在了一起。
慕昭然揉着被扯痛的头皮,仰头打量一眼游辜雪,确认他没有被惊动,才埋头至他怀里,将头发从那修长的手指间解出来。
这手是有点姿色,但缠住她的头发,就很过分了。
慕昭然心里骂骂咧咧,屏着一口气飞快解开发丝,往后退开。既已看到了自己想看的,她也不打算在此多逗留,多待一刻,便多一刻被发现的风险。
她谨慎地确认过他手里没有留下一根头发丝,又将卷轴摆回到初进门时的样子,确认无误后,转身欲走。
抬脚之前,她忽然又转回身来,盯着游辜雪,脸上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她折腾这么久,游辜雪都毫无反应,可见他完全感知不到外界,这全然就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状态,这不就是摆明着告诉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嘛。
就这么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慕昭然甚觉可惜。
宁衰给她的那本《行天君辉煌纪事一览》她可是认认真真地拜读完了的。
“啧啧啧,替天行道的行天君,没想到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这一天吧。”慕昭然发表完反派言论,桀桀笑了声,对着这么一张冰雕脸,实在说不出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小心地俯身凑过去,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碰了碰霜雪染白的睫毛,指尖滑动下去,在他脸颊上戳了一下。
“这么冷酷的一张脸,原来也是软的。”慕昭然嘀咕道,谨慎地“为所欲为”完,准备收手撤退。
一直如冰雕一样毫无动静的人,忽然闷哼一声,唇角往外溢出一缕鲜血。
慕昭然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接住他嘴角滴落的血,语无伦次地辩解:“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就戳了你一下而已,你、你别吐血啊——”
游辜雪眉心微蹙,眼睑下的眼珠来回滑动,眼看着快要醒过来,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慕昭然脑子里一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怎么办?这大半夜的,说我是来探望他的,他能信吗?
——他肯定不会信啊!然后严刑拷打逼问出她的真实目的,发现她跟蛊魔的联系,把她就地替天行道了。
要不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了算了。
——她怎么又想杀了?杀了他也逃不出天道宫啊。
那诱惑他一下,撒撒娇?就说自己对他一见钟情,觊觎他的美貌,想得夜不能寐,所以漏夜来此一亲芳泽……
——她已经想好自己要埋在哪里了。
慕昭然脑子里滚过很多条路,最后无一例外都属于要躺进棺材板里的结局,她暗道一声算了,破罐子破摔,直接跑吧!
慕昭然也不管他怎么吐血了,趁着他睁眼之前,迅速收手,利落地退出冰池,合拢门扉,盖上兜帽,狂奔出覆雪殿。
法袍上灵光流转,将她的身影融入环境,消失无踪。
冰池中人凝霜的睫羽抬起,睁开一双黑眸,在殿门合拢前的最后一隙,望见了一眼她被吓得落荒而逃的身影。
游辜雪唇角微勾,舌尖舔过嘴里故意咬破的伤口,捏住袖摆浑不在意地擦去嘴角血痕,伸手抚上被她触碰过的脸颊,呼吸之间,闻到了残留在自己手指上的清淡栀子香。
两不相干?
游辜雪轻嗅指尖,殿中烛火摇晃在他眼瞳深处,神色晦暗,低喃道:“你想得倒是挺美。”
慕昭然裹着法袍狂奔出覆雪殿,找到等在外面的霜序,催促她赶紧御空离开。
直到回到竹溪阁里,慕昭然的心才稍微落定下来。
圣女殿下大半夜地外出“偷鸡摸狗”,竹溪阁里的众人都无心睡觉,在等着她,慕昭然一回到竹溪阁,南吕便迎上前来,问道:“殿下,怎么样?”
慕昭然看一眼站在廊下的夷则,知道南吕是替他问的。
她抽出别在腰上的细长木签,隔空扔给夷则,没好气道:“你占的好卦!游辜雪那么大一个人,就在覆雪殿冰池里坐着呢。”
夷则没为自己辩解一句,撩开下袍,跪下请罪:“是我修为不足,卜算出错,辜负殿下的信任,请殿下责罚。”
南吕忙跟着求情,“殿下息怒,是我对阿则太过相信了,害殿下落入险境,殿下要罚就罚我吧。”
慕昭然也明白自己属实有些迁怒,她发泄过怒气后,很快又好了,放缓语气道:“罢了,起来吧,你卜算得虽然稍微有一点偏差,但也算是顺利。”
夷则的占卜也不能说不准确,毕竟游辜雪封闭经脉和灵息,待在覆雪殿内也跟没在差不多,她还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要怪就怪游辜雪吧。
她掌心里湿漉漉的,还攥着游辜雪嘴角滴落的血,忙叫人打来热水洗手。
慕昭然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连心蛊的解法,可解法苛刻,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达成,还是没能解决她心头隐患,她依然愁得不敢入睡。
等到第二日天亮,覆雪殿中都没有传出任何动静,慕昭然才顶着眼下青痕去土宫。
进了土宫大门,很快就发现殿内的气氛似乎和往日不同。
她心中立即警觉起来,眼珠转了转,拉住六师姐望舒问道:“是有什么事么?大家怎么脚步匆匆的?”
望舒停下步子,叹了口气,“还不是烟瘴海的事,行天君虽诛灭了蛊魔,但烟瘴海上结界受损,使得许多毒蛊飞出林海,祸害了周边一大片地界。”
她话说完,又急忙安慰慕昭然道,“不过小师妹放心,结界破损的地方主要还在东境那边,毒蛊污染了一条主流,那河水流经的城镇都受到影响,需要派人处理,这次我们得随岑夫子一起去。”
慕昭然眼睛一亮,这不是瞌睡来了正好有人送枕头,她暗喜道:“那我也去准备一下。”
岑夫子从外面回来,听到这句话,摆手道:“你不用去,你一个才筑基的修士去能做什么?好好待在宫里随林夫子修习点石术,早日在石林里找到你的本命石,炼成石相才是正事。”
慕昭然不想错失这么一个机会,心思飞快转动,想出了一个借口,苦恼道:“可石林里没有我的本命石。”
岑夫子一脸诧异,“石林贮藏千万奇石,你进去才两个月,难道就寻完了?”
慕昭然点头,从储物锦囊里掏出那一本厚重的石谱,“石谱我也都背下来了,夫子不信,可以考校我一番。”
就是楚禹,当初熟读这本石谱,也耗费了半年之久,若要尽数背记下来,对所有石头属性了如指掌,花费的时间还需得更久。
岑夫子显然并不信她,一边嘀咕着“你们年轻人不要急功近利”云云,一边接过石谱,随意翻开一页,问道:“金螭石。”
慕昭然闭上眼,从地星诀内寻到金螭石的一缕石心气,已是成竹在胸,顺畅地回道:“金螭石,出自西境密云谷一带,其色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常用以祭祀。”
“嗯,不错。”岑夫子颔首,又哗哗翻出几页,一连考了她数枚奇石,她都对答如流。
中途的时候,林夫子也来了,满是赞赏地在旁听着,慕昭然答完岑夫子的考问,转向林夫子道:“不瞒夫子,在石林期间,我感悟众多石心气,地星诀又有进步,隐隐有所感应我的下一枚本命星石就在东南方向,这才想要随岑夫子一同前往。”
本命石毕竟重要,哪怕就是刀山火海都得一闯,两位夫子商量了一会儿,将慕昭然也加入到了这次出行的名单里。
什么地星诀感应,慕昭然当然都是胡诌的,反正她也没把话说死,先跟着一同往烟瘴海去瞧瞧,到时再随机应变。
连心蛊若是不解,她每夜连觉都睡不好。
东境那边的形势急迫,不容耽搁,当天午后岑夫子就领着一众人员出发,出行乘坐的法器是蓬莱岛进献给天道宫的飞鱼舟。
那舟停靠在演武场中,形如鱼,船体庞大,桅杆高耸,外板雕刻成鱼鳞模样,覆着一层金属般的外膜,在斜阳下波光粼粼,船身左右两扇飞鳍上刻着密集的法阵,阵眼所用皆是上等的浮空石,船上楼舱亦是雕梁画栋,沥粉贴金,看上去华贵之极。
据说,东境三仙岛还共同修筑有一艘鲲鹏舰,能载一国之民。
慕昭然不由在心中感叹,还得是三仙岛的妖修最有钱。
她跟着岑夫子一众修士登上飞鱼舟,抬眼望见从船舱内走出来的身影,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人却已不由自主地越众而出,迫不及待朝对方走去,软声喊道:“云师兄,原来你也要一同去么?”
久未再见到他,这么乍然一见,慕昭然心里全无准备,脑子里登时晕乎乎的,心里小鹿乱撞,看云霄飏整个人都在发光,腰肢一扭,左脚绊住右脚,软软地就要往他身上倒去。
云霄飏下意识后退半步,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为难地试图伸手扶住她:“瑶光殿下,当心。”
因为他的一句关心之言,慕昭然心花怒放,眉眼如花绽放,露出娇艳笑颜,整个人越发飘飘然。
在倚进那渴求的怀抱之前,她眼角余光忽然又瞥见一个身影,就站在云霄飏身后不远,森冷的黑眸让她笑容一僵,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软下的膝盖忽地被一股剑气托住,那剑气从下而上,紧贴着她的脊背滑过,在她皮肤上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衣袂翻飞间,猛地一下将她整个人掰得笔直,立正站好。
游辜雪冷漠道:“慕师妹若是连路都走不稳的话,还是不要去烟瘴海那种危险之地比较好。”
慕昭然:“……”
第39章
慕昭然心中不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绮思, 都被那一尊煞神给镇压没了。
她僵直地站在那里,打量着游辜雪的表情,见他神色如常, 看上去应当没有发现她夜闯覆雪殿一事。
只是没想到他分明受了很重的伤,昨夜都还需要熏药疗伤, 今天竟已经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还有心情来管她的闲事。
怎么?难不成还害怕她玷污了他亲亲师弟的清白么?
慕昭然一见云霄飏就容易情绪上头, 言行失态,本就觉得丢脸,现在被他当众这么一说,更觉委屈, 抿着唇角思索着该怎么反驳他。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掌声, 岑夫子缓步走上前来,阴阳怪气道:“行天君好大的威风啊, 还没出行就开始教训起我宫弟子了, 是老夫允准的她同行,行天君要不要把我也赶下去?”
游辜雪垂下头, 躬身行礼:“弟子不敢。”
云霄飏连忙帮着打圆场, “岑夫子莫要动怒, 师兄不是那个意思, 烟瘴海结界破损,毕竟太过危险, 师兄只是担心瑶光殿下, 一时话说得重了点。”
担心?我信你个鬼呢?游辜雪会担心人?
慕昭然暗暗腹诽, 一见有人给她撑腰,她的表情顿时就变了,昂起下巴, 甩着腰间储物锦囊,一脸傲然道:“多谢游师兄关心,我既然跟着一起去,就定然有手段保全自己,不会拖大家后腿的。”
她修为虽不济,但法宝很多啊。
游辜雪默默看她一眼,哪里还能猜不出她的心思?不过她倒说得也没错,那一夜乌团暴走,他早已领略过她腰间那一只乾坤袋的威力。
看她现在那得意的模样,全然就是一只昂头甩尾、狐假虎威的狐狸。
有岑夫子给慕昭然做主,这一点小波折很快抹去不提。
到了出发的时辰,飞鱼舟上法阵启动,大量灵石被投入法阵,灵力点亮船身镶嵌的浮空石,两侧飞鳍摇动,狂风聚拢,飞鱼舟船身一震,从地面腾空。
慕昭然趴在船舷边,看向船下肉眼可见的流动灵岚,仿佛凭空而起的海浪,拂过船体粲然的鱼鳞,汇至船后摆动的鱼尾。
飞鱼舟穿云破雾,朝向东方疾驶。
船上覆有一层结界屏障,阻挡了呼啸的疾风,但仍有清风穿过屏障,拂来她面上,慕昭然眯了眯眼,乌黑的长发随风飞扬,雪青的裙摆如花一样地绽放开。
慕昭然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回头往船舱看去,那感觉忽然又消失了,但下一刻有人从船舱内走出来,是云霄飏。
她控制不住将目光缠在他身上,打量过他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云霄飏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法衣,衣上印着大片朱色的凤鸟纹,头发半披,紫色的发带缠绕在黑发间,绳尾落在肩上。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纤纤素手挽了挽耳鬓碎发,朝他露出个明媚的笑颜。
笑完又在心里懊恼,强迫自己想点别的来转移多余的情感。
比如,云霄飏这次去烟瘴海,有没有什么奇遇?她前世对云霄飏盯得很紧,痴恋到将他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打探一番,只要有心回想,对他什么时候去过何处,误入过什么秘境,有过什么机缘,她都能知道那么一些信息。
这么一想,慕昭然倒有些兴奋起来了。
云霄飏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云霄飏被她直勾勾地盯着,那热烈的眼神看得他先不好意思起来,耳根很快透红,随后又从她那火热的眼神中,感觉出一种脊椎发麻的莫名凉意,他仓促地撇开眼,走来船舷边,垂眸往下望去。
看到叶离枝的身影,他耳根的热意消下去了少许,唇角不由带上笑意,对下方的人扬手挥了挥。
慕昭然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绝山东面的观景台上,也看到了那一道白衣身影,在她身后不远,还有一个红衣身影正往她走去。
慕昭然回头瞥一眼云霄飏,又低头看向叶离枝,忍不住撇嘴,这两人隔着云雾飘渺在那里深情对望什么呢?当自己是牛郎织女么?
她恋爱脑下头,冷哼一声,调头回了船舱内,打算好好回想回想,烟瘴海中有没有什么他的好机缘。
云霄飏余光睨一眼她气鼓鼓的背影,有些苦恼地揉揉眉心。
他和这位瑶光圣女谈不上交情,甚至只见过区区几面,在金莲池初见时,他便感觉到了,对方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他很不喜欢她那样赤丨裸裸的凝视,没有一点姑娘家的矜持,因为初遇时她对叶离枝咄咄逼人的态度,又令他失去等候已久的金藕,甚至有些厌烦她。
他那时候都以为,有师兄给她撑腰,瑶光圣女一定会将那把剑夺回去了,可她最后还是将那把剑给了叶离枝,最后还出手救了他们,虽然主要出力的还是师兄。
云霄飏事后打听过慕昭然是如何取得那把剑的,她只有土系天赋,入不了刀兵一道,却耗费许多工夫,不惜逼迫同门取下那把剑,又以开锋的借口,让叶离枝滴血入剑身。
或许正如叶离枝所说,慕昭然对她没有恶意,反而有心帮她,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云霄飏便也觉得,他或许该多看看,不该仅凭一面,就断定对方的品性,对她带有偏见。
可每一次见面,慕昭然那过分热烈而直白的眼神,又实在让他招架不住,他全然不知自己是何时得到这位殿下的青睐,心中亦怀疑当初在金莲池中是她暗中伤他。
若她真是那个伤他之人,那她未免也太擅长伪装了。
这样的人着实危险。
云霄飏叹气,敏锐地感觉到什么,浑身一凛,蓦地回过头去,视线飞快扫过面向甲板的几扇船楼窗扇。
方才的视线,也是那位南荣圣女么?
云霓遮住了绝山之景,云霄飏再看不见山中之人,便也没在甲板上久待,很快返回船舱。
飞鱼舟速度极快,不多时便出了绝山山域,那一搜庞大的船身越来越小,逐渐变得如同飞鸟,隐入云端。
“走都走了,你还想在这里站成望夫石么?”祝轻岚走来她身边,抖开折扇,他这把扇子在登铸刃台时毁了,又在台上重铸,扇骨变作了锋利的刃。
他随手朝远处的一片山林扇去,一道交错的刃光甩出去,削掉一片红红黄黄的冬叶,叶子腾飞到半空,随风飘落进悬崖下。
叶离枝被这么大一番动静唤回注意力,解释道:“我是想来送送殿下。”
“送她?她的眼睛都快落到那位奉天君身上了,不会看到你的。”
祝轻岚的狐狸眼到底目力远超常人,船舷边的两人,云霄飏倒是对下方的人挥了挥手,那位圣女殿下嘛,侧着头,明显眼中只有身边的人。
丢失镜子那一日,祝轻岚同云霄飏一起去竹溪阁请罪时,他就看出来了,慕昭然看向云霄飏时那爱慕的眼神,实在毫无掩饰。
明明是一同弄丢了镜子,却只把错怪在他一人头上,说什么要他随叫随到,这么多日过去,也毫无音信,想必她已经将这话抛去了九霄云外。
祝轻岚为了找回镜子,化作狐狸身漫山遍野地跑,差点把整个绝山都翻过来。
他甚至怀疑,那镜子早就被慕昭然拿回去藏起来了,故意这么折腾他。
叶离枝垂下眼,没有说话,祝轻岚便笑了笑,从袖里取出一只替身娃娃,说道:“不说旁人了,我炼了一只傀儡,可以替你应付叶凌烟三日,听说今夜下城里有灯会,我带你去玩玩,你近日修炼累了,就当放松一下。”
叶离枝往日都被关在将军府里,都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什么花节灯会,她听闻此言,心中自然意动,又有点担忧,“我们能随便出天道宫么?”
祝轻岚拍胸脯道:“那是自然,你只管随我去就是。”
来演武场上送行的人都散去了,飞鱼舟出了绝山地界,往下望去便是一望无垠的平原。
天上飞的到底比路面行驶更快,但从天道宫到东境亦需要耗去五日时间,已入冬日,昼短夜长,太阳落山后,天幕变成了深浓的蓝,星河密布。
从云端之上看星空,星子如同触手可及,就连明亮月色都遮掩不住星光。
今夜的月亮可真圆,比昨日都还圆。
慕昭然看着那玉盘似的月,嫌弃道:“这月亮真讨厌。”
楚禹诧异道:“这么美的月色,哪里讨厌了?”
慕昭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月亮总不免让她想起故人,所以讨厌。
她混不讲理道:“圆得太讨厌。”
甲板上的众人都笑起来,也没人把小师妹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
只有游辜雪知道,她讨厌的,哪里是月?
土宫的众人被大师兄的厨艺养刁了,就算辟了谷,一到饭点也总想往嘴里塞点什么吃。
这回随岑夫子出行的,有二师姐楚禹,四师兄方衡,五师兄莫银安,因着慕昭然加入进来,六师姐望舒便留在了天道宫,这导致五师兄给她摆了一天的冷脸。
大师兄为他们准备了许多点心,众人聚在甲板上,一边欣赏夜景,一边吃着大师兄做的点心。土宫之人自然不能吃独食,也邀请了其他各宫的修士。
都是灵食,大家就算辟谷,也愿意尝一下,只有那种严格恪守不贪口腹之欲的人,才能忍得住一口不吃,比如游辜雪。
云霄飏见他师兄游离在众人之外,主动拿了一个荷叶粑过去,“师兄,你要不也尝一下?这个很好吃。”
荷叶里裹着粉白的糯米,软和粘牙,糯米粑里包着有肉末、藕丁之类,还有的包了红糖,豆沙等甜食。
慕昭然手里正拿了一个在啃,眼睛控制不住地追着云霄飏打转。
云霄飏拿着荷叶粑去找游辜雪时,她自然而然也看过去,漫不经心地朝他们踱步靠近,眼看游辜雪似乎要拒绝的样子,她的手自动就伸了过去,撒娇道:“游师兄不要,那云师兄就给我嘛,好不好?”
游辜雪冷冷看她一眼,拒绝的话到舌尖打一个转,抬手时顺势挡住她的手,从云霄飏手里接过荷叶粑。
云霄飏为难道:“殿下,这……”
慕昭然怒瞪游辜雪一眼,又被他冷冰冰的眼神刺得偃旗息鼓,她吃了个闭门羹,转身憋屈地打自己的手,你咋这么会自作主张!
离云霄飏太近,她感觉自己又要恋爱脑上头倒贴上去了,连被他碰过的吃食她都想去抢,真是太没出息。
慕昭然觉得烦躁,也没有了和大家一起赏月吃点心的兴致,和岑夫子道一声别,垂头丧气地打算回去舱房里打坐诵念静心诀,洗一洗自己的脑子。
她回屋没多久,门上响起敲门声,慕昭然打开门来,吓了一跳,“游师兄?”
游辜雪托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食盒,里面装着几块荷叶粑,神情有些冷硬,“岑夫子让我给你送来的。”
慕昭然眨了眨眼,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岑夫子又护短了,谁说这个土宫不好的?这个土宫可太好了!前世她在金宫学剑时,何曾有夫子这样偏袒过她?
慕昭然看着这几块荷叶粑,竟然有些感动。
“谢谢游师兄。”慕昭然接过食盒,从里面捻出一块来,放进他手里,笑得甜蜜,“师兄喜欢吃这个,我也送你一块。”
房门阖上,游辜雪回到自己房间,坐在窗前桌案边,剥开手里的荷叶粑,慢慢将它吃了。
确实很好吃。
临近子时,游辜雪在房间里布下绝灵阵,点燃药炉,坐进阵法中,神识聚敛,沉入梦境。
梦里还是那一座玉昭殿,但少了另一人入梦,这座宫殿中少了很多精细的布置,变得空空荡荡,残缺不全,殿内亦没有侍从,也没有那一只乱窜的猫灵,只余灯盏照亮孤寂的庭院。
梦里唯一清晰的景,是南墙下那一株火红的合欢花树,和树枝上紧扣的同心锁。
游辜雪坐在宫殿的屋顶上,在梦里看了一夜令人讨厌的月。
第40章
慕昭然回屋思索许久, 确信前世这个时间段,云霄飏不曾前往过烟瘴海。
难道因为她的改变,令一些事也发生了改变?
慕昭然在纸上写了几个对云霄飏来说重要的人生节点, 注视良久,又将纸张凑到火苗上全部烧毁。
飞鱼舟静静地行驶在高空之上, 没有浮云遮挡,窗外的月太近, 太圆,月色太亮,慕昭然太容易想起那个人,她若是睡觉, 必会坠入梦中。
与其入梦之后, 还得用蜃珠钗戳自己一下,还不如别睡觉。
慕昭然诵念了半宿的静心诀, 把自己念得像是佛门里的和尚, 清心寡欲,后半宿又趴在窗棂边, 嗅闻着榴月为她配制的提神醒脑的丹药保持清醒, 看了一晚上令人讨厌的月。
路途的后面四天, 慕昭然原本打算躲在房间, 避开那两位跟她犯冲的剑修,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就被岑夫子从房间里赶出来, 到甲板上跟着他学遁术。
岑夫子对她耳提面命道:“临阵磨枪, 不快也光, 趁着这两日学点逃跑的基础术,时间应当还是足够,这次出行众人, 你修为最低,原本是不应该带上你的,老夫和你师兄师姐们要做事,不能时时注意到你,你机灵点,万一要是遇上什么危险,你什么都别管,直接跑就是了。”
慕昭然郑重点头,“我知道了,夫子。”
岑夫子抚着胡须继续道:“遁术按五行划分,可分土遁,火遁,水遁,木遁,还有金盾,你单系天赋,只能学习土遁,看老夫结印手法。”
岑夫子说着,双手合于胸前,先用正常速度掐了一遍手印,随后又将动作拆分开来,一步一步慢速演示了一遍,让慕昭然跟着学。
待她学会结手印后,再行教她如何在每一次转换手印时运转灵力。
在土术之上,慕昭然天赋极佳,学得很快,只练习了几遍,便已融会贯通。
浅茶色的灵力从她双手中迸发出来,落地飞快游走,围绕她脚边画出一个圆弧,土灵气裹在她身上。
可惜脚下是木板,没有土遁术发挥的余地,那灵光乍起一瞬,又很快收拢回她手心里。
岑夫子满意颔首:“不错,你果然悟性很高。”
慕昭然看着手心里残留的一点土灵光点,“土遁术只能有土才能遁,那要是像现在这般在没土的环境下,岂不是就跑不了?”
四师兄方衡从怀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没有逃跑的条件,咱也可以创造条件嘛,来来来,小师妹,师兄送你一包土,你随身带着,要是周围没土,你就把它倒在脚下,一样能土遁走。”
慕昭然:“……”她想了想那个画面,危机时刻,命悬一线,还得从兜里掏土,顿时感觉自己命更苦了。
“谢谢师兄。”她接过方衡递来的沉甸甸的土包,扯开系绳往里看了看,真是好大一包土,又好奇道,“其他宫的师兄师姐们也要随身带着遁术的依凭么?”
慕昭然人长得漂亮,看她修习亦是一种赏心悦目之事,是以来甲板上围观的各宫修士挺多,闻言立即热情地展示自己的遁术道具。
“当然呢,能保命的东西,自然随身带着。”说话之人是位木宫的师姐,从发上取下一支木钗,钗头上还生着一片鲜嫩的叶。
在她身侧,有人晃了晃腰间葫芦,“我这酒葫芦,平时再如何嘴馋,都得留上最后一口。”
旁边又有人取出一根火折子,当场为她表演了一番火遁术,他吹燃火折子,火苗呼得一声膨胀开,火舌顺着他的手臂舔上去,将他的身影吞没。
没一会儿,船舱内忽然响起哗啦一声碎响,二楼的窗扇打开,那人灰溜溜地被游辜雪从窗里丢出来。
那位火宫师兄落在甲板上,仰头道歉:“行天君,只有你房里点了烛火,我是一不小心,才将你屋里的灯盏打碎了,我真不是有意遁到你房里去的。”
游辜雪站在窗边,一脸寒冰,他衣衫紧束,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像是刚沐浴完。
火宫师兄头皮发麻,结巴道:“我、我这不是还没掉进你的浴桶里嘛。”
慕昭然噗嗤一笑,终于知道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了。再说现在都快晌午了,什么人大白天的沐浴,夜里干什么去了?
不过他这湿发披肩的样子,还真是好看。
大约是因为刚沐浴完,他的皮肤看上去要比平日更加瓷白,蜿蜒垂落到腰际的长发又黑又亮,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削弱了他平日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厉,便让人更能注意到他那副姣好的相貌。
慕昭然听到身后有人小声窃喜,“哎哟,还真是一副好风景,就说这趟出来得值当。”
经过这么一遭,旁边想要演示的金宫修士都歇了心思。
楚禹翘着腿坐在船舷上,一边抛着手里的石子,一边饶有兴致道:“除了五行遁术外,还有一种不需要借助外物,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施展的遁术,亦不论是何种天赋都能修习,小七要不要学一学?”
慕昭然眼睛透亮,点头如捣蒜。
岑夫子哼一声,对游辜雪道:“那你下来,演示一遍。”
游辜雪对岑夫子的话倒是言听计从,很有些尊师重道,他垂首应道:“是。”
慕昭然在旁边还没弄清楚状况,为什么要游辜雪来演示?不是该二师姐给她演示么?
楚禹瞧她疑惑模样,从船舷上跳下来,兴致勃勃地解释道:“这种遁术,名唤空遁,我们这里啊,也就游辜雪最为擅长。”
云霄飏忍不住出言提醒:“瑶光殿下,空遁施术难度比五行遁术更大,穿越空间时,稍有不慎,很可能被空间撕碎,或是迷失在交错的空间里,若是修习不到位,还是不要轻易尝试比较好。”
慕昭然一听,目光下意识往他飘去,眼眸粲然如星,欣喜道:“云师兄是在关心我?”
云霄飏避开她明亮的眼眸,干咳一声,不自在道:“换做别人,我也会提醒的。”
楚禹一见慕昭然这没出息的样子,心里就直叹气,到底是好不容易来的一个小师妹,还和自己同修点石术,身为二师姐,总得提点她一下,免得一头扎到男人身上去,白费了那么好的天赋。
“来了。”楚禹抬手搭在慕昭然肩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视线,在她耳边道,“放心好了,咱们这位行天君行事一丝不苟,只要他肯教你,就定会把你教会,当然,前提是他要肯教你。”
慕昭然被迫转过头去,看到船舱里走出来的人。
游辜雪出来时,已穿戴齐整,只是头发还湿润着,用发绳随意地在背后绑了一下,碎发垂在耳边,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柔和很多。
楚禹松手,在慕昭然肩上拍了拍,对她眨眨眼睛,一副捡到大便宜的样子,低声道:“趁着岑夫子给你撑腰,他拒绝不了,快些去,多学一门遁术总是好的,这不比你成天盯着男人瞧,有用多了?”
旁边,成天被盯着的男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楚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背着云霄飏,而且听她的口气,他恍惚以为自己是什么误人前途的狐媚子。
天地良心,他真的什么都没做。
慕昭然面上也有些发烫,是羞愧的,她真的恋爱脑得这么明显么?怎么才上船不到一个昼夜,连二师姐都看出来了?
他们两人站在一起,一个脸红、一个摸鼻子,浑身都不自然的模样,落在另一人眼中怎么看怎么刺眼。
游辜雪走到甲板中间来,并指抬手,指尖电弧闪动,从上至下划过,一阵噼啪作响的电流声后,竟硬生生在虚空中撕裂出一道缝隙来。
“空遁术,光看是看不明白的,要在虚空中亲自走上一遭才行。”
游辜雪话音将落,楚禹已一把将慕昭然推了过去,挥手道:“行啊,那你带我们小七去走一走,记得回来吃晚饭,不回来也没关系,反正得把我们小七教会。”
游辜雪这种冰雕一样不解风情的人,正克少女怀春,楚禹对他很放心,不过还是不忘补充道:“当然,最好也别让她少胳膊少腿了。”
慕昭然震惊:“哎?!”
人已扑到游辜雪怀里,被他攥住手腕,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吸入了电弧缠绕的裂隙中。
电弧转瞬在甲板上隐没,有人感叹道:“这空遁术可不好学啊。”
又有人接话道:“好不好学总得试试,万一你学不会,别人瑶光圣女学会了呢?”
“那要是游师兄亲自教我,说不准我也学得会。”
“你死心吧,要不是岑夫子发话,游师兄不会轻易教人的。”
“我早就想问了,岑夫子不是土宫的夫子么?怎么还能管到剑尊亲传弟子头上?”有弟子疑惑道,转头看向云霄飏,似乎想从他这里问出答案。
云霄飏当然知道个中缘由,也知道师兄无法拒绝岑夫子的要求。
楚禹回眸瞥见他的神情,抬手猛地一掌拍在他背上,“好了好了,就让你师兄教一个空遁术而已,别这么小气,我们小七又不会吃了他。”
云霄飏被她拍得踉跄一步,闷声道:“我只是觉得,以前之事并非师兄之过,楚师姐不应该借岑夫子来要挟师兄。”
楚禹偷偷睨岑夫子一眼,低声道:“不是你师兄之过,那就是你师尊之过,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哦。”
云霄飏惊愕摆手,“我没有这个意思。”
岑夫子黑着脸看向众人,没好气道:“都很闲么?还不回去修炼!”
甲板上的人很快散去。
飞鱼舟在慕昭然眼中变成了扭曲的线条和各种散乱斑点,大家在甲板上说的话,也破碎成了一些零落的只言片语,听不真切。
她好像还在船上,又好像不在。
慕昭然被眼前光怪陆离的画面晃得头晕眼花,她想起云霄飏之前说的话,反手紧紧抱着游辜雪的腰,紧张道:“这是什么地方?”
“虚空之境,遁入虚空便可去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游辜雪由她抱着,一本正经地说道,“学习空遁术的第一步,便是撕开这一处空间,以身遁虚无。”
他竟然真的在认真教她。
慕昭然埋头在他怀里,用力深吸好几口气,才忍着眩晕睁开眼睛,往四面望去,“可这样要怎么辨明方向?”
“仔细看四周的线条和色斑,你能看出什么么?”游辜雪引导道。
慕昭然目光扫过四周光怪之景和绚丽的色斑,过了半晌,恍然大悟,“是五行颜色。”
“对,这些线条和色斑并非是随意存在,而是这世上之景所代表的五行之气,浓缩于此间,灵气是流动的,所以虚空实时变幻,但巍峨大山、苍茫江海却不易变动,人口大量聚集的城邦,五行之气不分明,呈现混沌灰色。”
慕昭然依着他的话语仔细打量,果然从那不断变幻之中找到了一些稳定的色斑和线条。
“你可在这虚空中找一些你所熟悉又稳定的标志性地点,用以确认方位,然后更进一步。”
游辜雪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下颌上,将她的脸轻轻偏向一个方向,示意道,“那一条自北向南,虚而不实的蓝色长带,你看着像是什么?”
慕昭然努力睁眼看过去,在众多交错的线条中,艰难寻找游辜雪说的那条蜿蜒长带,根据它的走向趋势,猜测道:“是虞江?”
游辜雪颔首:“嗯,对了。”
慕昭然高兴起来,虞江贯穿南境,是南荣的母亲河,“那南荣在哪里?”
游辜雪揽住她的后腰,往那蓝色长带踏去一步。
周围的空间瞬间又有扭曲变化,眼前飞逝的光斑和线条,让慕昭然眩晕感更甚,险些快要晕过去,只能重新闭眼埋在他胸前。
她越是眩晕,思维就越是发散,难以集中,本来应该仔细去打量虚空的,可注意力就是忍不住飘到抵在脸上的胸肌,手臂环绕着的细腰。
还忍不住摸了摸他背后凹陷的脊骨线条,顺着往下滑去,摸到了挺翘的弧度。
这抱起来的手感怎么就如此……
慕昭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游辜雪已反手摁住她的手腕,将她往下滑落的手掌抬起来,固定在腰侧。
慕昭然:“……”
她被人逮个正着,脸颊瞬间通红,埋在他胸前,更加没脸抬头了,在心里直哀嚎。
啊啊啊,慕昭然你真是晕了头,你刚刚在做什么啊?!
游辜雪竟然什么都没说,只捏着她的手腕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师妹还晕么?”
“不、不是很晕了。”慕昭然说道,呼吸时闻到他身上清冽气息,眩晕的感觉逐渐被压下去。
游辜雪这才继续开始教她识别虚空之景,问道:“你对南境应当更为熟悉,以虞江为轴,可根据它从这些线条和光斑中找找看?”
慕昭然等脸上的热度消下去,鼓起勇气若无其事地从他胸前抬头,迅速转脸盯着虚空变幻之景。
不管再怎么晕,也不回头看他了。
看了许久,渐渐从明暗不定的光斑和线条中看出熟悉的影子来,对照着自己记忆里的南境舆图,试探性地指向一块地方,“这是南荣都城?”
“嗯,师妹很聪明。”游辜雪并不吝啬他的夸赞。
慕昭然得意地挑眉,心神一松,她晕得越发想吐,在干呕之时,一只手及时伸来捂住了她的嘴。
游辜雪抬手撕开一条裂隙,带着她踏出去。
慕昭然一踩到地面上,就扒下他的手,蹲去了树丛下。
游辜雪搓了搓指尖湿润,好半晌,慕昭然泪眼朦胧地回头,“你怎么不晕?”
“习惯就好。”游辜雪道。
前方江流涛涛,润泽的风拂来面上,慕昭然深吸了口气,左右看了看,“这里是虞江畔?”
江畔的草木要丰茂得多,就算已入冬日,岸边还是绿树萋萋,一片绿景,只不过江中水量比春夏低了些。
慕昭然走到石子滩上,捡了一块石头抛向水中,兴奋道:“我们直接来了南境?空遁术可以到这么远的地方吗?那我学会了是不是就能随时回南荣了?”
游辜雪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的幻想,“空遁的距离和你的灵力有关,灵力越是深厚,能去的距离也越远。”
“那筑基期的灵力,能去多远?”慕昭然跃跃欲试。
游辜雪抬目望向对岸,预估了一下距离,说道:“我先教你如何破开虚空,你可以试试,从这里到江对岸。”
慕昭然充满干劲地点头,“好,有劳师兄。”
游辜雪走到她身边,指点道:“闭上眼睛,放开你的灵识,感受游离于虚空中的灵气,你是单系土行天赋,最能感应到的应当是土灵气,找到它们。”
慕昭然按照他的话闭眼,灵识很快捕捉到飘浮的土灵气,它们闪动着茶褐色的光芒,或如萤火零落,或如云絮成团。
这些灵气肉眼不可见,通灵窍者,才能以灵识“看见”。
游辜雪适时开口,继续道:“平日修炼,需要将灵气吸纳入体内,炼化为己用,但现在你要做的,不是让它们过来,而是去到它们所在的地方。”
慕昭然有些疑惑,“这有何难的?”她既然都能“看见”它们了,那预估一下距离,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能走过去?
她说着,便伸出手,闭着眼睛往灵识所见的一团土灵气摸去。
游辜雪并不阻止她,只跟随在她身侧,将她脚下的障碍物移走,护着她前行。
慕昭然灵识所见的那一团土灵气分明就在几步远之外,换做平时修炼,那团土灵气能轻松就被她吸纳入体,可她明明“看得见”它们,却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距离,那团土灵气都还是距离她那么远,像是从未靠近过。
游辜雪观她神色,见她反应过来,便又适时开口解释,“灵气,在被吸纳入体之前,它们是存在于虚空中的,虚空中的距离并非是你可以用脚丈量的距离。”
“就如一副画,你从外可看见它,或许也觉得自己能够触摸到它,但你摸到的只是纸面上的丹青,只有入得画中,融入其中,才能真正见识到画中之景。”
慕昭然隐约有些明白,“所以,通往‘画’中的桥梁,是同属的灵气,因为虚空中五行灵气皆有,所以不论何种天赋,都能利用自己体内同属的灵力,去往虚空之境。”
所以,才人人都可修习空遁术。
她要将身体里的土灵和虚空中游离的土灵之间,建起一座桥梁,平日是土灵气通过桥梁,跨越虚空,被她纳入体内,现在需要她将自己化作灵气,跨越桥梁,去往虚空的一端。
“嗯。”游辜雪应道,轻轻笑了一声。
慕昭然睁开眼,新奇地朝他看过去,“游师兄刚刚笑了?”她骄傲地昂头,眼眸黑而明亮,“是不是觉得我很聪明很好教,一点就通?”
这么说来,前世云霄飏教不会她剑法,完全怪他不会教!根本就不是她的原因!她脑瓜子可聪明了,连游辜雪都认证的聪明。
游辜雪瞧着她得意的模样,眼角眉梢都透着前世很难得见的意气飞扬,就像是一朵山茶花,前世到他身边时,这朵花已经从枝头落下了,虽然还是完好的一朵,可花瓣早已腐败。
而现在这朵花,重回了枝头上,拥有勃勃生机,正在逐渐绽放。
“嗯。”他又轻轻应了一声,唇角含着笑意。
慕昭然睁大眼睛,有些难以相信能在游辜雪脸上看到这样……堪称温柔的表情,她用力眨了下眼,再睁开时,游辜雪又恢复了平日冷淡的模样,说道:“你既已领悟了,便好好练吧。”
江水奔流,映照在水中的阳光逐渐变成夕阳橘色,慕昭然脸上的自信逐渐变为颓丧,空遁术果然难学,比土遁术难学多了。
她揉着自己僵硬的手指,眼珠转了转,找了个偷懒的借口道:“二师姐让我们回去吃晚饭。”
游辜雪道:“学会了,就回去。”
慕昭然难以置信道:“那我要是一直学不会呢?”
游辜雪道:“那你就一直练。”
慕昭然真的很累,感觉自己手指都要练得抽筋了,耍赖道:“可我饿了,我还没有结丹,还没辟谷呢。”
游辜雪从乾坤袋取出一个食盒递给她,“大师兄的点心。”
慕昭然:“……”她总算明白楚禹说的那句“只要他肯教你,就定会把你教会”的含义了,这根本就是揠苗助长!
什么温柔,果然是她眼花了。
就像雪被太阳照着,反射的光芒看上去也是温暖的。
但只是看上去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