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 紫禁城的夜似乎格外沉静。
漪兰殿内,烛火被捻暗,只余一角朦胧的光晕。
周凌与芳如相拥而卧, 锦被之下, 他的手臂始终紧紧圈着她的腰肢, 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 亦像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依赖。
他脸颊上那一道细长的伤口已由太医仔细处理,贴着一小块素净的纱布, 在帝王威严的容颜上显得格外刺目, 这是昨日她失控时留下的印记。
翌日清晨,这小小的纱布便在朝堂上引起了无声的波澜。
众臣觑见天颜伤损, 无不惊骇,纷纷揣测是何等狂徒竟敢伤及龙体,奏请严查厉惩之声暗涌。
然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周凌, 面对臣工的惊疑与谏言, 只漫不经心地以指尖轻触了一下那纱布边缘, 非但没有怒意,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恍惚的笑意,仿佛那并非伤疤,而是某种隐秘的徽章,令众臣愕然不敢再深究。
下朝后, 他回到漪兰殿,却见芳如只穿着单薄的寝衣, 怔怔地立于窗边,望着窗外一株叶片渐黄的梧桐,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仿佛整个秋日的萧瑟都落在了她肩上。
周凌脚步微顿, 凝视她片刻,眼底那点微末的暖意渐渐被更深沉晦暗的东西取代。
他并未上前惊扰她,而是悄无声息地退至外间,召来了御林军统领李佐。
李佐躬身听命,大气不敢出。
周凌的目光掠过内殿那道纤细的背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冰冷:“去诏狱,提审顾舟。”
李佐身躯微微一震,显然知晓此事关涉极大。
他迟疑一瞬,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谨慎:“陛下,臣斗胆请示……若他用那件事作为交换,或是受刑不过吐露出来……?”
周凌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仿佛瞬间剥去了方才所有的恍惚与温情,只剩下帝王的无情与决断。
他沉默了一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最终冷冷地吐出命令:
“先去警告他。”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告诉他,若还想留条命,就管好自己的舌头。关于芳如……关于那件事,一个字都不许透露。否则,朕有的是办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李佐心头一凛,立刻领命,躬身悄然退下。
周凌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窗边那抹身影,深邃的眸中情绪翻涌,是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是冰冷的算计,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意识到的恐惧。
他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更衣。朕带你去个地方。”
不多时,马车并未驶回深宫,而是停在了刑部衙门外。
周凌并未给她犹豫的时间,径直将她带入内堂,下人恭敬呈上一套早已备好的、略显宽大的青色刑部员外部官袍。
“换上。”他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扫过她惊疑不定的脸庞,“即日起,你白日便在此‘观政’,朕准你翻阅除绝密外的卷宗文书。酉时末,自会有人接你回宫。”
芳如怔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白日留在刑部?这无异于将她渴望已久的机会亲手奉上!她心脏狂跳,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迅速换上那身男装,宽大的袍袖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却别有一番执拗的气度。
她深吸一口气,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抬头直视周凌,目光灼灼:“陛下既允臣女在此观政,臣女恳请协查顾舟被诬通敌北狄一案!臣女深信其中必有冤情,求陛下允准!”
周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如此说。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审视着她眼中那份熟悉的、不屈不挠的光芒,仿佛在欣赏一只试图挣脱金丝笼的雀鸟,既欣赏其生机,又了然其徒劳。
片刻后,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试探与无形的警告:“准了。但记住,芳如,凡事皆有度,莫要逾矩。” 那“矩”字被他轻轻吐出,却重若千钧,清晰地划出了她所能活动的边界。
第一日“观政”,芳如正埋首于堆积的卷宗之间,试图从浩繁文牍中寻找蛛丝马迹,一个身影便不请自来地停在了她临时安置的案牍旁。
来者正是刑部郎中郑禹。
他身着端正的补子青袍,面容严肃,下颌微抬,眼神扫过她身上那套明显不合体、甚至需要挽起袖口的青色官袍后,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轻蔑与讥诮。
“啧,”他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引得附近几位书吏悄悄侧目,“这刑部重地,何时竟成了裙带揽权之所?一套官袍,若无人‘鼎力相助’,怕是也难轻易披上身吧?” 言语如淬了毒的细针,精准地刺向芳如最为敏感的处境,“侍君之功”这四个字,虽未明说,却已如巴掌般甩在她脸上。
芳如握着卷宗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温婉的眉眼间瞬间凝起一层寒霜。
若依着她此刻被周凌半囚半宠养出的心气,以及急于查案的压力,几乎立刻便要反唇相讥。
然而,就在怒火升腾的刹那,一段来自第三世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那时,她想要搜查周骏住所,是郑禹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助力。
那点恩义,隔着生死与轮回,此刻清晰地压下了她的怒火。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令人意外的平静,甚至唇角还牵起一丝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笑意。
她并未起身,依旧端坐着,目光平和地迎上郑禹充满挑衅的视线。
“郑大人忧心部务,明察秋毫,下官佩服。”她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仿佛对方刚才讽刺的是旁人,“下官才疏学浅,蒙陛下信重,得以在此学习观政,自当恪尽职守,不敢有负圣恩。”
她话锋轻轻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不经意间抛出了一枚石子,投入对方心湖:“倒是大人您,近日府上恐有琐事烦心。听闻令弟性情洒脱,近日似有泾川访友之约?秋雨连绵,山路崎岖,泾川道旁山体经雨水浸泡,恐有松动之险。兄长如父,还望大人多加劝阻,慎防意外,以免追悔莫及。”
上一世差不多也是这个秋意渐浓的时候,郑禹那位恣意洒脱、酷爱寄情山水的弟弟,便在泾川险峻湿滑的山道上遭遇意外,失足坠坡,虽侥幸保住了性命,却摔断了脊骨,自此不良于行,落下了终身的残疾。
郑禹脸上的讽意瞬间凝固,转为惊疑不定,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弟弟确有此计划,且是私下约定,并未对外宣扬!
他死死盯着芳如,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丝毫戏弄或打探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那感觉,仿佛自己家中最隐秘的角落被人无意间照亮了一瞬。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准备好的讥讽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声含糊的冷哼,眼神复杂地深深看了她一眼,拂袖转身离去,背影竟带着几分仓促。
两日后,郑禹再次找到芳如时,面色复杂,先前那股轻慢之气消散殆尽。
他竟真的因芳如之言强行拦下了弟弟,而当日下午,泾川便传来山石滚落、阻断官道的消息,若非阻拦及时,其弟恐遭大难。
他对着芳如,郑重一揖:“……多谢……姑娘提点。此恩郑某铭记。”
芳如侧身避开他的礼,神色淡然:“郑大人不必客气。我并非无偿相助。”她直视对方,提出条件,“我欲重审白阳会青木坛舵主刘燧之案,需调阅其全部卷宗及提审记录,还请大人行个方便。”
郑禹面色微变,略显为难:“姑娘来迟一步。那刘燧……前日已在诏狱中‘自尽’身亡。”
芳如心猛地一沉,线索竟又断了!
她指甲几乎掐入掌心。
却听郑禹迟疑片刻,又道:“不过……刘燧虽死,当时与他一同擒获的三名心腹手下,尚关押在刑部大牢。只是……”他顿了顿,摇头道,“那三人皆是硬茬,熬遍大刑也未曾吐露半分有用之事,姑娘只怕是……浪费时间。”
芳如眸光微凝,直觉告诉她此事绝非“浪费时间”四字所能概括。
她坚持要求亲眼观察提审过程。
郑禹拗不过,只得安排手下照办。
阴冷的刑讯室内,三名囚犯被分别带上来,个个伤痕累累,面对狱卒程式化的威逼利诱,或沉默以对,或破口大骂,确实顽固。
然而,在反复的审问间隙,芳如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人,那个名叫王五的矮壮汉子,在听到“顾舟”二字时,眼神总会不受控制地闪烁一下,下意识地舔舐干裂的嘴唇,手指也无意识地蜷缩。
尽管他很快掩饰过去,但那瞬间的动摇未能逃过芳如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要亲自问他。”芳如指向王五,语气坚决。
郑禹虽觉不妥,但想起此前恩情,还是应允了,只在一旁陪同。
芳如并未选择刑架,而是让人将王五带至一间相对干净些的讯问室,甚至吩咐给他上了一杯温茶。
王五狐疑地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警惕。
芳如并不急于发问,只是语气平和地与他闲聊了几句,甚至提及了他的家乡。
与此同时,隔壁刑讯室里,对另外两名囚犯的“审讯”骤然升级,皮鞭抽打□□的闷响、烙铁灼烧的嗤嗤声、以及压抑不住的凄厉惨叫声,清晰地穿透石墙,一声声撞击着王五的耳膜和神经。
王五端着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额角渗出冷汗。
芳如看准时机,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王五,你是个聪明人。刘燧已经‘自尽’了,死无对证。你觉得,下一个会轮到谁?你为他们卖命,他们可曾想过保你性命?你若肯说出实话,我或可求情,保你一条生路,甚至……让你远离这是非之地。”
隔壁又一声极其惨烈的嚎叫骤然响起!
王五猛地一哆嗦,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脸色惨白如纸,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嘴唇哆嗦着,终于嘶哑地开口:“……我说……我都说!求贵人饶命!”
芳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他。
然而,王五吐出的话语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她的期望:“顾舟……顾舟他确实是白阳会的人!是……是会上安排他潜入军中的!联络北狄……也是上面的指令!白阳会……白阳会就是要借北狄之力,里应外合,颠覆……颠覆这大夏江山!”
“不可能!”芳如失声反驳,脸色瞬间苍白,“你撒谎!”
王五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地磕头:“小的不敢撒谎!句句属实啊贵人!上有天天下有地,小的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一旁的郑禹此刻面色凝重地上前一步,沉声道:“芳如姑娘,此话……虽令人震惊,但确是他亲口招认。加之此前种种旁证,顾舟通敌之罪,恐怕……已是铁证如山。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芳如一眼,“此乃姑娘您亲自审出的结果,并非我等刑讯逼供、屈打成招。”
周围的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看向芳如的目光变得复杂无比,既有同情,也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
芳如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
她亲手撬开了证人的嘴,得到的却是将她最想拯救之人推向更深渊供词!
这巨大的讽刺和打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是王五仍在说谎?还是……她所以为的冤情,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第22章 真假 欲行那君夺臣妻之事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走到那间耳房的, 只觉廊间的光影、耳畔的人声皆褪尽了颜色,化作一片混沌的灰白。
直至周凌推门而入,他面上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关切, 语调却仍是一贯的散漫慵懒。
“芳如,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约好……”周凌的话音未落, 便被芳如猛地打断。
“约定?”芳如抬起头, 眼神空洞,随即燃起一丝愤怒的火焰, “这全是你的阴谋, 对不对?你早就安排好了!王五、赵六,还有那个孙七!你故意找来这三个人, 一环扣一环,就是为了让我亲自‘审’出顾舟的罪证,坐实他的罪名!你好狠的心计!”
周凌眉头微蹙, 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朕没有必要这样做。证据链本身就已完整, 是你坚持要听。”
“我不信!”芳如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要见顾舟。我要亲耳听他说。否则,你今日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
周凌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目光转向一直静立一旁的李佐。李佐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示意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周凌这才重新看向芳如, 语气缓和了些:“好。朕让你见他。”
次日,阴沉的会见室内, 只有一桌数椅,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周凌并未现身,除了李佐外,还多了一个面容冷峻的郑禹。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不远处, 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隔桌而坐的两人。
芳如的心几乎跳出胸腔。
她急切地望向顾舟,却意外地发现他并不像第一世那般伤痕累累、憔悴不堪。
除了略显清瘦,他的精神甚至称得上尚可。
“顾舟……”芳如的声音干涩,“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是白阳会派去联络白狄的细作?”
顾舟垂下眼帘,声音平静无波:“是。都是我做的。我辜负了皇恩,也辜负了所有人的信任。”
“为什么?”芳如的声音颤抖着,“你明明是最忠诚的”
“是我利欲熏心。”顾舟打断她,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悔恨,“白阳会许我高官厚禄,我一时糊涂……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却做出这等背主忘恩之事,实在罪该万死。”
这番话让站在一旁的郑禹冷哼一声,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李佐则面无表情地抱臂。
芳如紧紧盯着顾舟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破绽:“那你告诉我,你是如何与白狄联络的?每次会面在何处?”
顾舟对答如流,详细说明了几个联络点和方式,每一个细节都与先前审讯所得吻合。
他的忏悔显得真诚而深刻:“我现在日日悔不当初,只求一死以谢天下。”
郑禹在一旁低声对李佐道:“看来是真的没冤枉他,叛徒就是叛徒。”
李佐微微颔首,似乎对顾舟的表现很满意。
然而芳如的心却一点点向下坠去。
“顾舟,你看着我的眼睛。”芳如的声音几近哀求,“若你有一丝委屈,若有人逼迫于你”
“无人逼迫。”顾舟抬起头。“一切都是我自愿所为。芳如,忘了我这个罪人吧。”
“不!我不信!”芳如身体前倾,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有人逼你?是不是周凌?你告诉我!”
顾舟的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盯着她道:“芳如……你相信白阳会里供奉的‘无妄真瞳’吗?”
芳如一愣,完全跟不上这突兀的转折。
顾舟继续喃喃道,眼神望向空无一物的墙壁,仿佛在凝视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们说,是‘真瞳’的指引让我看清前路……我才做了那些事。很奇怪……在牢里那段时间,有一次,我明明闭着眼,却好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家隔壁那个总在巷口玩泥巴的小男孩,他对着我笑……”
郑禹在一旁嗤笑一声,对李佐低声道:“看来这人不仅当了细作,连脑子都被白阳会那套神神叨叨的东西给蛊惑了。”
芳如心中蓦地一沉。
顾舟向来最是务实,从前还常笑谈“子不语怪力乱神”,如今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难道他真的被白阳会的邪说蛊惑了心神?
李佐适时上前:“沈小姐,时间到了。”
芳如还欲再问,但两名守卫已经上前将顾舟带起。
顾舟没有任何反抗,顺从地跟着守卫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郑禹看着顾舟离去的背影,嗤笑道:“总算认罪了,这种卖国求荣之徒死不足惜。”
芳如僵在原地,耳边回荡着郑禹的话语,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所有人都认为顾舟罪有应得,只有她感觉到了那份完美认罪下的不自然。
巨大的迷茫和更深的不安,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当晚,芳如辗转反侧,顾舟白日里那番关于“看见小男孩”的话语和他过于流畅的认罪,在她脑中反复交织。
一个念头骤然划过,她曾在大理寺的陈旧卷宗中看到过,白阳会为控制人心,会使用一种秘药,中毒者会精神恍惚,更容易轻信并依赖所谓“神谕”。
次日一早,她便寻到郑禹。
“郑大人,能否再请你再帮我一个忙?”芳如神色凝重,“下次给顾舟送水时,将他饮水的碗悄悄留下,再替我寻几味草药来。”
郑禹面露诧异:“姑娘要这些何用?”
“我怀疑顾舟神智受扰,并非本心认罪。”芳如压低声音,“他在堂上提及看见早已不在的邻家男孩,这绝非寻常。卷宗记载,白阳会有一种秘毒,便能致人产生此类幻象,令其心智脆弱,更易被操控。”
郑禹将信将疑,但见芳如态度坚决,终究还是照办了。
他寻来了草药,并设法留下了顾舟用过的碗。
芳如立即用草药调配出简易的验毒试剂,小心刮取碗沿残留的唾液痕迹与之混合。
片刻后,试剂果然呈现出卷宗所记载的晦暗色泽。
“看!果然如此!”芳如将结果示于郑禹,“他确实中了白阳会的‘迷心散’!”
郑禹看着色泽诡异的试剂,眉头紧锁:“这……这岂不正说明他与白阳会牵扯极深?否则对方何以对他用此毒药?”
“正相反!”芳如目光灼灼,“白阳会只对需要控制、而非真正信任的核心成员使用此毒!这恰好证明,顾舟很可能并非自愿投靠,甚至可能是被构陷的!郑大人,我们必须帮他!”
她随即取出另一包精心调配的解药:“请你明日务必想办法将此药混入他的饮水中。”
郑禹犹豫片刻,看着芳如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与证据在前,最终重重点头:“好!”
次日,郑禹依计行事。
再次提审时,顾舟饮下那碗水后不久,眼神中的混沌与麻木竟真的渐渐褪去,虽然依旧憔悴,但那双眼睛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应对问话时也不再是先前那套流畅却空洞的认罪之词。
郑禹按下心中对芳如那份悄然滋生的情愫,他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还顾舟一个清白。
他寻了个由头支开了看守,最终悄悄安排芳如再次去见顾舟。
狭小的囚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顾舟眼中往日的神采已然恢复,却盛满了沉重的痛苦与急迫。
“芳如,”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话语,“我并非叛国,一年前,我本是奉朝廷密令,潜入白阳会卧底。”
芳如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顾舟急促地继续道,目光紧紧锁住她:“我以为是为国效力,甘愿赴险。先前对你刻意疏远冷落,绝非本意!我是怕……我是怕自己卧底的身份一旦被白阳会察觉,会牵连到你,他们手段狠毒,我绝不能让你涉险!”
芳如闻言,心头猛地一颤。
原来先前订婚后,他那些莫名的疏远与冷落,并非情意淡薄,竟是怕将这滔天的风险带给她!
一股酸楚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怜惜瞬间涌上心头,让她喉间哽咽。
她望着眼前这个独自背负重任、身陷囹圄却仍一心护她周全的男子,只觉得既心疼又懊悔。
她不禁想到,若他当初能早些坦言,她又怎会心生困惑!
纵是刀山火海,她也定会选择与他一同面对,而非像如今这般,让他独自在阴谋与孤独中挣扎。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昔日的锐利:“后来,我取得了白阳会青木坛舵主的信任,眼看就要接触到核心机密……但就在此时,我与朝廷的联络人彻底断了消息,一切指令戛然而止。我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困于敌营,进退维谷!”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直到那日乞巧节,我在街上亲眼看见周凌纠缠于你……那一刻我才猛然惊觉!哪里是什么联络中断,是周凌!是他一手策划!他早对你心存妄念,欲行那君夺臣妻之事,便视我为绊脚石。所谓通敌叛国,根本是他罗织罪名,要将我置于死地!”
“芳如,”顾舟的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栅栏,指节发白,“我不是叛徒,我是被陷害的!求你……如今只有你能救我出去了!”
这巨大的真相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开。
芳如踉跄一步,心中翻涌着震惊、心痛与恍然大悟。
原来顾舟这个文弱书生、傻小子,木讷之下竟藏着如此惨烈的隐情与守护。
她望着栅栏后那双急切而清明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下头:“我信你。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第23章 算计 朕会让很多人陪葬
与此同时, 皇宫深处。
周凌坐在御案之后,见芳如久久未归,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的预兆。
他蹙起眉, 对侍立在旁的李佐沉声道:“去诏狱看看, 芳如为何还未回来。”
“是, 陛下。”李佐领命, 即刻动身。
然而他还是迟了一步。
待他赶到诏狱那间僻静的囚室之外,恰好听到室内传来芳如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我信你。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李佐脚步一顿, 立刻隐于廊柱阴影之中, 屏息静听。
紧接着,便听到芳如压抑着愤怒的声音, 虽低沉,却字字如冰刃般清晰:“……他周凌身为一国之君,竟行此等构陷忠良、欺天罔地之事!为了遂一己私欲, 不惜罗织罪名, 将忠心为国之人打作叛徒, 将这堂堂诏狱变为诛心的修罗场……真是卑鄙至极!”
李佐心中一惊,不敢再听,立刻转身,策马以最快速度赶回皇宫。
他匆匆入殿,屏退左右, 对周凌低声禀报:“陛下,臣去迟一步。顾舟……已将他是受朝廷委派潜入白阳会卧底之事, 告知了芳如小姐。小姐听后极为震怒,言语间对陛下……多有指责。”
御座之上,周凌并未动怒,唇角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抬眼看向李佐, 语气平静无波:“哦?她骂朕什么?”
李佐头垂得更低,谨慎复述:“小姐说陛下……‘构陷忠良,行径卑劣’。”
周凌闻言,竟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带着几分冰冷的玩味。“好一个顾舟,”他慢条斯理地道,仿佛在点评一出与己无关的戏文,“死到临头,还不忘颠倒黑白,蛊惑人心。倒是演得一出忠肝义胆的好戏。”
他缓缓起身,踱至窗前,负手望着窗外宫阙重影。“朝廷确曾予他密令,许他卧底白阳会,那是朕予他的机会与信任。可惜他自作聪明,假戏真做,沉溺于白阳会许他的虚妄权势,早已将忠心抛诸脑后。朕判他通敌卖国,何错之有?”
他转过身,目光沉静地看向李佐:“他如今这番说辞,不过是穷途末路之徒,扯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攀咬罢了。芳如……终究是太天真了。”
李佐躬身请示:“陛下,是否需要臣再寻得力人证,将顾舟叛国之罪坐实,以安芳如小姐之心?”
周凌并未立刻回答。
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御案上的镇纸,眼底掠过一丝算计的锐光,最终化为唇畔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必。她既已信了那套说辞,再多证据,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朕精心罗织的伪证。既然她认定朕是手段狠辣的昏君,那朕便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釜底抽薪。”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李佐身上:“立刻将顾舟秘密移送至白阳会总坛附近。做得干净些,但要留下足够明显的‘线索’,让他们的人能‘意外’发现这位朝廷钦犯。”
周凌眼底闪过一丝冷嘲。他太了解顾舟此人,也深知白阳会的手段。无论哪种结局,都尽在他的算计之中。
“若白阳会念旧情,容他活命……一个背负朝廷追捕、走投无路的双面卧底,除了死心塌地再次为白阳会效力,他还有何处可去?届时,他自会露出更大的马脚,反而替朕坐实了这叛国之名。”
“若白阳会不容他……他们清理门户的手段,向来比诏狱更彻底。倒也省了朕的麻烦。”
“无论生死,”他语气恢复帝王的淡漠,“他都将成为这盘棋上,一颗完美的死子。”
……
芳如未经通传便疾步闯入殿内,她直视着那高踞御座之上的男人,语气冷然:“陛下,顾舟蒙冤的真相,我已尽知。”
周凌并未因她的闯入而显露半分意外。
他缓缓自御案后起身,步下玉阶,步伐沉稳,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最终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
这个距离,已逾越了君臣之礼,能让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跳动的怒火,也能让她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绝不容错辨的帝王气息与男性侵略感。
“你来迟了。”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目光却如密网般将她牢牢锁住,“就在方才,刑部大牢遭白阳会突袭,顾舟……已被劫走。”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她脸上瞬间闪过的惊愕与不信,才继续道,“虽他是朝廷钦犯,但朕,容不得乱臣贼子如此挑衅。已派人去‘救’了,生要见人,死……”
他话音未落,芳如已急声打断:“他关押在诏狱!何时去的刑部?为何无人知晓?”
周凌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弄,更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暧昧。
他忽然向前又逼近半步,两人衣袂几乎相触,他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际:
“不是你不愿踏入诏狱那阴晦之地?”他语调放缓,字字清晰,如同爱侣间的低语,内容却冰冷彻骨,“朕体恤你,才特旨将他移去刑部。你若早说想见他,朕甚至可以将他调入宫中,就安置在你寝殿之侧……让你日夜都能看见。如何?”
芳如脸颊瞬间灼烫起来,是羞愤,更是难以置信的刺痛,她清晰地记得第一世时,周凌严防死守,绝不许任何人接近诏狱中的顾舟,第二世,顾舟回到沈府时已经血肉模糊、不成人形。而这一世,他竟将那段惨烈的过往化作轻佻的玩笑,用来撩拨她?
一股恶寒夹杂着滔天怒意直冲头顶,她猛地向后撤了一步,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休要拿这等事胡言!你究竟……是不是你杀了他!”
“若朕真想让他死无对证,”周凌直起身,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先前那点暧昧荡然无存,只剩下帝王的绝对权威,“你根本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再听到。芳如,朕给你的纵容,不是让你用来一次次挑战朕的底线。”
他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让空气都仿佛凝滞。
芳如强自压下心头的悸动,脑中飞速权衡,他若真存了灭口之心,先前又何须允她踏入诏狱,亲耳听闻顾舟的“供词”?此刻与他硬碰并非上策,找到顾舟的下落才是关键。
父亲在朝中的门生故旧、表哥在吏部经营的脉络……这些皆可成为她暗中追查的依仗。
思绪飞快落定,她倏然抬起眼眸,毫不避让地直直迎向那双深不见底、威压迫人的帝王之目。
“陛下若果真问心无愧,”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便准许臣女参与刑部后续追查事宜。臣女要亲眼看到真相,亲眼看到……结果。”
周凌沉默地凝视着她,他心下早已清明,此时的顾舟,若非已成了白阳会刀下的亡魂,便是再度摇尾乞怜,重投旧主麾下,正筹谋着如何反噬朝廷。
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
允她参与追查,岂非正合他意?让她亲眼去看看她所坚信的“忠良”是如何彻底堕落,让她在一次次失望中认清现实,最终……彻底对那人死心,乖乖回到他的身边。
这步棋,他走得险,却能精准地掐住了她的命脉。
周凌淡淡颔首,准了她的请求,那声“准了”自喉间滚出,低沉磁性,裹挟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偏又揉进一丝仿佛纵容宠溺般的慵懒。“但记住,这是朕给你的恩典,而非你应得的权利。好好看着,别再做让朕失望的事。”
旨意既下,他的布局亦如暗网般悄然张开。
一面增派影中好手,如幽魂般缀在芳如身后,将她每一处行止、每一次蹙眉都纳入眼底;另一面,则令刑部与京畿驻军以雷霆之势清剿白阳会据点,刻意营造风声鹤唳之势。
他唇角噙着冷意,要的就是逼那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白阳会,在走投无路之下,亲手为他们曾经的“伙伴”送上绝路。
……
那如影随形的视线,芳如不过半日便察觉了。
她在胭脂水粉摊前佯装挑选,菱花铜镜的反光里,清晰映出那个隐匿在人群中的身影。
果然是周凌的人!一股被冒犯的怒意混着对顾舟处境的焦灼直冲头顶,她转身便疾步冲向皇宫,定要与他当面撕扯清楚。
刚踏入殿外廊下,还未及通传,里头官员惶恐的禀报声便已钻入耳中。
她猛地刹住脚步,屏息倾听。
“……陛下,密报确凿,白阳会近日不惜重金,自西域一神秘巫师手中购得一种极烈性的爆炸之物。其特征是……”
那官员声音发颤,“最棘手的是,据闻此物已被设下邪术,将于本月十五正午自行引爆!今日已是十三,若不能及时找出此物,京城恐遭大劫!”
殿内空气霎时凝滞。
芳如几乎能想象出周凌此刻眉宇深锁、指尖轻叩御案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径直闯了进去,甚至忘了行礼,目光直直钉向御案后的男人:“陛下为何派人像监视囚犯一样跟着我?!”
周凌抬眸,并未因她的闯入和失仪而动怒,只轻轻一挥手,屏退了那面色惶惑的官员。
“跟踪?”他慢条斯理地重复,带着几分玩味的危险,“你方才不是都听到了?京城如今危机四伏,朕的芳如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他语气倏然一转,低沉而缱绻,却又蕴含着不容错辨的强势,“朕会让很多人陪葬。那些人,是护你周全的盾,不是锁你的链。”
“我不需要!”芳如迎着他迫人的目光,寸步不让,心中急切想着若顾舟设法联系,身边皆是眼线该如何是好,“请陛下立刻撤走他们!”
周凌凝视着她倔强不肯服输的眼眸,殿内烛火噼啪一声,时间仿佛被拉长。
许久,他竟缓缓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更深沉的压迫感。
“好,依你。”他答应得如此轻易,反而让芳如一怔。“但条件,”他语调陡然转冷,身体前倾,拉近两人距离,龙涎香的清冷气息几乎将她笼罩,“从此刻起,你每日需主动来向朕禀报行踪,事无巨细。若让朕发现你有一丝隐瞒,或遇险而不报……”
他话音顿住,指尖隔空轻轻划过她的脸颊轮廓,带来一阵战栗的错觉。
“朕不仅会重新派人,还会亲自将你锁在御书房,日夜不离朕的眼前。说到做到。芳如,你赌得起吗?”
第24章 牺牲 你我性命要紧
芳如的心因他那充满掌控欲的威胁而沉了下去, 一股冰冷的厌恶在心底蔓延。
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目光低垂,避开他的视线, 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只有机械的顺从:“陛下旨意, 臣女遵命。”
……
此后每日前往御书房“禀报行踪”, 于芳如而言都成了一种煎熬。
她总是准时出现在殿外,如同完成一项必须的苦役, 行礼、开口, 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疏离与刻板。
她静立于下首,目光从不主动投向御案后的那人, 只定格在远处虚空的一点,仿佛能从中汲取忍耐的力量。
周凌批阅奏章时,殿内往往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她极力放缓的呼吸声。
一次, 周凌因长久蹙眉揉捏眉心, 目光不经意扫过她, 却发现她手边那盏茶早已凉透。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却未言语,只抬手示意内侍。片刻后,新沏的、温度恰到好处的君山银针被轻轻换到了她的位置上。
芳如看着那杯突然出现的热茶,微微一怔, 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更深的讥诮。
她并未触碰那杯茶,仿佛没有看见一般, 任由热气袅袅散去。
又一日,窗外忽起疾风,吹得她裙袂微动,案几上一些不甚紧要的公文散落开来。
周凌的目光从奏折上抬起, 先是掠过她单薄的衣衫,随即落在那散乱的纸张上。他并未说什么,只朝身旁的内侍投去一个眼神。内侍立刻会意,无声上前,不仅将公文整理妥当,还将一架紫檀木屏风悄然移至风口,为她挡住了寒意。
芳如感受到风力减小,身体却绷得更紧。
这种无孔不入的“关怀”,在她看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与控制,令她如芒在背。
他有时会问及刑部查案的进展,语气平淡如同寻常问询。
她总是用最简略、客观的语言回答,多一个字都不愿给予。然而,当她某日因连日疲惫而嗓音微哑,次日,御书房内便“恰好”备下了一盅一直温着的冰糖雪梨羹,由内侍无声地奉到她手边。
“陛下念及小姐劳顿,特赐的。”内侍低声道。
芳如看着那盅晶莹的羹汤,只觉得喉间堵得更厉害。她最终没有碰它,只垂眸道:“谢陛下恩典,臣女不饿。”
告退时,她行礼转身,背影决绝,不曾回头。
周凌的目光从奏折上抬起,久久地落在她消失的殿门处,最终落在她那杯丝毫未动的羹汤和凉茶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涩然。
……
这日,芳如在刑部翻阅卷宗,一名酒楼跑腿模样的少年怯生生前来通报,说是“一品居时新菜色已备好了,请您得空去尝个鲜”。
一旁的郑禹等人听得莫名,还笑着打趣:“莫非是哪家酒楼想巴结芳如小姐,这般殷勤?”
芳如心中却猛地一紧,面上只作淡然,应了声“知道了”便将人打发走。
只有她明白,这看似寻常的传话,实则是她与顾舟早年约定的暗号,“新菜”意指消息,“尝鲜”之地,正是他们昔日最常闲逛的西市。
她寻了个由头脱身,匆匆赶往喧闹的西市。
人流如织中,果然见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缓缓驶近,车帘掀开一角,露出顾舟焦急的侧脸。
“上来!”他低声道。
芳如迅速登上马车,车轮随即滚动起来。
顾舟不及寒暄,急急解释道:“我并非被白阳会所救!是周凌!是他命人将我迷晕,直接丢弃在白阳会一处据点附近!他们发现我时,我几乎……”他语气沉痛,“我这些时日一直被困在会中,寸步难行,更无法传递消息。今日是因舵主命我采买分坛所需物资,我才得以借此机会联系你!”
芳如听着,对周凌的算计与冷酷的厌恶不由又深了一层。
然而就在她目光扫过车内时,忽然瞥见车厢底板的缝隙处,似乎卡着一小块非木非铁的异物,其色泽与形状,隐隐与她昨日在殿外偷听到官员描述的西域爆·炸物特征吻合!
她心头剧震,不动声色地弯下腰,假意整理裙摆,指尖飞快地拨开那点缝隙仔细查看,这一看,顿时让她呼吸骤停!那藏于车底之物的奇特纹路与暗沉色泽,竟与昨日官员禀报给周凌的、那足以在十五正午引爆京城的恐怖之物,特征一模一样!
芳如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顾舟,压低了声音:“这车底藏的是何物?你从何处得来?”
顾舟顺着她的视线瞥去,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与惊愕:“我……我不知道!这只是舵主吩咐我采买物资时用的寻常马车,我并未仔细查验过!”
“你不知道?”芳如的声音带上一丝急迫,“昨日我亲耳听闻,此物乃西域邪术所制,会在今日正午自行爆炸!威力足以摧毁半个集市!这可是真的?!”
顾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慌乱地闪烁:“我、我从未听闻……但若果真如此……”他猛地抓住芳如的手臂,语气急促而自私,“那我们快逃!立刻离开这里!”
芳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用力甩开他的手:“逃?若它真会爆炸,这集市上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怎么办?难道就任由他们葬身火海?”
顾舟却愈发焦急,几乎口不择言:“管不了那么多了!芳如,你我性命要紧!快跟我走!”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芳如彻底愣在原地。
她望着眼前这个曾让她心心念念、不惜一切想要拯救的人,只觉得无比陌生。
一股巨大的失望与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她猛地推开他,语气冷硬决绝:“要逃你自己逃。我会驾车将此物带至城外无人荒野。绝不能让它在此地爆炸。”
她紧紧盯着顾舟,期待他能说出哪怕一句阻拦或是同行的话,期待他能显露出一丝曾经有过的担当。
然而,顾舟只是僵在原地,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眼中只剩下惊恐与自保的怯懦。
最后一丝期望彻底湮灭。
芳如不再看他,毅然决然地跃上车辕,猛抖缰绳,驾着这辆承载着致命威胁的马车,冲出了喧闹的集市,朝着城西荒僻之地疾驰而去。
……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
一名官员疾步闯入殿中,仓皇禀报:“陛下!刚获密报,白阳会命顾舟运送的那批爆炸之物,其目标正是今日午时的西市!”
周凌骤然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立刻命京兆尹、巡防营全力疏散西市百姓!不得有误!”命令迅速下达后,他心头却莫名一紧,立刻追问:“芳如小姐此刻在何处?”
“回陛下,先前回报说仍在刑部。”
“再去确认!”周凌厉声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强烈地笼罩了他。
片刻后,回报证实了了他的担忧:“陛下……芳如小姐不在刑部!属下不知其去向!”
“顾舟……”周凌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瞬间想到了最坏的可能,顾舟想拉芳如同归于尽,要么就是想挟持她作为人质!
“备马!朕要亲自去西市!”
……
另一边,芳如已将马车驱至城西山脚下一片相对空旷的林地。
她跳下马车,回头望了一眼那死寂的车厢,心中一片冰寒。
死亡的阴影仿佛已触手可及,然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危险中,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却猛地撞入她的脑海,周凌,那个她极力抗拒、厌恶其霸道与算计的帝王。
若是他身处此地,会如何?会冷眼看着她独自赴死,以最“高效”的方式解决这场危机吗?
起初,她几乎确信他会。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总是盘算着最有利的棋局,她或许也只是一枚可弃的棋子。
可随即,他那句低沉而蛊惑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耳畔响起,如同鬼魅般纠缠不休:“你得先学会,做一个彻头彻地的坏人……”
这念头让她心绪烦乱,甚至生出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他此刻正站在她身后,用那种惯有的、带着侵略性的目光审视着她的抉择,欣赏着她最后的挣扎。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视线烙在她的背上,激起一阵战栗。
她猛地转身,试图将那幻象甩开,快步向林外走去。
然而,那爆炸来得太快太猛,根本不容她逃出生天!
震耳欲聋的巨响骤然撕裂苍穹,大地疯狂战栗!
恐怖的气浪裹挟着毁灭性的火焰,如同咆哮的洪荒巨兽,向她猛扑而来!她只觉后背遭到重击,轻盈的身子如同断线的纸鸢般被狠狠抛起。
就在意识即将被剧痛和轰鸣吞没的瞬间,一个撕心裂肺的呼喊竟穿透了一切嘈杂,精准地刺入她耳中!
“芳如!!”
她艰难地、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去。
在一片炫目的火光与翻滚的浓烟中,那个她方才还在咒骂的男人,竟真的如同疯魔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推开试图阻拦他的侍卫,那双总是蕴藏着深沉算计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只剩下全然的惊惧与疯狂,死死地锁定了她!
他玄色的龙袍被气浪撕扯,几欲燃烧,却仍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疯狂地朝着她坠落的方向冲来。
芳如意识涣散之际,一个带着尖锐痛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起:这一切祸端,皆因你而起……是你构陷顾舟,是你用计谋与牢笼将我困于掌中,可为何……为何在我决意赴死之时,你又这般不顾一切地追来?
周凌……你这般作为,究竟算什么……
这混杂着怨怼、苦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震颤的思绪还未理清,更剧烈的第二次爆炸便轰然降临!
炽烈到极致的光芒吞噬了那双赤红的眼睛,也吞没了她最后一丝意识,无尽的黑暗彻底笼罩了她这一世。
第25章 自由 第五世
芳如再次睁眼, 璇玑宴喧嚣的声浪与府尹府门前熟悉的景致瞬间涌入感官。
她又回来了,如同被无形丝线拉扯的回旋镖,一次次徒劳地重归原点。
指尖微微蜷缩, 心底却不再如最初几世那般惊慌或充满孤注一掷的救意。
上一世, 顾舟在马车旁那惊恐退缩、只顾自保的眼神, 如同冰锥, 刺穿了她曾经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热忱。
救,自然还是要救的, 那几乎是成了她轮回中无法摆脱的执念, 但那份不顾一切、甘愿牺牲所有的急切,却已悄然冷却。
而比顾舟的懦弱更让她心寒齿冷的, 是周凌!
那个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
她已看得分明,顾舟的冤屈、那场几乎将她炸得粉身碎骨的爆炸,追根溯源, 全是源于他的算计与构陷!
芳如心中那因未能救出顾舟而产生的挫败与失望, 尚未完全散去, 便被另一股更为凛冽、更为尖锐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对周凌彻骨的愤怒与恨意,如同冬日寒潮,迅速浸透了她的心扉,将她先前所有的软弱与犹疑都冻结了起来。
这一世, 她不仅要救出顾舟,更要教训那个狗皇帝!
她深吸一口气, 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扫过眼前觥筹交错的虚假繁华,唇角牵起一丝极淡、却冷冽的弧度。
她仪态万方地踏入宴会,环佩轻响, 衣袂生香。眸光流转间,已将场中情势尽收眼底。
眼见赵明德端着那盏“恰到好处”的酒迤逦而来,她心底不由冷笑,这这么多世了,岂容你再故技重施?
就在对方即将“失手”的刹那,芳如纤足微错,裙裾如蝶翼轻旋,手中玉盏已抢先一步脱手。
琼浆玉液泼洒而出,精准地浸透了赵明德精心挑选的罗裙。
“哎呀!”芳如轻掩朱唇,“赵小姐恕罪。只是瞧您执杯时手抖得厉害,莫不是得了什么隐疾?这般年纪就如此,可真要好好诊治才是。”
看着对方青白交加的脸色,芳如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重生数世,她早已将这些人可笑的手段看得分明。既然她们非要自取其辱,那便休怪她不留情面。
未待这边风波平息,林月瑶果然又摆着那副虚伪姿态近前,言语间尽是挑衅:“芳如妹妹今日倒是好兴致?也是,顾公子如今身陷囹圄,妹妹心中苦闷,出来散心也是应当。说来可惜,他当初对我可是百般殷勤,怕是求之不得,这才……”
若是往昔,这话定能刺痛她的心。
但此刻,沈芳如只觉可笑。
她忽的眸光一黯,竟瞬间泫然欲泣,一把攥住林月瑶的手腕:
“林姐姐……莫非你也梦见他了?”她声音轻颤,带着说不出的诡谲,“他昨夜入我梦来,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一直说地下好冷……问我为何不去陪他……还、还不住地唤着姐姐的闺名……”
林月瑶被这突如其来的阴森话语骇得花容失色,猛地抽回手,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尖声道:“胡言乱语!”说罢竟顾不得仪态,踉跄着转身疾走。
眼见林月瑶吓得花容失色,仓皇逃离,沈芳如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真是可笑。
第一世的她竟会被这等肤浅之人所伤。
更让她心惊的是,自己竟能如此面不改色地以顾舟的“身后事”作筏,心中却无半分波澜。那个曾让她甘愿轮回百世相救的人,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激不起她心中半点涟漪。
这份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转变,连她自己都暗自心惊。
但转念一想,历经数世磨难,若还如当初那般天真,才是真正的可笑。
沈芳如眸光轻转,越过喧嚣人群,落在不远处静立一旁的苏婉卿身上。
这一世,她不再带着最初的试探与权衡,而是以一种历经轮回后的通透与平和,坦然迎上对方那双总是含着善意与灵动的眼眸,报以真诚而温柔的微笑,微微颔首致意。
苏婉卿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回以同样友善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走近。
芳如看着苏婉卿,心里不禁想起第二世的情景。
那时她帮苏婉卿夺下了斗舞冠军,虽然赢得了风光,却也给苏婉卿惹来了不少麻烦,其他贵女的嫉妒、背后的闲言碎语,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刁难。
想到这些,芳如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那份冠军的荣耀,反而成了苏婉卿的负担。
待苏婉卿走近,芳如并未过多寒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脸上,声音温润地开口:“苏姑娘,今日这璇玑宴群芳竞艳,不知姑娘可曾想过,也去争一争那斗舞的魁首?”
她语气恳切,不带丝毫施舍或怜悯,唯有纯粹的尊重与支持,“若姑娘有此心意,我必倾力相助,愿为你锦上添花。”
言罢,她心中那份前世带来的歉疚感似乎稍稍减轻,这一世,她将选择的权利真正交给了对方。
苏婉卿闻言,明澈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随即化为浅浅的感动。
她能感受到沈芳如话语中的真诚与体贴,并非客套或算计。
她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同清泉流淌,带着自知与淡泊:“婉卿多谢沈小姐厚爱。”她声音轻柔却坚定,“只是这魁首虚名,于我而言,远不及静观京华盛景、领略大家风采来得自在快活。今日能来此赴宴,已是幸事,不敢再贪求其他。”
芳如听得此言,心中那一点担忧彻底放下,转而涌起一股欣慰之情。
她欣赏苏婉卿这份通透与豁达,自己重生数世方才悟得的道理,对方却早已了然于心。
如此甚好,她既成全了苏婉卿向往清净的本心,也避免了可能再次因荣耀而带来的烦扰。
“苏姑娘心境豁达,芳如佩服。”沈芳如的笑意从唇角蔓延至眼底,带着由衷的赞赏,“既如此,”她语气轻快了几分,眼中同时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光芒,“那我便不再谦让了。”
沈芳如心下清明如镜,这一世的斗舞魁首,她势在必得。
这不仅是为了复刻第一世的轨迹,得以被宣至琉璃厅面圣,更是为了实施那将周凌引往醉仙楼的计划。
而这一次,她前行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其中亦包含了对友人意愿的尊重与成全。
宴会间隙,她的目光掠过人群,瞥见郑禹正与同僚交谈。
趁无人留意,她悄然行至僻静处,自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纸条,其上字迹,是她耗费数世功夫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御笔”。
她指尖微动,悄无声息地将纸条塞入郑禹腰带的褶皱之中,确保其必在宴散整理衣冠时才被发现。
……
舞毕,芳如果然再度夺魁。
一如第一世,内侍传旨,宣她至琉璃花厅觐见。
就在周凌欲开口之际,园中骤然响起惊呼,杜衡与程锦瑟竟双双落水,场面一时混乱。
芳如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上前一步,对周凌轻声道:“此处喧扰,陛下若欲品评臣女舞艺,不如移步醉仙楼?彼处有新到的佳酿,正可助兴。”
周凌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颔首应允。
醉仙楼二楼雅间,清幽僻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声隐约可闻。
芳如假意斟酌着酒水,心思却早已飞转。
借着上一世在御书房偷看案卷得知的机密,她清晰地记得,璇玑宴当日,白阳会的细作一旦窥见周凌与她离宫,便悄然埋伏于此巷,伺机行刺。
而第一世中,那个无辜丧命的绸缎商之女,根本并非死于什么赌徒表弟之手,不过是恰好撞破了这场埋伏,才被白阳会灭口,并精心伪装成一场谋杀。
此前三世,她皆有心救下这名女子,却苦于种种缘由,未能推进至这一步。
而这一世,一切截然不同,她不仅要借白阳会之手教训周凌,更要趁机扭转那名女子的命运。
心念既定,她寻了个斟酌酒水的由头暂退。
她并未真正远离,而是悄然绕至临巷的窗边,刻意提高声量,确保话语能清晰地落入幽深的巷弄之中:
“陛下在此歇息,尔等务必仔细护卫,勿让闲杂人等靠近!”
话音甫落,巷中阴影里似有不易察觉的动静,那埋伏已然就位。
她迅速整理神色返回雅间,却见周凌已面露明显的不耐,修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朕的耐心有限。”他抬眸,目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沈小姐若再无诚意,今日便到此为止。”
说罢,他拂袖起身,意欲离去。
芳如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急切,上前柔声阻拦:“陛下恕罪!实是臣女特为您寻的‘雪腴’酒温煮火候将至,此酒第一盏需在楼下通风处趁热品饮,方能尽得其冰雪之韵。酒保已在楼下候着了,恳请陛下移步片刻,一试便知。”
她语速微急,眸中带着刻意营造的期待与讨好。
周凌闻言,目光倏然锐利,如鹰隼般审视着她,仿佛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表象。
雅间内空气凝滞片刻,窗外似有极轻微的叩响掠过,那是暗卫高玄传来的警示。
周凌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与冰冷的玩味。
他忽然唇角微勾,那笑意未达眼底,反透出几分危险的意味。
他拂袖起身,一步步逼近沈芳如,直至两人衣袂几乎相触,才停下脚步。
“雪腴?还需对风而饮?”他低声重复,嗓音慵懒却带着磨蚀人心的压迫感,目光如实质般掠过她的唇瓣,最终锁住她的眼眸,“沈芳如,你今日费尽心思布的局,倒是比你在台上那支舞……更让朕有兴致。”
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便依你。朕倒要亲自尝尝,你这杯精心淬炼的‘毒酒’,究竟是何等滋味。”
这番话,连同他此刻过于接近的姿态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黑眸,让芳如心脏骤缩,几乎确信他已看穿所有谋划。
她强压下喉间的干涩与翻涌的疑虑,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行至楼梯转角,临巷支窗微敞。
就在周凌目光看似被楼下景致吸引的刹那,数道黑影自巷中暴起发难!
利器破空之声骤响!
周凌似早有预料,唇边甚至噙着一丝冰冷的兴味,仿佛眼前这场刺杀不过是一场早已看透的戏码。
他身形如鬼魅般疾退半步,那支直袭后心的冷箭堪堪擦过他的衣角,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他反手精准擒住一名扑近刺客的手腕,力道狠戾一折,骨骼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巷战中格外刺耳,随即将其如同废弃玩偶般狠狠掼倒在地,声音冰寒刺骨:“高玄!”
暗卫首领应声自阴影中暴掠而出,剑光如匹练泻地,瞬间与多名埋伏者缠斗在一处,剑锋所织成的寒网死死护住陛下周身方寸之地,水泼不进。
周凌即便身处刀光剑影的核心,依旧从容得如同闲庭信步,只是那目光却如淬了毒的寒刃,倏地扫向巷子深处。
芳如正隐在一处堆叠的木箱之后,只露出一双冷静观察的眼睛。
她将自己藏得极好,确保绝不会被混战波及。
周凌的眼神复杂至极,穿透纷扰的战局,精准地锁住她,混合着一种近乎灼人的失望、了然的讥讽,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所有物背叛后燃起的阴鸷怒意,几乎要将她吞噬。
然而白阳会此番布置极为周密狠辣。
更有数人自屋顶跃下,扬手撒出漫天辛辣迷粉!
高玄虽剑舞如屏风奋力格挡,仍被几名悍不畏死的死士拼死缠住。
周凌屏息疾退,宽大袖袍挥散迷雾,却仍不可避免地吸入少许,那挺拔的身形微微一滞,动作出现了电光火石间的迟涩!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破绽,一张特制的玄色韧网如同蛰伏的毒蛇般当头罩下!
另几名高手迅速欺身而上,指风如电,精准狠辣地制住他周身几处大穴。
被彻底制住的瞬间,周凌并未挣扎。
他甚至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震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磁性。
他随即抬起眼,目光再次穿透距离,最后深深望了藏身暗处的芳如一眼。
那眼神中已无波澜,只剩下帝王冰冷的死寂,与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仿佛在无声诘问,你费尽心机,所求便是如此?
白阳会众人得手后毫不恋战,迅速携周凌后撤入巷深之处。
高玄怒喝一声,挥剑斩翻两人,急追而去,同时一枚响箭尖啸着射入夜空求援。
芳如这才从木箱后缓缓走出,独自站在空旷了些的巷中。
周凌最后那一眼中的冰冷死寂与近乎怜悯的嘲讽,非但没有让她恐慌,反而让她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种混合着危险诱惑和极致快意的战栗窜过脊椎。
成功了!
她真的做到了!那个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害她轮回受苦的帝王,此刻终于被她亲手推入了陷阱。
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看着他被带走的方向,芳如眼中没有丝毫不安,只有明亮得惊人的光彩。
她聪明地置身事外,毫发无伤地达成了目标。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自由与胜利的味道。
第26章 落难 身体却诚实地抗拒着
然而轻松只持续了一瞬。
高玄已经追去, 皇帝的其余护卫转眼便会赶到。
她必须赶在他们之前,编织一个完美的谎言,让所有人都相信, 这一切, 只是白阳会的阴谋。
念头飞转, 她迅速在心底铺开一盘棋, 每一步都算得精准,每一个表情都设计得恰到好处。
她正要抬步迎向那群慌张奔来的侍卫, 脸上已酝酿出恰到好处的惊慌与无助, 唇微微张,一句“陛下遇刺”的哭诉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可就在这一刹那, 身后风声骤起!
那绝非寻常的风声,而是快得诡异、轻得几乎融于夜色、自最隐蔽的角落猝然发起的突袭!
她心头猛地一沉,电光石火间已然明了, 白阳会的行动远比她预估的更为周密谨慎。
他们并未全部撤离, 竟还留下了后手, 潜伏于暗处,冷静地观察着一切,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她所有的谋划与计算,此刻在对方这精准而冷酷的补刀之下,显得如此被动。
还未来得及回头, 一方浸透迷药的湿帕已从身后死死捂上了她的口鼻。
药力凶猛异常,刺鼻的气味蛮横地冲入喉间, 疯狂灼烧着她仅存的意识。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指甲狠狠向后抓去,却只碰到冰冷滑腻的衣料;她想放声呼救,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尽数被那浸透阴谋的帕子吞噬。
就在视线彻底模糊的最后一刹,她眼睁睁地看着巷口,銮仪卫的火把已然逼近,脚步声杂乱而急促,几乎下一秒就要冲入这阴暗的角落!
希望近在咫尺。
可她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拖入更深的黑暗,身体一轻,如同货物般被粗暴地甩上肩头。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意识正被迅速抽离,只能无力地感受着歹人扛着她,敏捷地转身,朝着与火光相反的方向,飞速遁入错综复杂的窄巷深处。
……
芳如在一片昏沉中挣扎着醒来,后颈残留着迷药带来的酸麻与钝痛。
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民房,泥坯的墙壁上挂着几件陈旧农具,角落里堆着柴火,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跳动着昏黄光晕的油灯。
而她自己,正和周凌一起,被反绑着手臂,分别坐在屋子中央的两张榆木椅子上。
她的心猛地一沉。
白阳会果然狡猾,竟选了这样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作为临时据点。
京城此刻定然早已戒严,御林军和銮仪卫恐怕正在大肆搜捕,但想从这万千寻常宅院里精准地找出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等待救援,忽然变得渺茫起来。
然而,比眼前困境更让她心悸的,是身旁这个男人。
周凌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脸上带着些许擦伤,常服上沾了尘土,略显凌乱,可即便身处如此境地,他挺直的背脊和那双锐利如寒星的眼睛,依旧带着不容错辨的帝王威仪,冷冷地扫视着这间囚室和站在他们面前的三个男人。
芳如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醉仙楼外巷口那一刻他骤然停下的脚步、以及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此刻无比清晰地回荡在她脑海里。
若他当真察觉那陷阱与她有关,甚至认定是她亲手将他引至此处……那待脱困之后,她将面临的,绝对是比白阳会更可怕的万劫不复。
她必须死死守住这个秘密,绝不能露出半分破绽。
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等待着任何可能到来的试探。
正心念急转间,身旁粗糙的木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响动。
芳如几乎是本能地屏住了呼吸,用眼角的余光谨慎地瞥去。
周凌调整了一下坐姿。
尽管双手被反缚于身后,他的动作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带着一种居于上位者特有的从容。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刚刚踏入屋内的三名白阳会头领身上,声音低沉平稳,瞬间打破了屋内凝滞的空气:
“费尽心机将朕‘请’到此地,所欲为何?”
为首那头领闻言,目光如毒蛇般在周凌与芳如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最终黏在周凌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混杂着戏谑与恶意的笑:
“嗬,我们兄弟几个只是好奇得很。堂堂一国之君,不在那九重宫阙里待着,怎么偏偏出现在了鱼龙混杂的醉仙楼?莫非……”他话语刻意拖长,视线不怀好意地扫过芳如,“……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被什么绝色误了正事?”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芳如身上,让她如芒在背。
周凌闻言,甚至连眼皮都未动一下,只是极其短暂地、近乎漠然地扫了芳如一眼,随即嗤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
“她?”
仅仅一个字,便将所有的遐想斩断。
“还入不了我的眼。”
芳如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那话语中的冰刺扎了一下。
可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更清晰的念头压过了那点微末的难堪,他是在保护她!
在这狼窝之中,帝王的“在意”无异于催命符。
他越是表现得轻蔑厌恶,她才越安全。
这份了然的瞬间,却让她心底的弦绷得更紧。
她必须接住他抛过来的这角色,不能有丝毫差错。
她立刻顺势而为,肩膀微微内缩,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惊惧的蜷缩之态,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臣女……臣女家族获罪,早已惹得陛下厌弃,今日不过是恰逢其会……求各位好汉明鉴,我与他……实在并无半点干系……”
她将那份卑微与惶恐演绎得淋漓尽致,眼角甚至逼出了些许泪光。
她完美的表演似乎起到了效果,那为首的头领目光中的探究稍减。
然而,一旁另一个身材粗壮的喽啰却似乎因方才的对峙憋了一肚子火气,又见芳如表现得如此软弱可欺,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她身上扫视,最终定格在她纤细手腕那串色泽温润的佛珠上,那看起来是这“罪臣之女”身上唯一可能值点钱的东西。
“哼,晦气!”他啐了一口,猛地一步上前,粗鲁无比地攥住芳如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另一只手狠狠一扯!
“咔哒”一声轻响,那串陪伴她轮回的佛珠手链应声而断,落入那喽啰脏污的手中。
“这玩意儿倒是好看,老子看看是什么宝贝!”
芳如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那绝非寻常饰物,那是她无数次绝境逢生、逆转命运的根基!
“还给我!”她失声尖叫,理智尽失,如同被夺去了幼崽的母兽,身子连带着椅子,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试图从那粗粝的手中抢回她的命脉!
那喽啰没料到她突然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惊愕之下顿生恼羞成怒,反手便高高举起蒲扇般的巴掌,带着风声狠狠朝她掴来!
“住手。”
周凌冰冷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不高,却似寒铁坠地,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威严。
那即将落下的巴掌硬生生僵在半空。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于他。
他甚至连眼风都未扫向芳如那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为首的头领,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对一无足轻重的女子和一件死物撒气,便是白阳会豪杰的做派?你们若尚有几分谈条件的诚意,就该明白,活着的、完好无损的人质,远比一具尸体或一个残废更有价值。这点浅显的道理,莫非还要朕来教?”
那头领眼神剧烈闪烁,周凌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最实际的考量,一个完整的、可供交易的筹码的重要性,远胜于一时的泄愤。
他猛地抬手,厉声制止了手下:“够了!”
他狐疑地夺过那串佛珠,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又仔细看了看材质,确实不像藏有玄机的模样,最终那点疑虑散去,只当是女子寻常的执念。
他嫌恶地随手一抛,将那串佛珠扔到了墙角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顶上。
“陛下说得是,”他转回身,脸上挤出一个虚伪的假笑,“那我们就来谈谈……真正的条件。”
芳如虚脱般地暗暗吁出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劫后余生般飞快地瞥了一眼那被弃于尘埃中的佛珠,又迅速移开视线,看向一旁面色沉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的周凌。
他方才出言制止,究竟是为了维持一个帝王“爱惜子民”的冷静形象,还是……那冰冷的表象之下,终究存了一丝为她而动的波澜?
这个念头才刚在芳如心中转过,便被她强行压下。眼下绝非揣测圣意的时候。
就在这时,那名为首的头领已踱步上前,彻底打破了方才那短暂的僵持。
他停在周凌面前,目光带着一种审视货物般的估量,刻意挤出的恭敬掩不住骨子里的倨傲:
“陛下,”他拖长了语调,“我等奉教主李辉之命,给您指一条明路。只要您肯亲口承认自己并非真命天子,再亲手写下一份罪己诏,细数您过往种种‘失德’之行,公告天下……我们教主仁厚,或许还能大发慈悲,留您一条生路。”
芳如被反绑在椅子上,适时地瑟缩了一下,脑袋垂得更低,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侧脸,只露出一段看似脆弱不堪的纤细脖颈。
她身体微微发抖,完美扮演着一个吓破了胆的深闺女子。
然而,那低垂的眼睫之下,眸光却冰冷锐利,将场内每一丝气息流动、每一个眼神交汇都牢牢捕捉。
她心中无声冷笑,白阳会这算盘打得真是精明至极。既要毁了周凌身为皇帝的正统名分,又要抢占“仁至义尽”的道德高地。恐怕那所谓的“生路”,最终也不过是一条死得稍微“体面”些的绝路。
周凌闻言,却未曾动怒。
他只是微微抬起下颌,纵然身处囚笼,衣衫染尘,他眉宇间那股睥睨天下的冷傲却丝毫未减,反而因这逆境更添几分锐利。
他并未立刻反驳,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为首者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
“活路?你们是在为自己掘墓。”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三百年前,成王篡位,麾下猛将张启亲手缢杀前朝末帝。你们可知张启下场如何?”
地牢内一时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三人面面相觑,没有作答。
周凌不等他们反应,继续道:“成王登基不过三日,便以‘弑君悖逆’之罪,将张启五马分尸,悬首城门,用功臣的血,洗刷自己的嫌疑,向天下昭示新政权的‘正统’。”
他微微向前倾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明灭不定:“二百年前,靖国公兵变,其副将赵莽冲入皇宫,斩杀了病中的惠帝。靖国公是如何报答这位功臣的?”
他目光扫过面前脸色逐渐发白的三人,一字一句道:“登基大典当日,便将赵莽全家以‘惊扰圣驾、罪大恶极’为由,满门抄斩。史笔如铁,你们猜,李辉坐上龙椅之后,是需要你们这三个‘忠心耿耿’的弑君者,还是更需要……你们的三颗人头来安定民心,彰显他的‘不得已’和‘仁义’?”
地牢内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那三人脸上的得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惊疑不定和逐渐蔓延的恐惧。
周凌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历史血淋淋的教训仿佛就在眼前上演!
其中一人喉结剧烈滚动,嗓音干涩地对同伴低语:“可、可教主命令我们即刻……”
另一人猛地瞪他,声音发颤,几乎尖叫出来:“那你现在去动手?这‘头功’让你可好?!你想当张启还是赵莽?!”
提议之人瞬间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后退半步,噤若寒蝉。
为首的头领额角沁出豆大的冷汗,眼神慌乱地避开周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猛地挥手,仿佛要驱散这令人窒息的压力:“够了!此事……此事关系重大,岂能儿戏!先将他们严密看押,之后待出了城,便移送总坛,交由教主亲自定夺!”
周凌闻言,并未再发一言,只是重新靠回墙壁,闭上双眼,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那份基于历史智慧的从容不迫,与对面几人的慌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芳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底波澜骤起。
他引经据典,寥寥数语,便精准地撬动了人性的弱点,将杀身之祸暂缓于无形。
这份于绝境中凭借智慧和魄力反转局面的能力,让她在绝处逢生的庆幸之余,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凛然寒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折服。
之后,周凌与芳如便被粗暴地带离房间,转而囚进了一间堆满杂物的阴暗柴房。
门外落锁的声音沉重地响起,隔绝了内外。
柴房内彻底暗了下来,唯一的光源是门缝里漏进的几缕惨淡月光,勉强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干草的气味,寂静被无限放大。
忽然,周凌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朕倒是好奇,他们为何连你一同关押?你不是白阳会的人吗?”
这话如同冰锥,瞬间刺入芳如的心窍!
他定然是因她引路至巷口的举动生了疑心,更深层的原因,是源于他对顾舟那早已根深蒂固的猜忌,那个曾被他派去白阳会卧底,最终却被他亲手定为叛臣、弃如敝履的臣子!
周凌认定了顾舟是白阳会的人,此刻看她,自然也带上了同样的滤镜,怀疑她是否也是那潜伏的暗棋。
惊惧与为顾舟涌起的悲愤交织在一起,反而催生出一股极强的急智。
芳如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足的委屈与惊惶,抢先一步堵住他的所有质疑: “臣女清清白白,怎会与那等逆贼扯上关系!陛下这话好没道理!难道被雷劈了,还要怪路过的行人没撑伞吗?臣女分明是受了您的牵连,才遭此无妄之灾!”
“哦?”周凌尾音微扬,慢条斯理地反问,“朕竟不知,白阳会的行事何时变得这般拖泥带水,既要行刺驾这等泼天大事,竟还有闲心顺手牵羊,掳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莫非,是你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们非得灭口不可的东西?”
他话中的试探如毒蛇吐信,芳如背脊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意识到他根本未曾打消疑虑,反而将问题引向了更危险的方向,她为何“必须”被灭口。
她强压下心惊,电光石火间调整策略,语气变得愈发激动,甚至带上了一丝被无理指责的哭腔,活脱脱一个百口莫辩的受惊女子: “陛下!您树大招风,仇家遍天下!他们看您不顺眼,连带着看恰巧在旁边巷子里的我也不顺眼!要么……要么就是他们做贼心虚,怕我瞧见了他们的脸、记住了他们的身形口音,回头去报了官,画影图形坏了他们的好事!这才非要抓了我这池鱼来灭口!”
她刻意将“灭口”的原因归结于最浅显、最合理的“目击证人”身份,试图将周凌的思路从更深层的阴谋上引开。
“照你这么说,”周凌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朕倒是该下罪己诏,向你这‘池鱼’谢罪?”
“臣女不敢。”芳如嘴上说着不敢,语气却硬邦邦的,“只求陛下日后微服私访,眼光放亮些,别再独身一人,平白连累无辜。”
黑暗中,传来周凌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朕记得清楚,方才在璇玑宴,是谁言辞恳切,说不喜护卫跟随太过招摇,苦苦哀求朕撤去明卫的。怎么,如今倒成了朕的不是?”
芳如一时语塞,没料到他会在此刻翻旧账,支吾了一下才强辩道:“我……我那是……可您是九五之尊,我说撤您就撤,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您说了算?”
“如此说来,”周凌的声音慢悠悠地,却带着千斤重压,“倒是朕耳根子太软,活该遭此一劫了?”
芳如把心一横,破罐子破摔般顶了回去:“陛下圣明!”
这几句针尖对麦芒、近乎幼稚的互相指责来回了几番,奇异地,芳如发现自己那紧绷如弦、几乎要断裂的心神,竟在这充满赌气意味的斗嘴中悄悄松懈了几分。
那灭顶的恐惧和沉重的算计被暂时搁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近乎荒谬的“活跃”情绪,仿佛他们并非身陷囹圄,只是在进行一场格外尖锐的日常争执。
直到一阵强烈的困意伴随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汹涌袭来,她才终于偃旗息鼓,蜷缩在草堆上,不再言语。
但身下是冰冷坚硬的木板,硌得她生疼。
散乱的干草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不断窸窣作响,折磨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蜷缩着身体,反复辗转,每一次刚被睡意捕获,就会被地面的寒气或不适猛地惊醒。
理智告诉她必须休息以保存体力,可身体却诚实地抗拒着这非人的折磨,几近崩溃边缘,忍不住泄出一丝极轻的、带着懊恼的叹息。
就在她又一次因冰冷僵硬而无声战栗时,黑暗中传来衣料的摩擦声。
周凌不知何时无声地挪到了她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随即伸出手,并非触碰她,而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芳如在朦胧恍惚中怔住,一时未能理解他的意图。
“明日未必太平,你想耗死自己么?”他的声音依旧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但动作却未曾收回。那是一个介于命令和施舍之间的姿态。
芳如的意识已被疲惫和寒冷搅得模糊不堪,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所有的理智、矜持以及方才斗嘴的精神头。
她迟疑了片刻,身体最终诚实地屈服于对温暖和安稳的渴望。
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极其缓慢地,将冰凉的后颈和疲惫不堪的头颅,枕上了他结实温热的大腿。
那一瞬间,接触的地方仿佛有电流窜过。
他身体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来,驱散了她背脊的寒意。属于男性的、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辨,与她纤细脆弱的颈项形成了惊人对比。
她浑身僵硬了一瞬,却无法抗拒这致命的舒适和温暖。
他的体温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笼罩。
周凌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仿佛这只是一个出于理智的、无需在意的举动。
芳如却在他身下无法抑制地战栗了一下,不知是因为温暖,还是因为这黑暗中突如其来、无法定义的亲密。
所有尖锐的防备土崩瓦解,极度的疲惫终于征服了她。
她在一种极度矛盾的安全感和悸动中,沉沉睡去。
第27章 对弈 你压了我一夜
芳如的意识是从一片温暖的禁锢中挣扎着浮出的。
那温暖源源不断, 来自紧贴着她脸颊和颈侧的、富有弹性的坚实触感。
鼻尖萦绕的气息复杂,干净的男性体息混合着干草的微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周凌独有的冷冽。
这太过熟悉的亲昵让她心脏骤紧, 猛地睁开了眼。
视线所及, 是近在咫尺的、布料下起伏的肌肉线条。
她正枕着周凌的大腿, 以一种全然依赖的、绝不该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姿势。
第四世!宠妃的第四世!
深宫红墙内, 无数个清晨,她便是从这样的姿势中惊醒, 然后发现自己早已被他牢牢锁在怀中, 他的侵略无处不在。
枕着他的腿,曾是她可怜又无用的防线, 祈求用这点有限的“顺从”换取更多安宁,却总是徒劳。
可此刻……
她身体僵硬,敏锐地感知着每一寸接触。
没有预期中环住她的铁臂, 没有紧压着她的胸膛, 甚至没有他惯常的、带着玩弄意味流连于她发间或背脊的手。
他竟然……真的只是让她枕着?
这巨大的反常让她心底警铃大作。
是阴谋?是戏弄?还是……
一种更令人不安的猜测悄然滋生, 或许,这与昨夜那黑暗中突如其来的靠近有关。
那姿态没有任何狎昵,只有纯粹的温暖和守护,击溃了她所有尖锐的防备。
她必须看清他。
芳如极力平稳呼吸,眼睫如蝶翼般轻颤, 假装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
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潭深不可测的幽暗之中。
周凌根本没有睡, 也没有打量别处。
他就那么低垂着眼眸,目光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可冰层之下,却仿佛有汹涌的暗流在疯狂涌动。
那目光精准地捕捉着她, 从她微蹙的眉尖到轻颤的唇瓣,细致地、贪婪地描绘着她的轮廓,仿佛要将她吞噬入腹。
那其中蕴含的专注和一种近乎痛苦的克制,与她记忆中第四世他充满占有欲的炽热目光奇异地重叠、交融,却更令人心悸。
芳如的心跳骤然失控,撞得她耳膜轰鸣。
一股滚烫的热意从脊椎窜上,瞬间蔓延至全身,让她指尖都微微发麻。
她像被施了定身咒,溺毙在他那双复杂得让她完全看不懂,却又本能感到威胁和吸引的眼眸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粘稠得拉出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在两人之间这呼吸可闻的距离间。
她甚至能看清他垂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能感受到他喷吐出的、微微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芳如几乎要在这令人窒息的对视中融化,周凌却忽然极轻微地、近乎喟叹般地吁出一口气。
那气息拂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他终于动了,却不是推开她,而是抬起手。
芳如猛地闭眼,身体几不可察地一缩,以为他终于要如前世一般抚上她的脸或发。
预期中的触碰并未落下。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只是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克制地、轻描淡写地拂开了落在她肩头的一根干草。
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掠过,带来的痒意却直钻入心尖。
然后,他才移开视线,转向布满灰尘的窗户,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是刻意压低的沙哑:
“醒了?”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听不出波澜,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种紧绷的张力,“……你压了我一夜,腿麻了。”
芳如像是被这句话烫到,瞬间弹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拉开距离,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那句“腿麻了”在她脑中嗡嗡回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尴尬。
她不敢看他,慌忙地将视线投向别处,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
周凌也站起身,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半拍,他走到窗边,用手指扣住木板的缝隙,用力试了试。
手臂的肌肉因用力而绷出流畅的线条,散发出一种隐忍的力量感。
木板纹丝不动,只发出令人绝望的闷响。
“看来,我们的‘新房’看守得很严密。”他背对着她,声音恢复了些许往常的调子,却依旧低沉,那句“新房”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嘲讽与暧昧。
芳如也走到另一侧缝隙向外望,心沉入谷底。
至少七八名白阳会众明晃晃地守在四周,窗户被钉得密不透风。
绝望重新蔓延开来,却与昨夜冰冷的绝望不同,其中混杂了方才那片刻对视带来的滚烫余波和无处不在的他的气息,让她更加无所适从。
而周凌依旧站在窗边那道光束里,侧影挺拔却孤寂,方才那一刻他眼中泄露出的所有汹涌情绪已被完美地收敛,重新覆上了一层冰冷的、难以接近的漠然。
芳如心底莫名地空了一下,仿佛刚才那几乎灼伤她的对视和那克制的一拂,真的只是她在绝望困境中生出的错觉。
周凌又变回了那个冷漠、难以捉摸的囚徒,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别开脸,将心头那点古怪的失落压下去,也学着他的样子,面无表情地靠坐在对面的柴堆旁,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周凌似乎完全不受影响。
他静坐片刻,目光在杂乱的柴房里扫过,忽然起身,从角落捡了几块大小不一、颜色略深的小石子,又寻了一根相对光滑的木棍。
然后,他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用木棍仔细地划出横竖交织的格子,一个简陋却清晰的棋盘赫然出现。
芳如冷眼瞧着,不知道他又要搞什么名堂。
只见周凌将石子分成两堆,颜色略深的一堆推至他方才坐的位置对面,自己执起颜色较浅的几颗。
他竟真的垂眸凝神,自己与自己対弈起来。
修长的手指夹着粗糙的石子,落在泥格上时却带着一种沉稳笃定的气势,仿佛他此刻并非身陷囹圄,而是在某间雅致的亭阁中对弈品茗。
那副旁若无人的专注模样,莫名刺到了芳如。
累积的恐惧、尴尬和无所适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芳如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目光落在那个专注于棋盘的身影上。
是了,现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他是君,她是臣?
那是外面世界的规矩。
在这里,在这间散发着霉味的柴房里,他们不过是两个等待未知命运的囚徒,或许午后就会成为白阳会祭旗的亡魂。
既如此,何必再压抑?
若能在这最后时刻多骂这狗皇帝几句,就算痛快了自己。
即便……即便真有万一能活着出去,他要秋后算账?
呵,她又不是没死过。
重来一世,她照样能找他算账。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亏。
想到这里,她心底那点残存的畏惧彻底散去,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肆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诮:
“陛下真是好雅兴。”
那声“陛下”叫得婉转,却充满了浓浓的讽刺,“都成了阶下之囚,尚有闲情逸致在此自娱自乐。怎么,是指望白阳会的饭菜能自己长腿跑来,还是觉得您这几颗石子,下一刻就能变成天兵天将,踏着祥云来救驾?”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粗糙的石子,笑意更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轻声补刀,像是在提醒他,也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一个残酷的事实:
“哦,臣女忘了,您如今……可不是在金銮殿上了。”
周凌落子的动作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回道:“总好过有人像只受惊的兔子,除了缩在一旁瑟瑟发抖,便是满嘴尖酸刻薄,徒耗气力。”
“你!”芳如气结,脸上腾地烧起来,“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到这步田地?扫把星!”
“哦?”周凌终于抬眸,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却精准地戳中她的痛处,“昨夜死死拽着我衣袖、把我当枕头用的是谁?莫非是鬼?”
“你胡说八道!”芳如又羞又怒,几乎要跳起来,“那是……那是因为太冷了!换作是任何一根木头、一块石头,我都一样会靠过去!”
“是吗?”周凌挑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玩味,“可惜了,我既不是木头,也不是石头。而且我记得,某人似乎睡得还挺沉,口水都快流到我衣服上了。”
这话纯属信口开河的揶揄,却成功地让芳如瞬间炸毛,羞愤得差点咬到舌头:“你……你无耻!谁流口水了!你少血口喷人!”
周凌看着她气急败坏、脸颊绯红的模样,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欠揍的冷淡模样,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上,慢悠悠地落下了一子:“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心里清楚。吵死了,观棋不语真君子,不懂吗?”
“你!”芳如被他这态度气得心口疼,可看着他再次沉浸于那自己与自己的博弈中,一副彻底将她隔绝在外的样子,一股极大的无聊和不服气涌了上来。
这鬼地方,除了干草就是灰尘,外面还有虎视眈眈的敌人。
除了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她连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爬行,只有石子偶尔落在泥地上的轻响。
芳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棋盘吸引。
她发现周凌的棋路极其刁钻,自己与自己对弈,竟也杀得难分难解,步步惊心。
看了好一会儿,她实在憋不住,眼见着他要将一颗浅色石子放入一片死地,忍不住脱口而出:“下那里岂不是自寻死路?旁边‘扳’一手啊!”
周凌执子的手顿在半空,终于再次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意料之中般的嘲弄:“哦?你懂棋?”
芳如被他看得不自在,硬着脖子道:“略知一二!总比某些人自己和自己下得津津有味要强!”
周凌忽然将手里那颗浅色石子递向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带着挑衅的弧度:“光说不练。有本事,你来?让我看看你的‘略知一二’是不是只会嘴硬。”
芳如看着递到眼前的石子,又看看地上那未尽的棋局,一股好胜心猛地被激了起来。
凭什么总是被他看扁?
她一把夺过那颗微凉的石子,指尖不可避免地与他轻触了一下,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
她强作镇定,跪坐到棋盘对面,凝眉思索片刻,然后将石子果断地落在了她刚才所说的“扳”的位置上。
周凌看着那一步棋,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兴味的光芒。
他不再多言,拈起一颗深色石子,几乎不假思索地便落下一子。
棋局自此真正开始。
狭小的柴房里,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两人之间微小的战场上,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不再有激烈的争吵,只有偶尔落子的轻响,和越来越凝重的呼吸声。
他们用最原始的棋子,在这最狼狈的境地,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激烈的较量,所有的情绪,不甘、愤怒、尴尬,仿佛都通过这小小的棋盘,激烈地交锋、流动。
第28章 示弱 你其实想与朕同甘共苦?
正当棋局进行到最关键处, 芳如捻着一颗石子冥思苦想,试图破解周凌布下的杀局时,柴房那扇破旧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
昨日那个抢走芳如首饰、身材粗壮如熊的喽啰端着一个破旧的木盘走了进来, 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
他将木盘重重往地上一扔, 发出“哐当”一声响, 里面只有两个豁口的粗瓷碗, 一个碗里装着两个干瘪发黑的窝窝头,另一个碗里是几乎看不见油花的、清可见底的所谓“菜汤”, 分量少得可怜, 恐怕连一个半大孩子都喂不饱。
“吃吧!两位贵人!”喽啰粗声粗气地嘲笑道,“咱们这庙小, 可没什么山珍海味伺候!”
他的目光尤其猥琐地在芳如因为下棋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纤细的腰肢上刮了一遍,嘿嘿笑了两声,才转身锁门离开。
柴房内重新陷入寂静, 只剩下那点寒酸的食物散发着微弱的、并不诱人的气息。
芳如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从昨天到现在, 她粒米未进, 早已饥肠辘辘。
看着那点食物,她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但强烈的自尊心让她硬生生扭开了头,继续盯着棋盘,仿佛那纵横的线条比食物更有吸引力。
周凌瞥了一眼地上的食物, 又看了看强装镇定、却连耳根都微微发红的芳如,眸色微深。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手指尖,将那个装着窝窝头的碗和那碗“清汤”都推到了芳如面前。
“吃吧。”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淡淡的。
芳如盯着那被推到面前的粗瓷碗,碗里寡淡的菜汤几乎能照出她此刻怔忪的表情。
她猛地抬头, 撞进周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戏谑或算计。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周凌却已收回了目光,指尖随意地敲了敲棋盘,落点正是她之前举棋不定、最终放弃的位置,语气是一贯的平淡,甚至掺着点熟悉的嘲弄:“字面意思。我不饿,你吃。省得待会儿下棋输了,又有借口说是饿得头晕,平白扰了朕的兴致。”
看,还是那副高高在上、刻薄又可恶的样子。
仿佛施舍这点口粮,不过是为了确保他自己的消遣不受影响。
芳如心里那点刚冒头的、荒谬的疑虑和波动,瞬间被这股熟悉的憋闷感压了下去。
是,他曾是九五之尊,一言定生死。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他们同是阶下囚,困在这四壁漏风的柴房里,皇帝的身份比那碗清汤还要寡淡无力。
她轮回几世,见过他宝座之上睥睨天下的威严,也曾在无人窥见的角落,瞥见过他深眸中一闪而过的……近乎脆弱的孤寂。
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现实的饥饿感灼烧着她的胃囊,比任何回忆都来得真切。
她刻意哼了一声,一把将碗拉到自己面前,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什么需要严阵以待的敌人,嘴上一点也不肯服软:“谁要你让了!白阳会送来的东西,谁知道里头加了什么‘料’,你让我先吃,不就是想找个试毒的替死鬼?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
她的话像石子投入深潭,试图激起波澜,好掩盖自己心底那丝因他突如其来的、别扭的“让步”而产生的不自在。
周凌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睫都未抬,声音平淡无波:“朕若想试毒,柴房里多得是老鼠。”
“你!”芳如气结,瞪着他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头火起。
她最恨他这般,无论境况多狼狈,总能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她一把抓过那块看起来干巴巴的窝头,赌气道:“好!我吃!若是被毒死了,做鬼我也天天在你耳边念叨,吵得你永世不得安宁!”
她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窝头很硬,剌得嗓子疼,滋味实在算不上好。
她努力咀嚼着,像在嚼他的肉。
周凌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落在她鼓起的腮帮子上,看了片刻,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短促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看来毒性发作得很快。”
芳如一愣,没明白。
他指了指她的脸,语气依旧平淡:“脸都气鼓成□□了。”
芳如瞬间涨红了脸,咽下嘴里那口干硬的窝头,差点噎住。
“周凌!”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也顾不得什么敬语什么身份了,“你才是□□你前世就是只癞蛤蟆!”
“哦?”周凌似乎来了点兴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朕倒不知。第几世的事?”
“第……!”芳如猛地刹住车,差点咬到舌头。
那些轮回是她最大的秘密和底气,怎能轻易在他面前提起。
她硬生生转开话头,把剩下的窝头往他那边一推,“难吃死了!毒不死人也能噎死人,赏你了!”
周凌看着她那副明明心疼食物却还要强撑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他没去碰那窝头,又给她推了回去。
“你自己吃吧,”他语气依旧淡淡的,带着惯有的嘲弄,“把你的嘴堵上,朕的耳根子也可得片刻清静。”
芳如被他的话气得牙痒痒,把剩下的窝头拿起又咬了一口:“我吃可以,不过,要是我真被毒或者噎死了,我头七就回来,专挑你睡觉的时候在你耳边唱戏!就唱那出《醉打金枝》,吵得你夜夜不能寐!”
周凌执棋的手顿了顿,眉梢微挑:“《醉打金枝》?倒是应景。可惜,以你的嗓门,怕是只能‘醉吓冤魂’。”
“你!”芳如一口气堵在胸口,眼睛瞪得溜圆,“嫌我嗓门大?你那朱笔一批,成千上万人头落地的时候,怎么不嫌吵?”
“那是国法,自然不同。”周凌落下一子,语气闲适得像在讨论天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哭喊声,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他抬眼,慢悠悠地补充一句,“总比有人故意鬼哭狼嚎要悦耳些。”
芳如简直想扑上去掐他脖子。“悦耳?我看你是听马屁听多了,耳朵坏了!怪不得上一世……”她猛地住口,险险咬住舌尖。
周凌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像针一样刺向她:“上一世如何?”他身体微微前倾,虽身处囚室,那迫人的气势却陡然弥漫开来,“说下去。”
芳如心头一跳,暗骂自己失言,嘴上却不肯服软:“上一世……上一世你肯定是个聋子!所以这辈子才这么讨人厌!”
周凌凝视她片刻,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剥开她所有伪装,直看到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芳如紧张得手心冒汗,强撑着与他对视,不敢露出半分怯意。
半晌,他忽然靠回墙边,嗤笑一声:“避重就轻。芳如,你撒谎的本事,比你下棋还烂。”
“谁撒谎了!”芳如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有没有撒谎,你心里清楚。”周凌不再看她,指尖敲了敲棋盘,“到你了。若这局再输,那碗汤归你,柴房里那只吱吱叫的老鼠,也归你。”
芳如倒抽一口冷气,看向墙角那只肥硕的老鼠,顿时觉得手里的窝头更加难以下咽了。
“周凌!你卑鄙!”
“嘘,”周凌食指抵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眼中闪过一丝恶劣的笑意,“小声些。把送饭的人引来,下一顿,怕是连这能噎死人的窝头都没有了。还是说……你其实想与朕同甘共共苦,一起饿死?”
芳如狠狠磨了磨后槽牙,恨不得立刻在棋盘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可这念头刚起,肚子就不争气地发出一阵绵长的“咕噜”声,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响亮。
周凌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唇角似有若无地扬起一个弧度,却故意不看她,只淡淡道:“看来这棋盘还没开战,你的五脏庙就先鸣金击鼓了。”
“要你管!”芳如恼羞成怒,一把抓过那个被推来推去的窝窝头,“吃就吃!等我吃饱了,定要杀得你跪地求饶!”
她背过身去,试图维持最后一点形象,可干硬的窝窝头刚一入口,强烈的饥饿感就让她顾不得许多了。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噎住了就咳嗽,发出不小的动静。
周凌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棋盘移开,落在她略显狼狈的背影上。
看着她因为噎着而轻轻捶胸的动作,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边那碗没动过的汤又往她的方向推近了几分。
芳如被那口干硬的窝头噎得够呛,咳得眼角都沁出了生理性的泪花,正难受地捶着胸口,视线里便多了一只粗瓷碗,正是周凌面前那碗他没动过的、清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
碗被推得悄无声息,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挪动了一下位置,恰好停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推碗的人,目光却依旧胶着在虚无的棋盘上,看不出半分情绪,仿佛这小小的举动与他毫无干系。
芳如捶胸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那碗汤,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仿佛老僧入定般的周凌,心里那点刚被食物压下去的别扭劲又“腾”地冒了出来。
喝,还是不喝?
喝,好像就默认接受了他这别扭的“好意”,甚至……承了他这份情。
方才自己还信誓旦旦说他是找替死鬼试毒,转眼就喝他给的汤,这脸打得未免太快。
不喝?
喉咙里的梗塞感实在难受,那点清汤寡水此刻如同沙漠甘泉般诱人。
跟自己过不去,才是最蠢的。
电光石火间,芳如做出了决定。
她几乎是带着点赌气的意味,一把抓过那只碗,仰头“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
动作幅度很大,故意制造出声响,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这行为背后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心跳微乱的事实。
温凉的、几乎尝不出任何油盐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瞬间冲开了那团噎人的干硬,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畅。
她放下空碗,故意用力抿了抿唇,像是要擦掉所有不属于自己的痕迹,然后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试图将刚才那片刻的“接受”重新拉回到对峙的轨道上:
“哼,看来是没毒。算你还有点良心,没真拿我试药。”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得了便宜还卖乖?甚至隐隐有点……娇嗔?
她被自己脑子里冒出的这个词惊得一阵恶寒,立刻绷紧了脸,重新抓起那个没吃完的窝头,恶狠狠地咬了下去,再不肯抬头多看旁边一眼。
而另一边,周凌的目光再次从棋盘移开,落在了她身上。
看着她像只饿极了的小动物般仓促又努力地进食,纤细的脖颈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动着,沾了些许碎屑的嘴角,还有那因为急促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周凌的眼神深了深,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那目光不再是棋盘上的冷静算计,而是带上了一种更为复杂、深沉的东西,像寂静燃烧的暗火。
芳如又噎了一下,好不容易顺过气,一抬眼,正好撞上他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视线。
那眼神让她心头猛地一跳,刚刚平息下去的尴尬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又涌了上来。
她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仿佛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又被他看了去,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竖起了尖刺:“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吃饭啊!不是说不饿吗?盯着我干嘛?后悔了?后悔也晚了,我都吃完了!”
周凌面对她一连串的质问,并不动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
那笑声很低,带着气音,却像羽毛般搔过人的心尖。
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些许距离,目光锁住她因沾了饼屑而显得有几分可爱的唇角,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该死的、迷人的沙哑:
“是啊,后悔了。”
芳如一愣。
只听他慢悠悠地,带着一丝玩味的叹息接着道:“早知道你吃得这么……香甜,刚才就该跟你抢一抢。或许,这粗粝之物,也能品出些别样滋味?”
这话说得暧昧极了,明明指的是窝窝头,那眼神和语气却分明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芳如的脸“轰”一下全红了,心脏砰砰狂跳。
她强自镇定,狠狠瞪回去,试图用愤怒掩盖心悸:“周凌!你少在这里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别忘了你的身份!”——也别忘了我的!我才不怕你!
“身份?”周凌挑眉,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仿佛觉得她这话无比有趣,“在这里?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身份?是阶下囚和……另一个阶下囚?”
他再次微微倾身,距离近得让芳如能感受到他衣衫下透出的温热,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低沉的声音压得极缓,每个字都像带着细微的电流,酥麻地钻进心底:
“或者说,只是一个……眼睁睁看你噎着,却连杯清水都无法递给你的男人。”
这话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和无力感,不是在为自己辩解,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不齿的事实。他确实身处囹圄,连最基本的照料都无法给予。
这罕见的、近乎示弱的坦诚,比任何强势的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芳如所有准备好的、带着尖刺的回击瞬间被堵在了喉咙口。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无法责怪他。
正如他所说,他们是一样的囚徒,他并无余力。
而这份他仅有的、省下来给她的口粮,此刻正真实地温暖着她饥饿的胃腹。
一股更复杂、更汹涌的热意席卷而上,不仅烧红了她的脸颊,更让她心口发胀,指尖微微蜷缩。
她猛地低下头,避开他那几乎能将人灼伤的目光,心跳如密集的雨点砸在沉寂的柴房里,清晰可闻。
第29章 交易 陪老子睡一觉
她转过背, 将注意力放在进食上。
她刚将最后一口寡淡的菜汤咽下,粗瓷碗还没离手,那股不自在的热意还未完全褪去, 柴房的门便“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刺目的光线涌入, 切割开昏暗的空间, 也瞬间打破了方才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氛围。
昨天那个抢走她首饰、身材粗壮如熊的喽啰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目光先是习惯性地在芳如身上猥琐地刮了一遍,然后才落在地上, 那个空空如也的木盘和两只干干净净的空碗上。
“嗬, 吃得倒挺干净!”喽啰嗤笑一声,弯腰准备收拾碗碟。
机会稍纵即逝!
芳如的心脏猛地收紧, 那串佛珠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立刻站起身,抢在喽啰拿起碗之前,刻意放软了姿态, 声音带着哀戚与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位……大哥, 请稍等!”
喽啰动作一顿, 诧异地抬头,看到昨日还浑身是刺的美人此刻眼泛泪光,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顿时来了兴致,脸上横肉堆起戏谑的笑容:“嗯?小美人还有事?没吃饱?”
芳如微微垂下头, 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声音愈发低了, 充满了无助与哀求:“昨日……昨日您从我这儿拿走的一串佛珠手链,那并非值钱之物,却是小女子母亲唯一的遗物,是她在佛前为我祈福七七四十九日才求来的……对我而言, 比性命还重要。求求您,行行好,能否将它还给我?我愿意用其他所有首饰交换,只求您发发慈悲……”
她抬起眼,泪光在眼眶中欲落未落,演技逼真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那大汉何曾见过这等绝色美人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自己,虚荣心和□□瞬间膨胀。
他嘿嘿一笑,直起身,猥琐的目光几乎要将芳如生吞活剥:“娘的遗物啊?听着是挺重要的……”
他话锋一转,赤裸裸地提出条件,“不过,老子对那些冷冰冰的首饰没兴趣。小美人,你要是真想拿回去,陪老子睡一觉,伺候舒服了,别说那破珠子,就是以后给你多送点吃的,也不是不行啊?哈哈哈!”
芳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脸上却强行挤出一丝羞怯和挣扎,内心却冷笑:蠢货!只要佛珠到手,我立刻吞珠重开,你连我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她像是经过剧烈思想斗争,最终“屈辱”又“无奈”地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只要您能把佛珠手链还我……我、我答应您。”
大汉闻言,顿时心花怒放,没想到收个碗还能有这等意外收获。
“好!爽快!你等着,老子这就去给你拿!嘿嘿,等着老子啊美人!”
他□□着,连地上的空碗都顾不上拿,迫不及待地转身出去取“信物”。
柴房门“哐当”一声再次被锁上。
芳如刚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平复狂跳的心,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却冷得能冻结空气的嗤笑。
她猛地回头,对上周凌的目光。
他不知道何时已经站起,倚在斑驳的墙壁上,双臂环胸。
阳光从缝隙中切割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阴影,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出情绪,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让柴房的温度骤降了几分。
“真是好算计。”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却字字带着冰碴,“用空碗换来一个承诺?为了串珠子,这等腌臜条件也能应允。朕倒是小瞧了你的……急智。”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瞬间点燃了芳如的怒火。
她挺直脊背,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讽刺的弧度:
“不然呢?指望你吗?周凌,别忘了我们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若不是你刚愎自用、不辨忠奸,白阳会这等宵小何以壮大至此?你我何以沦落至此,连果腹都要看人脸色?!”
她往前一步,目光灼灼,带着积压了数世的怨愤和鄙夷:
“是,我是答应了那个垃圾!那又怎样?对我来说……”
芳如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向他:
“对你这种昏聩暴君,我宁愿和那种垃圾虚与委蛇,也绝不会向你摇尾乞怜,更遑论其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柴房内死寂一片。
周凌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至极。
他猛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向芳如。
阴影完全将娇小的她笼罩,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仿佛有风暴在凝聚,冰冷、愤怒,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彻底刺痛后的暗火。
他伸手,并非触碰她,而是“砰”一声撑在她耳侧的墙壁上,将她困在他与墙壁之间极近的距离里。
冰冷的木质墙壁硌着她的背脊,而他身上散发出的灼热气息和凛冽的寒意交织,几乎让她窒息。
他低下头,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尖,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传来的回响,带着一种致命的压迫力:
“沈芳如,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还有,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否则,”他顿了顿,气息拂过她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我不介意让你亲身体会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暴君’。”
芳如心头猛地一悸。
她暗骂这白阳会行事荒唐,竟将男女囚于一处,简直是……某种危险的预感激得她后背发凉。
若周凌又如前世那般,随时随地索要……她简直不敢深想。
方才他省下口粮推与她时,那片刻的、几乎让她错愕的缓和,像投入死水的一粒微石,确实在她心底漾开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激。
或许,困厄真的能磨去一些棱角?
可这念头刚浮起,顾舟第一世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样子便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那双曾经清亮、最终只剩痛苦和绝望的眼睛,瞬间将她心底那丝不该有的、近乎背叛的暖意浇得彻底熄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和尖锐的痛。
比起顾舟所受的剥皮削骨之痛,她此刻这点饥饿与困窘又算得了什么?
而这一切悲剧的源头,不正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猜忌和冷酷吗?
那股刚刚因他的靠近而升起的、混合着恐惧与一丝难以言喻战栗的复杂情绪,瞬间被更汹涌的怨恨所取代。
她猛地抬起头,眼眶因激烈的情绪而微微发红。
“收回?周凌,你让我收回哪一句?是说你昏聩,还是骂你暴君?”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仰起脸,将自己更近地送向他投下的阴影里,仿佛主动迎向锋利的刀刃。
“你省下一个窝头,是不是就觉得自己格外仁慈了?是不是就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忘记顾舟的冤屈,忘记顾舟是怎么被你‘莫须有’的罪名碾碎一身傲骨、碾成一滩烂泥的?!”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他骤然缩紧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恨意。
“对你摇尾乞怜?向你寻求庇护?呵……周凌,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那么蠢,蠢到……还会以为,和你之间,能有什么‘交易’可言?”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决绝的、自嘲般的冰冷。
那里面埋葬的,是第二世她试图以预言换取信任却反遭利用、差点引发战争的失望,是第三世她呕心沥血送上功劳却最终连累友人的惨痛。
空气凝固了,仿佛被她的字字泣血冻成了冰棱,悬在两人之间,锋利且脆弱。
周凌撑在她耳侧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手背上青筋虬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喷薄在她仰起的脸上,那热度与他眼中几乎要毁天灭地的冰冷风暴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芳如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行压下某种即将破笼而出的猛兽。
“交易?”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
他猛地撤回撑在墙上的手,并非退让,而是以一种更具压迫感的姿态站直,阴影完全笼罩住她。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锁住她,里面翻滚着骇人的风暴,风暴中心却是一丝被她那句“再无交易”骤然点燃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暴戾的占有欲。
“所以,”他缓缓地、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你跟我,再无瓜葛,再无‘交易’可言。转头,就能心安理得地去跟门外那种垃圾……谈条件了?”
芳如脸色一白,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然而,不等她组织好语言反击,周凌的头颅猛地又压低了几分,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锁住她,里面翻滚着她看不懂的浓稠暗色。
“顾舟……”他重复着这个名字,语调奇异,仿佛在舌尖品尝着某种剧毒,“你为他恨我入骨,为他甘愿与垃圾虚与委蛇……好,很好。”
他猛地撤回撑在墙上的手,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重新恢复了那种睥睨的冷漠,甚至比之前更甚,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只是错觉。
但他的话却如同最终判决,冰冷地砸下:
“既然如此,沈芳如,记住你今日的选择。”
“你的傲骨,你的怨恨,你为顾舟交出‘清白’……”他唇角勾起一个极其残酷的弧度,目光扫过这肮脏的柴房,意味不明,“但愿白阳会那个为你送还佛珠手链的人,也能欣赏你这份宁折不弯的气节。”
说完,他竟不再看她一眼,径直转身走回那堆干草旁,重新坐下,拾起一枚棋子,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棋盘上,侧脸线条冷硬如冰雕。
仿佛她,以及刚才那场几乎要擦枪走火的激烈对峙,都从未发生过。
只留下芳如独自站在原地,被他最后那句话里隐含的、冰冷而残忍的可能性激得浑身发冷。
那股方才支撑着她的熊熊怒火,像是被骤然抽空了柴薪,只剩下灰烬里的余温和无边寒意。
她赢了这场口舌之争,似乎逼退了他。
可为什么,心里那片荒芜之地,却刮起了更冷的风?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与他之间,彻底碎裂了,再也无法挽回。
第30章 游戏 保证让你欲死欲仙!
柴房内凝滞的空气仿佛有了重量, 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死死盯着他那冷硬如冰雕的侧影,方才那场激烈对峙中骤然崩裂的无形之物,仿佛还在空中簌簌落下尘埃。
就在这死寂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的刹那。
“砰!”
木门被猛地撞开, 碎裂的不仅是门闩, 还有这凝固的僵局。
粗野的笑骂声涌进来, 瞬间将方才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对峙冲得七零八落。
那粗壮的喽啰果然去而复返, 堵在门口,像一尊煞神, 手里却没拿任何东西, 只搓着一双粗厚的手掌,脸上堆满了得意而油腻的奸笑。
他侧身让开一点, 身后赫然跟着几个同样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帮众,几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逡巡,发出低沉而猥琐的笑声。
“小美人儿, ”那大汉搓着手, 黏腻的目光在芳如身上来回打转, “那破珠子……嘿嘿,老子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了,兴许早顺手当掉了。”他啐了一口,又咧开嘴笑,“不过你别急, 明天!明天哥哥一定给你赎回来!”
他边说边逼近,另外几人默契地堵死了门口, 像一堵令人绝望的肉墙。
“但今天嘛……”他嗓音浑浊,嘿嘿低笑着,脏污的手猛地就朝芳如抓来,“哥哥先收点利息!保证让你欲死欲仙!”
芳如脸色煞白, 心直直沉进冰窟。
她果然高估了这群渣滓的底线!他们从未想过守信,只想空手套白狼!
她踉跄后退,顺手抓起一根枯柴死死护在身前,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发颤:“滚开!言而无信的东西!把珠子拿来再说!”
“嘿!还给脸不要脸!”大汉恼羞成怒,一把挥开她毫无威胁的“武器”,蒲扇般的大手直直抓向她的衣襟。
芳如惊叫侧身,慌乱中抓起干草、碎木屑、尘土,拼命朝对方脸上扔去,试图制造一丝空隙。
可她一个弱女子,怎敌得过这壮汉?他已狞笑着逼近,伸手就要协助擒住她。
恐慌如冰水浇头,她下意识朝那堆干草的方向望去。
周凌却仍坐在那里。
指间夹着那枚冰冷的棋子,目光淡漠地投向虚空,仿佛眼前并非一场欺凌,而是一局无关紧要的棋。
甚至,他嘴角似乎还含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兴味。
他竟然……在看好戏?
一股比受辱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
她指望过他吗?竟还残存一丝可笑的期望?此刻,那期望碎成了扎心的冰棱,刺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愤怒与无助如野火焚心,她却连瞪视他的时间都没有。
那只脏手马上就要触到她的衣襟,芳如慌乱中挥起手中的枯柴,狠狠抽在对方粗壮的手臂上。
“啪”的一声,枯柴应声而断,只在对方粗皮厚肉上留下一道浅痕。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喽啰吃痛,勃然大怒,揉着手臂朝门口吼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按住这泼妇!”
堵在门口的另外几个帮众闻言,立刻狞笑着围拢过来,狭小的柴房瞬间被阴影填满,彻底堵死了她所有退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芳如的心脏。
就在她闭眼几乎要放弃挣扎的刹那,一个冰冷而平静的声音响起,奇异地压过了混乱:
“劝你们别碰她。”
众人动作一滞,循声望去。
只见周凌不知何时已站起身,依旧倚着墙,神情淡漠,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喽啰啐了一口:“呸!你还当自己是皇帝啊,自身难保,还想学人英雄救美?”
周凌眼皮都未抬一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她身有恶疾,碰了她,烂根蚀骨,无药可医。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何至今不碰她?”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惋惜,“惜命。”
那伸向芳如的脏手猛地顿在半空。
喽啰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被更强的欲望和恼怒覆盖:“放你娘的狗屁!想唬老子?老子今天还就非要……”
芳如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着那个挺身而出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希望,他怎么又突然开口了!
可这希望转瞬便被更大的恐惧吞噬,他一个被囚之人,手无寸铁,如何敌得过这几个粗野的壮汉?
他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最终的结果,恐怕只是激怒这些人,让她遭受更残忍的对待……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制住,而他被狠狠殴打在地的无力画面。
就在这绝望的拉扯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瞬间。
“非要寻死,我也不拦着。”周凌打断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或者,换个更有趣的游戏?”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却没有看那些喽啰,而是越过了他们,精准地捕捉到了芳如惊恐失措的视线。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幽暗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她:别怕,或者,另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可能。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像冰冷的指尖拂过,激起她肌肤一阵战栗。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某种隐藏极深的掌控欲,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这混乱场面所勾起的奇异兴味。
芳如呼吸一窒,被他这大胆而直接的对视钉在原地,忘了恐惧,只剩心悸。
随即,周凌移开目光,扫向那几个喽啰,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具蛊惑力的弧度:“打人,会吗?打我。我绝不反抗。想想看,‘皇帝’沦为你们的沙袋,任你们拳打脚踢,这种凌驾于九五之尊之上的快感……岂是睡一个女人能比的?”
这话像带着魔力,瞬间击中了那几个喽啰内心最阴暗的虚荣和暴虐。
然而,殴打一个皇帝?
即便是落难的皇帝,这念头也太过骇人,让他们本能地生出一丝迟疑和畏惧。
领头的喽啰脸上的兴奋凝滞了一瞬,转而露出怀疑和警惕:“……你小子耍什么花招?真当老子不敢?”
周凌闻言,非但不惧,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人心的嘲弄和不容置疑的坦然。“机会只有一次,”他淡淡道,甚至微笑着主动朝门口的方向迈了半步,“走吧。”
他那过于平静甚至堪称配合的态度,反而让喽啰们最后那点疑虑消散了。
或许,这落难皇帝只是彻底认清了现实,想用这种屈辱的方式自保,或者单纯厌世求打?这种扭曲的念头,在他们看来,反而合理了。
“妈的……算你识相!”大汉啐了一口,终于下定决心,脸上重新聚起残忍的兴奋,“哥几个,还等什么?请咱们的‘陛下’去院子里松松筋骨!”
几个喽啰立刻一拥而上,粗鲁地推搡着周凌向外走去。
周凌没有丝毫反抗,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顺从得令人心惊。
芳如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凌被那几个喽啰推搡着离去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竟然真的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了暴徒?
他可是周凌!
是那个连衣角都不容旁人沾染、一个眼神就能让朝堂噤若寒蝉的帝王!
他骨子里的高傲和掌控欲,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怎么可能为了她,一个刚才还羞辱过他的女人,而甘愿低下那从不折屈的头颅,主动将自己献祭给暴行,沦为供人取乐的沙袋?
这太荒谬了!
这比他的冷漠更让她感到恐慌和不解。
他绝不是会舍身救美的人,这背后一定有着更冰冷、更算计的目的。
或许,这只是他另一场更残酷游戏的开端?
她被独自留在死寂的柴房内,巨大的不安攫住了她。
她猛地扑到狭窄的门缝边,向外窥视。
院中,周凌被那几人围在中间。
拳脚如同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他的腹部、背上,一声声闷响令人齿冷。
有人一拳挥在他的下颌,他猛地偏过头,一缕刺目的鲜血瞬间从他唇角溢出,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开惊心的红。
可他始终没有反抗。
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吃痛或求饶的闷哼。
他只是在那暴风骤雨的间隙,偶尔抬起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冰冷、清醒,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审视,淡淡扫过施暴者因兴奋而扭曲的脸。
那眼神太过骇人,不像一个正在承受殴打的囚徒,反倒像一个默记着每一条罪状的判官。
偶尔对上这目光的喽啰,竟会莫名地心生寒意,动作下意识地微微一滞。
不知过了多久,暴行终于停止。
喽啰们心满意足、骂骂咧咧地散去,仿佛完成了一件值得夸耀的壮举。
周凌被像破布一样,随意地扔回柴房门口的地上。
他蜷缩着,衣衫凌乱,染着尘土与血迹,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芳如的心猛地一揪,喉咙发紧。
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她想跪倒在他身边,用手指拭去那些血迹。
可她的脚像被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凌缓缓抬起眼。
那双深邃的眸子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里面没有痛苦,没有祈求,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幽暗,仿佛刚刚经历暴行的是另一个人。
然而在那平静之下,似乎又涌动着某种未说出口的、滚烫的东西,让芳如感到一阵心悸的燥热。
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
她强迫自己冷下声音,掩饰内心的慌乱:“是你自己提议要挨打的……与我无关。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声音出口,竟带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周凌没有回答。
他只是倏然撑起身子,这个动作牵动了他背部和腹部的肌肉,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线条在破损的衣衫下若隐若现。
尽管带着伤,但他的动作却像一头慵懒而危险的豹子,充满了力量感。
他迅速移至门边,专注地审视外界,侧脸轮廓冷硬,下颌还残留着血痕,整个人却散发出一种混合着伤痛、危险和极度冷静的强烈气息。
芳如怔怔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看着他身体展现出的力量与伤痕形成的强烈对比,先前那点担忧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被欺骗的愤懑,却又混杂着无法抑制的、被强烈吸引的战栗。
“你……你根本没受那么重的伤!”她脱口而出,声音因情绪的冲击而微微发颤,“刚才的虚弱都是装出来的!是不是想骗得我内疚?”
周凌甚至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只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内疚?”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经历过痛楚的沙哑,却像羽毛般搔刮过人的耳膜,“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沈小姐。”
芳如被他这轻慢的态度激得火起:“你!那你装出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博取那些渣滓的同情吗?”
“呵。”周凌终于侧过半边脸,血迹未干的下颌线绷紧,眼神里掠过一丝戏谑,“当然是骗傻子。看来,效果比预想的还好,连屋里的人都骗过了。”
芳如气结,脸颊微微发热:“你才是傻子!任人殴打的傻子!”
“总好过被扒光了欺负的傻子。”周凌回过头,语气平淡却致命一击,“还是说,你更期待原本的‘游戏’?”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破了芳如的气焰,让她瞬间语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周凌却仿佛嫌不够,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目光重新投向门缝,背影挺拔却透着欠揍的从容:“安静些。若真闲不住,不如想想怎么从墙角那堆沙土中找点有用的东西。”
芳如正想反唇相讥,却见周凌缓缓地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粗麻缝制的小袋,袋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灰白色、带着些许杂质的粉末。
他将其随意地抛在两人之间的干草上,几粒粉末溅出,空气中立刻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独特的烟火气味。
“挨打的时候,从某个蠢货身上顺来的。”周凌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白阳会这帮人常在外打斗,习惯随身带点粗硝石粉,受了伤能用来止血敛疮,虽然效果糙得很。”
他抬起眼,尽管脸上挂彩,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闪烁着算计、冷静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他目光扫过柴房角落堆积的干枯稻草和那扇结实的木门门锁。
“不过现在,它有点别的用处。”他用指尖捻起一点粉末,“用中空的干草当作细绳,灌入硝石粉,再塞进锁孔。”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外面的人试图用钥匙开锁,锁芯内的摩擦就足以点燃它。运气好的话,不仅能炸断钥匙,崩坏锁芯,甚至能伤人,够他们手忙脚乱一阵子。”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芳如身上,“或者,更直接点,等他们再靠近时,把这粉末扬到他们身上,一点火星,就能让他们自顾不暇。”
“现在,”他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些,混合着血迹,显得格外危险而迷人,“游戏才算真正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