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如的目光瞬间被那袋小小的硝石粉牢牢吸住。
她立刻明白了, 周凌拼着硬抗那顿毒打,不仅仅是为了解她眼前之危,更是为了在贴身缠斗的混乱中, 神不知鬼不觉地窃取这逆转局面的关键之物!
“你挨那顿打……就为了这个?”芳如压低声音, 语气里混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她瞬间理解了这包粉末在此时的价值。
“顺手而已。”周凌忍着痛楚调整了一下姿势, 声音依旧平稳。
他拿起那袋粉末, 开始利落地将粉末灌入选好的中空草茎,动作专注而精准, 仿佛身上的伤痛不存在。
他抬起眼看向芳如, 眼神锐利如刀,与满身的伤痕形成强烈对比:“锁孔是第一个选择。若时机得当, 扬粉焚身,效果更直接。”
芳如立刻听懂了他冷静话语背后的狠厉计划,心跳骤然加速, 并非因为恐惧, 而是因这绝境中陡然出现的、带着血腥气的希望曙光。
他竟在那种暴行下, 还能如此冷静地观察、算计,甚至完成了这一次精准的“窃取”!
“制造混乱,我们才有机会。”周凌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是属于猎手的表情,即便身处牢笼也未曾泯灭。“他们以为拳头是这里唯一的规矩, 该换换想法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 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冷静:“机会可能只有一次。”
芳如彻底明白了。
这绝非简单的忍耐或求救,而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凌厉反击!
她看着周凌即便狼狈不堪也依旧运筹帷幄的样子,看着他因实施计划而承受的满身伤痕,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她张了张嘴, 那句“不会感谢你”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第二次。
最终,她只是猛地扭过头,声音硬邦邦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若来的是一大队人马,这点把戏照样逃不掉。”
周凌低笑一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几不可闻地抽了口气,但语气却带着毋庸置疑的笃定:“那就赌一把。赌他们轻敌,赌我们……命不该绝于此。”
他将一支灌满硝石粉的草茎递向芳如,眼神深邃:“敢吗?”
芳如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却又给予无限希望的眼睛,又看看那支小小的、却承载着生机的干草,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接过。
指尖再次不可避免的相触,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尴尬的麻痒,而是一种决绝的、并肩而战的滚烫。
周凌动作利落,很快便将硝石粉通过中空的干草细心地灌入锁芯深处。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本就破损的衣摆,将布料分成两块,将其中的一块递给了芳如。
芳如接过布条,眼中闪过一丝不解:“这是何意?”
“以防万一。”周凌手下未停,将自己的那块布条对折,声音低沉而清晰,“门锁若爆,动静不小,但门道狭窄,白阳会的人必不会贸然闯入。”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那扇门,仿佛能穿透木板预见门外的情景。
“他们多半会先掷进一枚‘晦魄瘴’,一种用硫磺、硝石和毒草末混制的烟球,刺鼻呛喉,能让人涕泪横流,瞬间失却大半力气,逼我们自行逃出。”
他示范着将布条蒙住口鼻,在脑后系紧:“届时,以此蒙住口鼻,虽不能全然抵御,但至少能撑上一时,不至任人宰割。”
芳如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并非简单的防护,而是为接下来的短兵相接争取一丝清醒的机会。
她不再多言,学着他的样子,将布条牢牢系好,只露出一双清亮却坚定的眼睛,望向那扇即将成为战场的木门。
“准备好了?”周凌的声音透过布巾传来,略显沉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他微微弓身,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紧锁门扉,等待着那一声注定要来的爆响,以及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
天色渐晚,柴房内光线愈发昏暗,只有几缕残阳从缝隙中透入,切割出尘埃飞舞的光柱。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抱怨声由远及近。
“妈的,给两个阶下囚送饭还得跑一趟……”
一名喽啰端着两个糙碗,骂骂咧咧地走到柴房外。
他毫无警惕地将铁钥匙插入锁孔,用力一扭。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猛地炸开!
锁芯处迸射出刺眼的橘红色火光,碎裂的金属片和木屑如同暴雨般喷射而出!
那喽啰连惨叫都只发出一半,整个人就被巨大的冲击力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几尺外的地上,脸上血肉模糊,蜷缩着呻吟不止,手中的碗碟摔得粉碎。
门外瞬间死寂。
紧接着,是另一个声音惊恐万分的尖叫:“炸了!锁炸了!有诡计!快!快叫人!!”
另外两个原本在不远处打盹的教众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逃窜,脚步声慌乱远去。
柴房内,周凌和芳如对视一眼,屏息凝神。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紧张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咆哮如同潮水般涌来,火把的光芒在门外晃动,将人影拉得狰狞扭曲。
“里面的人搞鬼!扔‘晦魄瘴’!熏死他们!” 一个粗哑的声音怒吼道。
下一秒,几个黑乎乎的陶罐被点燃了引信,从刚炸开的门板中丢了进来。
陶罐落地碎裂,瞬间“嗤”地一声释放出大量浓密粘稠的灰绿色烟雾,那烟雾带着令人作呕的辛辣恶臭,如同有生命的毒蛇般迅速蔓延,吞噬着柴房内有限的空间和空气。
能见度骤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几乎在烟雾腾起的瞬间,周凌和芳如同时将布巾紧紧蒙住了口鼻。
芳如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烟雾的刺鼻,她的手心全是冷汗。
“哐当!” 房门被猛地撞开。
几名白阳教众脸上戴着特制的“息烟罩”,一种用浸过药液的深色皮革和厚棉缝制、眼嵌薄云母片的面具,让他们在烟雾中看起来如同无面的鬼怪。
他们手持钢刀,小心翼翼地组成一个简易的阵型,摸索进来。
浓烟同样阻碍了他们的视线。
为首者刚艰难地辨别方向,一道黑影便如同猎豹般从门侧暴起发难!
周凌动作快得只剩残影!
他并未直接挥砍,而是将手中早已备好的硝石粉,劈头盖脸地泼洒向最前面的两人!
灰白色的粉末瞬间笼罩了他们的头脸肩膀,甚至钻入了息烟罩的缝隙,引得他们一阵剧烈呛咳,动作完全变形。
“动手!” 对方头目惊怒交加,厉声喝道,挥刀向黑影砍去。
周凌不闪不避,用刚刚夺来的钢刀悍然格挡!
“锵!”
双刀猛烈撞击,爆出一簇耀眼的火星!
这些火星如同有了生命,精准地溅落在那个被硝石粉覆盖的教众的前襟上。
“噗!轰!”
硝石粉瞬间被点燃,腾起一团灼热的火焰,迅速吞噬了他的衣物和头发!
“啊啊啊!救我!烧死我了!!”
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烟雾,那教众变成了一个疯狂舞动、痛苦哀嚎的火人,巨大的恐惧和剧痛让他失去了所有理智,像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地反身冲出柴房,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扑打。
这地狱般的一幕骇得其余入侵者肝胆俱裂,动作不由自主地僵滞了一瞬。
浓密的烟雾中,刀光再起!
周凌如同鬼魅,利用敌人瞬间的慌乱和视觉受阻,手中的钢刀精准而狠戾地划破烟雾,格挡、劈砍!
每一次金属碰撞都迸射出令人牙酸的火星,每一次闷哼和惨叫都预示着又一个敌人失去战斗力。
自始至终,他都精准地将芳如护在身后最安全的角落,他的背影在浓烟与火光中显得异常高大,每一步移动都如同经过精密计算,在绝境中硬生生杀出了一小片喘息之地。
芳如紧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透过模糊的视线和刺鼻的烟雾,看着那个在混乱和危险中为她挡下所有刀锋的身影,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和敌人痛苦的哀嚎,她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劫后余生和无法言喻的震撼的复杂情绪。
柴房内的浓烟尚未散尽,门外剩余的几名白阳教众眼见同伴瞬间死的死、伤的伤,又被那诡异的火焰骇住,一时竟不敢上前。
周凌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手中钢刀一振,发出嗡鸣,眼神冷冽如寒潭:“跟紧我!”
说罢,他身形如电,主动冲向门口!
刀光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银色的匹练,精准地格开劈来的兵刃,随即反手一撩,一名教众便惨叫着捂着手臂踉跄后退。
另一人试图从侧翼偷袭芳如,周凌仿佛脑后长眼,回身一脚狠狠踹中其胸口,将其直接踹飞出去,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夺门而出的过程快得惊人。
周凌一手持刀御敌,另一手始终紧紧抓着芳如的手腕,力道之大不容挣脱,却又巧妙地牵引着她,避开所有致命的攻击。
芳如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尽是兵刃碰撞声、敌人的怒吼和惨叫声,以及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抱着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柴房。
然而,冲出柴房后,眼前的景象却让芳如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扯下了布巾。
她原本以为自己被关在某个居民区,可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荒凉破败的空置房屋,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沉默的鬼影。
再远处,便是黑压压、仿佛无边无际的密林,夜风吹过,带来林涛阵阵和刺骨的寒意。
“别发呆!”周凌低喝一声,拉着她毫不犹豫地冲向那片黑暗的树林。
身后,白阳会营地已然炸锅,嘈杂的人声和越来越多的火把光亮迅速汇聚,叫骂声和搜寻的指令清晰可闻。
“他们往林子里跑了!”
“快!点火把!抓住他们!”
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芳如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不平的林地里奔跑,呼吸急促,肺叶如同火烧般疼痛。
她终究体力不济,速度越来越慢。
周凌始终跑在她前面半步,手握得很紧,几乎是拖着她前行。
感觉到她的迟缓,他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微喘,却依旧不改那气死人的嘲讽:“怎么?方才在柴房里瞪我的力气呢?现在倒成了软脚虾?”
芳如气得想甩开他的手,奈何实在脱力,只能一边喘一边反唇相讥:“你……你倒是……被揍一顿……还能跑得……像头野驴……”
“总好过某些人,”他灵活地侧身避开一根横出的树枝,同时用力将她往身边一带,避免她被绊倒,“空有力气……只会用来……骂救命恩人。”
“谁要你救!”
芳如嘴硬,脚下却一个趔趄。
周凌手臂稳稳发力,将她几乎提了起来,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啧,麻烦精。早知道让他们把你带走算了,省得拖累我。”
“那你放手啊!”芳如恼羞成怒。
“闭嘴!省点力气跑路!”周凌低斥,非但没放手,反而握得更紧,拉着她钻入一片更茂密的灌木丛。
“你……你慢点!”芳如的裙摆被荆棘勾住,气喘吁吁地抱怨,“我的裙子都要被扯坏了!”
周凌头也不回,手下却利落地用刀尖挑断勾住的荆棘,语气凉薄:“命都快没了,还惦记裙子?沈小姐果然非同凡响。”
“你!”芳如气结,脚下踩到一个滑腻的树根,险些摔倒。
周凌手臂一用力,再次将她拽稳,嫌弃道:“看路。还是说,你打算用脸给后面的追兵开路?”
“总比你用后背挡拳来得聪明!”芳如忍不住回敬,想起他刚才硬抗攻击的样子,心头莫名一堵,嘴上却不肯饶人,“至少我的脸还能看!”
“哦?”周凌在黑暗中似乎低笑了一声,拉着她敏捷地绕开一处洼地,“那倒是,毕竟我现在鼻青脸肿,确实比不上芳如小姐花容月貌,哪怕是在逃命。”
芳如简直想踹他一脚:“周凌!你闭嘴,好好带路不行吗?!”
“行啊。”他从善如流,果然安静了片刻。
就在芳如以为他终于消停时,却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只要你别再同手同脚把自己绊倒,给我省点事。”
“……”
芳如决定再也不跟他说话了,至少在被追兵砍死或者被他气死之前,先憋住这口气。
两人的身影迅速被黑暗的森林吞没,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和芳如不愿承认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依赖。
第32章 别动 彻底软在他怀里
两人的身影彻底融入浓稠的黑暗, 急促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在死寂的林中无限放大。
身后,追兵的火把如同窥探的毒蛇信子, 越来越近, 杂乱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呼喝几乎就在耳边。
“分开搜!一寸寸给我翻出来!”
一个粗嘎的声音吼道, 火把的光晕在树木间晃动分散。
周凌猛地拉住芳如, 闪身躲入一丛极其茂密的刺藤之后。
空间瞬间变得逼仄不堪,两人不得不紧紧靠在一起, 最大限度地缩小存在感。
芳如的背脊完全陷进周凌坚实滚烫的胸膛, 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因紧绷而贲张的线条,以及那透过布料传来的、剧烈奔跑后灼人的体温和心脏沉重有力的撞击, 一下一下,仿佛要震透她的骨骼。
她细微地挣扎了一下,想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 周凌的手臂却箍得更紧, 滚烫的掌心几乎烙在她的手臂上。
他低沉威胁的气息混着灼热的汗意, 喷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想被发现就继续动。”
芳如瞬间僵直,连呼吸都屏住了。
追兵的脚步声近在咫尺,火把的光亮几乎要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到他们脸上。
由于地势,她此刻与他几乎脸贴着脸。
她紧张地偏头想从缝隙窥视外界,可刚一转动, 鼻尖就险些擦过他冒出细微胡茬的下颌,唇瓣与他的皮肤仅有毫厘之遥。
两人温热的呼吸彻底纠缠在一起, 吸入的都是对方带着汗水、血腥和草木碎屑的气息,一种原始的、令人头晕目眩的亲密感强行灌入每一寸感官。
芳如能看清他垂眸时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能数清他唇角已经干涸的血迹裂开的纹路。
她的脸颊和耳根不受控制地烧烫起来,心脏狂擂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慌忙想避开这过近的距离,却被他眼中骤然加深的幽暗锁住,那里面不仅有警告,更有一种在极致危险下被点燃的、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恰在此时,一阵夜风掠过,卷起芳如宽大的裙摆。
丝滑的布料如同活物,悄然从刺藤的庇护下溜出一角,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微光。
“!”
芳如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伸手就去捞那不听话的裙摆。
慌乱中,只听“刺啦”一声细响,布料非但没拉回,反而被一根尖锐的倒刺死死咬住!
她心急如焚,手下用力就想撕扯。
就在她再次发力的瞬间,周凌却动了!
他箍在她腰腹的手臂猛地收紧,将她整个人更重地压向自己,另一只大手迅速覆上她拉扯裙摆的手,五指强硬地插入她的指缝,将她冰凉的指尖紧紧扣住,压在剧烈起伏的腹部,迫使她停下了所有动作。
这姿势如同一个从背后而来的、充满占有欲的拥抱,将她彻底锁死在怀。
“别动。”他压得极低的气音嘶哑得可怕,滚烫的唇几乎擦着她的耳垂,“再动……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芳如彻底软在他怀里,所有感官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背后是他坚硬如铁的胸膛和擂鼓般的心跳,身前是他紧扣的、滚烫的手掌,耳畔是他灼热危险的呼吸。
追兵的脚步声就在几步之外徘徊,火把的光影明灭不定。
而与这极致危险形成癫狂对比的,是紧贴着她的这具男性躯体所散发出的、充满力量与侵略性的滚烫热意,以及那在生死边缘疯狂滋长的、令人恐惧又战栗的原始吸引力。
冰与火在肌肤相贴处疯狂交织,让她止不住地细微颤抖,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别的。
终于,那令人窒息的搜寻声和火光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只余下夜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几声遥远的虫鸣。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紧绷到极点的神经骤然松弛,芳如几乎是脱力地软了下去,却被周凌的手臂稳稳托住。
两人迅速从刺藤丛中挣脱出来,身上都难免挂了些彩,衣衫更是凌乱不堪。
“还能走吗?”周凌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但之前的紧绷感已稍稍褪去。
芳如抿紧唇,不愿示弱,点了点头,率先迈开脚步,却忽略了自己被勾破的裙摆和发软的双腿,一步踏出便是一个趔趄。
周凌眼疾手快地再次扶住她,这次没再出言嘲讽,只是沉默地半扶半抱,带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前行。
直到找到一处隐蔽在山壁下的狭窄洞穴,他才停下脚步。
“今晚就在这里将就一下。”他松开她,率先弯腰查看了洞内情况,确认并无危险,才示意她进去。
山洞不大,但足够遮蔽风寒,里面还算干燥。
两人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劫后余生的沉默弥漫开来,只有彼此尚未平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最终还是芳如先忍不住这沉闷的气氛,尤其是一安静下来,方才灌木丛中那令人脸热心跳的触感和温度就又浮上心头。
她必须说点什么来打破它。
“……喂,”她声音有些干涩,“你刚才……是不是故意的?”
周凌正低头检查自己手臂上被荆棘划出的血痕,闻言懒懒地掀了下眼皮:“故意什么?故意把你从追兵眼皮底下捞出来?还是故意没让你把自己绊倒摔个嘴啃泥?”
“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芳如脸颊微热,声音提高了些,“就是……就是刚才在灌木里……”
“哦,”周凌恍然大悟般拖长了语调,随即扯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配合着他脸上的伤,显得有点坏,“你说那个啊……沈小姐觉得,在那种情况下,朕是该先考虑怎么让你舒服点,还是先考虑怎么让我们俩的脑袋继续安安稳稳地待在脖子上?”
芳如一噎,强辩道:“那你……你也不用抱那么紧!”
“抱得紧吗?”周凌故作沉思状,随即点头,“下次他们刀砍过来的时候,朕一定记得松点手,让沈小姐活动空间大一点,方便躲闪。”
“周凌!”芳如气得想拿石头丢他,“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过奖。”他坦然接受,甚至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总比某些口是心非、过河拆桥的人强点。”
“谁口是心非了!”
“哦?那刚才是谁吓得往我怀里钻,抓着我衣服的手掰都掰不开?”
“那是情况危急!换条狗在那里我也会抓!”芳如口不择言。
周凌挑眉,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原来沈小姐还有这种特殊癖好。”
“你!”芳如彻底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着他,在黑暗中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清。
周凌低笑一声,似乎牵动了伤口,轻轻“嘶”了一下,才慢悠悠道:“省点力气吧,明天还得逃命。要是睡不着,可以继续琢磨一下‘换条狗’的问题。”
芳如扭过头去,打定主意再不跟这混蛋说一句话。
山洞里再次安静下来,却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冰冷的石壁,狭窄的空间,身边人传来的细微体温和清浅呼吸……一种古怪的、并不让人讨厌的暖意,悄悄驱散着夜晚的寒意。
……
清晨微熹的光线透过山洞口稀疏的藤蔓照进来,芳如在一种奇特的温暖和不适的僵硬中醒来。
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并非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而是枕着一处温热、结实的地方。
鼻尖萦绕着一股混合了淡淡血腥味、青草气和独属于周凌的清冽气息。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触电般弹坐起来!
只见周凌正靠坐在石壁旁,而她刚才……竟然枕着他的大腿!
他依旧保持着清醒,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初,显然一夜未眠,始终保持着警惕。
“醒了?”他垂眸看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她枕着他腿睡了一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芳如脸颊瞬间爆红,手忙脚乱地挪到一边,舌头都有些打结:“我……我怎么……你……你怎么不叫醒我!”
周凌活动了一下显然已经发麻的腿,慢条斯理道:“叫醒你?然后听你抱怨石头硌得慌,或者抱怨我吵了你睡觉?”他瞥了她一眼,“相比之下,让你安静睡会儿更划算。”
芳如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尴尬和一丝莫名的情绪搅得她心慌意乱。
周凌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我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能入口的东西。老实待着,别乱跑。”
没过多久,他便带着几个洗净的野果回来了。
他将果子抛给芳如,自己则倚在洞口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芳如小口啃着果子,正想找点话说,却见周凌神色猛地一凛,迅速对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又来了?”芳如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周凌凝神细听片刻,眉头却微微舒展,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
他一把拉住芳如,低声道:“脚步声整齐沉重,甲胄铿锵……是朕的人。”
果然,没过多久,一队身着皇家制式明光铠、腰佩仪刀、行动迅捷而肃穆的御林军出现在洞口。
为首的统领一眼便看到了周凌,当即单膝跪地,声音激动:“陛下!末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身后所有将士齐刷刷跪倒一片。
周凌淡淡抬手:“起来。先办正事。”他目光扫过众人,方才在洞中那点微末的慵懒闲适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白阳会的逆贼,”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其营地就在东北方向五里外的一片废弃民居。传朕旨意……”
他顿了顿,芳如几乎能感觉到空气凝滞了。
“营地之内,无论男女老幼,凡与白阳会沾染者,”周凌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得令人胆寒,“尽数诛绝,一个不留。把他们藏匿的每一寸地方都给朕翻过来,朕要看到他们的巢穴化为白地。”
御林军统领毫无迟疑,抱拳领命:“遵旨!”
那杀气腾腾的指令被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仿佛只是去执行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芳如站在周凌身侧,听着这轻描淡写间便决定数十甚至上百人生死的命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都快要冻僵。
她难以置信地侧头看向周凌,他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冰雕,仿佛昨夜那个与她并肩逃亡、甚至让她枕着腿安眠的男人只是一个幻觉。
这才是真正的帝王……冷酷,暴戾,视人命如草芥。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宽大的斗篷,方才一位机警的御林军士兵悄然为她披上的。
然而,上好的织物却仿佛隔绝了温度,寒意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心底,让她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御林军统领刚要领命下去,低着头却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周凌异常的脸色和衣衫下的血迹,神色顿时一紧:“陛下,您受伤了?!御医!快传御医!”
随行的御医立刻提着药箱上前,躬身请脉。
周凌却抬手避开了御医的手,目光转向一旁因这冷酷的命令而心头发冷的芳如,对御医吩咐道:“先给她看。”
御医和统领都愣了一下,看向芳如。
芳如自己也懵了,连忙摆手:“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只是……只是跑的时候稍微崴了一下脚而已,不碍事的!陛下您的伤更重……”
“朕说,先给她看。”周凌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看向芳如,唇角勾起那抹熟悉的弧度,语气却刻意放缓,带着点调侃,“崴了脚也是伤。难道要朕一路背着你回去?”
芳如的脸唰地红了,在那幺多御林军和御医面前,又羞又窘,偏偏反驳不了。
御医见状,不敢违逆,只得先恭敬地请芳如坐到一旁稍检查。
芳如只好伸出那只确实只是轻微扭了一下的脚踝,感觉尴尬极了。
御医仔细检查后,果然回禀道:“陛下,这位姑娘只是足部略有扭挫,并未伤及筋骨,敷些活血散瘀的药膏,休息两日便可无恙。”
周凌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仿佛了了一桩心事,然后才伸出手腕,递给御医,淡淡道:“现在到朕了。”
御医小心翼翼地上前,掀开他被撕破的衣袖和衣襟,露出下面大片的青紫淤伤和几处较深的伤口。
仔细检查后,御医脸色凝重起来:“陛下,您身上多处挫伤,肋骨亦有轻微骨裂之兆,需立刻上药固定,静心调养,万不可再轻易移动或用力!”
芳如站在一旁,看着周凌身上那远比她想象中严重得多的伤势,想起昨夜他一路护着她厮杀、逃亡,甚至让她枕着伤腿安眠,却从头到尾一声未吭,还时不时气定神闲地跟她斗嘴……她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先前对他下令诛杀白阳会时产生的恐惧,此刻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了。
周凌却仿佛对御医的诊断毫不在意,只淡淡“嗯”了一声,便转头对等候在一旁的统领再次下达命令:“仔细搜查营地,找寻一串佛珠手链。十四子,紫玉材质,找到后,立刻完好无损地送回来。”
芳如猛地抬头,看向周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
他……他竟然还记得她的佛珠?
在刚刚下达了那样一道血腥的命令之后,却如此清晰地记得要为她找回一件装饰物?
暴虐与细心,冷酷与记挂,这两种极端矛盾的特质竟在他身上同时显现,让她彻底混乱了。
御林军统领再次铿锵应道:“是!陛下!”
周凌微微颔首,这才注意到芳如苍白的脸色和复杂的目光。
他侧过头,唇角勾起那抹她熟悉的、此刻却显得高深莫测的弧度,轻声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怎么?被朕感动了?”
芳如猛地回过神,被他这极其自恋的解读气得差点噎住,方才那点复杂情绪瞬间被冲散大半。
她忍不住飞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小声嘟囔:“……感动?感动陛下您一边下令杀人,一边还有闲心惦记小女子的旧手链?这份‘恩典’实在太特别了些。”
周凌闻言非但不恼,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他起身,走过来,稍稍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道:“哦?那看来是朕会错意了。还以为沈小姐方才盯着朕的伤,眼圈都快红了,是在心疼呢。”
芳如的脸颊腾地一下烧起来,立刻反驳:“谁、谁眼圈红了!我是被风吹的!陛下您不仅心思重,眼神也不太好!”
“是吗?”周凌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她泛红的耳尖上扫过,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来是朕昨夜没休息好,确实有些眼花。不过……”
他话音一转,带着点戏谑,“芳如小姐倒是精神得很,还有力气跟朕在这儿计较眼神问题。”
“你!”芳如气结,发现无论怎么说都说不过他,干脆扭过头去,“陛下还是快些让御医好好看看吧,免得伤重了,回头又怪到我头上。”
周凌低笑出声,终于不再逗她,只是那目光依旧落在她气鼓鼓的侧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
第33章 御笔 激起想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欲望
周凌并没有让御林军大张旗鼓地护送他们回皇宫, 而是选择了一处隐秘而舒适的皇家庄园作为暂时的落脚点。
是夜,芳如辗转反侧,她和周凌被俘的这两天, 不知道顾舟是否得救。
她终于按捺不住, 悄悄起身, 寻到了白日里那位机警沉稳、曾为她递上斗篷的御林军副统领。
僻静的回廊下, 她压低声音急切地询问:“这位将军,冒昧请问……您可知晓, 当日陛下于醉仙楼失踪后, 刑部大牢中一位名叫顾舟的犯人,后来如何了?”
副统领认出了她, 态度恭敬却带着疏离,低声道:“姑娘问的可是因‘通敌叛国’获罪的那个光禄寺典簿顾舟?”
见芳如点头,他继续道, “陛下失踪, 朝野震动, 政务暂由林阁老主持。后来,刑部郎中郑禹大人呈上了一封……据说是陛下的御笔亲书信函。”
芳如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信函内容匪夷所思,”副统领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陛下竟在信中严令, 立即释放顾舟及同日待决的十数名重犯。此事极为蹊跷,但……”他顿了顿, 语气变得谨慎,“笔迹经几位老臣核验,确与陛下手书无异。且值此非常之时,无人敢冒风险忤逆‘圣意’, 即便心存疑虑……最终,人还是放了。”
芳如听着,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成功了!
她冒险在璇玑宴上,凭借前世记忆模仿周凌笔迹写下的那封信,并巧妙塞入郑禹衣带,竟然真的成功了!
为了不显得目标明确,她还在信中夹带了其他十几个死囚的名字……顾舟,他自由了!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她,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强作镇定地向副统领道了谢,转身离开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然而,当她独自回到安排给她的、奢华却陌生的房间,那份喜悦却在寂静中慢慢沉淀,转而化作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心头。
她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望着庄园内摇曳的树影和远处楼阁零星的光点。
周凌……
他应该已经收到了御林军的消息,知道朝中因那封“御笔信”发生了怎样的骚动和疑虑,以他多疑暴戾的性子,不可能不彻查此事。
他那么聪明,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那封信出自谁手、目的为何。
可他为什么……只字不提?
他没有质问,没有发怒,没有像对待白阳会那样,用最冷酷的手段报复她的欺瞒和利用。
反而,他在自身伤重之时,先让御医为她诊治;他在下达格杀令的间隙,还记得吩咐手下为她寻找那串或许根本无足轻重的佛珠;他甚至……在她方才为他那自恋的调侃气恼时,眼底带着真实的笑意。
这种沉默的、近乎纵容的态度,比直接的雷霆之怒更让她心慌意乱。
她利用了他,欺骗了他,而他却仿佛洞悉一切,却选择了一种让她无法理解、无法应对的方式。
一种酸涩的、带着轻微刺痛的暖流,混着强烈的不安,在她心口蔓延开来。
她明明该为顾舟的安全而欣喜,为何此刻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却是周凌苍白着脸让御医先看她、是他带着伤却依旧挺直的背影、是他调侃时唇角那抹虚弱的笑意?
芳如烦躁地关上窗,将自己埋进锦被之中,脑海中的喧嚣褪去,周凌的身影却愈发挥之不去。
他挡在她身前硬抗拳脚的背影,他带着伤却依旧毒舌调侃的苍白面容,他下令诛杀逆贼时的冷酷,他吩咐寻找佛珠时的细致,甚至……他让她枕着伤腿安眠的沉默温度。
一丝清晰的想念和担忧,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头,为那个暴戾又复杂的男人。
芳如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猛地坐起身,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驱逐出去。
“不行,沈芳如,你清醒一点!”她低声告诫自己,试图将思绪强行拉回顾舟身上,那个她历经四世轮回、拼尽全力也要拯救的人。
可诡异的是,当她努力去想顾舟的温文尔雅、想他们山盟海誓的情谊时,心底竟是一片平静,甚至……泛不起一丝涟漪。
那份曾经支撑她度过无数次轮回的炽热情感,仿佛一夜之间蒸发殆尽,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执念空壳。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一定是疯了!
只是因为和周凌共同经历了生死险境,才会对他产生这种荒谬的好感和依赖。
对,一定是这样!
过几天,离开他身边,这种感觉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别忘了前四世的苦!别忘了顾舟是如何蒙冤入狱、惨死刀下的!别忘了是谁刚愎自用、不辨忠奸才导致这一切!”
她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试图用过往的惨痛浇灭心头那簇不该燃起的火苗,“周凌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然而,另一个念头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他如今回来了,以他暴戾的性子,会不会再次将顾舟下狱?
想到此处,她的心又揪紧了,开始下意识地默默思索起对策,如何才能确保顾舟的安全。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心绪烦乱、辗转反侧之时,窗外,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也在月下徘徊。
周凌负手立于庭院中,夜风吹动他墨色的衣袍。
他早已从大学士口中得知了顾舟被释放的详情,自然也知晓了那封“御笔信”出自何人之手。
“陛下,”大学士低沉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经查实,那封信乃沈芳如姑娘伪造。笔迹模仿得极为精妙,几乎可以乱真。此前未敢擅动,是因陛下行踪未明,投鼠忌器。如今陛下安然归来,沈姑娘假传圣旨,按律……当处以极刑。请陛下圣裁。”
当时他是如何回应的?
似乎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极刑?
想到这两个字,他胸口便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烧得他烦躁不堪。
气她的大胆妄为,气她的欺瞒利用,更气她所做的一切,竟然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那个叫顾舟的叛徒,此刻正在沈府安然养伤?
呵,她倒是安排得周到!
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不远处那扇亮着暖光的窗户。
她知道了吗?知道她的情郎已经安全了?
此刻是在为那叛徒担忧,还是在为……他白日的伤势挂怀?
鬼使神差地,他抬步走向她的房间。
他想当面问她,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这等事?
想质问她,难道就不怕他真的杀了她?
甚至……还想问她,白日里那点显而易见的担忧,是否有一分是真?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扉的刹那,他又猛地顿住了。
屋内灯火通明,映出她或许还未安寝的身影。
他此刻进去,以何种身份?兴师问罪的暴君?还是……
他最终收回了手,只是默然立于廊下,任由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几次三番,他走近又远离,如同困兽般在她门前徘徊。
直到那窗棂内的灯火倏地熄灭,彻底融入夜色,他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或许是不愿打扰她已有的安眠,最终只是深深地望了那扇漆黑的窗户一眼,转身悄然离去,挺拔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竟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与挣扎。
夜风吹过庭院,只余树叶沙沙作响。
次日清晨,精致的早膳早已摆满了偏厅的花梨木圆桌。
周凌端坐主位,虽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不少。
他并未动筷,而是看着被宫人引进来的芳如,亲自执起银箸,为她布了几样她或许会喜欢的点心小菜。
“过来。”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一种隐晦的审视和占有。
芳如缓步上前,目光扫过满桌珍馐,却毫无胃口。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轻声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臣女离府多日,实在挂念父亲安危,心中难安。恳请陛下允准臣女回沈府一趟,探望父亲。”
周凌执箸的手顿在半空,随即缓缓放下。
他抬眸看她,眼底的温度骤然降了下去,唇角勾起一抹冷嘲:“挂念父亲?沈芳如,你当朕是傻子吗?你是想回去看你那个好不容易才脱险的情郎顾舟吧!”
芳如的心猛地一沉,知道他已经知晓了一切。她指尖微微蜷缩,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抬起脸试图辩解:“陛下明鉴,臣女确实思念父亲……”
“思念到需要伪造朕的御笔信,劫掠死囚?”周凌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芳如无所遁形,“你可知假传圣旨,是何等大罪?!”
芳如脸色白了白,知道硬碰硬绝无好处。她看着周凌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此刻盛满怒意的眼睛,忽然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绕过桌角,缓步走到周凌身边,在他沉冷而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下,提起裙摆,缓缓跪了下去。
然后,出乎他意料地,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他未受伤的那条腿,将脸颊贴在他大腿结实温暖的肌肉上,甚至能感受到布料下蕴含的力量。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依赖和示弱,也带着一种无声的挑逗。
周凌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呼吸似乎沉了几分,垂眸看着跪伏在他腿间的她,眼神幽暗难辨。
“陛下……”芳如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细微的、恰到好处的哽咽,仰起脸看他,眼圈微微泛红,唇瓣因为紧张而轻抿,“臣女知错了,真的知错了。假传圣旨是臣女胆大包天,陛下要如何惩罚……臣女都愿意承受。”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哀切柔软,抱着他腿的手臂却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可是陛下,臣女与父亲相依为命,此次经历生死,实在是……实在是后怕得很,只想亲眼确认父亲安好,才能心安。”她仰视着他,目光水润,带着乞求,“求陛下成全臣女这点孝心吧。”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跪姿,身体不经意地更贴近了他一些,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熨烫着他的皮肤:“臣女向陛下保证,回府之后,绝不踏足顾公子养病的院落半步,绝不会与他相见!臣女只是去见父亲,见过之后,立刻便回来认罪受罚……绝不久留。”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又轻又软,仿佛带着钩子。
周凌垂眸,看着跪在脚边、身体柔软地依偎着他、难得如此驯顺却又暗藏风情的她,看着她泛红的眼尾和微微开启、仿佛等待采撷的唇瓣。
明知她这话里未必有几分真心,明知这温顺背后或许另有所图,但那句“绝不与他相见”的保证,和此刻她全然依赖、甚至带着若有似无引诱的姿态,却像羽毛般搔刮过他躁动的心火,激起一种更深的、想要将她彻底掌控、拆吃入腹的欲望。
他沉默了片刻,厅内空气变得粘稠而暧昧。
良久,他才伸出手,并非推开她,而是用微烫的指腹,有些用力地摩挲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更清晰地迎上自己灼热的目光。
“记住你的话,”他声音低沉,带着警告,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若让朕知道你去见了不该见的人……”
“臣女不敢!”芳如立刻接口,眼神看起来无比诚恳。
周凌凝视了她片刻,指腹甚至暧昧地蹭过她的下唇,才终于松开了手,淡淡道:“用完早膳,让御林军副统领陪你回去。申时之前,必须回到此处。”
“谢陛下恩典!”芳如立刻低下头,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恭敬地应道,心跳却如同擂鼓,被他方才那一刻流露出的强烈侵略性搅得心神不宁。
第34章 出逃 窒息般的心悸与战栗
她原本以为周凌落入白阳会之手必死无疑, 才敢冒险模仿御笔信释放顾舟。
想着朝廷易主,谁还会追究一封信的真伪?
可万万没想到,周凌不仅活着回来了, 还要追究此事!
如今, 那串能保她轮回重生的佛珠下落不明, 她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眼下只能先虚与委蛇,稳住周凌, 再图后计。
……
在御林军副统领的严密护送下, 芳如回到了沈府。
到了府门前,她停下脚步, 对副统领道:“将军请留步,我想与家父说些体己话,还请在府外等候。”
副统领面露难色:“陛下旨意, 需护卫姑娘周全……”
芳如柳眉微蹙, 压下心慌, 端起几分未来宫妃的架势,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陛下既已准我回府探亲,便是信我。我即将入宫,将军此刻执意要监听我与家父私语,莫非是想日后难堪?”
副统领闻言一凛, 想到陛下对此女非同寻常的态度,终究不敢过于得罪, 只得抱拳道:“末将不敢。姑娘请便,末将在府外等候,申时前需启程回返。”
“有劳将军。”芳如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快步进入府中。
沈父早已焦急等候在花厅, 一见女儿,立刻迎了上来,仔细打量:“如儿,你总算回来了!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会与陛下一同失踪?”
“父亲莫急,”芳如挽住父亲的手臂,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我们是被白阳会的逆贼掳了去,关在一处柴房里。”
“什么?”沈父大惊失色,“那你可有受伤?陛下他……”
“女儿无事,”芳如摇摇头,眼前闪过周凌挡在她身前的画面,语气不由微微一顿,“陛下……他将女儿保护得很好。”
沈父闻言,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他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如儿,如今外面传言纷纷,皆说你与陛下关系匪浅。你告诉为父,你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若你对陛下无意,此事须得尽早澄清,以免误你终身啊!”
芳如看着父亲担忧的面容,知道再也瞒不住,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父亲,女儿……女儿怕是澄清不了了。”
她将心一横,低声道,“为了救顾郎,女儿在璇玑宴上,伪造了陛下的御笔亲信,假传圣旨,这才顾郎将从刑部大牢救出。”
“什么?!”沈父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煞白,踉跄后退一步,指着芳如,半晌才痛心疾首地压低声音道:“你!你怎敢如此胆大包天!伪造圣旨,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他心中又惊又怒,不由得暗暗埋怨起顾舟来,若不是为了他,女儿何至于铤而走险!
“女儿当时以为陛下遭难,凶多吉少……”芳如急声解释,随即面露决绝,“父亲,陛下已知此事,虽暂未发作,但秋后算账怕是难免。京城不能再留了,女儿必须立刻离开,去江南投靠外婆避祸!”
“逃?”沈父连连摇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里去?不如……不如为父这就去求见陛下,拼着这张老脸,求陛下看在……看在你曾与他共患难的份上,网开一面……”
“没用的,父亲!”芳如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苦涩,“陛下或许……或许会因一时之念放过我,但顾郎呢?陛下若知我离去是为顾郎,必会迁怒于他,届时顾郎必死无疑!”
她想起第一世时,那个夜晚,烛影摇红,龙涎香的暖昧气息缠绕着寝殿的每一个角落。
周凌将她揽在怀中,不是帝王的威仪,而是带着一种炙热占有后的慵懒,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缠绕着她的发丝,气息喷在她的耳畔,低沉而危险。
“告诉朕,”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耳垂,声音带着一丝餍足的沙哑,“我的如儿,此刻可有什么心愿?嗯?”
那时的她,被这种亲昵又令人心悸的姿态禁锢着,浑身僵硬,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放松,倚靠在他胸膛。
她能感受到他衣衫下蓬勃的热度和沉稳的心跳,那是一个征服者确认所有权后的平静。
她不敢提自己,只能将最深的恐惧化作卑微的请求,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臣妾别无他求,只愿陛下……永不伤害臣妾的家人。”
周凌的动作顿住了。
他稍稍退开,抬起手,用指节轻轻刮过她因紧张而绷紧的脸颊,眼神幽深,像是在审视一件珍贵的所有物是否在担忧其附庸的安危。
随即,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掌控一切的意味。
他再次将她搂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承诺的话语伴随着一个落在她颈侧、近乎啃咬的吻,重重落下:
“好,朕答应你。只要你在朕的身边,安分守己,你的家人,自然无恙。”
芳如从回忆中抽离,眼中的苦涩更浓。
那一夜短暂的交锋,那句在权力不对等下产生的承诺,可那毕竟是久远的前世,今生的他,暴戾难测,那句承诺是否还算数?
她不敢赌。“唯有我走了,彻底断了与顾郎的关联,陛下或许才会觉得无趣,不再追究顾郎之事。”
沈父看着女儿苍白而坚定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对那个引得女儿屡次涉险的顾舟,更是添了几分怨怼。
他重重叹了口气,深知女儿所言非虚,留在京城,确是危机四伏。
“可是如儿,这一路千里迢迢,你一个女儿家……”
“父亲放心,女儿自有打算。”芳如握紧父亲的手,“事不宜迟,我必须趁陛下还未加强防备之前离开。府外御林军只等到申时,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父女二人相顾无言,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担忧与无奈。沈父眼中满是心疼与忧虑,却知女儿心意已决,只能颤声道:“如儿,一切……务必小心!”
“父亲保重!”芳如重重磕了一个头,忍住眼眶的酸涩,毅然起身。
她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回到闺房,换上了一身寻常婢女的粗布衣裳,用灰土稍稍遮掩了过于出众的容貌,趁着府中仆役换班的间隙,从最偏僻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一匹早已备好的快马正拴在巷口树下。
然而,翻身上马后,芳如勒紧缰绳,目光却并未投向通往江南的官道,反而望向了另一个方向,那片曾囚禁过她和周凌的、位于城郊的废弃区域。
去江南?
寄人篱下,隐姓埋名,从此与父亲、与顾舟天涯相隔?
不!
她紧紧攥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像个失败者一样仓皇逃窜?
她沈芳如,是历经四世轮回、手握重生契机的人!
那串能让她逆转乾坤的佛珠手链,只是暂时遗失,只要找到它,她就还有翻盘的资本!
周凌是皇帝又如何?
他暴戾,他多疑,但他也是肉体凡胎。
而她,拥有他永远无法想象的底牌。
这一世,她不要再被动承受,不要再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受苦!
她要夺回佛珠,她要利用重生的优势,她要……打败他!
不是逃离,而是战胜,然后堂堂正正地守护住她想守护的一切!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不甘、野心和决绝的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烧。
她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策马朝着白阳会曾经的巢穴方向疾驰而去。
风吹起她的鬓发,露出那双清亮眼眸中闪烁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
她要去把被喽啰当掉的手链找回来。
那里是一切的转折点,也必将成为她新局的起点!
芳如凭借对京郊地形的依稀记忆,小心翼翼地避开官道,专挑小路行进。
然而,刚靠近城门附近,她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城门口、城墙根,甚至沿途的茶寮外,都赫然张贴着她的画像,通缉令上“钦犯沈芳如”几个大字刺眼无比。
兵士们手持兵器,来回巡逻,盘查着过往行人,气氛紧张肃杀。
“这阵仗……到底是抓什么江洋大盗啊?”
路边有百姓窃窃私语。
“谁知道呢,听说是个女的,犯了滔天大罪,惹得龙颜大怒……”
芳如压低斗笠,手心沁出冷汗,慌忙牵马躲入一旁的小树林。
周凌的动作太快了!
他竟然真的在全城搜捕她!
万幸的是,她从路人的议论中并未听到父亲或顾舟下狱的消息,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但内心的恐慌却有增无减。
天色渐晚,乌云密布,很快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冲刷着泥泞的道路。
芳如浑身湿透,又冷又饿,却不敢停留。
她记得这附近有一家当铺,曾是白阳会销赃的据点之一。
她冒险潜入镇子,找到那家当铺,佯装典当物品,旁敲侧击地打听。
“掌柜的,听说前阵子白阳会那帮人弄来不少好东西?”
掌柜的是个精瘦老头,瞥了她一眼,低声道:“姑娘问这个做甚?那些晦气东西,早处理了。有一批成色不错的,今晚雨小点就要运出城,免得夜长梦多。”
芳如心中一动,急忙追问运往何处。
掌柜的含糊其辞,只说是往西边去。
芳如不敢多问,怕引起怀疑,留下件不值钱的首饰便匆匆离开。
西边!
那正是她被绑架的废弃山庄方向!
那批珠宝里,极有可能有她的佛珠!
雨势稍歇,芳如立刻翻身上马,沿着泥泞的官道向西追去。
夜色深沉,道路湿滑,她心中焦急,不由得催马快行。
然而,在一个陡峭的弯道处,马蹄猛地打滑,连人带马瞬间失去平衡,惊嘶着向路旁陡峭的山坡下滚落!
剧烈的撞击和疼痛袭来,芳如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坠入了另一个时空。
那是第一世的皇宫,御花园里花香馥郁,阳光明媚。
她穿着华丽的宫装,笑着在假山亭台间穿梭,身后是周凌,眉眼间带着张扬与炙热。
“爱妃休跑!让朕抓到你了!”
他朗声笑着,嗓音因追逐而带着微喘,却充满了势在必得的愉悦。
“陛下抓不到臣妾!”她回头,巧笑倩兮。
终于,在一条被蔷薇花丛掩映的僻静□□尽头,他追上了她。
大手一揽,便精准地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强劲的力道带着她旋了半圈,两人一同跌入旁边一片厚实柔软的草地上。
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在他俊朗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他的气息因奔跑而急促,热热地拂在她颈侧。
她轻呼一声,仰倒在繁花绿草之间,烟霞色的裙摆铺散开来,如同盛放的花朵。
他结实的身体随即覆了上来,一半重量压着她,一半用手肘支撑,将她牢牢困在他的身影之下。
四周寂静,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和花叶的窸窣声。
他低头,目光灼灼,像两簇跳动的火焰,从她微微散乱的鬓发,到因喘息而起伏的胸口,最后牢牢锁住她水光潋滟的双眸。
那眼神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占有,更有着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滚烫的欲望和浓得化不开的宠溺。
“这下……可还往哪儿跑?”他低哑的声音带着笑意和某种危险的意味,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线,缓缓抬起她的脸。
接着,那个吻便落了下来。
不是温柔的浅尝辄止,而是带着掠夺意味的深吻,炽热的唇舌撬开她的贝齿,纠缠吮吸,仿佛要攫取她所有的呼吸和灵魂。
阳光斑驳,肌肤相贴处传来他滚烫的体温,混合着青草泥土的清新和情动时分泌的薄汗气息,构成一种原始而令人眩晕的氛围。
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带着毁灭般的激情,让她即使在遥远后世的昏迷中,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与战栗。
“唔……”
芳如猛地从那段旖旎的梦境中惊醒,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冰冷潮湿的山坡,而是精致绣花的帐顶,身下是柔软舒适的锦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她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处,忍不住痛哼出声。
“姑娘,您醒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一名穿着体面的婢女连忙上前搀扶。
芳如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处一间陈设奢华、温暖如春的房间内。
而房间另一侧的桌旁,正坐着一位身着锦袍、面容英俊、气质温润的男子,他见她醒来,放下手中的书卷,含笑望了过来,眼神中带着关切与探究。
“姑娘感觉如何?在下途经山下,恰巧遇见姑娘坠马,便将姑娘救了回来。”
男子的声音温和有礼,却让芳如瞬间警惕起来。
这里是何处?
这人又是谁?
她昏迷了多久?
周凌的通缉令,是否已经传到了这里?
无数个问题瞬间涌上芳如的心头。
第35章 求婚 可愿真的嫁与我为妻?
她强撑着坐起身, 下意识地拢紧衣襟,目光迅速扫过房间,最后定格在那位锦袍男子身上。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她声音微哑, 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挣扎着想要下床行礼, 以示感激与礼节。
就在她动作的同时, 一个细微的发现让她心头猛地一凛,那男子身下所坐的, 竟是一张轮椅。
恰在此时, 方才那名婢女端着一碗热粥走近,见状忙道:“姑娘快别动, 您身上还有伤呢。”随即又转向轮椅上的男子,语气恭敬:“将军,药已经备好了。”
将军?
这个称呼像一道冰冷的针刺, 瞬间刺穿了芳如混乱的思绪。
她猛地抬头, 难以置信地看向轮椅上的男子, 那张温润却隐现坚毅的脸庞,与记忆中某个模糊的轮廓缓缓重叠。
电光石火间,一段被尘封的前世记忆汹涌袭来。
那是她的第四世,一个宫宴散去的黄昏,她在汉白玉长阶的尽头, 曾见过他。
彼时暮色低垂,宫人簇拥着一架轮椅缓缓而行。
轮椅上坐着的, 正是这位严德将军。
他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沉落的夕阳,侧影在余晖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冷峻。
芳如与其他宫眷垂首避让,轮椅恰好从她面前经过, 他披风的一角曾不经意拂过她的裙裾。
她下意识地抬眼,恰好撞见他回眸一瞥,那眼神深邃,带着武将特有的锐利,却又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那个瞬间短暂得如同幻觉,却在今夜,与眼前这张温和的面孔彻底重合。
是他。
那个即便身陷轮椅,依然在传闻中力排众议,拥立周凌于微时的严将军。
也是在三年前与北狄的血战中身负重伤,从此不良于行,甚至……有传言说他已失去生育能力,虽有几房妾室却始终无后的大将军!
周凌能登上帝位,严家可谓居功至伟。
严德的父亲更是随先帝南征北战的开国元勋,功高盖世,据说先帝曾赐下免死金牌!
这样一个身份敏感、与周凌渊源极深的人物,此刻竟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芳如的心跳如擂鼓,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失语,眼神中的探究与难以置信几乎无法掩饰。
严德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瞬间的异常,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温和地开口:“姑娘不必多礼,安心静养便是。在下严德,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又为何会独自在那荒僻山道坠马?”
他直接道出姓名,等于印证了芳如的猜测。
芳如迅速垂眸,掩去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已勉强恢复了几分镇定,但语气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女子……姓沈。严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蒙相救,实在感激不尽。”
她刻意点出知道他的身份,将方才的失态归结为对“将军”名号的震惊。
严德闻言,眼中讶色更浓,但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哦?沈姑娘竟知严某?” 他并未深究,转而体贴地问道:“沈姑娘家中还有何人?是否需要严某派人通知府上,以免家人挂念?”
这话问得周到,却让芳如瞬间警铃大作。
通知家人?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她连忙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急切与刻意营造的哀伤:“不……不必了!多谢将军好意。小女子……家中已无甚亲眷,此番本是欲前往外地投亲,不想途中马匹受惊……”
她的话语半真半假,神情凄婉,将一个孤身上路、遭遇意外的女子形象扮演得恰到好处。
严德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温和,却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并未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语气愈发温和:“原来如此。既然姑娘暂无去处,若不嫌弃,便在庄子上安心住下,将伤养好再作打算不迟。切勿误会,严某绝非驱客之意。”
他的邀请诚恳,却让芳如陷入了更深的矛盾。
留在严德的庄子上,固然能暂时避开追捕,但这里何尝不是另一个龙潭虎穴?与周凌关系如此密切的人,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还是最危险的火焰中心?
她最终选择了留下,与其在外漫无目的地逃亡,不如在此险中求一线生机,至少,她拥有着无人能及的、重生的能力作为底牌。
几日调养,腿伤稍愈。
严德待人温和有礼,时常命人推着轮椅过来探视,闲谈几句,言语间尽是风月趣事、各地见闻,从不探问她的来历,这份体贴反而让芳如心中的愧疚与不安日益加剧。
这日午后,严德又来看她,还带了一卷新搜罗来的山水画与她共赏。
看着他清隽面容上真诚的笑意,芳如攥紧了袖口,终于下定了决心。
“严将军,”她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无比清晰,“您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再欺瞒于您。”她抬起眼,直视着严德,一字一句道:“我便是如今官府海捕文书上,那个被陛下亲下令缉拿的要犯,沈芳如。”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严德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握着画卷的手指微微收紧,眼中闪过极大的错愕,但这份惊讶也只持续了一瞬,便化为了然与更深沉的探究。
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示意一旁的婢女退下。
待房门关上,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却带上了几分凝重:“沈姑娘……你可知此事关系重大?”
“正因如此,才不敢再连累将军。”芳如垂眸,“我的伤已无大碍,今日便向将军辞行……”
“且慢。”严德打断她,他推动轮椅,靠近了些,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你既然坦诚相告,我又岂能坐视不理?你一个弱女子,能逃到哪里去?这庄子虽非铜墙铁壁,但护你一时周全,尚能做到。”
芳如闻言,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将军……您何必为了我,去触怒陛下?这可是欺君之罪!”
严德的嘴角却泛起一丝复杂难辨的笑意,那笑意中竟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底气:“沈姑娘不必为我忧心。我与当今陛下……有些故旧之交。这点风波,严某还担待得起。”
他确实有不怕的资本。
可这份“不怕”的背后,是滔天的权势和帝王近乎偏袒的回护。
自己躲在他的羽翼下,真的安全吗?
还是从一个漩涡,跳入了另一个更深的、与周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棋局之中?
芳如心绪纷乱,但眼下别无选择,只得暂且安住下来,专心养伤。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严德虽行动不便,却几乎每日都会过来探望。
有时是带着新得的诗集与她品评,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她临摹字帖,目光温和而专注。
他谈吐风雅,见识广博,总能找到恰当的话题,既不冷场,也不逾矩。
但芳如并非懵懂少女,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份温和有礼之下,渐渐滋生出了不同寻常的关切。
他会记得她随口提过喜欢糕点,下次来时桌上便会悄然出现;会在起风时,不动声色地命婢女为她添一件披风;会在她因为腿伤行动不便而微微蹙眉时,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心疼。
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像初春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日常。
然而,每当严德的目光流露出超越客套的温柔,或是言语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试探时,芳如总是下意识地避开。
她会巧妙地转移话题,或者借口疲累需要休息。
她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也欣赏他的君子之风,但她的心早已被前世的纠葛与对顾舟的牵挂填满,更清楚自己身负的麻烦,绝不愿再将这位本已坎坷的将军拖入更深的泥潭。
这份刻意的回避,严德何等敏锐,自然心知肚明。
他并不点破,也未强求,只是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给予她所需的安宁,但那份默默守护的姿态,却愈发明显。
越是如此,芳如内心越是不安。
她不能利用别人的好感作为避难的筹码,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伤渐好转,离开的念头也日益强烈。
她必须走,既是为了寻找真正的自由,也是为了不欠下这份她还不起的情债。
一日清晨,芳如留下一封简短的信笺,再次感谢救命之恩并言明不愿连累,便悄然离开了庄子。
她混入城中,试图寻机出城,却惊骇地发现,城门口的盘查远比她想象的严密,自己的画像赫然张贴在告示栏上,守城兵卒对过往行人查验得极其仔细。
她心下骇然,压低帷帽,转身欲寻他路,却不料与一队巡城士兵迎面撞上。
“站住!什么人?帷帽摘下来!”为首的士兵厉声喝道,目光如炬。
芳如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正不知所措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何事惊扰?”
只见严德端坐于轮椅上,由侍从推着,迅速来到近前。
他目光扫过那士兵,随即极其自然地将芳如揽入怀中,让她的脸深深埋在自己胸前,用宽大的披风将她遮得严严实实,然后对那士兵沉声道:“这是内子,身子不适,受不得惊扰。怎么,连本将军的人也要盘查?”
他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煞气。
那士兵显然认出了严德,顿时气势矮了半截,连忙躬身赔罪:“不敢不敢!小的不知是将军夫人,冒犯了,请将军恕罪!”
严德冷哼一声,不再多言,示意侍从推着轮椅,就这样紧紧护着芳如,从容离去。
严德将芳如径直带回府中,一进书房,屏退左右。
惊魂未定的芳如尚未开口再次道谢并辞行,严德却先一步凝视着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直接:
“沈姑娘,方才情急之下,唐突了姑娘,但‘内子’二字,并非全是权宜之计。”他推动轮椅,靠近一步,目光灼灼,“严某冒昧,想问姑娘一句,可愿真的嫁与我为妻?”
第36章 抢婚 想将她狠狠揉进怀里
芳如愕然抬头,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军……您可知您在说什么?我是钦犯,您这是引火烧身!”
“我怕什么?”严德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却傲然的笑意,“我严家满门忠烈, 如今只剩我一人, 一具残躯。荣华富贵, 于我已是过眼云烟;传宗接代, 更是痴心妄想。”
他直言不讳地道出自身的残缺,眼神却愈发清亮, “正因如此, 我才更想为自己活一次。芳如,我对你, 确是一见钟情。我不求你回报同等情意,只盼能护你周全,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容身之所。婚后, 我绝不敢有半分逾越, 只求能日日见到你, 便心满意足。”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至于欺君之罪……你莫怕。我严家有功于社稷,先帝御赐免死金牌尚在。陛下再动怒,总要看在往日情分和这金牌的面上,我愿以此换取你的自由!”
芳如的心被剧烈冲击着。
严德的告白坦荡而悲壮, 将她所有的顾虑都摆上台面并给出了看似可行的解决方案。
她飞速思考,逃出城希望渺茫, 而她要寻找的那串能解开困境的佛珠,线索皆在京城。若要留下,严德的庇护确实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婚姻,虽是一道枷锁, 但若如他所言仅是权宜之计,或许……
“好。”
良久,芳如抬眸,眼中已是一片冷静决断。
“我答应你。”她声音清晰,“但有两个条件。一,婚事需尽快操办,越快越好,最好就在今日内。二,婚礼需极尽隆重,广邀宾客,特别是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素来讲究礼法规矩的阁老,务必亲自下帖请来观礼。此外,迎亲队伍需绕城半周,府门大开,允百姓围观道贺,喜钱务必撒得足够多,要让满城皆知,你严将军娶了一位正妻。”
严德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讶异。
他虽性情温和,却并非愚钝之人,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芳如的用意,她是要用最快的速度,将这场本带有权宜之计色彩的婚姻,打造成一场万众瞩目的公开盛事。
邀请阁老是借重臣之威,昭告天下则是借百姓之口。
一旦这场婚礼成为人尽皆知的既成事实,即便是陛下,想要公然发难,也需掂量一下舆论压力和朝堂反应。
这无异于用一场盛大的仪式,为她自己筑起一道暂时的护身符。
想通此节,严德心中不禁对芳如的急智和魄力生出一丝钦佩,他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郑重应允:“好!就依夫人所言,我即刻命人操办,定让这场婚礼,风光无限。”
接下来,严府上下忙得人仰马翻。
一切虽仓促,但在严德的全力支持和芳如暗中点拨下,竟也筹备得井井有条,且极尽奢华之能事。
请柬飞快地送至各位阁老府上,迎亲路线和撒喜钱的事宜也安排得妥妥当当。
婚礼当日,场面果然如芳如所预期的那般盛大。
迎亲队伍旌旗招展,锣鼓喧天,绕城而行,引得万人空巷,百姓们争相围观,议论着严将军这位神秘新娘的同时,也记住了这场罕见的排场。
然而,就在新人即将拜堂之际,府外骤然传来一阵甲胄摩擦与呵斥之声!
御林军果然闻讯而至,带队校尉手持令箭,声称奉旨搜查钦犯,欲强行闯入。
喜庆的氛围瞬间凝固。
满座宾客面面相觑,神色惊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几位受邀前来的阁老相互对视一眼,其中资历最老的李阁老率先起身,手持酒杯,踱步至府门前,他并未动怒,只是面色沉静地看着那校尉,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今日是严将军大喜之日,陛下素来仁厚,体恤功臣,岂会行此扰人姻缘、有辱朝廷体面之事?尔等莫不是听错了旨意?或是……有人假传圣旨,欲陷陛下于不义?”
他话音一落,另外几位阁老也纷纷附和,言语间虽未直接抗旨,却将“朝廷体面”、“功臣恩宠”、“陛下仁德”的大帽子一顶顶扣下来,态度明确,寸步不让。
御林军校尉见状,深知这几位老臣在朝中分量,若强行闯入,后果不堪设想,一时进退两难,僵在门口。
府内,丝竹之声在短暂的停顿后,再次悠扬响起,似乎掩盖了门外的风波。
芳如顶着红盖头,端立于堂前,无人看见她盖头下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她赌赢了第一步,利用规则和人心,暂时挡住了皇权的直接碾压。
然而,就在宾主齐聚,新人正欲拜堂之际,一个慵懒而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如同冰水般泼灭了满堂喜庆:
“严卿家大婚,怎的连杯谢媒酒都舍不得请朕喝?”
众人骇然回首,只见周凌一袭玄色常服,宛若暗夜本身,悠然踱入。
他身后跟着那几位方才还义正辞严的阁老,此刻却如鹌鹑般垂首敛目,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周凌的目光如同有实质,掠过满堂宾客,最终精准地钉在那一身灼目嫁衣的身影上,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径直走向主位,衣摆拂过地面,无声却压迫感十足。
落座后,他并未看严德,反而将全部注意力倾注在芳如身上,眼神幽深,仿佛要透过那厚重的盖头,灼烧她的肌肤。
“沈芳如,”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警告,目光却依旧锁着芳如,“这嫁衣……穿在你身上,倒是格外刺眼。可想清楚了?有些衣裳,穿上了,可就脱不下来了。”
话语中的暗示,如同无形的手,暧昧地抚过新娘的颈项,令在场不少女眷都羞红了脸,又惧得低下头。
严德脸色煞白:“陛下!”他试图捍卫尊严,“臣……”
周凌终于吝啬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如刀,瞬间将严德未完的话冻在喉间。
“朕在问你的新娘,”他慢条斯理地打断,语气却重若千钧,“何时轮到你来插话?”
随即,他再次转向芳如,身体微微前倾,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情人间的耳语般的亲昵,却又充满了危险的掌控欲:
“沈芳如,告诉朕,是这红绸缎子衬得你肌肤更白,还是……那日你哀求朕放你回家时,朕在你颈边留下的痕迹,更胜三分?”
这话如同最露骨的调情,又似最恶毒的诅咒,当众撕开了隐秘的过往。
芳如浑身一颤,盖头下的脸颊瞬间血色尽失,又因极致的羞愤而涌上潮红。
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仿佛早已将她剥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芳如猛地抬手,一把扯下了碍事的盖头!
艳红的头巾飘落,露出她苍白却异常决绝的脸。
她看也不看,顺手抓起旁边案几上的合卺酒壶,狠狠砸向地面!
“砰!”玉壶应声而碎,碎片与酒液四溅。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芳如迅速俯身,捡起一片最锋利的碎玉,毫不犹豫地抵在自己白皙的腕间。
锋刃瞬间划破皮肤,一缕鲜红顺着皓腕蜿蜒而下,与嫁衣的颜色融为一体。
她抬起眼,直直迎上周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眼中没有哀求,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挑衅的火焰。
“陛下若觉得这身衣裳碍眼,或是想看更红的颜色……”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妖异的决绝,手腕微微一用力,锋利的瓷片更深地嵌入肌肤,血珠汇成细流,与她身上的大红嫁衣相互晕染,刺目惊心。
“臣女,现在就可以为您染透它!只是这杯喜酒,怕是喝不成了!”
她竟敢!
竟敢用这种决绝的自毁方式,在他的面前,为了另一个男人,向他发出挑衅!
周凌瞳孔骤然紧缩,视线死死锁住她眼中那种混合着绝望、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引燃他心底暴戾火焰的倔强。
胸膛剧烈起伏,滔天的怒火与一种被尖锐刺痛的感觉疯狂交织,她宁可玉碎,也不愿在他面前屈就分毫!
这种认知让他恨不得立刻掐断她那纤细的脖子,却又想将她狠狠揉进怀里,用更直接的方式让她记住,谁才是能真正掌控她生死、主宰她喜怒的人。
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住芳如,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灼热的呼吸。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低沉而危险:“沈芳如,你就这么想死?还是你觉得……用你的血,就能抹掉你的欺君之罪?”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灼烧着她的皮肤,仿佛要透过那身碍眼的嫁衣,烙下属于他的印记。
芳如被他看得浑身一颤,那眼神里的侵略性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却偏强撑着与他对视,不肯退让半分。
半晌,周凌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一旁面色惨白的严德,语气冰寒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出去的:“好好给她治伤!若她再有半分差池,”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芳如倔强的脸,意味不明地加重了语气,“朕唯你是问!”
说完,他猛地拂袖转身,带着一身未能宣泄的怒火与凛冽的寒气,大步离去,将满堂的死寂和那个以血明志的女人留在身后。
一场风波,以这样惨烈而又充满了未尽暧昧的方式,暂时平息。
周凌离了严府,胸中那口郁结之气非但未散,反而愈演愈烈。
回到宫中,他砸了御书房半室摆设,骇得内侍宫人跪伏一地,噤若寒蝉。
她竟敢!竟为另一个男人做到如此地步!
那刺目的红,既让他怒火中烧,又诡异地在他心底刻下了更深的印记。
冷静下来后,一种更深的执念占据了上风。
既然她选择用婚姻筑起高墙,那他偏要在这墙上凿出裂缝。
一道密旨悄然发出,擢升顾舟与严德。
这看似恩赏的举动,实则是将更猛烈的风暴引向二人,他要让芳如明白,她的“安稳”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只需他轻轻一推。
翌日朝会,这突兀的升迁果然引得议论纷纷。
严德残疾之身骤得重用,顾舟资历尚浅却连跳数级,明眼人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几位老成持重的阁老面面相觑,心中暗叹陛下此举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又不敢妄加揣测圣意,只能按下疑虑。
朝堂之上,一时暗流涌动。
然而,旨意发下后,周凌并未感到丝毫快意。
御书房空旷寂静,龙涎香也驱不散那股莫名的烦躁。
眼前总晃动着芳如那双含恨又倔强的眼,和她腕间那抹刺目的红。
他试图用政务麻痹自己,奏折上的字迹却模糊成她的身影。
不过两三日光景,那种想见她、想确认她是否安好、想将她重新控于掌心的冲动,竟如野草般疯长,压过了最初的怒火。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去查看“钦犯”的状况,抑或是去欣赏她在他的威压之下如何挣扎,总之,他需要一个借口,必须再去见她一面。
第37章 背德 恨极了血管里蠢蠢欲动的反应……
按礼制, 芳如回门省亲。
沈父见她安然归来,虽担忧未消,却也稍感安慰, 已是老泪纵横。
而在沈家, 她不可避免地遇见了闻讯赶来的顾舟。
昔日山盟海誓的恋人, 如今相对无言。
顾舟眼中满是痛楚与不甘, 寻了间隙,向她倾诉衷肠, 言词恳切, 愿等她和离之日。
芳如静静地听着,心中却讶异地发现, 那曾经刻骨铭心的悸动与眷恋,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浅淡。
眼前的顾郎,更像是一个遥远的旧梦, 温暖, 却已无法再触动她历经轮回、千疮百孔的心。
“顾公子, ”她轻声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往事已矣。你我缘分早尽,请不要再说等我的话。你……值得更好的女子,去寻你自己的幸福吧。”
说出这番话时, 她心中没有太多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原来, 在生死与权力的倾轧间,有些感情,真的会被磨平。
是夜,芳如回到严府那间位于二楼的卧房。
月光如水洒入, 她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她与严德自成婚起便分室而居,即便用膳也常是各自分开。
这位名义上的丈夫,只在必要的场合需要她扮演“严夫人”,除此之外,给了她极大的自由。
对此,芳如心中怀着一份感激,一种对这份清晰界限和互不侵扰的尊重。
然而此刻,白日的纷扰与前世那些影影绰绰的记忆,却一齐涌上心头,在她脑海中翻腾不息。
突然,“啪”一声轻响,似有石子敲击在窗棂上。
她心中一凛,警惕地起身,轻轻推开窗户。
清冷月光下,只见院中梧桐树旁,立着一个熟悉又危险的身影,周凌竟半夜闯入,微仰着头,幽深的目光穿透夜色,牢牢锁定了她。
那颗石子,显然出自他手。
芳如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说不清是惊惧还是别的什么。
距离那场以血明志的婚礼风波才过去几日?
他竟又如此肆无忌惮地闯了进来!
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日瓷片划过的刺痛感,与他此刻的目光一样,带着一种蛮横的烙印。
她慌忙披了件外衣,急匆匆下楼。
夜凉如水,却浇不灭她心头的纷乱。
她快步走到周凌面前,压低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未消的余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疯了?!这是严府内院!你怎么敢擅闯?”
几日前的决绝对峙犹在眼前,此刻再见,竟有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
周凌却只是勾了勾唇角,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将他周身那股帝王的威严与此刻夜闯私宅的放肆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流转,从那日她苍白的脸、染血的腕,到此刻裹在外衣下单薄的身形,语气带着一种经过压抑后更显危险的理所当然:“想你了,便来看看。”
这话轻飘飘的,却比那日的雷霆震怒更让她心慌。
他那日拂袖而去时的暴怒犹在眼前,此刻这般看似平静的纠缠,底下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你……”芳如气结,只觉得这人不可理喻到了极点,“看过了,请你立刻离开!” 她试图用冰冷的语气筑起防线。
“朕若不走呢?”他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姿态慵懒,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那日她以死相逼,迫他暂时退让,但显然,他从未真正放弃掌控。
“你到底想怎样?”芳如又急又怕,生怕被人发现,更怕这短暂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严将军若知道……”
她搬出严德,希望能让他有所顾忌。
“他不会知道。”
周凌打断她,眼神幽暗,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这府里的守卫,此刻都很‘识趣’。”
他轻描淡写地揭露了他的手段,也再次提醒她,在他的权力面前,所谓的婚姻屏障是多么不堪一击。
芳如瞬间明白,定是他用了什么手段调开了护卫。
一股寒意混合着那日未散的屈辱感爬上脊背。
她不再多言,上前一步,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想去推他离开,进行那日未能完成的驱赶动作。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锦袍的瞬间,却又僵住,那日他逼近时灼热的呼吸和充满侵略性的眼神猛地浮现,让她心生怯意。
芳如的手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凌的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怎么?那日以死相逼的勇气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带刺,“还是说,只有在你那'夫君'面前,你才舍得流血?”
“陛下若是来羞辱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别开脸,声音冷得像冰,“请回吧。”
周凌却不接话,反而站起身,一步步逼近。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完全笼罩住她。
“朕那日走后,想了很久。”他停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目光灼灼,“你在喜堂上说的每一个字,流的每一滴血,都在朕眼前挥之不去。”
他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芳如,跟朕走。严德能给你的,朕能给你十倍。名分、地位,甚至是自由只要你点头。”
芳如几乎要冷笑出声。
自由?从他口中说出这个词何其讽刺。
“陛下以为,我还是那个任你摆布的臣女吗?”她抬起眼,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现在的我,是严夫人。”
“严夫人”三个字,她刻意咬得很重。
果然,周凌眼底瞬间翻涌起怒意,但很快又被压下。
“好一个严夫人。”他轻笑一声,突然伸手,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指尖已轻轻拂过她手腕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那这又是为谁留下的?为你的'夫君'?还是为了朕?”
他的触碰像火焰般灼人。
芳如猛地后退一步,心跳如擂鼓。
“陛下请自重!”
“自重?”周凌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从你第一次闯入朕的生命开始,这两个字就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再次逼近,几乎贴在她耳边低语:“你以为嫁入严府就能摆脱朕?芳如,你太天真了。只要朕想,随时可以让你成为寡妇。”
这话中的杀意让她浑身一颤。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自己心底竟然闪过一丝动摇,不是为他的威胁,而是为他话语中那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芳如脸色骤变,是巡夜的家丁!
她下意识地推了周凌一把:“快走!”
周凌却纹丝不动,反而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向梧桐树的阴影深处。
“怕什么?”他的气息喷在她耳畔,“朕说了,今晚不会有人来打扰。”
脚步声渐近,芳如紧张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被困在树影与他的怀抱之间,无处可逃。
脚步声越来越近,木质回廊传来清晰的吱呀声,伴随着家丁低沉的交谈。
每一记声响都敲打在芳如紧绷的神经上。
她被困在梧桐树浓重的阴影与周凌坚实的怀抱之间,后背紧贴着粗糙微凉的树干,身前是他滚烫的体温和不容抗拒的禁锢。
“放开……”她试图挣扎,声音却因极度的紧张和某种难以启齿的悸动而变得微弱,更像是无力的呜咽。
周凌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俯身靠得更近。
他的鼻尖几乎要蹭到她的额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眼睑和脸颊,带着龙涎香独有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
“嘘。”
他低沉的警告声贴着她的耳廓滑入,如同最缠绵的情话,却带着致命的威胁。
“你想把他们都引来吗?让他们看看,他们的将军夫人,深夜在庭院里,与朕……在做些什么?”
他的话语露骨而恶劣,一只手仍牢牢箍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却缓缓抬起,用指腹极其轻佻地摩挲着她下颌的线条,然后顺势而下,划过她纤细的脖颈,停留在她因慌乱而剧烈起伏的锁骨处。
指尖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了一串细小的火苗。
芳如浑身僵直,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种冰冷的眩晕感。
羞辱感与一种被强行唤醒的、熟悉的生理战栗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想斥责,想推开他,可身体却像被抽空了力气,只能感受到他指尖带来的、令人心惊肉跳的触感。
家丁的脚步声已在近处,灯笼的光晕甚至能隐约透过层叠的树叶缝隙。
周凌似乎很享受她此刻的惊恐与无助,他低下头,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太阳穴,留下一个近乎亲吻的触碰。
“看,”他几乎是在用气声耳语,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他们就在那儿。只要朕现在松开手,或者你弄出一点声音……”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留下无限暧昧又危险的想象空间。
芳如屏住呼吸,连牙齿都在打颤。
她能感觉到周凌胸膛传来的震动,那是他压抑的低笑。
在这个随时可能被发现的角落,帝王的放肆与她的脆弱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一种扭曲的、背德的紧张感在空气中疯狂滋长。
脚步声最终在几步外停顿了片刻,然后渐渐远去。
直到确认危险解除,芳如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之人获救。
周凌这才稍稍放松了钳制,但并未完全放开她。
他借着月光,满意地欣赏着她绯红的脸颊、湿润的眼角,那完全是一种处于极度紧张与刺激下的生理反应。
“何必装得这么陌生?”他的声音里掺着一丝残忍的愉悦,“你这副模样,早在白阳会的柴房里,朕就见识过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芳如强撑的镇定。
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她的耳根与脸颊,这生理反应让她感到无比羞耻。
他看出来了,他一定看出了她这副身体在他靠近时的可耻反应,那比言语更直接的背叛。
她恨极了他这种洞悉一切的眼神,更恨极了在自己血管里悄然流淌、蠢蠢欲动的战栗。
他偏偏要提起柴房,仿佛刻意提醒她,这具身体早已对他卸下过所有防备。
芳如猛地侧过头,试图掩饰滚烫的脸颊,声音里带着被戳破伪装后的气急败坏:“陛下既已见过最不堪的模样,又何必再来验证?莫非是想亲眼看看,人是如何学着长出刺来的?”
她心知肚明,这身刺在他面前何其柔软,但她宁可表现得像只愤怒的刺猬,也绝不能让他察觉那尖刺之下,是为他而起的酥麻悸动。
他终于向后退开一步,恢复了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步步紧逼、充满情·欲威胁的男人只是幻觉。
“记住今晚的感觉,芳如。”他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袖,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更令人胆寒,“明晚见。”
说完,他转身融入夜色,留下芳如独自靠在树上,双腿发软,心跳如鼓,周身都残留着他霸道的气息和那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恐惧与莫名兴奋的灼热涌动。
第38章 乱来 陛下要屈尊做他夫人的外室?
次日晚, 月华初上,芳如正对窗出神,却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又悠然踱入院中。
她心头火起, 推门而出, 冷声道:“陛下是觉得我这小院比御花园更有趣么?”
周凌唇角微扬:“御花园可没有会挠人的野猫。”
芳如气结, 故意刺他:“陛下若是闲得发慌, 不如去关心边关战事,何苦来招惹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周凌轻笑, “你那位夫君此刻正在醉仙楼与人吟诗作赋, 需要朕派人请他回来陪你赏月么?”
芳如心知严德在何处、做何事都与她无关,但绝不能让周凌窥见这份疏离。
她当即微微提高了声调, 带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陛下慎言!我夫君是正人君子,他的行止自有分寸。倒是陛下您,专挑夜深人静时现身, 与那梁上君子有何分别?”
“梁上君子至少还能登堂入室, 不像有些人, 明明心里烧着火,偏要装成块冰。”
芳如心中一惊,下意识以为他窥见了自己身体对他的隐秘反应,顿时羞耻难当。
可对上他促狭的目光,她才恍然他指的是她被严德激起的气愤。
芳如暗骂自己胡思乱想, 更恨他言语暧昧引人误会,积压的委屈愤懑一齐涌上, 让她不管不顾地伸手推他:“你走!立刻走!”
周凌像脚下生了根,任由芳如使尽力气,他也只是不紧不慢地倒退着,低沉的嗓音里满是戏谑:
“严夫人便是这般待客的?若是明日朕在朝会上精神不济, 可都要算在你的账上。”
“陛下不请自来,也算客?”芳如又急又气,手上推搡的力道更重了些,却像是推在一堵温热的墙上。
“哦?”他挑眉,轻易捉住她再次推来的手腕,“这‘客’昨夜来时,夫人虽也羞恼,可没今日这般……气势汹汹。”
他指尖在她腕间轻轻一刮,带来一阵战栗,“莫非是怪朕昨夜走得早了?”
“你……胡说八道!”
芳如脸上轰地一下烧起来,猛地抽回手,改用双手抵住他的背,只想快些将这无赖推出门去。
周凌顺着她的力道挪步,任由她将自己推向院门。
他的顺从反而让芳如更加气恼,仿佛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
刚将人“赶”出院门,芳如立刻转身,一秒也不愿多待。
“沈芳如。”
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她脚步一顿。
她不情愿地回头,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意,却在月光下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上前一步,重新踏入院门的阴影里,拉近了距离。
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却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指尖温热,与她微凉的皮肤形成对比,激起一阵战栗。
“别动。”
他低声说,语气是命令与诱哄的交织。
另一只手取出了那串紫玉佛珠。
流转着幽光的紫玉佛珠映入眼帘,芳如的呼吸骤然停滞,这不仅是父亲给她的礼物,更是她前世身死、得以逆天重生的关键神物!
婚后她曾派心腹婢女寻遍京城所有当铺,却始终石沉大海。
她一度绝望地以为,自己失去了与不同时空的联系,再也无法窥见其间的奥秘。
此刻,这串关乎她命运的神物,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周凌手中!
他没有立刻为她戴上,而是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冰凉的玉石,目光却紧锁着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震动,仿佛在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
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将佛珠套回她纤细的腕间。
冰凉的触感袭来,而他却用指尖在她掌心极其暧昧地轻轻一勾,冷热交织的强烈刺激让她浑身一颤。
巨大的震惊与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一时忘了挣扎,怔怔地看着腕间光华,心头巨震。
就在她心神摇曳、毫无防备的瞬间,周凌俯身靠近。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他没有吻她的唇,而是将一个轻柔却无比灼热的吻,印在了她的太 阳穴上。
一触即分,留下的灼热感却挥之不去。
“物归原主。”他沙哑低语,“朕找它,花了些功夫。”他刻意顿了顿,气息拂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酥·麻,“至于酬劳……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赶朕走。”
说完,他松开手,转身融入夜色。
芳如独自站在原地,腕间是冰凉的佛珠,脸颊被他吻过的地方却滚烫如火。
他最后那句话,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缠绵的预约,搅得她心潮翻涌,久久无法平息。
她怔怔地回到二楼卧房,闩好门,靠在门板上,心跳依旧紊乱。
抬起手,借着烛光细细摩挲着那串紫玉佛珠,最初的狂喜过后,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却悄然涌上心头。
这串能让她重生的佛珠,她曾视若性命。
可如今呢?
她拼尽全力想逃离周凌,却阴差阳错嫁给了严德;她心心念念要与顾郎相守,再见时却发现那份感情早已在轮回中消耗殆尽。
现在,严德予她尊重和自由,她可以安稳度日,时常探望父亲,似乎……什么都不缺了。
那这串能开启轮回的佛珠,对她还有什么意义?
她还需要重生吗?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沉默良久,她终究没有摘下佛珠。
或许……只是一种习惯,或许,是对那段疯狂挣扎岁月的最后一点纪念。
她将佛珠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玉石贴着皮肤,却再也暖不进那颗空落落的心。
那晚周凌悄然离去后不久,一纸诏书下达,出乎所有人意料,顾舟与严德再次双双得以升迁。
这突如其来的恩赏,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议论,芳如听闻消息,心中莫名一紧,隐隐觉得此事与那夜的不速之客脱不了干系。
当日,一位德高望重的阁老设宴,为几位新晋升的官员庆贺,芳如作为严德的夫人自然一同前往。
宴会上,她遇见了已是受邀来助兴的苏婉卿。
苏婉卿拉着她的手,笑语盈盈地恭喜她“嫁得如意郎君,严将军待人温和,真是好福气”。
芳如笑着应酬。
正与苏婉卿说着话,严德面色不豫地推着轮椅过来,低声对芳如道:“夫人,借一步说话。”
他将芳如引至宴会厅旁一间僻静的厢房,关上房门,脸上温和却忽然卸下,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夫人今日与苏小姐相谈甚欢,可曾想过为夫的颜面?整晚不见你在我身旁,外人该如何看待?”
新婚之初,严德与芳如虽谈不上情深意浓,却也相敬如宾。
可随着时间推移,严德似乎也渐渐失了耐心,开始流露出一些不曾有过的情绪。
连日来因佛珠而起的迷茫,加上严德此刻莫名的指责,让芳如心头涌起一股逆反。她冷声道:“将军想要什么颜面?我不过是与人说几句话,何错之有?难道嫁与你,连与人交谈的自由都没了?”
“你!”严德气结,正要反驳,内室的珠帘却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周凌缓步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目光却锐利如刀,直直落在严德身上。
“严卿,好大的威风。”他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瞬间凝固。
芳如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腔,她不敢看周凌,匆忙寻了个借口:“我……我出去透透气。”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周凌看着芳如仓促离去的背影,直到房门关上,才将视线转回严德身上。
方才面对芳如时眼底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已彻底消失,只剩下帝王独有的、不容置喙的冰寒。
“严德,”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严德心上,“朕提拔你,不是让你来拘着她的。”
他向前踱了半步,虽未提高声调,但那无形的威压已让严德几乎喘不过气。
“记住,”周凌的目光扫过严德惨白的脸,如同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她若想在府外寻个知心人说话解闷,你便由着她;若敢让她受半分委屈,朕饶不了你!”
这话听在严德耳中,无异于惊雷炸响!
陛下竟将“寻知心人”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再联想到陛下之前近乎抢婚的举动,一个荒唐又惊悚的念头无法抑制地窜起,难道陛下他自己,竟存了那般不堪的心思,要屈尊做他严德夫人的……“外室”?
这念头一起,严德顿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他头垂得更低,喉咙发紧,连一句“臣不敢”都说不利索,只能喏喏称是。
周凌将严德的惊惧尽收眼底,却并无意点破。
他方才那句“寻个知心人”,本意就是要将严德的注意力引向顾舟,那位被无罪释放的未婚夫,正是他夺回芳如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看着严德冷汗涔涔的模样,周凌眼底掠过一丝算计。
不过,若这蠢材真这般误解,似乎……也不错。至少,这层扭曲的关系,能像一道最坚固的枷锁,确保在严府之内,无人再敢给她气受。
至于他周凌是否真甘于只做一个“外室”?
他唇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转身出了房间。
目光在灯火阑珊的庭院中逡巡,很快便精准地锁定了不远处秋千架旁,那个正心绪不宁地轻轻晃动着的身影。
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清辉。
周凌缓步走去,心中那份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悄然涌动。
外室?不,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完完整整的她。
芳如察觉到他的到来,停下动作,戒备地看着他。
“怎么,严夫人似乎过得并不怎么畅快?”周凌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目光却像细密的网,将她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
芳如别开脸,盯着地上摇曳的树影:“不劳陛下费心,锦衣玉食,仆从环绕,再好不过。”
“哦?”周凌轻笑一声,随意靠在一旁的廊柱上,“朕还以为,能写出‘天地为炉,造化作工’那般桀骜词句的女子,所求不该仅是锦衣玉食。”
芳如心头猛地一颤。
这句诗是她被囚于白阳会柴房时,用半截干草写在墙上打发时间的愤懑之作,他竟记得?!
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慌乱攫住了她,仿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也被他骤然照亮。
她强自镇定,指甲暗暗掐进掌心:“受困时的狂言妄语,陛下竟也当真?如今妾身早已明白,什么天地造化,都不如眼前安稳度日来得实在。”
“安稳度日?”周凌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事,尾音微微上扬,“是指像方才那般,被夫君拉至僻静处训斥的本分?还是在宴会上,连与旧友说笑都需看人脸色的本分?”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尖锐,剥开她勉强维持的平静。
芳如猛地转头瞪他,眼底燃起两簇火苗:“陛下日理万机,竟有闲情逸致窥探臣妇的家事?”
“朕并非窥探,”周凌迎着她的目光,慢条斯理地纠正,“是关心。毕竟,严卿的升迁,夫人也算是‘功不可没’。”
他刻意将“功不可没”四字咬得极重,暧昧地指向那晚的纠缠。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让芳如瞬间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屈辱的无力感。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讥讽:“那妾身是否该叩谢陛下隆恩,给了严家这份‘体面’?”
“那倒不必。”周凌向前一步,逼近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亲昵,“朕只是好奇,严府这座牢笼,住得可还习惯?若哪天住腻了……”
他话未说尽,留下的空白却比直白的威胁更令人心惊。
芳如被他逼得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秋千索链,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仰起脸,绽开一个极其疏离客套的笑容:“陛下多虑了。将军待我极好,这‘牢笼’金雕玉砌,妾身……甘之如饴。”
周凌凝视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是恼怒,又似是……欣赏?
月色如水,周凌终是退开一步,恢复了帝王的高深莫测,轻哂道:“是吗?那朕便拭目以待,看严夫人这'甘之如饴',能演到几时。”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芳如强撑的镇定。
她忽然想起严德近日的升迁,那般突兀,那般不合常理。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入脑海,这莫非是周凌的阴谋?先用高官厚禄稳住严德,再
恐惧催生出一股孤勇,她不能让他看出半点破绽。
芳如扬起下巴,用一种近乎赌气的口吻斩钉截铁道:“才不是演的!将军待我极好,我们夫妻和睦,我如今不知有多幸福!请陛下高抬贵手,莫要乱来!”
“乱来?”
周凌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在她强作镇定的脸上流转,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珍宝。
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好,朕答应你,不‘乱’来。”
他口中说着应承的话,人却逼近了一步。
芳如顿时想起前世在宫中,每次她荡秋千时,总在秋千将落未落之际,被他趁机揽入怀中占尽便宜。
此刻,那种熟悉的恐惧与隐秘的期待再次交织,她下意识地用力荡高秋千,仿佛这样就能逃离他的掌控。
周凌看着她幼稚的抵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并未如前世般在下面等待,而是看准时机,忽然伸手精准地握住了秋千的绳索。
一股巧劲传来,秋千的力道瞬间被化解,缓缓停了下来。
“啊!”芳如惊呼一声,还未稳住身形,周凌已俯身逼近,一手撑在秋千椅背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熟悉的龙涎香气笼罩下来,他低头,温热的唇瓣不容抗拒地印上了她的。
“这才叫‘乱来’。”
一吻方毕,他抵着她的额头,气息微乱地低语。
芳如猛地推开他,脸颊滚烫如火烧,心慌意乱地逃回了宴会厅。
周凌站在原地,指尖轻抚过唇角,望着她仓皇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势在必得的幽光。
而此刻的芳如,抚着狂跳的心口,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那个可怕的猜测,严德的升迁,究竟是一场恩赏,还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周凌他,到底在谋划什么?
第39章 捉奸在房 我们就是在此私会!
次日, 一道明旨自内阁发出,擢升严德将军全权负责清剿叛贼事宜。
几乎无人知晓,就在旨意颁下前, 皇帝周凌已通过绝密渠道, 向潜伏在白阳会核心的暗探下达了指令:“倾力逼迫顾舟, 令他成为朝廷动向唯一的‘明灯’。”
这看似无关的两步棋, 实则环环相扣,构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双杀之局。
几位心腹阁老在得知全盘计划后, 略加思忖, 无不悚然动容,深深折服于陛下手段之老辣。
陛下的用意深远。
其一, 此为上策,借刀杀人。
严德主持清剿的巨大压力,会迫使白阳会急需内部情报。
若顾舟频频“精准”示警, 再联系他之前的莫名升迁, 会中上下会如何作想?他们定会认定出了内鬼, 而顾舟就是最可疑的那个!为了自救,他们定然会抢先下手除掉他
此计最妙在于,无论成败,朝廷都无需亲自下场,洁净无痕。
其二, 此为下策,亦为明棋。
若白阳会首领昏聩, 未能识破此局,或顾舟狡黠异常得以脱身?无妨。严德的清剿行动本身就是一张巨大的网。陛下已密令严德,清查务必要“细”,要“深”。
届时, 自会有人将“确凿证据”呈于严德面前,坐实顾舟白阳会细作的身份。
那么,由严德这位“得力干将”亲手铲除朝廷叛逆,更是名正言顺,功劳一件。
如此一来,顾舟已陷入必死之局,白阳会杀他,他是朝廷功臣,死于贼手;严德杀他,他是朝廷叛逆,死于王法。
进退皆是无路,生死全然在陛下的掌心之中。
几位老臣想通此节,再看向御座上的年轻帝王时,目光中已尽是敬畏。
此计不仅狠辣,更妙在将严德也化为棋子和判官,使其在不知不觉中为陛下完成了这局清算。
他们以为,陛下此举意在整顿江湖势力、清除隐患。
他们甚至暗自赞叹这一石二鸟之策,既用严德为明刀,又借白阳会为暗刃,无论顾舟死于谁手,朝廷皆可从容收网。
可他们不知道,清剿白阳会是假,逼迫顾舟是假,连重用严德,也是假。
这一切,从来都只为一个人,沈芳如。
那个曾许给顾舟、又嫁予严德的女子。
周凌不能容忍她心里还装着别人,尤其是那个曾与她有过婚约的顾舟。
而他更不愿见到,她在严德身边安稳度日。
所以他布下此局,一石三鸟。
第一鸟,是顾舟。若白阳会疑心顾舟是内奸而杀之,最好;若不然,他就让严德在清剿中“发现”顾舟是白阳会细作的“铁证”,由严德亲手处决他。让芳如曾经的未婚夫,死在她现任丈夫手里。
第二鸟,是严德。无论顾舟死于何种方式,严德都是执行者。若他亲手杀了顾舟,芳如如何能原谅一个杀害她故人的丈夫?
第三鸟,才是芳如。周凌要让她先后失去顾舟与严德的真心。当她的爱人被她的丈夫亲手送进深牢,当她在这世间再无依靠之时,他周凌,才会是她唯一可归之处。
“陛下,暗探传回消息,顾舟近日必有动作。”内侍低声禀报。
周凌淡淡颔首。
他不会亲自动手,他要借刀杀人,更要诛心。
他要让严德亲手毁掉自己在芳如心中的位置,也要让芳如看清,这世上真正能主宰她命运的,只有他,周凌。
棋局已布,子已落下。
他等着看,那两个人如何一步步走向他设定的结局,而沈芳如,终将回到他的笼中。
……
严德接到任命,初时惊愕,随即涌起的竟是一股久违的振奋与感激。
他残废多年,虽顶着将军虚衔,实则早已被边缘化,内心深处常感自卑与无用。
如今陛下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岂不是对他能力的认可?
他立刻投入其中,废寝忘食,仿佛又找回了当年在沙场上运筹帷幄的感觉。
这日晚归,严德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神色。
芳如依礼上前嘘寒问暖,为他奉茶。
然而,茶盏还未放下,严德竟毫无预兆地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府中顿时人仰马翻。
大夫匆匆赶来,诊脉后眉头紧锁:“将军这是积劳成疾,旧伤未愈,又过度耗神所致。若再这般操劳下去,莫说康复,只怕……于寿数有碍。”
芳如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严德,一股怒火直冲心头。
周凌!
他明知严德身体残疾,旧伤累累,却故意委以重荷!这哪里是重用,分明是钝刀子杀人,还要让严德对他感恩戴德!何其卑鄙!
她恨得牙痒,却不愿去向周凌低头哀求。
思前想后,她寻了个机会,托人带信给在吏部任职的表哥李硕,希望他能婉转向陛下反映严德的健康状况,以期减轻负担。
不料,李硕很快便寻机私下回复了她,语气却并非她所预想的同情与帮忙:“表妹,你可知严德最近插手的事务,涉及多少敏感环节?他一个闲散已久的残疾之人,何德何能担此重任?此举于国于法皆不合!我已联合几位御史,准备上奏弹劾严德渎职、不堪重任,请陛下收回成命!”
芳如闻言,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寻求的帮助,竟会演变成对严德的又一次打击!
与此同时,顾舟正身处一场危险的街头暗面。
狭窄巷弄中,白阳会派来的联络人语气急促而威胁:“顾公子,朝廷在东门外的兵力部署,你必须尽快查清!若弄不到确切消息,届时青木分坛的祭祀大典,便有全军覆没之险!日期定在两日后,时间不多了!”
顾舟压下心头的惊涛,勉强应承下来。
转身离开后,冰冷的恐惧与急切交织,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或许能通过芳如探听消息。
芳如正心乱如麻,又从父亲沈父处得到确认,表哥李硕果然在联合御史,搜集对严德不利的证据。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这分明是周凌的诡计!
他先以重务拖垮严德身体,再煽动朝臣弹劾,是要将严德置于死地!
怒火中烧之下,她当即决定进宫面圣,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然而,她刚更衣准备出门,贴身丫鬟却悄悄递上一封密信,竟是顾舟所写。
信中言辞恳切,称有关于李硕与严德之争的紧要事情相商,请她务必在府中等候。
想到顾舟与李硕素来交好,芳如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或许顾舟能有转圜之法?
加之回忆起前几世表哥李硕曾多次相助,她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表哥被周凌利用,与严德两败俱伤。
若真是周凌挑拨,她定要与他算这笔账!
于是,芳如按捺下进宫质问的冲动,心焦如焚地在府中等待。
晚膳时,严德见她神思不属,随口问起,芳如慌忙借口:“无事,只是与苏小姐约了晚间说话,等她罢了。”
严德不疑有他,加之自身公务疲惫,便先行歇下了。
夜色渐深,顾舟始终杳无音信。
芳如失望之余,也准备就寝。
正当她吹熄外间烛火时,窗棂却传来极轻的叩响。
她心惊胆战地推开窗,只见顾舟竟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外走廊的阴影里!
“你!”
芳如压低声音,又惊又怒,“你怎么敢私自潜入府内?!”
话一出口,她猛然想起那夜周凌也是如此来去自如,定是他用了什么手段,让严府的守卫形同虚设,这才让顾舟也钻了空子!
顾舟面露急色,低声道:“芳如,此事关系重大,隔墙有耳,我们进去再说。”
芳如立刻摇头:“不可!你是外男,岂能深夜入我卧室?去书房!”
她深知书房虽与严德卧室仅一墙之隔,但总好过卧房之嫌,又急切补充道:“动作轻些,莫要惊动了将军。”
顾舟连忙点头答应。
两人如同暗夜里的游魂,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隔壁的书房。
芳如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张心神不宁的脸。
顾舟急切地靠近沈芳如,低声道:“芳如,情况不妙。严德与李硕因用人分歧已势同水火,明日早朝便将联名弹劾李硕表哥。眼下唯一的转圜之机,便是让我先看到那份奏章的副本。只要知晓具体参劾的是哪几位官员,我便可设法连夜疏通,或能劝得他们临阵退缩,如此表哥方能有一线生机。”
这番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沈芳如的心湖,激起惊惶的涟漪。
一边是血脉相连的表兄,家族荣辱系于其一身;另一边,却是她的夫君严德。
若依顾舟所言,偷看奏章,无异于背叛丈夫的信任,这岂是为人妻者所为?
可若置之不理,表哥仕途尽毁,家族又当如何自处?
两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交战,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脸色苍白,指尖冰凉,挣扎了半晌,才寻到一个看似两全却无比软弱的借口,声音微颤地对顾舟说:“或许……或许等将军明早醒来,我亲自问他……”
“问他?”顾舟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芳如,你还不明白吗?陛下让他重掌权柄,他如今正沉醉在这失而复得的威风里,怎会对你吐露实言?届时木已成舟,表哥虽无性命之忧,但被贬、流放怕是免不了的!”
见芳如仍在犹豫,顾舟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不再多言,竟自作主张,侧身轻轻推开书房门,如一道幽影般迅捷地闪出,径直朝隔壁严德的卧室潜去。
芳如心头猛地一沉,下意识伸手想拉住他的衣袖,指尖却只掠过一片冰冷的空气。
她想呼喊,可声音却死死卡在喉咙里,生怕一点动静就会惊醒卧房之人。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她,她只能捂住嘴,心惊胆战地跟了上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上。
卧室门竟虚掩着,留着一道幽暗的缝隙。
顾舟毫不犹豫地脱掉鞋子,如鬼魅般蹑足溜了进去。
芳如僵在门口,进退维谷,想跟入阻止,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无法动弹。
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月光,顾舟一眼便看见床边小几上,整齐地放着严德明日上朝要用的公文袋。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手过去。
芳如守在门外,心脏狂跳如擂鼓,剧烈得仿佛整个寂静的院落都能听见。
她死死盯着床上严德模糊的轮廓,生怕他下一刻就会骤然惊醒。
万幸,或许是因为连日劳累,加之汤药的安神作用,严德的呼吸深沉而均匀,连顾舟翻阅纸张那细微的“沙沙”声,都未能打破他的沉睡。
那短暂的片刻,于芳如而言却漫长如年。
顾舟快速记下白阳会所需信息,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到门外,与芳如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不敢有丝毫停留,迅速而无声地退回了书房,只留下身后一片沉睡的黑暗。
“看到了吗?奏章里提到了哪几位大人?”芳如急忙追问,声音带着颤抖。
顾舟目光闪烁,正欲随口编造几个名字混淆视听,突然……
“砰”地一声,书房门被猛地推开!
严德面色铁青地站在门口,他显然被惊醒,循声而来,恰好将深夜共处一室的二人抓个正着!
严德的目光先是震惊地落在芳如身上,随即死死盯住顾舟,声音因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顾舟?!你……你们……深更半夜,在此作甚?!芳如,你竟敢背着我与他私会?!”
芳如吓得魂飞魄散,急忙上前想扶住他的手臂:“将军!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在商议要事,是关于李硕表哥……”
“要事?!”严德猛地甩开她的手,胸口因盛怒而剧烈起伏,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什么样的要事,需要在我的府邸、在我的书房、在这深更半夜里,与我妻子私下商议?!你真当我是三岁孩童吗!”
顾舟见事情彻底败露,又见严德如此斥责芳如,一股混合着嫉妒、不甘与此刻破罐破摔的邪火猛地窜上头顶。
他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将芳如挡在身后,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讥诮冷笑。
“严德,”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吗?我们就是在此私会!如何?”
“顾舟!你疯了!闭嘴!”芳如尖声阻止,脸色惨白如纸。
但顾舟已然失控,他继续用刻薄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因愤怒和虚弱而颤抖的严德,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专往最痛处扎:“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你看看你自己,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残废!一个需要汤药吊着才能安睡的废物!你凭什么以为芳如会真心跟你?凭什么霸占着她的大好年华?”
他越说越激动,快意混合着扭曲的恨意:“你满足不了她!给不了她正常的夫妻生活!你娶她,不过是把她也拖进你这活死人墓里陪葬!我告诉你,芳如心里从来只有我!她嫁给你,不过是周凌所迫,她每一天在你身边都是煎熬!”
“你……你胡说……噗……”严德伸手指着顾舟,气血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芳如哭喊着想要扶住他:“将军!不是的!你别听他胡说!”
顾舟见状,更是变本加厉,狞笑道:“我说错了吗?你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东西,让她守活寡?她不来找我,难道等着在你身边枯萎凋零吗?严德,你活着就是个笑话!”
“啊!”
严德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那吼声里充满了毕生从未受过的屈辱和绝望。
他双眼死死瞪着顾舟和芳如,眼球布满血丝,猛地捂住胸口,身体僵硬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将军!”芳如扑倒在地,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又慌忙俯身听他的心跳。
一片死寂。
严德,已然气绝身亡。
那双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着最后的滔天愤怒与无尽的悲凉。
第40章 完璧之身 陛下他……莫非有断袖之癖,……
顾舟一把拉住几近崩溃的芳如, 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听着!不想一起死就照我说的做!他本就是个半死的病痨鬼,没人会怀疑!你现在立刻回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睡觉!等明早下人发现, 你再出来哭丧!”
芳如浑身发抖, 泪流满面地挣脱他:“不……是我们害死了他!我要去认罪……你也必须去!”
“认罪?”
顾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眼神阴鸷, “我去大不了一死!可你呢?你是共犯!你爹那个老身子骨,经得起女儿谋杀亲夫的打击吗?你想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活活气死吗?!”
他见芳如有所动摇, 语气又放缓,却字字诛心:“芳如, 看清楚,他是自己一口气没上来憋死的!怪我吗?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 死了反倒是解脱!你赶紧回去, 别把自己搭进去!”
“不……不能这样……”芳如的意志在巨大的恐惧和罪恶感中撕裂, 但仍坚持着残存的良知。
顾舟见她油盐不进,眼神一冷,彻底失去耐心。
他不能再留在此地。
最后瞥了一眼严德的尸体和瘫软在地的芳如,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顾舟!你回来!”
芳如绝望地低唤, 却已无人回应。
她全身力气被抽空,瘫坐在严德逐渐冰冷的尸身旁, 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顾舟仓皇逃离时,不慎撞翻了廊下的花盆,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
这动静立刻引起了守夜家丁的注意。
“有贼!”几声呼喊划破夜空, 整个严府瞬间被惊醒,灯火逐一亮起。
管家带着一众家丁举着火把赶来,首先撞见的便是失魂落魄、瘫坐在房内的芳如,以及她身旁地上,已然气绝身亡、双目圆睁的严德。
管家倒吸一口冷气,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此刻,芳如的衣服因拉扯而凌乱,他看到的是衣衫不整的夫人,死去的主人,以及下人汇报的“黑影逃脱”。
一个最符合“常理”的可怕故事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他指着芳如,声音因愤怒和先入为主的判断而颤抖:“夫人!你……你竟敢勾结外男,行此苟且之事!被将军发现后,竟狠心害死了将军!来人!将这谋害亲夫的毒妇拿下,送官究办!”
家丁们一拥而上。
芳如想辩解,可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看着严德未能瞑目的双眼,又看向窗外顾舟逃离的方向,陷入了百口莫辩的绝境。
……
宫中烛火摇曳,周凌听完心腹的密报,捏着奏报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原本精心设计的棋局,让严德在清剿中顺理成章地发现顾舟的白阳会身份,再借严德之手除掉这个情敌,同时让芳如对丈夫心生怨恨,可这个完美的计划,竟以如此荒诞惨烈的方式彻底崩盘。
严德这个废物,非但没能成为他手中的利刃,反而如此不堪一击,被顾舟几句言语就活活气死!
周凌心底暗骂,一股计划失控的暴戾之气涌上心头。
“陛下,”心腹太监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坊间现已传遍,说是……夫人与顾舟私通,被严将军撞破后,合谋害命。那顾舟……已在衙门画押,承认了通奸之事。”
“荒谬!”
周凌猛地一拍紫檀御案,震得笔山上的御笔都跳了一跳。
他胸中怒火翻涌,却并非因那不堪的流言,这京城最不缺的就是蜚短流长。
他气的是顾舟!
这个棋子竟敢擅自跳出棋盘,用最愚蠢的方式认罪,彻底打乱了他精心布局的一切,更将芳如瞬间推入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的绝境!
“传朕口谕,让京兆尹立刻放人!”
然而,芳如虽被放出阴冷的大牢,却如同失了魂的木偶,僵立在牢门外的青石地上。
她目光空洞地望着虚空某处,眼泪无声地不停滑落,任凭宫人如何低声劝慰,她只是摇头,双脚像生了根,不肯挪动半步。
周凌闻讯,心头一紧,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攫住了他。
他再也坐不住,摆驾亲往。
阴冷潮湿的牢狱通道,因天子的到来而更显逼仄。
墙壁上的火把噼啪作响,光影在周凌明黄的龙袍上跳跃。
他在最里间的牢房外看到了她,仅仅一夜,那个明媚鲜活的女子,竟已形销骨立,单薄的囚衣裹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挥手屏退左右,一步步走近。
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芳如似乎感受到了迫近的压力,瘦削的肩膀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周凌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与这牢狱格格不入的淡淡馨香,也更能看清她脖颈上蜿蜒的泪痕和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压下心中翻腾的怜惜与一种更为隐秘的占有欲,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在这狭小空间内低沉地回荡:“此地污秽,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随朕回宫。有朕在,无人敢再伤你分毫。朕必查明真相,还你清白。”
这看似庇护的话语,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芳如。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抗拒,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嘶哑地尖声道:“不!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
她踉跄着向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壁,无路可退。
看着她近乎崩溃的抗拒,周凌的眸色深了深,一种混合着不悦、心疼和强烈掌控欲的情绪掠过心头。
他深知此刻不能相逼。
他缓缓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指节微微收紧,最终只化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叹息。
“……罢了。”
他转身,语气恢复帝王的冷静,“銮驾改道,送沈姑娘回沈府。”
沈府门前早已乱作一团。
沈父听闻女儿卷入如此丑闻,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乍见皇帝仪仗亲临,又见女儿被皇帝亲自送回,惊得魂飞魄散,慌忙跪地叩迎,身体抖如筛糠。
周凌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沈父,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威压,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沈父和周围所有竖起的耳朵上:“沈爱卿请起。芳如受惊了,需好生静养。此事,朕已亲自过问。”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周围,“定会水落石出,既还严德一个公道,也必还芳如一个清白。”
这番话,既是安抚,更是警告,宣告着此事已由天子接手,旁人不得妄议。
安顿好芳如,周凌回到宫中,脸上的温和瞬间消散,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战战兢兢地禀报:“陛下,严将军麾下将士群情激愤,联名上书,要求严惩……夫人和顾舟,以正军法纲纪!”
周凌眼中寒光一闪。
将士的愤怒在他意料之中,但这股力量极易被利用。
而最让他心头疑云密布的,是顾舟那过于痛快地画押认罪。
像一步突兀的废棋,彻底搅乱了整个局面。
这绝非简单的畏罪或殉情,背后一定藏着更深的动机,或许是白阳会的指令,或许是他想保护什么人,又或者,这是他绝地求生的一招险棋。
“给朕彻查!顾舟为何认罪?是受了胁迫,还是另有所图?朕要知道,在认罪之前,都有谁见过他!”
后宫,凤仪殿。
皇后王氏听完心腹太监的禀报,得知皇上不仅亲自将沈芳如从大牢接出,还护送其回府,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出现了裂痕。
她挥手屏退左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后宫之中,最令人窒息的并非争斗,而是无边无际的、被无视的寂静。
皇后王氏对着铜镜,镜中映出她依旧娇艳却难掩寂寥的面容。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她三年,如今已变成尖利的嘲讽,她,堂堂皇后,嫁入宫中整整三年,至今竟仍是完璧之身。
这并非她一人之哀。
皇帝周凌,这位年轻英锐的帝王,仿佛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
他不仅从未踏足她的凤仪宫,就连后宫那些如花似玉的妃嫔,也如同虚设。
赏赐、位份他从不吝啬,唯独吝啬他的触碰。
漫漫长夜,他几乎都独自宿在养心殿或御书房。
起初,宫人们私下窃语,朝臣们心中嘀咕,甚至皇后自己,都曾绝望地萌生过一个荒谬的念头,陛下他……莫非有断袖之癖,喜好男风?
这个猜测曾一度在暗地里流传甚广。
有心人开始观察陛下身边每一位清俊的侍卫、内侍,甚至年轻的大臣,试图找出哪个是“祸水红颜”。
然而,结果同样令人失望。
陛下对待近臣,赏罚分明,举止有度,从未有任何逾越之举。
他身边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人都隔绝在亲密关系之外。
他就像一尊完美无瑕、却毫无温度的玉雕,勤政、英明,却唯独不像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直到那一天,她安插在御前的心腹太监,冒着风险送来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消息,陛下在批阅奏折时,对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罕见地走了神,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反复描画两个字。
那太监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声音细若游丝:“娘娘……奴才看得真切,陛下写的……是……是‘芳如’。”
“芳如?”
那一刻,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碎片瞬间拼凑起来,陛下为何屡次破格关心严德将军的婚事?为何对沈府那位已为人妇的沈芳如格外留意?为何他眼底深处总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郁结?
原来,不是不爱,不是不能,而是他的情、他的欲,早已像疯长的藤蔓,死死缠绕在一个他永远无法公开拥有的女人身上。
后宫三千佳丽,竟敌不过一个远在宫墙之外的臣妻!
这个真相,比陛下好男风更让她绝望。
因为那意味着,她和她身后的整个后宫,连作为替代品的资格都没有。
她们只是他完美帝王形象的点缀,是他用来掩盖那段惊世恋情的幌子。
想通这一切,一种混合着嫉妒、羞辱和巨大恐慌的情绪,彻底淹没了她。
原来,皇上的心,早就被那个有夫之妇沈芳如占满了!
如今严德已死,沈芳如成了寡妇,皇上岂不更要名正言顺地将她接入宫中?
到那时,自己这个徒有虚名的皇后,地位将岌岌可危。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狠决,“必须趁这个机会,彻底断了皇上的念想!”
心腹太监吓得跪倒在地:“娘娘,此事非同小可!陛下若追查下来……”
“怕什么!明日陛下要出宫巡视津城水患,正是绝佳时机。本宫乃将门之女,自会请我父亲联络几位与严德交好、对此事愤愤不平的将军。就说将士们联名要求严惩淫·妇奸夫,本宫顺应军心,在军营升堂问案,合情合理!”
她压低了声音,吩咐道:“你去找一个 ‘阴阳转心壶’ 来。此壶内藏机括,可于一壶之中分盛二酒,旋动壶盖便能切换。明日升堂,便演一出‘对饮明志’的戏码。你需确保,递给顾舟的那杯,是从藏有毒药的那一侧倒出。而沈芳如杯中的,只是寻常清水。”
皇后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看着情郎饮下毒酒当场毙命,这般惊惧,足以击垮沈芳如的心神!就算她侥幸不死,此生也废了。事后若有人查验,壶中毒酒已尽入顾舟之口,只能怪他罪有应得,承受不住天理昭彰!本宫不过是顺应军心,代行问讯,何罪之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