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 说实话,杨雪霏其实已经并不怎么记得了。
或许是她全然沉浸于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机制, 也或许是岁月过于残忍。
时至今日,杨雪霏能想起的只有林珍的愤怒、驰家父母的歉意。
想起机场一别, 他红红的眼眶, 和不算清白的泪水。
想起舷窗外的蓝天白云,和自由高飞的鸟儿。
他给了她很长的戒断期,他们并非在离别的那日, 就彻底切断了联系。
她出国的第一年,他也会发消息问候,以朋友的身份。
那时她刚到国外,哪哪都不适应, 只能逼着自己忙起来, 有时候都顾不上回他的消息。
再加上十来个小时的时差,回复实在算不上及时, 渐渐的,消息就少了。
她出国的第二年,他偶尔会问她, 最近过得怎么样, 学习忙不忙,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她若无其事地说还行, 有啊,外面好多混血帅哥哈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人哪闲得住。
她出国的第三年,他问她, 不是毕业了吗,什么时候回国。杨雪霏答,已经在直博了。
她出国的第四年,搬了新家,从那年起,她再无法收到国内转寄来的生日礼物。
而今天,又是多少个年头了呢。
远方的故人又有多少年没有传来音讯了呢。
杨雪霏也记不清了。
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又会被命运推到怎么样的境地。
就像她最初想的是,交换一年就回国。
……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燥热,海晏市公安局鼓城分局一片乱哄哄。
东边菜市场卖菜的阿姨称菜的时候多算了五毛钱,西边居民楼里的婆媳因一句话大动干戈,南边楼上邻居在家里跳绳吵到了楼下,北边饭店里有人假装上厕所偷逃十块钱饭钱……
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
接警台前,一位年轻的一级警员双手合十,偷偷祈祷道,上天啊,如果我有错请惩罚我,而不是让我在大爷大妈中拉拉扯扯,信女愿意一周茹素,只求能够获得片刻清静。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来电提醒,她两眼一黑,心说,信女要撤回刚才的祈祷,信女愿意终身待在派出所,只求不要回到那个外勤不是巨人观,就是碎尸现场的地方。
她哭丧着脸接起电话,“喂?”
“好消息,你可以回来了。”
“这算什么好消息。”
“这回真是好消息。”程一源兴奋地说:“723绑架案破了。”
赵琳震惊,“破了,怎么破的?人和尸体不是一起人间蒸发了,什么证据都没有吗?”
程一源神神秘秘地说:“谁说没证据了?你忘了那个上山采药的老太太了吗?”
“她?”赵琳疑惑地说:“驰队都通知她来询问多少次了,她不是死活不肯指认,坚称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吗?”
程一源兴奋道:“她现在愿意指认了,她果然什么都看到了!多亏了河清来的专家组!”
赵琳“哦”了声,“虽然这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我宁愿每天在这里给大爷大妈调解,也不想再回去看尸体了。”
“哎呦,还看什么尸体,回来看美女。”
赵琳“啧”了声,“你上次也是这么骗我的。”
结果,她兴冲冲地跑回去一看,只见到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程一源还在旁边贱兮兮地给她递相片,说,快干活吧,真没骗你,人生前确实是美女,KTV一枝花来着。
程一源急得拍大腿,“你咋还不信呢。”
赵琳“呵呵”两声,“我信你个鬼,你上次说的美女是具腐烂的尸体,上上次说的美女是局长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儿,上上上次说的美女是戒毒七次都没成功,被摧残得只剩骨架的骷髅。”
“我这回真没骗你,你今天没来不知道,咱们整个分局都沸腾了。各个都抢着要去保护她呢。”
“保护她?”
“是啊。”程一源说:“人家是犯罪心理学专家,一来就主导破了案,但犯罪嫌疑人不是还有两个在逃吗,而且最近确实不太平,局里很重视,担心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交代,就给申请了特殊人身安全保护令。”
赵琳惊叹,“哇哦,这么厉害。”
“何止呢。”程一源捂住话筒,左顾右盼了一番,才神神秘秘地说:“连驰队都一见钟情了!”
这话赵琳是万万不信的,“切,我还以为你这次终于没骗我了,原来又是满嘴跑火车。就驰队那样子,怕是天仙下凡都入不了他的眼,更别提什么一见钟情了,你就扯吧。”
程一源急眼了,“我骗你干嘛,可不就是一见钟情吗,都没见到面,就看了张照片,驰队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还和咱们抢着去保护人家……”
赵琳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还以为自己在听戏呢,唱戏都不带这么离谱的。
正听到关键部分,电话那头就忽然歇了声,她赶紧问:“然后呢,驰队真这么说啊?”
程一源哆哆嗦嗦道:“驰……驰队。”
下一刻,电话那头传来冷冽的男声,“好奇心这么重?下次现场勘验,就你去了,好不好?”
赵琳欲哭无泪,她能说不吗。
挂了电话,她越想越是来气,都怪程一源胡说八道,害她遭到飞来横祸。
程一源发誓,他真的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
时间倒回今天早上。
这是专家组到达海晏的第一天,鼓城分局局长对此高度重视,要求大家不要整天一副死人样,要展现出大家的高度热情和欢迎。
和众多同事一样,程一源只敢在心里吐槽,但所有的无语都在八卦消息率先到达的那一刻消散殆尽。
无他,颜值即正义。
作为深受局里工作强度毒害,苦于找不到对象的男青年之一,程一源一听说专家组来了个清冷挂的大美女,少男心那叫一个蠢蠢欲动。
可惜,还没来得及一睹芳容,他就被带去出了个任务。
车上,程一源忍不住和男同事八卦,“你听说了吗,专案组来了个清冷挂的大美人,多伦多毕业的心理专家,那履历丰富得够我做咱们一个队的简历了。”
男同事说:“听说了啊,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名副其实,我看他们那些留学生都水得很。”
副驾驶传来淡淡的男声,“都很闲是吗?谁晚上有空加班?”
他们看了对方一眼,霎时闭嘴。
好不容易勘验完现场,还有半小时就到下班时间,案发现场离鼓城分局尚有半个多小时的车程,按理说,他们可以就此各回各家。
但碍于直系上司在场,且他是位不折不扣的加班狂魔,没人敢提下班的事,只得老老实实跟着他回了分局,再做打算。
也是在回程的路上,他们才有空看手机,这一看不得了,专案组到来后不过短短一天时间,他们费心数月毫无头绪的723绑架案,居然有了关键性突破。
破案自是振奋人心的,但此时让他们更惊喜的是——
“我去,这么邪乎,那老太太怎么忽然就愿意说了?”
“她到底和那老太太说了什么,就一小时的工夫。”
在这些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里,八卦是唯一的调味剂,他们忍不住又开始叽叽喳喳。
“美女肯定都有对象了,又是心碎的一天。”
“心碎啥心碎,就算没对象也看不上咱们啊,一个月就挣这么仨瓜俩枣的,还天天忙得不着家。”
“这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吗,万一没对象,再万一看上我了呢。上头保护令不是下来了吗,也不知道派谁去保护。不行,我也得赶紧申请去。”
吵吵闹闹了一路,好在那位这次没有发声,他们好不容易赶回了局里,却得知人刚走的消息。
程一源挎着脸,“不是吧,下班这么准时的吗,那我不是明天才能见到了,我还想看看到底长什么样呢,听你们说得神神乎乎的,又是清冷高智,又是温和疏离,我还真没有画面感。”
有人悄悄说:“我手机有照片,不过比较糊。”
“快打开来看看。”
然后一群人又开始哇哇啊啊地喊起来,那语气别提多夸张了。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我明天看到她该叫她什么好呢。”
“杨同志?杨老师?杨专家?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还是连名带姓地喊她,直接叫雪霏会不会太没礼貌、太轻浮了?”
“我要申请去保护她,上次驰队答应我要补偿我的……”
说曹操,曹操到,路过的人忽然顿住了脚步,众人鸦雀无声,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说你不是要申请吗,这不,机会来了,去说吧,没人和你抢。
良久,才听到他问:“你们刚刚说什么?”
仔细一听,声线居然是颤抖的。
刚才说话那人下意识立正,弱弱地道:“驰队,我说我想去保护她,您可以帮我向吴局申请吗?”
“上面那句,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杨雪霏。怎么了吗?”
第42章 别来无恙
吴局长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不由叹了口气。
他和驰朝的父母算旧识了。
当年驰朝要考公安局,驰朝父母也曾无奈地问他,这工作危险性大不大。
说起这个打小成绩优异、从不让人操心、却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忽然头脑发热、性情大变, 并且八头牛都拉不回的儿子,他们也是百般叹气。
吴局长如实回答, 具体岗位具体分析, 危不危险要看他是想老老实实地在派出所的户籍窗口当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民警,还是要行走在刀锋上,在一线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
驰朝父母那叫一个愁眉苦脸, 说我们哪知道他想干嘛,以前也问他以后要做什么,他敷衍地说要继承家业,把他们老驰家发扬光大, 谁知道现在忽然抽什么风。
劝驰朝回心转意, 他也只是淡淡地说,老驰家不是已经在你们这发扬光大了吗, 还有我什么事。
驰朝专业不对口,只能考三不限岗位。他报考那年,三千多人报考, 只招录一人。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也不为过。
驰朝父母心存侥幸,万一他没考上呢。
终是事与愿违。
那一年, 驰父在欧洲一展宏图,挣得盆满钵满, 这个来自东亚的商人一度在海外的富豪榜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终是为人父母,爱子心切。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他们也不会在最声势浩大、意气风发之时, 又将大部分工作移回国内。
要他们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总在某些不该固执任性的时刻,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固执和任性的儿子,若是没有他们兜底,怕不是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作为海晏的纳税巨头,他们企业一年纳的税覆盖整个海晏公务员开支都绰绰有余,是以,他们才有底气放任驰朝闯荡。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事都是小事。
这些年来,驰家父母早就看开了,就家里挣的钱,驰朝再生个十个八个都挥霍不完,他们也还年轻,还能折腾,没必要要求他这么早继承家业。
驰朝是什么时候性情大变的呢。
在张婉娴的回忆里,那是杨雪霏走后的第二年。
在他和杨雪霏一拍两散之前,驰朝早同他们说过,大三要去国外交换的事,张婉娴无所谓,只问了一嘴要去哪。
驰朝也不确定,说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都有可能。
那时,张婉娴还不知道他们早已暗度陈仓,好笑道:“你说的都是心理学专业名列前茅的大学的国家,要是你们两情相悦,我和你爸肯定双手双脚赞成你去。但雪霏明显对你没意思,你也要想想你自己吧,总不能一辈子围着人家转啊。”
犹记得他认真的神色,“我为什么不能一辈子围着她转?”
张婉娴又好笑,又无奈,最后摇了摇头,“行行行,你想去就去,随你怎么折腾。”
折腾来折腾去,好生生一个开朗爱笑的少年,变成这副阴郁低沉的模样。
虽然他的开朗爱笑本就只对人,不对事。
也是,开始只说去交换一年,数着日子三百六十五天,少一天就多一点盼头。可临了没看到人,隔壁别墅倒是住上了陌生的房主。
林珍早把他们拉黑了,他们不敢开口问她,也不敢开口问驰朝,生怕刺激到他。
遥记得东窗事发那天,着实是兵荒马乱。一开始以为是大喜事,中途却出了大岔子。
驰朝忽然说喜欢上别人了,不愿意陪杨雪霏去交换了,要分手,不说他们不信,连林珍也不信。
但杨雪霏哭得稀里哗啦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容不得他们不相信。
林珍气得浑身发抖,把他们一家人都轰走了。
那年情况紧急,又在气头上,没法细想。
时间久了,大家后知后觉,此间八成另有隐情。
但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呢。
当事人已经以行动,决绝地表明,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
他们俩闹掰了,两家的父母自然也掰了。
张婉娴时常想起那年盛夏——
小驰朝在院子里洗澡,杨雪霏爸爸妈妈抱她过来玩。
几步路都懒得走的小杨雪霏,为了躲懒,不惜偷奸耍滑,每次走路都故作摇摇晃晃、慢慢吞吞。
可一看到小驰朝就露了馅,她匆匆忙忙地从林珍身上跳下来,跟个小旋风似的就飞到了小驰朝身边,好奇地打量。
家长们都被萌到了,摇头开玩笑说,这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要是以后能看对眼,那就再好不过了。
想起往事,张婉娴总感到惋惜。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有一天,婚事没结成,还结成了仇人。
杨雪霏这个名字成了家中心照不宣的禁忌,没人敢在驰朝面前提这三个字。
海晏公安局鼓城分局,局长办公室。
吴局饶有兴致,“你说的是哪一个?”
“杨雪霏。”
吴局意外地挑眉,而后笑眯眯地问:“哦?就是那群毛头小子口中惊艳四座的那个犯罪心理专家?”
驰朝没答话,反问道:“您就说同不同意吧。”
这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吴局摇了摇头。
吴局当然不相信,他会对所谓的美女一见钟情这种离谱至极的谣言。
想到那张几乎堪称完美的履历,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小驰,你今年的审批可能下不来了,你要知道我们身份特殊,本来两三年能出去一次都是奢望,你还每年都要出去。要不是看在你父母的面子上……”
他不耐烦听这个,“下不来就算了,我今年不去了。”
吴局笑眯眯道:“真不去了?”
“嗯。”
“行。”吴局说:“那这杨雪霏的特殊人身安全保护令就由你去执行,这也是件要事,你其他的事情先缓缓,分给手头的人去做。”
他鞠躬,“谢谢吴局。”
忽然就这么懂礼貌了。
吴局笑了笑,挥挥手,“行了,去吧。”
他转身就走。
次日早上。
赵琳值了一晚上夜班,正打着哈欠,蹲在大门口吃早餐呢,远远看到一道步履匆匆的人影。
她迅速吞咽,下意识站起,立正,字正腔圆道:“驰队早!”
“嗯,早。”
赵琳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人在她面前停下了。
四目相对,气氛诡异。
她没话找话,结结巴巴道:“驰队,你昨晚出外勤了吗?怎么黑眼圈这么重?”
“黑眼圈很重?”
她以为重点在前半句,却听他回了后半句,下意识“啊?”了一声,“是挺重的,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半小时后。
赵琳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就看见程一源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地跑了过来,满脸写着“我知道八卦,快问我”。
赵琳看了一眼,收回目光,提起包就走。
程一源急了,反手掩上办公室的门,“你猜我刚刚看见了什么?”
赵琳往外走:“我不想知道。”
程一源也不气馁,拦着她,自说自话道:“我刚刚在洗手间碰到了驰队。”
“哦。”
“他居然在照镜子。”
“哦。”
“还问我他黑眼圈看起来重不重。”
赵琳停下了试图往外的脚步,“你的意思是?”
“对。”程一源拍了拍手,“就我昨天和你说的,你忘了?”
赵琳半信半疑地摸下巴,“虽然驰队的表现是有些反常,但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程一源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这你就不懂了吧,相信我,男人最懂男人。”
赵琳“切”了声,“拉倒吧你,昨天被你害得不惨,今天又想来害我。走了。”
“别啊,没人陪我八卦,我这急得抓心挠肝的。大不了下次现场勘验,我替你去。”
“真的?”
“真的。”
赵琳狗腿地拉着他坐下,作势同他促膝长谈,“我们在这妄测,一点实质性的证据也没有。我还是觉得驰队没这么容易一见钟情。”
“退一步讲,就算他真的一见钟情了,虽然他有着英俊的外表和雄厚的身家,但同时他也有冷漠的表情,和无趣的灵魂。人家可是海外名校留学归来的白富美心理专家,还是博士呢,自己又不差钱,哪受得了这个委屈。”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的一见钟情并且决定付诸行动,他也没机会啊!专家组是在海晏各个分局轮班的,这保护令也就开到人家离开咱们分局为止,到时候就轮到别的分局保护了,咱们总不好越俎代庖,就几天时间还能天雷勾地火……”
程一源觉得有几分道理,不自觉跟着点头。
就在这时,半掩着的门忽然开了,短短一日就梅开二度,两人顿时噤若寒蝉。
“驰、驰队。”
他简单直接,“专家组在我们分局待多久?”
看来至少听到了一半,赵琳欲哭无泪,愤愤地剜了程一源一眼,你是不是专程来害我的!
程一源讪讪地说:“这个我还真不清楚,都是道听途说的。”
赵琳小声道:“好像最多就待两三个月吧。”
驰朝又问:“每天的工作时间?”
程一源和赵琳面面相觑,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一源先开了口,“这个我们不是很清楚,要不您今天看到杨老师,加一下杨老师的微信,亲自问问她?”
他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抬步往自己办公室去了。
程一源昨晚就知道有一部分工作即将要交接给他,被迫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此时天色尚早,还没到早班的时间点。
暗无天日的走廊上空空荡荡的,程一源听着皮鞋回响的余音,看着他立体蓬松的黑发、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衣领,心里生出了几分古怪。
“驰队。”他终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拐弯抹角地问道:“您不是很忙吗,怎么还有时间去保护杨专家?”
“不算忙。”
程一源的嘴角抽了抽,不算忙给我交接那么多工作,你是不算忙了,有没有人管管我的死活。
槽点太多,他选择暂时撤退,找个人吐槽一下。
“驰队,我忽然想起来,赵琳托我去给她买个早饭来着,趁现在还没到早班时间,我能先去买个早饭不?”
驰朝站定,回眸看他一眼,淡声道:“饿着。”
程一源不知他的鬼话早就被识破,嘴上一噎,心想一定要跟赵琳说,她爱戴的驰队是多么丧尽天良、泯灭人性、压榨手下。
驰朝看着他五颜六色的表情,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算了,去吧。”
程一源马上表演川剧变脸,“得嘞!”言罢拔腿就跑,生怕赵琳已经走了。
驰朝的耳根子终于清静下来了,他反手推开办公室的门。
温暖的晨光顷刻洒向了阴湿不见天日的走廊,他几乎是立刻呼吸一紧。
背对着他的人体工学椅,正面向着几乎占据了半张墙的透明防爆玻璃。
下一秒。
不知待了多久的人终于被他惊扰似的,脚尖一点,转动了椅子。
驰朝下意识握紧了门把。
昨天还在照片上的那张脸出现在眼前,朝他微微一笑。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驰朝品着这四个字,舌尖渐渐感到苦涩。
他们就这样看向彼此,不同的是——
一个身居低位,但微笑从容。
一个居高临下,却面色紧绷。
杨雪霏没急着催他,定定地看着他微笑。
万籁俱寂。
驰朝只能听到自己不怎么平稳的呼吸。
忽然间,走廊尽头传来喧嚷声,由远及近,走廊尽头一群大男人勾肩搭背地快速逼近。
没几秒,他们路过门口,纷纷停止了脚步。
这群年轻刑警里有个人叫关越,硬质肩章上和驰朝一样的二杠一星分外醒目。
他这人插科打诨惯了,再加上他和驰朝有着过命的交情,从不把驰朝的冷脸当回事,有他在的场合,气氛总是格外活跃。
程一源之所以清楚驰朝要去保护杨雪霏,是因为工作上需要交接,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压根没听到半点风声。
眼见两人疑似僵持的场景,他们各自脑补了一出大同小异的闹剧——
杨老师人生地不熟走错了办公室,一不小心坐到了他们局里最冷酷无情还有严重洁癖的黑脸阎王的座位上,被他当场撞破。
众人毫不怀疑,他下一秒会把人家从座位上赶走,然后当着众人的面,打电话让人送把新的过来。
关越马上打圆场,“杨老师也在呢,我是关越,咱们昨天见过的。这是我们驰队,驰朝。”
她朝驰朝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驰队。”
关越纳闷极了,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这杨专家昨天冷冷淡淡的模样,和今日可谓是两模两样。
说实话,昨天他看到杨雪霏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脸,心里还冒出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这人的表情和驰朝也太像了,如出一辙的“别烦我,别惹我,别和我说话”,简直不敢想,要是这两人看对眼了,会有多诡异。
这念头一闪而过,不存在任何可能性。
那年311特大爆炸案,他和驰朝命悬一线。
他哭丧着脸,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和女神表白,说起他和女神的点点滴滴就没完没了。
又随口问驰朝,这辈子还有没有什么遗憾,还没有未了的心愿。
本没指望他回答,却听他说有。
也是在那时,关越才知道,这个不近人情,对什么事情都不冷不热,明明是公子哥却一意孤行非要做刑警的人。按理说该满腔热血,他工作起来确实出了名的拼命,但要说热血,还真的看不出来,仿佛只是在日复一日地重复什么执念,原来他真的有自己的执念。
那一刻,爆炸声起,火光漫天,他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关越忍不住问他,如果今天他们走不出去了,他会感到后悔吗。
后悔因为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或许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他却因此葬送了性命。
……
这一刻。
关越想捂住驰朝的嘴,让他不要吐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语,人家昨天刚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要是他当场将人气跑了,吴局非得宰了他不可。
思及此,他马上转移话题,不给驰朝开口的机会,“杨老师,昨天太仓促了,还没来得及添加你的联系方式,方便加个微信吗?”
杨雪霏几不可察地看了驰朝一眼,才道:“当然。”
她一打开微信二维码名片,一群大男人就跟狼见到肉似的,你拥我挤地往前走,“我也要加,我也要加。”
驰朝深深地看着她,她像全然没注意到似的,低垂着眼,笑着同他们说话。
“警官,你叫什么名字,我备注一下?”
“为什么叫宋赵振,好有意思的名字,是因为爸爸姓宋,妈妈姓赵吗?”
“这是你的私人号吗,头像拍得真帅。”
……
驰朝看着那张红唇开开合合,没一句是他爱听的。
她被面前耍趣的男人逗得一乐,很给面子地嫣然一笑。她夸别人有趣,说你说话真有意思。她全然忽略了他的存在。
有人自告奋勇,“杨老师,局里的保护令马上就下来了,你不介意的话,我能跟局里申请保护你吗?”
驰朝盯着她的唇。
她扯了扯唇,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道:“你来晚了,我听你们吴局说,我的保护令派给你们驰队执行了。”
那人马上反驳,“假消息吧,驰队都忙成陀螺了,怎么可能有空。之前有个重要证人需要保护,局里派他去,他问吴局,他看起来很闲吗。”
闻言,她食指勾起,虚遮着唇,轻笑了两声,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那人挠挠头,不明所以。
驰朝手指一紧,开口道:“这次我同意了。”
众人没想到他会忽然开口,更没想到居然确有其事,纷纷惊掉了下巴。
有人觉得是一举两得,面前的人绝对二话不说就同意,于是理直气壮开了口,“驰队,局里真派给你了啊,你这么忙,哪有空啊,我最近没什么事,要不我替你吧?”
闻言,杨雪霏也抬眼,饶有兴致地看他。
驰朝不想叫她看出什么,淡淡道:“所里分配什么,我就做什么,命令都下来了。”
这话便是拒绝了。
这话若是旁人来说,还有几分可信度,但从驰朝口中说出,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如此“逆来顺受”,但众人还是很快接受了这个既定的事实。
有人提议道:“诶,驰队,那你要不要也加一下杨老师的微信,不然你们怎么沟通?”
这次,杨雪霏没有主动拿出手机。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用眼神交流着,咋回事啊到底,驰队是不是已经把人给得罪了,那这保护令到底还执不执行啊。
驰朝说:“不用。”
众人呼吸停滞,生怕这两人当场起了争执,届时难以收场。
杨雪霏笑说:“是不用,你们驰队已经有我的微信了。”
她说的是“你们驰队有我的微信了”,而不是“我有你们驰队的微信了”,其间隐隐约约蕴含的深意,让人忍不住细究。
关越问:“驰朝加你了?今天吗?”
杨雪霏把问题抛给驰朝,“我也忘了,你问问他还记得吗?”
关越不知道为什么两人面对着面,还要通过中间人来传话,也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答案为什么能忘记。
“记不清了。”驰朝说。
杨雪霏只是笑,乐不可支的样子。
气氛更古怪了,有人想到了其中关联,“杨老师,你和驰队早就认识啊?”
“嗯啊。”她说:“老朋友了。”
可一点都不像啊,没有朋友久别重逢的惊喜和说不完的话,只有诡异到不能再诡异的气氛和几度凝滞的空气。
又有人问:“老朋友?是同学吗?杨老师原来也是海晏人啊。”
“也算是同学吧。”
杨雪霏模棱两可的回答,给众人留下了无限想象的空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算是。
想到驰朝的一反常态,众人的心中同时涌现了一种猜测,这两人的关系怕是没有这么简单。想到自己刚刚对待美女的殷勤态度,他们心中发怵,不会这么倒霉吧。
只有关越这个嘴替在问:“也算是?小学同学吗,还是中学同学。”
驰朝也看着她。
她没有任何隐瞒的意图,“严格来说,从幼稚园开始就是同学了,我们认识二十来年了。你说对吗,驰队。”
驰朝没法不去猜测她的用意,她提起往事又为何如此云淡风轻,云淡风轻得就好像那些不起眼的往事,早已经随风消逝了很多年。
驰朝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倒是关越一惊一乍道:“认识这么久了啊,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啊,驰朝。”
关越已经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对方的身份,她就是驰朝那个临死前还在念叨的初恋白月光,再无其他可能。
驰朝这家伙也太不争气了,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忽然跟被毒哑似的,还得靠他出马扳回一局。
不争气的某人出口道:“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杨雪霏漫不经心道:“不久前人才引进回来的。这次公差来海晏,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驰朝“嗯”了声。
关越听这对话,简直两眼一黑又一黑,他忙道:“哈哈,是挺巧的,杨老师这么多年没回来了,海晏这几年的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啊,有空让驰朝好好带你去逛逛。”
杨雪霏笑了。
那笑容在驰朝眼里意味深长极了,他心中懊恼,心想关越这个蠢货,三两句就把他卖了。
关越没发现自己话语中的漏洞,还朝驰朝得意地扬眉。
说话间,已经到了工作时间,人群渐渐散了。
这时,无功而返的程一源也找了回来,他人未至,声先至。
“驰队,我问到了!专家组这次来海晏半年,在咱们局待两个月左右,工作时间说是和咱们局里白班时间一致,但人家不用打卡,实际上想几点……”
那邀功似的声音顿时停住,“驰、驰队,杨、杨老师也在啊。”
驰朝已经可以想象,经过这短短的半个小时,他会给杨雪霏留下多么居心叵测、贼心不死的不良印象,他无奈解释。
“嗯,不用拘谨,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和杨老师是老朋友了。”
程一源脑子一抽,脱口而出,“那你怎么不自己问她。”
在驰朝的死亡凝视下,程一源讪讪地改口道:“是老朋友啊,难怪您百忙之中,还这么积极主动地提出申请……”
他的本意是,帮驰朝做这个人情。
有些话从第三人口中说出,才显得难能可贵,但从驰朝警告的眼神中,他知道自己大概又说错话了。
程一源简直欲哭无泪,幸好这时,杨雪霏专家组的同僚找了过来,他趁乱偷偷摸摸溜走了。
原来不是一见钟情。
至于是旧情难忘,还是爱而不得,就要另当别论了。
程一源坐在马桶上,思考了很久的人生。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是如何凄惨地半夜打着手电筒,满荒山搜寻尸体,又是如何捂着嘴,担着满是尸蛆的尸体艰难前行。
想到驰朝刚才堪称温和的语气,程一源痛定思痛,下定决心要抱住杨雪霏的大腿,能躲一时是一时。
推开厕所的门,不期然撞进镜子里一双通红的桃花眼。
天要亡我!
程一源在心里鬼哭狼嚎。
第43章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你是说, 驰队哭了?”赵琳的语音发来。
程一源打字回:【对,我都快吓晕了,还以为要被杀人灭口了, 你差点就见不到我了,知道吗!】
赵琳回了一串省略号, 压根没信:【睡了。】
除了赵琳, 程一源只和另一个要好的同事说起此事,那位同事同样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态度,但相较之赵琳, 要委婉得多:【你看错了吧。】
程一源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在那双堪称漂亮的眼睛里,他见过不耐,见过愤怒, 见过轻蔑, 见过淡然,可唯独没见过那样的脆弱。
又似乎不止是脆弱, 那一眼短过电光石火,他没来得及读懂。
本以为抱大腿是个辛苦活。
没想到,杨专家压根没有他们口中那么冷淡, 她不仅主动问他平时工作忙不忙, 加班多不多,还主动问, 要不要给他介绍对象。
给人的感觉如沐春风,又平易近人。
程一源说忙, 海晏人口流动太大了,时不时就有大案要案疑难杂案,加起班来那更是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至于对象, 他倒是想啊,但这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杨雪霏又问:“那你们驰队呢?”
“驰队他就更忙了,他可是咱们局里赫赫有名的加班狂魔,这不是一上班又出外勤去了吗。不过你放心,他下班之前肯定会赶回来的。”
托驰朝的福,局里所有的玻璃都换成了最昂贵的防爆防弹玻璃,毫不夸张地说,他们鼓城分局比公安厅还要坚不可摧。
正因为办公场所如此安全,所以保护令只在非工作时段生效。
听杨雪霏这么一问,程一源想当然地认为,杨专家是想知道,驰队到底能不能按时赶回来,保护她的安全。
却听她漫不经心道:“我是说,你们驰队有没有对象或者发展对象、相亲对象?”
程一源老老实实地答:“没有。他看谁都一副不爽的样子,活像人家欠他几百万……啊不,几个亿似的,局里的女孩看到他就跟老鼠看到猫似的,谁有那心思啊。”
“再说了。”程一源说:“杨老师你不知道驰队他父母多溺爱他,年初省公安厅的领导想招驰队做他乘龙快婿,他父母一下就拒绝了,说驰队年纪还小,不急着结婚,连面都不给安排见。这不是瞎扯吗,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
她似乎只是那么随口一问,八卦一下老同学的情感状况,再正常不过。倒是驰队又是忽然开始注意形象,又是偷偷摸摸抹眼泪。
程一源觉得,事情已经很明朗了。
驰朝果然如他所说,在下班前赶了回来。
给专家组的接风洗尘也安排在了今天。
经费有限,又不能太过寒碜,最后安排在了一家能够享受到内部最低折扣的五星级酒楼。之所以能打折扣,是因为打着驰朝的旗号。
局里人太多了,团建分了好几张桌子。
程一源在杨雪霏主导的审讯组待了一整天,这会儿顺理成章地跟在杨雪霏身边。
一看到驰朝,程一源就朝他挥手,“驰队,这边!”
驰朝是极少参加团建活动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他谁的面子都不给。因其特殊的背景和乖张的作风,他没少被人诟病。
但程一源有种强烈的预感,认为这次不同以往,而事实显然也是如此。
程一源和赵琳一左一右围着杨雪霏,驰朝和关越坐在他们正对面,十余人的大桌各说各的,一吵嚷起来,就只能听清周围的声音。
赵琳第一次看到杨雪霏,心中好奇极了。
“杨老师,听说您和驰队是同学啊?”
“嗯,是。”
杨雪霏的视线垂落在手中的玻璃杯上,那里倒映着的人影手顿了一顿。
赵琳见杨雪霏心情不错的样子,问道:“杨老师是和专家组一起住在酒店吗?”
“我住在家里。”
“哦,对,想起来了,听说杨老师是海晏人。”
“对,但是没和家里人住在一起,我一个人住。”
程一源想到什么,趁机问:“杨老师是单身吗?”
他嗓门偏大,再加上“单身”二字自带吸引力,众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算是吧。”杨雪霏模棱两可地答。
“哦~”赵琳了然,“有发展对象了啊。”
杨雪霏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程一源和赵琳眼神交流,均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一出郎有情妾无意的戏码,他们同情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对面,恰好被撞了个正着。
于是顿时噤若寒蝉,除了这道菜味道还不错,那道菜口味有点重,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一群人吃吃喝喝,吵吵嚷嚷,因为工作原因不方便喝酒,早早便散了场。
保护令的执行者们,按理说,这段时间都将跟随保护对象住在酒店。
唯一的变数是,先前没问清楚,不知道杨雪霏住在自己家,这下可叫人犯了难,若是同性,登堂入室也未尝不可。但作为异性,且都是年龄相差无几的年轻异性,住在一起显然不大方便。
众人面面相觑,你一句我一句,“不然还是跟吴局说,换个女生来吧。”“我觉得也是,我看赵琳就挺合适的。”
赵琳压根不敢看驰朝的表情,连连摆手,“我最近都值夜班,时间上实在安排不过来。”
“哎哟,这有什么难的,调成白班不就得了。我跟你换。”
赵琳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驰朝看向杨雪霏,她看起来没有任何开口的打算,就好像对她来说,是谁都无关紧要。
眼见一群人要自顾自地拍板,他淡淡开了口,“你住在哪?”
杨雪霏说了鼓城分局附近一个小区的名字。
驰朝“嗯”了声,“我在那里有套房子。”拒绝该项保护令发生变动的意思,昭然若揭。
这话自是无人质疑的,众人心说,有钱真好,不会海晏每个小区都有他家的房产吧,这么一想,打工人们的热情皆深受打击。
这个想法在驰朝随手开走该家餐厅的公车——一辆保时捷时,达到了顶峰。
留在原地的众人大眼瞪小眼。
“真的只是同学吗?”
“是吧,刚刚也没怎么见他们说话,看着一点都不熟。”
“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啊,这不是就更不对劲了。”
“诶,总局那蒋宇不也是驰队高中同学吗,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得了吧,我可不敢问,万一传到驰队耳朵里了。”
……
副驾上。
杨雪霏透过中央反光镜观察着驰朝。她的眼神直接,没有一丝一毫的收敛,一如从前。
他显然对此有所注意,神色连同握着方向盘上的手指都是紧绷的,唇角抿着,手脚似乎也很僵硬。
杨雪霏想要试验她的猜测是否准确,但不知想到什么,还是遗憾地停下了动作。
身为一名专业的刑警,驰朝对人的一举一动有着再优秀不过的观察力。他没有错过她虚虚抬起的指节,亦没有错过她不无遗憾的表情。
她刚刚想要做什么呢。
是她先开口说了话,神色自若地同他寒暄,“我们也好多年没见了吧,今天人太多了,还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说话。”
“六年了。”驰朝苦涩一笑。
杨雪霏笑了笑,不无感慨,“已经这么久了啊。”
在很久很久以前,驰朝从来没有想过,和杨雪霏会有无话可说的一天。
其实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也担忧引起她的反感。
他们早就退回朋友的关系,而现在,他怕是连她的普通朋友都不如。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难以直视如此残酷的现实。
多说多错,他没有主动抛出话题。只在晚风吹起她的鬓发时摇上了车窗,“有点热,我开个空调,介意吗?”
她说不介意。
于是,在密闭的空间内,他终于再度尝到了她香甜的气息。如饮鸩止渴。
她和从前全然是两副模样。
从素面朝天到粉妆玉琢,黑漆红底的高跟鞋踩得稳稳当当。他不由想起,十八岁那年,她还不知晓他的心意,那天,她第一次在商场试高跟鞋,没两步路就差点四脚朝天,他急得抱住她。她埋怨了一句什么,而那一刻,他心跳如麻。
她也从全身心依赖他的小女孩,到独立勇敢的大女主。
这很好,他想。
她终于拥有强大的内核,能够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这大概就是,他们分开的意义。
没多久,到了居民楼楼下。
相对无言,驰朝送她上楼。
杨雪霏按下电梯键,问他,“你住在几楼?”
驰朝面不改色地盯着正前方的电梯内壁,“顶楼。”
“你毕业就到海晏分局工作了吗?”她侧头看他。
“嗯,对。”
“叔叔阿姨最近怎么样了,也好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身体还可以。”
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送她进了门,他几乎是立刻道别,转身就走,不想给她留下任何轻浮的印象。
可她忽然牵住了他的手腕,委屈巴巴的语气——
“喂,驰朝朝。”
他瞬间心脏狂跳,差点就要收不住疯狂想要向她摇摆的尾巴。但他只是稍稍回身,无奈地看向她,“嗯?”
她抬眸看他。
“驰朝朝,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他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心跳渐渐平静下来。因为他清楚,杨雪霏口中的喜欢,往往并不仅仅指向爱情,至少曾经是。
下一秒,他果然听到她委屈地问:“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不把我当朋友了?”
驰朝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头昏脑胀,说下什么不可挽回的话。
他艰涩道:“没有,我没有生你的气。”
她不依不饶,“那为什么这几年你都没有联系我,也不再给我寄生日礼物?”
她说起这话的语气,让人梦回十年前,她面对他永远那般理直气壮。
“你搬家了,礼物送不到你的手上。”她没有告诉他新的住址,他思虑良久,料想她终于决意彻底将此页翻篇。
“那你不会问吗?”她说。
他的心头一紧,喉口跟着一紧,“抱歉。”
她“哼”了声,“算了算了,进来再说吧。”
他恍若做梦一般,言听计从地进了门,眼睛却不敢当着她的面乱瞄,只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她说要进厨房给他倒杯水,再切个果盘,他没推拒,问能不能去卫生间洗个手。
“行啊。”她说。
驰朝进了洗手间,除了洗浴用品,以及一个还装着脏衣服的衣篓,空无一物。
他克制地收回目光,却没忍住想起,那年他们情到浓时,他又血气方刚,一晚缠着她弄三回,也是常有的事。
她被缠得受不住了,就在浴室装了个和眼前相差无几的衣篓,神神秘秘地告诉他,里面的贴身衣物都供给他自娱自乐。
驰朝很快制止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回忆。
他没在这里看出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但看着脚上这双崭新的男士拖鞋,还是不由陷入了沉思。
第44章 什么时候表白?
于是有了下面这一句试探——
“在国外待得不开心吗?怎么忽然回国了?”
杨雪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不能回来吗?一定要有理由?怎么我回国你这么不乐意的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有一瞬间,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反复斟酌之后, 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哈哈,开个玩笑, 瞧你紧张的。”
她叹了口气, “这两年,外婆大病小病不断,这不, 最近又做了个小手术。正是因为如此,我前两年就开始有回国的想法了,但碍于学业没结束,忙得焦头烂额的, 实在无力脱身。”
驰朝生出“果然如此”的想法, 想问问她,外婆生的什么病, 住在哪个医院,需不需要帮忙安排。
但曾经顺理成章的“外婆”二字,此时显然已不再合适。
于是接下来所有的“外婆”二字, 加了个限定字, 你外婆生的什么病,你外婆住在哪个医院, 你外婆需不需要帮忙安排。
她似是没有注意到这细枝末节的变化,只长叹了一声又一声。
又问:“我前两天去看外婆, 她还念起过你,说怎么这么久没看到朝朝。”
吴阿妹近年有些轻微的老年痴呆,有些事情时而记得, 时而不记得。
所以,前两天她去看望吴阿妹,吴阿妹偷偷拉住她的袖子,说,朝朝是个好孩子,赶紧趁他年轻好骗,拐回家当仆人。
这话被林珍听到了,她脸一沉,又不好当场发作。
驰朝问:“我去看你外婆的话,方便吗?”
“方便。”杨雪霏说:“我妈今天去出差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一番话,让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坐了没多久,驰朝主动说,天色不早了,他也该回去休息了。
哪有等着主人家开口赶客的道理,驰朝在杨雪霏面前,识趣得可怕。
她送他出了门,他只简单地道了别,叮嘱安全注意事项,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杨雪霏一直在等着他问一个问题,但他显然比她想的,要沉得住气得多。
驰朝朝他,真的长大了啊。
也不知道,若是刚刚她再度牵住他的手腕。
问他说,回去休息?回去哪里休息?这么匆匆忙忙又是做什么?是要上楼敲人家门,给人家递张卡,说你家我买下了,请你现在就出去吗?
他会露出慌张无措的表情吗。
杨雪霏真想知道。
可她只是关门落锁,关上客厅的灯,隐在黑暗的落地窗边缘,默默注视着那辆早已熄火的保时捷。
他上了车,给谁打了电话,然后才再度进入居民楼。
她望着某一处落点,发呆了很久很久,才躺回床上。
次日一早。
杨雪霏一拉开门,就看到蹲在门口的身影。
她打哈欠的动作顿住,讶异道:“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他拍拍腿,站了起来,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殷勤,“昨天听你说每天早上都要去医院看你外婆,我忘了问几点。局里又有任务在,所以我就提早下来了。”
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这才发现他手边拎着的早餐,“给我的吗?”
“哦,对。”驰朝不以为意道:“买早饭的时候顺便给你带的。”
“谢谢。”
到医院的时候,吴阿妹正坐在病床上嘀嘀咕咕。
杨雪霏仔细听了一下,似乎是在骂她的死鬼外公。她心想不好,外婆的记忆已经倒退这么多了吗。
所幸,吴阿妹一眼就认出了她。吴阿妹亲亲热热地握住她的手,“怎么又瘦了?”
又眯眼看向后头身着制服的驰朝,眉开眼笑道:“带对象来看外婆了啊。”
杨雪霏忙说:“不是。”
可吴阿妹没听见,打量着驰朝的肩章,高高兴兴地自说自话道:“还是吃公家饭的啊,不错不错,是个铁饭碗,勉强配得上我们家雪霏。”
杨雪霏朝驰朝投了个无奈的表情,大声解释说:“不是对象!是朝朝啊!外婆你误会了!”
吴阿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驰朝跟着点头,抬高音量道:“我是朝朝。”
吴阿妹打量了他半天,又是欣喜,又是失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是朝朝啊,怎么不喊外婆了,怎么这么久没来看外婆,是不是和雪霏闹别扭了?”
“没有。”杨雪霏扯了扯她的病号服。
吴阿妹不信,“你是不是又欺负朝朝了?”
“没~有~”
吴阿妹没听到,自说自话道:“我就知道,虽然朝朝脾气好,但是你也不能逮着他欺负呀。”
杨雪霏无奈地看向驰朝,却发现他在偷笑。
“对了。”吴阿妹问杨雪霏,“听你妈说,有几个男孩子在追你,你都不大满意?”
杨雪霏还没来得及答话,吴阿妹又笑眯眯道:“朝朝现在吃公家饭了,真不得了,外婆早就知道你长大肯定有出息。”
驰朝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跳。
他以前没少跟着杨雪霏一起看先婚后爱的玛丽苏文,男女主成婚往往有一个先决条件——
某一方长辈生病住院,希望可以看到子孙成家立业。
而此时,这个先决条件显然已经达成。
却听吴阿妹话锋一转道:“身边肯定有不少青年才俊吧,给我们家雪霏做个媒,你办事外婆放心。家里条件好不好不要紧,咱们家里有钱,最主要是人品要好,还有,一定要长得俊。不然生出来孩子丑不拉几的,看着都闹心。”
驰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吴阿妹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不说话了。”
驰朝干巴巴地说:“我尽量。”
吴阿妹当他答应了,笑容满面,非说要好好感谢他不可。找来找去,这是医院不是家里,当然找不到她种的新鲜蔬菜和珍藏的海类干货。
她拍拍脑袋,“瞧我这记性,算了,算了,人老了不中用了。雪霏啊,你下班好好请人家朝朝吃顿饭。外面吃饭不健康,就在家里吃。”
杨雪霏顺着她,“好。”
吴阿妹跟驰朝说:“楼下食堂有种米糕很好吃,你去帮外婆买两块回来好吗?”
驰朝知道她有话要和杨雪霏单独说,二话不说便点了头。
驰朝的脚步声远去,小老太太马上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外婆?”
吴阿妹嘚瑟道:“外婆这一招百试百灵,危机意识给足了,你就等着朝朝来追你吧。”
“……”杨雪霏莫名其妙,“什么百试百灵,外婆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辉煌经历吗?”
“当然了。”吴阿妹抬起下巴,不无得意地说:“咱们村的小芳和阿强就是我撮合的呢,三年抱俩,现在人家娃都上小学了。”
杨雪霏有些头痛,“好啦,外婆你就别操心我们的事了,我们只是朋友。”
吴阿妹露出了“我活着有什么用,连亲外孙女的婚事都帮不上忙”的表情。
杨雪霏无奈,“行行行,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我妈怎么可能和你说有人在追我,我压根没和她说过,也不存在这件事。外婆你这样说,我很尴尬诶。”
“还有,你怎么跟每个人都说差不多的话。”杨雪霏嘀咕。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吴阿妹说。
话虽如此,吴阿妹还是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外婆这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才撒了这么个小小的善意谎言吗。再说了,我外孙女这么优秀又这么漂亮,有人追求再正常不过了。”
“那个小龚医生不就是,每次一看到你,眼睛就挪不动了。”
言罢,吴阿妹又道:“你去问问小龚医生什么情况,到底什么时候能出院啊?外婆再不回去,菜园里的杂草都得长半人高了。”
杨雪霏无奈说好。
她前脚刚走,驰朝后脚就回来了。
不见杨雪霏的人影,驰朝下意识蹙眉,“外婆,雪霏去哪了?”
吴阿妹眯眼笑,“她去旁边找医生了。哎哟,小年轻人真是的,这才多久没见啊。”
被她这么一调侃,驰朝都忘了解释,自己是出于职责需要,他惊讶道:“外婆你……”
“现在知道喊外婆了?”她笑着问。
驰朝一时语塞,耳廓渐渐红了。
“你实话告诉外婆,你是不是也喜欢咱们家雪霏?”
“也,是什么意思?”
“哦,不是和你说了吗,喜欢我们家雪霏的人多了去了。”
吴阿妹拍拍他的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所以你得抓住机会,给你机会你也得中用啊。来来来,偷偷告诉外婆,你准备什么时候表白?”
“我没……”驰朝哑口无言。
“还不告诉外婆呢,外婆都看到了。前阵子你俩去赶海,我看你们半天没回来,去找你们,看到你脸红成那样……”
吴阿妹又开始记忆混乱了。
杨雪霏敲了敲门,才走进来。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这几番来回,已临近工作时间,两人叮嘱了一番,很快离开了医院。
快到鼓城分局的时候,杨雪霏忽然开口,“驰朝,我觉得有些遗憾。”
他的心跟着揪了起来,“嗯?”
“虽说你说没有生我的气,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我们还是朋友吗?”她说:“很要好很要好的那种朋友。”
“当然。”
“可我觉得好像回不去了。也怪我以前太过任性,太过冲动,没有想清楚后果就胡作非为……”
“怪我。”驰朝说:“那事得怪我,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事到如今,谁是谁非,其实早就不重要了。说来说去,无非是当时年少,行事冲动,所行皆非本心。
最后的最后,只能用“错将友情认成爱情”、“以为陪伴就是爱情”粉饰太平,企图挽救这段岌岌可危的友谊。
她问:“那我们可不可以回到从前?”回到没在一起之前。
驰朝想,他错了,或许杨雪霏从来没有变过,至少她还是对他如此残忍。而他亦没有变过,他仍旧甘之如饴。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若是那天他没将心意脱口,他宁愿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同旁人谈情说爱,也好过这些年,连光明正大看她一眼都难如登天。
这想法或许也并不全对。
她的成长有目共睹,想到其中种种辛楚,连他也忍不住落泪。
他们握手言和,像从前无数次小打小闹一样,只需轻轻的破涕为笑,只不过这次隔得久远了些。
杨雪霏问他,“驰朝朝,你记不记得,之前也有一次,我们吵架了好久才和好。”
“记得。”
其实也不过就一星期。
那次说来也得怪驰朝。
杨雪霏上课看漫画,被班主任人赃并获,班主任一翻她抽屉,又找到了十几本漫画。
这本并不要紧,但这十几本漫画都是亲签珍藏版,还都是别人借她的,这下可惨了。
杨雪霏信誓旦旦地跟班主任立上军令状,说这次一定能考全班前十,让班主任发发善心,先把漫画还给她。
又把压力给到了驰朝老师。
然后遭到了他的无情耻笑。
其实他只是没忍住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但恰逢她心情不好,急需找人撒气……
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和好了,可他们都深知,这只是表面现象。他们有过那样亲昵,那样水乳交融的关系,又怎么能做回朋友。
鼓城分局的所有人都在这一天早上跌破了眼镜,八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传播,热度不亚于当初得知,这位桀骜不驯的富家子弟胆敢拒绝公安厅领导抛来的橄榄枝。
大家都觉得奇怪——
“这俩今天怎么有说有笑来上班了,昨天不是还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吗,昨天听他们说是同学,我还觉得奇怪来着,现在看来,真的至少认识二十年了。”
“额,只有我一个人好奇昨晚发生了啥吗,怎么忽然间就。”
“我不止想知道昨晚发生了啥,还想知道,驰队到底在装什么啊,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他在装什么温柔男绅士,刚刚居然跟我说,请我把案卷找给他,是的,他用了请字。”
“何止啊,我刚刚在办公室桌上看到一袋老式蜂蜜小面包,还有各式各样的甜品和奶茶,到底谁爱吃那种甜不拉叽的东西。我们这边一群大男人,我问了一圈都说不是自己买的,除了某人没问。”
“啥??那是驰队给杨老师买的?不早说,我刚刚三两下全干完了。哦豁,完蛋,我不会要被穿小鞋吧。”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没人在意你的死活,我现在只想知道,他俩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同学关系吗?”
有好事者蠢蠢欲动,“要不咱们问问总局的蒋队,还有啊,驰队不是有个大学同学在监察委做技侦吗,问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你推我我推你,场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就在这时,有人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提醒,顿时瞪大了眼睛,一边比“嘘”,一边朝众人出示手机屏幕,大家均不约而同地同他露出一样的表情。
万众瞩目之下,他滑动了接听键。
来人正是刚刚提到的蒋宇,他想从分局借两个人过去用两天。
“哎哟,蒋队,不是我们不帮忙,我们实在也忙得不可开交啊。再说了,这事你得问领导,我的个人意志又不能凌驾于组织的安排之上。”
“你们?”蒋宇敏锐地问:“你旁边还有谁呢,你们一群人不忙着扫黑除恶,聚在一块摸鱼呢?”
仗着蒋宇大概率听不出自己是谁,有人忍不住问:“蒋队,我们驰队和杨雪霏杨专家是什么关系啊到底?”
蒋宇知道专家组莅临海晏,但不知道专家组居然还有驰朝那个多年杳无音信的小青梅。
驰朝这些年越来越闷了,他和他喝过几次闷酒,只知她一去不复返,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蒋宇含糊其词道:“还能是什么关系,不就是普普通通的发小吗。”
有人装模作样道:“我们都觉得他们不是简简单单的发小关系,发小不都是整天打打闹闹你死我活的,谁像驰队似的,又是小心翼翼,又是孔雀开屏。”
“孔雀开屏?”
“可不是吗?前段时间他接连值了一个月的夜班,黑眼圈重得跟什么似的,好几次都住局里了,就那胡子拉碴、脾气暴躁的模样,怨气比鬼还重,我都不好意思跟人说,他是咱们局的门面。现在头发精心打理过,一根胡茬都看不见,连制服都熨得一丝褶子都没有呢。”
有人搭腔:“何止呢,皮鞋也擦得呈光发亮的。也不知道是谁说,上班为什么要穿那种废物东西。”
这么一来,蒋宇可就忍不住了,“可不是吗,这么多年守身如玉,好不容易才见到人,可不得使劲勾引吗。”
众人瞳孔地震,“他俩好上过吗?还是单相思?”
蒋宇的记忆还停留在多年前,驰朝和他的小青梅勾肩搭背、勾勾搭搭,一个一无所知,一个尾巴摇成陀螺,恨不得给她当小狗。
“没好上过啊。”他自言自语地琢磨,“难道发生了我不知道的事。”
有人怂恿,“驰队有个大学同学在监察委做技侦,还有市检的王检也是他大学同学……”
蒋宇和这两人素不相识,无从问起,于是问题又抛回了他们内部。
若不是工作繁忙,实在无力脱身,他恨不得马上飞过去,和大伙一起交流八卦心得。电话那头又有人在催,蒋宇喊了句来了,又依依不舍地对着话筒道,有情报第一时间告诉我。
哪有人会告诉他,众人兴奋完都蔫了,没人敢去问压根不熟的人。
没想到,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程一源被派到监察委技侦部门对接一个贪污受贿的案件,他在驰朝的大学同学面前,超绝不经意地提起,他们分局来了个叫杨雪霏的犯罪心理专家,和他们驰队关系匪浅。
那人马上惊讶道:“他们什么时候复合了?”
于是,这个惊爆消息当即在鼓城分局爆炸开来。
海晏公安局鼓城分局近日抓获了一帮流窜作案的邪教分子,立场之坚定,信仰之虔诚,让人叹为观止。
一帮人接连审讯,嘴皮子都磨烂了,也没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
这帮文化程度平均在小学一年级的农村老太太们,坚信奉献就能升天,死后灵魂不朽,而此刻,显然是神给他们的考验。
局里专门就此案成立了专案组。
处于八卦中心的两位主人公,不知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他们作为专案组的骨干成员,从早到晚审讯了一天。
老太太们又是撒泼打滚,又是哭喊警察要刑讯逼供了,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直到下班时间,仍旧一筹莫展。
驰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杨雪霏反过来安慰他,说这种案件要一步一步击垮他们的心理防线,一天两天一无所获再正常不过。
驰朝哪能不知道这些,只是这案件一天不破,就要她劳心费神一天。这一天下来,她忙得连一口水都没喝,下唇都有些轻微起皮了。
杨雪霏接连看了两次时间,“走吧,我要回去了。”
是该累了。
驰朝拿起车钥匙就走。
两人一路往外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几乎所有人都在似有若无地打量他们。一注意到他的视线,就马上收回目光,只是那唇角莫名勾起的邪恶笑意,怎么也收敛不住。
驰朝真不知道这群人怎么回事,平日里到了下班时间没走,一个个鬼哭狼嚎,有的叫“组织欠我一个对象”,有的喊“组织欠我加班费”,没一个有好脸色。
今天倒稀奇了。
“你有没有觉得他们有点奇怪?”驰朝问。
杨雪霏系上安全带,“我和他们不太熟,不知道他们平时什么样。”但从他们的表情,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真相。
到了小区门口,杨雪霏说要先去超市买菜,作为贴身保镖,驰朝自然得随行。
她直奔果蔬区,挑了洋葱、西红柿、青椒、胡萝卜,又到海鲜池,开始捞虾和小章鱼。
“袋子再帮我拿一个。”她说了一遍,他在走神,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他一边撕开塑料袋,一边心不在焉地想,她不喜欢吃洋葱,那这顿饭是做给谁的。
想到吴阿妹早上的命令。不可否认,他的疲倦一扫而光。
杨雪霏哪有那么听话。
会不会不仅仅是因为吴阿妹的命令呢。
正如她所说,他们和好了,和从前一样,会是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而在从前,他们同吃同住,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那会重蹈覆辙吗。
他已经开始犹豫了。
“你发什么呆呢,快把袋子打开。”她捞着活蹦乱跳的鲜虾,把手伸很远。
“哦哦。”驰朝回过神。
事实证明,他好像自作多情了。到了家门口,却见杨雪霏没有邀请他进门的打算。
这下好了,不用犹豫了。他碰了个闭门羹,灰头土脸地离开。他没有上楼,而是原路返回,回到车上。
天色渐渐暗了,路灯亮起,熄火的车辆隐在阴影处。
此刻是下班高峰期,又是饭点,归人和外卖小哥皆行色匆匆,脸上全是生活的疲惫。
一个手捧鲜花的年轻男人出现在楼下,瞬间引起了驰朝的注意。
第45章 撮合
驰朝并没看清男人的脸, 但从其与自身相差无几的体型来看,料想气质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不是爱好八卦的人,随意瞄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下一秒, 想到什么,他眯了眯眼, 犀利地扫了过去, 只捕捉到对方的背影。
这个身影,曾给驰朝留下过极其深刻的印象。
他当即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没见着人, 只看到缓缓上行的电梯信号。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显示屏,3、4、5、6……直到停在他预设中的楼层。
不知过了多久,他退回了车旁。
仰望着夜色中亮起的那团灯火,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
偷窥别人的幸福时, 既没法抑制地生出不甘和不该有的怨念, 又尝到苦涩和不可名状的嫉妒。
也是在这一刻,他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一个残忍的现实, 不管多么用力地粉饰太平,隔着时光的沟壑和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往,一切都只是奢望。
就比如说, 曾经的驰朝甚至可以连门都不敲, 堂而皇之地进她家的门,被千赶万赶, 还死皮赖脸地赖在原地,光明正大地盯着她和别的男生。挤到他们中间也未尝不可。
可现在的驰朝, 只能在煎熬中,度过这个凉风拂面的夜晚。
他数着时间,度秒如年。
想了很久的措辞, 他忍不住冠冕堂皇、欲盖弥彰地打字问:【刚刚有一个拿花的男的上了你那层,是你邻居吗,他刚刚在楼下鬼鬼祟祟的,看起来很可疑。】
消息一发出,他当即提了口气。
却听到背后传来疑惑的女声,“你在这里啊,难怪刚刚上楼没找着你,你站这干嘛呢。”
他道貌岸然地解释说,没有贴身保护,已经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安全隐患,在其他时间必须加大排查力度,观察有没有什么可疑人员出入。
杨雪霏这才看到消息提醒,“鬼鬼祟祟,谁啊?”
又想到什么,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说陈群吗?他也住在我那层。”
驰朝没忍住,“那束花是?”
杨雪霏不以为意,“给他老婆的吧。”
驰朝差点没按捺住唇角,“他结婚了?这么早?”
“不知道有没有结婚,好像是订婚了,前两天在电梯碰到他们,有听他们提了一嘴,我当时没仔细听。”
驰朝战术性咳嗽了两声,“你刚刚上楼找我了?怎么了吗?”
“你吃饭了吗?”
“没有。”
“哦,那到我家里吃吧。”
“嗯?”刚刚他走的时候怎么没叫他,要是他吃过了,那可怎么办。
“好多年没做中餐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刚刚做了一下,感觉还行。你不嫌弃的话,我们先上去吃饭吧。”
驰朝哪敢嫌弃她啊,一听到这话,刻在dna里的恐惧便油然而生了,生怕她在话里话外给他埋了什么雷。
然而没有。
色香味俱全,连温度和火候都把握得刚刚好。
朝朝小弟那是识趣地夸了又夸,不吝于所有溢美之词。
雪霏大王还是那个一听吹捧就不知道天地为何物的雪霏大王,虚荣心极度膨胀。
她状似不经意道:“是吗,在加拿大时,我那群留学生同学也这么说,我还以为他们为了吃中餐哄我呢。”
驰朝竖起大拇指,说是真的好吃。
至少比起从前,那是进步了不知多少。
杨雪霏自己没吃几口,兴致勃勃地打开外卖软件,“那我买点排骨回来,炖个汤,明天带给外婆吃。”
第二天早上。
吴阿妹不知道这汤是杨雪霏做的,在杨雪霏的计划中,她将在吴阿妹赞不绝口地问起是哪家大厨的手艺时,自然而然道,是你外孙女我做的。
然而——
“这汤哪里买的?”吴阿妹砸吧砸吧嘴巴,问道。
“我……”
吴阿妹继续说:“不好喝。”
杨雪霏没忍住问:“哪里不好喝?”
“不好喝就是不好喝,味没去干净,肉也放多了。”
杨雪霏看向驰朝,他虚虚地举起双手投降,小声道:“我没骗你,我真觉得味道很不错。”
这个世界上,大概也只有味觉失灵的留学生和驰朝,会这么发自肺腑地认为。
没多久,吴阿妹就把杨雪霏支开了,让她去找医生问问情况,只留驰朝在原地待命。
吴阿妹笑眯眯道:“朝朝啊,外婆昨天和你说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嗯?”
吴阿妹急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表白的事,还没有开始准备吗?外婆可是很看好你,才提点你的。”
又小声嘀咕道:“怎么磨磨唧唧的,还没小龚医生干脆。”
驰朝没听清楚,“外婆你说什么医生。”
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让吴阿妹不无遗憾,她一点也不心虚,理直气壮道:“没什么。”
看着病床上的主治医师信息,驰朝联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推门走了出去,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口,恰好听到那位男医生向杨雪霏发出晚饭邀约。
而她说:“该我请您吃饭才对,我都听我外婆说了,要不是多亏了您……”
其中关联显而易见——
吴阿妹不止向他一个人抛出了橄榄枝。
驰朝不动声色地回到了病房,只说刚刚去接了个电话。
吴阿妹知他工作繁忙,不疑有他。
心里又忍不住对比,朝朝是知根知底、体贴入微又一往情深、但小龚医生也不错。
医生嘛,要是雪霏有个头疼脑热的,马上就解决了。小龚医生跟她这个陌生的老太婆说话都耐心十足,照顾小孩应该也不在话下。
驰朝听不到她内心的小九九,但大致也能猜到,她的所思所想。
他佯装不经意地提起,前段时间他们局里破了桩大案,一个男医生捅了自己老婆一百多刀,刀刀不致命,硬生生吊着人家的气,折磨了一星期才给人弄死。
理由吗,自然是出了轨,看不惯原配了,想要谋财害命。花花世界诱惑太多,更何况医生这种职业,每天都要和一大堆患者及家属打交道,有些不讲医德的,甚至借着职务便利,追起了患者家属。
这下可把老太太吓得够呛。
杨雪霏回来看到吴阿妹,吓了一跳,“外婆,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不会是喝汤喝坏肚子了吧?”
说罢,就要摇铃叫小龚医生过来。
吴阿妹现在连面都不想让他们见,急忙阻止道:“外婆没事,就是在病床上坐太久了,不太舒服,你晚上下班推我出去走走。”
杨雪霏提醒说:“可你不是让我约……”
女婿预备役已经排除了一个,现在只剩驰朝这个绝佳人选了。吴阿妹悔恨万分,心想做人果然不能太贪心。想来想去,还是知根知底的朝朝最好。
吴阿妹忙道:“哎哟,让你晚上过来你就过来,外婆等你。”又用眼神告诉她,小龚医生那边我去说。
杨雪霏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依旧百依百顺,“行行行,不过等我过来应该已经八点多了。”
和医院的一波三折相比,鼓城分局可谓是上下齐心、水到渠成,大伙都达成了共识——
以驰队烂到家的性格,是不可能凭借自身实力重修旧好的。作为同僚,他们有义务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
于是,就出现了下面这样一段对话——
“天呐,驰队刚刚笑了。”
“好久没看到驰队这么笑了。”
“杨老师,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驰队愿意保护的女人。”
彼时,驰朝并不在场。
杨雪霏嘴角微抽,狐疑他们看多了不讲逻辑的竖屏短剧,脑补了什么玛丽苏剧情。昨天在单位吃午饭时,她就看到几个同事在看短剧。美其名曰,想看看这种脑残剧是怎么吸引到人的。
说得多了,杨雪霏更确定了。
为了确定内心的猜测,她找来了程一源。
作为八卦的积极传播者之一,他的心虚在杨雪霏说“感觉你们有点奇怪”时达到了顶峰。
“奇怪。”他悻悻地摸头,笑说:“怎么会,我们一直这样啊,压力太大了,一个个上班都上疯了,所以可能有时候就比较容易胡言乱语、胡说八道。”
他试探道:“杨老师,您是觉得哪里奇怪?”
改,马上就改。
杨雪霏露出失望的表情,“那你们为什么一直在我耳边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一直说你们驰队有多优秀,多么不近女色,好像很怕我厚着脸皮高攀你们驰队似的。你们是不是不欢迎我,是的话可以直说的,我下午就申请调走。”
“不是这样!”
生怕她一时冲动,他们要是好心办了坏事,届时罪孽可就大了,程一源急急忙忙道:“恰恰相反,我们怕驰队高攀不上你。”
杨雪霏面不改色道:“什么意思?”
程一源的眼神心虚地乱飘,他硬着头皮,老老实实道:“其实我们已经知道你们以前的关系了……不止是发小和同学的关系。”
杨雪霏不以为意的样子,“是,但那都过去了。”
程一源垂死挣扎道:“您对我们驰队,真的一点旧情也没有了吗?”
杨雪霏不置可否,垂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哎。”程一源忍不住为驰朝说话,“我们驰队真的很长情,要是你不要他的话,他这辈子肯定要孤独终老了。”
意识到这话有几分道德绑架的嫌疑,他解释说:“驰队这人真的很固执。我想不明白,如果您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又为什么会同意每年和他见面?”
“什么意思?”杨雪霏不懂。
“驰队每年春节假期都要出国,以前我们都不知道他出国做什么,这两天看到了您的履历,才有所猜测的。”除此之外,程一源想不到别的可能。
他只当杨雪霏不想多说,才装作不知。
可在此之前,杨雪霏的的确确,很多年没有见过驰朝了。
上一次见面,是她到加拿大后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彼时,他们还偶有联系,但当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大吃了一惊。
那时,他们已不再是可以随意喊打喊骂,说“你真是疯了”的关系了,那太暧昧了。
接近零下的温度,他们漫步在多伦多飘雪的街头,中间隔着一人宽的距离,各自小心翼翼。
她故作轻松地问他:“你当初不是也说喜欢加拿大吗,现在呢,还觉得这里好吗,这鬼地方,冷都冷死了,除夕居然还不让放烟花,也太寂寞了。”
驰朝其实压根没多喜欢加拿大,当初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因为多伦多可以说是心理学专业还不错的国家里最冷的地方之一。
而杨雪霏最怕冷了。
她一觉得冷,就会搓手哈着热气,自然而然地窝进驰朝怀里,心满意足地说,驰朝朝,你身上好暖和呀。
想到这里,他酸涩地答:“不觉得了。”
最后,是她红着眼眶说:“怎么办,驰朝,一看到你,我又开始难过了。”
而他的眼,早就红了。
他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爸妈以后大概都会在欧洲了,我后面也得过去,以后可能就没时间来看你了。”
她愣了愣,笑着说好。
又说自己其实也很忙,都没空好好在加拿大玩上一圈,如果明年留下的话,春节也要跟同学们出去旅游了。
此后的很多年,她再没见过他。
她一个人在租住的公寓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除夕。
唯一让人感到些许意外的是,原来多伦多也有烟花,就在她住的公寓窗户正对着的远方天空。
她隐隐约约记得,政府是有组织活动,但并不在她所居住的区域附近。于是,只当是什么有权有势的贵公子在逗心上人开心。
而在这座城市的另一处,有人看着漫天的烟火在想。
杨雪霏在做什么呢。
现在。
还感到寂寞吗。
第46章 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驰朝是从赵琳口中, 得知他和杨雪霏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的。
赵琳给杨雪霏洗脑的频率太高,张口闭口就是我们驰队怎么怎么优秀,这么多年怎么怎么认真工作, 从来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
她前几日转为了白班,被驰朝分配到了杨雪霏所在的审讯组。
说来也是运气绝佳, 一来那邪教组织里就有人顶不住心理战术松了口, 大家的心情都随着案件的明朗逐渐晴朗。
接连几日的革命友谊,以及杨雪霏纵容的态度,让她觉得自己和杨专家越发熟稔。
这一天, 她甚至神秘兮兮地凑到杨雪霏耳边,编排起顶头上司。
“杨老师,我和你说,虽说驰队别的不太行, 但他有一点绝对过关。”
她卖足了关子, 等到杨雪霏不以为意地问她“哪一点?”,她才鬼鬼祟祟道:“他是处男!”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还在喝水的杨专家, 一口水差点喷出来,整个人被呛到,脸上不复平日里的镇静从容。
在赵琳的想象中, 他俩青梅竹马, 也没谈上过多久,再看驰朝那古板的性格, 气死人不偿命的嘴,堪比卧底的意志力, 他们绝对是纯洁无瑕的情侣关系。
赵琳一边给她递纸,一边露出一副老司机的表情,“杨老师, 俗话说得好,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这年头找个二十岁以上的处男都不容易,更何况是二十七八岁的老处男!”
她言之凿凿,推销滞销商品推销得发了狠忘了情,连危险从背后靠近都没发现。
这滞销商品似乎没有入顾客的法眼,顾客摆摆手,露出意味不明的表情,话语中不乏玩笑的味道,“俗话说得好,男人过了二十五就是六十五了。”
赵琳深表同意地点头,随后不自然地咳了咳,“但话又说回来……”
站在她身后的驰朝忍无可忍,黑着脸道:“话又说回来什么?你告诉我现在是几点?”
赵琳背后一凉,头也不敢回,哆哆嗦嗦道:“十、十一点五十。”
也就是说,还有十分钟才到中午休息时间。
“跟我出来。”驰朝说。
赵琳求救地看了杨雪霏一眼,杨雪霏摊了摊手,脸上写着爱莫能助。
赵琳视死如归地跟在驰朝身后,她第一次觉得这条走廊是如此的漫长,漫长到足够她把这一辈子走马观花个遍。
特别是在驰朝让她把办公室的门带上时,她已经肯定,自己要葬身此处了。
驰朝是一个边界感很强的人,如果不是什么秘密任务,所有女性进他办公室的第一前提就是,办公室的门必须开着。
这也是赵琳在他身上看到的为数不多的绅士品质之一。
如今仔细一想,这样可恶的驰队,对待一般人,哪有那么多贴心绅士的品质,分明是怕他自己惹上什么麻烦才对。
狗咬吕洞宾,赵琳委屈得要死,却不得不识时务地鞠躬认错,“我错了,驰队。我不应该在上班的时候说闲话,更不应该……”
他打断,“你都说了什么?现在一字一字复述给我,一个字都不要漏。”
赵琳:“?”
她抬头就看见驰朝的表情比她还忐忑不安,满脸写着焦虑。
驰朝怎么能不忐忑,好不容易和她言归于好,却无意中听到这段对话,再关联起近日的蛛丝马迹,而后发现,所有的同事都在推着她,向他靠近。
而她最讨厌,讨厌别人推着她走。
他没法不去思考,思考她的用意,思考她揶揄的话语,到底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还是确确实实只是变相婉拒的调侃。
赵琳起初还想负隅顽抗,模棱两可糊弄过去,但驰朝拿出讯问犯罪嫌疑人那套话术,她很快就抵挡不住,从实招来。
俗话说得好,法不责众。
但俗话又说回来,供述同案犯属于坦白或认罪的范畴,是从轻处罚的酌定情节,协助抓捕同案犯更是属于立功情节,可以从轻、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赵琳几乎没有思考,就把同伙出卖了一干二净。
驰朝头疼地揉太阳穴,感到心力交瘁。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杨雪霏会把这一切归咎在他的头上,认为他们是得到了他的授意。
这很难办,他现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他没法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到她面前,特意就此事作出澄清。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作为既得利益者,都应该对此全权负责。
局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他没法管住每一个人,却又没法不对此耿耿于怀。
他一天一小时一秒都不想再听到,有人在杨雪霏的面前好心办坏事,让杨雪霏觉得他是一个卑鄙无耻,说一套做一套的人。
戳中他痛点的是,他确实卑鄙,确实无耻,他确实心里想的一套,说的又是另外一套。
他越在她面前道貌岸然,那些心跳失序的瞬间,越提醒着他自己,他有多卑劣。
他就这样陷入了一种苦痛两难的境地,他没法前进,亦不想前进。
不想重蹈覆辙,又没法割舍那种虽然痛,但只要想起来,就会心满意足的情绪。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只是这样简单的,不求回报地守着她,都是一种奢望了呢。
驰朝乱了阵脚,做出来的事,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程一源过生日,简单地组了个局,本来只是说在家里吃顿饭,又客套地问驰朝要不要一起来。
这在每年都是固定的活动,固定的话术,驰朝当然不会去。
但今年他不仅一口应下,还提议说,他家的新酒楼近日开业,现在还在试营业阶段,不若就此机会,请大伙儿去捧个场,帮忙试试菜色如何。
赵琳对自己被严刑拷打的事守口如瓶,程一源不知其中弯弯绕绕,只感到受宠若惊,以为是自己抱大腿的行为,终于得到了驰朝的正向反馈。
于是简简单单的一桌菜,变成了豪华丰盛的生日宴。
几乎是刚进包厢,热衷于做媒的众人就开始偷偷摸摸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赵琳别坐驰朝旁边,把位置让给真正应该坐在那的人。
却见赵琳目不斜视,埋头苦吃,完全接收不到众人给她的信号。
众人纳了闷,赵琳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平日里不是她口口声声地喊着,这一次一定要成功把驰队赘出去,回归家庭。
做家庭主夫也行,回家继承家业也罢。要是能跟着专家组调走,就再好不过了。
众人说她没良心,她义正词严,你们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作为他的直系下属,你们知道我一天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大家都知道是在开玩笑,但这也侧面反映出了,赵琳有多希望这两人能够修成正果。
电灯泡赵琳闪亮地杵在杨雪霏和驰朝中间,本该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她却跟哑巴似的,一言不发。
不过没有她,影响也不大,众人你唱我和,足够在这张餐桌上唱一出大戏。
为了不显得太过突兀,已婚男女为主导,一个个单身男女问过去,打算什么时候完成终身大事。有没有喜欢的类型,让大伙儿帮着介绍,再问起生肖八字,这个也配,那个也配。
作为今晚头号捣乱分子的赵琳,首当其冲遭了殃,被乱点了鸳鸯谱。
她面不改色,嘻嘻哈哈,说宫中禁止对食。
倒是程一源一张脸涨得又红又紫,慌忙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见她的反应,脸上又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失落,所幸,众人的注意力皆不在他的身上。
鸳鸯谱点来点去,最后才点到驰朝身上,众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拿他寻趣,只敢问他有没有喜欢的类型。
驰朝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句话了,在记忆中,他只对一个人有过回应。
那是接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有些恍惚。
见驰朝云淡风轻地摇头,众人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悻悻地笑笑,转而问起杨雪霏,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带有几分存心刺激某人的成分,有人笑着说:“杨老师之前是在加拿大留学吧,加拿大帅哥是不是超多的?我以前没结婚的时候,还幻想过,要找个外国帅哥结婚,生一个漂亮的混血宝宝。”
杨雪霏笑着说:“是啊,街上一抓一大把。”
刺激的作用起到了,某人的唇线已经抿得不能再抿了,可撮合的作用还没起到。
他们没有等到所谓的但是,只好自我圆场道:“哈哈哈,但是国内也不是没有帅哥,这不咱们桌上就有一个,而且还单身。”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
万籁俱寂,忽然听到一声突兀的“啧”,从这不耐烦的语调和熟悉的声线,他们一下子就确定了声音来源。
恍若一盆冷水从天而下,众人只觉满腔热情喂了狗,皆意兴阑珊。
有人打圆场转移话题,一行人说说笑笑,气氛又开始活络。
无人在意的角落,包厢里的洗手间被人占用,杨雪霏出门去找洗手间。
驰朝默数二十秒,确定她已经走远,才说起此行的目的——
“近日发生的事我有所耳闻,感谢大家费心,但是真的不需要。我和杨雪霏不管以前是什么关系,现在就只是普通的朋友,以后也只会是普通的朋友,彼此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
“你们这么做只会让我觉得困扰,我不想再听到你们在她面前谈论起我。”
知道其中某几个擅长脑补的人,可能又会将这番话理解为别的意思,他忍着细密的针脚刺痛的感觉说:“人都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我不是会回头的人。”
这一番话下来有理有据,软硬兼施,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了几分计较。有人开口道歉,有人注意到门口那一片眼熟的裙角。
其他人都眼尖地跟着看过去,顿时噤若寒蝉。
万众瞩目之下,杨雪霏面不改色地走进包间,从座位上的手提包中找到手机,摆摆手说:“忘记拿手机了,回来找一下,大家都看着我做什么?”
众人不敢看她了,却都没忍住,有意无意地瞥向驰朝,他没作解释,脸上流露出和杨雪霏一样的淡然。
刚刚还对驰朝说的话半信半疑的众人,此刻已有了七八分相信。
驰朝和杨雪霏的眼神只有一瞬间的交汇,一个比一个淡然。
杨雪霏拿着手机离开包间,在天台上吹了很久的冷风,这一次,没有人追上来,没有人向她小心翼翼地解释。
而那片刻意露出的裙角,还是没有能够完成它的使命。
驰朝知道自己不该追上去,不该让辛苦白费,左右正合他意,左右也没有人在意。
她大抵只会觉得庆幸,没有人再像狗皮膏药一样,如影随形地附随着她,只在她需要的时候随叫随到。
他们不会再道德绑架她,又或者以所谓的“为你好”而言,将她推向她并不喜欢的人。
她也终于知道,连日来的撮合,并非他有意为之。
他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他为什么。
还是觉得难过呢。
第47章 他答了后悔
唯一还热衷于撮合他俩的是吴阿妹。
这些天来, 他们每晚都会抽时间,推着吴阿妹在医院附近的公园散步。
程一源的生日宴一结束,两人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吃人的嘴软, 拿人的手软,吴阿妹吃上了驰朝精心熬制的补汤, 和荤素搭配的病号餐, 又见他不辞辛劳,对待她,像对待亲外婆一样上心。
于是她更加坚定了, 要成就这桩美事的决心。
吴阿妹和驰朝那些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同事大相径庭,她坚定自己的信念以后,说话主打一个简单直接。
公园角落。
灯光昏暗,吴阿妹心中有事, 又或者, 是因为他们的姿态与平日无二。总之,她没发现他们的异常。
想到什么, 吴阿妹捂了捂胸口,表情狰狞的样子,这可急坏了他们, 当即要把她推回医院治疗。
吴阿妹尴尬地咳了咳, 摆摆手,连忙阻止说:“外婆没事, 老毛病了。”
又叹了口气,装模作样道:“外婆活到这岁数也活够了, 唯一的遗憾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看到你们成家立业的时候。”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你们成家立业,到底是分别成家立业, 还是一起成家立业,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对于刚刚发生生日宴一事的两人而言,这个话题既敏感,又多余。
但吴阿妹不知道,她笑眯眯地牵住杨雪霏的手,又牵过驰朝的手,将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
“瞧这时间多快呀,一眨眼又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们兜兜转转又回到彼此身边,别再蹉跎岁月了……”
他掌下的温度,同这夜风一样微凉,一瞬间就让人清醒。
驰朝的唇微微动了动,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到杨雪霏无奈地说:“拜托,外婆,你别乱点鸳鸯谱啦。”
她说:“我们真的只是普通的朋友,以后也只会是朋友。你别再说这种话了,以后我和驰朝见面多尴尬呀。”
又看向驰朝,示意他赶紧表态。
驰朝心如刀割,却不得不忍着涩意开口,“只是朋友,也只会是朋友。”
吴阿妹愣了愣,半晌,才放开他们的手,不甘不愿地说:“是外婆老糊涂喽,老喽,老喽。”
这一天下来,他们分别在熟悉的人面前,撇清和彼此更进一步的关系。
驰朝开车送杨雪霏回家,一路上心不在焉。
是杨雪霏先开的口,“你想什么呢,开车专心些,免得出什么交通事故。”
“没想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在想今晚的事吧。”
驰朝没想到杨雪霏还会主动提起此事,他以为,他们该心照不宣地任此事翻篇。
更没想到她又说:“今晚听你那么说,我真的觉得很难过。”
他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想要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不明白她的寓意,明明她该对此喜闻乐见才是,况且,她分明也在吴阿妹面前如此应对。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心里却隐隐升起一股难以启齿的期待,期待她说,你真的这么觉得吗,真的只想和我做普通的朋友吗。
他是如此的矛盾。
“你真的觉得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吗?”她看着他问。
驰朝昏了头,嘴唇动了又动,有那么一瞬间,有什么无可挽回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
阻止他的,是他的理智,也是她的残忍。
她的语气委屈,却近乎天真和残忍,“不是说,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吗?你怎么都跟别人说,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此言一出,驰朝既感到释然,心中生出果然如此的荒诞感。
又感到涩然。
他拿捏不准,杨雪霏到底是故意拿他当小狗一样耍弄,还是这个问题对她而言,真的如此值得一提。
他倒宁愿是前者。
但他清楚地知道,对杨雪霏来说,后者才是最好的解释。
驰朝几乎是狼狈地撇开脸,假意看窗外的景象。
好半天,才故作轻松道:“当然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我想,你应该不想别人再随意揣测我们的关系,既然如此,我那么说是最好的。”
杨雪霏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点头,“嗯啊,你说的也是。”
明明是那样短的车程,这时候对驰朝来说,是这样的漫长。
他当然不会觉得,和杨雪霏在一起的时光漫长,不管是好的坏的,苦的甜的。
但他的眼眶没出息地红了,他不想叫她看见。
他不怕丢脸,怕的是,让她从中窥见端倪。
让她感到苦恼。
杨雪霏已经感觉到了苦恼,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没办法确定,驰朝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经年累月的学习,已经让她在剖析人物心理这一方面有所长进。虽然那是犯罪心理,又虽然,她对驰朝远比对他人熟悉。
她垂着眼,就此作罢。
小车停在了居民楼楼下。
驰朝的电话响起,杨雪霏听到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在忙。”“再说吧,最近没空。”“不要过来,我不在家。”
仅仅一分钟就结束了通话。
杨雪霏挑眉,“是叔叔阿姨?”
“嗯,对。”
“你们平时没住在一起吗?”
“没有。”
杨雪霏又问:“叔叔阿姨还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吗?”
“是,他们住惯了,懒得搬也不想搬。”
杨雪霏觉得奇怪,“那里不是离鼓城分局也挺近的吗,你怎么自己搬出来了,你平时是住在哪里?”
驰朝说了一个小区的名字,半真半假道:“他们太啰嗦了,出来住清静。”
杨雪霏“哦”了声,忽然说:“现在才十点多,我回去也睡不着。”
驰朝的眼皮一跳,试探道,“那……”
杨雪霏弯了弯唇,说:“好久没和你一起看电影了,这几年又出了好多新电影,要不要挑一部片一起看一会儿?”
这虽然是一句问句,但驰朝在杨雪霏面前,哪有拒绝的余地。他弄不清她的意图,脑袋懵懵的,说了句好。
转眼间。
杨雪霏又回到了车上,他不解其意,却听她神色自然地说:“来开车啊,去你家看电影,你家应该有影音房吧,我家没有。”
见他仍在原地犹疑,她不耐道:“什么意思,不方便让我去吗?还是说你这边这套房子也有影音房。”
当然没有,这套临时购置的房产,本是一户五口之家居住,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家里全是儿童房,到处都是玩具,他还没来得及重装。让杨雪霏上楼,岂不一下子露了馅。
他深知杨雪霏的脾气,见她已经有不耐烦的预兆,哪里敢多说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当起司机。
一边开车,一边想。
入户柜上摆着的醒目相框,装着她十八岁生日的笑颜。每天进进出出第一眼就能看到,待会儿她发现了,他要如何解释。
看完电影不出意料也该十二点多了,要是她说累了,懒得来回跑了,该如何是好。
旁的不说,他家没有她换洗的衣物,让那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事看到她穿着昨日的旧衣,多半要脑补什么。
还有,客卧压根没人睡过,床垫仍是家装公司提供的那片,也不知道够不够柔软。
他想了很多很多。
却没想到,她就像压根没看到相框里灿烂的笑颜一样,反而好奇地拿起相框旁边卡哇伊的狗狗款式的瓷瓶,“这是什么?”
她摇了摇,里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
“是骨灰。”
她顿时住手,“啊?”
驰朝觉得她有权利知道,“是大黄的骨灰。”
手中的瓷瓶变得沉甸甸的。
她默了默,小心地摸了摸瓷瓶上萌萌的狗头,和它打了个招呼,“是大黄啊,好久不见。”
驰朝安慰她说:“大黄是寿终正寝的,走得很安详。”
“大黄的骨灰怎么会在你这里?是你给大黄办的后事?”
驰朝说:“大概五年前吧,小区搬来了几户新业主,跟物业投诉,让物业把流浪狗抓走。我问物业抓了要送去哪里,他说送到狗肉馆。我没忍心,就将它收编了。”
他没说的是,大黄经常坐在她家院子外边,眼巴巴地等她。
驰朝哪有那么多慈悲心肠,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情感上,和它产生了共鸣。
他觉得大黄和他有相似之处,所以不想看它,有那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又不切实际地想,要是有一天,杨雪霏回来了呢。
她没找到大黄,会难过的。
知道大黄进了别人的肚子,要哭鼻子的。
他不想看她哭鼻子。
杨雪霏问:“你妈妈不是对狗毛过敏吗?”所以,这才是他搬出来的原因吗。
这确实是驰朝搬出来的原因之一,但他只是含糊地一语带过,“她那会儿不经常在家。”
驰朝还有很多没说的,他没说大黄流浪惯了,每天不遛够两个小时就要上房揭瓦,时不时就给他各种意外的“惊喜”——
被子的棉花被咬得到处都是,棉质沙发上尿尿,包括但不限于洗衣机、冰箱、电视的电线全都咬断……
驰朝没怪它,唯一痛揍了它一顿的那次是,它自个儿不知怎么打开的抽屉,把杨雪霏以前给他写的生日贺卡、求和信、谅解书等等珍贵宝贝全都撕成了碎片。
大多数时候,驰朝都对它十分纵容。
他们都在希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出现。
可惜的是,大黄没有等到她。
杨雪霏说是来看电影的,但忽然得知大黄的事,又兴致索然。
她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说:“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大黄以前跟着我也是为了吃东西,狗的记性不好,怕是我一走,它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大黄是寿终正寝的,知道它平安地度过一生,是一件喜事,我该感到高兴才对。”
这一刻,驰朝忽然想,如果死去的是他呢。
如果那一天,他和关越葬身火海了呢。
杨雪霏知道后,会想什么呢。
想他因公殉职,该值得骄傲才对。
还是会想起他们牙牙学语时,在院子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对方的名字。想起他们手拉手去上幼儿园,勾肩搭背去上中学,搂搂抱抱去上大学。想起从前种种。
驰朝又想起,生死未卜的那一刻,关越问他,会感到后悔吗。后悔因为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或许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他却因此葬送了性命。
爆炸声中,他答了后悔。
后悔她或许因此感到内疚。
第48章 以后只在你面前低头
杨雪霏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 她正在他家里走走看看,反客为主,一点儿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驰朝跟在她身后, 勉强维持着镇静,直到她在抽屉里翻出了一个曲奇盒大小的首饰盒。
她当即挑眉问:“嗯?他们不是说你这么多年没有交过女朋友吗?那这是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 自己平静的口吻好像捉奸时暴风雨来临的前奏。而他飞快思考着说辞, 亦没有体会到其中惊险。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上手去开首饰盒。
他阻止未果。
这是一盒满满当当,或闪亮, 或低调的漂亮发卡,一个又一个的徽标整整齐齐。有六七年前的绝版款,有四五年前的限量款,有两三年前的热门款, 亦有这一两年的新款。
若是十八岁的雪霏大王看了, 绝对要少女心泛滥,摇着驰朝的手臂, 眨巴眨巴眼睛,撒娇道:“驰朝朝,这个是送给我的吗?我就知道你对我最最最最好了。”
而二十七岁的杨雪霏只是问:“驰朝, 这是准备送给谁的?”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就像那年张婉娴告诉杨雪霏, 它可以是戒指,是项链, 却唯独不能是发卡。
它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十八岁的驰朝小弟听了这个问题,或许会无奈地说:“不然呢, 除了你,我还会送给谁?”
而二十八岁的驰朝只是答:“我妈有时候会过来,应该是她放在这里的。”
言下之意就是,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话太假了,但这是他唯一维持体面的方式。
杨雪霏看着他,良久,弯了弯眼睛,肯定道:“你在说谎。”
他回视她,不想将一切搞砸,“没有撒谎,不信你下次看到问问她。”
“行啊。”杨雪霏:“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好久没见过叔叔阿姨了,你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吗?”
她永远有这样一句话就噎得他说不出话的能力。
她自然而然得就好像那些冲突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黏黏糊糊的青梅竹马,他的爸爸妈妈还是她最要好的叔叔阿姨。
“我问你呢,你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吗?”
驰朝避开她的视线,老老实实道:“没有。”
她也不生气,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发卡,笑眯眯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这可难倒了驰朝,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好在她没多纠结,又捡起一个发卡说:“这个都绝版了诶,我之前想买,问了好多代购都买不到。”
驰朝试探地问:“那这个给你?”
“不好吧。”杨雪霏状似苦恼道:“这不是阿姨的吗,都没有经过她同意。”
“她也只是收藏,没有戴,都是全新的。”
解释完,他又装模作样道:“我问一下我妈她还要不要,估计她都忘了这里还有一箱饰品,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不知低头发了些什么,不出两分钟,又道:“她真忘了,说随我怎么处置。你还要吗?”
杨雪霏一脸惊喜的样子,“真的啊,我要呀,帮我谢谢阿姨。”
她仰起头,自然而然地将发卡递给他。
他们是何其的默契。
驰朝心脏一跳,沉默地接过她手中的银色发卡,没有碰到她的指尖。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别至耳后,只留了一簇在脸侧,而后轻轻将发卡别在她的耳侧。
又从首饰盒里拿了个一模一样的,别到另一侧。
“好看。”他说。
和他想象的一样好看。
随即尝到的是苦涩,她口口声声说喜欢,还不是只会封存在首饰盒里。
杨雪霏又在沙发上坐了会儿。
像领导视察员工宿舍,一会儿问在这里住了多久,一会儿又问,在这里住得怎么样,和家里相比。
一问一答,聊了十来分钟,杨雪霏就打道回府了。
她此行的任务已经达成,他的家中没有别人生活的痕迹,只有无法掩盖的蛛丝马迹——
玄关上的合照、首饰盒里的发卡、书架上泛黄的言情小说、桌面上读到一半的移民指南……
可毫不夸张地说,驰朝现在就像头缩头乌龟,整个脑袋都缩在龟壳里,杨雪霏在外边转来转去,只能靠自己凭空猜测,别想叫他给出什么肯定的回应来。
重来一次,她想,她得做点什么。
次日。
几乎是一和杨雪霏见面,驰朝就注意到了她发侧那枚闪闪发亮的银色发卡,他一愣。
从前他也送过她满满一首饰盒的发卡,她几乎闲置,他问过为什么,她曾以不舍得戴、担心弄坏、担心弄丢等等为说辞。
这些年里。
午夜梦回,驰朝不止一次地想,原来她不爱他,早有预兆,就像她闲置的发卡。
爱与不爱,昭然若揭。
可怜他太愚钝,可叹他满心欢喜,一叶障目。
那现在呢,现在就舍得戴,不担心弄坏,不担心弄丢了吗。
“怎么了吗?”杨雪霏仿佛没看到他落在她耳后的视线,露出不解的表情。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着。
驰朝的心很久没有这样,被吊得七上八下了。
他现在每天想得最多的,不是这个案子什么时候能破,那个犯罪嫌疑人什么时候能捉拿归案。虽然,他原来每天想得最多的也不是这些。
他只是借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的神经,好让自己不要时不时就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
他现在每天想得最多的是——
杨雪霏今天为什么戴发卡,为什么戴的是十年前他送她的那个款式,为什么她从前不戴现在戴,这意味着什么。
她真的保存了十年吗,她没有丢掉啊,不对,只是款式颜色相同,也可能是她后来自己买的,会不会是他记错了。
杨雪霏今天和他一起看电影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十年前不是看过吗。杨雪霏一定还记得,她当时旁敲侧击地问他观影感受。
她从前觉得,他或许会像男主一样,分不清自己的感情。那现在呢,她又在敲打什么,要说他们和那电影唯一的相似点,也就只有分别了七年。
杨雪霏忽然跟他说,她妈最近好烦,总是发消息让她早点物色个如意郎君。又是什么意思。她在暗示他什么,还是在劝退他什么。
驰朝每天琢磨她的一言一行,就够耗费时间了。
偏偏那邪教组织案的犯罪嫌疑人忽然集体翻供,神神叨叨的,说是得到了神的指示,又谩骂他这种没有信仰的人,死后必下阿鼻地狱。
驰朝烦得要命,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信仰?”
陪同的程一源一惊,提醒他看桌上的红点,这里有记录仪啊,哥,咱们社会主义可不兴那些有的没的。
他们正在审讯的这位阿姨,是这邪教组织里的狂热传教士,曾经以一己之力说服她娘家半个村的村民信上邪教。
以她丰富的经验来看,比起无神论者,这种有信仰的教徒反而更容易游说成功。
一听这煞神警官的回答,她马上来了劲,居然开始在看守所给刑警传上了教。
这要是传出去还得了。
程一源嘴角一抽,连忙让她打住——
“打住,在看守所传教,还传教到刑警头上来了,明知故犯,你现在的行为可谓是罪加一等。我们是有信仰,但我们信的是马克思主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无稽之谈,根本动摇不了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的决心!”
又反过来给老妇讲社会主义有多好、社会主义有多妙。
“你的至高神救不了你,但我们社会主义制度愿意给每一个不小心走错路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证据确凿,没有犯罪嫌疑人供述,我们一样能定罪,你自己想清楚是要牢底坐穿,还是争取减刑,早日回村带娃。”
出了讯问室,程一源才敢跟不知哪根筋又抽了的人说:“驰队,你刚刚说话也太不小心了,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从中做文章,就完蛋了。”
他没问驰朝到底信什么教。
一来,他不敢问,也不想知道。万一哪天就被杀人灭口了。知道太多,对他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二来,虽说驰队说那话时还挺认真的,无端叫人相信,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假的吧,他能信仰什么才怪。
程一源实在无法将他和“虔诚”二字挂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近日,辖区内有不少女性报警称,被变态分子尾随。
因为犯罪嫌疑人经验丰富,手段老练,帽子口罩墨镜齐全,完美躲避摄像头,且具有强烈的反侦查意识,如需短时间告破,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心力。
又苦于没有证据,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犯罪后果,严格意义上都不构成犯罪,顶多算是犯罪预备阶段,上头压根就没重视。
这不,没多久就出了事。
经过加班加点的排查,很快锁定了三号犯罪嫌疑人。
这三人都曾在近日事发的路段出现过,也在他人先前报警的相关排查中具有一定的嫌疑。
由于罪犯警惕地戴了头套、手套,和墨镜,犯罪现场无法提取到指纹、瞳纹和其余面部信息,作案工具未查获,警方一时无法锁定真正的犯罪嫌疑人。
竟然已打草惊蛇,他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避免发生更加恶劣的犯罪事件。
三个嫌疑人皆被传唤,分别讯问。
杨雪霏指导一号讯问组。
驰朝则直接参与二号讯问组的讯问工作。
一号讯问组的犯罪嫌疑人是一位快要大学毕业的年轻男生,是海晏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
其人沉着冷静、临危不惧,完全没有被传唤的恐惧害怕、惊慌无措,并不像是正常人被冤枉的正确反应,符合人们对高智商罪犯的刻板印象。
犯罪现场残留的生物酶清洁剂,将血液中的DNA长链破坏得一干二净。现场残留挥之不去的过氧化氢气味。这似乎都指向着,犯罪嫌疑人具有一定的化学知识。
二号讯问组的犯罪嫌疑人,是杨雪霏的熟人。
更准确地说,只能算是杨雪霏高中时期有一段时间玩得比较好的后桌。
杨雪霏自认为和他关系还算不错。
可他居然一声不响转了学,而且从始至终都没告诉她。还是有一天早上,杨雪霏发现他的位置空了,一问同学,才知道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这不属于需要回避的情节,但为了避嫌,杨雪霏未直接参与二号讯问组的工作。
在杨雪霏的记忆中,驰朝和吴达并不相识。
但就像幼儿园小朋友的家长,单方面熟悉孩子在班里的每一位同学一样。驰朝对她身边人的名字、喜好、成绩,乃至于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都有所耳闻。
吴达怎么就成犯罪嫌疑人了。
杨雪霏看到他画像的时候,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诡异的感觉。
就好像她曾经,遗漏过什么重要的事一样。
三号犯罪嫌疑人,是一名年逾五十的中年潦倒大叔。
给人的感觉,就像他的资料一样,农民工进城打工,远在乡下的老妻刚刚在年初诞下第五胎男婴。
据警方走访了解,老乡对这位农民工的印象大同小异,都能用“老实”二字概括。
看到警察,他们纷纷紧张地问,老许怎么了,到底犯了什么事,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犯罪动机,没有犯罪时间,没有高超的反侦查意识和毁尸灭迹的能力。
但往往越不起眼的人,越徘徊在社会边缘的人,越有可能忽然爆发。
真相告破之前,任何人的嫌疑都不能排除。
程一源问杨雪霏,觉得谁最可疑。
杨雪霏低头看现场照片,若有所思,没有正面回应。
直到驰朝抛出相同的问题。
杨雪霏说:“我觉得三号的嫌疑最大。”
程一源翻开小本本,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为什么是三号啊?杨老师。”
“现场是有生物酶清洁剂和过氧化氢,但这还远远不够,对一个高智商罪犯来说,缺乏用强碱擦洗的程序。仅仅使用生物酶清洁剂和过氧化氢,难保法医可能通过质谱分析等其他技术检测出血液中的残留成分。如果我是一号犯罪嫌疑人,我一定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漏洞。”
程一源支着下巴思考,“会不会他是故意的,故意留下漏洞,好洗清嫌疑。”
“不会。”杨雪霏摇头,“在被害人已经死亡的情况下,现场的物证可能会是本案唯一的突破口,这才是最大的漏洞。”
程一源正奇怪,驰朝怎么忽然又没声音了,侧头一看,见他正双手抱臂,微笑着看杨雪霏,桃花眼里尽是温柔和骄傲。
程一源领悟到自己的电灯泡属性,心想,早知道就和赵琳一块尿遁去了,他走还不行吗。
程一源走后,杨雪霏问驰朝,“那你觉得呢,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他毫不犹豫,“二号。”
“为什么?”杨雪霏不解。
“直觉。”他煞有其事。
杨雪霏好笑,“好好说。”
若是从前,她听到这话,一定毫不犹豫地说——
不是吧,驰朝朝,你又又又吃醋了是不是。
都说啦,他只是我后桌,我和他认识以来说的话,还没咱俩一天说得多呢。
还不是因为我妈他们非要把咱俩拆散,没了你,我只能被迫和我的前后左右聊天了,呜呜咱俩的命怎么这么苦……
而驰朝在听到她说“我妈他们非要把我们拆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心想,杨雪霏说话总是这样不讲分寸,说得好像他们是什么被棒打的鸳鸯一样。不过这样说,也不是不行。
又臭屁地想,杨雪霏果然离不开他,其他人连他的替身都算不上。
这时,杨雪霏会煞风景地继续哭哭嗷嗷,给驰朝一个当头棒喝——
呜呜呜驰朝朝,没了你,谁还给我当小狗……啊不,谁还给我接热水啊。
听到这里,驰朝会开始冷笑,说,呵,怎么就没人给你接热水了,别告诉我,我今天课间到你座位上送水,看到你那满保温杯的热水是你自己接的。
这时候,杨雪霏会心虚地转眼睛,一看就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应对之策。
果然,没几秒,她就理直气壮道——
热水间里那么多人,接个水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排队啊,都是同学,他们举手之劳,顺便帮我接个水怎么了。
大不了,大不了,你下次去接水的时候,把他们的保温杯也带去接满嘛。这不就礼尚往来了嘛。
驰朝勉强表示接受。
……
而今,杨雪霏若是再口无遮拦地说出“吃醋”二字,还不知道气氛会变得多诡异。
所以她没有。
而驰朝半真半假道:“真的是直觉,我早就看他不太顺眼了。”
讯问室里。
吴达一看到驰朝就瞳孔一缩,嚷嚷着要申请回避。
办公室里,杨雪霏看着监控,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若有所思。
程一源嘀咕,“杨老师,我怎么看这吴达也挺可疑的。”
杨雪霏哪能看不出他可疑,猛缩的瞳孔、攥紧的指节、升高的语调……
难道是她弄错了?
监控画面里,他们问吴达申请回避的事由,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申请回避自然而然被驳回,甚至都不用上报。
驰朝冷笑一声,“老实点,别拖延时间。”
吴达高声道:“我们认识,这还不够申请回避吗?”
旁边另一位警察说:“当然不够。我问你,他是你的近亲属吗?他的近亲属和本案有利害关系吗?你们的关系好到或许会影响本案的公正处理吗?”
听到前面两个问题,吴达面如土色。
直到听最后一个问题,他犹如抓住救命稻草,“我们的关系很不好,我们有私人恩怨!我拒绝让他讯问我!他绝对会公报私仇!”
驰朝似笑非笑地问他,“你不妨说说,我们有什么私人恩怨?”
若是蒋宇在场,看到照片,一定会惊讶地说,靠,这犯罪嫌疑人不就是以前尾随你青梅的那姓吴的死变态吗,我记得他不是给你发现以后狠狠揍了一顿,被你逼着灰溜溜地转学了吗。
当然,还有更多的细节。
比方说,这姓吴的表面装得一副腼腆少年的样子,背地里阴暗下作恶心得不行,杨雪霏请假是去打胎的谣言,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
一个字,该。
吴达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挖坑,说自己有尾随妇女的前科。
虽说这两件事在法律上没有关联性,法院也不能以人品定罪,但他做贼心虚,整个人慌得不行。
讯问开始。
——“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家庭情况。”
吴达的回答同户籍信息一致,除了家庭情况。
——“妻子?”
吴达问:“我老婆知道了吗?你们通知她了吗?你们这是非法的知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有干过?”
驰朝几不可闻地“啧”了声,拳头有些痒。
——“9月12日晚上8点到11点,你在什么地方?”
吴达:“家里。”
——“在家里做什么?”
吴达:“看电视。”
——“看什么节目?”
吴达说了个电视剧的名字。
——“有没有什么人可以证明?”
吴达嚷嚷道:“没有。难道不是你们应该证明事是我犯的吗,还要我自己证明我自己没犯吗?”
杨雪霏微微蹙眉,借着赵琳的口,在耳麦里提醒驰朝。
“他大概率在撒谎,他说的电视剧是前两年的了,你接着问,问他那电视剧的剧情。”
吴达果然说不上来,气急败坏道:“不记得了也不行吗,我拒绝回答与案件无关的问题。”
这位老同学浑身上下都写着可疑二字,是典型的又蠢又坏,做事冲动不经过大脑的那种类型。
耳麦里的人又指示说:“跟他说,准备通知他老婆过来,给他做不在场证明,相信他老婆一定很乐意。”
驰朝一字一字地复述。
果然,吴达瞬间狗急跳墙,“我都说当时就我一个人在家了,我老婆不在家,为什么要她过来作证?”
驰朝意味深长地说:“到底在不在家,到底是谁在家,把她叫过来不就知道了,我们总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吴达气急败坏,口不择言,“我呸,你这就是公报私仇!”
驰朝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欠,写满挑衅,在吴达看来分明就是“我就公报私仇了,你能怎么的。”
在吴达的强烈要求和拒不配合下,直接讯问人员还是由驰朝换成了赵琳。
吴达担心妻子发现,要求以如实交代换取不告知家属。
他太天真了,以为这承诺能够作数。
就像大多数丈夫在婚礼上,发誓一生忠于妻子、绝不做不忠的事一样,只有听的人会当真。
——“行,你说。”
吴达咬牙:“确实是我做的。”
监控外,程一源激动得跳了起来,“太好了!这破案的速度堪比坐火箭啊,我以为又要熬夜加班了,没想到他居然招了。”
杨雪霏和驰朝同时蹙眉,“不对。”
监控画面里,伴随着“咔”的铁铐声响起,吴达看着手腕上的铁链惊恐道:“你们要做什么!”
赵琳厉声道:“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老实点,接下来如实交代,如果认罪认罚,还有希望免于一死。”
“等一下!”吴达吓尿了,“我、我这要死刑?!!等等,我就是看那个美女漂亮,想送她回家而已,这也要死刑吗?”
尿臊味蔓延在狭小封闭的讯问室里,赵琳终于察觉不对,“确实是你做的?你做了什么?”
吴达哆哆嗦嗦,“就,尾随美女啊。阿sir,尾随美女不用死刑吧,顶多拘留几天吧。”
“你没干别的?”
“我还能干什么?”吴达一脸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驰朝指使你们的?要把其他罪也安在我头上?!你们可不能这样!我要投诉!叫你们局长出来!”
案件保密工作做得不错,辖区内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周边悄然发生了这起惨绝人寰的恶性事件。
闹了半天,原来是桩乌龙。
吴达确确实实尾随了美女,但他有贼心没贼胆,连个作案工具都没带,完全达不到刑事立案的条件,也不构成行政拘留的标准。
手铐当场就解开了。
吴达原来还以为会被拘留上几天,没想到当场就被释放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这下,他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你们怎么回事儿啊,没搞清楚就把我传唤过来了,我今天本来要上班的,我的误工费谁来负担啊!还威胁恐吓我,想要公报私仇,逼我认罪,这还是法治社会吗?你们这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吗?把你们局长叫出来,我要投诉你们!”
这事虽然是他们弄错了,但也都是按照工作流程进行的,唯一的错就是手铐拷得太早了。
杨雪霏问驰朝,“什么公报私仇,你们到底有什么仇?”
驰朝含糊其词,“就高中那会儿,抢着给你接热水,起了点口角之争。”
“就这?”
“就这。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纯粹胡搅蛮缠。还公报私仇,我要真想公报私仇,他今天还想走出这里?”
杨雪霏不置可否。
吴达不肯走,他在鼓城分局大闹了一场,直到局长亲自下来安抚他的情绪。
大家其实都觉得他挺不是东西的,大概率是个犯罪预备役,但拿这种人真没招。
吴局很头痛,“我代表他们给你道歉。”
吴达说:“我要驰朝给我道歉。”
吴局头更痛了。
吴达“哼”了声,“怎么着?你一个局长都能给我道歉,他一个队长,我让他道个歉,怎么了?再说了,本来针对我的就是他,我要求他给我道歉,有理有据。”
吴局确定道:“就道个歉是吧?没有别的要求了吧,一次性说清楚。”
杨雪霏知道这个要求的时候,表现得比驰朝还要生气。
他要谁给他道歉不好,偏偏要驰朝给他道歉。
驰朝从小顺风顺水长大,唯一栽过的跟头,就是在她身上。唯一低过头的人,也是她。
不仅他爸妈不允许,雪霏大王也不会允许,有人在她面前欺负朝朝小弟。
刚想到这里,就见到驰朝二话不说地起身了。
杨雪霏想也不想拉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真的要去给他道歉啊?”
赵琳和程一源纷纷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不是惊讶于驰朝居然会去道歉,而是惊讶于这有什么好阻止的。
两人一唱一和道:
“杨老师,你就让驰队去吧,道个歉又不会少块肉,总比让他讹上我们好。”
“是啊,杨老师,你不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别说有什么社会地位了,天天在外边给人当孙子。”
“再说了,你没来之前,就驰队这性格都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了,对不起三个字早就说麻了。”
杨雪霏愣了愣,手指无意识地一松,他的袖口随之滑落。
驰朝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没事,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杨雪霏又揪住他的袖口,不让他去。
她不是一个较真的人,但在某些时刻总是出人意料地固执,而这些时刻,总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发生。
赵琳和程一源露出了吃瓜的表情。
驰朝看向他们,他们顿时装作一副严肃的样子。
驰朝说:“出去。”
两个人一个跑得比一个快,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阳奉阴违。
走廊上,两颗毛茸茸的脑袋面对面,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咫尺之距。
不知听到了什么,赵琳激动地朝程一源努嘴,却见他一脸呆愣的样子。
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门就从里面开了。
驰朝蹙眉,“你们干什么?”
两个人顿时跟小学生一样立正,支支吾吾、磕磕绊绊,不知如何狡辩。
驰朝回头望靠在窗边一脸郁色的杨雪霏,温声道:“没事,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到了杨雪霏听不到的地方,才叮嘱赵琳道:“你在这里守着,别让她下去。”
赵琳悻悻地“哦”了声。
杨雪霏站在窗边远眺。
远远看见台阶上站着的胖乎乎的人影,正被一群穿制服的人围在中间,他一副吆五喝六、小人得志的样子。
明明看不清表情,她却莫名觉得他一脸嘚瑟,面目可憎。
她怎么早没发现,这个人这么讨厌。
不多时,只见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驰朝走了进去。
杨雪霏听不清驰朝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直直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一个标准的鞠躬道歉的动作。
杨雪霏的鼻头有些酸。
而那个胖乎乎的人影高傲地抬起了下巴,指指点点说了些什么。
她回身,不想再看。
没多久,却隐隐听到人群的骚乱声。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那道瘦高的人影把那道胖乎乎的人影摁在了地上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还听到吴达在尖叫,“救命啊!警察打人了!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往楼下冲。高跟鞋跌跌撞撞,她被赵琳拦了个正着。
赵琳一脸急色,“杨老师,您先别下去。”
杨雪霏表情很冷,“让开。”
半小时后。
局长办公室里。
吴局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道:“你明明知道,他是故意激怒你,为什么还要动手?就像大家说的,说两句话又不会少块肉。”
驰朝动了动手指,意犹未尽、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
“人家手指都指你脸上了,你都忍得住。说她几句,你就忍不住了?”
吴局一口血差点气得喷出来,“你、你、你,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你刚刚也听到,他都是怎么说的了,人家就是故意刺激你,想要讹你一笔。”
“不给。”
“你说说你,要打出去打,在警局里打人算怎么回事?这事我只是暂时压下来了,他真要去闹,你肯定是要吃处分的。”
言下之意就是赔钱了事,息事宁人。
左右他又不缺这点钱。
他爸妈也早就说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奈何驰朝压根不愿意解决。
吴达果然大闹了一场。
在征求驰朝父母的意见后,驰朝大概率要面临处分。
他父母其实也没什么意见,就是忽然听局长说,驰朝在警局打人,可能要背处分了,那人说要这个数,你们商量商量怎么解决。
他们商量了一下,均认为,驰朝不会无缘无故打人,他做什么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少有冲动的时候。
再说,打了就打了呗,停职就停职呗,不想花钱就不想花钱呗,左右他们就没支持过他做这种危险的工作。
他们思考着,顺水推舟,让驰朝回家继承家业的可能性。
张婉娴说:“我觉得希望不大,干脆叫局长给他开除公职算了。”
驰父哭笑不得,满眼宠溺,“得了吧,哪有那么严重,他又不是傻子,待会儿给他看出来了,埋怨上我们就不好了。”
“说得也是。”张婉娴一叹再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吴局,他说是口角之争引起的。驰朝脾气什么时候这么暴躁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驰父说:“所以说,让他停职一段时间也好,好好休息休息,年轻人总是要经受些挫折的,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
张婉娴剜他一眼,“哪里一帆风顺了,瞎说。他受的挫折还不够吗?”
驰父沉默半晌,“都这么多年了,也该向前看了。”
张婉娴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上次听公司的小陈说,驰朝咨询了他移民的事。”
驰父更沉默了,“你的意思是,咱们为了他,事业都搬回来了。而他拍拍屁股,准备自己远走高飞了?”
“也可以这么说。”
驰父两眼一黑。
张婉娴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每天见不着人影,每次打电话都说在忙,也不像是要辞去公职的样子。算了算了,我们抽个时间过去看看他吧。”
而此时。
海晏市公安局鼓城分局。
驰朝的办公室里,只有驰朝和杨雪霏二人。
办公室的门关着,这次没人贴在门上,众人围在十米开外的大办公室里骂骂咧咧。
翻来覆去不过就那几句话——
吴达真不是东西,不就是看驰队有钱想讹人吗。
驰队这下要吃处分了,只要不是停职,什么处分都行,事情太多了,他一个顶俩,他要停职了,他们得累死了。
那头。
被痛批一顿的驰朝反过来安慰杨雪霏,“没事,大不了就停职一段时间,正好可以做你的全职保镖。你来局里我也陪着你过来,只是暂时不用工作而已,我也乐得清闲。”
杨雪霏背对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出口的不是同旁人一样对他会不会遭受处分的关心,而是难过的“那你不是白白给他道歉了。”
驰朝忍不住弯了弯唇,“你还在纠结这个啊?”
杨雪霏“嗯”了声,转身,直视他,“我讨厌看你低头。”
驰朝的心软了又软,脱口而出道:“我在你面前也没少低头。”
她想也没想,就说:“我讨厌看你在别人面前低头。”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这话太孩子气了,太有独占欲了,也太暧昧了。
杨雪霏仰脸看他。
而他装作镇定地撇开眼,一副自然而然的口吻,“那我以后不在别人面前低头了。”
这句话还有另一个意思——
那我以后只在你面前低头。
她“嗯”了声,眉眼弯弯。
第49章 撞破
局长本想保驰朝, 局里实在离不了他。
但吴达在网上发布了“警察公报私仇未果,又在警局暴打小老百姓”的帖子。
这年头愤青的数量倍增,许多人一看标题就来了劲, 质问社会怎么了,国家怎么了, 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 话题浏览量以指数式爆炸增长。
虽说没多久就被驰家父母用钞能力摆平了,一夜爆火的话题又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但正是如此猫腻, 才让人更加觉得意味深长。
网上仍时不时有零零星星的帖子冒头。
杨雪霏义愤填膺,“这些键盘侠,看了个标题就开始打字了,他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气得她在网上和键盘侠大战三百回合, 人家人多势众, 齐齐给她发私信问:多少钱一条,能不能带带我。
又把她气得够呛。
早上醒来黑眼圈比大熊猫都重, 怨气比鬼都大。
驰朝担忧地问她,“昨天熬夜做什么了?是不是失眠了?”
杨雪霏欲言又止。
市公安局考虑到此事的传播性,最终还是下了停职通知。
驰朝本来想的是, 寸步不离守着杨雪霏, 他有正当的借口,在旁边看着她工作, 完全合理。
但警局的大门对他关上了。
程一源心虚地赶人。
“驰队,您快走吧, 快下班的时候再过来接杨老师,局里安全得很,不需要您贴身保护。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希望您多多体谅,这关头真不能放您进来,外边多少媒体盯着呢。现在是自媒体时代,钱包不住火啊。”
驰朝:“……”
无业游民驰朝被拒之门外,在警局外边蹲了几天,深刻地感受到,人生是如此空虚,如此无聊,如此漫长。
张婉娴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数着下班的时间,对着警局的大门望眼欲穿。
张婉娴:“最近干嘛呢?”
驰朝:“明知故问。”
张婉娴:“这死孩子,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咳咳,你最近闲着也是闲着,到公司来帮点忙呗。”
驰朝:“不要。”
张婉娴:“什么不要,我和你爸为了这个家,都快累垮了。这不,你爸前两天又累倒了,都上医院住了两天了,今天才刚刚出院,医生说,就是太操劳了。”
驰朝:“我爸今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跟你一样的话术,唯一的区别是,他说的是今天刚刚累倒的。你们俩下次能不能串通好再来?”
张婉娴:“他给你打过电话了,怎么没跟我说,待会儿骂他去。咳咳,妈跟你说正经的,你这停职也不知道停到什么时候,来公司帮忙,妈给你开工资。”
驰朝:“开工资?那不是我不用努力也能得到的吗,我为什么要努力?”
张婉娴:“本来没病的,这下要给你气病了。”
驰朝:“我也是爱莫能助,虽说我暂时停职了,但是局里有规定,我们公职人员不能经商。”
张婉娴:“你这不算经商啊,就在家里帮点小忙。”
驰朝:“我还有别的事。”
张婉娴:“忙着移民?”
驰朝:“现在不准备去了。”
张婉娴:“那我谢谢你,没有抛弃我和你爸两个空巢老人远走高飞?”
驰朝:“不用谢。”
张婉娴:“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驰朝:“那就不要讲,要忙了,挂了。”
张婉娴听着嘟嘟嘟的提示音,若有所思。
都停职了,忙什么呢到底。
无业游民驰朝很快找到了生活重心——
早上醒来先去超市买菜,给杨雪霏做早饭,送杨雪霏去上班。
回来给杨雪霏外婆做病号餐,给杨雪霏做午饭,分别给她俩送饭。
下午闲下来睡会儿午觉,醒来后,得到杨雪霏的许可,到她家打扫卫生。
临近傍晚,又开始切菜做饭,出门接杨雪霏。
这一天下来竟也忙忙碌碌,唯一的休息时间只有下午一小段时间,可见家庭主妇其实过得并不轻松。
驰朝忙里偷闲地想,这还是在没有小孩的前提下。
要是家里再多个孩子,每天咿咿呀呀地喊爸爸,一会儿要抱,一会儿要他陪着玩玩具,一会儿要闹着去找妈妈,那可有得忙了……
他又想到哪去了。
驰朝有些恍惚,他拍了拍脸,清醒了几分,开始检查煤气开关。
他是不是中了毒,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见没有中毒的可能以后,他又不知不觉开始想——
要生孩子吗,不要生了吧。
倒不是他嫌带孩子累,而是生孩子或许会有生命危险,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他承受不了致命的后果。
而且生孩子很疼,她最怕疼了。
肚皮会松弛,会有妊娠纹,她穿不了露腰的衣服,会生气,会难过。
如果她确实非常非常喜欢小孩的话,再做打算。
但以他对她的了解,这种忽然母爱泛滥的可能性近乎于零。唯一的可能是,她忽然起了什么坏心思,口头说说逗逗他……
怎么又开始幻想了。
驰朝自己也无奈了。
疑心是家里的儿童玩具太多,而他在儿童房睡了段时间,脑子也睡乱了。
想什么呢,到底。
只是闻了锅里菌子鸡汤的香气,没有吃,也会中毒吗。
晚上。
两人和吴阿妹一起吃过晚饭,就回了驰朝之前经常居住的住房。
这里有设备齐全、环境舒适的影音房,杨雪霏来了一次就爱上了,天天躺沙发上看电影,好几次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驰朝知道局里的工作强度,见她近日脸色苍白了不少,心想,近日的补汤是不是没有熬到位,改天得向他妈再请教一下。
还记得小学有一段时间。
杨雪霏父母去出差,杨雪霏在他家接连吃了小半年饭。张婉娴念着他们在长身体,每天都要亲自熬汤,杨雪霏最捧场了,吃得小脸都圆了两圈。
当然,据她自己后来所说。
还真不是因为,张婉娴做的汤有多好喝,而是那段时间,他们身高持平,而她致力于要长得比他高。
谁知道身高没长,体重倒是猛涨。
杨雪霏睡得很沉。
驰朝暂停了电影,单膝跪地,静静地在沙发旁边端详她。
从她第一次在这里睡着开始,他就没有忍心叫醒过她。
于是,从那次的次日。
影音房的懒人沙发就不动声色地换成了更为柔软,足以和单人床大小媲美的帆船沙发。
家里闲置的衣柜,多了许许多多当季上新的漂亮服饰。没几天,隔壁的书房干脆改造成了衣帽间。
杨雪霏的衣帽间。
那时,杨雪霏适时地流露出诧异的表情。
驰朝也觉得自己行事冲动,又将这事推给他妈。他妈之前说这书房闲置也是闲置,早就安排人设计方案改造成衣帽间了。
只是他的衣服太少了,由于工作需要,他不是穿制服,就是穿隐于市的便装。别说衣帽间了,连个小衣柜都装不满。
这些服饰也随便安了个由头——
他见她睡着,担心她次日没衣服换洗,给家里的商场打了个电话。
也怪他没说清楚,就出门办事去了。
经理一下送了几百件服饰过来,他完全不知情,等他回家,衣柜里已满满当当地挂好了服饰。其余挂不下的,则暂时安置在了客厅。
杨雪霏不知信没信这番说辞,但她没有追问,他也就放下了心。
少了驰朝这个顶级劳动力,局里的工作越来越繁忙,杨雪霏睡着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渐渐发展成,他们每天从医院直奔这里,次日一早,又从这里直奔局里。
虽说工作繁忙,还有个病人要看望。他们每天在家里独处的时间,往往不超过两个小时,但就是这样短暂的两个小时,让他恍然生出一种他们在共度余生的错觉。
如果能这样过一生,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杨雪霏不知想到了什么,睡得并不踏实的样子,眉头蹙了又蹙。
偏偏这时,客厅外传来开门声。
驰朝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见杨雪霏倏地清醒过来,警惕地睁开了眼。
他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此刻同她面面相觑,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情况紧急,来不及听她质问。
他们听到张婉娴换鞋的声音,“驰朝,在不在家?人呢?”
又听到自言自语,“灯开着,不可能没在家啊。我喊这么大声,都没听到,不可能吧……”
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已临近晚上十一点。
要是让张婉娴看到他俩忽然从一个房间出来,其中一个还睡眼惺忪的样子,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况且,她们多年未见,驰朝也没和张婉娴说过,他和杨雪霏重逢的事。
他实在担心,他没和他妈交代过,他妈万一语出惊人,说些让他们尴尬的话,可就大事不妙了。
就如十年前,他们确定关系时,杨雪霏说的那样。
他们恋爱的事一旦被父母知道,要是后面分手,多尴尬啊。总不能像没事人一样,在长辈面前做朋友。
事已至此,抱着这种想法的杨雪霏,会不会连朋友都不愿意和他做了呢。
驰朝飞快思考,要如何解释。思考的结果是,没法解释,只能先拖延时间,不叫他妈发现,后面再做打算。
想到这里,他做了决定,“你继续睡,我出去把她敷衍走。”
杨雪霏懒懒打了个哈欠,脸色平静得好像压根没当回事。
她不置可否。
驰朝只当她太累了,还没有彻底醒过来。
说罢,就起身往外走,很快闪出房间,带上了房门。
客厅里,张婉娴的声音之所以忽然消失,是因为她低头换鞋的工夫,看到了鞋柜里那双黑色漆皮红底的高跟鞋。
她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受。
这些年来,她也盼着驰朝早日走出来,不要整日跟行尸走肉一样。但又比谁都期待着,有朝一日,他能和杨雪霏重修旧好,破镜重圆。
以张婉娴对驰朝的了解,若不是喜欢的女孩,他不可能带人回家。还是在这个暧昧的时间点。
她的心一沉。
不死心地翻过鞋,去看码数。
三十六码。
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一边觉得不可思议,疑心自己在做梦,又想着,她来得也太不合时宜了,要不再假模假样喊一句“没人就走了”,然后迅速撤离。
一边又觉得,自己想得太美了,鞋码一样,能说明就是杨雪霏吗。万一不是……
驰朝走出门时,见到的就是张婉娴鬼鬼祟祟地盯着杨雪霏的高跟鞋底,满脸沉思的样子。
张婉娴听到动静,迅速抬头,只来得及从迅速闭合的门缝中窥见一室的昏黄。
干什么呢这是。
张婉娴可谓是抓心挠肝,担心里边的人听见,又不敢问,只能装作一无所察的样子。
“吃饭了吗?”张婉娴问了句废话。
“吃过了。”
“哦。我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路过给你送点吃的。那我先回去了,你爸还在家里等我,你有空的时候回去一趟,你爸天天念着你呢,刚刚本来要一起出来的,这不临时开了个视频会议。”
“知道了。”
张婉娴嘴上云淡风轻,但一张脸可谓是五彩缤纷。
她的眼睛跟抽筋了似的,不停地往那扇紧闭的门扫,又拎了拎手中的高跟鞋,用眼神问他——
里面的人是谁?是不是雪霏?
但眼神能传达的意思太少了,驰朝就跟看不懂似的,波澜不惊道:“好,那你先回去吧,司机还在楼下等你吗?”
张婉娴气得牙痒痒。
一只手拎高跟鞋,一只手点了点他,用气音小声道:“故意装听不懂是吧,明天回来三堂会审,别说没空,知道你闲着……”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房间里传来走动的轻响,张婉娴装聋作哑。
紧接着,房间里传来“啪”的开灯声,门把的转动声随之响起。
玄关处的两人均是一惊。
张婉娴甚至来不及丢掉手中提着的高跟鞋,就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含笑的杏眼里。
她将高跟鞋藏到身后,又惊又喜,又疑惑,又无所适从,谁让当年闹得那般难以收场。
却见那人懒懒地倚在门框上,打了个轻轻的哈欠,一副刚被吵醒的模样,而后,自然而然地笑问——
“好久不见啊,张姨。”
第50章 只要她回头
张婉娴几乎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好在驰朝哄杨雪霏先到沙发坐下,给张婉娴争取了将高跟鞋藏回柜子的时间。
张婉娴不知道什么情况,担心多说多错, 脸上堆笑,捡了句不出错地讲。
“好久不见了, 雪霏, 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雪霏亲亲热热地挽住张婉娴的手腕,朝她眨巴眨巴眼睛,“回来好一阵子了, 驰朝还没和你们说吗?”
张婉娴心中警铃大作,疑心自己不小心给驰朝挖了什么坑,忙改口道:“说了说了,是我给忘了, 瞧我这记性。”
杨雪霏捂着唇笑, “驰朝怎么说的?”
张婉娴接收驰朝的暗号失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你一走这么多年,阿姨都想死你了。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他们都闭口不提那年种种, 就好像, 从欣喜若狂到兵荒马乱的那天从未发生过。
驰朝在茶几上为她们倒茶,听到杨雪霏说“不准备出国了, 但我工作单位在河清那边,只是暂时派驻过来一段时间, 最多就待到年底”时,稳稳当当从壶口流入茶杯的茶水,一不小心四溅开来。
张婉娴心中渐渐生出了几分了然。
聊着聊着, 又听杨雪霏夸她美貌一如当年。
她摇摇头说:“自从驰朝一意孤行跑着去做警察,我和他爸何止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天天提心吊胆的,白头发都出来了。不瞒你说,我这头黑头,还是染的呢……”
“妈!”驰朝将茶杯端到她面前,“喝茶。”
张婉娴住了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茶杯,差点烫得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了出去。
又见驰朝端了杯茶,放到杨雪霏面前的茶几上,提醒她,小心烫。
张婉娴心说,自己的担心果然是多余的。除了杨雪霏还能是谁啊,从小就唯杨雪霏主义的人,哪可能爱上别人。只是希望这次,他能够得偿所愿。
这么一想,又是百般叹气。
从杨雪霏口中得知,她目前也在公安局工作后,张婉娴又喜又忧,喜的是,驰朝又有近水楼台的契机了。忧的是,此路艰难重重,险象迭生,能健健康康地退休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越想越心惊胆战,不提也罢。
张婉娴踟蹰着问:“你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有你爸爸,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妈还是老样子,前阵子又去出差了,现在还没回来。我前两天还看到她发朋友圈说,谈成了一个大单。我爸啊,好几年没他消息了,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吧。”
张婉娴没说自己还在林珍的黑名单里,想起其中阻碍,头更疼了。
杨雪霏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忽然说:“当年的事,我已经跟我妈解释过了。”
此言一出,两位听者皆是一愣。
解释了什么,解释的目的又是什么。
张婉娴没多想,若林珍当真仍有结亲之意,早该将她从黑名单放出来了。
她悻悻地笑笑,“解释清楚了就好。”
杨雪霏低头喝茶,银色发卡在鬓角闪闪发亮,张婉娴随口夸了句好看。
杨雪霏将茶水一饮而尽,笑笑说:“张姨不觉得眼熟吗?”
张婉娴不明所以,“嗯?”
驰朝绝望地捂脸。
“没什么。”杨雪霏只是笑。
夜也深了。
张婉娴感觉到驰朝的怨念,还以为他怪自己打搅他的好事,找个理由就要走。临走前,不忘让杨雪霏有空回去吃饭,见到她点头,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门关上了。
客厅只余他们二人,安静得只能听到茶几上泡茶的热水烧开的声音。
杨雪霏状似苦恼地看他,“糟糕,我要睡不着了,怎么办?”
黏黏糊糊的语气。
轻轻的,轻得像在他心尖挠痒痒。
她睡不着的缘由是什么,知道这发卡不是张婉娴的,知道他或许旧情难忘,然后呢。
不是能再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地同他做朋友吗。
只要他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分明最擅长那么做。
可她为什么主动提及呢。
驰朝几乎是狼狈地撇开脸,不想叫她看到他的妄念。
他的喉结滚了滚,“那要不要看会儿电影再睡?”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
她不大高兴的样子,胡搅蛮缠的口吻。
像他们从前恋爱时,她理所应当地跨坐在他的腿上,缠着他的脖颈,愤愤地咬破他的唇时,常用的那种口吻。
既娇蛮,又让人心颤。
而他早就想告诉她了,她这样恐吓不到他,只会让他想吻她,想把她拆吞入腹。
但在她生气的时候吻她,吃她一个巴掌事小,得到她“不用心,不真心”的评价事大。
所以他只能掩住眼中的不合时宜,顺着她的意思,低三下四地哄她。
“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他不敢看她,不敢对视,不敢相信自己薄弱的意志力。
“还不是都怪你。”她有些幽怨的口吻,好像他是什么勾了人,又不负责的薄情郎一样。
他不敢接话,却不得不在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目光下,干巴巴地开口,“怪我什么?”
“你还装?”她拉长了语调,七分埋怨,三分撒娇。
驰朝忍不住回视她,在她盈盈的目光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我是还爱你,然后呢。
他的唇动了又动,心中百转千回,堪堪下定决心,就听到她说:“谁让你大晚上泡茶的,还不停给我满上。喝了这么多,这下肯定睡不着了。”
她笑盈盈的,比起责怪,此刻,更像是捉弄。
驰朝的心跳几乎快要跳出阈值,想问问她到底意欲何为。在如此暧昧的时间和空间。
杨雪霏自觉,自己的鼓舞已经到位,这是多么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
可胆小鬼驰朝朝居然匆匆忙忙丢下了句“抱歉”,说要去小区外边给她买夜宵吃,就慌不择路地跑了。
好像有什么勾魂的女鬼,在追着他一样。
杨雪霏站在落地窗前,半掩在窗帘后,笑意盈盈地俯视着地面上的小点。
看他瘫软地坐到花圃边缘,连泥也顾不上擦。
看他懊恼地挠头,比以前没帮她抢到演唱会门票,不知道要怎么跟她交代时,还要苦恼。
看他忽然站起来,抑扬顿挫地在念着什么,差点被路过的大爷当成神经病。
杨雪霏笑着捂唇。
很快就到了周末。
驰朝在张婉娴的千呼万唤之下,始终坚定地表示——
没空。
张婉娴回了个擦汗的小黄豆表情,“行,你最好别来。”
驰朝没当回事。
然而,这天一大早,杨雪霏就指挥他开车。
驰朝问:“去哪?”
“你家。”
“嗯?”
“昨天跟阿姨约好了,她没和你说吗?”
说是说了,只是不是这个说法。
驰朝担心他们贼心不死,于是面不改色道:“哦,我妈早上刚刚和我说了,他们临时有事,得改天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杨雪霏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她看了眼来电提醒,微微一笑,按下扩音键——
“喂?雪霏呀,起床了吗?”
“起来了。”
“你们大概几点到,早饭吃了吗?”
杨雪霏略一挑眉,施施然看向他,只见他活人微死,麻木多于绝望。
也是,这几天翻车的频率太高了,收拾收拾差不多也可以埋了。
挂了电话。
驰朝摸摸鼻子,主动开口道:“她怎么又改主意了,也没和我说。”
杨雪霏斟酌着问:“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去你家?如果不想,你可以直说的。”
驰朝忙说“没有的事”,而后,在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中找到答案。
她真的坏透了。
就这样热衷于捉弄他,看着他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一字一字都要反复斟酌。
她想做什么呢,他不明白。又或者是,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却不敢再奋不顾身,又没法无动于衷,只好随波逐流。
到了驰家门口,他家院门不知贴的什么材质的对联,春节已过去了大半年,仍红艳如新。两位长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那阵势隆重得,就跟回门似的。
打过招呼。
张婉娴一见到杨雪霏,就亲亲热热地搂过她,往里走。
才刚来,张婉娴已经开始劝她晚上留下来住了,说她的房间还给她留着,这么多年来定期有人打扫,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杨雪霏过去一看,还真是一如当初。
完全没有时光的痕迹。
连床上的被子,都是她当初盖的那一条黄澄澄的鹅绒被。
床头上摆了三个枕头,有一个是他们情最浓时,驰朝从自己房间抱过来的。
至于用途……
杨雪霏看了驰朝一眼,他心虚地垂下眼睫,不自然地咳了咳。
偏偏张婉娴还没眼力见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可别传染给了杨雪霏。
驰朝:“……”
时光真是个玄妙的东西。
有些事情,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可那一举一动的画面感犹在眼前,一声一声的轻哄和呢喃犹在耳畔。
仿佛又有人在她的耳边心机地呵气,温柔小意地喊她的名字,讨好至极。
什么没皮没脸的话都说得出口,只为了哄她动一动。
那时的杨雪霏懒得要命,从学习到生活都由驰朝一手包办,反正他甘之如饴,乐此不疲。只有某种时候例外。
杨雪霏照样懒得动弹,除了哼哼唧唧地推他,表达不满,就跟条死鱼似的。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但驰朝似乎不这么想,他不仅热衷于将她这条死鱼翻来覆去地煎呀煎,煎出多汁的蜜液,一口一口舔舐。还非要哄着求着,利诱着摆烂的咸鱼配合地撅呀撅,摇呀摇。
分明他是那样受不了刺激的人。
转过头来被她嘲笑,还要咬着牙一雪前耻,当然是被她踢到了床下……
张婉娴见杨雪霏走神,以为她在怀念往昔。
虽然某种意义上也没有错。
她问:“雪霏要不要回家看看?”
杨雪霏不解其意,“嗯?”
驰朝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张婉娴与他对视,用眼神问他——
你当初求着我们买下隔壁的房子,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够看到你的用情至深吗。你做了又何必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宣之于口,告诉她,你一直忘不了她,有何不可。
驰朝想说不是的。
他只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只要她回头,就能找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