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杨雪霏的家被卖给了陌生人,看着陌生的面孔进进出出,最不能接受的人, 是驰朝。
还能怎么样呢。
没人比驰家父母更清楚,杨雪霏在驰朝的人生中, 是多么大的执念。
从他在抓周礼上, 咿咿呀呀地去牵杨雪霏的小手,却被人家一脚踹翻时,命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
那年, 和杨雪霏分开后,他多颓废啊。眼睛红得能滴血,胡子拉碴,跟流浪汉没有多大的区别。
驰父忍不住提点他。
说你真的爱她吗, 你爱她为什么又放她走。你既然爱她, 你既然了解她,你就知道, 你不是没有办法,永远把她绑在身边。
可驰朝说不。
她该是自由高飞的鸟,永远无拘无束。他可以任她理直气壮地一遍又一遍将他玩弄, 却不能任她为难流泪。
所以, 当只有他们,久违站在她家门口, 他听到杨雪霏问“为什么?”时,他答了“不清楚, 我爸妈应该是出于投资的目的,毕竟海晏这人流量,房价就没有下跌的时候”。
都到了这个时候, 他还是没有承认,承认她住了近二十年的家,之所以仍然能够称之为家,是因为他从中周旋。
说不惊讶是假的。
说不动容也是假的。
特别是在发现,她家中的物件仍摆放在原处时。
也或许是记忆出了错,因为杨雪霏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回家了。自从知道“家”最后还是卖了出去后,她就很少再去回忆了。
要说回忆,那些年,她远在异国他乡,深夜里,想起家,想起更多的,不是父亲与母亲,而是驰朝朝,她永远甩着尾巴的小狗。
杨雪霏仔仔细细地看,才发现不同之处。
她妈将房子卖出时,除了大件家具,其余皆打包带走了,所以留在原处的,不可能是原物。
比方说,客厅的花瓶只形状和颜色大同小异,纹路却截然不同。
再比方说,电视上盖着的流苏电视布,上面本来是爱野美娜子的图案,笨蛋驰朝认成了月野兔。
驰朝见杨雪霏忽然笑了,不敢问她怎么了,怕她反过来坏心眼地问他,这些刻舟求剑,是出自谁的手笔。
杨雪霏没有明知故问,只是感慨地看着那张沙发,上面仿佛还有他们打闹的人影,“家里好空荡啊,一点生气都没有。”
驰朝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手指紧了紧,终是什么也没说。
直到她转头仰望他,“你也这么觉得,是吗?”
驰朝说:“有一点。”
她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比起客厅、厨房、客卧等等,杨雪霏的房间可谓是一比一复刻,说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
她一进房间,就迫不及待地躺到了床上。
又拍拍床,招呼驰朝躺到旁边。
驰朝犹疑。
杨雪霏浑然未觉,“上来呀,我们聊会儿天。”
驰朝坐在床沿,“我坐着就好。”
杨雪霏也不失望,意料之中的样子。
外头日光灿灿,他们没有拉窗帘,亦没有开灯。只有窗帘中间的缝隙投射一小道阳光,不偏不倚地撒在驰朝身上,足够杨雪霏看清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波动。
“驰朝朝。”她忽然这么喊他。
驰朝微微侧脸,一瞬不瞬地看她,日光在他黑色的发顶跳动。
“你躺下来。”她坚持。
于是驰朝言听计从。
他们面对面倚着手臂侧躺着,中间隔着半条手臂的距离。
他们对视着,等待对方先开口。
是杨雪霏先问:“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驰朝想问的事情很多。
想问她,加拿大那么冷,为什么不早点回国。
想问她,偶尔会不会想起他。
想问她,国外帅哥那么多,她有没有心动过,有没有谈过恋爱。
想问她,当真这么巧吗,她来鼓城分局,有没有一丝一毫是因为他。
可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她笑了笑,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过,“都过去了。”
“那你呢。”她问:“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累不累?”
他也笑了,看着她的眼说:“都过去了。”
他们笑着对望,好似时光不曾流走过。
可时光它早就流走了。
不然杨雪霏怎么会这么耐心地看着他。没推他,让他别烦她看小说,没一脚给他踹下床就不错了。
杨雪霏昨晚熬了夜,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本来只想闭上眼,感受一下曾经躺在这张床上的感觉。一闭眼就开始困倦,又想着,不然眯会儿。
肚子里的蛔虫适时道:“你睡会儿,我待会儿叫你。”
她便任由自己跌入了梦乡。
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故地重游,旧梦重温。
杨雪霏梦见死皮赖脸的驰朝朝,对她的锁骨,她的肩膀,流连辗转。
他热衷于在上面亲亲吮吮,想要留下什么标记,却又不敢。
痒得她咯咯直笑,骂他是狗,他照单全收,故意朝她呲牙,汪汪地叫,说恶犬要把你吃掉喽。言罢,就往她身上扑。
此刻的触感太真实了,有人在拨弄她的领口。
几乎是一瞬间,杨雪霏就醒了过来,她睁开眼,握住那只来不及收回,又或者是不打算收回的手,似笑非笑道:“你干嘛?耍流氓啊?”
驰朝的表情难得这么严肃,“怎么弄的?”
她装傻,“什么怎么弄的?”
仗着他不能再胡来,胡搅蛮缠把她领口咬开,同她当面对质。
他开口说了句“抱歉”。
杨雪霏的眉头突突跳了跳,预感先来,“你干嘛?”
与此同时,他用了巧劲,拨开她的手,轻轻翻开她的领口,看着她左肩食指长拇指粗的刀疤问:“怎么弄的?”
杨雪霏估摸着,是自己睡着的时候,衣领滑落,不小心露出了端倪,才叫他不管不顾地上手。
她笑了笑,全然没当回事,“好啦,别那么严肃。就是个意外,你也知道国外治安多差的,跟国内完全不能比。”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自己说,还是我来说?”
“那你说呗。”
“你以前睡得多沉啊,前几天我妈一开门,你就醒了。还有今天,我才刚刚碰到你的衣领,你就醒了……”
“好吧好吧。”杨雪霏有些心虚地说:“国外治安确实太差了,我也没想到,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入室偷东西。我那天不知怎的居然醒了,和小偷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刀就架在脖子上了。我肯定得反抗啊,后来惊动了邻居,小偷就跑了。”
她避重就轻,但寥寥数语,其中惊险可见一斑。驰朝看着她肩上的刀疤,红了眼。
杨雪霏拉上领子,有些好笑,“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他撇开脸,嘴硬地说“没有”。她抬起指尖接住的那滴泪,却滚烫。
他问:“疼不疼?”
“一点点。”
一点点才怪,没人比驰朝更清楚,那个膝盖磕破了点皮,就咿咿呀呀要人抱的小女孩,有多怕疼。
要是让杨雪霏的父母知道他心中所想,肯定要说,别理她,她就是懒,找理由不走路呢。
可小驰朝从来不这么想,他看她瓷白的皮肤磕了碰了,总要皱着眉头,要她躺在床上不许动,由他来端茶送水,涂药端饭。正中杨雪霏下怀。
杨雪霏从小就经常磕磕碰碰,也不知是平衡力差,还是经常走神的缘故。但在驰朝的精心照料下,从没留下过疤。
可如今,这条狰狞的伤疤就像蜈蚣,死死地攀附在了她的皮肤上。
“真的没事。”杨雪霏语气轻松,“后来我不是就搬家了嘛,精挑细选了一个较为安全的社区,在家里装满了报警监控。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总之后来就没遇到过这种事了。”
所以,这才是她那年忽然搬家的原因吗。
不是不想让他找到她。
可驰朝没有任何窃喜,只觉得自己该死。
杨雪霏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告诉你吗?”
“为什么?”
“就是怕看到你这样的表情。”
驰朝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桃花眼泪汪汪的,像小狗。
又问她怎么处理的伤口,怎么增生这么严重。
说起这个,杨雪霏也很苦恼,“当时就涂了点碘伏,照样吃吃喝喝,我以为没什么事,疤痕总会慢慢淡化,谁知道,不仅没淡化,还越来越严重了。”
见驰朝满面愁容,仿佛这疤不是在她肩上,而是在他脸上似的。杨雪霏忍不住逗他,“你刚刚吓到我了。”
“嗯?”
杨雪霏嗔怒道:“我睡得好好的,你忽然脱我衣服,我能不被吓到吗?”
驰朝还没来得及辩解,辩解他那动作完全称不上脱,就听到门外慌慌张张远去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看向紧闭的房门。
杨雪霏:“?”
驰朝:“……”
到窗边一看,不多时,果然见张婉娴鬼鬼祟祟、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一张脸五彩缤纷,连手上拿着的吃食都没敢给他们。
杨雪霏摊手,“这下误会可大了。”
驰朝也头疼,“不知道我妈又脑补了什么,待会儿吃饭肯定又要说一些有的没的。”
杨雪霏拉上窗帘,想起什么,也觉得好笑,脱口而出道:“要是以前,要是我妈也在,她们没准已经在商量要在哪里办婚礼了……”
太阳被云朵遮住,不再有阳光投射,只窗帘缝隙一角的微光落在他的下颌,忽明忽暗,显得他莫名有些忧郁。
“心情不好吗?”她问。
驰朝摇摇头。
杨雪霏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思考她的态度。
而她现在就可以告诉他,她的态度。
“随他们怎么想吧,驰朝。我们解释不清楚的,与其越抹越黑,干脆就不要解释了。”
她仰脸看他,有一束微光在她脸上跃动——
“我们顺其自然吧,好不好,驰朝。”
第52章 怎么谢?
这一天。
驰朝无数次后悔, 没有在第一时间问杨雪霏——
她所谓的顺其自然,指的是他们在旁人眼中的关系,还是他们的关系。
那一瞬间, 他被阳光晃花了眼,神差鬼使地点了头。其实不管杨雪霏说什么, 他都会点头。
等他反应过来, 懊恼得不行。
又不敢再唐突地问她。
她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吧。
要是她压根没有这个意思。
而他父母不知脑补了什么,吃饭时,一边不赞同地看他, 一边殷勤又歉疚地给杨雪霏倒汤、夹菜。
所以,就算杨雪霏不说,驰朝也不一定会解释。
生活井然有序,除了吴达不停在网络上蹦跶。
虽然每次都很快被钞能力摆平了, 但就此造成的恶劣影响, 还是让领导们头疼。
一开始。
杨雪霏还以为吴达要借机带货,可等来等去, 不仅没见他开直播带货,连个橱窗也没见到他开。
与之相关的那一起重大恶性案件,至今仍没有告破。
经过侦查, 结论显示, 一号犯罪嫌疑人和三号犯罪嫌疑人,都不清白。
不仅如此, 越来越多的犯罪嫌疑人,浮出水面。
他们均有预谋地尾随独居女性, 选择目标时,考虑的不是样貌和身段,而是是否容易下手。
这些犯罪嫌疑人, 有高知群体,亦有所谓的低素质人群。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有贼心没贼胆,仅仅止步于此。至少,从现有的证据来看,是如此。
海晏市公安局鼓城分局。
赵琳对在场唯一的男性,表达了深深的鄙夷。
“我靠,你们男的真离谱啊。所有犯罪嫌疑人如出一辙,没组织,胜过有组织。不是我说,这些人真比前段时间那邪教组织还要像个组织。”
程一源表示很无辜,“你也说了,都是犯罪嫌疑人,他们是极少数男人,不能代表我们绝大多数男人……”
这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无语了,“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你也是变态。”赵琳小声嘟囔。
正低头翻阅案卷的杨雪霏深表感慨,“只跟踪,完全够不上违法犯罪,我看这些人都是犯罪预备役,等他们犯罪就来不及了。”
赵琳摸着下巴,不住点头,“就跟那个吴达似的,每天不上班,闲着没事干就上网破坏公职人员的形象。”
程一源说:“也怪驰队给了人家借题发挥的机会。”
杨雪霏说:“不怪他。”
让赵琳和程一源对视了几秒,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随后,程一源哀嚎,“驰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我要顶不住了。”
赵琳说:“就这架势,我看驰队没准都回不来了,他一回来舆论可能又开始沸腾了,这是领导们都不想看到的。”
灵光一闪,杨雪霏忽然问:“吴达每天不上班?吴达最近在干嘛?他之前不是在跑车吗?”
调查显示,吴达高中转学后,本就垫底的成绩越发稀烂,最后考上了海晏本地一个民办专科,上了一年就辍学了。
后来不知从哪里交了些狐朋狗友,开始跟着他的朋友们跑大车运货。
赵琳被问得一懵,“杨老师,我也是瞎说的,我哪知道他在干嘛啊。自从排除了他的嫌疑以后,有限的人力都转向其他犯罪嫌疑人,谁还有空调查他啊。要不是他自己上蹿下跳的,我早就把他忘了。”
杨雪霏快速翻阅卷宗,问:“吴达的妻子呢?当时怎么没叫她过来配合做笔录?”
“我们当时联系了,但是她正好有事回老家了,后来吴达不是就给放了,没必要叫她过来了……”
他们恨不得早点把吴达这个狗皮膏药甩掉,哪还会再主动凑上去惹一身腥。
杨雪霏若有所思,“她老家在哪?现在回来了吗?”
赵琳说:“我现在去查。”
杨雪霏站起来,“算了,我去吧。你们上次去过,应该很多人还记得你们,别打草惊蛇了。”
贴身保镖驰朝此刻没有蹲守在公安局外,他去医院看望外婆了,要到快下班的时间点才会出现。
这正合杨雪霏的意,省得她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地阻止他跟在身边。
这个话题太有讨论度。要是被有心之人拍到他出现在“受害者”的家附近,还不知道又要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司机程一源蹲守在小巷末尾的角落,杨雪霏孤身一人探查敌情。
这一查倒奇了怪,不仅吴达的妻子不见人影,听街坊邻居说,连吴达都好些天没看到人了。
彼时,杨雪霏身着便衣宛若邻家妹妹。
巷口卖冰棍的阿婆好不容易逮着人八卦,神秘兮兮道:“大家都说啊,吴达是因为被警察侮蔑殴打了,这事又有很多人知道了,所以才足不出户的。”
杨雪霏皮笑肉不笑地扯唇,刚要找个理由溜之大吉,又听到阿婆说:“一般人我不告诉她,这吴达啊,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雪霏顿住脚步,故作惊讶道:“不能吧,我看他老实得很……”
“老实什么啊老实。”阿婆东张西望一番,忽然又生了警惕,“你是什么人?问这些做什么?”
“啊?”杨雪霏一脸无辜地咬着手里的冰棍,“我就路过的啊,是阿婆你自己拉着我说的。”
阿婆卸下本就不多的防备,摸摸她的手说:“不好意思哈,阿婆吓到你了,都怪前阵子来的那些警察,一来就问东问西一脸严肃的,把我这老太婆吓得一个字都不敢说……”
杨雪霏硬生生地听着她越扯越远,又不能表现出好奇。
阿婆扯东扯西半天,才道:“吴达那小子就是个坏种色胚,我也是听人讲的,说他那老婆啊,是被他强迫后,人家娘家人来闹,他才捏着鼻子赔了一笔彩礼钱娶的。也是造孽哦。”
虽然这种事不少见,杨雪霏早就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但她还是望向幽黑的小巷尽头,也就是吴达家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走出小巷。
程一源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杨老师,您终于出来了。您再不出来,我都要忍不住闯进去了。怎么样?有什么新发现没有?”
杨雪霏警惕地说:“我们先走。”
他们开的自然不是公车,而是一辆低调破旧的黑色桑塔纳,这辆车现在是局里同事乔装出门的首选,据说也是驰朝从家里的餐厅顺来的。
一路往回开。
杨雪霏望着远方,“你们驰队或许很快就能归队了。”
程一源不解,“那为什么杨老师您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雪霏低头沉吟,“吴达的身上或许不止这一起命案。”
程一源一惊,方向盘都差点打歪了,“您的意思是说,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嗯。”
那天,他们都被吴达混淆了视听。他不是有贼心没贼胆的猥琐男,恰恰相反,他完全具备作案的胆量和经验。
之所以引导驰朝动手,也不仅仅是出于敲诈勒索的目的。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把保护伞,一个挡箭牌,而舆论就是最好的选择。
回到局里,程一源又犯了难,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传唤风口浪尖上的吴达,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谁说没有证据?”杨雪霏说:“吴达的妻子不是好些天没有露面了吗,让她家属来报案。”
程一源拍拍手,“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
没多久,又铩羽而归,哭丧着脸道:“杨老师,他们不肯。她娘家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知道是失踪了,还是跟人跑了,也没听吴达说过。要是跟人跑了,他们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要赔吴达彩礼钱。”
杨雪霏默了默,“电话号码发给我。”
于是,不到五分钟。
刚刚还不耐烦的一家人,换了一副感恩戴德的口吻,乐呵乐呵地表示,马上就到警局报警,又再三确认。
“真的吗?她要是死了残了,吴达真的能赔我们一百多万?我的娘嘞,当初彩礼可就给了十多万,还是我们上门闹了好几次,答应不报警才拿到的,一开始他只愿意给三万,这吴达真不是个东西……”
众人听得火冒三丈,这姑娘都生死未卜了,她父母和哥哥居然一点都不考虑她的安危,还想着她要是死了,就能从中大捞一笔。
挂了电话,吴达的岳家屁颠屁颠地跑来报警。
一行人很快采取了行动。
本以为是场硬仗,谁知再三敲门皆无人理睬,警方破门而入,才发现吴达家早就人去楼空。
吴达及其妻子皆不见人影。
除了两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这里几乎没有那姑娘生活的痕迹。别说结婚照了,家里连张她的照片都没有。
警方只能从系统的户籍信息,和临街监控拍到的零星镜头中,看到她营养不良,单薄如纸的微小身影。
在杨雪霏的提醒下,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
在鲁米诺的作用下,漆黑的浴室果然散发出淡淡的荧光。众人的心同时一沉。
经过现场勘验,作案现场提取出生物酶清洁剂和过氧化氢。
如出一辙的破坏现场手法,恰恰印证了,吴达正是上一起凶案的凶手。
而现在,即使还未提取出DNA,连程一源都可以推断出,这一起新发现的故意杀人案,大概率要以吴达的名字命名。
所以他才在警方要求他妻子做证的时候,那般慌张。
他并不是害怕,妻子无法给他提供不在场证明。而是害怕,这个和社会脱节已久、无人在意的妻子,即将被人发现死亡。
而他,将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吴达的岳家还在门口推推嚷嚷,恨不得闯入警戒线内。
被警察一警告,他们马上满脸堆笑,满眼贪婪。
“怎么样了,我闺女到底去哪了?是不是死了?”
老头子忽然一把坐在地上,哭得真心实意,“天杀的吴达!老子当初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我们省吃俭用把闺女拉扯大,花了都不知道多少钱了。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啊,她哥哥至今都还没有娶媳妇呢……”
老太婆也是哭天抢地,“我苦命的闺女啊,年纪轻轻就去了。我们两口子以后可怎么过日子啊……”
他们那个满脸横肉的儿子堆着笑,讨好地问维持警戒的警察。
“你们看我父母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能有那什么精神……精神损害抚慰金不?”
……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随着人脸识别技术的发展,远在邻省的吴达戴着墨镜,都被系统识别出来了。
没两天,他就被捉拿归案了。
随着案件的告破,上头终于准予驰朝即日归队。
办公室里。
赵琳和程一源一唱一和。
“驰队,你这次还能回来,可得好好感谢杨老师。”
“是啊是啊,要不是杨老师深入敌营,掌握了关键线索。你没准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驰朝的脸色却并不好看。
杨雪霏说:“你别听他们瞎说,什么深入敌营,青天白日的,一点危险也没有。再说了,那时候,我早就猜到吴达已经跑了。”
程一源和赵琳见情况不对,找理由溜了,还顺手带上了门。
“好啦。”杨雪霏好笑道:“你这么严肃做什么。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那时,驰朝到鼓城分局门口,没见着本应照常下班的杨雪霏,一个电话打过去,才知道人正在新发现的犯罪现场。
挂断电话,他手心的汗,比无数个生死攸关的时候,还要多得多。
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叫后怕。
一路疾行,他倒霉得过分,因为飙车被交警罚了款,扣了分。
驰朝说:“要是有事,就来不及了。”
杨雪霏开玩笑道:“大不了就躺在医院里,还有外婆在旁边陪着我,也省得你每天两头跑。”
驰朝不喜欢这个玩笑,“不要这么说,不吉利。”
“你还在乎吉不吉利?你什么时候这么迷信了?你这样不行啊,驰队。”
她笑眯眯的,全然没当回事。
又若有所思道:“ 诶,这么说来,以前有时候也见你神神叨叨的,一会儿念着耶稣,一会儿念着佛祖,一会儿念着阿拉。如果我没听错的话……”
驰朝有些尴尬,却面不改色道:“你听错了。”
杨雪霏似笑非笑,“是吗?”
话锋一转,又道:“话说回来,我觉得赵琳他们说的有道理,你这次能回来,我多少也起了那么一点点作用吧,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驰朝不知想到了什么,耳廓居然红了,“你想让我怎么谢?”
杨雪霏卖足了关子,说想到了,再告诉他。
但还没来得及想到,这功劳就没了。
有个博眼球的当地居民听到了风声后,在网上发布了不实言论。
这事噱头十足。
被打的平民百姓被警方以故意杀人的罪名,关押至看守所,而打人的警察美美洗白,官复原职。
绝大多数吃瓜群众自以为看到了猫腻,在网上口诛笔伐。
只有极少数理智的人,认为警情通报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可质疑的。
退一步讲,这闹剧可谓是人人皆知,谁有那么大的胆量,敢在十几亿人民的眼皮子底下造假。
又有知情人士跳出来爆料,这打人的警察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警察,人家有钱有权有背景,在海晏市可谓是一手遮天。只要钱到位了,有什么不可能的。
彼时,驰朝刚归队不足一天,再度喜提了通知。
只不过这次不是以停职的名义,而是以“请假”的名义。他没写假条,但假条已经批准通过了,容不得他拒绝。
程一源在办公室字正腔圆地朗诵着网上的谣言,一开始还义愤填膺,后来越看越离谱,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驰队,听说你家不仅在海晏一手遮天,在公安部都有势力。就咱俩这关系,你先给我安排个局长当当呗。”
驰朝还没说他,吴局的声音先在程一源身后凉凉响起,“小程啊,你想当局长,怎么不先问问我呀?”
程一源笑不出来了。
赵琳看热闹不嫌事大,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第53章 不同意
家庭主夫驰朝回归职场失败。
局里的领导开会后, 委婉地告诉他,他可以自己先找点别的事做,不算他违反组织纪律。
换句话说, 归队遥遥无期,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他自己爱干嘛干嘛, 别太招摇,又给人留下话柄就行。
事情短暂地告一段落。
驰朝在医院陪吴阿妹的时间越来越多,并非无事可做。
吴阿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压根就没停下来过。
饶是驰朝否认过不下千次百次,她仍旧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雪霏那边还没松口是吧?你赶紧加油努点力,早点拿到名分。”
说到后面, 驰朝都无力解释了。
这种情况, 他不解释,杨雪霏不能怪到他头上吧。
除此之外, 吴阿妹还经常聊起杨雪霏的生活,杨雪霏的人际关系,杨雪霏在他生命里空白的这些年。
虽然她也是一知半解, 但这是驰朝找到那段空白的为数不多的途径。
在吴阿妹的描述中, 杨雪霏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
她很“叛逆”,经常和她妈妈吵架。
就像她最开始在国内学的是心理学专业, 到了国外又要兼修犯罪学。
林珍一开始没说什么,她无所谓杨雪霏读什么, 反正有个不错的学历,就算她这个当妈的任务圆满完成。
后来不知从哪里知道,这两个专业结合起来, 将来多半要天天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于是怒气冲冲地质问杨雪霏,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在大洋彼岸的杨雪霏声音冷淡——
“你们不是不管我吗,怎么,现在突然又要管了?晚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是成年人,我可以自己做决定。”
把林珍气得够呛,威胁说要停她的卡。
用吴阿妹的话来说,杨雪霏还是太不成熟,太不理智,太不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了。
她完全可以胡乱糊弄过去,要么说自己只想做学术,要么说自己只是读着玩儿,有一百个方法。可她偏偏要和林珍对着干,说她没权力管她。
于是被停了卡,只能勤工俭学。
林珍一直等着杨雪霏低头,没想到她那么犟。
两人僵持了半年有余,是林珍先败下阵来。拿她没办法,只好说随便她。给她恢复了卡,但她怎么也不肯用了。
驰朝和杨雪霏有一个共同的账户,是以杨雪霏的名义开的卡,密码是她的生日。
从大一开始,驰朝雷打不动,每个月都会往里面存钱,这几乎成了一个习惯。
最早是他兼职赚来的钱,后来是他家里某家酒店每年年底的分红。
刚在一起的时候,杨雪霏不能理解他的行为。以为他要存钱结婚,还吓了一跳。
但驰朝告诉她,这个账户是独属于她的零钱罐。
那时候,见钱眼开的杨雪霏罕见地流露出感动,呜呜哇哇地扑在驰朝怀里,说你怎么这么好。
驰朝说,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早在十多年前,小杨雪霏每天都要把小手伸进他的存钱罐,羡慕得走不动路时,他就想告诉她,他的零花钱全部都给她花,存钱罐她也可以拿走。但又担心他没了存钱罐,杨雪霏就对他不理不睬了。
大学刚在一起那两年,杨雪霏并不缺钱,所以极少动用账户里头的存款。
后来,她出国留学。
唯一一次从这个账户划款,是她妈刚停她卡的时候,学校自动扣学费,划了几张卡,都没划到钱,最后才划到这个账户。
没过一个月,杨雪霏就原封不动地把钱填了回去。
驰朝不知其中种种,只收到她特意发来的消息,说,你别再往卡里存钱了。
他答,嗯。
可那年年底,酒店的分红还是照旧打入了她的卡里。
她又提醒他,你是不是忘了。
他说,嗯,忘了。又说,这只是他们家其中一个小酒店,没多少分红,更改汇款账户麻烦得很,就当是,他给她的新年红包。
她拒绝了,让他给个银行账户,她把钱打给他。
他没再回复。
久而久之,杨雪霏也懒得管了。
正如驰朝所说,这些钱对他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忘了很正常。她就当帮他存钱了,万一他哪天有不时之需,她再拿出来,给他应急。
病床边。
驰朝一边给吴阿妹削苹果,一边问吴阿妹,“雪霏和她妈妈,现在关系怎么样?”
吴阿妹摇摇头说:“不怎么样,动不动就吵架,说几句就吵。她俩啊,谁也不让着谁。”
说起这个吴阿妹就头疼,“朝朝啊,你也帮忙劝劝雪霏,别老和她妈妈对着干。”
削得整整齐齐的苹果皮断了,驰朝说:“对不起,外婆,这件事我不能做。”
太阳渐渐下山,驰朝接连看了几次钟表,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站起来,正准备同吴阿妹短暂告别,就听到利落的高跟鞋声。
下一刻,有人推开了门。
驰朝正要问好,就被她冷冷的神色打断了。
林珍目不转睛地看着吴阿妹,问吴阿妹,“妈,你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听医生说,你每晚都到外面乱跑?最近外边流感很严重,你不知道吗?”
又看了一眼床头上吃剩的保温桶,蹙眉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吗?杨雪霏怎么回事?没叮嘱你吗?”
吴阿妹觉得这话,有点指桑骂槐,阴阳怪气了,担心驰朝听了心里不舒服,忙解释说:“医生说可以吃了……”
林珍打断,“谁家病人能吃这么油腻的东西?妈,你能不能少让我操点心?”
此言一出,吴阿妹就像做错事的小孩,低头不语。
驰朝忍不住开口,“林姨,您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给外婆煮的汤,晚上也是我推外婆出去的。”
林珍恍若未闻,继续低头训斥吴阿妹。
吴阿妹向他投来求救的眼神,驰朝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又点了点空空如也的手腕,用口型告诉她,他要去接杨雪霏下班了。
他刚转身往外走,林珍就目不斜视,冷冷淡淡地叫住他,“你等一下,我们谈谈。”
驰朝只好发消息给赵琳,给她转了一笔钱,让她带杨雪霏去外边吃饭,再送杨雪霏回家。
赵琳马上回了个见财起意的小黄豆表情,和一句保证完成任务。
住院部一楼后面的花坛边,四下无人。
没有高大树木的阻隔,只有低低的灌木丛和花丛,所以每当太阳落山,冷风四起,这里总是寂静又冷清。
林珍直奔主题,“听说你在做刑警?”
没等驰朝回答,她又道:“现在还被停职了?那你想过接下来做什么没有?”
驰朝抿唇,“林姨,我只是暂时被停职了,后面肯定还是要归队的。”
林珍失望地看他,“归队?你准备一辈子做个小警察吗?每天行走在刀尖上?让杨雪霏一辈子跟你过这种战战兢兢、心惊胆战的生活,怕你哪一天出完门忽然杳无音信,一消失就是好几年,生怕哪一天忽然就传回来你的死讯?”
她简单直接,“我不知道你们现在到了什么阶段,我只说我的想法,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除非你把工作辞了。”
驰朝攥紧了指尖,只觉得直直的冷风,吹得人生疼。
“林姨,我……”
林珍冷笑,“你做不到是吗?这都做不到,就别说你有多爱她。”
又“呵”了声,“做不到就算了,别一副我逼你的样子。当初闹成那般模样,早就说明了,你们根本不合适。杨雪霏就是小孩子心性,想一出是一出。”
见驰朝深受打击,她仍不满意,漫不经心道:“你也听她外婆说了吧?杨雪霏现在越来越叛逆了,就喜欢和我对着干。她一回海晏,我就警告她说,往事不可追,好马不吃回头草,别再和你纠缠不休。你猜怎么着,她偏要这么做。”
“当然了。”她拍拍风裹挟到手腕的脏树叶,“我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在看你长大的份上,好心提醒你罢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高跟鞋声远去,灌木丛的树叶被冷风吹得哗啦啦啦地响,久久未曾停歇。
杨雪霏觉得驰朝不大对劲。
下班不来接她就算了,回到家也没看见他人。
当然,她回的是他的家。
赵琳送杨雪霏回家时,先是问了句地址,得到答案后,惊讶道:“杨老师,您和驰队住一个小区啊?这么巧。”
杨雪霏面不改色地说:“不巧。我去的就是他家。”
这下轮到赵琳哑口无言了,问又不敢问,一路上差点把自己憋死。
到了驰朝家门口,见杨雪霏轻车熟路地按下指纹,开门,招呼她进去坐。
赵琳哪敢啊,借口要回局里加班,就马不停蹄地告辞走人了。
杨雪霏比了个“嘘”的动作,“保密哦。”
赵琳在嘴上比画了个拉链,“我保证。”
杨雪霏一个人在家里等了一个小时,仍旧未见到驰朝的身影。
她等呀等呀,忍不住发消息给他,说自己要去医院看外婆了,问他人呢。
他才回,说他就在楼下,现在上楼接她。
杨雪霏往楼下看,看到他的车隐在阴暗的角落,不知熄火了多久。
于是,杨雪霏一看到驰朝就问他,“你有什么心事啊?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驰朝摇摇头,说:“没有。”
杨雪霏以为他是再度停职,心情郁闷,于是宽慰道:“你别着急,你肯定还能再回来的,你别听他们瞎说。网友是最健忘的,过段时间,就没什么人记得这事了。”
驰朝顿了顿,含糊不清地说:“我爸妈一直劝我回家继承家业,正好又碰到了这事,他们都劝我别干了,一堆糟心事。”
杨雪霏有些失望的样子,“啊?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又劝解说:“不过他们说的也是,这工作钱少事多责任大,你要这么想,我也可以理解。其实回家继承家业也不错,不然你们家那么多财产,没人继承多可惜啊。”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想让自己,影响到他的决定。
说到这里,杨雪霏一副板上钉钉的口吻,“你要是辞职了,程一源和赵琳肯定很伤心,还有关越他们。”
驰朝故作轻松地玩笑道:“别人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真心实意,程一源和赵琳要是知道我要辞职了,没准要敲锣打鼓帮我写辞呈。他们恨不得我早点走,再调来一个准时上下班,不压榨他们的领导。”
杨雪霏也跟着笑。
到了医院。
驰朝没看到林珍的身影,而他不可能挑拨她们母女的关系,所以对此,他保持沉默。
吴阿妹也对林珍下午的到来,三缄其口。
从杨雪霏的表现可以看出,她压根就不知道林珍已经回海晏了。
驰朝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敢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不敢叫她看出端倪,不想叫她的母亲厌恶他。
他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杨雪霏考虑。
就像,那年她为了一个拥抱,付出了她能给予的所有。最后在他面前哭得不能自已。
而他,再也不想看她流泪了。
驰朝想,这段似是而非、自欺欺人的友谊,终归不能长久。
他是时候,该做出决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