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霏要推吴阿妹到公园里走走, 平日比谁都积极的吴阿妹,今日以太累为由拒绝了。
杨雪霏扬眉,“太累?外婆, 你白天在医院里做了什么?”
吴阿妹总不能说自己是心累,张口就来, “可不是太累了吗。白天在医院碰到一个老姐妹, 和她聊了大半个下午……”
杨雪霏恍然大悟,欲言又止。
吴阿妹小声嘀咕,“想什么呢, 外婆才没有又到处物色孙女婿,乱点鸳鸯谱,外婆已经认定朝朝……”
哦,她认定驰朝了没用, 林珍也得认定才对。
自从林珍离婚以后, 本就无多的耐心消失殆尽。不知是这个原因,还是因为人老了, 总会害怕子女。吴阿妹面对林珍,总莫名有些发怵。
她其实先前,并不清楚杨雪霏父母离婚的真正原因。
她早知他们夫妻俩常常闹别扭, 但林珍从不在她面前, 说杨雪霏爸爸的坏话,因此, 她只以为他们性格不合,吵着吵着就散了。
杨雪霏妈妈当年离婚是先斩后奏, 吴阿妹知道时已尘埃落定。
老人家嘛,思想观念总是传统的。
好端端的,离什么婚。
虽说杨雪霏爸爸挣得比林珍少得多, 但怎么说,也是铁饭碗,老了有退休金的,稳定极了,在村里人看来,那是顶顶好的工作。
林珍刚离婚的时候,吴阿妹就问她了。
“为什么离婚?不是嫌她爸爸穷吧?咱们可不能这样,当初结婚的时候,他也没嫌弃咱们家……”
林珍忍不住打断,“我要是嫌他穷,我早就跟他离了。怎么会忍到现在?”
她用了“忍”字,吴阿妹知其积怨已久,也不好再劝解什么了。
但还是没忍住感慨,“孽缘啊。”
说起杨雪霏父母的相识相知相爱,那简直是堪比言情小说的开头。
杨雪霏妈妈成绩不佳,高中读了一半,自己做主退了学,留了张纸条,就孤身一人去海晏打工。
吴阿妹知道的时候,人都走了两天了,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她那个死鬼老公心倒大,说,林珍说了,要去大城市创业,等将来挣了钱,全都寄回来补贴家用。
钱当然没寄回来,林珍的创业之路也很奇葩。
彼时,影视行业正值上行时期。
林珍敢想敢做,青天白日在地下通道倒卖起了盗版影碟。钱没挣到,被竞争对手,也就是其他商贩,举报到了公安局。
她认错态度良好,得利微乎其微,远远达不到犯罪标准。
那天,是杨雪霏他爸值班,看她一个小姑娘,穿得土里土气,哭得可怜兮兮,认错态度良好,不由心生同情,没收了盗版影碟,也没罚款,就放她走了。
杨雪霏他爸初出茅庐,自觉改造了一个即将走上岔路的少女,心中无与伦比地自豪。
谁知,刚出警局就看到刚才还感恩戴德,发誓马上回老家读书的人,正在街头破口大骂他这个无良警察。
让当事人撞见了,林珍也很尴尬。
那天之后,林珍并没有金盆洗手,反倒变本加厉,和城管打起了游击战,杨雪霏他爸所在的警局也好几次接到了报警。
那是他第一次看走了眼。
以为是误入歧途的小可怜,结果是雄心勃勃的老油条。
每次逮着林珍,他都苦口婆心,问她,年纪轻轻怎么不上学,家里人都在做什么,有没有什么难处。
林珍胡搅蛮缠,避重就轻。
她支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睛,问:“喂,小警察。外边那么多穷凶极恶的歹徒,你不抓。公交车上那么多咸猪手,你不管。整天就盯着我,还老问我家里的情况,你是不是暗恋我呀?”
此言一出,他被噎得满脸通红,急急忙忙地摆手解释。
林珍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一板一眼的小警官,有点好玩。
……
晚风徐徐,杨雪霏和驰朝漫步在车水马龙的街头。
外卖小哥迎面跑来,横冲直撞,杨雪霏来不及躲闪,就被眼疾手快的驰朝揽入了怀中。
他若无其事地松开她,故作自然地垂在两侧的手指,无声地蜷了蜷。
杨雪霏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肩并肩,走过人来人往的斑马线。过了两个红绿灯,来到望昌江边。
望昌江横跨整个海晏市区,江边枝繁叶茂,微风习习,暖灯昏黄,完美地隔绝了闹市的侵扰。
明月高悬,繁星点点,明天会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杨雪霏倚在江边的石栏上,吹着风,享受难得的惬意。
就在这时,驰朝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杨雪霏侧眼看去,“张姨打电话来了,你赶紧接呀。”
驰朝没避着她,接起了电话。
杨雪霏就在他的身侧,足以听清他们的对话。
张婉娴没有直奔主题,而是拐弯抹角绕了好几圈。
先是以他河清的那位表弟国庆就要结婚,为切入点。问他国庆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河清参加婚礼。
驰朝还没回答,张婉娴就说,问问雪霏有没有空,有空一块去玩。
显然,张婉娴并不知道,杨雪霏就在驰朝的身侧。
往年,不管喜事白事,驰朝都是以工作为由推拒。久而久之,张婉娴也不问了。今日倒是稀奇。
驰朝满脑子都是烦心事,压根无心思考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当张婉娴闲得没事做,他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们没空。”
张婉娴抬高了音量,语气不满,“你都没问雪霏,你就说没空。”
驰朝说:“国庆肯定有工作安排,就算没有工作安排,人家好不容易休息几天,你不要给人家增加负担。”
张婉娴压根没想过,他们会同意,只将这作为抛砖引玉的手段。
她做作地艳羡道:“不去就不去嘛。我真羡慕你表姨,年纪轻轻就完成了任务。”
“什么任务?”
“督促儿女成家立业的任务啊!你说说你,都大龄男青年了,你表弟比你小5岁,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呢?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别到时候,人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你还苦哈哈地当望妻石。”
杨雪霏在一旁听得一乐。
驰朝尴尬地捂住听筒,“在忙,挂了。”
张婉娴“诶”了声,飞快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和雪霏求……”
这都哪跟哪啊,驰朝无奈。
电话挂了。
他不知杨雪霏听没听到,只觉得,这热风也太过不解人意了,吹得他越来越热。
杨雪霏没错过他通红的耳廓,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她仰脸看他,明知故问,“张姨刚刚说什么?我怎么没听懂?她让你跟我求什么?”
驰朝把手机放到口袋里,强装镇定,“有吗?她有说吗?没听清。”
杨雪霏笑了笑,又道:“张姨怎么还叫我,去参加你们家里人的婚宴?好奇怪呀。小时候跟着你们去参加婚礼,总有人会问我是谁,张姨说是邻居的小孩,带过来玩,也没人说什么。如今,如果再跟着你们去参加婚礼,别人问起,也不知道,她准备怎么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
这个年纪,带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参加婚宴,只有一种可能。
驰朝不用想也知道,张婉娴一定会露出高深莫测、似是而非的表情,含笑收下别人的羡慕嫉妒恨。
只可惜,她无法如愿了。
杨雪霏见驰朝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开口道:“我怎么觉得,你今天从医院出来之后,就有点奇怪?”
她马上改了口,“不对,应该是说,你今晚一直都很奇怪。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驰朝对上她的眼,很快别开视线。
“没有。”
杨雪霏表现出怀疑,却没有刨根问底,反倒说:“我要走了。”
驰朝一愣,“去哪?什么时候?”
杨雪霏漫不经心道:“我们专家组在鼓城分局也待了快两个月了,差不多得换地方了。至于具体转到哪个分局,全凭自己的意思。”
驰朝知道他不该问,但他还是问了。
“全凭自愿?两个月前来鼓城分局,也是你的意思?”
月光洒在她洁白无瑕的脸上,衬着她的小脸朦胧而缥缈。
他听见她说,“如果我说,是我的意思呢?”
杨雪霏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没有等到她以为的欣喜若狂,只看见他狼狈地移开眼。
树梢的枝叶动了又动,天边的星星眨了又眨,远处垂钓的大爷还在纠结,到底是就这么无功而返,而是再坚持一下。
杨雪霏灵光一闪,严肃道:“我妈是不是回来了?她找你了?”
她捕捉到驰朝眼中一闪而过的犹疑,语气肯定道:“她真的找你了。她说什么了?”
想到什么,杨雪霏冷冷一笑,“让我猜一下,她是不是说,我是因为要和她对着干,才来找你的。”
而后在驰朝的脸上得到答案。
“拜托。”杨雪霏不敢置信道:“你当我是十八岁的幼稚鬼吗,这鬼话你都相信。而且我和她的关系,哪有糟糕到那个程度。”
不论是真是假,能够确定的是,林珍对驰朝并不满意。
驰朝心情低落,但不想破坏她们母女的感情,于是强颜欢笑道:“阿姨可能是误会了。”
“误会什么?”
驰朝欲言又止。
晚风拂起她的长发,杨雪霏的轻叹被风儿送走了,“我刚刚和你说的是认真的,我不会一直待在鼓城分局,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驰朝忍不住问:“你说全凭自己的意思,意思是,也可以选择留下吗?”
“是,但我已经决定要走,下周就走。”
驰朝几乎掩盖不住脸上的失落,他失魂落魄地说了句好。
半晌,他才问:“那人身安全保护令呢?我闲着也是闲着,不然我……”
自觉不妥,驰朝失了声。
杨雪霏说:“不用了,本来设立人身安全保护令,就是因为那起悬而未决的绑架案,现在绑架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伏诛了,早就没有必要执行了。”
驰朝低声说:“好。”
杨雪霏生了闷气。
驰朝朝真的是天底下最最最笨的笨蛋,受了委屈不吭声,不知道告状。
也是不折不扣的胆小鬼,她多少次将话抛给了他,他都不接话茬。
她背过身去,望着波澜不惊的望昌江。
驰朝在她身后踌躇地问:“你说,两个月前,来鼓城分局是你的意思。不是出于和你妈妈作对的目的,那么,我能问问,是出于什么目的吗?”
杨雪霏转身看他,“我一直在等你问我这个问题。”
早在她刚回海晏的时候,就开始等待了。
驰朝心尖一颤,见她低头笑说:“你猜猜,我为什么来鼓城分局?”
这是杨雪霏的阴谋吗。
又要拿他取乐吗。
这样似是而非,带着浓浓诱导性的话语,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自作多情。
可奇怪的,驰朝竟没在她勾起的唇侧,找到熟悉的恶劣。
她笑盈盈地仰脸望他,盈盈的眼纯粹而又热烈。
所以不争气的他,又神差鬼使地上了当,“因为我吗?”
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懊恼,为着即将出现的尴尬。
可她却笑着应了。
“嗯,是因为你。”
就像杨雪霏说的,她本要顺其自然。
可这只畏首畏尾的小乌龟,刚刚受了林珍的敲打,怕是要长长久久地躲在壳里。
她已经表述得如此浅显易懂,简单直接。
驰朝居然斟酌着问:“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只要杨雪霏反问他,你想的那个意思,指的是什么意思。
准能把他逗得支支吾吾,满脸通红。
但她没有。
她愿意在他举棋不定的关头,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更准确地说,我回来是因为,想要确认一件事。”
“嗯?确认什么?”
话音刚落,她逼近一步,几乎快要贴到他的身上。他闻到她发尖淡淡的香气,本就跳到嗓子眼的心,就要快跳出。
十八岁那年,炙热的少年也曾恨不得把整颗心,掏给她看。但现在,他只怕叫她听见。
她笑着伸掌,抚上他的胸腔,感受他的心跳。
他感觉到自己不争气的心跳,无措到失语。
就在这时,他听到她笑说——
“确认你,还会不会为我心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