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水城事毕。
楚悠惦记着魉城风光, 打算和苏蕴灵一起跟着东方忱同行。
她本以为玄离要带着伏宿等人回玉京,没想到他说——
“魉城城主更替不久,我与你同行, 顺带看看此城治理得如何。”
他不回去,伏宿和鸢戈也可以留下。
于是,回魉城的人数从三人增至六人。
东方忱上任十余年, 起初几年算是赶鸭子上架,但他为人聪颖且常年出游, 了解城内各地情况, 渐渐也上手了。这么多年来,从没出过乱子。
顶头上司要随行考察,他也不慌忙, 推了一切不重要的事务,将游玩行程安排妥当,尽职尽责当起向导。
魉城四季如春, 常年花开满城。此处的人爱花, 无论男女都喜欢在发间簪花, 许多吃食玩乐都与花有关。
楚悠此行玩得格外尽兴。
一同出游的三个姑娘, 发髻里簪满俏丽的花。
接连玩了小半个月,将魉城名景阅遍, 也尝尽了当地特色。苏蕴灵提出辞行, 她还要到其他城池去行医。
玄离需返回帝宫坐镇,宫内已积压许多急需处理的政务。
他每日明里暗里引诱楚悠同他一起回玉京。
她还没想好, 是继续陪苏蕴灵行医, 还是和玄离一起走。
临行前一日,东方忱将最后一个游玩之地定在了天外仙。
此为魉城内最大的歌舞乐坊,里面的舞姬乐伶个个身怀绝技, 只卖艺,从不私下见客。
天外仙建于碧波之上,往返以精巧画舫接引。
飘渺乐声传来,华丽高楼以虹桥勾连,似天上宫阙。
高楼内中空,纷扬花瓣洒落,清香浮动间,舞姬笑语盈盈踏浮空花瓣翩跹起舞。
天外仙的楼主一早就得了城主府的消息,知晓今日有贵客要来。
她将人恭敬迎入视野极佳的位置,凭栏望出去,可将楼内歌舞尽收眼底。
经营天外仙数十年,她目光毒辣,看出临窗而坐的紫衣男子地位尊崇,连城主都对他客气避让。
而他正在剥一包酥糖,捻起一块递到眉眼灵秀的姑娘唇边。
楼主一眼便知两人是夫妻。
“城主大人和诸位贵客来的巧,今日是天外仙的花神宴,席间可否需要月姬陪同?”
楼主轻轻抚掌,十多个月姬垂首立在她身后,女子姿容出挑,男子俊眉修目。
他们负责斟酒,顺带陪着闲谈解闷。
楚悠第一次来歌舞乐坊,嚼着香甜酥糖,不由多看了几眼楼主身后的人。
玄离取手帕擦拭指尖,淡淡投去一眼。
面上带笑的楼主忽然对上一双幽紫眼眸,饶是她这种见惯风浪的人,后背也瞬时出了冷汗,喉咙阵阵发紧,说不出话来。
“主上喜静,将人带走,别让闲杂人等打搅。”东方忱适时开口提醒。
能被城主称作主上的,纵观十四洲,也只有那一位。
楼主被吓出一身大汗,“是、是,不敢扰贵客兴致,妾这带他们就退下。”
楚悠收回视线,嘀咕道:“都把人吓走了。”
“嗯?”玄离慢条斯理剥开第二颗酥糖,眉眼含笑,“看上哪个?不如摇铃将人叫回来。”
伏宿本来在啃果子,耳朵悄悄竖起。苏蕴灵也放下手里的茶,轻捋鬓发,不约而同和鸢戈停下闲聊。
楚悠:“……”
“东方,刚刚楼主说今天是百花宴,有什么特别的?”
危险话题被巧妙带过。
“夫人请看。”东方忱指了指每人手边的细颈瓷瓶,里头插了不同的鲜花,“今日楼中歌舞不断,挑选出自己觉得最好的一位,将花赠出。花数最多者,来年便是春朝节的花神。”
楼内乐声飘渺,仿照飞天仙子的舞姬浮空舞动,柔美长绫扫过时,化作无数花瓣飞入各层。
花每人只有一支。
他们的花陆续都送了出去。鸢戈赠给了击鼓似雷鸣的高大男子,伏宿咬着牙同她一起送。
楚悠第一次来,握着一朵牡丹,看得目不暇接,见人都想送,反而不知道要给谁。
除了她,还有玄离的花不曾送出。
细颈瓷瓶置在桌案上,插了支色泽灼灼的桃花。
桌案后,紫衣青年支着下颌,神色淡淡望向窗外。任凭楼内歌舞别出心裁,也不曾多看几眼。
一只手越过桌案,在他眼前轻晃,“玄离,楼里的歌舞不好看吗?”
玄离抬手捉住她,平静回望,“不过尔尔。”
对面的女子托着腮,杏眼眨动,“这样还一般,怎么才算好看?”
瓷瓶里桃花枝几乎挨着面颊,肌肤白皙,桃花粉白。
玄离不语,只取出瓶中的花。
桃花枝上点缀了数朵粉白花朵,颜色俏丽。他捏着花枝,指尖灵力流淌,三两下将其削短几寸。
淡淡花香拂过,桃花发簪稳稳送入楚悠发间。
淡粉飘带与桃花相互映衬。
“这支剑舞不错……”伏宿朝左右的同僚疯狂使眼色。
苏蕴灵和鸢戈默契地看向彩栏外的剑舞。东方忱的视线轻轻掠过桃花,很快望向柔美不失坚韧的软剑齐舞。
楚悠对上玄离幽深眼眸,下意识抚过桃花,心跳好似外面的鼓点,一下又一下。
他还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缓声道:“这样才算好看。”
*
晚饭是在天外仙用的。
吃过饭后无所事事,想着明天就要离开,楚悠对这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有些不舍。
不只是她,苏蕴灵等人也很喜欢魉城。
东方忱说起家中还有几坛父亲生前留的花酿,提议回去小酌几杯。
小酌地点选在城主府内的观月楼,连廊向外延伸,好似与无边月色接壤。
除了备下花酿,东方忱还命人支了两个烤架。
伏宿看见这阵仗,握拳一拍掌心:“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圣渊宫,也是这样聚在一起喝酒烤肉。可惜尊上事忙,那年吃不着,这次还是吃不着。”
玄离此次离宫太久,有不少急需他过目的事务,最近夜里时常用玉简传音,挑了最要紧的处理。
他不在,气氛轻松随意许多。
地面铺软垫设矮几,几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
天似穹庐,皎月似水。
花酿喝起来清冽回甘,带淡淡花香,后劲很是绵长。
闲谈间推杯换盏好几轮,伏宿喜好佳酿,喝得最多,也醉得最快。
“我、我和你们说……没有尊上,就没有我伏宿今日……”他抱着个花酿坛子,连拍几下桌面,“东方,你命比我好,生在了魔渊太平的好时候。魔渊无主那会,各城都喜欢养斗犬。”
“斗犬是什么……都是人,那些无父无母的小孩,就被抓去当斗犬,从小什么也不学,只学杀人。我活着的意义,就是给那帮孙子取乐。是尊上……让我有了重活的机会。”
伏宿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那段往事。
无人知晓令人闻风丧胆的红发魔将有过一段凄惨过往。
他永远记得玄衣青年屠尽十二城城主,漫天灵火烧毁斗犬场的那一幕。
重获自由后,他固执地跟在玄离身边,甘愿做他的刀。
那时玄离只瞥了一眼,漠然道:“你还不够资格。”
伏宿用了十年时间,从底层魔卫一步步升至副将,再到主将,最终成了能站在他身旁的心腹。
鸢戈盯着酒盏恍惚出神。
楚悠伸手在她面前轻晃:“鸢戈?”
她放下了酒盏,默默抱住了楚悠的手臂,“我也是从斗犬场出来的。”
苏蕴灵两杯下肚就已醉了一半,面泛酡红,“如此说来……你们以前就相识了?”
“嗯。”鸢戈点头,“我们在场上遇到过两次,一次他差点杀了我,另一次我差点割断他的脖子。”
十二城主被屠尽,魔渊被玄离以强硬手腕统一,昔日的斗犬场灰飞烟灭。
她凭借过硬的身手以及养蛊的本身,比伏宿更早成为了玄离心腹。
两人曾互相看不顺眼对方过很长一段时间。
都由衷希望另一人暴毙。
“鸢戈,鸢戈……”伏宿松开酒坛子,口齿不清靠过来,“我错了,要不你再甩我几鞭子……别记当年的仇了……”
鸢戈默默伸出一只手,将人用力推走。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奇怪,她也记不清了。
伏宿被推得趔趄,摇晃几下站起来后,眯着眼睛四处打量,然后定定望着栏杆,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东方忱喝得不多,理智清醒,见他这样连忙去拉,“你喝多了,快下来!”
“别拦着我!”伏宿豪情万丈挥开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鸢戈,我钟情于你!”
矮几上的酒液被这一声震得微微晃荡。
月色如银,高大青年的红发似灼灼烈火。
在场四人都被惊住,楚悠目光移到鸢戈脸上,她冷淡无表情,雪白小巧的耳廓泛红。
“砰——!”
喝醉的伏宿从栏杆上跌下来,仰面栽倒在地面。
鸢戈冷着脸走近,拽起他的一只手在地上拖行。
三人安静目送一站一躺的身影离去。
没一会,苏蕴灵不胜酒力先回房了。城主府连绵百里,占地广建得精巧,东方忱主动送了一程。
观月楼瞬间空荡,只剩楚悠和远处的守卫。
她慢慢斟了一杯,对着明月独自饮尽。
耳边格外寂静,显得刚才的热闹像幻梦一场。
楚悠摸向颈间的精致项链,紧紧握住了照片吊坠。
*
东方忱送完苏蕴灵,途经楚悠和玄离暂住的庭院。
此处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庭院中所开的花丛都由他精心养护照料多年。住在里面的人推窗见花,也算是他的一点私心。
回想起离开观月楼时,那道独自赏月的孤寂身影,他踌躇片刻,最终向着庭院走去。
同一时刻,庭院内走出道紫衣身影。
玄离刚千里传音处理了几桩麻烦事,此时出门准备去接回楚悠,不料在此看见东方忱,神色愈发冷淡。
“属下正要找尊上。”
“说。”
“方才伏宿醉了,鸢戈送他回去,苏姑娘也不胜酒力,我送了她一程。夫人还在观月楼独酌,似乎心情不虞。正好经过,想告知尊上此事,请您过去看看。”
玄离的视线落在东方忱身上,缓慢打量片刻,“你倒是识趣。”
东方忱笑了笑,客气让开路。
他很清楚,自己和楚悠是好友,也只会是好友。
紫衣身影从东方忱身旁掠过,留下一句:
“魉城治理得尚可,没砸了你爹的基业。”
东方忱蓦然扭头,慢慢吐出一口气,粲然笑道:“谢尊上。”
夜色已深,观月楼的月色愈发清冷。
烤肉架的炭火早已熄灭,矮几上杯盘狼藉,酒坛堆了满地。
花酿的酒香气顺着夜风淡淡飘来。
玄离一眼看见矮几前的纤瘦身影。
一手环抱膝盖,一手欲掉不掉拿着酒盏,脸侧靠在膝头,茫然望着天上的月。
轻缓脚步声走近,楚悠肩头多了件带体温的外袍,淡淡冷冽气息混在酒香里。
她没抬头,直接朝身旁靠过去。
温热手掌握住肩头,将她揽入怀中,发间所簪的桃花挨着玄离的颈侧。
秋夜里的风微冷,幽幽拂面而过。
两人静坐许久,玄离不曾开口问她为什么在此独酌,只问:“困不困?”
楚悠摇摇头,抬眼望着眼前棱角分明的下颌,“玄离,你有想家的时候吗?”
他垂眼望来,“除了你,我没有家。从前没想过,现在无需想。”
心脏好似鼓面,被狠敲一下,震得眼眶发酸。
水雾迅速积蓄成水光,眼眶盛不住,顺着睫毛滚落。
揽住她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玄离长眉皱起,抬手逝去她腮边的泪。
“想家了?”
“嗯。”她的声音带浓浓鼻音,“想我爸妈,还想妹妹。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连做梦也见不到。”
玄离亲缘淡薄,难以理解亲情为何物。
但见她如此,心仿佛被紧攥着,胸腔好似压了巨石般发闷。
根据从前她的一些只言片语,以及苏蕴灵告诉过他的,玄离知道她原本生活在一个环境极其恶劣的世界,意外穿越到了这里。
在那边,死亡是最常见的事。
他从未安慰过人,在这种时候也只能想到一句:“逝者已逝……”
“喂!”楚悠瞪大眼睛,眼泪顿时收回去了,“我家人没死,好好的!”
玄离:“……”
对视片刻,楚悠忍不住笑起来,“也不怪你这样想。还没和你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
“不对,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玄离眸光幽深,好似要透过皮囊,看穿她的来处。
静静看了片刻,他道:“这里,是你所到的第三个世界。”
“好聪明啊。”楚悠弯起眼眸,“这个秘密,我还没告诉过别人呢。”——
作者有话说:悠悠:我可是现代人!(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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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两心同(六) 目光陡然失去焦距……
这个猜测在玄离心中深藏已久。
楚悠偶尔会提到过去的经历, 但她所提到的事很割裂。
一部分经历听起来环境恶劣残酷,涉及到家人的经历却很温情,不难看出是生活在安稳的地方。
“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能养出这样的她。
楚悠挨着他的肩, 细碎发丝似有似无蹭过他的颈侧。
“嗯……是个普通人也能过好自己日子的世界。”她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从衣食住行说到各种娱乐方式。
“我们那有个和玉简有点相似的工具,叫手机, 比玉简好用多了。”她长长叹气,嘟囔道, “好想玩手机啊。”
玄离静静聆听, 很少插话。
一个没有灵力不能修行的世界,却能有如此多不输于此界之物,的确玄妙。
“除了手机, 我们那还有飞机。”
“御空法器?”
“玄离,你好聪明啊。”楚悠笑眯眯夸他,“这么说也对, 是可以在天上飞的交通工具。不过我没坐过, 有点可惜。”
“为何?”
她轻轻按住心口, 感受胸腔之下沉缓有力的跃动, “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我出生的时候心脏有缺陷,爸妈带我看了很多医生, 都治不了。平时很少出门, 几乎都在家里待着。”
“不能跑,不能跳, 情绪要保持稳定。”
楚家的别墅一楼有巨大的落地窗, 专门为她而建,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
窗前有一张软沙发,是她的专属位置。
沙发背后占据整面墙的书柜, 种类包罗万象。
妹妹楚黎活泼健康,经常在落地窗外的花园撒泼寻欢。楚悠隔着一面玻璃,安静坐着看书。
等楚黎玩累了,会从外面带着礼物进来找她。
落叶、红果、一朵蔷薇……
这就是她能接触到的外界。
在楚悠的记忆里,父母的工作很繁忙,父亲管理公司,母亲很神秘,经常举家搬迁到其他城市。
虽然他们都说,是找到了更好的医生给她看病才搬家。
早慧的她能猜到,搬家的原因和母亲神秘的身世有关。
直到入学的年纪,他们一家才定居在某个繁华城市。
妹妹楚黎开始去学校,家里瞬间空了下来。
父母见她没了伴,便请了家教到家里教她。
或许是因为她的病,家教老师们温声细语,措辞非常客气,生怕让她情绪激动。
楚悠觉得自己像展柜里精美器皿,没人敢用力触碰。
这样的孤独感持续到她病逝。
因此她珍惜健康的身体,珍惜身边的亲友,珍惜每一段情谊。
这都是以前不曾拥有过的。
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楚悠醉意上涌,脑袋慢慢往下滑,含糊道:“能重活一次……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温热手掌托住她的下颌,轻抚脸庞。
“想回去?”
酡红脸颊压在玄离的掌心,秀气的眉蹙起,像是沮丧,“想……可是回不去了。”
“我修为已突破瓶颈,即将得道。”他嗓音淡淡,如同在阐述再寻常不过之事,“届时不受天道束缚,或许能为你找到回家的路。”
楚悠晕乎乎抬起脸:“你好厉害啊,玄离……我还没听说过有人飞升呢。”
润泽的唇泛红,随着说话微微张合。
在世人眼中,十四洲内从无飞升前例。
鸦色睫羽垂下,指腹按住她的唇,来回摩挲,“万年前曾有过一人得道飞升,此人为我母族的先祖。苍黎族终年避世不出,因此世人不知晓此事。”
唇瓣被他指腹的薄茧作弄得微微痛痒,楚悠没想太多,张口轻咬一下,含糊道:“你还没和我说过你的母亲。”
穿越到过去时间线时,玄离的生母已经去世,她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子。
指尖被濡湿的唇瓣含住,并传来一点刺痛。
玄离眸色更暗,克制住伸进去用力搅弄的欲-望,“我的生母去得很早,不太能记清了。”
对于生母,他只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在他三岁生辰那日,终日疯癫的女人竟出奇得冷静清醒,亲自做了一笼梅花糕给他。
另一件是,亲自给他下了动情焚心的禁制,又传了苍黎族秘法,然后自断气息离世。
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日,故而记得很清楚。
“还有一个秘密……”楚悠用舌抵开他的指尖,杏眼亮晶晶的,“我见过从前的你。”
这句话没头没尾,玄离似乎抓住一丝灵感,又缺了些关键信息。
“从前?”
眼前的人开始重影,她醉得发昏,喃喃道:“好晕……”
天上的明月变成了三个,入眼所见都在旋转。
玄离见她醉得厉害,趁机垂首靠近,语气诱哄:“明日随我一起回去。”
“唔……让我再想想,难得出来玩呢。”
楚悠捂着脑袋,含糊其辞,就是不给个确切答案。
下一刻,她整个人腾空,被稳稳抱起。
两条柔软的胳膊自发环住玄离,她喝了不少,脸颊发烫,贴在他赤裸的颈侧,吐息也是热的,时而拂过喉结。
他神情平静,走得愈发快,身形一闪,已至庭院。
庭中繁花似锦,在月色下尽情吐露芬芳。
楚悠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迷糊间身上的衣衫被剥了个干净,还没来得及打颤,温热的水一寸寸没过肌肤。
浸入水中令她的神智清晰了些。
浴房里有方小浴池,袅袅白雾不断升腾。
“哗啦——”
入水声响起,她身旁多了副身躯。
温热、线条分明、存在感极强。水珠顺着腰腹滚落,没入池面。
修长的手挽起她的长发,以免被池水浸湿。
浴池岸边置有沐浴之物,玄离揉搓澡豆,双掌重新覆上她。
薄茧抚过细腻柔滑的肌肤,生出阵阵古怪痒意。
楚悠的双颊被热气熏得红透,忙抵开他的手,在水中后退两步,“我自己来……”
“你喝醉了。只是帮你沐浴。”
玄离语气平淡,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长臂一伸扣住腰肢将人压在身前,空闲的手顺着后颈缓慢搓揉。
略微粗粝的触感一路向下。
他似乎真是在认真为她沐浴,没有任何逾矩,身前身后雨露均沾,每处都照顾到位,轻轻揉搓清理。
楚悠受不了这种怪异的感觉,用力挣了几下,奈何喝多了身上软绵绵使不上劲,后腰的手环得很紧,没给挣脱的机会。
帮忙沐浴的手探入水下。
她瞬间咬紧唇瓣,鼻腔溢出一声低低的:“嗯……”
玄离由始至终神色淡淡,如同正人君子,所做的事却大相径庭。
修长手指细致而认真地清洗,来来回回,仿佛故意磋磨。
小腹阵阵发紧,她如同踩在半空中的细绳上,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楚悠恼得一头撞在他胸膛上。
没撞疼他,倒是把本来就晕的脑袋撞得更昏沉了。
玄离无声扯了扯唇角,忽然抽离,指尖浸在水中洗净,转而轻轻按上她的唇。
“明日一同回玉京,嗯?”
沐浴之后楚悠多少清醒了点,见他不依不饶,想捉弄人的心再次蠢蠢欲动。
她故作为难:“才出来一个月……啊!”
视线陡然旋转,楚悠整个人被掐腰提离浴池,布巾兜头盖脸罩下来,草草擦拭她身上的水珠。
浴池旁置有一架屏风,后头置了张休憩用的长榻。
她踉跄跌入其间,后背深陷软毯。
玄离提膝压上长榻,一语不发,张口咬在她的颈侧,齿关稍稍闭合,挤压脆弱雪白的皮肤。
“我看你是想逼疯我。”
想到她还要在外乐不思蜀,将他独留在帝宫,玄离心中的种种卑劣念头便如野草疯长。
只有将人咬碎了吞入腹中,才能止住黏稠翻涌的贪欲。
“嘶……疼……”
闭合的齿关松了些,改为吮吸,在浅淡牙印上覆上红痕。
濡湿温热的触感持续向下。
她的脚腕一紧,被捉住提挂在他的肩头。
楚悠眼泛水光,轻喘着气低头,只见长发垂落,和雪白皮肤绞缠。
发丝冰凉,轻扫过时激得皮肤颤栗。
她瞳孔一缩,后背瞬间麻透,半撑着向后退,“不、不行……那里……你……”
灼热的唇贴上。
玄离含住她的唇瓣,吮吸、舔舐、吞咽。
五指插入墨色发间,楚悠脖颈向后仰,眼眸被逼出水光,“你轻点!”
他充耳不闻,以牙齿轻轻啮咬。
她浑身一颤,目光陡然失去焦距。
浴池里的温水涌动,屏风上斜映出两道身影。
水一波一波晃荡着涌向浴池岸,发出拍打声。
很快,酒喝太多的坏处涌现出来。
楚悠的小腹阵阵发酸。
“玄离,等等……让我先去一下……”
对方闲情逸致地欣赏她焦灼的表情,并咬住透红耳垂磨了磨,哑声问:“去哪?”
“呃……不要明知故问!”
“你不说,我怎会知道?”
“快滚……”
他非但不滚,还愈发恶劣。
楚悠好似被抛上岸的鱼,泪光盈满眼睫,视线彻底晕开涣散。
*
月色寂寂,庭院里花郁郁葱茏,秋夜露水顺着花瓣脉络滴落,香气愈发浓郁。
楚悠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被抱回了平时睡的床榻。
屋内燃着淡淡安神香。
玄离将眼皮泛红的人揽入怀中,捉住一丝力气也无的手,握在掌心揉捏。
“还这样玩么?”
过了半响,胸膛前的脑袋缓慢摇了摇。
楚悠很后悔自己刚刚非要捉弄他一下,结果引火烧身。
上次也是如此,但她没长记性。
“所以,要不要跟我回去?”
她尝试开口几次,艰难找回声音,哑声道:“如果我说不回去,你会怎么样?”
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玄离淡声道:“还能如何,又不能将你绑了带走。”
他已答应了不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她困得迷迷糊糊,小声嘟囔:“听起来像独守空房的怨夫。”
“不然?”
楚悠唇角翘起,打了个哈欠道:“这趟出行,目的是来魉城玩。本来就打算游玩之后回去的。”
揽在腰间的手收紧了几分。
玄离将她的手送至唇边,轻啄几下,“睡吧。”
银色手环下滑些许,露出雪白手腕。
楚悠被扰得烦了,忍不住嗔他一眼,将手抽回。
在夜里,她的视线依然敏锐,不经意瞥见一点淡淡的红,好似雪中落梅,落在手腕内侧。
她这里,什么时候长了一枚痣?
痣……
不对。
刹那间,浑身血液簌簌涌动,随即凝结静止。
“悠悠?”玄离即刻就察觉了怀中躯体的僵硬。
楚悠用了极大的毅力,控制住脸上表情,不动声色把手环拨回原位遮住那粒红点。
“好困。”
她呢喃着,两条胳膊缠上他的脖颈——
作者有话说:和原章节没有出入,修改了一两句
第73章 两心同(七) 她是唯一的例外
心里装着事, 楚悠几乎一夜没睡,直到窗外泛起微光才迷糊眯了小会。
半梦半醒睡得不踏实,好似站在万丈悬崖边上, 随时一脚踏空。
玄离起身,她也跟着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
修长身影立在榻前,有条不紊穿上层层衣袍, 红玉珠扣系至顶端,周身矜贵威仪, 丝毫看不出昨夜的荒唐痕迹。
“再睡会?”一只手抚过楚悠困倦的眉眼。
她闭着眼睛摇头, 从薄衾里伸出两条雪白胳膊。
玄离俯下身,让她搂住自己的脖颈,随后一手按住她的背脊, 将人抱坐起来。
床榻前放了套她的衣衫。
修长手指拾起藕荷色小衣,将其熟练覆在痕迹点点的起伏柔软上,细细带子交错, 很快系紧。
衣衫一件件套上。
楚悠的脑袋抵在他颈窝, 昏昏欲睡任他摆布。
温热手掌覆上她的后颈, 轻捏几下, 玄离瞥了眼刚熄不久的安神香炉,“昨夜没睡好?”
这香是专为她调的, 之前点上, 都能换得一夜安睡。
“做噩梦了。”她含糊了一下,终于打着呵欠睁开眼。
楚悠脑袋昏沉沉的, 轻揉几下眉心, 勉强打起精神,从他怀中坐起,“今天要走了, 我去和蕴灵道别。”
玄离注视她穿鞋下榻的身影,“还没用早饭。”
“我去找她吃!”鹅黄身影似一道轻风,转眼就飘出门外。
许久,玄离才收回注视的目光。
*
苏蕴灵所住的院落幽静,院内栽种了许多灵药。
即将离开去往其他城池行医布药,她正半蹲着,小心将精心养护的灵药挖出存入乾坤袋。
“蕴灵!”
鹅黄身影推门而入,眼底青黑面色发白。
“悠悠?”苏蕴灵手里动作一顿,“你的脸色好憔悴……”
楚悠将门一关,走至药圃前,把衣袖与银色手环向上拨,露出雪白手腕。
一粒色泽比昨夜更鲜艳的红点嵌在肌肤上。
苏蕴灵骤然瞪大双目,手里的小药锄落地。
“随我来!”她顾不上手上尘土,紧攥楚悠的手,一同疾步走入药室。
她想不明白,楚悠为何也会染上蛊毒。
难道是之前在溧水城的医堂帮忙时,有个病患吐血而亡,那血沾到了她的手上的缘故?
苏蕴灵修行医道近三百年,阅遍世间医术,从没听说过有蛊虫能更替宿主,寄生在他人身上。
“悠悠,你可有腹痛?”
楚悠与她对坐在药室桌前,轻按了几下腹部,不疼,只有种难以启齿的酸胀感。
“……不疼。”
“奇怪。那些病患腕上有红点时,代表蛊毒入体,表现为腹痛难忍。你身上有别的不适吗?”
“很累,非常困倦。”楚悠再次轻揉眉心,那种精力大幅消耗的虚弱感自醒来后就如影随形。
仔细想来,这种症状并非今日才有。
在溧水城的医堂帮忙之后,就容易困倦,那时只当时熬了三天大夜,一时没缓过来。
接着又连日游玩,更没把“有点困倦”这种小异样放在心上。
苏蕴灵细细诊治,确认她身上没有中毒也无其他病症,将鸢戈请来,打算效仿之前,让小红咬上楚悠一口,逼出蛊虫。
小红蛇自鸢戈指间游出,爬到楚悠手背上,蛇信子嘶嘶外吐。
“小红说,没有蛊虫。”鸢戈表情凝重。
“没有?”苏蕴灵深吸一口气,面上满是焦灼,强行按捺情绪镇定,“不是蛊,也不是毒,还能是什么……”
小红感知到蛊主的情绪,爬回鸢戈指间,悄悄缠绕。
药室内三人都不约而同沉默。
很显然,这事和南境那边脱不了干系。溧水城的事,很有可能是一场刻意为之的局,为的就是引君入瓮。
若真是这样,这来历不明的红点必定凶险万分。
他们想做什么?
杀了她这个麻烦,再专心对付玄离?
楚悠屈指抵住眉心,头隐隐痛起来。
鸢戈沉默良久,道:“夫人不打算告诉尊上此事吗?”
楚悠哪敢现在告诉他。
按他的性子,知道了还不得孤身直入南境去杀方修永。
她忍着困倦摇摇头,低声道:“别告诉他,先找找看,有没有办法能治好这个……”
药室紧闭的门大敞,天光忽的涌入。
玄色衣袍流水般拂过门槛。
脚步声沉缓,一步步走近。
“尊上。”鸢戈的心无端提起,起身后退两步行礼。
来人面上含笑,握住楚悠的手腕,指腹不轻不重摩挲那粒小红点。
幽紫眼眸云淡风轻瞥过余下两人,“在聊什么,说来听听。”
随着腕间被摩挲,附近的肌肤都在颤栗,楚悠忍不住抽手,“刚刚不过是临别前闲聊……”
握住手腕的五指倏地收拢,力度稍重。
玄离身量高,居高临下看人时极具压迫感,此刻罕有的对楚悠沉了脸,一字一顿道:“莫把人当傻子。”
视线一转,落到苏蕴灵身上,“说。”
这一瞥威压甚重,苏蕴灵稳了稳心神,将那天在医堂发生的事缓缓道来。
“……溧水城的病患被蛊虫寄生,腕间亦有红点,但蛊虫入体,不会易主。悠悠腕间有红点,体内却无蛊虫,症状也与他们不同。”她目露愧然,“是我医术不精,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
楚悠正要张口宽慰好友,玄离面色已沉到极点,没耐性再听下去,将她捞入怀中抱起,直接下令:
“回宫。”
*
鸾鸟车架似流光掠过天穹,其后紧随灵舟。
翻涌云雾不断从车架外流淌而过,风吹得织锦垂帘微微晃动。
楚悠坐在榻上,右手被握住,指腹时而摩挲手腕,将红点所在的那块肌肤磨得泛红。
自登上车架,玄离便没再开口,面沉如水,周身气压极低。
“玄离,我没有打算一直瞒着你……”柔软掌心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事发突然,只是想先找蕴灵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短促笑了声,眼底却无笑意,淡淡瞥来。
“你我坦诚那夜,你共提了五点要我照做。依你所说,我一一照做。”
“告诉我,第五是什么?”
楚悠怔愣住。
第五点……
——以后做危险的事之前,必须告诉我,并和我商量。受伤了也要同我说。
观她神情,玄离面色愈发沉,唇微微扬起,“想起来了?”
要他坦诚,自己却欺瞒,世上怎会有这么狡猾的人。
他俯身靠近,扣住楚悠的后颈,迫她稍稍仰头对上幽沉眼眸,“世人都说残暴疯魔,你也说过我是个疯子。”
距离太近,幽幽紫眸好似深渊。楚悠避无可避,隐隐感受到他的失控,喉咙发紧:“那是气话……”
“呵。”玄离垂眼轻笑,拽起她的手,强硬按在自己的咽喉间,“不,说得很对。我本就不是善类,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数次想覆灭此界。”
终日沸腾不息的剧痛,伴随他一年又一年,从旁人身上他感受到最多的便是恶意。
因此,从未觉得这世上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事物。
她是唯一的例外。
“我本打算,不惜代价灭了南境,哪怕流血漂橹,此界颠覆也不足为惜。你回来得很及时,令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宽大手掌迫使楚悠张开五指,握住他的咽喉。
“你是栓在这的缰绳。你若死了,我会殉你,这世上的人也会。”
如此恐怖的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楚悠的指尖发颤,从呼吸到每一寸皮肤,都阵阵颤栗。
“所以,”玄离低低喟叹一声,“别在生死之事上瞒我。这是底线。”
“好……我不会再瞒你。”她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但是你刚刚说的话,不行,不许,不能这样!万一有意外发生呢……我无法向你保证,自己永远性命无忧。”
玄离双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垂首,阴影完全笼罩楚悠。
距离极近,他眼底的阴鸷一览无余。
“我能保证。”
“只要我在这世上,就没人能取你性命。”
*
玉京已入深秋,霜色染遍山林。
鸾鸟车架刚落入帝宫,张秦就被即刻召见。
他匆匆赶到帝主日常起居的宸光宫,在华美床榻上见到了昏昏沉睡的楚悠。
白皙莹润的脸庞变得苍白,比从前消瘦了几分。
在玄离带人赶回帝宫的路上,已经千里传音告知他溧水城的事,他知道楚悠是三天前开始昏睡的,醒来的时间一日比一日短。
苏蕴灵候在一侧,补充了自己之前诊断的结果。
张秦屏息凝神探脉,眉头越皱越紧。
玄离坐在榻边,面容阴沉至极:“如何?”
“回尊上,”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与苏姑娘先前所查看的结果一致,不是毒,也不是中蛊……”
殿内静了一瞬。
阴沉目光落在张秦身上,玄离耐性见底:“所以,是什么?”
“是、是……”张秦有种答不出来脖子就要见血的危机感,脑子飞速运转,忽然灵光乍现,“或许是咒!”
他越说越笃定:“对,极有可能是某种罕见的阴邪咒术!”
“咒?”玄离长眉皱起,视线落在楚悠苍白的脸庞。
各种术法一向近不了她的身。
怎会中咒?
“尊上!”伏宿焦灼的声音远远传入。
他大步跨上殿门外的玉阶,停在门口,气都没喘匀,“东方那边传音禀报,说溧水城出事了!之前在医堂被治好的那些患者,尽数暴毙而亡,尸体青黑如同中毒。”
“溧水城里剩下的人,从半月前起,多有困倦不醒的症状。昨天夜里有近百人一睡不醒,成了干尸!东方命人去检查,发现城中所有人腕上都有红点,连去查验的低境修者都被染上了。”
“如今溧水城附近百里已用结界封起。但不知……能顶用多久。”
这么多人丧命。苏蕴灵脑袋嗡一声,深吸一口气道:“尊上,悠悠的病是在那里染上的,病源一定也在溧水城,请允我过去救治城内的人,并查清源头。”
玄离面上一派漠然:“你会解咒?”
她捏紧拳,试图争辩:“虽不会,但有净灵珠在,我也能为他们延续性命……”
“溧水城万人,凭你一人能撑几日?病因不明贸然前往,只会是无意义的赴死。”玄离不再看她,转而朝伏宿冷静下令,“将帝宫中的阵修调去,筑阵封锁。再召集七境以上修者,每日送些丹药进城,另查清溧水城最近一个月出城的人,将他们所到之处一并封锁。”
苏蕴灵一怔,随即看向自己腕间,皮肤雪白一片。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要七境以上修者。
当日在医堂没有被感染的,就是他们这群人。其中她专修医道,修为较低只有七境,故而可以推测,七境以上不易被传染。
殿外的伏宿领命而去。
玄离:“张秦,将巫医召来。”
当初为玄离剜除焚心咒禁制的巫医姓秦,无名,帝宫内尊称他一声秦老。
剜除禁制后,他提出辞行,并留下一道传音玉简,称来日需要再见,可捏碎此玉简。
秦老在次日的日暮时分来到帝宫。
自百年前帮玄离剜除禁制后,他再无踪迹。鹤发老者拄着拐杖缓步入殿,稍稍下拜。
“拜见尊上。多年不见,尊上的旧伤可痊愈了?”
比起从前,他更衰老了几分,看着寿数所剩无几。
“已经大好。”玄离无意寒暄,命宫侍抬了张矮凳置于榻前,示意他落座。
秦老拄拐落座,不必多言,就知道玄离召他来是为了榻上的女子。
浑浊的眼珠被白翳覆盖,视线缓慢落在雪白腕间的一粒红点。
它红得鲜艳欲滴,很是刺目。
秦老沉沉叹息一声:“此乃巫言咒术中的蛊咒,与尊上此前身上的禁制同根同源,都出自苍黎一族。”
“这咒,乃苍黎族人所下。”
雕花木窗外残阳似血,将宸光殿内的一切都镀上淡淡暗光。
玄离下颌紧绷,一字一顿:“绝无可能。世间出自苍黎族的人,仅剩本座。”——
作者有话说:68.70章有修改,其中68章免费新增1500字剧情[红心]
第74章 两心同(八) “他在等我。”……
“老朽只知, 此等秘术非本族人无法习得。”
玄离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皱眉问:“这到底是什么蛊咒?”
秦老缓缓道:“所谓蛊咒,指携带恶咒的蛊虫, 它们喜爱气候温暖宜人之地,需用人的精气、血肉蕴养,成熟后破体而出, 化作恶咒无形扩散传播。修为高深者不受影响,但凡人与低境修者都难以避开。”
“中咒者起初神思困倦, 后沉睡不醒, 沉溺于梦中最美好的事,最终被恶咒摄尽生机而亡。”
玄离紧盯着楚悠安恬带笑的睡颜,“如何让她醒来?”
中咒之人所梦见的, 必是朝思暮想的人或事,秦老从没听说过有人能主动挣脱蛊咒梦境醒来。
布满白翳的眼中含一丝悯然,他沉默不语。
窗外暮色彻底隐去, 殿内的琉璃灯自发亮起。
灯火燃了半晌, 秦老才再次听见玄离的声音。
“此咒如何解?”
秦老叹息着摇头:“老朽才疏学浅, 不知具体解法。按常理, 杀了下咒者可解,但此咒发作迅速, 日夜蚕□□气心神, 哪怕即刻解了也会折损许多寿元。”
“若是普通凡人,以净灵珠相护能撑久些, 但夫人……”
灵力对楚悠不起效。
周身血液倏地停滞般, 玄离坐在榻边,攥着楚悠的手,好一段时间内, 耳边空寂无任何声响。
这是方修永赠来的大礼。
精心布局,只为杀他。而楚悠因站在他身旁,亦被牵连入局。
灯影下,他像尊石像。
许久之后,玄离视线凝聚,盯向了秦老,“有什么办法,能令她修行?”
那双紫眸中的偏执让秦老颇为心惊肉跳。
沉默良久,他轻轻叹道:“修行乃天赐,生来无灵脉者,注定无法修炼。”
宸光殿内死寂无声。
玄离腰间所佩的玉简亮起,鬼面奎的声音传出,打破了这份沉寂。
“尊上,司祭夜观星象,月色有异,吞月之日或在半月后来临!”
玉简被他五指并拢捏做齑粉。
玄离缓缓扯动唇角:“好,实在是很好。”
幽沉紫眸转动着,落于秦老身上,“本座要你无论用何种方法,必须压制住菩提珠的血咒,让它在吞月之夜不发作。”
“记住,不惜任何代价。”
秦老领命后退出宸光殿。
殿中灯火柔和明亮,映得床榻上沉睡的脸柔和安宁。
颜色浅淡的唇微微上翘,好似梦见了无比幸福美满的事。
修长手指轻抚楚悠的唇,缓慢描摹上翘的弧度,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梦中无他。
玄离很清楚这点。
他向来不是楚悠最留恋的人。是他自身,非她不可。
秦老走后没一会,轻缓脚步声走近。
苏蕴灵满目担忧,唇因焦急燥得干裂。
玄离没有回头,轻抚她的脸庞后,细致理好颊边碎发。
“你照顾她两日。”
玄衣身影从苏蕴灵身旁掠过。
她怔愣转身,急切道:“尊上,这咒有无解法?”
“本座会找到。”
玄色衣袍逶迤离去,转瞬消失在深沉夜色之中。
*
苍黎一族古老神秘,无人知晓它的来历,只知道其族人隐世而居,且族内秘法珍宝无数。
北境以北,入目皆茫茫。
此地为无垠雪域,冰雪常年不化,罡风猎猎,人迹罕至。
玄衣身影冒凛冽罡风前行,横渡茫茫雪域,最终抵达尽头的万丈冰川。
它们几乎与天齐平,沉默横亘。
一点灵光刺破指尖,玄离漠然弹指,血珠溅在冰川上。
血珠好似密钥,古老法阵从冰川里层浮出,散发淡淡金光。
冰原隆隆震动,面前多了一道狭长的冰道。
行至尽头,盎然春意闯入视野,熏人暖风徐徐拂面。
眼前如同世外之地,灵气充盈。葱茏绿草遍地,其间有许多抹灭不掉的焦土。三百余年过去,当年玄祁设计盗取神木给玄煜治疗弱症,而在族内大开杀戒留下的痕迹还在。
苍黎族隐居之地的南面,一棵参天巨木屹立。
神木被夺走,它已枯败,只剩下朽木空壳在那。
树下整齐立了上百座墓碑。
玄离统共只来过这两次。
第一次,是弑父杀兄登上帝位之后,他将生母遗骸带回此地,与地上遗留的枯骨一同安葬,算还了她的生恩。
这是第二次踏足。
他径直掠过墓碑群,脚步不停,走向巨木旁的通天楼阁。
古老法阵覆盖在楼阁表层,感知到苍黎族血脉气息后,厚重大门无声开启。
内里共有九十九层,存放了世间各道的修行典籍、古老秘术、无数法器珍宝。
踏入那刻,玄离感知到一丝微乎其微的、被刻意掩饰过的灵力波动。
有人来过这。
就在不久之前!
他双指并拢,甩出一道追踪术法,寻着微弱的残留灵力,面容阴沉来到最高层。
此处存放的都是苍黎族传承下来的巫言咒术以及一些古老典籍,一卷卷至在玉架上,内里的文字已经断代失传,初次来时他尝试过化为己用,但太过晦涩没能钻研出来。
残留灵力断在了其中一座玉架上。
特殊材质的卷轴整齐排列,其中空了一卷,地面有残余的焚毁痕迹。
那人本就会这道蛊咒,说明年岁比他长好几辈,来到这里,特意焚毁了记载蛊咒解法的卷轴。
断了一切的后路。
玄离宽袖下的手捏得咯咯作响,刻骨杀意难以抑制,腕上的菩提珠越来越烫。
剧痛之下,他面无表情闭了闭眼。
对应的解法被毁去,但禁阁里收录秘法无数,总有能救她的法子。
玄离不再看地上余烬,神识化作无数流光,掠过禁阁内的秘法典籍。
他在浩如烟海的书卷里,试图寻找到一丝拯救爱人的转机。
数不清的庞杂晦涩语言灌入识海。
禁阁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夜幕浓黑,再至渐渐亮起曦光。
日光照拂着这处寂静的世外之地。
枯树的影子由长至短,又被暮色渐渐拉长。
时间的流转在禁阁里留下的变化微乎其微。
翻阅修行典籍耗费的不只有灵力,短时间内阅遍庞杂古籍,玄离的额角突突乱跳,识海不堪重负。
他曲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身旁的玉架。
“啪——”
一捆厚重织金卷轴被碰落。
玄离甩了道灵光将其拾起,扫过卷轴首页的古老文字。
是苍黎族内的其中一卷族志,记载族内大小事项。
因无关紧要,他便没有用神识查看。
放在从前,他随手就塞回去了,然而经历多翻变故,他竟也有了一丝笃信天意的可笑念头。
玄离索性将几十卷族志翻阅了一遍。
族志详尽记录了苍黎族从上古传承至今的大小变迁。
卷轴内提到,相传在上古时,世间没有修者,只有神与魔。神明端坐九重天之上,接受世人朝奉,给予凡人庇佑。而魔在世间肆虐,残害无数生灵。
神与魔因大战接连陨落。
神明的身躯化作山泽灵川与无数秘境,世间有了修者。
那时,有不少神明留下了血脉,希冀传承下去,来日再先九重天盛景。
这些遗留的神明血脉接连断绝。
苍黎族是世上仅存的、延续至今的神明血脉。他们隐世不出,潜心苦修,族内的人个个天资非凡。
万年前,终于有一人成功飞升。
那日霞光万丈,上天降下灵气所化的甘霖。他在族志里,被尊称为先祖。
自他之后,苍黎族的气运似乎就用尽了。
诞生的孩子资质一代不如一代,渐渐和普通修者无异。但偶尔的,也会有一位惊才绝艳的返祖血脉出生,修行速度奇快,资质异于常人。
玄离敏锐察觉到其中异常。
接连翻阅数卷,寻找这些返祖血脉的结果。
在族志记载里,他们大多修至圣人境就止步不前,寿数不足五百年就暴毙而亡,死因不明。
族人称这样的情况为诅咒。认为是上天要绝了神明血脉,降下无法飞升的诅咒。
玄离蓦然想起生母离世前,将族内秘法尽数传给了他。
她留下过一句话。
“你是这万年来……资质最好的一个,务必破了这诅咒……不能让我族血脉断绝……”
他面沉如水,指尖缓缓划过晦涩文字。
上天降下的诅咒?恐怕没那么简单。
*
“悠悠,发什么呆呢?”
一根手指轻点楚悠的额头,力度很轻,面前的女人容貌姣好美丽,目光温柔。
“快吃饭,别看你的书了。”她合上了楚悠腿上摊开的书本,“明天第一天上学,吃完饭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落地窗外的银杏泛黄,红霞满天。
楚悠恍然回过神,朝妈妈扬起笑:“好。”
这小半年发生的一切令人不可思议。
她被送进医院时,医生委婉告知要准备后事,她都已经感受到死亡的临近。
偏偏奇迹降临,她莫名其妙好起来了。
修养了小半年,身体和健康人一样,能跑能跳能吃。
父母商量之后为她办理了入学手续,和妹妹楚黎一起开学返校。
想到能和正常初中生一样体验校园生活,楚悠就忍不住扬起笑。
饭桌上气氛轻松。
楚父做了满桌好菜,庆祝她明天上学。
妹妹嚼着龙虾肉,连连摇头:“悠悠,你不要高兴地这么早,上学一点也不好玩,真的。你过两个星期就笑不出来了。”
楚悠作势要用筷子夹她的嘴,“叫姐姐。”
“略。”楚黎做了个鬼脸,“就不叫,你才比我早出生两分钟!”
两张六分像的脸庞对视一会,达成某种默契,放下筷子围着餐桌打闹起来。
“妈!你看悠悠,她挠我痒!”
楚若羡慢悠悠剥龙虾,“你挠回去。”
“啊……!她力气好大,老爸救我!”
楚悠把妹妹扑到地上,压着她使劲挠腰上的软肉。两个人闹成一团,忽然间,一条红绳穿过的平安扣玉坠从衣领滑出。
玉质通透,蕴着淡淡的、流转的光。
楚悠下意识松开手,轻轻摸上玉坠。
这是哪来的?为什么戴在身上,一点印象也没有?
“妈,这个是什么?”她用掌心托着玉坠转头询问。
楚若羡与楚父齐齐看来,楚黎同样盯着。
三道视线同时凝聚,让她下意识攥紧了玉坠。
“哦,这个是你之前生病,妈妈给你求来保平安的。现在病好了,可以不用再戴了,取下来吧。”
楚若羡温柔笑着走近,半蹲下身来解她脖子上的红绳。
楚悠向后挪了一步。
伸出的手落了空,楚若羡面露不解,轻揉她的脑袋:“怎么了?你病好了,这个为了挡过灾,不能再戴了。妈妈把它砸了。”
“我……”
不知道为什么,楚悠冥冥之中不愿松手。
一些零碎的、浮光掠影的记忆闪过,快得无法抓住。
“姐姐,你就听老妈的吧。”楚黎气喘吁吁爬起来,挽住她的手臂摇晃,“说不定戴在身上会有不好的事,我不想你再出事了。”
“悠悠,乖,这种事别任性。”楚父也蹲下身,温声安抚道。
家人们目露关切,将她围起来。
楚悠慢慢摊开手掌。
楚若羡笑得更温柔,伸手帮她解开脖子上的红绳,随后拿起玉坠。
心脏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痛意突兀出现,让楚悠几乎喘不上气。
她紧紧盯着被母亲取走的玉。
一个无比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冒出。
“玄离……”楚悠低声喃喃。
神情温柔的女人脸色不变,好似什么也没听见,扬手将玉坠砸出。
落下的刹那,楚悠下意识扑出,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
更多零散的记忆掠过。
她头痛欲裂,家人们紧张地围过来,询问她那里不适,又耐心劝她是玉坠的问题,不能留在身上。
一声又一声,像温柔无形的丝线,将她缠住。
楚悠的意识像深陷泥沼,不断下沉。
“不……”她攥得指甲嵌入掌心,一字一顿,“我不砸。”
“我不砸。”她再次重复。
家人们如同静止的人偶,不再开口,只静静凝视她。
楚悠扶着餐桌摇摇晃晃起身,一步一步向后退,每走一步,都像在泥沼里挣扎,走得无比艰难。
从餐桌到别墅门口,她走了很久很久。
终于触碰到门框时,楚若羡深深凝望她,目中是藏不住的哀伤。
“悠悠,你不要爸妈,不要妹妹了吗?”
楚悠攥着门槛,指尖钝钝疼。
“可你们是假的……”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掉,“不是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在另一个世界。”
她的母亲双眼含泪,“你留在这里,我们就是真的。”
楚悠用尽力气摇摇头,决然后退一步,彻底踏出大门。
“不。他在等我。”
餐厅、别墅、家人、花园……一切如万花筒旋转变幻。
楚悠的意识陷在黏稠的黑暗里,无数死在她刀下的人,从黑暗里伸出手,拽着她一起下沉。
她拼尽全力,扒开他们,一点点往外挣脱。
一点微光刺入眼皮间的缝隙。
睫毛颤动片刻,紧闭五日的双眼艰难睁开。
丧失的五感从无到有,慢慢回归身体。
睁开双眼后的第一眼,楚悠看见的是玄离。
短短几日,俊美矜贵的面容苍白阴沉,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沉寂。
他好似还没反应过来,目露怔然与她对视。
楚悠抬起虚软的手,轻轻抚过他的侧脸,努力扬起笑。
“没事……我就是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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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两心同(九)【修】 “最喜欢你,也只……
温热掌心贴在玄离的脸侧。
心头的惶然被逐渐压下去, 他覆上楚悠的手,克制着力度才没紧攥,随后微微闭了闭眼。
他收敛一切情绪, 再次睁眼时面含浅笑,语气柔和:“饿不饿?我命人送饭来,吃一些再喝药。”
楚悠点点头, 朝他伸出虚软的胳膊,“是治这个病的药吗?”
玄离俯身将人抱起, 抽了两个软枕垫在她腰后, 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
“你中了蛊咒,这药能缓解一二。我在找解咒方法,已经有眉目了。”
艰难从梦中挣脱后, 她身上沉重乏力,精神力像开闸泄洪般不断流逝。
楚悠靠着床榻倚坐,竭力忍耐不适, 喃喃道:“蛊咒……”
咒也属于术法的一种。
这些明明对她不起效才对。
穿越到这个世界, 唯有两次, 术法冲破了精神力的屏障。
一次是从方家逃离, 季凡被她一剑穿心,却诡异没死, 眼睛化作灿金色彩, 淡金色灵力汇聚成灵潮,如果不是有玄离赠的灵玉相护, 那时怕已经死了。
还有一次, 是坠崖前的吞月之战,她护着玄离,和方修永正面对上。
那时……他的眼睛也变成了灿金色, 一击险些杀了她。
以及诛杀季凡时,他的眉心飘出了一缕金光,被她捉住。
自称是天道的意志。
她隐约觉得这些事情,和她意外中蛊咒脱不了关联。
楚悠稍稍整理思绪,将这些告知了玄离。
听完后,他看起来并不意外,握住她疲乏的手缓慢按揉,“我会查清此事。”
坐在榻边的人眼眸低垂,一支玉簪半挽乌发,几缕垂至肩头,神情似平静海面,难以窥见海面之下所潜藏的。
温热指腹一下一下按过她酸软疲乏的肌肉,从指尖到手臂,来回多次,直到她因不适微蹙的眉头慢慢松开。
楚悠怔怔望着他出神,心底有种难言的不安。
她无法找出不安的源头,这种感觉似有似无,像蛛丝般黏在身上难以摆脱。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卷书,放在玄离的手边,看起来像刚翻阅过。
其上文字晦涩难明,不知用什么质地书写,灵光蕴含其间。
还没多看一眼,修长手指拂过,它已被收入乾坤袋。
楚悠不解:“那是什么书?”
“我母族遗留下来的古籍,里头有解蛊咒的方法。”他语气寻常,说话间,宫侍已将准备好的膳食呈上。
榻边置了桌案,摆了几道她喜爱的菜,还有一碗刚熬好的汤药和杏子糖。
玄离俯身将她抱到腿上,一手端碗一手执筷,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
被他喂饭不是第一次,但还没试过坐在他怀里吃。
久睡醒来的人胃口不佳,等她吃完一碗,玄离便搁了碗筷,端起桌上那碗药。
药碗里的汤汁棕黑,散发出古怪的苦腥味。
“要趁热喝,忍一忍。”
一勺药汁液递到唇边,苦腥直冲鼻腔,楚悠闭了闭眼,认命张口喝下。
苦味从舌尖蔓延到舌根,腥气涌上,略带一丝甜,味道诡异到她胃里翻涌。
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楚悠硬生生喝尽了药汁。
在她险些呕出来时,一颗杏子糖适时送入口中。
略带酸涩的甜很好压住了苦腥味。
楚悠三两下将它嚼碎,含糊道:“还要。”
又一颗递来。
连吃了三颗糖,舌头上的怪味才完全散去。
想起那碗药,楚悠打了个颤,白皙的脸庞皱起:“好怪的味道……药里加了什么?”
见她脸皱成一团,唇边溢出声低笑:“你不会想知道的。”
“……加蟑螂了?”
“蟑螂是何物?”
“呃,我的意思是虫子。你在里面放了虫……?”
“没有。”
不是虫子就好。楚悠稍稍安心,不愿再深想。
汤药效力惊人,刚入肚不久,精神上疲乏虚弱的不适感已缓解大半。
玄离取了张锦帕为她擦净唇角的药汁,动作轻缓且熟练。
“玄离,你还记不记得,”两条胳膊缠住他的脖颈,楚悠莞尔笑道,“那时候我去采幽火莲,不小心被烫了手,你喂我吃饭,还帮我擦脸,可是擦得好粗鲁,像刷碗一样。”
他怎会不记得。
不过随口一提,太乙青芝能治他身上的伤,楚悠就跑到数百里外的火蛟盘桓之地,去采了幽火莲为他换取所需药材。
玄离似乎又回到那个月夜。
活泼爱俏的少女出门前特意穿了身黑衣,但还是将自己弄得狼狈极了,脸上脏兮兮,坐在大黄背上,披月色而来。
那时她已知道,太乙青芝是他蓄意刁难。
可她还是费劲艰辛将它换来,眼里盛满笑,把一捧真心送到他面前。
“悠悠,”玄离环住她的腰肢,额头与她相抵,“那时的我如此可恶,你为何喜欢?”
“真是因为这副皮囊和做饭好吃?”
楚悠先是唇角弯起,没一会,彻底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倒在他怀中。
仔细想想,玄离问过好多次这个问题。
看来是介意极了。
环在腰肢上的手臂倏地收紧,勒得她轻呼一声。玄离居高临下望来,淡淡道:“不许笑了,说。”
“弄疼我了。”楚悠轻推一下他的胸膛,“当然不是只因为这两个,它们只占了一小部分。”
“刚把你捡回来那会,相处了几天,就发现我们很像。”
这一推没多用力,玄离身躯略紧绷,转瞬又放松下来,不动声色道:“像?”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意料。
楚悠弯了弯眼眸,回想起刚捡回他不久,她上山打猎归来那个日暮。
暮色四合,青年坐在小院里,漫不经心拨弄腕上的菩提珠。
一只误入的凤尾蝶翩跹飞过,停在他的指节上。
他淡淡瞥去一眼,轻轻抬手,任其飞离院墙。
青年神色漠然,好似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他驻足观望。
楚悠恰好看见此幕。
那个刹那,她在玄离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处境。
他们都是在这个世上无牵挂的人,没有锚点,漂泊无依。
现在他们都有了锚点。
楚悠重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紧贴上去,声音似蜜糖:“嗯,很像呢。最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
那古怪的药,楚悠每天都要喝一碗。
吞月之夜在即,再恶心也只能捏着鼻子喝尽。
有了这药,加上她手环里存了很多晶核,时不时捏碎一把,被蛊咒吞噬的精神力很快能补充回去,勉强达成了平衡。
她这边的情况算是稳住了,极西却乱得彻底。
蛊咒无形无声,当初发现得太迟,封溧水城前,染上蛊咒的人已经四处传播开来。
短短数日,成千上万人在睡梦中被夺了性命。
其余各境骚动不安。
十四洲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伏宿捏着暗探新传回的密报,风风火火进了太仪殿。
“尊上!各洲都在谣传,说是您……您弑父杀兄谋篡帝位,太过暴虐以致降下天罚,十四洲才有了这一劫。什么狗屁,我看他们要造反!”
“呵。”玄离不恼不怒,漫不经心嗤笑一声,“方修永惯用的把戏。”
“既然说本座暴虐,那就让他们看看,何为暴虐。”
“你与奎七负责此事,将暗中煽动者抓出,处以极刑。谁替他们叫屈,不论是谁,一并斩杀。”
“是!”伏宿领了任务,犹疑道,“尊上为何不向各洲言明,溧水城被人下蛊的事?”
玄离扫开成堆待处理的政务,玄色衣袍逶迤拂过玉砖地面。
“世人向来只听自己想听,看自己想看。无需多言,去做。”
他离了太仪殿,径直回到宸光宫。
放缓脚步踏入寝殿时,暖玉屏风后,两道身影影影绰绰。
苏蕴灵正在给楚悠喂药,两人并肩坐着,正说到流言的事。
“……有心人暗中煽动,世人不明真相,都信以为真,说尊上暴虐以致上天降罚。悠悠,溧水城的人经了我的手,我得外出几天,去各洲说明真相,让世人不要再传谣。”
楚悠被苦腥味冲得想吐,艰难道:“蕴灵,暗中煽动的人肯定不想真相公开,你这一趟会很危险……”
玄色衣袍转过屏风。
“不必。”修长手指捏了颗杏子糖送入楚悠唇间,玄离接过药碗,“我已下令诛杀谣传之人。”
苏蕴灵自觉起身让开位置。
她神情柔和,却语气坚持:“在各境行医百余年,我在世人心中,还是有几分可信的。战事在即,如果流言越传越烈,致使人心涣散,对尊上很不利。”
玄离终于看向她,“苏姑娘,你当真想好了要去?”
“尊上不曾做过,为何要背这份骂名?青良师叔教过我,每个病患都不应当受到蒙蔽,世人也是如此。”
骤然听见林青良的名字,楚悠恍惚了一瞬。
见她去意已决,玄离不再多言,“鸢戈伏宿会与你同往。”
“谢尊上。”苏蕴灵浅浅一笑,握住楚悠的手,“等我回来。”
楚悠用力回握,“好,等你回来。”
*
衔云海以南,雷劫接连落下,劈得巨浪汹涌,形成天然屏障护住南境。
南境,云鳐洲灵山。
昔日在十四洲里地位超然的灵山,如今名存实亡,已经是方家的地界。
灵山山主殿外设了数重禁制,无人可靠近。
方修永躬身站在灵玉筑成的高台前,姿态谦卑无比。
一道淡淡的、又金光勾勒成的虚幻身影浮现其上。
看不清面容,观身形是位仙风道骨的男子。
“流言已平息,苏蕴灵助了他。”
他的声音似从九重天上传来,古老沧桑。
“但无关紧要,楚悠已中蛊咒,无药可解。吞月异象将至,你可下了决心?”
方修永深深跪伏在地,而后仰头,面上满是狂热之色。
“天尊,我等待今日数百年,若能杀尽魔族,荡平魔渊,换我十四洲万事太平,令天资卓绝者都能飞升,舍我一副贱躯又如何!”
他等待这一天太久。
出生在庞然巨物般的方家,他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十四洲已经万年无人飞升,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人。
他无心红尘,斩断一切情缘,卓绝的天资加上隐忍刻苦,数百年修至圣人境,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再突破壁垒。
在某个寻常的夜,脑海里忽然多了道古老的声音,自称天道,告知他因为世间将有一场灭世浩劫,故而修者无法飞升,化解了这场浩劫,未来修行的人才有飞升的希望。
而这场灭世之灾,将由帝宫的那位二殿下以及魔族引起。
方修永瞬间想到,在玄离幼年时,灵山之主卜卦后的结果,说他是灾星降世。
这时的玄离,已是帝主手里好用的利刃。
想悄无声息除去,太难。
天道让他不必担忧,已经派了两位异世之人相助,其中一位就在灵山,另一位刚来到此界,名叫季凡,是送给他的棋子。
“记住,务必尽快除去玄离,否则后患无穷。必要时,吾会襄助。”
那道古老声音隐去,并留了一道心法在他识海内。
方修永试着运转,停滞不前的修为果然有所提升。
他将季凡收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将他当成对付玄离的刀。
楚悠的出现完全打乱了计划。
甚至折断了他精心培养的棋子。
上一次吞月之战,因为她加入战局,世家折损修者无数,迫使他不得不隐忍蛰伏南境。
方修永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他要让世人看清楚,谁才是一心为十四洲万世太平而煞费苦心的人。
他要后来者有飞升机会,重现数万年前的九重天盛景。
狂热的火焰在方修永眼中跳动,越烧越烈。
“好,好。”天尊欣然而笑,“不枉吾当初在万千世人间择中了你。”
“待吞月之日来临,吾将降临汝身。魔族诛尽,世间可得永久安宁。”——
作者有话说:本章末尾有修改,评论区掉落红包[红心]
第76章 两心同(十)【修】【8k营养液加更】^^……
数日之间, 十四洲内抓出不少传谣者,皆被当众斩杀。
铁血手腕镇压下,世人噤若寒蝉。
同时, 圣医苏蕴灵行走在各洲之间,经历几次截杀后,坚持将溧水城真相公之于众。
沸腾的谣言逐渐平息。
吞月之日临近, 帝宫内连日灯火通明,大军开拔、排兵布阵样样都需谨慎思虑, 出入议事阁的臣属修者接连不断。
受蛊咒影响, 楚悠每天里有一半时间都在沉睡。
玄离常在议事结束的间隙到宸光宫看她,哪怕忙得分身乏术,也陪她共用三餐, 盯她每日饮完一碗药,夜晚相拥而眠。
深秋将尽,北风渐起。帝宫上方灰云堆积, 天色晦暗。
楚悠在床榻上沉沉睡着。
梦境只有一片漆黑, 黏稠沉重, 包裹着她的意识无限下坠。
挣扎了许久, 她终于睁开眼,视线由昏暗逐渐清晰。
微微侧目, 改良后的千里音放在枕边, 表面华光流转,代表持续连接着另一只。
小黄蝶安静栖息于上, 它是玄离自创的术法, 能透过它的眼看见这的一切。
楚悠缓了会,取出一把晶核捏碎。
流逝的精神力很快变得充盈。
“玄离。”她用指尖轻戳了一下小黄蝶的翅膀。
千里音即刻传出低沉嗓音,“醒了?”
那头隐约有臣属在进言献策。
听见熟悉的声音, 因噩梦惶然的心安定下来。她不再说话,翻身捧起千里音,在它身上一笔一划写字。
前阵子,玄离将它改良了一番,在上面写字,另一只千里音也能看见。
“现在是几点?”
不一会,楚悠手里的千里音表层浮现一行字。
“申时初。饿了?”
她颊边泛起笑,继续写:“有一点。”
千里音表层没再浮现文字。但片刻后,宫侍端着两碟栗粉酥和甜酪进来,在床榻边支了张小桌。
楚悠起身披衣,捏了一块咬下。栗粉酥内馅香甜,吃起来和帝宫厨子做的味道不大一样。
“你什么时候做的?”她用空闲的手在千里音上写。
近日事多如牛毛,他竟然还有空给她做糕点。
玄离言简意赅回应:“午后。”
楚悠盯着千里音面上浮出的两个字瞧了许久,直到它消失。
午后,那不就是她刚刚午睡那会?
“我们这样好像网恋。”她继续写。
“何为网恋?”
“一种不见面,通过文字交流,时不时投喂对方的异地恋爱关系。”
那头又是好一会没动静,大约真的很忙碌。
楚悠快速解决掉剩下的糕点,直奔议事阁的方向。
她要结束掉这段异地网恋。
*
“尊上,笼罩在南境四面的雷劫仍无减弱迹象。”
“十四洲内九境修者尽数抵达衔云海,奉尊上的令,已在海面布下大阵,只等南境那群鼠辈露面。”
议事阁内臣属分作两列,各司其职回禀。
一架五面的紫檀描金屏风立在众人面前,使之看不清屏风后的乌木桌案,以及坐在后面的帝主。
这里原本是没这架屏风的,因楚悠偶尔会来才设下。不止如此,议事阁在背后新开了道小门,方便她进出。
玄离瞥了眼许久没回应的千里音,“极西境内今日情况如何?”
一臣属躬身道:“回尊上,丧命者新增五千之数,较昨日少了小半,东方城主已将传播范围控制在三城之内,其余城池没有出现中咒者。圣医昨日到了魉城,以净灵珠为病患续命。”
极西那边的蛊咒得到控制,原本面色凝重的臣属们轻松不少。
又是一人出列,语气愤然:“尊上,仍有部分曾隶属世家的修者,嚷着说圣医已投入帝宫门下,所说的话都是蒙蔽世人的。奎七大人将这群人尽数捉了,等候您的处置。”
“有几人?”
“三百余人。”
玄离拨弄着腕上的菩提珠,唇边溢出轻笑:“如此惦念旧主,令人动容。”
听见那声笑,臣属们后背一凉。
很快,他们就听见屏风后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句:“将这群人扔进衔云海,让他们渡海入南境,与旧主团聚。”
臣属们后背冷飕飕。
衔云海上有雷劫,让这群人渡海,就是逼着他们去受雷劫,直到尸骨无存沉入海底。
众人不敢置喙,恭声道:“尊上圣明!”
玄离随意翻阅今日呈上来的密报,“继续……”
浅淡香气掠过。
两条柔软胳膊从后轻轻环住了他,手中拿着只千里音。
玄离侧目,眉眼弯弯的白皙脸庞闯入视野。
屏风前有新的臣属出列回禀北境内有两座城池浑水摸鱼,意欲联合反叛。
正说着,他似乎听见一阵衣袂窸窣声,但转瞬就没了,像是错听。
他没细想,回神接着道:“……简直是狼子野心,不可轻饶!”
屏风后,玄离单手圈住柔韧腰肢,将人按坐在腿上。
观其神情,和方才没有丝毫变化,好似怀里没坐人。
楚悠下意识看了眼屏风,心重重跳了几下,使劲推腰肢上的手,无声动唇:“你忙你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处理政务的宽大桌案旁,添置了张矮桌,以及一张圈椅,铺了软绒。
矮桌上摆了不少零零碎碎的物件和一摞话本游记。
都是她的东西。
说完,楚悠像尾灵活的鱼,从他怀里钻出,想要回到自己的位置。
足尖刚落地,腰上又是一紧,再次将她拖了回去。
玄离垂首附在她耳边,温热吐息拂过,声音极轻:“就在这,别跑。”
屏风后的臣属好半响没听见回应,疑惑抬头:“尊上?”
楚悠不动了,像块僵硬的木板杵在那。
玄离无声笑笑,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语调疏懒:“伏宿。”
“属下在。”一直抱臂倚着墙的红发青年正色站直。
“此事你看着办。”
臣属们悄悄对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见疑惑。
听这语气,尊上似乎心情很是不错?
疑惑归疑惑,议事还得继续。
楚悠听了一会,见外面的人没觉察到,才慢慢放松下来,在千里音上写字。
“快让我下去,等会被人看见了,外面的话本子又要多好几个版本!”
她特意画了个怒的表情,圆圆的小人脸,眼睛瞪大,嘴往下撇。
自从她重新回到十四洲,书铺里以他们为原型写的话本多不胜数,情节十分之浮夸。楚悠无意买过一本,书里将她描绘得像九天玄女下凡,将玄离迷得七荤八素,看完后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玄离拿过桌案上的千里音,听着屏风后的回禀,指尖散漫划动落下一行字。
“谁敢多言,绞了舌头喂大黄。”
与她闲聊的同时,也不耽误他向臣属有条不紊下达指令。
楚悠:“???”
“不要什么都喂给大黄吃!”她写得飞快,“你说出这种话,真的很像荒淫无度暴君。”
玄离长眉一挑,眼底漫开笑意,只看着她,也不反驳。
换做平时他大约会问具体如何荒淫,再逗弄几句。楚悠没来由感到古怪,正想深究,有臣属再次进言,这回是关于南境的动向。
这些细枝末节比不上大事,她写下一句:“专心工作,不许摸鱼。”她写下了这句。
然后便老老实实坐着,像在上课的学生,不再搭理他。
议事的过程枯燥无趣且漫长。
玉京已入深秋,天有些冷,他身上比平时更热些,窝在他怀里很是舒服。
楚悠听得昏昏欲睡,偏有只手不断打搅,或把玩发丝,扯得发根微微发痒。
或握着她的手,翻来覆去揉捏,再挤入指缝十指相扣。无论怎样,头顶上方的视线一直都落于她身上。
屏风后的臣属不明所以,只惊叹今日的帝主格外宽和。
日暮时分,众人躬身陆续告退。
议事阁内掌灯,灯火融融亮起。
玄离垂眼下望,怀中的人已睡了过去,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经历极为痛苦的事。
议事阁内寂然无声,琉璃灯静静燃着,勾勒出骨相优越的眉眼。
睫羽下的眼眸极为平静。
不眨不动,直勾勾盯着,视线在她面庞上一寸寸逡巡。
修长手指虚虚抚上纤白脖颈,停留在脆弱的咽喉处,缓慢摩挲着。
片刻后,手指上移,按住紧蹙的眉心,一点点抚平。
楚悠艰难从漆黑的噩梦里挣脱,蓦然睁开眼。
玄离面色如常,拭去她额角冷汗,温声道:“又梦魇了?”
她倦怠地点头,默默靠着面前的胸膛。这种睡着了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感觉,就像回到以前心脏不健全的时候。
大概怕她睡着醒不来,楚悠睡醒睁开眼,总是能看见玄离在看着她。
“玄离,”楚悠目光怔然,“如果我……”
“不会。”他平静打断,抬起她的脸,低头与之对视,“我说过,无人能取你的性命。”
“解蛊咒的方法已找到,此战结束,你一定性命无虞。”
“真的?”
“真的。”
楚悠仍然隐隐不安,又找不到这股不安的源头,注视着他比平时略苍白的容色,“你的脸色不太好。”
玄离轻叹:“近日太忙了。”
是很忙,楚悠全都看在眼里,如此庞杂繁多的事务,换成旁人来是完全无法应付的。
似有似无的不安依然在,化作无形的绳索,勒住她的咽喉,迫使她注视着玄离的双眼,极为认真问道:
“玄离,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两道视线静静对视。
“没有。”他抚上楚悠的脸庞,头颅低垂,目光柔和缱绻,“我以性命起誓。”
这多少打消了楚悠的疑虑。
两人一道从议事阁出来,吃过晚饭,沐浴后倚着床榻说了会闲话。
她精力不济,没说多久脑袋慢慢倒在玄离肩上。
他指尖微抬,寝殿内的烛火尽数熄灭。
三日后,吞月异象将会降临。
侧目瞥了眼窗外月色,玄离握住柔软的手递到唇边,轻吻了吻指尖,随后将她放平在榻上,为她掖好被角。
灵光凝聚成一只黄蝶,翩跹停在榻沿。
紫袍身影悄然离殿。
穿过重重殿宇楼阁,玄离来到藏在帝宫深处,一座华美异常、窗户皆被封死的宫殿。
大殿的地面还残余着招魂大阵的痕迹,百余年累次浇灌的心头血一层又一层,化作锈黑色泽。
宫殿内有一方玉池。
玉池内蓄满了水,内壁刻满晦涩古老的文字,殷红亮光流转,映得水液呈现奇异的淡红色。
一道苍老身影站在玉池旁,见他来了,奉上一枚血红丹药。
玄离神情冷然,捏起递向口中。
“尊上!”秦老忽的攥住他的手腕,面色变了又变,终是忍不住道,“先前所为,还有转圜余地,此丹吞下,就再无后路可退了。老朽望您三思。”
玉池中的水似有生命,缓缓流动。
玄离无甚情绪笑了声,拂落了秦老的手。
“后路?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有人步步算计,将算盘打到他头上。可惜,他从来没有成人之美的好心。
血红丹药送入口中,玄离面无表情咽下,一步踏入淡红池水。
镌刻的殷红文字刹那间活了过来,化作了似实似虚的丝线,一寸寸攀附玄离的衣角,刺入衣袍下的肌理。
天穹之上,半圆的月逐渐西沉。
浓黑夜幕转为黛蓝,又渐渐天光大亮。
楚悠睡得极不安稳。
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盘桓,意识茫茫飘着,落不到实处。
勉力挣扎着清醒过来,她下意识摸向枕边。
一只手适时握住了她。
掌温灼热,将她微凉的指尖捂暖。
“玄离……”楚悠艰难撑开眼皮,视线朦朦胧胧。
还不等这一眼看清楚,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后心,将她按在了胸膛上。
同样很暖,暖得发烫。
“你去哪了,为什么身上好烫?”
薄唇落在她的发顶,他声音轻缓,难掩倦意:“嘘,陪我睡会。”
睡醒一觉后,玄离的体温不仅没降,反而愈发烫。
触碰久了甚至会灼手。
但他本人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
面对楚悠的逼问,他面含浅笑:“要应付吞月之日,要付出些代价。”
至于是什么代价,他没有明说。
只告诉她,应付一个吞月之日,还不至于付出性命。
没有时间留给楚悠细究。
吞月异象提前两日到来,天穹划过无数流光,十四洲千里阵点亮成庞大的网。
十四洲各洲修者、极西十二城城主、以及魔卫禁军齐聚在衔云海外。
放眼望去,聚在地面与半空的人似黑压压云层。
南境外持续百余年的雷劫终于散去。
以方修永为首,蛰伏繁衍了百余年的世家修者们似另一片黑云,覆盖在南境上空。
天幕万里无云,悬挂的皎月好似被巨口吞噬,刹那消失在众人眼前。
天地间陷入极致的浓黑。
下一刻,布在衔云海上的勾连杀阵瞬间亮起,映亮了半边夜幕。
玄离与方修永隔着海域遥遥对望。
苍白修长的手于虚空一握,在他错愕的神情中,拔出那柄曾经由无数世家修者血肉浇筑而成的血剑。
恐怖威压毫无保留放出,翻涌的海面倏地寂静。
菩提珠静静贴在腕间,他毫无征兆地挥出一剑。
数百丈高的巨浪滔天而起,似庞然巨兽刹那之间轰隆隆卷向南境。
玄离漠然吐出一字:“杀。”
寂静刹那后,无数流光自衔云海两侧掠出,在海面之上相撞。
“灭南境,诛世家!”
“杀——!!”
“剿灭魔族,匡扶正道!!”
幽蓝海面接连绽开大团殷红。
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战,关乎生死、往后荣光。
无人后退一步。
衔云海激烈交战的战局之上,只有三人。
方修永没有料到玄离不受吞月之日反噬的影响,更没料到本该沉睡不醒直至死去的楚悠会出现在这。
玄离的修为已突破圣人境,离飞升一线之遥。
独自一人已经能对付他,再加上个楚悠,方修永此生没尝过毫无还手之力的滋味。
哪怕是上次昴江大战,他带领残存修者逃向南境都不曾这样狼狈过。
玄离手握血色长剑,压住方修永的剑锋。在楚悠的精神力笼罩之下,他身上的灵力无法调用,眼睁睁看着剑刃一寸寸往下压。
他面部肌肉抽动,脸上温和儒雅的假面撕了个干净,只剩怨毒和癫狂。
“蛊咒……无药可解!你们别得意太早,就算有通天本事,中咒者一月之内必死无疑,没几天可活——”
“噗呲!”
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打断了方修永的话。
他下意识低头,一截银色刀刃从他的后心捅出,贯穿心脏,穿出整个胸腔。
滚烫的血顺着刀刃坠落,红得刺目。
他的背后,楚悠脚踏狰狞凶兽,面上没有半分多余表情。
楚悠抽离银刀,带出大捧血花。
方修永生机已断,头颅低垂,大口鲜血从口中涌出。
她不放心,握刀又要再补几下。
第一记补刀径直捅出,本该气数已尽的方修永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反手攥住刀尖。
在末世磨练出来的警觉令她第一时间抽刀后撤。
对方的手似铁嵌,一抽之下银刀竟纹丝不动。
楚悠即刻松手弃刀,驱使脚下的大黄退离。
但他速度更快,难以用肉眼所捕捉地转身,一掌重重打向她的心口。
淡金色灵潮汇在掌心,压过精神力屏障涌来。
须臾之间变得很长。
长到楚悠完全看清了方修永如今的样子。
脸还是那张看似儒雅的脸,然而神态气度已截然不同,眼瞳化作灿金,身上的威压强大到天地静止了一瞬。
灵潮所带起的罡风扑面而来,削断她鬓边几缕发丝,纷扬向后飘去。
“方修永”那一掌已至身前。
一只修长手掌穿过碎发,越过楚悠的肩,悍然与他对撞。
“轰——!!”
漆黑天幕震荡,百丈下的衔云海以两掌相接之处为中点,被汹涌磅礴的灵力劈开,无垠海域被一分为二,露出深海之下的海底岩层。
玄离牢牢扣住楚悠的肩,将她压进怀里,挡去一切威压。
两股庞大灵潮对撞之下,楚悠丧失了好一段时间的听觉。
耳边只能听见模糊的、呼啸翻涌的风声。
两人同时收势,拉开一段距离。
玄离揽着楚悠落到大黄背上,漫不经心拭去唇边血渍,望向面容阴沉扭曲的“方修永”,唇边勾起近乎嘲弄的弧度。
“先祖赠了一份大礼,身为后辈,自然要礼尚往来。”
“这份礼,先祖满意否?”
他松开楚悠,将她放平,轻踹大黄一脚,让它带着人远离。
天尊沉沉盯着玄离,“你是如何得知?”
“我不仅知你是苍黎族先祖,更知道你以族内后辈作为养分,好供你真正飞升。”玄离轻笑一声,目含悯然,“花费万年,竟也没能逆了天道。可惜,可叹。”
“你如此急着要我性命,无非是寿元将尽,再不飞升就要彻底消散。”
玄离横剑于身前,五指握住剑刃,任其割破掌心。
殷红血液流淌,渗入剑身,血红长剑看着愈发妖邪。
“可我从来没有好心肠,最不喜成人之美。”他低低笑起来,笑声渐大,愈发倨傲张狂,“先祖既然不久于世——”
“那就让后辈送你一程!”
幽深紫眸里无半分笑意,倏地紧锁天尊,血剑携磅礴灵力悍然落下。
天尊的面色扭曲至极。
他的计划实施了上万年,自认为天衣无缝,竟然被个年岁比不上他零头的后辈识破。
万年前他作为族内第一个飞升之人,原本作为考验的雷劫,竟然是死劫。
天道不允神族遗留血脉飞升,要将世间所有的神族血脉抹杀。
他不甘于此,与天道厮杀,试图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天道。
天道暂时杀不死他,只能将他困于一界之中。幸好,他飞升前留下了后手。
若他飞升遭遇阻碍,种在族人血脉里禁咒将会生效。
每一代将会有一位资质卓绝的后辈出生,修至圣人境迎来飞升雷劫时,修为将化作他的养分。
与天道的抗争持续了万年。
他始终不占上风,甚至渐渐有了颓靡之势。寿元将尽,他不甘心,想要更多的养分,却发现族人仅剩一个。
好在玄离是这万年来资质最出众的,若能化作养料,说不定能绝地反击。
天尊没时间等到他迎来雷劫之时,便蛊惑了一些修者,想杀了玄离提前享用养料。
可这后辈竟多次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并且修为一日千里,短短百年修到圣人境,五大世家围困帝宫都没能杀了他。
天尊设了一重又一重的局。
哄骗方修永成为棋子,又送来异世之人助他,眼看快要成功。
又来了个连他都忌惮三分的楚悠。
逼得他冒着极大风险,以神魂降临到这副残躯上孤注一掷。
天尊徒手应下这一剑,整条手臂血肉模糊。
他的唇角肌肉微微扯动,露出个古怪阴森的笑。伤处转瞬间复原如初。
“你既知道我是你的先祖,就该乖乖赴死!”
他不再掩饰狰狞神情,一掌朝玄离头顶压下。
“嚣张小辈,莫以为凭着几分天资,就能抹平这万年苦修的差距!”
“今日不仅你得命葬于此,连同那女娃娃亦是!我已加速催动蛊咒,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了她!”
*
凛冽的海风一道道刮过面颊。
楚悠伏在大黄背上,意识空白了许久,耳边才慢慢变得清晰。
衔云海如同血海,无数法器破碎的灵光降落,像一场无比盛大的烟火。
她咳出一点血沫,仰头看向天穹,看不见人,只能看见耀眼的灵潮不断炸开。
“咳……大黄,上面怎么样了?”
大黄脑袋上有三根反生的狰狞骨角,其中两根在刚刚的冲击下折断了。
“主上不太好……”身为有契约在身的魔兽,它能显然感受到契主在强弩之末。
楚悠努力撑起身子,迅速清点了一遍手环里的晶核。
大约够了。
她摸了摸大黄唯一完好的骨角,“送我上去,能撑住吗?”
大黄发出哀哀吼声,“可是主人,主上让我带着你远离……”
楚悠感受着飞速疲惫虚弱的精神,又看了眼手腕上刺目的红点,轻轻扬了下唇角。
“我快死了,带我去吧……让我帮他最后一次。”
“呜吼——”大黄低沉吼了一声,四蹄踏火,腾云驾雾直冲云霄。
天穹之上,重重荡开的灵潮扩散,相撞。
大黄已嗅到死亡的气息,甘愿地闭上眼。
“咔。”
空气里传来细微的碎裂声,第一声、第二声……破碎声接连响起,晶核碎屑被罡风卷走。
面前灵潮的余波如同被无形之手抹去,为它开辟出安全道路。
大黄转瞬到了对局中心的附近。
一把灵力凝成的长剑贯穿了玄离的前胸,他身上衣袍几乎被血浸透。
他好似没有痛觉,趁着这一剑,反手将血刃送入对方腹中。
这完全是以伤换伤,不惜性命的斗法。
灵潮灌入剑刃,将天尊半边身子炸成血雾。
但眨眼间,他再次凝实,五指握拢成爪朝着玄离的脖颈拧去。
一道银光突兀刺入天尊的余光。
“噗呲!”
他的半截小臂掉落,痊愈的术法在此刻尽数失效。
天尊满目愕然,看向镇渊兽上的身影。
鹅黄衣裙迎风猎猎,她面容雪白,霉斑似的污染痕迹生长在肌肤下,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脸庞。
“咔擦。”
又是一大把晶核碎裂,大量属于污染物的精神力灌入身体,迅速侵蚀这副人类身躯。
楚悠的视野如同覆上一层血雾,看什么都不真切。
甚至没时间回头看一眼玄离,她手里银刀再次挥出,直奔彻底撕碎天尊神魂而去。
衔云海轰然翻涌。
楚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重创他,挥出第二刀后,整个人似纸鸢斜飞出去。
大黄及时赶到,稳稳接住了她。
两道身影在上方再次交手。
楚悠伏在大黄身上,咳出一大口血,努力仰头向上看。这次隐隐是玄离占据上风,但能看出来,他也是强弩之末。
无论是她还是玄离,都难以支撑太久。
她摸到手环,指尖颤抖,最后一捧晶核掉在大黄背上。
“呜吼——”大黄感应到什么,发出哀鸣。
楚悠没有迟疑,将所有用力捏碎,晶核碎屑随风飘远。
污染的痕迹在白皙脸庞上数倍扩散,她努力维系着理智,精神力似泄闸而出。
上方战局里,天尊的身形停滞了极短的一瞬,被某种无形之力强行按在原地。
只有极短的一瞬。
偏偏就是这么一瞬,一只手扼住他的脖颈,血剑完全穿过神魂的本源。
面前的青年如同修罗,满身煞气。在他身后,翻涌的黑云积压,正在酝酿一场飞升雷劫。
天尊被钉死在原处,恍恍惚惚间,只剩一个念头——
败了?
败给了个后辈,和一个异世之人。
涣散的视线拼命凝实,他拼着最后一点余力,攥住刺入神魂的剑。
“不能……不能杀我!你渡不过这飞升雷劫,唯有我,我与天道抗争万年,已然要成功,只差一点助力!我是你的先祖,你助我……助我飞升上九重天,届时我将复活族人,连同你在内……还有、还有你的母亲!”
玄离的肩微微耸动,唇边溢出笑声。
他抬起眼,面容苍白至极,也是强弩之末,却满是戏谑笑意。
“我何时说过要飞升?”
生他的人,给他下禁制,恨他的人,给他下血咒。
活在这世上的每分每刻,他感受最多的便是痛意。
玄离垂下眼,遥遥望向下方的镇渊兽,看它背上的鹅黄身影。
他无牵无挂,在这世上唯一留恋的唯有她。
苍白肌肤下,逐渐浮现晦涩难明的殷红纹路。使之远望去,像布满鲜红裂纹的雪白瓷器。
“你想取我的命,”他瞥了眼正在酝酿的雷劫,“它也想。”
“可我不喜成人之美。”
天尊的双眼蓦然圆睁,惊骇暴怒之下目眦尽裂:“不、不——!!你怎能用此等禁术……疯了,疯了!一身修为、灵脉你竟舍得!你如此,我苍黎族血脉将断——”
玄离嗤笑一声。
血脉断绝,与他何干?
灵力倾注入血剑,蓦然炸开。
天尊最后只看清了那双漠然无波的紫眸,以及被天光撕开的夜幕。
天光刺目,他已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人世间的日光。
*
海面罡风呼啸,楚悠伏在大黄背上,意识在无尽下坠。
名字……来历……亲友……
爱人……
属于人类的情感正在淡去。
大黄落在地面上,扭头轻轻含住她的衣角,将人小心放在地上。
庞然凶兽化作熟悉的黄犬模样,黑豆般的眼睛含泪,用鼻头不断拱楚悠的脸颊。
“呜嘤……”
哀哀的低鸣唤回了一点楚悠的神智。
恍恍惚惚间,她看见一道玄色身影持剑而来,袍角与剑被血浸透,自他身后,淅淅沥沥落了满地殷红。
那把令修者闻风丧胆的剑被随意丢弃。
他单膝跪在她面前,伸手环住她的肩,让她能靠坐在怀中。
透过玄离的眼睛,楚悠看见了自己如今的样子。
面庞上深深浅浅晕开霉斑似的污染痕迹,惊悚又怪诞。
玄离的手微微颤着,抚过她的脸庞。
楚悠拼尽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握住他的手。喉咙的肌肉已经僵硬,发出古怪含糊的声音:“杀了……我……”
在某一刹那,她看见昔日死去的队友从白光中走来。
他们轻轻握住她的手,或抚摸她的脸庞。
在这一刻,楚悠一直以来所背负的罪孽感淡去了。
没有任何一个生活在末世的人,愿意成为污染物。他们心甘情愿死在她的刀下。
如今,她也愿意死在爱人剑下。
一只滚烫的手掌反握住她,拽回她最后一点理智。
面前的俊美面庞上溅了血,几点殷红看起来惊心动魄。
“我说过,我在一日,就无人能取你性命。”
玄离身上每一寸肌肤遍布禁咒纹路,承受着神魂碎裂的剧痛,清醒感受禁咒正在一寸寸剜除他的灵脉。
黑云翻涌的上空,第一道飞升雷劫劈落,他没有回头,反手将其撕碎,血顺着腕骨蜿蜒。
束缚了他一生的菩提珠应声坠落散开。
“这世上有无数人想取我的命。”
“我只愿给你。”
玄离微微扬唇,拥着楚悠俯身,额头相抵的瞬间,淡金色的灵力呼啸翻涌着灌入她的身躯,硬生生压过她的异能。
楚悠像被定死在原地,无法动弹,脑海随着灵力灌入只剩空白。
灵力、修为、灵脉……
玄离将此生修得的一切都给了她。
两套诞生在截然不同世界观的力量体系在她身体内相互排斥,最终被强硬相融,维持在微妙的平衡区间。
白皙脸庞上,属于污染物的痕迹迅速消退。
接连几道雷劫降落,玄离从指尖开始渐渐虚幻。
楚悠无法动弹,大颗泪珠从眼眶滚落,砸在他的手背上。
他面上始终含着淡淡笑意,接连拭去她眼尾的泪。
“是我食言,不能帮你找回家的路了。”
玄离捧着她的脸,眼底的爱意与偏执交织,“我做这一切,皆不求回报。唯有一点——”
凝实的身形逐渐虚幻缥缈。
“楚悠,如果你敢看上旁人,我就算消散于六道之外,也会化作恶鬼回来纠缠。”——
作者有话说:精修了一下章节,后半章加了一千二百字。8k营养液加更掉落完毕(被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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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不羡仙(一) 他的礼物
一道又一道的雷劫悍然劈落。
面前的身影化作飘渺灵光, 随海岸的风逐渐散去。
楚悠眼眸含泪扑了出去。
刚被强行移植了灵脉的身体不受控,她踉跄跌倒,不顾血污泥土, 用手肘抵着地面向前爬。
脑海空茫茫,只剩下一个念头。
留住他。
精神力外涌,与天雷对抗, 在密集的雷劫里拼命抢夺护住一点灵光。
很快,天道察觉了楚悠的存在。
世间凭空多出了一个修为接近飞升之人。
黑沉雷云盘桓在她的上空, 如同被激怒般, 雷电似密集的雨朝着衔云海岸劈落。
吞月异象结束,衔云海上空的大战亦至尾声,方修永已死, 剩下的南境世家修者不成气候。
所有人都被这场雷劫所震撼,愣愣望向雷劫降临之处。
楚悠位于雷劫的中心。
没有一道雷能真切劈到她身上。
它们被精神力化解,只能把四周劈得坑坑洼洼。
如此来回拉锯, 天光渐渐暗了, 粼粼残阳铺于海面, 令人分不清是残阳如血还是修者们的血。
持续了整日的雷云无可奈何散去, 化作一场蕴含灵力的甘霖。
在大战中伤重的修者沐浴雨丝,疲累重伤的身躯得到了一些修复。
雨停后, 落日沉入海面, 天色昏暗而阴沉。
苏蕴灵等人第一时间,赶至刚才雷劫降落的地方。
一道孑然身影跪坐在那, 手中紧攥一物, 像尊木胎泥塑,面上空茫茫,什么情绪也没有。
大黄默默趴在她的腿边。
伏宿的神情空白了刹那, 下意识四处逡巡,“……尊上,尊上去哪了?”
十二城城主,十四洲内各城臣属、修者,或互相搀扶或以法器抵着地面走近。帝主的气息消失,任凭他们如何施法都感知不到。
“方才有雷劫,莫不是尊上飞升了?”
“不像……据说飞升时鸾凤齐鸣,祥云间会出现登仙阶。”
“等等!夫人竟有修为了,这、这是入了圣人境啊!”
东方忱看见楚悠的神色,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叹息道:“刚才有两场雷劫。”
“一场是尊上的飞升之劫,另一场是夫人的。”
众人仍然糊涂,心里七上八下很是不安。
苏蕴灵拨开众人,撑着疲累的身子,跪坐在楚悠面前,“悠悠……悠悠?”
她紧握着楚悠的手,发觉她的手冷的吓人。
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视线涣散的杏眸缓慢聚焦,望向了面前的苏蕴灵。
楚悠怔怔地问:“我在做梦,是不是?”
“悠悠……”对上视线那刻,苏蕴灵眼眶盈满泪,在她的注视里,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是梦?
那为何如此荒唐。
楚悠预想过任何人的死亡,包括自己,却独独没想过,玄离会死。
掌心被硬物硌得生疼。
她慢慢松开紧攥的手,当初由她送出去的天外石项链,最后还是回到了她的手中。
一点盈盈灵光嵌在吊坠上,不知是何物。
楚悠木然将它戴上。
身体里多了不属于她的灵脉,生长融合在经络中,与精神力达成微妙平衡。
她有了圣人境修者的身躯,从此世上能伤到她的外物趋近于零。
同时还有无效化的异能。
从今往后无论是修者或者异能者,再也无人能伤到分毫。
这就是玄离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忽然,一点细细的凉意扑至面颊。
楚悠下意识仰头。
最后一点余晖沉入海面,天全然暗下来,点点细碎的白从上空飘落。
深秋过去,已至初冬。
下雪了。
*
初冬第一场雪降临,十四洲帝主仙逝,各洲各城入目满是缟素。
九九八十一道钟声响彻帝宫,传遍十四洲。
按理,历代帝主殡天,下葬仪制都无比肃穆铺张,多由帝嗣操办,以示帝宫威严。
可这位逝去的帝主不仅无子,也无其他亲缘血脉,因为都被他一人杀完了。
唯一留下的,只有一位夫人。
仅用了一日,修为就精进到圣人境的夫人。
常年笼罩在十四洲众人头顶的大山消失,各洲的局势变得十分微妙,心思也活络起来。
这帝主之位,究竟会是谁坐上?
重丧期间禁一切玩乐,十二城各城主与各洲臣属们留在玉京。
细雪纷飞,众人肃然立在帝宫正门前,如此连续七日,以示对逝去帝主的敬重。
帝宫大门紧闭七日。
出殡当天,朱红正门缓缓敞开。
在宫侍的引领下,城主与臣属们穿过殿宇楼阁,被领到往日开朝会的大殿前。
大殿外是空旷广场,无棺椁也无任何丧仪所用的东西。
鸢戈与伏宿一左一右,守在大殿正门两侧。
有人悄悄抬头,望见大殿内有道身影背对正门而立,一身的缟素,身形清瘦。
北风凛冽,雪愈发急。
乌泱泱等候的众人有些熬不住了,极西境内其中一位城主向前一步,面上恭敬道:“伏宿将军,敢问这是何意?”
伏宿盯了他一眼。
极西十二主城城主之一,章晔,素来心思活络。
下一刻,千道肃穆钟声响彻帝宫。
帝主下葬时才会敲足千次,然而棺椁都无,众人面面相觑。
站在前列的东方忱忽然一撩衣袍,端端正正跪下叩首。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跟在他身后下跪。
黑压压的人群跪伏一地,帝宫内外寂静无声,青铜钟声一声又一声敲响。
钟声千声尽。
伏宿跪至钟声完全消失才缓慢直起身,吐出胸口的浊气,向着陆续起身的众人,扬声道:“诸位可自行离去了。”
“离去?”章晔第一个跳出来,“尊上出殡之日,不见棺椁,丧仪也无,不知夫人何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们代表了十四洲内各处势力,修为大多为八境九境。
此刻神色各异,窃窃私语。
殿内的素白身影转过身,缓步走至殿门外。
七日里,莹润的脸庞消瘦一圈,神情格外平静。
楚悠:“没有丧仪,你们可以走了。”
玉阶下众人静了一瞬。
“没有丧仪?荒唐!”
“尊上贵为帝主,如今逝去,你竟不办丧?”
“实乃最毒妇人心,听闻她身上的修为不是自己修来,而是夺了尊上的!”
“说不定是图谋帝位已久,真是人不可貌相,心机深沉至此。”
“要我看,咱们一同杀了这妖女,为尊上报仇!”
此话一出,底下众人纷纷亮出法器。
报仇只是幌子,杀了这个身份棘手的夫人,帝位落在谁手上,就各凭本事了。
一把长剑拦在众人面前。
东方忱冷然喝道:“诸位要在今日造反?”
章晔祭出法器,冷笑两声:“东方城主与夫人私交甚笃,现下尊上逝去,便迫不及待要献殷勤了!”
“你个老不死的满嘴喷什么粪!”伏宿听得额角突突跳,提着长枪狠厉掷向章晔。
“噗呲——”
一截银刃穿过章晔的心口。
随着刀刃拔出,溅出一簇血花,落在素服上似点点落梅。
无人看清楚悠是如何出现在章晔面前的。
她没看倒地的尸体,甩去银刀上的血,环视或畏惧或不服又或是另有盘算的众人。
“本来没打算在今天动手的。”
毕竟是头七,死者为大。
“不办丧仪,是因为他不喜欢。况且,你们里面有几个是来真心来吊唁的?”
有灵力护体,纷纷扬扬的雪和寒冷都无法近楚悠的身。
她站在一群高境修者前,平静道:“来吧。”
风凌厉呼啸卷过。
温热的血溅红了地面,满地血污被落下的血覆盖。
这一日成了各城城主与臣属们噩梦,恍惚间,他们在这道清瘦身影上看见了玄离的样子。
他们深深意识到,楚悠成了比玄离还要可怕的存在。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伤得了她。
除了臣服,第二条路就是死。
*
浓郁的血腥气在帝宫里盘桓了三日才彻底散干净。
十四洲内,再也无人敢觊觎帝位。
楚悠被传成了比修罗夜叉更恐怖的存在。从前写她和玄离恩爱甜蜜的话本子很畅销,现在无人问津了。
十四洲是个庞然巨物,内里关系盘根错节,管理起来十分不易。
大战之后百废待兴,南境重新归顺,也需要敲打一二。
需要处理的事务多如牛毛。
有了她之前的威慑,臣属们各司其职,自己管理自己,没出太大的乱子。
楚悠花了两天时间,思考将来的生活。
留在帝宫,或是离开这里去寻个清静的地方生活,又或者陪苏蕴灵一起行医……
这世间再没有能束缚她的,彻底自由后,心像缺了一角,空落落的感觉如影随形。
第三日时,秦老求见,为的是拜别辞行。
“夫人,老朽大限将至,打算魂归故土。在离去之前,想请您到去一个地方看看。”
秦老口中的地方,竟是一座藏在帝宫深处的华丽宫殿。
殿内的地面,招魂大阵的痕迹犹在,一层层干涸的心头血渗入地面。再往里,屏风后隔开了一方玉池。
玉池内刻满了晦涩难明的殷红文字。
“夫人中蛊咒后,尊上将老朽召回帝宫,然而找遍古书典籍,也找不到解咒之法。即便解了,夫人被蛊咒蚕食的寿元也不会回来。”
“那时老朽想着,这样的局面,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但万万没想到,尊上给了我一本禁书,里头记载了种极为阴邪的、夺人灵脉修为的禁术,能将修者的灵脉剥离,一身修为渡给旁人。这本来是用作害人的邪术,尊上对我说,要用在他的身上。”
“我对尊上说,此术一旦用在身上,就没有后路了。尊上那时说了一句话,说本就没有后路。”
“思来想去多日,老朽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尊上身为苍黎族血脉,天道注定不允其飞升,前路已断。而尊上的先祖,在后辈血脉中下咒,修至圣人境者,至多五百年就会暴毙而亡,成为先祖的养分,那么后路也断了。”
“前有狼后有虎,以尊上的决断,想来不会坐以待毙。”
“夫人,”秦老用布满白翳的眼睛,望向她佩戴的天外石项链,视线定定落在吊坠的那点灵光上。
“或许,您就是尊上为自身留下的另一条路。”——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写得有点赶,重新精修过,新增了一千多字[抱抱]
第78章 不羡仙(二) 第三十八年春
风急雪重, 今年的冬来得格外早。
几场鹅毛大雪落下,十四洲内外茫茫雪白,罪孽血污被掩埋, 大地一片洁净。
帝主出殡当日,前去吊唁的臣属死伤过半。自那日血洗,各洲势力重新洗牌后, 帝宫陷入沉寂,再无任何新的指令示下。
众人的心高高悬起, 时刻留意帝宫的动向。
生怕里面出了第二个, 如同上任帝主般的疯子。
一日又一日过去,足足半个月,那头都没有新动静, 就在众人以为,从此能相安无事过下去时,玉京传来召令。
命当年参与过布下招魂大阵的阵师入帝宫。
这道召令将众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好像又回到了百余年前, 那时楚悠跳入无妄海后, 玄离也曾下过一模一样的召令, 宣了十四洲内所有的出色阵师入帝宫。
日夜招魂不得后,他愈发阴沉寡言。很快, 世家遭血洗, 十四洲陷入长达十余年的噩梦,但凡是有异心、不臣服者, 别说坟, 连尸骨都没留下。这在众人心里留下深重阴影,百年过去都还没散干净。
众人心惊胆战,生怕当年的事重演。
被召入宫中的阵师们同样提心吊胆。
之前玄离有多疯狂, 他们最是清楚,那招魂大阵用心头血维系,足足运转了百年。
宫侍领着数位阵师来到帝宫深处的华美宫殿。
大殿地面还有他们从前布下的招魂大阵遗迹,以及渗入地面的陈年血渍。
其中一位青衣阵师悄悄抬眼,面前不远处站了道素衣身影。
面庞白皙,乌眉杏眼,周身素白唯有发间点缀了一支格外俏丽的发钗。
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缠丝蝴蝶与花朵轻轻颤动。
她解下颈上佩的项链,放至旧阵中央。
“开始吧。”
虽然阵师们都知道,没渡过飞升雷劫的人必然神魂俱灭,但无人敢置喙,沉默迅速重布招魂大阵。
灵光流转间,新阵覆盖了旧的痕迹,以天外石项链为阵眼,在大殿地面铺开。
为首的阵师躬身递上一把匕首,恭敬道:“请夫人赐心头血。”
匕首上开了血槽,能更好汇集血液。
楚悠平静接过,握着刀柄,对准心口处。
尖端刺破皮肉,扎进鲜红脏器中,血液涌出,汇入匕首的血槽。她紧紧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阵师施术,灵光托着心头血,将它们引入阵眼中。
灵光流转的招魂大阵逐渐被血染红。
楚悠清醒感受着剜心之痛,看着招魂大阵从亮起至慢慢黯淡。
“夫人……十四洲内寻不到尊上的一丝神魂……”
几位阵师战战兢兢候在一侧,生怕楚悠不满意结果,而迁怒他们。
“以后每三个月招魂一次,劳烦各位了。”
圣人境修者身躯强悍,拔出匕首的瞬间,她的伤口已愈合。
楚悠让宫侍将阵师们客气送离,还送上了厚礼。
她从地面拾起天外石项链,重新佩戴好。
冰凉的吊坠贴着锁骨下的皮肤,逐渐染上温度。
殿门未关,门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她轻轻呵出一口气,化作白雾模糊了视野。
楚悠浅浅弯了弯眼眸。
一年找不到,就十年、百年……幸而寿数无穷,她还有很长的时间来寻找爱人。
*
楚悠开始接手帝宫政务。
不登帝位,但照常召开朝会,处理各方事宜。玄离的心腹都追随她,但凡有人不服,无需她出手,鸢戈等人就已将人处理。
极西境拥有十二座主城与王城幽都,辖地内大小城池无数。十四洲更是疆域辽阔,五境内划分作十四洲,各洲有无数城池。
最棘手的世家势力已经被玄离拔除干净,现下管理各地的,都是帝宫臣属。上次被敲打过之后,明面上都老实了,私底下暗流涌动不断。
忌惮于楚悠的修为和她之前杀人的暴行,无人去当出头鸟,维持着和平的局面。
隆冬时节,东方忱入宫拜见。
他带来了一个悲讯。
秦老在三天前寿数尽了,临终前托东方忱来询问楚悠一个问题。
太仪殿外白雪飞扬,殿宇楼阁披上银装,殿中温暖如春。
两人临窗而坐。
“秦老托我问夫人,问您是否想好了要接手帝宫政务?”
楚悠捧着一盏热茶,淡淡雾气模糊了她的表情,“我要找他,需要人,也需要权力。”
东方忱笑叹一声,从乾坤袋里取出一物递给她。
“这是尊上生前交给秦老保管的。还留了一道命令,如果夫人接手了帝宫政务,就将此物转交。”
那是枚灵光流转的玉简,感应到她的气息,上头的禁制解开。
她轻轻接过,下意识摩挲几下,神识一扫,发觉玉简里竟是一份详尽的资料。
详细记录了十四洲内可用与不可用的臣属、他们的长短处,除此外还有如何平衡钳制各方势力,哪些城池私下勾结等等。
这么详尽,不是几日里就能完成的。
他早就预见了今日的情况。
茶水热腾腾的雾气熏得楚悠眼眶发酸,“如果我没接手,这枚玉简会怎么处理?”
东方忱:“与秦老一同入棺。”
望着窗外纷扬的雪,楚悠许久没说话。
玄离为她铺好了今后所有的路。
她已经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存在,如果选择做十四洲之主,他会用余力托举。
如果选择去小村小镇过平静日子,这枚玉简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将随秦老入棺永不见天日。
东方忱见她久久出神不语,心里暗叹一声,目露担忧:“夫人,如果尊上真的已经……那你……”
楚悠视线收回,不再看窗外的雪。
“如果一直找不到……”她莞尔浅笑,杏眼明亮如初,澄澈映着一切人与事,“那就好好生活,珍惜他留给我的所有。”
*
第一年,帝宫与各洲相安无事。
楚悠掌权的第五年,南境内三洲扯着为上任帝主报仇的幌子,联合逼入玉京。
为首之人是方修永生前的弟子,还没摸到玉京的城门,就被一把银刃斩落头颅。数万叛党被帝宫禁卫围困剿灭,滚烫的血浸湿了玉京城郊大片土地。
第六年,玉京城郊草木繁盛,花树开得比往年更灿烂。
第十年,十四洲与极西境内开设七十二座学宫,授课的都是各道的佼佼者,无论修者凡人都能入学。从学宫出来,经过考察后可在各城任职。
……
一年又一年,人们渐渐忘了楚悠从前留给他们的阴影。
也没人再提过,她设计夺取上任帝主修为的事。
书铺里对她歌功颂德的话本多如牛毛。
楚悠在宸光宫里栽了棵桃树,看着它从小树苗长至枝繁叶茂的模样。
春日开花结果,夏季绿叶成荫,秋冬落叶凋零。
她总是很期待来年春天吃桃子的时节。
桃树一茬一茬的花开花落,在宸光宫度过了三十七年春秋。
第三十八年的春天,楚悠靠着大黄,躺在粉白的桃花树下,啃了三个甜津津的桃子,打算给自己休个长假。
苏蕴灵近来在极西境内行医,落脚的镇子恰好是从前她和玄离小住过的。
她安排好手里未处理完的政务,带上大黄去故地重游。
昔年的镇子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
她最爱吃的那家炊饼开了店铺,当年的老板故去,现在老板是她的重孙女。
楚悠牵着大黄买了五张饼,到镇子东边的街道找苏蕴灵。
街边的槐树下,支了个看病小摊,排队的病患络绎不绝。
苏蕴灵要看诊、开药方、配药,有些忙不过来。
楚悠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一下好友的肩。
“悠悠!”她目露惊喜,“你怎么在这?”
“来度假。”楚悠弯了弯眼眸,主动揽下配药的活。
这么多年下来,她耳濡目染,算得上半个医师了,知晓常见的病该用哪些药。
两人一同忙活,在日暮前给最后一位病患开好了药。
苏蕴灵麻利收拾了小摊,挽住她的手,“走,带你去吃羊汤。味道很是不错,我连吃了三日呢。”
买羊汤的摊子在西边的小集市。
楚悠隐约记得自己在这家吃过,扭头一看,熬汤的是个年轻小娘子,也不是从前的面孔了。
五张炊饼,两张进大黄肚子,苏蕴灵吃了一张,剩下两张是她的。
一碗热腾腾的汤配着炊饼下肚,她满足喟叹一声,托着脸庞道:“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转眼也过去许多年了。”苏蕴灵在神色柔和,“我在镇上赁了间歇脚的小院,只有一间卧房,今夜和我挤挤吧。”
正说着话,一个佝偻老者拄着黄布幡,眯着眼睛凑过来。
“姑娘……我们是否见过?怎么瞧着有些面熟呢。”
他满脸皱纹,一只眼布满白翳,肩上背了个竹娄。
楚悠一怔,看向老者,隐隐也觉得他面熟。
老者看向羊汤碗,又看炊饼袋子,忽然踉跄连退数步,“老朽错认,叨扰、叨扰……”
他像见了洪水猛兽,拄着黄布幡快步走开。
看着佝偻背影,楚悠忽的抓住一线灵光,身体先于意识,已一个箭步上前拦下了老者。
她想起来了。
当年林青良死后,她被方家所俘,玄离孤身闯入玉京方家将她救出。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魂魄似乎游离在躯体之外,于是玄离把她带到了这座小镇。
那时他们住在山上的院落。她经常下山,带着大黄漫无目的闲逛。
某日街上惊马,这老者躲闪不急,险些被撞,是她及时将人拽走。
这老者当年帮她卜了一卦作为回报。
没想到,在后来的岁月里,那卦象完完全全应验了。
这件事早已经被她忘得干净。
多年苦寻玄离杳无音讯,她已经不抱太多希望,今天见到老者,顿时心跳如擂,“老人家请留步,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请您帮我再卜一卦!”
老者想起关于楚悠的流言,畏她如洪水猛兽,但见她言辞恳切,又想着当年这姑娘的确救了他一命,终于勉强点头。
“夫人当年救了老朽一命……罢了,就一卦,老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楚悠搀着他回到小摊,同苏蕴灵简单说了当年的巧遇,又点了满桌羊汤。
老者一口气喝干净五碗,整个人也放松许多,“夫人想卜什么?”
暮色里,眉目明丽的女子缓缓道:“他的下落。”
老者的手一抖,但拿人手短,他认命取出命盘托在手心,“丑话说在前头,尊上因飞升之劫逝去,雷劫之下神魂俱灭。极有可能什么也卜不出来。”
“夫人身上有尊上留下的物件么?需要还留有尊上气息之物。”
楚悠取出藏在衣襟里的天外石项链,吊坠上嵌了一点灵光,“这个行吗?”
他用灵力卷走一丝残余气息,注入到命盘之中。
小小命盘内日月星辰变换,命线交错。
等待了很久,等到买羊汤到小摊开始收摊,命盘依然沉寂。
老者摇摇头:“夫人,当真没有任何踪迹……”
话还未说完,一条极其微弱的命线闪动了刹那。
楚悠一眼注意到,心高高悬起,“老人家,您看!”
他话音顿至,看了又看,不敢置信地又卷了一缕气息注入命盘。
过了半晌,老者收起命盘,布满白翳完全睁开。
“夫人可曾听说过绝地天通?相传十四洲以外,有一处无仙无魔的地方,不受天道的管辖。”
*
燕国与虞国相邻,以盈江为界,分作两国。
盈江自昆仑山发源,奔腾入海,汇入一望无垠的辽阔海域。
紧挨着盈江的郦县里头,近来多了位神医。无人知晓来历,只知道是位女子,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
听闻落水了,被冲到盈江岸上,被人救起,所以才到了郦城。
无论是什么疑难杂症,她的一贴药下去,半天就能好利索。
知县大人多年无子,好不容易年近四旬老来得子,然而独子患有咳疾缠绵病榻多年,眼看就要办丧事了,喝了神医的一贴药竟和常人无异了。他感激神医恩德,赠了大笔金银都被她拒绝了。
知县望着端坐在八仙椅上,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神医既不要这些俗物,不知本官能做些什么,以报神医大恩大德。”
神医说,她在找走散的夫君。
只要能帮她找到夫君,就算是报恩了。
知县忙不迭道:“不知神医的夫君是什么相貌,有何特征,若有画像就更好了,本官即刻命人去寻!”
画像?楚悠不动声色摸了摸手环。
里面一张画像也没有,全是苏蕴灵给她准备的药包,林林总总,治疗什么疑难杂症的都有。就是怕她到了绝地天通之处,遇到伤病。
没想到,这些药方便了她开拓人脉。
“没有画像,不如准备纸笔,我画给大人看。”
一炷香过去了。
知县看着画纸上歪鼻子斜眼的男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神医……您的夫君,当真长这样?”
瞧着都不太像人了!
楚悠尴尬一笑,把画纸揉成一团,“对不住,我不擅长作画。说起特征,燕国或者虞国里,有没有紫眸男子?”
“紫色眼睛?”知县摇摇头,“从未听说过。我差人帮神医打听打听。”
知县按照楚悠的口述,尽心尽力寻找样貌俊美的紫眸男子,然而一无所获。
七日后,楚悠提出辞行,打算去其他城池找一找。
知县当即要命仆从备下车马和厚礼相送。
还不等他把仆从叫来准备,管家就急匆匆进门,拱手道:“老爷,燕京正重金广召天下医者入宫,州府的同知大人听闻县里有神医,让您速速将神医送到州府!”
帷帽下的两道乌眉皱起。
燕京是国都,宫里什么医师没有,怎么要从民间找。
楚悠不动声色探问:“为什么要广召天下医者进宫?是哪位贵人得了棘手的怪症吗?”
知县满脸诧异:“神医竟不知道?当今圣上患有头疾,常年头痛难忍,宫内太医束手无策,年年都会从民间寻找医者入宫。”他说着,满面担忧,“但年年召人入宫,也不见好转。圣上……君威甚重,神医若入宫了,一定要万分小心。”
他说得很委婉,楚悠听出来背后的意思。知县在说当今皇帝是个喜怒无常的君王。
顿了顿,知县又道:“神医要寻人,燕京是再好不过的地方。若能治好圣上的头疾,有宫中相助,定能寻到走散的夫君。”
倒也是这个理。
如果有皇权相助,找人容易得多。
“多谢大人提醒。我是从偏僻地方来的,很少听说燕京的事。不知道当今圣上年纪多大,有什么喜好忌讳?”
“圣上今年二十有五,少年御极,登基已有十载。喜好倒是不曾听说过,忌讳……那便太多了,尤其厌恶吵闹与妄图攀龙附凤之人。因此后宫无一位妃嫔。”
楚悠若有所思点点头。
看来是个地雷系,入宫之后得离这人远点——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要见面啦[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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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不羡仙(三) “过来。”……
初夏时节, 御池内莲叶亭亭,风拂过,翻涌碧浪间偶有几支粉白花苞。
吴全亦步亦趋跟在步舆旁, 悄悄看了眼坐在上头的玄衣青年。
他生得俊美矜贵,面容比旁人苍白,此时以手支额, 正闭目养神。
吴全迅速收回视线,心里直打鼓。
平日下早朝, 都走宫道。可今天不知怎么了, 陛下一时兴起,要走御池旁这条路。
思来想去总不安心,他招来身后的吴二, 悄声道:“前头的鸟雀蝉虫,撵干净没有?”
“师父,都撵干净了, 您放一百个心吧。”
两人悄声对话几句, 吴全的心总算回了肚子。
陛下自幼患有头疾, 最严重时甚至听不得半点人声, 更遑论鸟雀蝉鸣声。
今日是民间寻来的几位医者入宫的日子,他在心里将三清祖师求了个遍, 只希望这次能找到神医, 治愈陛下的头疾,免得他整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
安然经过御池, 绕过布局巧妙的假山, 眼看离乾明殿不远了,前头忽然出现道婀娜身影。
她穿着俏丽的轻薄夏衫,手牵风筝线, 笑声婉转悦耳。
吴全脸色大变,心里叫苦连天。
这位是太后娘娘母家的侄女。不必多说,太后娘娘特意安排了这一出,指望能把人塞进陛下后宫。
他满头冷汗,连忙指挥抬步舆的宫侍,“快,快,换条路!”同时催促随行的禁卫,“赶紧把前面找死的撵走!”
但还是迟了。
鸦色长睫抬起,露出一双幽暗紫眸。玄衣帝王草草按揉几下额角,语气冷然:“你就是这样当差的?”
吴全扑通跪下,大气不敢喘,连求饶也压着声音:“陛下……是老奴疏忽,这就去将人撵走!”
几步之外的女子美目含泪,盈盈跪拜,姿态仪容无一处不美。
“臣女无意冲撞陛下,求陛下宽恕。”
轻柔哀泣落在耳中,化作无形尖刺搅动脑海。步舆上的青年按住剧痛的额角,面上不露半分,缓缓打量女子。
她见帝王看来,姿态更加柔美。
卫璟一眼看穿她的野心。太后派亲侄女来,无非是想借他诞下皇室血脉,再联合母家逼宫扶持幼子上位。
“拖下去,处死。”
女子如遭雷劈,身子瞬间软倒,歪坐在地面。
怎会如此,她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要送命了!
吴全立刻带了两个禁卫上去要将她带走。
“陛下、陛下……”她顾不上仪态美不美,甩开吴全和禁卫的手,膝行几步哭求,“是姑母让臣女来的,臣女无意攀附,看在太后娘娘的面上,求陛下饶恕,臣女愿永生永世不入宫……不、不,是永生永世不入燕京……”
哭喊声扰得玄离面色愈发冰冷。
正要再次开口,远处的宫道走过几人。
领头的是乾明殿掌事女官,身后跟着五人,从衣着看是从宫外来的。
走在最后的女子一身浅碧色裙衫,发间的鹅黄飘带随风飘动。
距离过于远,玄离只看见一道模糊侧影。
心脏忽的重重一跳,好似被什么狠狠攥住。
他无端想起昨夜梦里零碎散乱的片段。
面容模糊、声音模糊的女子也是一身相似打扮,坐在他的怀中,无比亲密搂住他的脖颈,唤道:
“夫君。”
“夫君……”
这样的梦境持续了十多年,日夜困扰着他。
卫璟无视哀求,紧盯远处那到模糊侧影,“那几人是来做什么的?”
吴全用帕子堵了女子的嘴,听见这话忙回头看了一眼,“回陛下,那几位是月前从宫外请来的名医,今日刚到呢。”
卫璟瞥了眼被堵住嘴,呜呜流泪的女子,随意一扬手,“扔回寿安宫。告诉太后,再有下次,送回来的就是尸首。”
女子侥幸逃过一劫,瘫倒在地上,惊恐看着远去的步舆。
*
乾明殿里里外外安静无声。
来往宫侍无不轻手轻脚,生怕惊扰在殿内批阅折子的帝王。
今早新送来的折子堆放在桌案上,卫璟翻了几本,竟有人又提起了选秀一事。
三年前,朝堂里催促他开选秀充盈后宫,日日上折子,见他置之不理,还有文官闹着去撞紫宸殿的大柱。
他索性杀了一群跳得最高的。
清静了三年,看来当年的阴影散了,需要新杀一批让他们长长记性。
他将所有提到选秀的折子留到一边。
吴全端来新熬好的安神药,观他神情,就知道有人要丢小命了。
“今日进宫的几个医者,走在最后头那个,是什么来历?”
冷不丁听见卫璟开口,吴全手抖了一下,好在没洒出汤药。
他记性极好,稍一回想就想起那道俏丽侧影。
“回陛下,那位医者姓楚,从郦县来的。听说妙手回春,把郦县知县的独子眼看就要咽气,吃了她的一贴药,就全然无事了呢。”
“安置在何处?”
“按惯例安置在太医署,由宫人查验了,再经过太医们考校,确认是真才实学之辈,才能给陛下医治。”
修长手指漫不经心轻敲碗沿,“查清来历,呈上来。”
吴全的心思拐了百八十道弯,面上不显,“哎,老奴这就去办。”
燕国内设有锦衣卫,想要查个人,轻轻松松的事。
吴全差人去查,日暮时分才递了消息回来。
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告知了卫璟。
“陛下,锦衣卫查不到这女子的来历。一个多月前她被郦县的渔民从盈江边上救起,而后在郦县行医,治好了知县家的公子,县里都称她作神医。然后就被州府的同知听闻,赶忙将人送进宫来。”
“对了,她治好了知县家公子,不要金银财物,只是让知县帮着找她的夫君。”
日暮时分,乾明殿内已燃起烛火。
卫璟手握朱笔,在正批阅的折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痕迹,“找夫君?”
吴全咽了口唾沫,放低声音:“是。而且锦衣卫还查到,她口中的夫君,是位俊美男子,与您一样,都、都有一双……”
他不敢提“紫瞳”二字。
这是燕国内的禁忌,知道的人本就不多,大部分在卫璟登基那年就死了。
朱红墨迹晕开,不慎沾上他的指尖。
“呵。”卫璟缓慢扬唇,慢条斯理擦拭指尖,“有趣。”
素白帕子沾染了血红颜色,格外刺目。
“你猜猜,是虞国的细作,还是太后的人?”
吴全站在一侧,后背发凉,“老奴不敢妄议。”
卫璟的指尖搭在桌案上,一下一下轻敲,唇边弧度更深,眼底无半点笑意。
是谁的人都不要紧。
他现在最好奇的,是见面之后,她会搬出一套什么说辞来。
一只雪白信鸽扑棱棱飞入,停在檀木笔筒上,细红脚腕上绑了带有锦衣卫刻印的信筒。
卫璟取出密信扫了一眼,随手放在烛灯上。火焰舔舐信纸,火光映得他面容明灭。
“明日亥时初,将人带去太极殿。”
吴全蓦然瞪大双眼。
太极殿,那可是陛下的寝殿啊,从不让外人踏足的。
*
自从进入燕京地界,楚悠所佩的天外石项链上那点灵光就有了反应。
它好似感知到什么,微微发亮了一瞬。
从进入燕京到入宫的路上,她一直在留意灵光的变化。
然而除了刚进燕京那刻,它就再也没有其他反应了。
无论怎么说,这也是个喜讯,证明她要找的人就在这座皇城里。
但楚悠没想到进宫这么麻烦。
要检查身上有无携带利器、毒-药等违禁之物,还要被太医署的太医们考医术。
折腾了一遭后,她分到了太医署的一间厢房,无召不得出,只能待在屋里或者在太医署内转转。
楚悠无意间听见了一桩八卦。
说是今早下朝,陛下在回乾明殿的路上,遇到太后娘娘的侄女在放纸鸢,他嫌人吵闹,险些治了死罪。
喜怒无常的暴君。
这是她对这位陛下的第一印象。
翌日傍晚,楚悠吃过小宫女送来的晚饭,取了纸笔梳理思路。
这里绝地天通,把她的灵力和异能都压制了,独自一人很难找到玄离。
按着特征找也找不到人,要么是玄离转世之后,样貌和从前不一样了,要么是郦县太小,知县能打听到的有限。
但能确定的是,名字肯定和从前不同了。
她问过知县,燕国里没有这个姓氏。
在纸上涂涂画画好一会,楚悠握着笔,托腮长长叹气。
要是名字不一样,相貌也不一样,在这座人口近百万的皇城里,就像大海捞针般难找。
窗外天色暗透,高墙围拢的皇宫悄然静下来。
楚悠松了发髻,吹灭烛火躺在床榻上,准备入睡。
门外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木板门被轻敲几声。
“楚医师,陛下头痛难忍,试了其他医师的方子都不管用,请您速速去一趟太极殿。”
刚躺在床上的楚悠深吸一口气坐起来。
狗皇帝!
去往太极殿有四人抬的步舆代步,两位宫女和四位禁卫随行。
阵仗太大,让她下意识觉得古怪。
请个医师过去,怎么像押送要犯?
浓重夜色笼罩皇宫,太极殿似蛰伏在暗处的巨兽,明明是帝王寝殿,里外都没点多少烛火,宫侍也非常稀少。
步舆在太极殿小偏门停下,改为步行。
楚悠随着两位宫女穿行在寂静的宫殿里,敏锐察觉到似乎有不少人潜伏在暗处。
宫女把她引至寝殿门前。
一个手拿拂尘的中年太监守在那,先是悄然打量她片刻,随后满面和善笑容:“楚医师到了,陛下喜静,说话时要低声些。”
楚悠客气道谢,迈步跨入朱红门槛。
淡淡安神香气息浸满寝殿,殿内装潢华丽冷肃。里头只点了一盏烛灯,大部分家具都浸泡在黑暗里。
她往里走了两步,环视一圈,视线落在一道珠帘后。
细密珠帘隔开了里外。
玄衣身影立于珠帘后,烛火幽暗,勾勒出修长身形,面容模糊不清。
楚悠不想犯暴君的禁忌,特意站得很远。
唯一一盏点燃的宫灯恰好就在她身旁不远处。
暖色烛火涂抹在白皙面庞上,映得一双杏眼像含了盈盈光亮。
“过来。”
珠帘后的男子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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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不羡仙(四) “夫人。”
珠帘后的声音似冷玉, 尾音低沉。落入楚悠耳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在哪听过呢?
卫璟隔着珠帘打量眉心微蹙、正在出神的女子,心中冷嗤。送过来的细作不计其数, 进来不行礼还当面发愣的,倒是第一次见。
可视线不受控制,似黏在她身上, 反复流连。
离得太远了。
心里蓦然冒出这个念头。
卫璟长眉一皱,语气略不耐:“医师是准备站在那给孤看诊?”
思绪被打断, 隐隐的熟悉感似青烟般飘走, 楚悠回神,想起门口太监的提醒,低下头轻声道:“听闻陛下头痛难忍。头疾分做多种, 需要看脉象诊断,这里是陛下寝殿,我不便再往前, 请陛下移步外间。”
轻柔的声音像和煦春风, 卫璟竟奇异觉得, 这声音不吵闹。
他眉头皱得更紧, 越发觉得此人古怪,说不定是擅长用毒或用蛊。
“听闻古人能望闻问切, 郦县知县说你是神医, 想必不探脉也能诊治。”
苍白修长的手指挑开珠帘,碧玉珠串向两侧分开, 又散乱垂落, 叮当碰撞声不绝于耳。
烛火映出一道修长影子。
“只是学了些医术,算不上神医。”楚悠低着头,看见那道影子越来越近, 直至将她完全笼罩。
玄金团龙纹衣摆下,黑靴近乎离她的粉白绣鞋仅有几寸距离。
男子的冷冽气息极具侵略性,不动声色占据了周遭。
“陛下圣体贵重,还是要看过脉象才能配药。”她往后挪了一步。
黑靴也向前一步。
距离从几寸缩至近乎于无,鞋尖几乎要碰上。
“抬头。”
楚悠暗道这狗皇帝故意刁难,戒备地按住手环。清亮杏眸缓慢抬起,玄为底暗金盘龙纹路的帝王常服先映入眼帘,随后是交叠衣襟处的一小片苍白肌肤,再向上,凸起的喉结、因忍痛微微紧绷的下颌……
“咻——”
一支利箭破窗穿入,殿内唯一的烛火倏地熄灭。
黑暗瞬时吞噬整座寝殿。
第一支箭后,数支紧随而至,直奔卫璟所在之处。
面前的女子仿佛被吓呆了,动也不动。
箭雨转瞬即至,按原计划他会将此人留在原处,如果会武,必然是打着医者幌子的刺客。哪怕不会武,也洗脱不了细作嫌疑,或许是要趁乱为他挡箭,好挟恩以报。
这样的事在过往多不胜数,卫璟已看腻了。
然而在破空利箭射来那刻,身体先于意志,他忽的伸出手。
数支利箭射穿地面砖石,钉入方才两人站的地方,碎石四溅,箭羽震颤不止,可见射箭的人力气极大,不是寻常刺客。
卫璟紧扣着柔韧腰肢,间不容发避开几箭,顺势抽出殿墙上悬挂的佩剑。
怀里的人默不作声。在这样昏暗、杀机四伏的夜里,浅淡香气飘到他的鼻尖。
他有一瞬的恍然。
殿外响起厮杀声,几个好身手的黑衣刺客破窗滚入,雪亮长刀挥砍而来。
卫璟松开手,将人挡在身后,一剑斩断其中一个刺客的头颅。
血花四溅,他反手又是一剑杀了第二人,头疾忽的发作,剧痛之下他动作迟滞了片刻。
外头厮杀声渐弱,寻常禁卫阻拦不住,十多个刺客闯入,直奔他而来。
卫璟忍下剧痛的额角,避开挥砍的长刀,又有一人提刀杀来。
清冷月色从破窗照入寝殿。
银光忽的从他身后掠过,身后的人握着把银色窄刀,冷冷折射月色。
卫璟扯了扯唇角,弧度讥讽。果然是刺客,果然按捺不住要刺杀他了。
“墨一。”他朝屋梁冷喝。
话音刚落,还不等潜伏在屋梁上的锦衣卫下来,鹅黄飘带自他面上拂过,留下淡淡香气。
“噗呲——”
刀刃入肉的声音接连不断,十多个身手不凡的刺客似风中芦苇,短短片刻尽数倒在地面。
滚烫的血顺着银刀滴落。
墨一和数名锦衣卫落地时,殿里的刺客已经死光了。
卫璟漠然瞥了眼满地横尸,“处理干净。”
“是。”墨一不了解这位姑娘和自家主子什么关系,不敢多言,和同僚迅速处理满地血污横尸。
方才杀人时,手背溅了血。卫璟慢条斯理擦拭,望着站在月色下的人,朝着她一步步逼近。
“好本事。一个医者瞒天过海携兵刃入宫,身手如此不凡,不像太后的人。受谁指使而来,虞国太子?二皇子?”
如银月色自破窗倾泻而入,黑靴踏入昏暗与月色的分界线。
月光顺着玄金衣袍向上,勾勒出修长身形,鸦色长睫下,幽暗紫眸迎着月色,恍如琉璃。
他扔了沾血素帕,唇边含了点嘲弄笑意:“以为先施舍救命之恩,便能骗取信任……”
卫璟的声音戛然而止。
楚悠抬起头,怔怔然看着他,漂亮透亮的杏眸盈满水光,顺着睫毛滚落。
心脏倏地被紧攥般,卫璟强行压住想拭泪的手,冷硬道:“孤不吃这套。”
下一刻,淡香随着风扑来,鹅黄飘带连同温热身躯一齐撞入他的怀中。
“陛下——”
墨一面色大变,拔刀就要上前护主。
卫璟下意识接住了她,动作熟稔到好似如此做过无数次。
墨一讪讪收刀,使了个眼色和同僚们一起退出去。
两条胳膊缠住卫璟的脖颈,勒得很紧,泪珠子渗入衣襟,很快沾湿一片。
无数炽热、沉重的情绪轰然决堤,令他神思空白,不由自主收紧环住腰肢的手臂。
楚悠搂得更紧。
这么多年苦寻无果的焦躁忧虑倾泻而出。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想起玄离刚刚的话,她哽咽着握拳砸了一下他的肩,“你说话好难听啊。”
大约是中蛊了。卫璟如此想。
心里明明清楚,这也许是温柔乡,是有心人特意送来的陷阱。
沉默片刻,他仍然选了顺着对方的话走,声音低哑:“你到底是谁?”
楚悠稍稍松开手,从他怀中抬头:“我是你上一世拜过天地的夫人。”
卫璟垂眼看着这张白皙脸庞,因哭泣而眼眶鼻尖泛红,杏眸水盈盈的,说起这种胡诌的话认真极了。
仿佛还真有那么回事。
可凡人寿数百年,眼前的人看起来至多双十年华,除非是话本里的神仙下凡。
他面色如常,轻抚柔软面颊,拭去她眼尾的泪,“是么?难怪见你有些熟悉。既然我已转世,你却不曾转世,难道,你是世外仙人?”
楚悠一怔,迟疑道:“你信了?”
“信。”他微微一笑,薄唇勾起浅淡弧度,“为何不信?”
她没想到如此顺利,唇边泛起浅浅笑窝:“按你们这里的说法,的确是世外仙人。我可厉害了。”
衣襟里的天外石项链微微发烫,好似感应到什么。
她把项链摘下,踮着脚佩在卫璟脖颈上。
卫璟轻触吊坠上的一点灵光,头疾带来的疼痛竟有所缓解,不动声色道:“这是什么?”
“你上一世死前留给我的东西。”她牵起玄色袖袍下的手,两指搭在腕间。
冒然的触碰令他眉头紧皱,身体却并不抵触。
楚悠用神识探查,发觉卫璟这副身躯无法承受修者神魂,并且神魂不全,所以频繁头痛。
肉身与魂魄无法相融,是短寿之相。
如果晚来几年,也许就见不到人了。
幸好她来得不算晚。
等天外石项链上,他遗留的残魂与之慢慢相融,就能好起来,并且想起从前的事了。
在此期间需要很多灵药温养这副凡人身躯,否则神魂过于强大,届时肉身承受不住。
楚悠在心里盘算了一圈,朝他扬起笑:“不严重。我每天给你熬一副药,喝到年末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卫璟长眉一挑,愈发兴味浓厚,反手握住搭在他腕间的手,从指尖至掌心,缓慢揉捏摩挲。
“劳烦夫人了。”
这声“夫人”唤得她耳尖微麻。
楚悠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抓不住那一丝灵光。
掌心很痒,她不由蜷起手指。刚准备入睡被强行叫起来,又杀了许多刺客,她轻轻打了个呵欠。
“困了?”卫璟用指腹抚摸她虎口、指节处的薄茧。
这是长年累月练刀留下的痕迹。
“嗯……”楚悠用空闲的手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虽是熟悉的样子,但许多年没见,如同近乡情怯,有点看不见摸不着的陌生。
唯有时间才能消除多年未见的疏离。
“你给我安排个住处吧。”顿了顿,又补充一句,“离这近一点。”
卫璟在心中冷笑,漫不经心揉捏白皙手掌。
这手欲擒故纵倒是用得不错。
他唇边含笑,温声道:“既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怎么能分殿别居?这以后就是你的寝殿,你我同住。”
*
帝王睡榻宽敞舒适,香炉里燃着淡淡安神香。
团纹纱帐垂落,隔开里外。
幽微浅淡的香气从身侧传来,不断萦绕在卫璟的鼻尖。
他微微侧目,见流水般的乌发铺散在明黄软枕上,乌发间露出小半脸庞,似白玉般。
时值初夏,榻上已换了云锦薄被,盖在身上轻便贴合,勾勒出一道窈窕身形。
卫璟倏地收回视线。
向来行事果决的他,头一回质疑自身。
竟将个来路不明的细作留在榻上,是疯了不成?
卫璟面色微沉,疑心自己真被下了蛊。
榻上静悄悄,无人开口。
淡淡香气无处不在,哪怕不看,也会飘过来,扰得他完全无法入眠。
他难以入眠,身侧已传来安稳浅淡的呼吸声,楚悠已经睡熟了。
卫璟再次侧目,久久盯着她恬静的睡颜。
究竟是谁派来的细作,竟心大成这样?在他身旁都能睡着。
月色渐渐西移,在幽微香气的萦绕下,经常剧痛的额角平缓了许多。他侧身而卧,鬼使神差间伸出手,指尖离柔软的唇越来越近。
即将触到时,指尖停滞不动。
卫璟压着无数繁乱念头,面无表情将手收回。
不知为何,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女子躺在他的床榻上,心中没半分抵触。
他沉默盯了许久,睡意慢慢上涌,双目不知不觉闭合。
没一会,薄被下窸窸窣窣挪动。
卫璟皱眉睁眼,一具温软身躯已完全贴了上来。
乌发缠着他的发丝,两条胳膊从薄被下伸出,无比自然搂住了他的脖颈。
隔着一层薄薄中衣,他鲜明感受到起伏线条,身躯骤然僵硬。
卫璟倏地抬手握住她的肩,欲将人扔出去。
怀里的人在不断轻拱,蹭得衣襟松散微敞,发丝、柔软的唇擦过胸膛。
他的手僵直握住纤瘦肩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楚悠在他怀里拱了好一会,终于寻到舒服的姿势,脸颊贴着他的颈窝,喃喃呓语:
“玄离……”——
作者有话说:玄离:这是个细作(手拉手贴贴)身上有古怪(搂腰)不能轻信(同床共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