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悠这一觉睡得极沉, 隐约记得自己做了个掉进海里的梦,被巨型章鱼缠住不放。
醒来后,她心中莫名发憷。
细致检查了身上、屋内, 都没有第二人的痕迹。
她随后把院子仔细看了一遍,意外发现和邻居共用的那堵院墙上有道不起眼的木门。
这头有门闩,她取下试着推了一下, 推不开,那头也锁了。
昨日钱婶子提过一嘴, 说隔壁李先生和她住的两座小院, 是镇上商户屋产,举家迁走后空置下来。
这扇门,大约是原主人打通院墙留下的。
楚悠重新把门闩放好, 想了想,又搬了块石头抵着门。
刚忙活完,钱婶子敲响院门, 送来自家包的包子。
楚悠吃完后到镇子上转了一圈。
落霞镇不大, 约上百户。她住的这一带都是民居, 往前走过青石街巷, 是镇子上最热闹的街市,沿途开了茶馆酒肆, 寻常铺子都有。
宽约两丈的河流穿街市而过, 河面上架了一座石拱桥,形似弯月。
桥下春柳依依, 开了家酥酪铺子, 楚悠要了一碗,沿着街市慢慢走,慢慢吃。
不时有人笑着同她打招呼, 闲聊几句家常。
走到老槐树附近,稚嫩的朗朗读书声传出。
学堂窗未关,一道雪青身影行走在桌案间,不时指点弟子。
楚悠驻足看了片刻。
对方似有所觉,顿步侧身望来。
春风徐徐,老槐树枝头缀满花串,雪白花瓣簌簌飘落。
两道视线隔着一扇窗交汇。
李宣所在之处日光照不到,望着春光下的身影,手里的书卷被捏得死紧。
他面无异色,面露和煦浅笑。
楚悠对这位邻居印象不错,弯起眼眸招了招手,当做回应。
整座镇子浸在春光里,邻里和善,风景秀丽,她很喜欢这个新的落脚点。
熟练了四周后,楚悠开始上山打猎。
落霞镇附近山多,妖兽也多。位置太偏远,几乎没有愿意来清理妖兽的修者。
仅一日,她就猎了三十多只,下山路上意外猎到两只野雉。
回到镇上,灿烂落霞映在河面,几十缕炊烟袅袅飘远。
楚悠送了一只野雉到钱婶子家。
一人高的土墙围成院落,三间瓦房并排,竹竿上晾着半旧衣裳。
钱婶子喜笑颜开,非要留她在家里吃饭。
楚悠正要推拒,钱家大郎风一般跑进来。
“娘!二妞又欺负我!”
他急着告状,一时没看见楚悠,等看见了才急忙刹住脚步,结果一屁股摔在地上,把布包里的书和笔墨都给摔了出来。
钱婶子打了一桶井水,麻利处理野雉,“谁叫你去惹她?该。”
“疼,疼死我了!”钱大郎捂着屁股哎哟叫。
楚悠憋着笑把人扶起来,弯腰帮他拾起书本笔墨。很快发现他的千字文是新的,几乎没有翻阅痕迹,笔记也很少。
一股淡淡的违和感生出。
“大郎,李先生讲学问一直用的这本吗?”
钱大郎老实道谢,接过千字文,“对啊,先生说我们底子太薄,先学点简单的。”
楚悠瞥了眼崭新的书封,悄悄说:“我看你这书是新的,都没怎么翻过。是不是平时不用功?”
一只黄蝴蝶飞过院墙,擦着钱大郎而过。
“没、没有……”他怔了怔,随后急忙看了眼钱婶子,小声道,“我前天散学之后去河边玩,把书掉河里了,这是先生新给的。小悠姐姐,你别告诉我娘,她会打死我的!”
违和感渐渐散去。楚悠眨了眨眼,轻揉一下他的脑袋:“行,保密。”
她扬声道:“婶子,别做我的饭,先走了。”
“别急着回去,吃个饭啊!”
钱婶子的声音远远落在身后。
楚悠踏着暮色往家的方向走。春日多蝴蝶,回去的路上时不时见到几只。
途径李宣院门口时,她脚步一顿,抬手叩门。
“笃笃”两声后,院门很快打开。
青年一身雪青长袍,腰间系同色绦带,愈发显得眉目清润。
“小悠姑娘?”他尾音微扬,唇边含笑。
楚悠把另一只野雉递出,“昨天的鸡很好吃。我今天上山打猎,猎到了野鸡,送你。”
“多谢。”他自然接过,两人指尖相碰,“吃过饭了吗?”
“正要回去做……”
李宣温声截断:“不如一道?我将它做成炙鸡,正好一人也吃不完。”
*
暮色西沉,天色渐渐转暗,炙烤的香气在小院里弥漫。
院子不大,收拾得井井有条,竹架上晾着靛蓝长袍。
吃饭的桌椅搬到了院中,墙角栽了几丛文竹,夜风吹过竹影摇动,添了几分风雅。
楚悠环视院落,目光落在那扇和她家连通的木门。
上面放了门闩,难怪今早的时候推不开。这是一扇双向门。
李宣将烤好的炙鸡端上桌,注意到她的视线,主动道:“那扇门是屋主留下的,小悠姑娘若是不喜欢,明日我叫泥瓦匠来,将它封上。”
见他坦荡磊落,楚悠为自己早上的怀疑感到惭愧。
“不用不用,既然是别人留下的,还是不要乱动了。”
李宣唇角微扬,推了碗甜酒酿到她面前,“春夜寒凉,酒酿可以暖身。”
这碗酒酿比楚悠平时喝的都要更甜。
意外符合她的口味。
碗筷碰撞声中,李宣不时说起学堂里孩子们的趣事,偶尔也聊到从前。
他语气和煦,语速不疾不徐,极易令人产生好感。
一顿饭吃下来,楚悠大致拼凑出李宣的身世。
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家中遭难流落到这,被镇上的人收留,于是当了教书先生。
酒酿香甜,她多喝了两碗,面颊染上薄红。
“李先生,这是哪家酒肆的,真好喝。”
夜色昏暗,桌上燃了盏烛灯。
李宣隔着灯火望向她,只看片刻,克制移开视线。
“是我自己酿的,小悠姑娘唤我李宣就好。你喜欢喝,将这坛带回去。”
他递来个装满酒酿的陶罐。
楚悠有些心动,又不好意思在刚认识的邻居家连吃带拿。
看出她的迟疑,他又道:“这回失手,酿出来甜了些,恰好得你喜欢。”
这番话妥帖至极,叫人找不到推拒理由。
楚悠抿唇笑着,伸手去接,“那就多谢了。叫姑娘生疏,以后叫我的名字吧。”
烛火微微晃动。
陶罐转交到她的手中,两人指尖触碰,李宣轻轻一笑:“悠悠?”
温润的嗓音稍低,轻缓吐出二字。
许多人都叫过楚悠的小名,非常普通简单的两个字,她从不觉得有哪里特别。
偏偏这一声,叫得她耳根处好像有蚂蚁爬。
他眉眼含笑,“这样叫可以么?”
楚悠抱紧陶罐,看着坐在烛火下的李宣。
忽然觉得他不像书生,更像勾引人的精怪。
*
一连几日,楚悠都有点避着李宣。
她白天去打猎,日暮才归来。他白日在学堂讲课,两人正好错开。
相安无事好几天,隔壁没有动静。
不登门找她,平时在路上偶然遇见,也只是笑着寒暄两句。
楚悠怀疑自己想多了。
她最近晚上睡得沉,总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掉进海里,被大章鱼缠绕。
这两天越缠越紧,密不透风包裹着她,在梦里压得她难以喘气。
而且,梦里大章鱼的触肢不太规矩……
这种人外梦不在楚悠的接受范围内。
为了不梦见更离谱的程度,她打猎归来后,去镇上唯一的医馆开了治梦魇的安神药。
回到小院,天已经完全暗沉。
昨天钱婶子送了干腊肉来,她将腊肉洗净切块,和生米混在一起铺在锅内,打算做一锅焖饭。
她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摇扇子扇火,心里想着夜里的梦,动作有一搭没一搭。
“滋滋——”
“我的饭!”楚悠蓦然回神,锅里已经冒烟。
揭开一看,焖饭边缘焦黑,中间夹生,吃到嘴里又咸又苦。
“咳咳……”她被烟呛得跑出灶房,打了桶井水洗脸。
连通隔壁院子的木门忽然“笃笃”两声。
“是我。”
门后传出温润嗓音。
楚悠怔了怔,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水珠,用脚把抵住门的石头推走,随后取下门闩。
小门敞开,李宣站在门后,视线不动声色掠过她微微打湿的衣襟。
衣襟处,有粒若隐若现的小红痣。
“我闻到了焦味,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楚悠尴尬不已:“一时没留神……饭烧过头了。”
李宣越过她,望向冒出几缕烟的灶房,弯了弯唇:“我刚做好,分量有些多,不如一道?”
风卷着饭菜香气,送到楚悠鼻尖。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她最终没抵抗住诱惑,一脚踏进了李宣的院子。
李宣唇边笑意渐深,任木门敞开。
吃完饭后,他无比自然地提起:“你不擅下厨,不如每日到我这来吃。”
楚悠想婉拒,被他一句话堵回去:“多做一人的份,不过是顺手的事。我们是邻居,更该互相照应。”
她稀里糊涂答应下来,但坚持给了一笔灵石。
李宣没推拒,坦然收下了,这让她安心不少。
从那天起,楚悠的一日三餐有了着落。
小院的木门变成了单方面上锁,李宣那边永远敞开。
或许是安神药起了作用,她做噩梦的次数也少了。
每天晨起,她熟门熟路取走门闩,推开木门走入隔壁院子。
正屋的桌上会留着她的早饭和打包好的午饭。
学堂很早便讲学,楚悠很少在早上与他碰面。
吃了早饭,她带上李宣准备给她的午饭,开始上山打猎。
直到夜幕归来,两人一同吃晚饭。时间长了,关系如同熟稔的好友。
日子好似石拱桥下的流水,无声潺潺流淌。
这日学堂休沐,楚悠也给自己放了假,一觉睡到正午才起来。
去邻居那吃过午饭后,她躺在摇椅上吹风赏景。
这把摇椅其貌不扬,躺上去意外舒服。
楚悠每天过来吃饭,都喜欢在上面躺一会。
柔柔的风吹拂着,灶房方向传来洗刷碗筷的声音,她不知不觉闭上眼。
“……先生,我的飞起来了!”
“哇,好高,飞到墙外面了。”
“我的比你飞的还要高~”
“先生,我也想要一个……”
楚悠恍然睁开眼,身上披了件雪青外袍,散发着皂角香气。
院子的另一侧,聚了几个孩子,他们围着青年,压低声音叽叽喳喳。
青年神情淡淡,手拿锉刀,不过三两下,手中的木块簌簌掉下木屑,成了一只竹蜻蜓。
最后一个孩子也拿到了竹蜻蜓,爱不释手把玩着。
他忽的回首,两道视线相对。
刚才那副疏离寡淡的模样好似是楚悠的错觉,他又成了平时熟悉的、和煦的李宣。
“去玩吧。”他随意挥手。
孩子们得了喜欢的玩具,兴高采烈地离开。
“我怎么睡着了……”楚悠起身把外袍递给李宣,视线追随远去的孩子们,“他们手里拿的是竹蜻蜓?”
外袍沾染了体温,以及淡淡的香气。
李宣将它搭在臂弯,朝楚悠摊开掌心。
修长手掌上放着一只竹蜻蜓,和孩子们手里的不同,这只格外精巧,蜻蜓翅膀刻了小花。
“你的。”
午后日光晴好,穿过树荫洒落小院。
楚悠拿起它,眉眼弯弯夸赞道:“真漂亮。不过,这个要怎么玩?”
在她端详竹蜻蜓时,李宣久久凝望她,语气如常:“我教你。”
修长手指捏着竹蜻蜓,放进她的掌心。他向前一步,两人距离变得很近,楚悠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
不等她反应,两只手包裹住她的手背,带着她搓动竹蜻蜓的身子。
“唰——”
竹蜻蜓飞过院墙。
楚悠怔怔仰头,看向身旁的青年,被否认的猜想再一次浮现。
他垂首对视,点墨般的眼眸格外幽深。
“怎么?”——
作者有话说:玄·奥斯卡影帝·离
至于玄离是怎么找到悠悠的,上一章有宝宝猜对了
但是这个营养液!为什么一眨眼快6k了,明明才加更完[爆哭]
第62章 山似玉(三) 被男鬼缠上了
细碎日光落于他身上。
楚悠嗅到了李宣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清淡温和,就像他毫无攻击性的外貌与气质。
熟悉的气息转瞬即逝,好似只是错觉。
是她疑心病太重了?
如果真是他, 说明百年过去,都不曾放下执念。按他的性子,应该直接上门来抓人了, 不会在这样偏僻的小镇,更不会耐心给孩子们做木工。
她太久没开口, 李宣适时拉开些距离, 温然一笑:“是我不好,方才唐突了。”
楚悠迅速收回视线,手背还残余着被双掌包裹住的触感。
“没有, 我昨天猎的妖兽还没处理完,先回去了……多谢你的竹蜻蜓。”
淡绿春衫消失在院墙的小木门后,很快, 门也被掩上了。
楚悠站在门后出神好一会。
竹蜻蜓静静落在院墙脚下, 她回过神来, 弯腰拾起, 摩挲蜻蜓翅膀上雕刻的小花。
犹豫了片刻,到底将它留下, 放在了正屋窗沿处。
一只黄蝶栖息在墙头, 将院中一切尽收眼底。
院墙另一侧,俊秀青年借着黄蝶的眼, 也看到了此幕。
玄离望向掩上的木门, 眸光幽深。
乾坤袋内的玉简微微亮起。
“尊上。”伏宿在那头恭敬道,“阵师说,招魂阵内的血引快用尽了, 三日内需添新的心头血。”
“撤阵。盯紧南境,有异动即刻来报。”
帝宫之内,维系了百余年的招魂大阵,终于被撤去。
*
那日午后的事很快翻篇,楚悠没放在心上,李宣也没提起。
两人依旧会一起吃饭,熟稔间保持着邻里该有的距离。
越相熟,她越发现李宣会得很多。
不仅会补衣服,家里但凡有什么破损的物件,拿过去都能被他修补好。
闲暇之余,还会买些木料回来,给楚悠打了不少实用美观的家具,只象征性收了点灵石。
竹屋里渐渐多了屏风、罗汉榻、专门放置话本的书架……
他做了很多,唯独没给她多做一把摇椅。
李宣的解释是,摇椅是从前做的,图纸丢了后忘记了怎么做。
她去镇上的木匠铺买过摇椅,都不如李宣院子里那把舒服,腰背严丝合缝贴合,仿佛量身定做。
买不到心仪的,她也不好夺人所爱把摇椅搬走,便每天吃过饭后,在上面躺会。
渐渐的,留在隔壁院子的时间越来越长。
连通两座院子的小木门除了夜晚睡觉不再关上。
楚悠上山打猎经常顺手猎些野味,一些送给镇上的人,剩下的送给李宣,回报他平时的照顾。
来到落霞镇已经月余,她大致摸清附近山上的情况。
下过一场春雨后,山路湿滑,空气湿漉漉。
楚悠照常上山打猎,进山前遇到了镇子上有名的年轻猎户。
他名叫莫五,生得高大结实,面容线条分明且硬朗,为人沉默寡言。即使和她碰面多次,也只是唤一声“小悠姑娘”,接着便没了下文。
今天也是如此。
“小悠姑娘。”他背着背篓,腰间别砍刀,后退一步让开上山小道。
“莫大哥,早。”
莫五紧抿着嘴,好一会才憋出一句:“早。”
妖兽大多盘踞在山腰,而普通兽类畏惧妖兽,只在山脚出没。
两人要猎的东西不同,同行一段路,很快便分开了。
楚悠在山上呆了半日,收获满满。
妖兽血染红了地面的春草,浓郁血腥气飘在林中。
她将妖兽尸体都收入手环,转身准备下山。
“咚——”
地面沉重颤动,地面惊起大群飞雀。
一只数米高的熊妖呼哧喘着气,兽眼冒凶光,涎水从利齿垂下,所过之处树木倒塌。
它直勾勾盯着楚悠,以及她的手环。
楚悠不退不避站在原地。
竟是一只冬眠刚醒的大妖兽,看来是她最近打猎,血腥气太浓,把它馋醒了。
“吼!”它被血味激得凶性大发,咆哮着扑来。
楚悠抽出银刀,踩着身旁的树借力一蹬,朝着熊妖当头劈下。
削铁如泥的刀刃泛寒光,斩断了它的一只手。
熊妖断手后吃痛嘶吼,发狂般四处乱拍,无数树木拦腰折断。
熊掌挟腥臭的风扫来!
楚悠反应极快地向后一避,没想到身后树木倒塌,拦住了去路。
正想挥刀断了它另一只手时,一道高大身影忽然奔出。
“小悠姑娘当心!”
他浑身聚力,粗布衫下肌肉如块垒,直直撞向铁塔般的熊妖。
“砰!”那熊妖竟真被撞退数步,恼怒地一掌扫去。
高大身影被一掌扇飞。
“莫大哥!”楚悠及时伸手一拽,减了他的去势,没让他滚下山坡。
莫五肩头刺痛,利爪勾破衣衫,留了两道抓痕。
“我今日定要杀了这畜牲……”他挣扎着站起,满脸恨意,还想继续往前冲。
一只手拦住了他。
鹅黄飘带随风扬起,从他眼前扫过。
淡绿身影转瞬逼到高大熊妖面前,一刀捅入它的下腹,手腕一转,浑圆妖丹还冒着热气,掉落在地面。
熊妖双目圆睁,“轰隆”一声到底,地面颤了三颤。
楚悠用水囊冲净妖丹,将它放入手环。
回身时,见莫五怔怔望着她。
“莫大哥,你受伤了,我帮你处理一下。”她取出上药和绷带走近。
莫五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捂住肩头衣衫的破口,连连后退。
“不、不必了,一点小伤,别浪费了伤药。”
楚悠看出他的窘迫,浅浅一笑,把伤药和绷带放在石头上。
“妖兽留下的伤痊愈缓慢,上点药吧,我去处理它的尸体。”
她持刀走向熊妖尸体,留莫五在原地。
银刀轻松将水火不侵的坚硬兽皮剖开,熟练地拆分。
莫五呆看了半响,慢慢拿起伤药。
用绷带缠好抓伤后,楚悠也处理完了熊妖尸体,将它们装入手环。
她把值钱的兽皮留给了莫五,谢他刚才的相助。
莫五送还伤药,背着装满猎物的背篓,“我不能收,刚才没有我,你也能轻松应对。这只畜牲十年前吃了我上山打猎的爹,今日终于死了。”他深深作揖,“小悠姑娘,多谢。”
见他坚持不要,楚悠便自己收着。
两人一道下山,她随口道:“莫大哥,你怎么会到山腰来?”
高大身影僵了僵,讷讷道:“我想学怎么杀妖兽……每日打完猎,就上来看一会。”
“诶?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
“我……我就是个猎户,没什么本事,不能同你比。怕学不好,也怕唐突打扰了你。”
楚悠弯了弯眼睛:“我们同住落霞镇,都是邻里,这话太生分了。莫大哥力大无穷,能把熊妖撞开,只要熟知不同妖兽的弱点,对付起来不难。”
“你想学,我教你。”
*
暮色将两道结伴的人影拖长。
楚悠和莫五一道回来,他话不多,但也算有问有答。
很快就走到了两座紧挨的小院。
“小悠姑娘,这个给你。”莫五取出两只野兔,执意塞到楚悠手里。
“莫大哥,真的不用……”
两人在门口刚站片刻,其中一扇院门打开。
青年身长玉立,一身白袍,外罩素纱,在暮色里愈发温润似玉。
视线缓缓在门口的两人身上转了一圈。
“悠悠。”他唇边含笑唤道,“吃饭了。”
莫五一愣,看看楚悠,又看看李宣。
楚悠一看就知道他误会两人关系,解释道:“我一个人生火做饭麻烦,和李先生搭伙一起吃。”
李宣面色如常,宽袖下的手捏得咯吱响。
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和他撇清关系,好极了。
莫五把手里的野兔放到门边,“我家小弟在学堂念书,多谢李先生照看,今天刚猎的,还请收下。”
他想着,既然楚悠不愿收,给李先生也是好的,这样两人都能吃到。
“我娘在等我回去吃饭,先走了。”莫五不太熟练地扬唇,朝楚悠笑了一下,“小悠姑娘,明日见。”
听见后面这句,李宣险些没控制住神情。
天色昏暗,楚悠没留意到他的异常,顺手拎起野兔往里走。
“今晚吃什么呀?”
他压住汹涌杀意,转身踏入院子,死死盯着她手里的野兔,语气依然温和:“做了樱桃肉。”
李宣的视线一直跟随楚悠。
看她把野兔放到灶房,然后到水井旁打水净手,最后坐到桌前。
“不是吃饭吗,你怎么站在那?”
他竭力平复心绪,神色如常落座,为她舀了一碗鱼汤。
“你与莫五熟识?”李宣递去汤碗,随意问道。
“上山打猎的时候经常碰见,但没怎么说过话,今天遇到只冬眠刚醒的熊妖……”
楚悠一边喝汤一边讲出猎杀熊妖的经历。
“……莫大哥说想学猎妖兽,我就说可以教他,约好了以后一起打猎。”她喝完一碗汤,夹了块樱桃肉吃下,“对了,镇子上有铁匠铺吗?”
坐在对面的白衣身影如同静止,半响没动静。
“李宣?”楚悠又唤一声。
他紧握木箸,微微一笑:“抱歉,方才在想旁的。你要锻造东西?”
她嚼着樱桃肉,脸颊微微鼓起,“唔,我想打一把刀。”
“刀?”李宣有种不祥预感,维持着浅笑,“我记得你有把常用的,坏了么?”
“没坏,是要给莫大哥打一把。他帮了我,又不肯收熊妖皮,想着送把刀给他。普通人猎妖兽,用寻常的刀不行,我这剩了好材料,足够打一把刀了。”
木箸“咔擦”折断,掉在桌面。
李宣定定看着她,神情如常,却莫名让楚悠后背发麻。
“你……怎么了?”
“无事,木箸有些朽了,我去换一双。”他收走断掉的木箸,面含浅笑,“你先吃。”
楚悠目送着李宣进了灶房,觉得他今晚整个人都怪怪的。
直到她快吃饱了,李宣才从灶房出来。
他似乎没有胃口,等她停筷,便直接收了碗筷。
灶房里传出清洗碗筷的唰唰声。
楚悠瘫在摇椅上慢慢晃,扭头看向灶房。
木窗外开,白衣青年挽起衣袖,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手掌浸在水中,看着赏心悦目。
这一幕,看起来似曾相识。
就好像从前在溪石村。
楚悠摇摇头,晃走一点惆怅,扬声道:“你还没告诉我,镇上有没有铁匠铺。”
李宣洗碗的动作一顿,水面逐渐静止,映出他的面容。
点墨般的眼眸阴鸷极了。
他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在月桥旁,明日一早我陪你去。家里的刀钝了,送去重新开刃。”
“好。”楚悠伸了个懒腰,随后起身,“我先回去了。”
刚要走过木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悠悠。”
李宣从灶房走出,水滴顺着修长手指垂落,语气自然极了:“我也想学些能对付妖兽的本事,不如我同你们一起上山。”
楚悠微怔:“你不是要去学堂上课吗?明天不是休沐的日子。”
他面色一僵。
“这样吧,以后吃过晚饭,休息后我教你一些防身的招式,足够自保了。”她非常善解人意提出了解决方案。
楚悠想,他是个书生,文文弱弱的,哪里能和力大无穷的莫五一样跟着上山。
沉默片刻,李宣微微一笑,从齿间挤出一个字:“好。”
淡绿身影很快消失在木门后,门也随之掩上了。
精心捏出的假皮相再也无法维持,玄离换回本相,目光钉在木门上,神情偏执扭曲。
菩提珠烫得惊人,随着愈演愈烈的杀意,蚀骨之痛也越猛烈。
他的指骨捏得咯吱作响。
那个猎户,凭何得到她笑语相向?
平时只是点头之交,不过相处半日,她就要送刀!
玄离只想杀了这猎户。
偏偏此时杀了,楚悠一定能猜到是他。
他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身冷静。
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这百年岁月,其中煎熬滋味他不愿再回想。
当初楚悠被伤了心,心灰意冷离去,如今她终于回来。
玄离在此停留,为的便是重新初遇,一切重新开始。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插手破坏。
*
楚悠攒了不少稀有金属,拿了一部分锻造成吹毛断发的砍刀,送给了莫五。
起先他怎么也不肯要,直到她说,没有这把刀,就猎不了妖兽才收下。
两人每日一起上山,楚悠耐心讲解常见妖兽的长处和弱点,以及用刀狩猎的技巧。
莫五天生巨力,学得很认真也很快。
小型妖兽遇见他,被按倒在地上动也动不了。
两人相互配合,猎到的妖兽数量翻了倍。
按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楚悠哪怕不做美梦,也不至于做噩梦。
可偏偏她最近又开始做噩梦了。
去老医馆多开了几副安神药,喝了也不管用。
这噩梦古怪得很,都是在睡得很沉时做的,还是梦见自己掉进海里,但大章鱼不见了,变成了一道看不清楚的漆黑人影。
那道影子密不透风缠着她。
温热气息在脸庞上流连,随后咬住她的唇,纠缠吮吸,直到她在梦中喘不上气。
潮热黏稠的梦境持续了多日。
楚悠眼下生出淡淡青色,精神萎顿。
她有苦说不出,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春季,才做这种梦。
钱婶子听说她老做噩梦,想了半天,压低声音道:“小悠,你会不会是撞上什么了。那屋子空了好几年了,说不准,里头住了什么不干净的。要不你去找半仙婆看看?”
这个世界都能修仙了,有鬼也不奇怪。
楚悠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去找了住在镇子东边的半仙婆。
半仙婆捻着一串铜钱,神神叨叨念了一会,断定她被鬼缠上了,收了钱后,给了她一串据说是雷击桃木做的手串。
木珠柔润,细细一圈套在手腕上,让楚悠心安不少。
当天入夜吃晚饭时,李宣的目光停留在手串上。
“这是?”
楚悠珍惜地摸了摸,“我最近总是做噩梦,半仙婆说我撞鬼了,给了我雷击桃木手串。”
“……你信了?”
“信啊。如果不是撞鬼了,我怎么会天天做噩梦呢,喝安神药也不管用。”她嘀咕道,“要是不管用,我就找人来给屋子做法驱邪,把那只讨厌的鬼驱走。”
玄离:“……”——
作者有话说:悠悠:家里好像有不干净的东西,被鬼缠上了[害怕]
玄离:(阴暗爬行)(偷偷爬床)(缠住)
营养液破6k了,这两天会掉落加更(咕噜)感谢宝宝们热情浇灌(咕噜咕噜)
第63章 山似玉(四)【6k营养液加更】 积压……
也许是桃木手串起了作用, 楚悠做噩梦的次数少了。
她请了一尊神像回家,希望可以彻底镇住邪祟。
手环里存的妖兽内丹越来越多,她每过半月会去一趟最近的城售卖, 换一笔丰厚灵石。
莫五学了一身狩猎妖兽的本事,他郑重感谢楚悠后,主动换了一座山打猎。
他召集镇上其他猎户, 把学到的教给他们,彼此配合着打猎。
如此一来, 镇上能猎妖兽的人多了, 日子也不再那么窘迫。
最后几场春雨下尽,蝉鸣声渐起,落霞镇入夏,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五月初五,逢端午。
落霞镇家家户户门口挂上艾蒲,用彩绳打络子, 装上红鸡蛋。
午后, 河边有赛龙舟看。
镇子上年轻力壮的男子们都参与, 分成了四条龙舟。
河岸、月桥上站满了人, 挤在最前面的,几乎都是年轻姑娘, 羞涩又大胆地张望。
钱婶子拉着楚悠去看, 凭借多年买菜的功力,一挤一撞到了最前边。
夏雨方歇, 日光粼粼铺在河面。
龙舟上的男子个个肌肉结实, 右臂绑着不同色的布巾,像蓄势待发的豹子。
钱婶子分了一把瓜子给楚悠,边磕边道:“他们瞅着都不错吧?”
楚悠咔擦磕掉几个, “都很有精神。”
“有没有能瞧上眼的,看中了只管和婶子说!”
这一句声音稍大,引得离岸边近的那条龙舟上的男子回头看来。
莫五是舵手,坐在舟头,身后的人用手肘杵他,“五哥,小悠姑娘也来了。”
握住船桨的手一紧,他扭头看岸边。
身穿淡粉夏衫的姑娘站在日光下,眉眼灵动含笑,朝他稍稍挥手,像是在打招呼。
莫五像根僵硬木头,讷讷点头。
钱婶子眼尖,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热情道:“五哥儿好啊,同你熟识,是咱们镇上最厉害的猎户,婶子看着他长大的,小小年纪没了爹,一人撑着家里,养他老娘照顾弟妹,能干的很……”
“婶子,婶子。”楚悠不得不打断滔滔不绝的钱婶子,“开始了,先看赛龙舟吧。”
“咚、咚——!!”
激昂的鼓声敲得震天响。
船桨破开水面,搅碎河面粼粼金光,四条龙舟先后冲出。
远处河面上飘了只系红绳的葫芦,那便是终点了。
莫五所在的龙舟迅速领先,抢先冲过葫芦所在的地方,他一把捞起葫芦,高高举起。
河岸上的众人欢呼不已。
拿下头筹的年轻男子们头上绑着红巾,神采飞扬收下姑娘们送来的避五毒香囊。
赛龙舟结束,河岸上闹哄哄的,赵婶子被人拉着唠家常,楚悠艰难挤出人群,准备回家。
“……小悠姑娘!”
莫五小跑奔来,一身短褐,露出坚实臂膀。他微微喘气,小麦色脸庞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晒,隐隐泛红。
楚悠在柳树下停步转身,“莫大哥?”
他扯了扯短褐下摆,又整理头上绑的红巾,憋了半天,磕磕绊绊道:“你……你吃过晚饭后空闲吗?”
“有,怎么了?”
“我有样东西送你,月桥边上见。”像是怕她拒绝,莫五憋出这句后,转身大步离开了。
楚悠望着莫五同手同脚离去的背影,满肚子疑惑。
这是要送什么,弄得如此郑重?
她收回视线转身,猝不及防对上一道目光。
几步之外,李宣站在浓绿老树下,一身靛蓝长袍,被树荫所笼罩。
他正定定盯着这个方向,周遭的喧嚣与他全然无关。
楚悠心头一突,涌起强烈的熟悉感。
在她看过去的瞬间,老树下静静窥伺的李宣迈步走来,日光洒落,他神色和煦,面上挂着浅淡笑意。
“悠悠。”他笑着唤,好似看赛龙舟偶遇一般自然。
刚刚的刹那如同幻觉。
楚悠按下心中猜测,神情自若:“你也来看赛龙舟?”
李宣颔首:“这样热闹,自然要过来看看。”顿了顿,他用余光瞥向莫五离去的方向,不经意道,“方才见莫五找你,是有要事?”
“算不上要紧事。”她慢吞吞往家里走,“只是约我见一面,有东西相赠。”
他的脸色扭曲了一瞬,“你答应了?”
楚悠瞥了眼对方陡然顿住,又快步跟上的脚步,眉眼弯弯朝他道:“对啊。”
*
暮色隐去,星子点点闪烁。
楚悠吃过饭后和李宣打了声招呼,如约出门到月桥边上。
河岸垂柳依依,站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听见脚步声,那身影转过身。
楚悠险些没认出是莫五,他穿了身窄袖劲装,头发一丝不苟束起。
他不自然地扯了扯袖子,讷讷道:“……小悠姑娘,这样穿果然很怪吗?”
楚悠大方夸赞:“莫大哥,这身很适合你。”
“谢、谢谢。”他肉眼可见僵硬,直愣愣递来一个花纹精美的木盒,“这是送你,多谢你教我本事。”
只看了眼盒子,她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从前在圣渊宫,玄离时常命人送来钗环首饰,这样大小的盒子,只能是发簪,看盒子制式,想来不便宜。
年轻男女间赠发簪,往往用以诉说心意。
楚悠浅浅一笑,没有接,直接道:“莫大哥,我教你是因为你本来就有天赋,学得快。平时你已经送了我很多猎物,这种贵重的首饰,还是留给你以后心仪的姑娘吧。”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越着急,说话就越磕磕绊绊,“你这样好,我自知无法相配……这个、这个只是谢礼。”
她一怔,最终还是摇摇头,“抱歉。”
莫五慢慢收回僵硬的手,沉默半响,轻声问:“小悠姑娘,你不愿收下,是因为还在记挂逝去的夫君吗?”
楚悠向来不喜欢和旁人说私事,只笑了笑,并不答。
月桥旁,柳枝轻轻拂动,月色拉长两道影子。
不一会,其中一道沉默离去。
莫五离开时,总觉得有道阴森目光钉在他后颈上,下一刻就要取他性命。
身为猎户,他对杀意非常敏锐。
走出好几步后,他下意识回身看了一眼。
只见桥上走来一道靛青身影,手里提着盒槐花糕,像是吃过饭后闲逛消食,买了糕饼后无意路过此处。
青年温润似玉,正是李宣。
莫五对他向来敬重,摸摸脖子,只以为是自己多疑了,闷头快步离去。
桥上桥下,两道视线相撞。
李宣的视线在楚悠手上停留片刻,缓步走下桥,温和笑道:“巧遇。”
楚悠心想,可不是巧吗,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但面上依然带笑:“是很巧。”
他扬起手里的糕饼盒,又指向停靠岸边的乌篷船,“左右也是闲着,不如乘船赏月,我买了槐花糕和冰酪。”
这样热的天,乘船吃冰酪再合适不过。
楚悠欣然答应。
李宣租下一条船,没让船夫跟着,只让乌篷船顺水飘动。
船蓬里设了小桌,两人对坐。
他从木盒里取出两碟槐花糕和两碗蜜浆冰酪。
船身破开河面的月色,水波荡漾,碎成点点银辉。
楚悠捧着碗,有一搭没一搭吃着,视线落在船外月色。
“忽然想起,我和以前的夫君也乘船赏过月色。”
李宣握住碗沿的指尖泛白,面上滴水不漏:“你心中……记挂他吗?”
她托腮笑盈盈道:“死者不能复生,他都死了好几年了,我早就放下了。”
早、就、放、下、了。
这五个字不断在李宣耳边重复,他下颌紧绷,竭力克制才没捏碎手里的碗。
他抬眼望向楚悠,语气和煦极了:“伤心往事,放下自然是最好的。”
这也能忍?
李宣这样的反应,倒让她有点动摇心中猜想了。
在她沉思时,他复又开口:“可有想过重觅一位夫婿?”
楚悠托着腮,指尖轻点脸颊,眨了眨眼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乌篷船顺水飘行,柔和月色斜斜映入。
那张俊秀面容被月光勾勒得愈发清润,浓黑眼眸深深望着她。
“我心悦你。”
十分直接,毫无矫饰的一句剖白。
楚悠怔愣,心跳稍稍乱了一拍。
好一会,她回过神来,“以前的夫君是被我……”
“我命格极硬,克不死。”他截断楚悠的话,视线不移,直直望向她,“所以,若你想重觅夫婿,不妨看看我。”
“你不必急着拒我,慢慢考虑,我会一直等。”
*
那夜之后,两人的关系没有太大变化。
李宣依然白日在学堂,照例给她做好一日三餐,晚饭一起吃。
楚悠隔三差五会收到他的礼物。
色彩俏丽的飘带发钗、憨态可掬的鸟雀木雕、叮当悦耳的手链、甜津津的糕点、不重样的话本……
她院子里,水缸永远是满的,地也是干净的。
他温润和煦,像春日的雨,悄然无声浸透她的方方面面。
楚悠清晰感受到对方温和外表下直白炙热的心意,哪怕多次试探,也没发觉他的破绽。
但心中的第六感时不时冒出来示警。
转眼到了月末,她要到最近的城池售卖妖兽内丹和皮毛。
楚悠搭了镇子上顺路的牛车,临行前遇到春娘。
她拉住楚悠,叫她等一等。
随后从家里取出个布包,托她把东西转交给在城中做事的阿弟,他恰巧就在市集办差。
“小悠,我阿弟在城里的市集那边办差,他很少有空回家,麻烦你帮我捎点东西给他。”
布包很有分量,装了新缝的夏衣和家里的腌菜。
楚悠爽快应下,将它背在身上。
牛车驶入了小型城池。
楚悠背着布包,熟门熟路来到城中市集。
此城管理严格,不像盘镇可以随便出售,要交易得先领到证明身份的临时木牌。
她登记了自己的信息,领到木牌后,和负责登记的人打听。
“这位大哥,你们这有个叫宋石的人吗?他家托我给他带了东西。”
“有,你等着。”方脸男子扬声道,“宋二,你家托人带东西来了!”
不远处,身穿黑衣,腰间佩刀的巡视队路过,都是些身手不错的凡人,负责市集的秩序。
一个高瘦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
看见楚悠和她手里的布包,他一愣,平时阿姐叫人捎东西,都是镇上的人,眼前的姑娘他从没见过。
“我刚搬到镇上两个月,今天进城,春娘托我给你带东西。”她主动解释后,把布包递去。
“原来是这样,真是多谢。”他客气接过,又询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
两人闲聊几句,得知楚悠刚到镇子那天就杀了蟒妖,宋石郑重万分作揖,再次道谢。
他还有差事在身,不能多留,约好中午下值请她吃饭作为感谢。
楚悠顺利卖出妖兽内丹和皮毛,想着宋石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日子过得不会太宽裕,打算直接离开市集。
没想到刚走到市集出口,就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宋石拦住。
他挠头憨笑,说自己和领头告了假,今天这顿饭一定要请她。
楚悠不想他破费,挑了家市集旁的面馆。
宋石唏哩呼噜吃面,高兴道:“我真没想到,镇子上能来像小悠姑娘这样厉害的人。这些年妖兽时不时下山,吃了不少人,现在终于不用担心了。”
“上次回家,都已经是过年那会了,也不知道家里的小弟长高没有。”他轻叹一口气,把一个新的布包递给楚悠,“小悠姑娘,我给家里卖了些东西,劳烦你帮我捎给阿姐。”
“我一定带到。”楚悠接下,稍微比划一下,“我昨天才见了你家小弟,他有这么高了,在学堂也很用功。”
“都这么高了,小孩就是长得快。”宋石笑呵呵的,紧接着反应过来,惊喜道,“镇上有学堂了?”
木箸一顿,挑起的面条往下滑,掉回面汤里,溅了一点在楚悠袖口。
“李先生,李宣,你不认识?”
“不认识啊,咱们镇子又偏又穷,一直没教书先生愿意去。这位李先生,是新来的教书先生?”
楚悠冷静地放下筷子,“他是半年前到镇子上的,学堂也是那会建起来的。”
宋石连连摆手:“小悠姑娘,定是你记岔了,我过年那会回去,镇子上哪有学堂,我阿弟都不识字呢。”
路边小面馆人来人往,喧闹声不断。
木箸“嗒”一声搁在桌面,楚悠微微一笑:“或许是我记错了,多谢你请我吃面,还有点急事,先回去了。”
*
半轮落日沉入青山,落霞镇家家户户燃起炊烟。
玄离打发了一群缠着他的小孩,推开自家小院的门。
院落浸在夕阳里,淡粉身影半躺在摇椅上,足尖抵着地面,有一搭没一搭晃动摇椅。
桃红飘带随着动作在脑后飘动。
看见此幕,他神情和缓,温声道:“晚饭想吃什么?”
楚悠转着手腕的银色手环,唇边扬起笑:“不急,我有话和你说。”
表情、语气都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玄离莫名觉得,她有些古怪。
他不动声色掩上院门,上前两步,“怎么?”
看着这张俊秀的、文弱书生般的脸,以及他那滴水不漏的神情,楚悠在瞬息间改主意了。
她原本打算直接揭穿。
但这样太便宜他了。
这么久不见,他还是嘴里没句真话,将她耍得团团转。
什么噩梦,那分明就是……亏她以为是撞鬼,还想着请人作法驱邪。
越想,楚悠心里的火越旺。
她面上不露半点,反而眉眼弯弯,柔声道:“我们认识也好一段时间了,我觉得你人还不错,你上次说的,我答应了。”
小院里寂静无声。
足足半刻,玄离才理解了楚悠的意思。
预想中的欣喜没有,率先涌现的情绪竟是嫉恨。
一个他捏造出来的文弱书生皮囊,她居然动心了!
玄离几乎想立刻换回本相,质问她为何轻易喜欢上旁人。
对上那双弯起的杏眸,他五指紧攥,声音从齿间挤出:“你……对我有意?”
“嗯嗯。”她欣然点头。
玄离没控制住神情,即刻转身进了灶房,好似在忙活晚饭。
里面传出叮呤当啷杯盘碗盏声。
半响,声音停了,他站在灶房门口,里面没点灯,俊秀面容隐在昏暗处。
他平静问:“怎么忽然改了主意?我不急于一时,终身大事,你可以再仔细考虑一番。”
楚悠侧首嫣然笑道:“你生得好,有学识,做饭好吃,性子温和待人和善。我认真想了很久,想与你试试。”
“咯吱。”灶房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好似没听见,疑惑歪头:“你不高兴吗?”
又寂静了半响。
玄离缓缓扯动唇角,一字一顿道:“高兴。高兴极了。”
*
楚悠和李宣的事,转眼就被整个落霞镇知晓。
互通心意之后,她上山打猎的时间比之前短了一些,太阳西斜便到学堂门口,等玄离散学,然后一道回去。
回去的路上,定会遇见熟悉的邻里。
他们真心实意道贺,并询问两人什么时候成婚,镇子上今年还没办过喜事。
楚悠眉眼弯弯应答,全然没注意到身边人略微僵硬的神情。
平时吃饭,也会时不时夹菜给他。
夹的全是自己不爱吃的。
吃剩的也给他。
玄离心里的妒火一日烈过一日,完全没注意她夹的是什么,只觉得她对“李宣”亲昵异常,就像曾经对他。
不止如此,连同小院的木门也不再关闭,夜间都是敞开的。
楚悠还十分自然把换下的衣衫都扔给他洗。
包括小衣。
他忍得快要发疯,语气冷硬道:“你怎能对男子一点戒心都没有,若遇到心怀不轨之徒……”
然而,楚悠笑盈盈打断:“可你又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你。”
玄离:“……”
他真切生出了后悔心,恨自己为什么捏了这张皮囊。
楚悠的每一次亲近和信任,都令他控制不住地想,她到底是对他本人动心,还是对样貌好、厨艺佳、性子温和的男子动心。
是否只要是这种类型的男子,就能得她的青睐?
*
这段日子,落霞镇的孩子们有点畏惧上学堂。
平日一贯和煦的李先生不知怎么了,严厉得很。有谁敢没写完功课,都被罚得厉害,回到家还要吃爹娘的一顿竹条。
胆大的孩子悄悄找到楚悠,向她诉苦。
楚悠摸摸孩子们的脑袋,笑眯眯道:“姐姐知道了。你们先生最近有点上火,我回头说说他。”
孩子们如见救星,欢呼之后乌泱泱散去。
暮色沉入青山,弯月渐渐挂上柳梢头。
楚悠沐浴后趴在临窗小榻看话本,穿着轻薄的夏衫,露出半截雪白胳膊。
榻边放了四角圆凳,上头置了碗酸梅汤,她时不时喝上一口。
玄离坐在方桌旁,正在修理她屋里坏掉的小竹柜。
最近放了太多话本在里面,不慎给它压垮了。
“笃笃——”敲击修理声不断。
楚悠压住书页,扭头道:“学堂里的孩子们,今天来找我告你的状。”
握着竹板一顿,玄离面不改色继续修理,“他们不用功,还敢来找你告状?”
“我觉得你最近有些奇怪。”她撑着脸,小腿轻轻晃动,“脾气没从前好了,对我也怪怪的。钱婶同我说,男子易变心,这话也不是没道理。”
“……”
玄离放下快修好的小竹柜,微微吸了一口气,温和道:“怎会,我是那等朝秦暮楚之人?”
“谁知道呢。”楚悠轻轻叹气,“我没说同你在一起之前,你对我亲近又热络,如今反而冷淡了。”
玄离想把面前的小竹柜捏碎。
他闭了闭眼,挤出温和笑意:“我只是怕唐突了你,莫要多想。”
楚悠嗔他一眼,轻飘飘道:“我是成过婚的人,真心喜欢一人,可不是这样的。”
窗外虫鸣唧唧,小院静得出奇。
玄离缓缓睁开眼,平静望向矮榻上的身影。
她抱着软枕趴在那,一手撑着脸,眸中满是嗔怪。
乌发垂在肩头,轻薄夏衫勾勒出起伏线条,两条白生生的小腿翘起轻晃。
她就以这副模样,面对一个相识三月的男子,一个不知底细、不知具体家世的男子。
积压已久的妒火猛烈燃烧。
玄离面上平静至极,放下小竹柜,起身缓步走向矮榻。
屋内的烛火一晃,站在榻边的俊秀书生眼眸低垂,居高临下看她。
“是么?你想我怎样对你?”
楚悠呼吸一滞,后背瞬间发麻。
好像玩得有点过火,这反应不太对劲。
她迅速直起身,打算含糊过去:“我就是同你开个玩……”
修长的手握住她的肩,如铁嵌般,转瞬将人重新按回矮榻上。
伴随着“咯吱”一声,玄离单腿压上榻,一手撑在她颈侧,目光阴沉森然。
冷冽气息瞬间逼近。
楚悠被困在狭小榻上,唇上被重重咬了一口,刺刺生疼。
他的面容近在迟尺,指腹抹去她唇上的血痕,“这样?”
“你!”楚悠恼了,当即一脚踹了出去。
还未踢中,那只手松开她的唇,头也没回,精准握住雪白脚踝。
玄离手上力度加重,将腿压在榻上,手掌从足尖开始,顺着向上抚弄。
脚踝、小腿、膝窝、大腿侧……
“这样?”
手掌拨开薄薄夏衫的下摆,握住柔韧腰肢。
赤裸肌肤相贴,他指腹与指节都有薄茧,在细腻肌肤上摩挲,激起阵阵颤栗。
他的手继续向上,勾住了贴身小衣的细细系带。
玄离眸色幽暗,与她鼻尖相贴。
“还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6k营养液加更掉落完毕~
悠悠是有点白切黑在身上的,喜欢捉弄人,把男鬼玩弄到破大防[猫头]
第64章 山似玉(五) “我和他,谁更好?”……
细细系带被扯住。
摇摇欲坠, 危险至极。
楚悠清晰感觉到,修长手指勾住细带,轻扯并摩挲。
与手上的动作不同, 玄离神色平静,眼睫半垂,落下淡淡阴翳。
“还要继续?”
指腹偶尔碰到光滑背脊, 一点颤栗感生出,如同水面波纹层层荡漾, 传至指尖、发梢。
被这样看似平静的目光注视, 楚悠喉咙发紧,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愈发急促。
他所维持的假面脆如薄纸,只需一点再轻微不过的刺激, 就会彻底粉碎。
想到这点,心跳声撞得她脑袋发晕。
也许是昏了头,报复心在此刻格外尤其强烈。
窗外隐隐响起几声闷雷, 湿润的山风吹入。
夜间夏雨将至。
楚悠抬起手, 迎着上方的视线, 轻柔抚过俊秀书生的眉眼, 随后下移,抚过脸庞、下颌, 最终停在喉间。
指尖轻抚凸起喉结, 随着触碰,指腹下的喉结滚动几圈, 平静的视线倏地阴沉下来。
她瞥见玄离交叠的衣襟下无任何禁制纹路浮现。
“当然。”红肿的唇瓣微张, 缓慢吐出二字。
刹那间,平日里温润和煦的眼眸变得异常恐怖,隐隐透出幽紫色。
玄离猛地俯身, 用手卡住她的下颌,滚烫气息压下。
这个吻粗暴而深入,径直撬开齿关,纠缠吮吸,掠夺她的呼吸。
修长手指一拽,两根细带散开。
光滑背脊被手掌覆盖。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不断揉捏、轻掐,在她柔韧的腰肢、平坦小腹、以及更柔软的地方留下深深浅浅的红痕。
随着指尖游走,颤栗感一阵阵涌起,她喘不上气,无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
靛蓝长袍被扯得衣襟松散,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与银色项链。
玄离暂时松开楚悠的唇,沿着她的唇角,一路吻至脖颈,留下湿润痕迹。
她大口喘息,忽的瞥见他的胸膛有一道疤。
一道狭长疤痕横亘在心口处,看起来有些年头,连圣人境的修为都没能让它消退。
这一看就是致命伤。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将他伤成这样?
恍惚片刻,她攥着衣襟手指松开了些,下意识地触碰那道疤痕。
温热指尖轻抚,如同羽毛拂过。
胸膛处的肌肉线条瞬间紧绷。玄离喉咙发紧,低低喘息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按在心口上,让她掌心清晰感受那道疤,以及胸腔里激烈的心跳。
他的另一只手握住楚悠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薄唇再次压下,比之前更加凶狠,好似要将人吞吃入腹。
与此同时,玄离提膝压住她的腿。
“轰隆——”
伴随着雷鸣,夜雨顺着屋檐滴落,如连串珠子,掉入檐下的水缸。
夏夜闷热,这场雨不仅没带来凉意,反而愈发潮热。
夜雨不曾停歇,水缸很快被灌满,雨水不断从边沿溢出,淌了满地,浸得地面松软。
嘈杂雨声里,夹杂着木头的咯吱响动,动静又急又重。
竹屋的窗未关,潮热雨气一扑,空气黏腻厚重到令人呼吸不畅。
楚悠被迫伏在窗边,眼尾潮红,扣住窗沿的指尖泛白。
乌黑发丝散乱垂落,黏在出汗的颈侧、肩头、锁骨处,以及背脊。
一只手从背后伸来,卡住她的下颌往后转,唇舌深深纠缠。
楚悠的声音堵在喉咙里,眼尾被逼出泪光,顺着鬓角滑落,没入散乱的乌发。
唇舌被他死死纠缠,空气越发稀薄,窒息感将她抛向眩晕的边缘。楚悠像溺水之人,脑海空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玄离终于稍稍放开了她。
楚悠断断续续喘气,胸口剧烈起伏,好一会视线才重新聚焦。
看着她狼狈喘息的模样,身后的玄离抹去她睫毛上悬着的泪光。
动作温柔缓慢,与他此刻行为截然相反,显得很是诡异。
楚悠后背窜起麻意,下意识地扭头避开,哑声道:“……够了。”
“够了?”
玄离动作微顿,垂首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和颈侧,“这不是你要的么?现在反悔,太晚了些。”
雨势陡然间更急,冰凉雨珠砸入溢满的水缸,水花四溅。
竹屋的屋顶被敲得噼啪作响,掩盖了许多声响。
窗边矮榻本是供人午间小憩用的,只能承一人重量,如今四角摇晃,快要散架似的。
楚悠觉得自己也快散架了。
偏偏玄离还在不依不饶。
“说,”他紧握腰肢,眼里满是妒火,“我和他,谁更好?”
楚悠咬牙不吭声。
他俯身,一口咬在她的肩头,留下清晰的齿印。
“更喜欢哪个?那个死了的,还是现在这个?”
肩头刺痛,楚悠忍不住骂道:“混蛋!滚……”
玄离眼底妒意更浓,贴近她的耳侧,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告诉我,你死了的夫君和我,到底谁更好?”
“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相貌好、性子温和、做饭好吃的男子?”
“你为何这么快就能放下他?”
“……”
质问一声接着一声,如同不停歇的雨。
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里间更宽敞的床榻上。
楚悠双眸失神,意识像一团被揉碎又重组了无数次的面团,连任何完整句子都拼凑不出来。
在又一次视线涣散、眼眸溢满泪光时,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玄离……”
玄离的身躯骤然一僵。
她唤了这个名字,是心中记挂他,还是出于床笫间的习惯?若还记挂,又为何要对旁的男人动心?
思及此,一股更盛的怒火席卷了他。
他眼底赤红,愈发变本加厉,像是要将愤怒、不安、嫉妒和失而复得的恐慌,烙印在楚悠身上。
急促的雨下了一夜,不曾停歇。
*
“滴答。”
水滴从檐下坠落,落入屋檐下的水缸,搅碎了清晨日光。
下了一夜的雨,夏日暑气退了不少。
玄离缓缓睁开眼,怀中紧搂着温热身躯,茫然片刻,才渐渐反应过来,不是在幻觉里。
她已经回来了。
如此纠缠了一番后,他被妒意蒙蔽的理智终于回来。
很快想明白,楚悠是在故意激他。
大约是那天从城里回来,她就知道了真相,所以说要和披着李宣皮囊的他试试。
想起被戏耍的这些天,玄离垂首埋在她颈肩,张口咬住肩头,来回磋磨细腻皮肉。
既然要演,他自然奉陪。
肩头传来轻微钝痛,楚悠眼皮像灌铅般睁不开。
她抬起酸软的胳膊,推了推身后的头,喉咙又干又哑:“……滚蛋,我要睡觉。”
“喝点水再睡。”
迷迷糊糊间,一只手臂揽着她扶起,温水喂到唇边。
楚悠费力睁开眼,见玄离已穿戴齐整,木簪挽发,还是那副俊秀书生的模样。
他轻柔抹去红肿唇瓣上的水渍,面上满是歉意,恳切道:“是我不好,昨夜不知轻重失了分寸。你再睡会,我去做了早饭放到屋里,醒来记得吃。”
楚悠被强制开机,脑袋还晕沉沉的。
玄离松手让她躺回去后,她稀里糊涂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窗外已经日上三竿。
楚悠拖着虚乏的身体起床,下榻时腿一软,连忙扶住床柱。
身上被清理过,还换了干净的寝衣。
缓了一会,她终于缓过劲,从木柜里找了套领子最高的裙衫换上。
从脖子到身上各处,遍布深深浅浅的红印,腰侧与大腿里侧的指印最深。
昨夜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过火。
楚悠梦游般走到桌案旁,路过矮榻,发现已经换了张新的。
昨天晚上……那张只能承一人重量的矮榻似乎塌了。
桌上放了个两层食盒,打开后里头装了清淡早饭与一盅浓浓的山参炖鸡。
她饿得晕头转向,简单洗漱后迅速解决了早饭。
吃饱之后,她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想起今早被吵醒时,玄离那副温柔和煦的模样,不明白他在唱哪出。
如果知道她已看穿伪装,按他的性子,该把她带回帝宫锁起来。
难不成,她演得太天衣无缝,他还没发现自己被耍了?
沉思良久,楚悠决定先离开避避风头。
就算现在没察觉,以后也会知道,到时候再走就难了。
来到这不过三月余,要带的东西不多。
她很快收拾齐整,要携带的放入手环,如同往日上山打猎一样出门。
几只翩跹蝴蝶飞过。
昨夜下过大雨,经过上午日光一照,镇子充满了雨水气息。
楚悠刚走到镇口,就见十来人聚在那,唉声叹气的。
“周叔,这是怎么了?”她朝相熟的邻里询问。
“昨夜雨下太大了,附近山崩,几里开外全被泥石堵住,咱们正商量着组织大伙去挑走石块呢。”
“被堵了?”楚悠皱起眉头,“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有哇,每年夏日雨势一大,这路就容易堵上。你是要去上山打猎吧,附近上山的路倒是没堵,但是危险呐,过两日再去吧。”
“多谢周叔。这路什么时候能通?”
“估摸着得半个月。”
半个月,黄花菜都凉了。楚悠心里有些焦灼,正想追问还有没有其他出镇子的路,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唤。
“悠悠。”
白衣青年拿着两卷书,迎着日光走来,面上的笑和煦极了。
他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还是那样温和。
楚悠的第六感又在示警,不动声色道:“你怎么到这来了?”
“学堂散学了,回去没看见你,问了邻里,说你往这边来了。昨夜有山洪,山上危险,最近先不要去打猎了。”
一番话说得关切体贴。
身旁的镇民们随声附和,善意调笑,说楚悠眼光好,相中了会疼人的。
话说到这份上,楚悠没了继续呆在这了理由。
两人并肩回到小院。
玄离进院后放下书,挽起衣袖准备午饭。
从做饭到吃饭,楚悠没看出来他的半点异常,平常该什么样,今日也什么样。
吃过饭后,楚悠照常半躺在摇椅上,心里总觉得哪不对劲。
足尖心不在焉点着地面。
闷热夏风吹拂,蝉鸣声高昂,扰得人心烦。
一只手忽的按住摇椅扶手。
楚悠面前递来一碗冰酪,浇了晶莹糖浆,底下铺了碎冰。
“天热,消消暑。”
玄离衣袖半挽,刚洗过碗,指节还残留湿意。
等她接过吃了几口,他又道:“先前你说对我有意,真的如此吗?”
搅动冰酪的瓷勺一顿,楚悠捏紧勺柄,“当然了。你为什么这样问?”
俊秀书生眉眼浮现柔和笑意,似是欣喜至极,又有些羞愧。
“思来想去,昨夜是我太唐突。既然你我两情相悦,不如早日……”他伸手抹去楚悠唇角沾的糖浆,语气轻柔道,“定下婚期。”——
作者有话说:对抗路小情侣互演中[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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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山似玉(六) “玄离。”
瓷勺掉进碗里, 发出“叮咚”一声。
眼前的人笑意柔和,语气诚恳。
此幕落在楚悠眼里,变得很诡异。
昨日还在因为她青睐“李宣”这张皮相而发疯, 今日就毫无阻碍接受了。难不成昨晚之后,他破罐子破摔了?
她略微调整躺姿,重新捏起瓷勺, 喝了两口冰酪。
后腰和小腹依然酸胀,起来大半日了, 她还是无精打采。
一切都拜眼前这人所赐。
楚悠眨了眨眼, 慢吞吞道:“两情相悦就一定要成婚吗?”
玄离唇边笑意微僵:“两情相悦,为何不成婚?”
一碗冰酪见底,她很顺手把空碗塞进玄离手里, 笑盈盈道:“就像你所说的,我们相识不算太久,不够了解彼此, 所以成婚这事过段日子再说吧。”
玄离眸光一沉, 明白了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面上维持笑意, “可昨夜我们已……”
楚悠轻飘飘叹气,打断道:“出镇子的路堵了, 就算我答应你, 一时半会也准备不齐成婚的东西。”
弯弯杏眼与墨色眼眸对视。
两道视线对峙片刻。
玄离掩去眼底阴翳,柔声道:“是我思虑不周, 竟忘了这事。”他瞥了眼两座院子中间的那道墙, “这堵墙不必留了,晚些我叫人将它拆除。”
刚掰回一局,楚悠愉快的心情还没维持一会, 就听见他要对墙下手。
“好端端的拆墙干什么?”
空碗被随意搁在石桌上,玄离双手按住摇椅扶手,面含浅笑,俯身垂首。
阴影笼罩着摇椅上的楚悠。
他拨开楚悠颊边碎发,“昨夜你说我待你不够亲近,今日我想了许久,是该多照顾你的感受。”
温热指尖轻轻抚过耳廓,停留在圆润耳垂上,缓慢揉捏。
“所以,往后我们同住。”
楚悠气得想发笑。
想用她的话来算计她?
“这样太快了。”她往后一靠,慢悠悠拨开颊边的手,用清澈透亮的眼睛望向玄离,“我们还没成婚呢,不能住在一起。”
“……”玄离捏紧扶手,微笑道,“听你的。”
“我回去午睡。”楚悠推开面前的胸膛起身,刚走两步又回身道,“对了,我前两天又去找了半仙婆,她说我院子里鬼怪被镇住了,不会再作祟。”
他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提起此事,不动声色道:“这是好事。”
“是呀,我也觉得是好事。不过……要是我之后还做噩梦,那就是家里潜入了变态,你帮我多多留意动静,将人抓起来。”
玄离:“……”
半响,他缓慢吸了一口气,神情温和:“好。”
*
落霞镇进入雨季。
夏雨连绵不断,镇子上的人自发去挑石头,陆续清理被山石堵住的路。
然而因为下雨进度缓慢,楚悠的离开计划暂时搁置。
下雨无法上山打猎,她留在家里的时间变长。
午后,她窝在临窗矮榻上看话本。
雨珠连串从屋檐掉下,镇上雨雾蒙蒙,远处的山隐在云雾里。
镇子仿佛一处与世隔绝之地。
这样的雨天,学堂休沐,邻里躲在家中避雨,除了雨声听不见更多的声音。
青灰色的朦胧映入窗,桃色身影背靠软枕,半倚着窗沿,手里书页不停翻过。
长长睫毛低垂,衬得脸庞越发小巧白皙。
一道影子映在入门处,驻足良久。
楚悠感受到持续凝视的目光,回头望去。
修长身影逆光站在门口,整个人浸在阴影里,不言不语,像道游荡的幽魂。
对上那道视线,她后背发麻。
从那天之后,她没做过噩梦。之前为了激他,把自己搭进去的教训历历在目,她大幅减少了故意撩拨的频率。
两人间的肢体接触少了许多。
然后,楚悠就经常会感受到这样的视线。
“你站在那做什么……”
玄离凝视着她。
那是青灰天光里,唯一鲜亮的色彩。
“芙蓉酥做好了。”他缓步走来,神情已恢复平常,“配壶茶吃?”
楚悠顺势点头。
玄离将两碟芙蓉酥放在矮榻的小方桌上,转身去泡茶。
茶香很快漫开。
楚悠一边吃芙蓉酥,一边盯着话本走神。
似乎是因为她不答应成婚,玄离给她的感觉越来越古怪。
他表面上看起来平和,披着俊秀书生的皮,说话办事温柔和煦,但总在她没察觉时,静静盯着她看。
目光犹如实质,令人想起潮湿阴暗的梅雨季。
“在想什么?”温和声音在身侧响起。
楚悠蓦然回神,面前递来了一杯茶,握盏的手指骨分明。
“在想这雨什么时候停。”她托住茶盏底部接过。
握盏的手不松,她一时没拿动。
“雨停后,想做什么?”
手指互相触碰,楚悠的指尖被轻轻摩挲了一下,握着茶盏的手终于松开。
温热触感黏在皮肤上,她指尖发麻,若无其事喝了一口,“当然是上山打猎。”
玄离盯着她有一瞬轻颤的睫毛上,不曾说什么,只搬开小方桌,在她身旁落座。
新置的矮榻和塌了的那张一样大,多了一个人瞬间变得拥挤,桃色裙衫的下摆顺着矮榻垂落,与素白长袍紧贴。
他一手撑在楚悠身侧,倾身靠近,垂眼扫过她手中的志怪故事集,“这本好看吗?”
温热气息离得很近。
“还行,打发时间。”楚悠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些许,恰好撞上他撑在身侧的手臂。
玄离顺势收紧,揽住纤瘦腰肢,下颌抵住她的发顶,“闲来无事,一起看。”
楚悠几乎陷入玄离怀里,温热气息拂过发顶,又痒又麻。
尝试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动作看似温柔,实则一寸不让。
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再动。
楚悠微微吸了一口气,心不在焉翻页。
镇上的雨连绵持续,滴滴答答,潮湿雨气顺着窗飘入。
背后的身躯温热,像靠枕般安静,不动,也不开口,只是这样搂着她。
他的视线存在感鲜明,不知是在看她,还是看书。
楚悠随便扫了几眼,又翻过一页。
“这个故事有趣。”修长手指忽的按住要翻过的那页,指尖轻点其中一则志怪故事。
楚悠顺着看去,是一则关于蛇的故事。
一个采药女入山采药,下山时雾气浓郁,归去的路离奇消失了。在山里彷徨一夜,忽有白衣郎君从云雾中走来,自称是住在山里的人,将她带回竹林小屋。两人朝夕相处,互生情愫后结为夫妻。
某夜,采药女夜半醒来,发现她熟睡的丈夫,映在墙上的影子是一条大蛇。她大吃一惊,想起古书里的记载,用银簪刺穿他的七寸,郎君化作白色巨蟒,不一会就僵硬冰冷,死去了。
就在他死后,山中雾气悄然散去,采药女重新找到了下山回家的路。跌跌撞撞回到家时,她发现丈夫送的白色手帕还在,里面包裹着一片冰冷蛇鳞,此后每夜梦中都有巨蟒缠身。
这则故事看得她心里有点发毛,不明白有趣在哪。
抱了许久,她身上出了点薄汗,耐心终于耗尽,“困了,我去睡会。”
横在腰间的手臂不动,反而收紧少许。
玄离垂眼看她急于离开的动作,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他不愿戳破这层摇摇欲坠的假象,便是因为明白一旦戳破,连日常相处都不可能有。
可最近,楚悠对戏耍他失去兴趣了,也不喜欢他的触碰。
她又想离开。
只要一想到这点,百年间的仓皇苦寻和所受煎熬不断啃食心脏,催促他做出更疯狂的举动。
先前她言笑晏晏的模样,以及主动的触碰,似包裹蜜糖的砒霜,令他沉沦上瘾。
现在白日避着,也不许夜里同住。
玄离阴森盯着那则故事,恨不得也变成巨蟒将她完全缠起来。
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楚悠忍不住推了一把,“李宣!”
“……”
这个名字多少拉回一点他的理智。
玄离竭力压下阴暗翻涌的念头,缓慢松开手臂,面上已看不出异常:“我去做晚饭,想吃什么?”
楚悠重获自由,迅速从矮榻上起身。
“都行,你看着做吧。”
“好。”他同样起身,抬手理了一下她散乱的鬓发,缓步离开了小院。
楚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连通两院的小门里,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
心中有些懊恼自己先前昏了头,非要把他激成这副不正常的样子。
刚刚有那么一刹那,她感受到玄离不想演了。
再等下去,雨也不会停的。
得想点别的办法离开。
*
在连绵不绝的雨季里,偶尔也会放晴一两日。
玄离去学堂,楚悠外出上山,佯装打猎实则寻找其他离开的路。
下山时,她偶遇了打猎归来的莫五和跟着他的猎户们。
几人结伴往镇上走。
闲聊几句后,楚悠不动声色打听:“莫大哥,出镇的路被堵大半个月了,往年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怎么处理的?路不通,大家就出不去吗?”
莫五指了指一座矮山道:“那有条荒了的山路,从前给挑货郎走的。顺着那条路,能到隔壁镇子。有时候路很久不通,我们就从那走。小悠姑娘,你想出镇子办事?”
另一个猎户嘀咕道:“咱们打猎那座山上好像也有。”
“我随口问问。”楚悠浅笑着搪塞,“你们最近猎妖兽收获怎么样?”
“有时一两只,运气好能猎到三四只。都是些体型小的,大一些的也应付不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楚悠顺带指点了一下几个猎户。
镇子入口的老树下,一道靛蓝身影几乎和阴影相融。
他阴冷盯着闲谈的一行人。
莫五后脖子一凉,下意识环顾四周,忽的对上那道视线,从后脖子麻到后脚跟。
下一刻,那道身影缓步走来,仪态极佳,神情和煦。
刚才仿佛只是莫五的幻觉。
“李、李先生……”
玄离含笑道:“你家小弟昨日留的功课写得很认真。”
这样温和的态度,让莫五更坚信刚刚的是幻觉。
他轻轻握住楚悠的手,“悠悠,回家吃饭。”
不等她反应,猎户们自觉先一步离开,将两人留在原地。
镇子上人多,楚悠任由他拉着,在心里琢磨山上小道的事。
玄离侧目瞥了一眼,远处花丛里的黄蝶化作一点灵光消散。
他似闲谈般随意道:“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打猎的事,教了他们猎妖兽的技巧。”
玄离没再问。
晴天的暮色格外灿烂,霞光拉长两道亲密的影子。
一人在沉思,一人侧目盯着身旁的人看。
*
入夜后,夏雨忽至。
噼里啪啦的雨声几乎砸穿房顶。
下雨天,楚悠不喜欢挪动,晚饭是在她的竹屋里吃的。
今夜的雨来势汹汹,越下越大没有半点停歇迹象。
她望着窗外瓢泼雨幕,隐隐有不妙预感。
玄离坐在桌前,全然没受到窗外的影响,手捧一套淡粉裙衫,一手捏针,正在缝她今日被荆棘勾破的衣袖。
“轰隆——”
天幕被银电撕裂,紧接着地面隐隐震动。
小院外的漆黑雨幕里隐隐响起邻里的喊声。
似乎在喊……
山崩了。
她蓦然回头看向玄离,对方抬眼对望,神情自然,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怎么了?”
楚悠收回视线,平静道:“外面好像出事了,我去看看。”
不等他反应,她抄起门边的油纸伞,撑开后踏着满院雨水推开了小院的门。
陆续有穿着蓑衣,提一盏蒙了防水布油灯的镇民从镇子入口的方向往回走。
大雨滂沱的街巷里走来个穿蓑衣的妇人,正是钱婶子。
她抹了把雨水,眯着眼见楚悠撑伞出来,连忙扬声道:“快回去!有座山发山洪了,外头都是水,别乱跑!”
楚悠隔着雨声也扬声问:“婶子,是哪座山?”
“就那座……呸呸,”钱婶子抹了把脸,“那座矮一点的山。你赶紧回去,这雨也太大了,我也得回去了。”
雨水砸得油纸伞轻晃。
“轰隆——”
银电闪过,又是一声闷雷紧随而至。
楚悠握伞转过身,整座院子被闪电照亮了一瞬。
眉目温和的青年撑了把竹伞,步子不疾不徐,走过泥泞院子。
“雨太大了,回去吧。沐浴用的热水已经倒好了。”
楚悠握伞的手用力收紧,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
一个对她执念至深,独自熬过百年的人,有多么恐怖。
之前那些看似正常的表现,都是精心伪装。
这才是他如今真实的样子。
楚悠透过珠串般的雨帘望着他,“雨什么时候停?”
他握着伞柄,温和道:“悠悠,我怎么会知道雨什么时候停?”
“你知道。也只有你才知道。”她点破了那层虚幻假象,“玄离。”
夜雨婆娑,天地间唯有雨声。
竹伞下的青年褪去文弱书生的模样,化作了楚悠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百年岁月在圣人境修者身上本不值一提。
玄离站在竹伞下,面容俊美依旧,气度却截然不同了。
阴沉、压抑、周身冷寂。
他略微抬手,小院上方的雨水悬停漂浮。
随即微微一笑:“你不想走,雨自然会停。”——
作者有话说:悠悠:前夫好像变成男鬼了[害怕]
玄离:要不到名分并且发现老婆要跑于是破防发疯的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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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山似玉(七) 无意间挨蹭到他的腰腹……
小院的雨停了。
潮湿的水汽紧贴在身上, 虽是夏夜,楚悠觉得格外阴冷。
“我重新回到这里,和你有关?”
玄离的视线始终黏在她脸上, “对。”
“这里的人被你篡改了记忆?”
“是。”
听见这轻描淡写回答,楚悠心里冒出火苗。
她压住怒气,迎上玄离的目光, “随便修改他人的记忆,用假身份接近我, 时刻监视我, 之前夜里还……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
伞面残余的雨水悄然滚落,“滴答”掉进地面水泊。
涟漪荡开,模糊了玄离的倒影。
他目光幽幽, 嗓音平静无澜:“这些手段是不光彩,若你想听我认错,对你说千百次都无妨。但于我而言, 对错从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否留住你。”
竹伞收起, 玄离凭空变出条薄披风, 上前两步为她系上。
“衣裙湿了,去沐浴。”
楚悠紧紧捏着伞柄, 忍了又忍, 才没抽出银刀砍他。
从最开始相识,对她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骗了一次又一次。分开许久没见, 不仅没反省,还变本加厉起来了。
瞪了眼前的人半响,她脑海里忽然掠过帝宫废殿里, 那团缩在冰冷地面上的小小身影。
她一语不发,扯下披风丢到他怀里,同时收起油纸伞抖水。
伞面雨水哗啦甩出。
水全扑到了玄离脸上,顺着眉骨、睫羽往下滴落。
竹屋的门“砰”一声闭合,将他关在外面。
玄离任脸上的水滑落,紧盯着木窗倒映出的模糊身影,长眉缓缓皱起。
换成从前,该直接抽刀相向了。
这次竟没同他动手?
*
雨势缠绵了好几日。
那夜的对峙仿佛没存在过,玄离一如往常做好三餐,打理好她的衣食住行。
除了离开,楚悠做什么事情,他都不会阻止或强迫。
但人和视线是一直跟随的。
楚悠吃饭、看话本、外出闲逛买东西……无论做什么,只要转动视线,两步之外必看见玄离。
那道身影幽幽跟随,不分昼夜。
连夜晚入睡,她也能感受到床榻外有人站在那。
视线隔着纱帐,一寸寸从她身上爬过,来来回回不知疲倦,似乎在反复确认她的存在。
光是这样被看着,楚悠都后背发麻,更遑论睡好觉。
辗转反侧了几宿,她的白皙脸庞上生出淡青眼圈。
这日夜里,窗外夜雨淅沥,连下许多日的雨,吹入的山风带着点湿凉雨气。
楚悠用过晚饭又沐浴后,倚在临窗矮榻上看书。
玄离隔着小方桌,坐在矮榻另一侧,除了视线落在她身上,也算互不干扰。
烛灯静静燃烧。
乾坤袋里闲置了许久的玉简此刻亮起,闪动格外急促。
听了那头的传音后,玄离长眉皱起,脸色阴沉。
紫眸抬起,视线越过间隔两人的小方桌,久久落在楚悠身上。
视线的存在感强烈到令人难以忽视。
楚悠忍无可忍放下书,往小方桌上“啪”得一摔。
“我人就在这,你整天盯着干什么,又不会忽然消失!”
屋内烛火一晃,玄离借着灯影盯向她。
沐浴后的乌发未挽,柔软垂在肩头,一双杏眼盛满怒意,格外鲜活灵动。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
指尖刚触碰到发丝,楚悠抿唇起身,沉着脸往里间床榻走。
还没走出两步,经过玄离身侧时,一条手臂忽的横伸揽住去路。
腰间一紧,她整个人往后跌。
两条手臂缠上来,锁住了手臂和腰肢,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松开!”楚悠被迫坐在他腿上,挣扎着要起身。
柔软发丝扫过玄离的脸庞,留下浅淡香气。
他置若罔闻,手臂又收紧几分,垂首抵住发顶,“我要离开几日。留在这,等我回来。”
楚悠一怔,挣脱的动作渐缓。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舍得从这离开?
温热气流隔着发丝拂过耳尖,微痒微麻。她扭头避开,“让这雨停了。”
“雨停后想做什么?”玄离目光倏地阴沉,语气却柔和,“继续找路离开?”
“路塌了山也崩了,难道我会飞?”楚悠冷着脸锤了几下铁箍般的手臂,“我要晒太阳!再下镇子都淹了,你回来就等着看我被泡发吧!
这雨下得没完没了,下得人快变成蘑菇了。
玄离默然不语,似在考量。
腰间手臂勒得太紧,楚悠有点喘不上气,在他怀中用力挣了几下。
臀无意间挨蹭到他的腰腹。
怀中的身躯无一处不温热柔韧,动起来时没有轻重,玄离闷哼一声,喉结微微滚动。
楚悠清晰感受到汹涌灼热的存在,顿时僵直不动了。
温热气息贴近她的耳廓,他眸光幽暗,“雨明日会停,作为交换,今夜让我上榻。”
*
纱帐隔绝出一方静谧空间。
楚悠被密不透风圈在坚硬胸膛前,如同被深海动物缠住。
交叠的衣襟松散,她的鼻尖抵着赤裸肌肤,一呼一吸尽是属于他的冷冽气息。
灼热存在依然抵着腿,但对方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拥着她,以五指梳理发丝。
一下一下,梳理的动作轻缓至极。
发根被轻轻拉扯,泛起丝丝痒意。
这样的相拥在从前时常有,楚悠的身体比她的意识更快适应。
渐渐地,困意上涌。
“哪里出事了?”
低低的、尾音含糊的声音从他怀中响起。
梳理发丝的动作顿住,他垂首看向怀里眼睛已闭合的半张脸庞。
他故意不说离开的缘由,就是想看看楚悠是否会关心他的去向。
玄离轻抚她的背脊,眉眼渐渐柔和。
“是南境那边的事。不棘手,睡吧。”
这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楚悠醒来时,床榻上已只剩她。窗外日光灿烂,隐隐有一男子的声音,好似在和人对话,但只有他自己在说。
“……方家老贼百年都龟缩在南境,如今竟愿意出来了,想想就觉得古怪。”
“尊上将我们留在这,也不知那边如何了。”
“唉,尊上百年前剜心留的旧伤还未好全,真怕那方老贼想了什么恶毒法子对付尊上……”
蹲在小院里的红发青年碎碎念了半天,没得到半句回应。
他唉声叹气,回头道:“鸢戈,你又不理我,大黄,咱们来聊聊天吧。”
大黄蹲在屋门口等女主人,回头不满地龇牙:“吼!”
“大黄啊,你怎么都不说人话……夫、夫人!”
百余年未见的身影趴在窗沿,眉眼弯弯道:“大黄,鸢戈,伏宿,好久不见。”
*
难得放晴,落霞镇开了早集市。
楚悠沐浴晴朗日光,买了三份早点回小院。
三人围坐在石桌,聊起了这些年的近况。
伏宿是玄离手下的第一猛将,如今已经是十四洲里人人敬畏的红发将军,眉宇间的风流轻佻少了些,看着更沉稳了。
鸢戈掌管玄衣卫,看着和从前一样冷冷淡淡,但发间有许多色彩鲜亮的发饰点缀,间杂一两朵小花。
而大黄……蹲在她脚边,大快朵颐小山堆高的妖兽肉,吃得小尾巴像陀螺乱摇。
他们奉玄离的命令来这守着楚悠。
楚悠并不意外他们的到来,搅着一碗甜乳酪,想起刚起床时隔窗听见的那几句。
百年前、剜心、旧伤未愈……字字句句听起来都惊心动魄。
“玄离胸口上的伤疤,到底是怎么来的?”
伏宿吃了一半的肉包险些掉下去,瞪大眼道:“尊上没同夫人说?那伤疤是为了去除焚心咒禁制留下的。”
楚悠的心颤了一下,“怎么去除?”
“剖开胸膛,剜心。”鸢戈捧着碗杏仁酪,漆黑瞳仁大而分明注视她,“禁制与心脏缠绕生长,要一丝一缕剔除。”
伏宿接话,叹道:“当时能去除禁制的秦老,直言把握不超过五成。夫人走后第三年,尊上决意要去了禁制,万幸上天庇佑,尊上熬了过来。苏姑娘每三月来一趟帝宫,这伤养了三年才堪堪愈合,直到如今也没彻底痊愈。”
“夫人……您不在的百余年里,尊上过得很是煎熬。他每月下一趟无妄海,还布下招魂大阵,日日用心头血浇灌,一年又一年过去,人愈发寡言,身上的伤从没好过。我曾不止一次,看见尊上回到东明殿,对着空荡荡的地方说话,就好像……”伏宿放轻声音,“疯魔了一般。”
“得知夫人回来,我真是高兴极了又松了一口气。否则就这样下去,尊上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瓷勺“嗒”一声掉进碗里。
楚悠浑然不觉,手顿在半空。
伏宿又道:“夫人,我跟随尊上两百余年了,从没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尊上真的,非常爱重您。”
大黄从肉堆里扬起头,湿漉漉的小黑眼望着楚悠,附和道:“嘤嘤~”
*
天一连晴朗了数日。
出镇的路因为山崩,不仅堵了还塌了。镇上的青年们轮流挑走石头,忙忙碌碌清理道路。
伏宿和鸢戈门神似得守在楚悠家门口。施了术法后,镇上的人都看不见他们。
她劝不动,就随他们去了。
玄离迟迟没回来,好在南境那边也没坏消息传来。
楚悠闲着无事,恢复了上山打猎的习惯。
起初鸢戈和伏宿执意跟着,但他们修为太高,一到山上那些妖兽逃命似的。于是改为了在山下等她打猎归来。
她带着大黄狩猎,就像从前一样熟练配合。
几天过去,原来打猎的山妖兽被猎得七七八八,她便换了座山头。
新山头妖兽多,林深茂密。
楚悠在猎一只灰獾妖时,跟着它钻了许多矮树丛,眼前骤然开阔,出现了一条顺着山背蜿蜒的石道。
它看起来年代久远,许多地方都砖石外露,但勉强能通行。
愣了片刻,楚悠想起来那天和莫五一行人回镇子时,似乎有个猎户提到一嘴,说附近有座山还有条荒废更久的小道,通向隔壁镇子。
看来就是眼前这条小道了。
大黄看傻眼了,小眼睛盯着楚悠,迅速进入头脑风暴。
如果女主人要走,拦还是不拦?
拦了会被女主人打,不拦会被主子剥皮。如果拦了没拦住,将挨一顿打并被剥皮。
“嘤嘤……”它希望有一个活命的方案。
楚悠站了好一会才回过神,低头看见大黄垂头丧气,不解道:“怎么啦?那只跑了就跑了,今天猎得够多了,先回去吧。”
牵着大黄正要离开,她脚步一顿,想着镇子的路一时半会修不好,万一有人要出去,这也是条路。
于是松开大黄,把附近灌木丛清理一遍,又沿路都做了记号,方便邻里找到。
大黄先是一喜,随后更加垂头丧气,耷拉尾巴跟在楚悠身后。
天色昏暗,下山时准时准点守在山下的伏宿和鸢戈竟不在。
楚悠四处找了一圈没看见人,满肚子疑惑往镇子走。
红艳艳的落霞铺满镇子,染得月桥下的河面波光粼粼。
一人一狗晃悠悠走回了竹院。
“吱呀。”院门推开。
一道修长身影静立,正对着院门。
天光仿佛照不到这,他融于昏沉暮色,一双幽暗紫眸望来。
楚悠没料到玄离无声无息回来了,先是一怔,随后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不久前。”他微微一笑,“我不在的这段时日,过得还舒心吗?”——
作者有话说:玄离:知道把老婆关起来会被打,但照做,并且做好挨打的准备
悠悠决定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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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两心同(一)【修】 “别不要我。”……
气氛有些古怪。
楚悠望向玄离, 下意识攥紧了大黄的狗绳。
他站在昏暗暮色下,乌发紫衣衬得面容极白,鸦色长睫半垂, 眼瞳幽沉无光。
薄唇微微弯起,勾勒出浅笑弧度。
“还好。”她缓慢打量,“你受伤了?”
“无碍。我去做饭。”玄离随意挽起衣袖, 露出一截苍白腕骨和淡青菩提珠,漫不经心瞥了眼大黄。
大黄夹紧尾巴, 缩在楚悠背后不敢吱声。
他似笑非笑, 拨弄着菩提珠,径直入了隔壁院子。
楚悠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小木门后,没一会隔壁院子的炊烟袅袅升起。
错觉吗?大黄和他看起来都怪怪的。
距离晚饭做好还有一段时间, 她抛开那点疑惑,转身进屋收拾东西。
从鸢戈伏宿口中,她得知南境四周海域常年有雷劫降落, 令外面的人难以进入。
一连百余年, 跟着方修永逃到南境的世家们偏安一隅。
最近一反常态, 方修永竟露面了。
这无疑是动荡开始的讯号, 意味着十四洲不久后将迎来战火。
玄离身为十四洲之主,自然无法长留在落霞镇这样偏僻的小镇。
楚悠怕他又发疯, 打算一起回去, 正好能见到苏蕴灵。
喜欢的话本、他赠的木雕摆件、衣裙首饰等都被放入手环。
木柜瞬间空了,她随手合上。
大黄蹲在角落, 越看越感到狗生一片灰暗。
女主人光明正大收拾行李准备和主子摊牌了!
如果等会打起来, 它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免得被混合双打。
楚悠收拾完毕,扭头看见蹲角落散发出绝望气息的大黄, 愣了一下:“大黄?”
紫衣身影踏入竹屋。
三菜一汤摆在桌案上,是她最喜欢的那几道。
大黄“嗖”一下跑了出去,好像在逃离什么恐怖之地。
楚悠满头雾水:“它怎么了?”
角落的木柜门没关严实,露了条缝,里头空空如也。
玄离收回视线,盛了一碗汤递到楚悠面前,“不必管它。”
一只贪吃怕死的蠢狗。
“喔。”她轻抿一口,正色道,“玄离,我有话要和你说。我打算……”
“不急,先吃饭。”玄离温声打断,“锅里煮了丸子羹,我去给你端一碗。”
还不等楚悠应声,他已放下木箸起身出去了。
这一去,到她快吃饱玄离才回来。
他端回一碗糯米丸子羹,浇了一层金黄桂花蜜,散发出清香甜腻的味道。
饭后来一碗小甜水,正中楚悠下怀。
她搅散花蜜,舀起一口吃下,“你怎么才回来?”
莹润蜜浆粘在唇瓣上。
这碗甜水甜腻得出奇,连她这种嗜甜的人都有点受不了。
玄离盯了片刻,起身越过桌案,指腹抹去她唇上的蜜浆,涂抹到薄唇上,再微微一抿。
甜津津的味道在嘴里漫开。
“家里的花蜜用完了,去和邻里借了些。”
“在谁家借的,这也太甜了……”她嘟囔一句,勉为其难又吃了两口。
视线缓慢模糊起来。
楚悠使劲眨眼,下意识晃了晃脑袋。
困意浪潮般涌来,她手指虚软,瓷碗连同瓷勺脱手落下。
一只手适时接住碗勺,同时也接住了无力软倒的她。
楚悠万万没想到,这碗东西下了药。
还是专门给凡人用的迷药。
浑身力气瞬间被抽走,楚悠靠在玄离怀中,努力睁开沉重眼皮,抬手去揪他的衣襟,咬牙道:“玄、离……”
玄离微俯下身,握住她指尖发软的手,唇角向上弯起。
面上在笑,眼底的阴翳浓得能将人吞没。
“我在。”
*
楚悠从未睡过这么沉的觉。
再次醒来,她险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睡得太久太沉,身上灵魂出窍般轻飘飘的。她揉着眼睛坐起身,打量所处的地方。
琉璃灯融融照亮四周。
身下是张暖玉床榻,铺满织锦被褥。
用以遮光的纱幔似流动云雾,轻盈柔软地垂落。
玉榻旁的檀木架上置了尊香炉,燃着清冽的香,闻到后,那种睡太久的晕沉感散去不少。玉榻之外几步,以碧玉珠帘隔开里间与外间。
一扇后窗半开,下方云海翻腾,上方可见星河流转,皎月高悬。
显然,这里是间精心布置过的屋子,并且不在帝宫内。
想到那碗丸子羹,楚悠就满肚子气没处发。
不分青红皂白,就下药,绑人!
她看了一圈也没在屋里找到人,抬手一掀被子,撑坐着下榻,打算出去找到玄离打一架出气。
“叮当。”
脚踝处传来清脆响声。
楚悠视线下移。
一枚金镯扣在纤白脚腕上,内侧包软棉,严丝合缝紧贴肌肤。
金镯外侧连了条细长锁链,另一端嵌入地面,似乎可以调节长短。
锁链细而轻,留在身上没什么存在感,目前预留的长度恰好到屋子正门,跨不过门槛。
“……”
这个变态居然给她上锁链!
盯了很久,楚悠蹲下身一手攥一段锁链,手腕发力狠狠一拧!
它纹丝不动,甚至没变形。
她板着脸,抽出银刀反手砍下去。
“锵——”
刀刃和金属擦出火花,一刀之后,锁链仍然完好。
还不等第二刀落下,屋门“吱呀”一声推开。
紫衣身影缓步走入,手上端了碗醒神茶。宽大袖袍垂落,另一只手勾着枚金铃。
“悠悠。”玄离面色如常唤她,递去手里的醒神茶,“醒神的,喝了会舒服些。你看这里有什么需要添置或不喜欢的?”
见她手里握刀,又补一句:“这是天外玄铁炼制,外力无法破除。”
楚悠冷笑一声。想他离得这么近,倒是不怕被一刀砍死。
“这个,解了。”她冷着脸抬了抬脚。
玄离垂眼看去,见纤白脚腕扣着枚金镯,喉结不由滚动。
“除了这个,你想要什么,我都尽力满足。”他把醒神茶再次往前递,“先把它喝了。”
稍后,他将耗尽心血炼制的金铃缀在镯子上,就彻底万无一失了。
想到她再也不会离开,玄离内心翻涌不息的阴暗贪欲才得到些许遏制。
楚悠抬眼看他,“你确定要这样?”
“悠悠。”玄离面无波澜,“我本不打算这样。”
言外之意,是在怪她生了离开的心。
醒神茶已晾到温热,茶面轻微晃荡,倒映出楚悠的脸。
她忽的抄起,手腕一转泼出。
“哗啦——”
温热茶水劈头盖脸淋下,顺着眉骨往下淌,滑过喉结,浸湿交叠衣襟。
玄离神情平静,抹去残留茶水,“若没解气,可以刺我几刀。无论如何,是不会放你走的。”
此言一出,气得楚悠脑袋嗡一声响,口不择言道:“你真是个疯子!”
“呵。”玄离咀嚼这“疯子”二字,薄唇弯起,眼眸越发阴沉。
自重逢之后,他始终在竭力克制心中的偏执念头。
如今积攒到没有余地存放,情绪在胸腔里激烈冲撞。
说他是疯子,那就做点疯子该做的。
他忽的逼近,扼住了楚悠握刀的手。
“哐当!”“啪——”
银刀落地声和茶碗碎裂声同时响起。
楚悠脚下一空,视线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单手抄起,又重重落在了玉榻上。
砸进柔软被褥里并不疼,只让人发晕。
不等她缓过神,一只手握住她扣了金镯的脚踝向外一拽!
“叮铃!”
悦耳铃音响起,楚悠支起身,看见玄离神色冷然,攥着她的脚腕,另一只手正把一枚金铃往上面扣。
楚悠被惊得后背发麻,提腿向外一踹。
这一脚踹到了玄离肩膀上,到底收了几分力,只是踢得他身形一晃。
她迅速抽回被攥住的脚腕,跳下危险的床榻范围。
锁链随着动作叮铃作响。
她刚走出两步,一只手握住锁链,面无表情往后一扯。
楚悠骤然失去平衡,还没跌下去,他的手臂横伸一捞,把人再次扔回榻上。
“非要逼我对你动手……唔!”
剩下的话被灼热气息吞入腹中。
修长五指握住她的肩,用力按在榻上,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不允许躲避。
连啃带咬下,楚悠的唇瓣微微刺痛。
她忍无可忍地回敬,张口用力咬下。
淡淡血腥气在唇舌间交缠,玄离不仅没停,趁她张口咬人时,长驱直入,勾缠着舌尖重重吮吸。
楚悠被逼得渗出生理性泪光,舌好似要被吃了一般。
玉榻上被褥凌乱,锁链的另一端被牵扯得不断叮铃作响。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被鬼缠上了,任她怎么砸踢踹都不松手。
推不开,又不能真的下死手,一番胡乱纠缠之后,玄离终于退开少许。
幽紫眼眸倒映着身下之人面容潮红的模样,他眼底欲色更浓,用指腹轻轻抹去她唇上的水光。
楚悠的舌尖又麻又疼,扭头避开,艰难缓了几口气,“每次都这样,除了这样你还会什么?”
他的手落了空,缓慢收回,“我只想留住你。”
楚悠胡乱擦了一把嘴,瞪着他道:“你所谓的想留住我,就是欺瞒、锁着我,做所有我不喜欢的事情?”
玄离久久不语。
世上恨他的人如过江之鲫,生父生母是对怨偶,兄长对他践踏欺辱。
他弑父杀兄踩着累累尸骨走到如今,无人教过他如何去爱人。
楚悠是唯一,给予过他诚挚爱意的人。
似一道天光落入他晦暗命运中。
玄离本能地想据为己有。
当发现这道天光要散去,他只能想到筑起囚笼,将她围困。
他不知该说什么,也无可辩驳,最终垂首埋在她颈侧,双臂收得更紧。
好似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楚悠没动,轻声说:“玄离,你这样,我真的很生气。”
“对你来说,我是一只可以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鸟雀吗?”
“你从来没想过,我为什么会想离开。”
“因为欺瞒。我从前问过你很多次,有没有事情瞒着我,你每一次的回答都是,没有。包括这次回来以后,你也还是这样。”
“你换了别人的外表来接近我,无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都不会让你真的高兴,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这样两难的境地?而不是诚恳一些,用本来的样子见我,告诉我,这些年你很想念我。”
静默片刻,楚悠声音更轻:“如果你这样做了,我也会告诉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也有在想你。”
窗外翻涌的云雾随风聚起又随风散去。
星河流转间,皎月渐渐西沉。
玄离好似凝滞,僵了许久,他沉默直起身,执起楚悠的手,覆在自己脸庞上,并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几滴温热水液浸湿了她的指缝。
天外石项链从微敞的衣襟滑落出来,挨着楚悠的手腕。
视线被宽大手掌遮蔽,漆黑视野里,她感受到,玄离的额心抵住她的。
两道气息离得很近,互相缠绕。
覆在楚悠眼睛上的手撤去,视线重新恢复光亮。
“叮铃。”
接着,一枚金铃强硬塞进了她手里。
楚悠一怔,不明所以望向玄离。
俊美脸庞上无太多血色,骨骼轮廓愈发分明,眼眸生出血丝,眼底的阴郁浓得化不开。
他拽着楚悠的手,一寸寸抚摸他的脸庞,停留在起伏喉结上。
金铃勾在纤白指节上,垂落下来,挨着滚动的喉结。
这一幕过于艳丽靡靡。
她下意识蜷缩手指,往回抽,“……你干什么?”
阴暗潮湿的目光舔舐白皙的脸庞。
“教教我……教我如何爱你。”
“悠悠,我会学,亦会改过。你就当身边多了条会叫会应的狗。”
“所以,别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结尾有修改,辛苦宝宝们重新看一下修改版[可怜]
玄离的嘴终于长出来了,可喜可贺[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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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两心同(二)【新增1500字】 独守……
这番话听得楚悠神色怔忪。
黏稠滚烫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
她被压在榻上, 分明是仰视的角度。
但玄离的目光令她觉得,是他在仰望,请求她的垂青。
他从前是个如此倨傲的人。
静了片刻, 楚悠将人推开,起身后拢好散乱的衣襟,“先解开。”
雪白脚腕动了动, 扯得金链轻晃。
玄离的目光落在其上。
解开了,就再无任何外力手段能留住她。是去是留, 全看楚悠心意。
他素来未雨绸缪, 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此生所有的心口不一、不计后果都发生在楚悠身上。
见他一直不动,楚悠眉头皱起。
不等她再次开口,玄离已抬指弹出道灵光, 锁住脚踝的金镯应声解开。
刚刚打斗了一番,饶是金镯内侧贴心包了软棉,脚踝上还是留了点印子。
细细红印圈着雪白皮肤。
温热掌心握上, 轻缓摩挲那圈红痕。
被触碰的地方好像有蛇爬过, 楚悠用力抽回, 觉得不解气, 又蹬去一脚。
这一脚力度不算轻,蹬在他的腿上。于他而言这点痛微乎其微, 反倒让喉结微微滚动。
“还走吗?”他哑声问。
踹完人的脚飞快收回, 缩进了被子里,隔绝幽暗目光。楚悠瞪他一眼, “我根本就没打算走。”
这话不在玄离的预料内。怔忪片刻, 才道:“不想走,为什么在山上留记号,回去后收拾行李?”
“又监视我。”她不满地皱眉, “我上山找到一条废弃的货道,做记号是想着路没修好,万一有人有急事要出去,也有条应急的。”
“而且方修永出面了,说明十四洲很快就要不太平,你不可能一直留在落霞镇,所以,我打算和你一起回玉京。”
玄离的神情终于产生变化。
楚悠板着脸道:“吃晚饭的时候,我要和你说,是你打断了不听。还给我下药,想把我锁起来。”
“……”他张口欲辩,但无话可说。
视线在她紧绷的脸上逡巡片刻,玄离睫羽半垂,长指缓慢向前,触碰到她搭在薄被上的指尖。
他轻轻握住一截指尖,声音低缓:“今夜是我有错,气昏了头,才不择手段了些。”
十足的低姿态,再配上这样一张脸,足以令人怒火顿消。
可楚悠不吃这套,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她轻呵一声,抽出手指,指向这个精心布置的房屋。
“这也是你气昏头的时候布置出来的?还有这个,”她拎起金镯和锁链,“也是你一夜之间炼制出来的?”
面对这样的无情拆穿,玄离稍稍沉默。
被人太过了解,有时也不是一桩好事。
他无可辩驳,低叹一声:“悠悠,如何才能让你消气?”
楚悠等的就是这句话。
要不是看过他的过去的经历,又明白他百余年苦等不易,换成另一个人,早被银刀砍成八块了。
但今晚的事实在太荒唐了,不能轻易心软。
楚悠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直到我满意气消为止,如果阳奉阴违,我们就一拍两散。”
最后四个字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偏执念头瞬间涌起,他宽袖下的五指紧握,将繁乱念头压下,浅笑道:“你说的,我都照做。”
“第一,”她竖起一根手指,“不许以任何手段,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好。”
“不准再监视我,任何途径都不行。”
从一开始相遇,他就习惯于用水镜看外出的楚悠在做什么。后来将人带回圣渊宫,关于她的日常,会事无巨细呈到他处理政务的桌案上。如今重逢,他更是怕睁眼闭眼间,人就消失不见了,恨不得整日放在眼皮子底下。
现在,楚悠说不许再窥探。
玄离缓缓道:“……好。”
见他下颌紧绷,楚悠唇角上翘,但不小心牵扯到红肿的唇,又麻又疼。
心里那点愉悦烟消云散。
“第三,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像刚刚那样强迫我。”
玄离眸光微暗,追问:“如何算得到允许?”
这把她问倒了。
想了好一会,含糊道:“总之,我开口答应,或者默认。你堵住我嘴不让说话这种不算。”
“如此说来……”他缓声道,“若你主动,也算在允许范围内吧。”
主动?这是在做什么大梦。
楚悠轻哼一声,勉为其难点头,“算。但你想得美。”
玄离不语,只微微浅笑。
她慢悠悠伸出第四根手指,“第四,不能干涉我的私人社交。无论我和谁交好,都不准迁怒他人。”
这话一出,玄离面上的浅笑消失殆尽,唇角平直:“你要和谁交好?”
楚悠板起脸,“你又这样。”
偏执贪欲在心里似野草疯长,催促他逼问阻止。
两道视线对峙半响,他闭眼压下肮脏念头。
再睁眼时,玄离神色平静:“好。还有吗?”
楚悠心里舒服了些,提出最后一点:“以后做危险的事之前,必须告诉我,并和我商量。受伤了也要同我说。”
玄离看出她在有意刁难,本以为还有旁的。
却不曾想,是这样的一句话。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一把无形小锤砸在心头,心轰然塌陷。
他哑声道:“好。”
谈判完毕,楚悠伸了个懒腰,看窗外天还没亮,索性躺下打算再眯会。
“我要睡觉了,你出去。”
建在山上的庭院夜里冷,她盖好薄被,只露出一张脸在外面。
玄离正欲褪衣陪她睡会,解腰封的手一顿,“出去?”
“对啊。”清澈透亮的杏眸眨了眨,楚悠满脸无辜,“我有说要留你睡同一张床吗?”
玄离:“……”
*
这座庭院建在玉京的城郊,风景秀丽的山上。
可俯瞰云雾升腾,仰望星河流转。
山上山下有千里阵相连,入玉京城亦有,来去便利。
翌日,帝主迎回夫人的消息插翅般传遍十四洲。
苏蕴灵彼时正在北境行医看诊,得知消息,喜得手一颤,险些打碎一盅药。
正要传音给鸢戈伏宿等人询问真伪,一只白毛红喙的灵雀停在窗沿。
它咕咕叫着,腿上绑了信筒,歪头望向苏蕴灵。
信筒上刻有帝宫徽记。
是一封来自楚悠的信,约她在玉京城内相见,口吻和从前一样活泼俏皮。
苏蕴灵拿信的手轻颤,白狐蹲在肩头,长尾扫来扫去。
来回看了几遍后,她转身收拾好暂留歇脚了几日的客栈住房,裙摆似流云拂过楼梯。
“姑娘不住了?”正拨算盘的掌柜诧异抬头,“先前不是说住整月么?”
眼前的女子身形纤纤,头戴幂篱遮去面容,气质沉静。
“钱不用退了。我的好友归来,赶着与她相聚。”
日夜兼程,苏蕴灵不曾停歇地赶到玉京城。
恢宏肃穆的城墙高耸入云,其上法阵流转。
一辆低调车架停在千里阵传送点附近。
苏蕴灵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日光下,那张熟悉的、笑盈盈的脸。
风吹起幂篱白纱,她摘去幂篱,提着裙摆快步奔去。
楚悠亦向她跑来。
昔日好友紧密相拥,苏蕴灵来的路上有很多话要对她说,然而真见到人,到嘴边就成了一句:“悠悠,好久不见。”
*
故人重逢,想说的话多得说不完。
楚悠和苏蕴灵腻在一块,白日在玉京城里边逛边玩,寻找好吃老店、互相给对方购置衣裙首饰、买一堆漂亮无用的小玩意。她们常玩到月上中天才回,夜里同榻而眠,躺在被子里分享离别这些年,所经历的事情。
帝宫政务繁忙。
先前拔除世家势力,十四洲内各境元气大伤,修养百余年,才逐渐恢复如初。
身为十四洲之主,玄离要过目的事情极多。
先前扔下这边,去落霞镇小住了三月余,等待处理的事积压如山。
他早出晚归,但依然匀出时间,同楚悠共用午饭与晚饭。
自从苏蕴灵来了,她难免要出门去游玩,时常赶不上和他一起用饭。
事后,她总会带些小物件回来赠他以示补偿。
两道身影形影不离,隔壁院落不时传出清脆笑音,穿过垂花门,被夜风卷至来。
玄离在一院之隔的书房处理带回的政务,被笑音勾得无心政事,很想听听楚悠到底在说什么,为何这样高兴。
灵光凝成小黄蝶,蹁跹飞舞朝窗外飞。
刚越过窗棂,玄离面色沉沉,抬手一挥。
小黄蝶化作点点灵光散去。
他竭力无视外头的动静,朱笔在等待批复的卷轴上凝出个红点。
每年入秋后苏蕴灵都会去魔渊行医。只需忍到入秋,他的夫人就不会成日只看好友而不看他了。
朱笔落下批阅痕迹,玄离敛目沉心,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落在眼前。
夜色寂寂,清脆笑音不知何时隐去。
政务繁杂无趣,他饮了口冷茶,忽觉有视线落在身上。
雕花木窗向庭院而开,花草葱茏淡香浮动,一道俏丽身影倚在窗旁,两手托腮,正笑眼弯弯望着他。
玄离握笔的手紧了紧,平淡道:“怎么过来了?”
淡粉裙摆轻快拂过门槛,同色发带飘扬,似翩跹的蝶,飞到了他身旁。
“生气啦?”
笑盈盈凑近的脸,以及温软身躯上传递来但热度。
还不等她再凑近逗弄一会,腰肢一紧,整个人双脚离地,被掐着腰按坐在玄离怀中。
楚悠双腿分开跨坐在他腿上,足尖堪堪点地。
“你还记得回来。”他语气极淡,面色平静如常。
但她听出一股浓浓的怨气。
“我和蕴灵很久没见了,她之后还要去极西呢。”楚悠顺势勾住他的脖颈,“再说了,我不是带了礼物给你吗?”
礼物?玄离轻嗤一声,他想要的是人,不是这些物件。
又听她嘀咕道:“你以前不也这样?”
从前在圣渊宫,他可比这过分多了,时冷时热,经常差人送些衣裳首饰打发她。
玄离如同被戳中死穴,僵了片刻,额心抵着她的,乌黑睫羽垂下,“那时是我不好。”
距离太近,容色极盛的脸愈发夺目,他长相俊美矜贵,眉乌鼻挺唇薄,沉下脸时极为迫人,现下睫羽半垂,眸似琉璃,专注地凝望。
楚悠呼吸略急,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薄唇上。
他不动声色,又向前些许。
两道灼热气息隔着极近的距离交缠。
秋夜微凉,书房内的空气却黏热起来。
楚悠的喉咙发紧,被紫琉璃般的眼睛所蛊惑,揽着他脖颈的手稍一用力,仰头贴上。
最后一点距离消失,柔软唇瓣贴上他。
圈住腰肢的手倏地收紧,玄离眼底暗色翻涌,一手环住腰肢,一手扣住细白后颈,汹涌地回敬。
齿关被迅速撬开,舌尖熟稔舔舐温热软肉,卷着她凶狠吮吸。
这一下搅得楚悠头晕目眩,攀着他脖颈的手发软下滑。
空气被迅速掠夺干净,窒息感和晕眩感一阵强过一阵。
“轻点……”她发出含糊的呜咽声。
玄离贴着她的唇,低低喘息:“悠悠,是你主动的。”
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他愈发肆无忌惮。
翻来覆去纠缠了许久,楚悠唇瓣发麻,伏在他颈侧喘气,睫毛被水光浸得湿淋淋。
玄离捏住白皙下颌,指腹擦过水盈盈的唇,声音低哑:“弄湿了。”
楚悠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呼吸一顿。
紧接着,修长五指握住她的肩头,压向了他。
含着水光的杏眸陡然瞪大,她顾忌大开的窗,拼命咬住唇才没发出动静。
玄离垂首附在透红的耳廓处,温热气息吹过:“今夜留下。”
怪异的颤栗感从小腹窜起,她忍了又忍,勉强拼成一句话:“我没打算走。已经陪过蕴灵了……之后都回来睡。白天出门玩,晚上陪你。”
她深知,放一个当过鳏夫的人独守空房是很危险的。
玄离眸色更暗,喉结滚动几圈,“不恼我了?”
楚悠勉力撑着他的肩,缓慢起身试图脱离这种危险的姿势,“本来也没有多生气,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答应和你在一起,就是接受你的全部。”
在溪石村那会,就已经看出他不是善类。纠纠缠缠这么久,他会做什么,她多少心里有数。
立下条条框框规矩,无非是折腾一下出出气罢了。
掐着她腰肢的手力度稍重,玄离不语,只垂眼盯着她。
楚悠难以形容这道目光。
脊背颤栗发麻,好似被极其恐怖的存在盯上,下一刻就要被撕碎。
“玄、玄离?”她努力撑坐起身,足尖去够地面。
“悠悠,”玄离微微一笑,将她一寸寸压回,“躲什么?”
空闲的手拽住裙头系带,稍一扯拽,淡粉褶裙好似云雾铺散。
他用力一压,楚悠结结实实坐到了他的腿上。
“呃……!”湿润的眼眸溢出泪光,她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足尖绷得紧紧。
温热手掌顺着脊背向下轻抚,摸过一节一节的莹润脊骨,感受她的轻颤。
楚悠半天才挤出一句:“窗……窗没关上!”
“设有结界,无人能进来。”
“不行,换、换个地方……”
玄离低低喟叹一声,轻啄她的唇角,姿态怜惜:“等不了,就在这。”
*
日子似随水飘零的落叶。
河面飘走的落叶由翠绿渐渐变得金黄。
一场绵长的雨落下后,玉京城郊的青山层林渐染。
玄离如愿盼到苏蕴灵收拾行李此行,准备去往魔渊。
为了尽早将人送走,他特意让鸢戈相送。并着手提前处理完政务,陪她外出到别洲小住一段时间。
离别前一夜,两个姑娘并肩坐在榻上,肩挨着肩,絮絮低语。
苏蕴灵放在枕侧的玉简忽的闪烁。
接入神识后,她同玉简那头的人传音了几句。
等玉简暗下去,苏蕴灵主动道:“是东方。他问起我何时动身去极西境,他治下的某座小城,那儿的人发了怪病,腹痛不止。他还问起了你的近况,说如果来日途径极西境,请你去魉城游玩。”
“还有,东方差人送了些魉城的特产给你,不日就会送到。”
听见这个名字,楚悠心底微微触动。
不由想起从幽都出逃那夜,他们在城门外道别,那时他说,如果她途径魔渊,一定要去魉城游玩。
后来再见,已经是吞月之战前的一日。
不知道这里的百年过去,那位意气风发的好友如今怎么样了。
“蕴灵,我出去一趟。”
楚悠起身披衣,推门而出,踏入了直抵帝宫的千里阵。
如霜月色笼罩连绵殿阁楼宇。
月上中天之时,帝宫的议事阁方才陆续有人走出。
伏宿跨出大门,边打呵欠,边揉捏僵硬的肩颈。
这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他家主子最近宵衣旰食地集议、开朝会,让他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在圣渊宫那段被压榨的日子。
伏宿不经意一抬头,眼睛瞬间瞪大,“夫人?”
“玄离在里面吗?”楚悠提裙摆踏上玉阶。
轮守的禁卫自觉行礼并散开,无人敢冒犯。
伏宿喜笑颜开,殷勤引她入内,“在,尊上在里头。夫人小心台阶。”
楚悠踏进装潢冷肃的议事阁。
琉璃灯勾勒出站在窗前的修长身影,身着冷峻威仪的帝主冕服。
他身后几步之外,有臣属战战兢兢叩地请罪。
“尊上明鉴,属下、属下当真是一时疏忽,并非有意玩忽职守……”
窗边身影忽而侧目。
楚悠站在门口,心道伏宿也太不会办事了,里面还有人就让她进来。
犹豫片刻,她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准备退出议事阁。
他冷漠吐出一字:“滚。”
叩地求饶的臣属一愣,连忙抹去额头的汗,连滚带爬起身,“谢尊上宽恕!”
转身时看见楚悠,他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有幸捡回一条小命。
“拜见夫人。”臣属深深行了一礼,心怀感激退了出去。
他一走,议事阁里便只剩两人了。
玄离缓步走来,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长眉微微皱起。
“天气渐凉,夜晚出门多添件衣服。”
他从乾坤袋内取了件月白披风,垂首为她披上,系带绑成漂亮齐整的结。
“这时候过来,有事找我?”
和苏蕴灵临别之际,不去与她话别,反而到了他这。自楚悠进殿,玄离一眼看穿她有事而来。
本着坦诚相待的原则,楚悠半点没隐瞒:“东方刚刚传音给蕴灵,说他治下的某座小城有人得了怪病。我想着,好久没去极西了,打算明天和蕴灵一起走。”
灯影下的白皙脸庞笑眼弯弯,踮起脚勾住脖颈,亲了亲他的唇角,“我过一阵子回来,会用千里音给你传音的。玄离,你不会阻拦吧?”
议事阁内静得可闻针落。
玄离不知自己用了何等毅力,才堪堪控制住神情,甚至逼出点浅笑。
“怎会。早日回来。”——
作者有话说:新增1500字剧情[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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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两心同(三)【7k营养液加更】 “阁……
十四洲以西, 横亘两界的昴江设了渡口,行人来往自如。
楚悠和苏蕴灵都是生平第一次与好友单独出远门,一路上雀跃飞扬, 从天南聊到海北。
此行除了她们,还有大黄和小白。
大黄奉玄离命令而来,负责赶走女主人身边可能存在的狐媚男子。
见到昔日和它争过宠的小白, 一狗一狐互相龇牙。
鸾鸟车架外流云如织,越往极西境东域魉城方向, 地面愈发绿意葱茏。
楚悠托着腮, 专注于看新买的话本,随手拍拍大黄的脑袋,敷衍道:“不许凶, 好好相处。”
小白发出得意的嗷嗷声,被苏蕴灵抱起,捏住它的尖嘴, “悠悠, 你打算何时回程?”
“没想好, 先游玩一阵子看看。”
“你独自同我出来, 尊上答应了?”
“对呀,他笑着答应的。”
“当真?”苏蕴灵讶然, 难以想象玄离这样好说话, 旋即为她由衷高兴,“从前你不在, 尊上执念至深, 做了许多偏激之举,那时我还担心,怕有朝一日你回来了, 会被囚于那座宫殿。如今见你们和睦,我很是欣喜。”
翻过书页的手指一顿,楚悠抬起头,“等一下,什么宫殿?”
没想到他准备的金笼子还不止一处。
忙于和小白隔空斗嘴的大黄僵住,急得嘤嘤叫起来。
“这……”苏蕴灵掩住唇,暗恼自己一时嘴快。她左顾右盼挑起垂帘,“已到过东域界碑,再有两个时辰便到魉城了。”
楚悠不吭声,抬手去挠苏蕴灵的腰肢。
“悠悠!饶了我罢……我说、我说……”
逼问出来,帝宫深处造有座华丽异常的囚宫后,她在心里悄悄记了玄离一笔。
*
极西境东域,魉城。
魉城北侧群山聚拢环绕,主城及附近延绵千里四季如春,秋日里繁花似锦。
刻有帝宫徽记的鸾鸟车架直直飞往名为溧水的小城。
溧水上空,坚固结界封锁城池,城门紧闭不开。
城门之外绿柳依依,白衣玉带的青年立于柳下,披了银白披风,乌发以玉冠束起,眉眼清俊沉静。身后跟着几位肃然沉稳的高境修者。
四只鸾鸟悠然啼鸣,停至结界前。
青年蓦然回首望来。
垂帘被白皙的手挑开,一道鹅黄身影利落跃下,笑盈盈看向他。
“东方,好久不见!”
另一道柔美身影随后走出,亦含笑和他问好。
东方忱久久怔愣,不知道这一趟楚悠竟会同来。
他下意识抿唇扬起笑,起先唇角不听使唤,好一会才顺利露出笑意。
“……楚姑娘,”声音微微滞涩,“苏姑娘,许久不见了。”
他从没想过,还能有和故人重逢的一日。
但此刻不是闲谈的时候,他面上不露半点,收敛情绪后,递去两件样式一致的披风。
“城中的怪病来得蹊跷,不知会不会传染,以防万一,还是穿上这个。”
披风银光粼粼,触感不似布料,更像是蛇蜕。
楚悠和苏蕴灵点头接过。
甫一入城,清冷萧瑟气氛扑面而来。街道上家家闭户,行人稀疏,个个神情仓皇。
在来之前东方忱已经通过玉简传音说明情况。
溧水城在一月前,开始有人腹痛。
起初只有四五人,次日城内过半的人都腹痛,随着时间推移,腹痛者腹部大如鼓,被撑得薄如蝉翼,肚腹鲜红脉络毕现。
一开始没有腹痛症状的人,至今也没有得这种怪病,看似不会传染,但城里没得病的人还是恐慌不已。
这病症来得急且怪,溧水城内的医师束手无策,便上报主城。
东方忱下令封城,并派了城主府里的医师去,还是无法医治。
故而求到了苏蕴灵这。
发病的人已经被聚集在城内最大的医堂。
刚跨入大门,里面就传来气若游丝的呻吟声。
大黄时刻护在楚悠面前,耳朵竖起,警惕观察四周。
医堂内入目都是人,庭院、廊下、屋内都置满了简易木床,医者来往其间,只能喂些聊胜于无的汤药给病患。
躺在木床上的,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肚腹隆起,宛如十月怀胎。
“悠悠,你们在门外等候,我先进去。”苏蕴灵拦下楚悠,柔美脸庞沉静肃然,取出面纱戴上后,解开最近的一位老者衣衫。
老者身躯本就干瘦,肚子诡异隆起,蜡黄皮肤的褶皱都被撑开,好似下一刻就要爆开。
哀哀呻吟的他睁着浑浊的眼,看见苏蕴灵,好似看见救命稻草,挣扎着去拉她垂落的衣袖。
“圣医……圣医……”
她常年在两界之间行医,五年前来过此地,救治过老者的邻里,他一眼就认出了苏蕴灵,泪簌簌涌出望向另一旁躺着的女子,“求您救救我家姑娘……她快活不成了……”
苏蕴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旁边木床上的女子唇色青紫,已经进气少出气多。
“老人家别急,我这就看看。”
她冷静查看女子状况,先召出净灵珠为她吊住一口气,随后探查有无魔气,又叫来城中医师,细细询问了病患们发病前的行踪、饮食等。
这些都无异常。
既不是魔物作祟,又不是这些外因所致。
那还能是什么?
她来回走动,不断用净灵珠为将死的病患续命。
楚悠在门外等候,久久望着那道忙碌身影,惊觉苏蕴灵已经成为了很有魄力的医者,不是当年需要她和林青良护着的灵山圣女了。
医堂内进展不佳,众人都焦心不已。
忽的,苏蕴灵看见某个小童的手腕内侧有枚浅淡至极的红点。
小到只有针尖般,如果不是非常仔细去看,难以察觉。
苏蕴灵立刻看了其余病患的手腕内侧,都有这样的红点,很小也很淡。
“圣医,您看出什么了吗?”身旁有医者轻声询问。
她放下病患的手,笃定道:“是蛊,他们被人下蛊了!”
究竟是什么蛊不得而知,但世上蛊虫都怕万蛊之王,只要能逼出他们体内的蛊虫,就有希望救治。
鸢戈擅蛊,所养的小红蛇就是万蛊之王。
她立刻传音,请求对方来一趟溧水城。
从玉京到溧水城需要横跨两界,加之溧水城偏远,日夜不息穿梭千里阵也要三日。
在她到来之前,苏蕴灵没日没夜待在医堂里,不断用净灵珠为病患们续命。
东方忱则着手开始查是何人如此猖獗,敢对满城的人下蛊。
已经入体的蛊虫没有传染性,楚悠帮着她打下手,给她送水送吃食,还有滋补养神的汤药,以免她消耗过度先倒下了。
不眠不休的三日转眼过去。
浓黑夜幕逐渐转为黛蓝,长夜将尽,星子寥落稀疏。
医堂里的病患都得到净灵珠救治,基本稳定下来,都沉沉睡去,不再痛苦呻-吟。
一同忙碌的医师和随侍们也都累极昏睡过去。
任劳任怨帮忙背抗病患的大黄也累得趴下睡在楚悠脚边。
苏蕴灵终于能暂时歇息一会,与楚悠席地坐在廊下。
楚悠给她带了甜酒酿,煨了两个蛋,还冒着热气。
两人一人一碗,挨坐着慢慢吃。
“好吃。”苏蕴灵小口喝着,热乎乎的酒酿入口,满身疲惫都被抚平了些,“悠悠,这些天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你才是最辛苦的。”楚悠用手帕擦去她额角的细汗。
“有你在,真好。”苏蕴灵柔柔浅笑,“算算行程,鸢戈姑娘约是午后到,等她来了,逼出蛊虫后我就安心了。”
碗勺轻轻碰撞,没一会,握瓷勺的手停住不动。
楚悠肩上一沉,侧目看去,温婉女子已沉沉睡去,黛眉浅蹙,哪怕是睡着也是忧心模样。
微冷夜风拂过檐下。
到底入秋了,虽魉城及四周气候如春,这样的昼夜交界时,还是有几分幽冷。
环顾四周,见无人醒着,楚悠也不好扰了旁人清梦。
她放下手里的酒酿,轻轻取走苏蕴灵手中的,一手从后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从前面环上,用垂落衣袖挡去幽冷夜风。
没一会,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拱到她膝头上。大黄蹲在她面前,为她挡风取暖。
“好大黄。”楚悠眉眼弯弯揉它的脑袋。
忙碌三日,她也是困极了,很快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几乎是转瞬间,她就昏睡了过去。
不多时,一道轻缓脚步声走近。
朦胧间楚悠似乎感受到苏蕴灵醒了,还讶异唤了声“尊上”。
犹带体温外袍盖在了身上,温热指尖抚过她困倦的眉眼。
紧接着腰间一紧,两条手臂将她稳稳抱起。
楚悠费力地睁开眼,昏沉视线里,只见线条分明的冷白下颌。
“玄离……”她下意识喃喃。
长夜隐去,一缕天光破晓。
抱着她的人手臂收紧,轻缓道:“睡吧。”
楚悠一头埋在他怀中,昏天黑地睡了过去。
*
“……多谢圣医,救我一家老小的性命,今生愿当牛做马回报!”
“圣医仁德,老朽永世不忘啊……”
“圣医……”
感恩的、赞美的话语隔着庭院,又透过门窗,隐隐传入纱帐垂落的床榻。
楚悠揉着眼睛坐起身,拨开纱帐一看,见这是东方忱让医堂空余出来,给苏蕴灵和她休息的屋舍。
不过这几日太忙了,根本没来这睡过。
床榻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新的,看着便昂贵,风格样式都很像她在玉京用过的。
她下榻穿鞋,暗自嘀咕是谁如此心细布置。
大黄趴在脚榻上呼呼大睡。
不过,昨晚似乎是在廊下睡着了……谁将她带回这的?难道是大黄?
楚悠哈欠连天走到桌边,打算喝杯冷茶醒神,身后一摸,摸到个食盒。
“嗯?”里面竟装了午饭,都是她爱吃的菜色。
盯着看了半响,楚悠蓦然想起昨夜那昏沉一瞥。
竟然是他来了。从玉京到溧水城,数万里之遥,只为见短暂一面。
*
医堂里一扫之前的死气沉沉。
病患们伸长脖子,等待着救治。
面容冷淡的黑衣姑娘指间缠绕一条小红蛇,在他们腹部咬上一口,紧接着慈悲的圣医以净灵珠相救。
不多时,病患们就吐出发黑发紫的污血,鼓胀的腹部迅速瘪下去。
医师们不停熬制祛除余毒的汤药,喂他们喝下。
楚悠三两下吃完玄离留下的饭食,推门出来也没看见他,走到满是人的庭院里,也没看见。
鸢戈眼尖看见她,越过几人唤道:“夫人。”
“鸢戈,”她带着大黄,小心避开人走来,“他走了吗?”
鸢戈点头:“玉京事忙,尊上将夫人送回房中就离开了。有尊上在,我得以早了半日过来。”
两界来往三日,他千里迢迢来,为她留下饭就走了。
楚悠的心好似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陷下去一小块。
“蕴灵,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苏蕴灵环视一圈,柔声道:“已救治了过半的人,劳烦悠悠帮着喂他们祛除余毒的汤药……”
“圣医……!我受不住了,疼啊……疼……真的快疼死了!”
一声凄厉哀呼响起,不远处一男子滚落在地,托着肿大腹部,面上涕泪横流,踉踉跄跄朝着苏蕴灵奔来。
楚悠一个箭步挡在苏蕴灵身前,把男子拦住,“这位朋友,你再忍耐一下……”
“呃啊啊啊——!!”
他蓦然惨叫,声音戛然而止,五官像被人狠狠揉在一起,痛苦万分呕出大口鲜血。
刺目的鲜红喷了楚悠满手。
“嘤嘤!”大黄抵着她的腿往后推。
“楚姑娘!”与此同时,一只手瞬间带着她往后撤,避免被血溅了满身。
那男子好似破了的口袋,血争先恐后从口鼻涌出。
不过须臾间,人就从抽搐变成瘫软。
地面鲜血横流,不知是否眼花,楚悠好似看见里头有米粒大的、像红珠的东西。
再定睛去看,地上便只有血泊。
楚悠被这人的惨状惊了一下,回头一看,发现带她避开的人是东方忱。
他同样面带倦容,为了查清幕后之人奔波了多日。压着怒气让修者们把剩余的、还没医治的病患看牢。
“夫人!”
鸢戈即刻就要去查看楚悠的手,被苏蕴灵肃然拦下。
“先等等……这蛊蹊跷,吐出来的血颜色不对,都避开不要碰!”苏蕴灵心跳如擂,强行镇定让人都散开,又让侍者端来干净水盆。
等楚悠的手完全洗净,不留一点血污,苏蕴灵急忙捉住她的手腕,一遍又一遍低头查看。
见连日镇静的苏蕴灵完全失了方寸,楚悠握住她发颤的手,弯起眼眸, “没事的蕴灵,你说过已经寄生的蛊虫,不会寄生的另一人身上。”
“世上蛊虫都如此,可这种我从未见过……”苏蕴灵怕极了她出什么事,足足检查了十多次。
雪白手腕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所有人高悬的心才重重落地。
苏蕴灵缓了会,继续给病患医治,但说什么也不准楚悠再帮忙。
拗不过她强硬的态度,楚悠只好和东方忱候在一侧,等她们忙完。
其间,又有数十个病患没能挺住,忽然大口吐血而亡。
楚悠不忍再看,“东方,你这边查出结果了吗?”
东方忱的视线落在她垂落的手腕上,心底总莫名不安,“我的下属在一口废置的水井深处捞出了这个。”
一位修者以托盘呈上枚巴掌大、通体漆黑的玉盅。
“这是蛊盅,以玄玉所制,这种玉极为寒凉,只产自深海。但下蛊的人杳无音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揉了揉眉心,“我会让人顺着玄玉这条线,继续查下去。但养蛊用的不是玄玉便是炎玉,范围太大不好查。”
楚悠望着庭院里来往忙碌的人,沉思片刻道:“他们开始腹痛是在一个月前,那时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大事吗?”
“不同寻常的?”东方微微皱眉,“那时南境忽然异动,方修永现身与尊上斗法,十四洲内都以为要开战了,极西境内各城的城主受召赶往方丈海前,我分身乏术,没怎么留意魉城的情况……”
说至最后,他面色微变。
楚悠与东方忱对视一眼,都想到一块去了。
“我会将此事呈给尊上。但……方丈海与溧水城相隔甚远,这里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城池,要真是方家那老王八指使的,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次相见,昔日好友已经不是记忆里,意气风发的恣意少年郎君。
听见这句“老王八”,眼前的青年无端和第一次相见,躺在花树上的少年重合。
楚悠噗哧笑出声,“你都说了是老王八,人怎么知道王八在想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他打什么算盘,现在大部分的人都要治好了,他想做的都会落空。”
“楚姑娘说得对,人哪知道王八在想什么。”东方忱靠着廊柱,唇角扬起,露出尖尖虎牙。
日光晴好,风也舒然。
看着两步之外,明眸皓齿的姑娘,心倏地柔软松快。
时间忽的慢下来,似青山下的溪流,潺潺轻淌。
自从父亲十多年前病逝,他担起城主一职,身后系了万万人安危后,东方忱很久没有能停下来喘口气的机会。
昔日在圣渊宫陪同出游的日子好似就在昨天,东方忱笑道:“还记得我们曾经约好的吗?”
“记得。”楚悠莞尔笑道,“我这趟本来就是专程来玩的。玩几日,就准备玉京了。”
他眸光清亮如星子,笑意漾开,“愿为向导。”
“吼!”大黄忽然蹿到两人中间,对着东方忱龇牙咧嘴,又用身子使劲挤楚悠,把她往旁边推。
“大、黄。”楚悠揪住它的后颈,“再这样我要揍你了。”
“……嘤嘤。”明明是主上交代的任务。
大黄的小脑瓜子很快分析出利弊。
山高皇帝远,不听话,现在就会挨揍。它瞬间换了一张谄媚嘴脸,耳朵往后背,尾巴东摇西晃,也不拦人了。
看它变脸如翻书,东方忱以拳抵唇,连咳几声才把笑压下。
*
溧水城一事了结,共有上千人中蛊,十七人死于蛊毒。
苏蕴灵足足歇了三日才缓过神。
城内的人都感念苏蕴灵楚悠以及鸢戈等人的救命之恩,请示了东方忱后,溧水城管事置办盛宴答谢。
东方忱推掉大部分不重要的事务,尽职尽责当起向导。
筵席结束后月上中天,圆月似银盘。
今日恰好逢每月十五的灯市,溧水城的街市被各色花灯映得亮堂堂。
楚悠提出想去逛逛,鸢戈自然是跟着她一起的,东方忱欣然同往。
苏蕴灵在筵席上喝了几杯,面上飞红,便先回去休息了。
三人一狗出行。
因着先前解毒的时,溧水城里无人不识他们,为避免被人们围着感谢,三人戴上面具,连大黄都被迫改头换面,幻形变成了一条白狗。
一路逛去,楚悠买到喜欢的兔儿灯,让大黄叼着走。
三人不时闲聊,几乎是东方忱和楚悠在说,鸢戈静静听,偶尔应一句。
不知是否错觉,她总觉得有道视线盯着,可回身时只见拥挤人潮。
“嫩豆花——嫩豆花——”
一旁的小摊卖力吆喝着,摊前聚了不少人。
楚悠和鸢戈不约而同把视线投向那边。
东方忱的余光注意到,含笑道:“这家味道不错,我前几日路过买了一碗。楚姑娘和鸢戈姑娘在此稍候,我去买来。”
高挑身影越过街市,排到了队伍后。
鸢戈提一盏八角琉璃灯,说让等,就静静站在树下等候。
楚悠看她面色冷淡,目光却一直盯着小摊的模样,不由唇角弯弯。
正想打趣她一下,一道身影风似的从不远处掠过。
那人面目普通且矮小,手里攥个锦袋,游鱼般拨开人群。
这种人群拥挤的时候,街市上最多浑水摸鱼之徒。
果然,那男子身后,有个文弱书生挣扎着往前挤,脸涨得通红,“有贼!快、快拦住贼人!”
楚悠瞥了眼地面,随手抄起颗石头,瞄准抛出。
“啪”一声,正中贼人膝盖窝。
他惊叫一声跌倒,很快又爬起还想跑。
楚悠没给机会,三两步冲过去,踩住他攥锦袋的手腕。
“姑奶奶、姑奶奶饶命……我一时鬼迷心窍了!”他换脸极快,见是惹不起的人,立刻挤出眼泪哭求。
如此作态,一看就是惯犯。
楚悠脚下稍用力,踩得咯吱一声才松开。
矮小男子惨叫,捂着骨裂的手连滚带爬逃开。
文弱书生气喘吁吁拨开人群挤来,还没喘匀气看清情况,就见熟悉的锦袋抛来。
他手忙脚乱接住,这才看清帮忙的好心人是个姑娘。
发髻上绑藕荷色飘带,面上覆兔儿面具,手中提着兔儿灯,声音清凌凌的:“贴身放好,人多的时候贼也多。”
“在下谢过。”他深深作揖,对这样仗义的人心生好感,瞧见自己手里随手买的灯也是兔儿灯,便朝她递去,耳根微红道,“姑娘定是喜欢兔子,这灯赠予姑娘,以示谢意。”
见那盏兔儿灯憨态可掬,楚悠爽快去接。
“十五月圆夜,男女常以赠灯以示爱慕。”一只指骨修长的手握住楚悠的肩头,她身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个身量修长,俊美矜贵的男子,正笑盈盈瞧着他。
他分明是含笑的,书生却有种被缰绳勒住脖颈的窒息感。
“阁下给我的夫人赠灯,出于何意?”——
作者有话说:男鬼出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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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两心同(四)【修】 蓄意勾引……
书生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匆忙作揖,向来流利的口舌笨拙起来。
危险临近时,人会自发不寒而栗。他连道两声冒犯后, 好似见了恶鬼般仓皇逃离。
楚悠抬眼看向身旁。
青年身着雀蓝直裰,腰间悬一枚白玉佩,乌发以金冠半束。他亦垂眼看来, 街市灯影交映,衬得他容色极盛。
有段日子没见, 骤然看见他, 心尖好似被绒毛拨弄了一下。她嗔了一眼,“刚刚为什么要吓唬人?”
见她记挂旁人,玄离指骨捏紧, 面上笑吟吟:“我只同他说了两句话,怎能叫吓唬?”
若不是约法三章在前,他必拧断那人的手。
楚悠没揭穿, 想起今夜逛灯市, 时常感受到一道视线, 面具后的眼睛弯弯, 打趣道:“你怎么在这,该不会今天晚上一直在背后跟着我吧?”
“怎会。”他面不改色, “只是恰巧遇见。”
她憋住笑, 故意轻飘飘道:“既然是偶遇,那你原本该做什么, 就做什么去吧。”
楚悠三两步回到树下, 挽起鸢戈的手,牵上大黄有说有笑地走了。
两道衣袂飘飘的身影没入人群。
站在一旁当透明人的伏宿忍不住沮丧叹气,他专程而来, 还没来得及和鸢戈打过招呼呢。
他小声嘀咕:“尊上,您就不能哄哄夫人吗?”
玄离漠然瞥去一眼。
伏宿顺从闭嘴,做了个拉紧的动作。
卖嫩豆花的小摊热闹非凡,东方忱好不容易买到两碗,从人群中跻身出来,就见楚悠鸢戈已经走了。
一转身,对上双幽紫眼眸。
即便不说他也大致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无非是玄离惹恼了楚悠。
东方忱笑容满面递去一碗嫩豆花:“尊上可要尝尝?这家味道不错。”
玄离瞥了眼他手里提的兔儿灯,神色愈发冷然,径直掠过东方忱,随楚悠离开的方向而去。
“这个看着好,我尝尝。”伏宿端走嫩豆花,并拍了拍他的肩,“尊上对谁都这样,别往心里去。”
“我明白。”东方忱也不恼,端着剩下那碗嫩豆花,边吃边走,与伏宿慢悠悠跟上。
他很能理解玄离。
楚悠太像灿烂的光,任谁看了都会生出追逐之意、独占之心。
几人陆续跟上。
便成了楚悠拉着鸢戈走在最前头,玄离紧随而至,伏宿和东方忱不紧不慢跟着。
难以忽视的视线持续盯着鸢戈被挽住的那只手。
她坚持了一刻钟,最终熬不住如芒在背之感,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夫人,伏宿来了,我有事要找他。”
“伏宿也来了?”楚悠松开手往后看,只见如影随形的玄离,将视线挡得严实。
鸢戈适时向后退开,他上前一步,神态自若与楚悠并肩而行。
身后的三人一狗默契落后几步,保持距离。
鸢戈今日被楚悠打扮得满身桃粉色,小辫上簪满亮晶晶的首饰。
伏宿看得发愣:“鸢戈,你今日真……”
“我的豆花在哪?”乌黑冷淡的瞳仁定定看两人手里的嫩豆花。
东方微微挑眉,伸出手指,沉默指指伏宿手里的。
他瞬间跳脚:“哎!东方,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东方忱又吃了一口,悠然道:“我没说给你,是你自己拿过去的。”
“我就吃了一口,你看……”伏宿试探性递去。
盘在小辫上的小红蛇吐出信子,发出威胁的嘶嘶声。鸢戈不接,冷淡走开了。
“鸢戈,鸢戈,我再给你买一碗……”伏宿连声喊道,一手牵大黄,一手推走东方忱,“尊上,属下先行一步,就不打搅您和夫人了。”
身后顿时清净了。
十五灯会,街市上佳偶眷侣颇多,都是相携出游。
靛蓝宽袖垂落,与藕荷色纱袖紧挨。
温热手指探来,握住楚悠的指尖。
纤白手指主动勾住他,指尖勾着指尖,她轻轻晃动几下,忽然想起件往事,心里悄悄冒出坏水,“你刚刚说,十五月夜送灯有表示爱慕的意思?”
玄离顺势挤入指缝,宽袖掩去一对十指相扣的手,“嗯。”
“之前上元节,鳌灯塌了那夜,我也送了你一盏灯,你为什么要接?”
玄离自然记得此事。
那时她带着东方忱出了幽都城,随季凡等人回了中境玉京。而他当时为了一味灵药踏足帝宫,取到药后,鬼使神差用术法催眠方家修者,问到了楚悠在玄武大街,等反应过来他人已经到那了。
眼见鳌灯倾倒,她推开一个小童,将要被碎木砸中之际,他上前把人救了。她没认出来,反而送他一盏灯当谢礼。然后,他便接了。
现在想来,那味药可有可无,只是下意识寻一个去玉京的理由。
他握紧了掌心的手,“你送的,为何不接?”
楚悠哼笑两声,刻意模仿语调道:“我还记得,在离开幽都之前,有人说——来日再见,我必……”
“悠悠,是我错了,不该暗中跟着你。”玄离平静而迅速地阻止她翻旧账,“只是见你玩得高兴,这才没打扰。”
一直憋着的笑意终于忍不住,她扑哧笑出声,另一只手也挽上他,整个人贴靠过去。
明明就是小心眼,提防她身边的一切男子,偏要说得道貌岸然。
玄离搂住笑到轻颤的她,微微挑眉:“好玩?”
面具后的眼眸弯弯,“嗯,好玩。”
长街往前,一条长河横亘溧水城,桥上桥下河岸边都聚满行人,正在放祈福孔明灯。
河水潺潺倒映满天灯影。
楚悠仰头遥望,点点暖光落入眼中。
玄离朝最近的售灯小贩递去灵石,“两盏。”
小贩碰上阔绰主顾,笑得见牙不见眼,挑出两盏做工最好的,“恭祝郎君与夫人年年岁岁,长久相伴!”
玄离微一挑眉,又抛了袋灵石过去。
小贩喜得昏头转向,搜肠刮肚把这辈子听过的吉利话哐哐往外倒。
楚悠见他饶有趣味站在原地,像是准备听完的样子,面具后的脸几乎要烧起来。
“走了,走了!”她握住玄离的手,连拖带拽逃到河岸边。
河岸垂柳成荫,皎洁月色与灯市的光被遮了大半。
玄离不疾不徐跟上她的步子,嗓音含笑:“怎么跑这样急?”
楚悠白了他一眼,取了面具,面上薄红还没完全褪去。她取过一盏孔明灯,“怎么买两盏?你也要放?”
“嗯。”玄离弹出一点灵光,两人手里的灯应声点亮。
楚悠满眼惊诧。
在印象里,玄离可是让别人求神拜佛不如拜他的性子,从不信奉忌惮神鬼。从前在东陵城过邀月节,她挂祈福带,他丁点兴趣都没有。
“觉得奇怪?”他率先送出手里的灯。
灵力托着它,随风送了一程,越升越高。
“有一点,你以前不信这些的。”楚悠也松开手,趁孔明灯上升,闭眼许了个愿。
所求不多,一愿亲友平安,二愿年年岁岁与身边的人常伴。
孔明灯悠悠升起,柔和灯光映出闭眼的宁静脸庞。
玄离静静注视。
他从前不信神鬼,对世人叩拜神鬼、祈福祈愿的行为嗤之以鼻。
自身足够强大,想要什么唾手可得,何须求神?
直到她走后,寻遍茫茫世间也没有一丝踪迹,在最恍惚难熬时,他也曾踏入供奉神明的庙宇,虔诚相求。
在穷尽手段也无法如愿时,求神拜佛便成了唯一的出路。
并非相信神明会指点迷津,只是在无边绝望中,求一点浅薄的寄托。
玄离微微扬手,灵光同样托着楚悠的孔明灯飞起。
两盏灯一同隐入万千灯海。
*
楚悠一行人住在溧水城管事安排好的清幽庭院。
从东方忱口中得知帝主带着伏宿来了,管事迅速腾出新的院落给伏宿入住。
至于帝主,他理所应当认为是和夫人住在一起的。
于是,等灯市散后,楚悠回到暂住的院落,玄离很自然地跟进来。
看在他来回奔波两趟玉京至溧水城的份上,她勉强把人留下了。
楚悠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擦拭发丝。
玄离默然站在榻前,抽走布巾为她绞干湿发。
修长手指细致梳理,扯得发根微微发痒。
“若我不阻拦,你是否会接他的灯?”
布巾与发丝摩擦,发出细微动静,听得楚悠大脑放空时,忽然听见玄离以非常随意的语气,抛出了这个问题。
好像只是随口一提。
她一时没转过弯,下意识跟着问:“谁的灯?”
“那个书生。”
几缕发丝垂落,掩去楚悠忍住没笑出声的表情。
“萍水相逢,我帮了他,送我一盏灯就是顺手的事,以后又不会再碰面。”她眉眼弯弯,语调轻快,“多亏你提,不然我还忘了呢。”
玄离险些失了分寸拽疼她,手指松开发丝,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垂眼看去,罗汉榻上的人笑意盈盈,一身素衣,乌发垂落,临窗倚靠着。
“是么?”他扔开布巾,隔着散落乌发,一手握住纤瘦肩头,面含浅笑俯身垂首。
他眼睛生得极好,浅笑时眼尾微扬,眸光流转似潋滟清光照于碧波。
距离极近,两道温热气息隔着一寸距离似有似无缠绕。
幽紫瞳仁沉沉,仿佛能引人沉陷。
楚悠的睫毛颤了颤。
最后一寸距离趋近于无时,她下意识闭眼,温热事物擦过她的唇角。
然而,那是玄离的指腹,他指尖捻着一根粘在她唇上的发丝,随后含笑直起身,抚顺了她的长发。
“以为我要做什么?”他笑意盎然,姿态尤其可恶,“去沐浴了,你倦了就先睡。”
出门前,他以灵力点燃了房中的安神香。
楚悠坐在罗汉榻上发愣,一直到他出去都没回过神。
发了好一会呆,她轻轻抚上唇,小声嘟囔:“又勾引我。”——
作者有话说:本章小修
男鬼化身狐狸精勾引老婆[垂耳兔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