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的水汽从加湿器的出口喷涌而上，在茶几上形成一团迷雾空间。
小叶退后两步，和朝歌一起欣赏。
这儿依旧是优雅的病房会客区，沙发干净，地毯整洁，钢制小推车就在一旁，电视机正在播报礼台综合新闻。
“……半月前突发的大规模停电事故，影响仍在持续，全市部分功能暂处低科技运行状态，第七科技园将暂缓启用。”
看起来一切都安宁祥和。
“这样就好了。”
他收拾好加湿器的包装盒，抱在怀里站起身，面向朝歌：“异味我已经用浓茶水掩盖了一遍，到时候就说是推车翻倒所致，至于推车上的电灼烧痕迹……也不用事事都解释清楚。”
朝歌坐在病房外等他丢掉包装盒。他回来时推来一辆智能轮椅。
“大小姐，我带您去外面散步吧，等新病房收拾妥当，您再回来休息。”
凉亭、林荫、发出细密流水声的山水石景，让人在其中感受被自然环抱的宁静。
庭院处在四幢住院楼中间，但通过大楼外侧的漫反射组合基座，保证了庭院内充足的阳光。
朝歌仰头望去，四方天空中的飞行船尤为醒目。
和她刚刚透过窗口看到的不同，这次驶过的飞行船大了不少，没有降雨预告显示屏，外观配色更新锐华丽。
飞行船的底部，竟然吊装着一艘游艇样式的真正的船体。玻璃窗格中灯火明亮，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有不少人在。
她消遣着想，若是针对四面遮挡的庭院内的敌人，在这艘飞行船上架一把狙击枪，那还真是极好的。
“那是？”
小叶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答道：“那是观光会所一体的豪华飞行船，要达到一定的消费额度才能预定。即便如此，也天天都有人在里面举办派对呢。”
“这样啊，我能订吗？”
小叶笑道：“当然可以，我这就安排，大小姐想订哪一天？”
“哪一天？我不是大小姐么，先定它一个月。”
小叶愣了愣，片刻后才应道：“好。”
二人继续观赏着庭院的喷泉、草木，一直行到一处无人的林荫下，远离了喧嚣和嬉闹。
朝歌按停轮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他。
“说吧，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小叶有些奇怪地眨了下眼：“大小姐指的什么？”
“第二个加湿器。”朝歌拿起那杯要求他跨越城区去买的奶茶，原本是为了调他离开。但此时为了表示信任，她认真地吸了口。
“我只让你买一个加湿器回来，你为什么会准备一模一样的第二个？”
他就好像事先预料她提出的购买要求别有用意，甚至预想到会有损坏，所以才会准备充分。并且在撞见她审讯威逼崔荣后的狼藉场面，也没有露出多少惊讶。
而是平静地接下了收拾残局的任务。
他做得很好，没有引起医院的怀疑，没有惊动任何人，帮她达成了换病房的目的。
哪怕是灰雀，都不可能在她什么都没说的情况下，做到这个地步。
当然，那是因为灰雀和她初次合作……
等等，难道，小叶帮她善后——已经不止一次？
并且是帮她朝歌，不是那位温柔善良的崔大小姐。
“因为我是您的助理啊，”小叶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我的薪水、福利都系在您身上，当然要尽心尽力为您服务。”
“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是的。”
朝歌伸出手，小叶意会接过，扶她起身。
她手腕一翻，牢牢握住他的手腕。
“我的轮回能力是什么？”
五指之中，小叶的脉搏清晰可感。
而她在极近的空间内，与他对视。他脸部肌肉的每一次颤动，她都尽收眼底。
小叶瞳孔微微放大，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抱歉，唯独这个我即便知晓，也不能和您说。”
他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闪避她的靠近。似乎她们原本就这般亲密……或者，他知道她在通过脉搏和瞳孔测谎。
和这种聪明人说话，她反而不能像对待崔荣一样粗暴了。
朝歌温和一笑：“为什么？”
“轮回能力来源于轮回转世。不管是生下来就有，还是后天觉醒。无一例外都伴随着前几世的经验记忆……失忆同时代表您失去轮回能力。”
“之所以不提点您，则是因为您去过封神战场。那里是一切轮回的起源之地，或许您已经脱胎换骨，获得了新的力量。我们不能扰乱您的认知。”
脉搏平稳，瞳孔正常。
他没有说谎，并不是为了激她回忆才说这番话。
小叶又开口道：“上午您见到的人中……崔瑾少爷不是轮回者，崔珊小姐的轮回为‘心灵收束’。”
“她说出来的话可以引导人脑中碎片的思维，我听说一到期末，好多同学找她帮忙整理脑中刚背下来的必考重点。”
崔瑾竟然不是轮回者！这就是他虽然排序为“大哥”，地位看起来不如大家口中那位大小姐的原因吗？
而崔珊居然可以心理暗示！
朝歌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上午的对话，崔珊并没有直接对她说“你要想起来”之类的话。
“可惜以崔珊小姐的轮回等级，她影响不了您的思维，无法帮助您恢复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
难怪崔珊明明是策划“楚门的世界”的主谋，却没有直接对她使用轮回能力。
朝歌猛然停下持续思考的思维，握着小叶手腕的五指微微缩紧。
……不知何时，她已经顺着小叶给的思路开始进行推理。
虽然这些情报，是她当前切实所需，可在她问询之前，小叶又一次预料到了。
在过去一年里，她竟然让人了解到这个程度吗？
她现在已经确定自己没有穿越，失去这一年记忆的就是她本人。但记忆并不影响性情和做事风格。
按照她的性情和做事风格，她只会让绝对安全的人知道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
那么，小叶对她而言，是安全的人吗？
他叫她“大小姐”，显然在听从崔珊的吩咐，合伙演她。可矛盾的地方在于，他又没有将她审讯崔荣的事及时汇报，反而事事为她考虑，在尽可能地提点她。
真是个让人费解的少年。
朝歌知道，之所以如此迷惑，是因为没有记忆，她现在完全不了解小叶。
但好在她了解自己，了解自己挑搭档的水平。
她轻轻松开了手。
小叶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手腕，又看了看她。
朝歌轻快地走了两步，示意自己并不需要人扶，随后转过身：“小叶，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去哪儿吗？”
小叶几乎不用思考就回答：“虽然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暂时不能离开医院，但这里也有您想去的地方。”
他开始走在前面带路，朝歌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身后是托着奶茶、自动行驶的智能轮椅。
他来到庭院的尽头，找到电梯间。
按住下降键不放，电梯开始在没有指定楼层的情况下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了地下某层不动了。
门打开，是一片亮白的长廊。地面与墙壁都是白色的特制地瓷砖，反射着头顶的灯光，让整个空间仿佛科幻电影的隧道。
小叶随意地推开一间房门，走到角落的操控室，扬手示意朝歌坐到屋子中央的长桌边。
朝歌莫名其妙地照做，眼前一花，长桌尽头突然坐了另一个女子。
她穿着某种作战部队的制服，姿态看起来像个教官，浑身带着淡淡的光。
朝歌因为修改过文阿姨的模型，看得出她不是真人，而是全息投影。
但眼前的投影效果比起婚礼上的强了不止百倍，换普通人，一时之间很难识别出来。
不等她问询，小叶出声提醒：“开始了。”
长桌桌面两边突然分别出现同样的枪械零件。
教官直接起手开始组装。
朝歌用了一秒钟思考，大小姐会不会组装枪械，她该怎么演？
但应对紧迫情况的本能占了上风，她毫不犹豫地伸手……摸到了实体。
怎么回事？枪械应该也是全息投影啊？
两秒的差距，教官手中的枪已经初具形态。
朝歌压下眉头，飞快上手，零件咬合的脆响唤醒她最熟悉的记忆。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当最后上膛完毕，她果断瞄准教官，“砰”地开枪。
教官手里对准她的枪缓缓落在桌面，全息子弹穿过她的额头，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重新坐好，露出标准的结算微笑。
“第30815号学员，你的反应速度已通过初级考核。”
朝歌坐在原地没动，她喘着气，细细地回忆，似乎这一切和崔珊提过的“异世界空间战场”很像。
“全息实体战场，由物质系和空间系的轮回者辅助光学科学园合力制造，与真正的空间战场有七八分相似。”小叶果然如是解释。
“据我所知，在封神战争入场券一年争夺期内，礼台市会随机生成各种空间战场，你可以理解为游戏的副本。”
“轮回者们在其中进行战斗，提升轮回能力。”
朝歌缓慢睁大眼：“也就是说，轮回者的能力并不会一成不变。反而可以通过空间战场升级，变得越来越强。”
下一秒她接着问：“崔承序就因为这个得到了多种轮回能力吗？”
小叶微怔，片刻后答道：“‘崔承序’？……本家承字辈的高级轮回者吗？我虽然不知道他具体的能力是什么。但轮回能力，每个人只有一个。”
“因为人无法承载两个不同的灵魂。”
“转世轮回的灵魂携带了大量知识和经验，这些信息尚且还需要轮回者自身，通过学习和实践去消化。如果有两个灵魂，那大概会先争夺人体的控制权吧？”
朝歌的五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桌沿。
崔承序的能力只有一个！
如果时间回溯是和因果有关的技能，那么他之所以能瞬移……是不是因为他曾经提前在高铁车顶踩点？
只要在每个地方都站过一次，他就可以单独把自己回溯到那个时间的状态。
就像看视频拖动进度条一样？
这就是他能把灰雀回溯在身前挡下子弹的原因？他把灰雀的进度条拖回了被他抓在手里的状态。
……真是个极恐怖的能力，而且应用广泛。
朝歌情不自禁地感叹：“他生来就这么强吗？”
小叶没有作答，朝歌想来他身为普通人，没有与轮回者对战过，自然无法感受到其中巨大的差距。便也没有探究。
“您……已经很努力了。”
朝歌一愣，掉转头看去，小叶已经垂下眼，似乎意识到失言，手里胡乱忙活。
她笑了，形势或许没有她想得那么坏，她说不准可以重新拥有伙伴。
她起身走向他：“唉，小叶，我现在对于失去的记忆越来越有兴趣了，你确定我真的不能离开医院吗？”
*
十分钟后，朝歌套了件风衣，就站在医院大门外。
她带上墨镜，扫视周围，毫不费力地注意到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旅行suv——车窗贴了防窥，非常标准的盯梢车辆。
或许崔珊已经接到了消息，正在赶过来？
她随意地等着出租车在停车点走走停停好几辆，随机拉着小叶坐上一辆刚刚下了客人的出租车。
她和司机道：“出发，地点他会告诉你。”
车很快离开医院门口，朝歌习惯性地借着后视镜观察了一下司机。
四十多岁，中年男人平均长相，头发稀疏，衣领整洁，带着手套，有些洁癖。
此时小叶已经说完了地址。她正欲观察那辆suv跟上来没有，眼角处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朝歌缓缓转过头，车窗上，倾斜着反倒影出她的身影……但同时，有一根烛台，正在她与车窗之间摇曳燃烧。
她的眉头逐渐紧锁，视线里，整个车厢内部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没有蜡烛，更不可能有烛光。
这是怎么回事？
她回正头，忽然发现，司机似乎看了她一眼。
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再次脱离了人类层面，和她在高铁上感受到的一样诡异。
“你走错路了。”
副驾上的小叶突然对司机说道。
但司机并没有调转车头，而是继续带着她们，在黄昏的光晕中，穿过“第七科技园”的路标门牌，进入了宽敞无人的车道。
车道两旁犹如路灯一般，站着两排黑衣人，戴着夜视镜，手持冲锋枪，瞄准出租车。
他们好似复制粘贴的代码，无穷无尽地延伸至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