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进来递话时, 皇帝的三个心腹重臣刚退出去,皇帝坐在勤政殿中,拧拧眉心, 正在为江东巡盐道一事费心。
新科状元进了户部,榜眼入工部, 探花刚刚进吏部。
剩下的人里,大多都已经进入三省六部, 但要巡盐查账,事涉各州府的税务账目, 总要选个清廉、忠心、最得力的。
裴珩思来想去忘记了时间,等到进宝提醒, 才叫等在外头的小太监进来回话。
知晓公主府内发生的事, 顿时将桌上的这团乱麻抛到脑后。
“程远,快去备马车, 朕要出宫。”
他巡盐之事定在明年春天, 眼下筛选官员只是提前筹备, 可府中之事,他再不紧着点,月栀就要被梁璋哄去了。
坐在出宫的马车里,裴珩心急如焚, 忽然就体会到当年母后看贵妃时,轻蔑眼神中带着的忌恨与敌视。
“区区一个妾室, 竟敢爬到本宫头上来?如今皇上满心满眼都是她, 事事听她挑唆, 哪里还记得有本宫这个发妻。”
那时他年纪小,不懂得母后在与贵妃争什么。
事情轮到自己身上,才感到这种珍视之物会在一瞬之间被人抢走的恐惧感。
月栀对梁璋并非全无感情, 甚至自己与月栀男女相悦的起点也起始于他们二人相对互作的情诗。
这君子若是老实本分没坏心,倒也构不成威胁,可他忘了月栀不是个全然乖顺的人,她也有真性情,若与梁璋私下碰面,两人简单说上几句,他就全完了。
与她相伴一生,彼此相知相爱的美梦,连带着她对他作为弟弟的信任,全都会烟消云散。
裴珩愤恨起来。
他合该用点手段收拾了梁璋,怎能容许此人继续留在公主府上,窥视他的月栀。
“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厉声催促。
驾马的侍卫将马鞭甩了又甩,京城的暗夜里,唯有这辆马车在道路上畅行无阻,直达公主府侧门外。
府中看似寂静无声,实则人人都提着一颗心,有人等在侧门后恭迎皇帝,有人远远的围在那小院外,交头接耳的想主意,被月栀遣到院门外的婳春,急的直叹气。
院门开着一道缝,谁也不敢透过那缝隙去看里头发生了什么。
办事不力,惹怒皇上是死,违背公主的命令,惹怒皇上还是死。
众人就这么战战兢兢的等着,看天上云卷云舒,月光亮了又暗,直到微风吹散云彩,明亮的月光照的瓦上霜一片雪白。
夜阑人静,房中未点烛火,只女子一身淡淡的栀子香与男人身上的酒香交缠酝酿,氤氲一室暖香。
月栀柔柔依偎在他怀中,指尖勾着他腰间的珍珠玉带。
那是大婚前一天,被她作为还礼赠给驸马的贴身物件,前几日未摸到他戴在身上,还以为被珍藏了起来,今日升官倒是带在身上了。
她心中微甜,声线糯软道:“驸马今日高兴,喝了这么些酒,还能圆/房吗?”
梁璋身躯骤然一僵。
他怎会没想过圆房的事,可是未请奏皇上就与公主接触,被皇上知晓,怕是要怪罪于他。
心中理智绷着,可怀中温软馨香是他埋藏心底、不敢触及的妄念,原只想远远的望着她就好,可她就像与他心有灵犀一般,眼下真真切切的靠在他怀里,发顶的栀子香钻入鼻息,轻易便焚毁了他的理智。
他们是君臣,也是夫妻,若以君臣之礼论,他自是不该轻举妄动,但以夫妻之礼论……合该顺从她的心意。
“我可以。”他声音哑的,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怀中人羞涩低眸,那脸颊升起的一片红云落在他眼中,像火星落尽干草堆,瞬间点燃了他所有压抑的渴求。
这样美的人儿,这样好的性子,如此高贵皎洁的人为他走下莲台,落入凡间,他怎会不为之心动,怎会不想得到她?
男人喉结滚动,手臂猛地收紧,将那截细腰箍向自己,将她更深地按向自己。
他关起半扇门,正要将人抱进屋里,却见她在他臂弯下羞涩的仰起脸,闭目等待,放平紊乱的呼吸,唇瓣微启,是女儿家无言的邀请。
只为这一刻的深情爱重,他愿为她一世守身守心,赴汤蹈火。
最后一丝犹豫被抛诸脑后,他俯身,带着全身心的爱意,赴去那抹红润。
只差毫厘,气息即将交融的刹那——
一股冰透骨髓的寒意自敞开的院门外汹涌袭来。
敏锐的直觉让梁璋猛地抬头。
门外,夜色沉浓,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静立在檐下月光未能照亮的暗影里,如同融入黑暗的修罗。
身后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身着织金黑袍的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锐利如淬冰的刃,穿透黑暗,死死钉在他脸上,静默无声,却带着千钧重的压迫和骇人的戾气。
空气瞬间凝冻。
窥见皇帝眼中的愤怒,梁璋所有动作的僵在半空,沸腾的血液寸寸冷透。
他下意识想将公主藏于身后,却在对上门外人目光的瞬间,失了所有气力——那是一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掠夺欲,绝不是弟弟对姐姐的夫君该有的情绪。
皇上没有将他看作臣子或是姐夫,而是……敌人,竞争的对手,只能被掠夺而无法反抗的弱者。
梁璋头皮发麻,一瞬间想通了很多事。
那天茶楼将他赶走;将他宣召进宫同他说的那番话;甚至于他与公主的新婚之夜,皇上没有出现在筵席上,却在无人的深夜将他打晕,又同他说了那些话。
根本没有所谓的“情郎”,自始至终,公主身边的男人,就是皇上……
一场无声的对弈,结束在刹那之间。
梁璋试图以伦理规矩与裴珩博弈,争一争自己身为驸马,应有与公主相见的权利。
可在不能被质疑的皇权面前,他眼神中的一点反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又可笑,在那双冷冽凤眸的注视下,他的坚持动摇不定,最终只剩下狼狈与溃败。
他们是相濡以沫的温情,奋不顾身的相爱,哪怕冒天下大不韪也要在一起,自己只是个意外扯进他们感情中的痴人。
箍在公主腰侧的手,终是一点一点,不甘却又无力地松开了。
“驸马?”月栀不解。
她在等一个吻,驸马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下一瞬,身后有人一把的拽掉了她身上披着的衣裳,丢到地上,将一件更厚实,带着体温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
月栀惊讶,侧身去看,在茫茫月光中看到了一个高大漆黑的模糊身影。
青年的玄色衣摆拂过门槛,带进一丝夜风的清寒,照进屋檐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眉峰冷冽,沉静的眸色中是压抑的湿寒和满身快要溢出来的占有欲。
从院中走来,他再没看梁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碍眼的摆设。
所有的压迫感,全部的注意力都倾注在懵懂的月栀身上。
她因他的靠近而微微瑟缩,迷蒙眼眸眨了眨,看身后人,又看眼前人:两人体型相似,身上是相同的松墨气息,呼吸压抑,又都不说话……
月栀有些慌:“来人是谁?”
青年依旧沉默,下颌线绷紧,俯身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臂揽住她的后背,微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另一个男人的身旁打横抱了起来。
“啊!”身子陡然悬空,月栀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染了夜露湿气的衣襟上。
不等她抗拒,熟悉的声线在耳畔响起。
“这么快就忘记夫君的声音了?”
月栀顿住,这几日夜夜与他闲话,怎会认不出他的声音,只是这声线与方才那醉了酒的粗哑声线,竟有几分相似。
若此刻抱着她的人才是驸马,那刚刚她投怀送抱的那个是?
月栀脸颊羞红,直往裴珩怀里钻。
裴珩抱着她,转身时瞪了一眼愣在原地不敢出声的梁璋,随即抱着人离开,动作干脆利落,态度强势。
那无言的威胁,眼底轻蔑的冷漠,比任何斥责或怒视都更具羞辱性,宣告着谁才是唯一有资格将她拥在怀中的人。
年轻的帝王抱着他心爱的女子大步走入沉沉的夜色里,独留梁璋站在秋夜的冷风中,对着二人的背影,傲然如竹。
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守礼跪送贵人,许是堪破了帝王不可告人的秘密,失去了向往的爱情,心中茫然。
但他知道,下次他再见到皇帝,再见到公主,依然会对他们俯首称臣。
这是他为臣的本分,是他至今唯一还能坚守的信仰。
*
回到房中,月栀被青年放回床榻上,撤了披风,置于满室温暖,仍未从方才的尴尬中回过神。
在晃动的烛影中,颇为内疚的望向他,“我是去找你的,不知怎么碰上了旁人,他又醉了酒,说话含含糊糊的……”
她小声说着,不得他回话,心中不安。
“驸马,你生气了吗?”
“有一点。”裴珩一边解着腰带,蹙眉看她,微凉的手心抚过她的脸颊,拇指在她唇角微微蹭过。
“这些日子同公主在一起,开心过了头,竟忘了公主可以凭着喜好养面首,若我不在时,有野男人对公主投怀送抱,公主看上了他,转眼就把我忘了,可怎么好。”
眼底的愠怒化作阴湿的欲/念,目光如同一条阴毒的蛇,从她的脸颊爬向脖颈,向着心跳最激烈的胸口蜿蜒爬去,又隐没进更隐秘的地方。
裴珩轻轻吐息,褪去外衣。
念及方才,月栀脸红的厉害。
什么面首,什么野男人,她连一个驸马都招架不住,哪里还敢想其他的。
慌乱同他解释:“侍女同我说你去筵席上吃醉了酒,我不想新婚才几日就与你分床,去你下榻的院子找你,恰好那人醉着,身上的气味和声音都与你相似,他又不点破我认错了人,我以为他是你,才失了分寸,真的不是有心寻别人。”
“真的?”裴珩放宽了语气,欺身向前,双手撑在她两侧的床沿上,身体倾向她。
月栀并未察觉眼下自己被禁锢在床内的姿势,认真点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怎么会待在府里。”
“他是我的新同僚,因醉得厉害,身边又没有带小厮,我不知他家在何处,只好带回府里来,安置在院子里,先叫他睡下,像是仆从看错,误以为是我睡在了那儿。”
裴珩面不改色的圆谎,脸颊轻轻偏向她的侧脸。
说话时,唇瓣有意无意的擦过她小巧的耳垂,吐出轻缓的热息,撩起一片令人满意的绯红色。
“一个时辰前,皇上召我入宫,是提点我入吏部任职之事,等我回来,胸中酒意也散了,听侍女说你进了那院子,还发了脾气不让别人进去,我忙赶过去,就看到你错将同僚当成了我……”
他轻轻一顿,声音微转,幽怨可怜起来,“我还以为你怪我事忙没能陪你,又觉得同僚像我,便要寻他做新欢。”
“没有的事。”月栀被他说的好生内疚,心想自己若是喝点安神汤早些睡下,就不会疑神疑鬼,惹驸马伤心了。
“月栀,我心里只有你。”
裴珩单手捧住她的脸,面目虔诚的吻上她的唇,带着秋夜凉意的唇小心翼翼的吻她,像是怕把她吻化了。
“我也是,我心里只有你。”月栀浅浅呼吸,仰起头来回应他的吻,承接住他所有的委屈不安。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青年微微勾起嘴角,眉眼间的戾气消失无踪。
他将人抱上被褥,熟练的褪去她的寝衣,擎起她的手来亲吻,从指尖晚上纤细的手臂,圆润的肩头,随心跳起伏的心口。
已经熟悉彼此的气息,粗糙的手掌所经之处泛起一股躁动的热潮。
“夫君,夫君……”月栀紧张的呼唤驸马,张了手臂想要他来抱。
“我在呢。”裴珩将她搂进臂弯中,给她安全感。
他会为她创造彼此最美的记忆,覆盖掉方才小小的误会插曲,让她再想起这个秋夜时,只会想到他,绝不会再记起那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看她脸颊覆上漂亮的嫣红色,眼角满是春/情,紧咬的唇里断断续续溢出好听的叹息声。
裴珩喉咙涌上躁热,从她的侧脸亲吻到下颌,又凑过去吻她的唇,恶劣的将她口中所有的呻/吟都搅出来,吞吃入腹。
好甜,好暖。
他拥住怀中颤抖的人,在她身体紧绷的一瞬间抱紧她,与她交换呼吸,抚平她所有的慌乱,吻她眉眼。
“月栀,你好美……”
“上天见证,以我今生的气运成就起誓,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我会把我的一切都给你,绝不会辜负你。”
“别紧张,你可以接受我的。”
青年的低沉爱语声声响在耳侧,落了帐的床榻上氤氲热意,月栀眼神迷离,本能的回应他的吻,哪怕没了力气,抱在他后背的手臂依旧不舍得松开。
朦胧的黑暗中,他的双手描摹着她躯体的轮廓,他的体温在她体内烧灼起热火,他的气味萦绕在她鼻尖,层层感官叠加,带给她最真实而复杂的爱意,穿过脆弱的隔阂,直抵心底最深/处。
“唔嗯……”她眼角落下泪来,手掌紧紧扣在他背后,快要被幸福感淹没。
是他带给她的一切,让她在与世间失去连结时,仍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不会因为失明,忘记自己的模样。
窗外已是红叶落尽的深秋,屋内却温暖如春。
仿佛下过一场绵绵春雨,新婚的小夫妻身上潮湿的很,热汗涔涔,津/液四流。
青年微微颤抖,眼中已不复一个时辰前的冷戾狡诈,眼角染了迷离的艳红,小心亲吻着怀中人,像捧着一樽易碎的玉像。
他轻轻吐息,在她唇上吻了又吻。
往日浅薄的爱意在今夜酝酿的越发醇厚,再也回不去天真无邪的姐弟情深,他与月栀之间,已经有了更深的连接。
她是他的女人。
他的妻子。
他终于完整的拥有了她,不必在与那些不相干的男人争长论短,他已经是她的男人,旁人怎配与他比。
怀中的人眼神涣散,在他臂弯中瑟缩,抽吸了好久才渐渐恢复,羞赧地偏过脸去。
裴珩却不要她逃,将人抱起,深深吻住她的唇。
温暖房内又落下徐徐春雨。
*
从不知长夜竟如此短暂。
清晨,小夫妻仍在房间里黏糊的紧,难舍难分,春色盈了满屋,外头早起等着侍候的侍女都听红了脸。
里头一夜叫了四次水,这会儿她们也已经烧好水等着了,却不知屋中二位贵人何时才得空沐浴。
小丫鬟蹑手蹑脚进院子里,找到婳春传话,“婳春姐姐,宫里的人说,快到上朝的时辰了,求咱们催一催里头。”
婳春拉着她退出院来,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房门,回她:“叫他们再等半个时辰看看吧,只是瞧皇上的热乎劲,今日怕是不能早朝了。”
小丫鬟进院时也听到了几声,臊红了脸,没敢多问,忙出去传话去了。
皇上勤政,偶尔松泛几日也属正常。
婳春倒盼着皇上在公主身上多流连一会儿,省得想起他们这些奴才昨夜办事不力的过错,又要罚一堆人,尤其是她。
亏得公主柔化了皇上的怒意,没叫风暴席卷府上,梁驸马又是个安分守己的,没有因昨夜之事闹起来,今早已经去上值了,跟个没事人似的。
一夜之间,假驸马做了真驸马,真驸马成了假驸马,真叫人唏嘘。
晨起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碎金般洒在床间的锦绣百子被上。
“……”月栀无力的趴在青年肩上,眼角带泪,从浅眠中睁开眼。
裴珩坐在床上,将人抱在自己怀里,手掌轻轻揉她的腰,温柔一笑:“醒了?”
又低声附在她耳旁,“公主的身子还是不济,都睡过去多少次了。”
月栀低眸,又想抓他后背,掌心触过去却摸到一片疤痕,还以为是自己挠出来的,心疼的不敢再抓。
声音绵软无力:“哪有你这样的,闹个没完,我都睡了,你还……”
裴珩轻笑,怜爱的吻去她眼角的泪花,“我该是犯了什么病,一碰到公主就精神的不得了,困意全无,身上热的厉害,公主自己摸摸,便知我不是说谎。”
他牵她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灼热的温度和躁动心跳震得她手上酥麻,想要收回手,却被他死死抓住。
“公主说心中只有我,我都记在心里了,如今已是真正的夫妻,彼此作下的誓言,可不能反悔。”
青年低声说着,话语和爱意一起涌进她的躯体,不知是感动还是身子酥软的厉害,月栀眼中泪光轻颤。
“此生不悔。”
她轻声应他,纤细的手臂从正面搂上他的脖子,在他怀中依偎,沉沦。
第42章 42 若能有个孩子
月栀睁开眼时, 先嗅到枕畔松墨香混着沐浴过后皂角香的气息,才听到身侧传来的均匀呼吸声。
她的夫君正侧身望着她,一双深邃凤眸透着浅浅笑意, 墨色长发散在枕上,中衣领口松垮地露出半截锁骨。
青年被衣衫遮蔽的健壮身躯上, 留了好几道或深或浅的红色印记,是昨夜欢/好的证明, 如今或痛或痒,都叫他欣喜不已。
“睡好了?”他指尖卷起她一缕青丝, 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
月栀脸颊一红,缩起肩膀藏进被里。
却听他声音更喜, 掌心挪去被子上, 隔着锦被抚她肚子,“百子被寓意多子多福, 你我一同躺过滚过, 又盖着睡了一整夜, 定能沾到不少福气。”
月栀哪会不懂他话中之意,羞着驳他,“才一夜,哪会那么快, 驸马想的也太远了些。”
裴珩轻笑一声,“原来公主不知,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闻言, 月栀眨眨眼。
恍惚忆起自己断断续续的同他闹了一夜, 一觉睡到第二日下午,醒后简单吃了些好克化的吃食,晚间又闹腾起来, 她体力不济,半昏半睡过去,现在那些脸红心跳的亲密接触全部在脑中浮现出来,叫她红透了脸颊。
怪道人家说梁家的二位郎君都是文武双全,她却只以为驸马是个知书懂礼的翩翩君子,瞧他在床上的热乎劲儿,便知他身板和体力都是不差的。
昨日没吃汤药,今天困乏的很,月栀打了个哈欠,眼神又迷糊起来。
“我还想再睡一会儿。”说罢,翻身睡了过去。
大亮的天光下,裴珩本想从身后抱住她,却见被下露出的纤瘦躯体,被他又抓又握,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这会儿她又很没精神,叫他忧心起来。
起床穿了衣裳,遣人去宫里叫太医。
太医到时,月栀已经睡熟了,太医隔着青纱帐给她诊脉,又查看了她身上部分颜色颇深的痕迹,出门来廊下回话。
“回皇上,公主脑中淤血导致气血流动不畅,因此身子虚乏,加之皮肤娇嫩,受不得太大力的刺激,身上痕迹才显得重些,这并无大碍,过一两日就可消退。”
“微臣看过公主正在吃的药方,温热滋补,很合公主的体质,该每日按时服用”
“……微臣斗胆……想请皇上转告驸马,公主的身子撑不住太激烈的房/事,行/房切勿急躁,哪怕情深难抑,也别折腾过子时,否则只会虚耗了公主的身子,于子嗣也无益。”
白发苍苍的老太医是如今的太医院之首,医术和处事都是一等一的老练,只看皇上衣衫凌乱松散,公主又疲惫的厉害,就知谁才是公主真正的房中人。
他不点破,裴珩也知道他已看穿,只是作为帝王不会介怀这点小事。
念着月栀匮乏的身子,心想自己这两天实在是太过激动高兴,开了荤便一点不知克制,竟亏耗了她的身子。
裴珩低头自省,又想起很重要的事。
“以公主如今的身子,若有孕,是否会对她不好?”
老太医脸色一僵。
未及弱冠的青年总是毛躁些,以为有过一两回房事就会有孕,实则受孕一事哪有那么容易,再恩爱甜蜜的夫妻,也要两三个月才能怀上,更别说公主的体质比寻常女子差些,哪怕皇上再龙/精虎/猛,半年内都不一定会有动静的。
整理了一下措辞,恭敬回:“许是秋冬渐冷,微臣摸公主的脉搏有些寒凉,若不将身子先调养好,短时间是不易有孕的。”
不易有孕……
裴珩觉得很可惜,月栀的眼睛渐渐好转,自己撒的这个弥天大谎,迟早有一天会被看穿,到时不知她是气极还是伤心……
他哪有什么好的呢,半哄半骗的把人从凉州带来京城,又织出一张大网将她拢在身边,无非是欺她眼盲,认也认不清,逃也逃不掉。
可她的眼睛总会有好的那一天,他也希望,月栀能够再看见自己,却不希望她看破真相后,对他恩断义绝。
他知道月栀心软,若有个孩子,他与月栀的孩子,兴许就能留住她。
哪怕她无法接受“阿珩”做了他的夫君,恨他厌他,也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自己有不可告人的私心,也不得不怜惜她的身子,低声问太医,“朕要你一句准话,一日行/房一次,时日长了,是否对公主的身子有害?”
精明世故的老太医总会听出皇帝内心真正的需求,既然这么问,想听到的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只要小心且不过于激烈,便是无碍的。”
裴珩满意的点点头,又道:“你既知道公主现在正在吃的药方,便再开一副坐胎药,七日后,由苏景昀将药方带来公主府。”
“至于用什么借口让公主吃下坐胎药,你叫苏景昀好生琢磨琢磨,说是朕要练练他的心性。”
毕竟是月栀信任的医官,总得把嘴皮子磨的再溜些,省得说错什么,再招祸事。
“微臣知道,微臣这就回宫去。”
老太医带着随身的小医官回了宫,去宫人们居住的庑房中,给苏景昀带了话。
此刻他正趴在床上看医书,屁股上仗打的伤痕已经结了痂,养伤二十多天,人都瘦了一圈。
听到太医院院判带来的话,他又惊又惧,但念及那夜看到的景象,便知今日之事必然发生。
他不是不能接受月栀与皇上做夫妻,而是无法想象当年那个让月栀喜爱又忠心的风光霁月、仁德良善的太子,会做出这等欺瞒蒙骗的龌龊事。
月栀若知道真相,她一定会很伤心。
苏景昀眼神一沉,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一个足矣毁了自己的念头。
在历经三朝的院判面前,只是眸中微光一动,年轻人的心思就被他看了个透,慌张的叫人把门闭上。
“你可别想着在这药方里动手脚。”院判警告苏景昀。
“皇上本可以让我独自配药,却偏要拉上你,就是有意敲打你,你敢在这上头动心思,第一个没命的就是我,你没有九族可牵连,难道不担心那药会对公主的身子有损?”
他苦口婆心,“若不是公主重用,你一小小医官哪能有如今的待遇,即便被杖责,皇上都没让你自生自灭,还安排了太监来照顾你,衣食不缺。皇上本性不差,只是一时走了歪路,你身为臣子,该记得公主的知遇之恩,更该记得皇上的不杀之恩。”
“既让咱们配药,咱们就配好药送过去就是,阳奉阴违,只会害了彼此。”
谆谆教导下,苏景昀只得叹了口气,搁下了这念头。
等到院判走后,他却想到了另一重。
皇上不只是想借这件事敲打他,更是放钩钓鱼,一旦那药不是坐胎药,皇上就能名正言顺的杀了他,剜除月栀身边唯一知道真相的心腹。
这想法让他脑袋一震,不敢再想。
公主府里哪还有一个能她相信的人,自己要养好伤,回到她身边,至少不让她在这场谎言中孤身一人。
*
梳妆台前的铜镜中映出交错的衣衫,青年自身后为女子戴上珍珠雕花金步摇,指尖缓缓拂过珍珠流苏,落在她侧颈。
圆房已过五日,驸马仍同她难舍难分。
夜夜欢/好解不了他的燥热,馋得像只饥/渴的野兽,只眼下一会儿梳妆的功夫,轻柔的吻又落在了肩上。
“咱们该出门了,晚些该赶不上新娘入府的时辰了。”
入冬前尽是好日子,今日陈家大办婚仪,迎娶郡主沈娴。
月栀受到了陈家邀请,想着白日无事,也想去陈家宴席上尝尝未吃过的新鲜菜式,便应了下来。
月栀扶着桌沿要起身,裴珩忽从背后环住她,下颌轻抵在她肩上:“急什么?”
能不急吗,他本该在吏部上值,为了陪她去陈家赴婚宴,特意告假半日回来……听他声音低哑,手脚也不老实,可别将这半日时光又耗在了床笫之间。
裴珩看着她不让她起,打开妆奁里的胭脂盒,指尖沾了些茜红色膏体,轻声念,“为夫为你添妆。”
说罢,指尖往她唇上点。
坐在镜前的女子乖顺温婉,感觉到唇上炽热的指尖,不知联想到什么,羞涩的垂眸,细密的睫毛低垂下来,如同落在一双花间的蝴蝶。
那抹红均匀的抹在她唇间,为她淡雅轻柔的美貌增添一抹艳色。
月栀转头抬起脸看他,即使眼中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也要蹙着眉同他娇嗔,“妆也添完了,驸马该随我出府了吧。”
只听青年欣喜的轻叹一声,熟悉的气息逼近到面前,轻轻吻了下她的唇。
唇瓣染上她的颜色,裴珩满足的勾唇一笑,舌尖舔了舔还带着他气味的香甜口脂,满意的看她脸颊熏红。
“好了,咱们走吧。”
他微笑着搀起她,一路将人送到门前,才将她交到婳春手里。
裴珩没有跨出大门,公主府门前停着的两辆马车将路上行人的视线遮挡,婳春扶着月栀坐上第一辆马车,第二辆马车里,是早已经等候多时的梁璋。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去,越走越远。
裴珩心中窝火,也不得不让梁璋出面去应付筵席,毕竟他是记录在官册的驸马,而自己是见不得光的“没名分的人”。
他感到焦躁,眼下却没有解决掉人也解决掉问题的好方法。
回到府中,程远过来禀报。
“回禀皇上,先前查到与城外刺客见过数面的那个女子,微臣在当年大皇子府上的奴仆名册中找到了她。
“据府中旧仆所言,大皇子在去年夏天到秋天之际宠幸过她几次,并没有给名分,仍以奴仆之身在府中伺候。”
“皇上下旨抄家后,她被一户人家买去,奴籍仍落在那户人家中,人却住在一个小宅子里,身子似乎不大好,没有生计来源,却不愁吃穿,身边还有两个婢女伺候。”
程远呈上口供、奴仆名册等证据。
裴珩拧眉,“派人盯着那个宅子,既有人要养着她,又怎么会不去看她。”
“是。”程远退下,着人去办事,
时间回到昨夜,已被查到的宅子里,女子柔弱无骨的依偎在男子怀中,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郎君即将娶妻,便不要再往意柳这儿来了,夫人知道会怪罪的。”
“意柳已是残破之身,怎敢奢求郎君长情永伴,只盼郎君与夫人婚姻美满,子孙绕膝,奴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冷傲的男人从不在外人面前展露丁点情绪,却为女子的哭泣心生怜悯,怎么都静不了心。
他抱紧她柔弱的身子,肆意索取,越是亲近越是不舍,被那一身暖香勾着魂魄,怎么都爱不够,想着若没有她,此生就只剩下冰冷的重压。
情深之处,诉出了真心,“皇上赐婚,我不得不娶她,可我瞧她外强中干,跋扈任性,哪里比得上你半分好,就只将她娶回去当个泥像供起来罢了。”
“你先在此多住些时日,将身子养好,等我在工部立稳脚跟,寻了人脉为你抹去往日的痕迹,脱了奴籍,便将你纳入府,给你个名分。”
闻言,意柳的娇/喘更软,声声泣泪,“郎君说的是真心话,不是骗奴?”
“我何必在这种事上骗你。”
“可奴要入府,夫人怎么肯呢?”
“她不过有个郡主的虚名,自古女子出嫁从夫,她进了我家便是我家的人,怎敢置喙我的决定,我既要了你,便不会委屈了你。”
听到这儿,意柳眼中有光,更积极的去迎奉他,荡出一室欢愉。
出嫁的前夜,沈娴睡不着,心中不安。
小雀从外头跑来,气愤道:“小姐,我一路跟着陈公子,看着他进了那个院子,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腰带都系反了。”
“难怪陈公子在您面前连个笑脸都不露,原来是被外头的妖精勾去了魂。”
自从梁璋与月栀完婚,沈娴便将注意力转去了自己的未婚夫婿那儿,平日里总觉得他冷冰冰的不像个活人,便叫心腹们找机会盯着他。
以往总让他们跟踪梁璋和月栀,一来二去竟挑选出几个办事机灵的,尤其是小雀,因着生的普通,轻易就融进人群中,数次跟踪竟从未被人发现过。
沈娴轻笑,安心闭目。
小雀不理解,一向傲气的小姐听到这事为何如此淡定,“小姐,要不您请求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吧,何必吃这碗夹生的饭。”
沈娴微笑:“傻丫头,从前我当他是冰是石头,捂不化也敲不碎,今日知道他有放不下的心上人,便是拿住了他的软肋,人啊,只要有软肋就能被拿捏,从今往后,我就能安心的做这陈府的少夫人,享尽荣华富贵。”
“可陈公子无意于您,嫁给这样的男人,难道不委屈吗?”
“他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他呢。”沈娴翻了个白眼,脑海中浮现出的脸不只有陈兰泽,还有一个梁璋。
“真心人都是傻子,我才不求真心,我只要地位只要富贵,才不稀罕他们的心。”
她咬紧牙关,攥紧拳头,要此刻的心狠决绝掩盖住那丁点酸涩。
坐在摇晃的花轿里,新娘没有出嫁的欢喜,没有对未来夫君的好奇与期盼,眼中只有对荣华富贵的渴望和战胜了一个不知名女子的得意。
任他再喜欢那外室,也只能娶她为妻。
她赢不过月栀,抢不来梁璋,却赢过了那个外室,真真切切的把陈兰泽捏在了自己手里。
这般想来,心里还是高兴的。
下花轿,跨火盆,入门庭……
被冷风吹起红盖头时,她看到了身侧面无表情的陈兰泽,又看到围观的宾客后,安静坐在筵席上的女子,和趁着筵席未开,从男宾处悄悄走去女席处的梁璋。
翠竹青衣的君子目光深情几许,温柔的落在月栀身上,逗趣般从怀里摸出一颗糖,递到她唇边。
月栀没有回头便嗅出身后人的气息,听不到周边宾客吵闹的声音,便知此间只有二人,不问不疑,将那糖吃进口中,笑容甜蜜。
盖头重新落下,遮蔽了沈娴的视线。
一瞬间,她脑海中想到了很多,但终究不值得想也来不及更改了,这是她从入京起便期待的婚礼,事关她后半生的幸福,哪怕不那么尽善尽美,她也绝不能回头了。
新娘新郎进堂上拜天地,几乎所有宾客都围到堂前沾喜气凑热闹,只剩几个人仍坐在席上。
孤独饮酒的段云廷,行动不便的月栀和坐在她身边安静看着她的梁璋。
他不能爱她,不能触碰她,与她说话。
因为目睹她被皇上抱走,梁璋心中难受了好些天,终究也渐渐释怀了。
他不比皇上霸道独断,若是喜爱一朵花,便只要她高悬枝头,与其催着在自己手中,不如看她在真心喜欢的人怀中……
再深的感情也有消散的那一天,热闹喧嚣是别人的,他只想在她的十天、一月里,能与她有这片刻相处的机会。
夜深,筵席散尽,檐下灯火阑珊。
在府中用饭时数次被驸马叮嘱,她身子正虚着,不可饮酒,月栀便没有在筵席上吃一滴酒。
走出陈府大门时,迎面冷风吹来,她一边手臂被婳春扶着,好奇,“驸马人呢,我们这会儿还不见他?”
今日一道出门,好好的偏要分坐两辆马车,到了宴席上又是男女分席,他悄悄跑过来找她,只喂给她一颗糖,话都没说一句。
婳春看了一眼就在旁边的梁璋,回:“驸马走在后头,公主有什么要跟驸马说的吗?”
月栀噤了声,明明他人在自己身边,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竟很想念。
可惜依旧在外头,在外臣面前要摆足公主的派头,哪怕想他了,话也不好说出口。
走下台阶,走向自家马车时,身侧伸来一双手,小心翼翼托住了她的手臂,动作生涩,带着克制又怯懦的试探。
她微笑起来,是了,驸马是君子,在外头自然不比在家中放肆自在。
离了灯笼照亮的陈府大门,昏暗的墙壁,在梁璋的指尖快要触及她手掌的刹那,陡然看到不远处的马车里,一只属于男人的手撩开门帘,黑暗中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凝视着他。
梁璋脸色瞬间惨白,仓皇垂下头,踉跄着倒退一步,退至与随从并列的位置,对着马车内的贵人深深揖下,再无半分旖旎心思。
月栀并不晓得属于男人之间权力的交锋,只知道托在手臂上的手突然放开了。
她疑惑的看向他的方向,没等问出口,就有一只骨节分明,粗糙有力的掌心,覆上了她的手腕。
那掌心温热干燥,沿着手腕间的脉搏叩向她的手掌,是她无比熟悉的的力道。
月栀羞涩垂眸,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第43章 43 将爱意宣泄
太极殿内, 夜里照常上灯。
姿态卑微的宫女奉烛进殿,瞧侍候在门外的小太监困意浅浅,同行的几个宫女剪烛花, 落纱帐,宽大的寝殿中, 没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
宫女悄悄望向落下床帐的龙床内,被下是已经入睡的皇帝, 两人仅几步之遥。
没有犹豫,宫女迅速从怀中掏出磨的尖锐的簪子冲向龙床, 拨开床帐,掀开被子, 对着被子下的人狠狠捅过去。
戳下去的触感却是软绵绵的, 根本没有捅到人。
宫女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子下的根本就不是皇帝, 而是堆了几个枕头伪装成有人睡在床上的样子。
等她发现中计后已经晚了, 护卫在外的御前侍卫纷纷冲了进来, 她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拿下。
皇宫静谧如无人的深窟,吞没了烛火的光芒,行走在内的人影都变成了它的一部分,谁也不知道低头走在甬道中的人, 卑微安分的面孔下藏着怎样的心。
本该驾驭它的主人,此刻却在另一所生机盎然的宁静府邸中, 与新婚妻子共享鱼/水之欢。
每日一次的珍贵时间, 他一刻都不想浪费, 交托自己的身心,听爱人口中溢出甜如蜜的轻吟,比得到任何奖赏都令他开心。
她红透的身躯, 如同沁了春色的软玉,一呼一吸之间都是令他血脉喷张的温柔气息,没有名分的他只能在床榻上做她的夫君,独占她的娇柔,用真实的亲密填满内心的不安与空虚。
情难自抑时,呼吸潮湿的在她耳边问:“月栀,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是夫君……”月栀已经没了力气,依旧紧紧抱着他,说出他最想听的回答。
裴珩心下一暖。
从前她不因他失了太子之位而抛弃他,如今也不因为他的皇位而爱他——月栀的选择始终如一,她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
她一定是喜欢他的,只是其中掺杂了多少与梁璋有关的原因,便不得细数了。
他身体力行,将爱意宣泄。
*
皇上每日在宫里宫外来回跑,进宝心疼他的龙体,可年轻的帝王脸上没有疲惫之色,反而因为与心爱之人成就良缘而越发神采奕奕,少了几分令人胆寒的阴鸷。
下朝后,程远来报昨夜抓住刺客的事,此事早在裴珩意料之中,没有惊讶,吩咐将那宫女从宫正司提出来,他要亲自审。
罪人被押送到勤政殿中。
宫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被缚,颈间铁枷沉重,仍竭力挺直脖颈,目光死死盯着面前的皇帝。
裴珩挥手,屏退侍从,只留心腹程远和进宝,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簪子打磨到如此尖锐,想必不是一日之功,上头又淬了毒……”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下手如此狠毒,不知朕何处亏待于你,竟致你生出如此歹心?”
宫女眼中怨毒,脸色苍白,以后出生的模样像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因为你杀了她!你杀了贵妃娘娘!你和你母后一样容不得她!容不得一个女子凭着自身才智与美貌就能站在万众之巅!”
“贵妃?”裴珩向后靠了靠,深邃的眼眸落在桌上的凶器上,“宫正司呈来你的口供,说你自述,贵妃曾赞你聪慧,赏过你一支玉莲金簪?”
提及旧主,宫女仰起脸来,满是伤痕的面目上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荣光。
“娘娘天人之姿,却肯垂眼看看我们这些微末之人,那簪子是她亲手赐给我,说我心思灵巧,日后定会在宫中有大作为!她那般高贵的人,她的赏识,胜过千金!”
“赏识。”裴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调平淡,却莫名让人心头发冷。
“你可记得十一年前的冬天,朕入主东宫后,向父皇请的第一道旨便是增加宫人月例,冬日炭火,夏日冰水,每月月例都添了多少?”
宫女激动的神情凝滞了一瞬。
裴珩的目光如一座山压在她肩上:“之后朕虽被废,但那时定下的宫人月例至今未减。身为宫女,这些恩惠你一分不少地享受着,你看得见贵妃赐你的金簪,却不记得朕对所有宫人的恩德。”
“天下都是你的,施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本就是……本就是你该做的事!”宫女尖声反驳,声音泄出一丝虚浮。
裴珩倏然冷笑,笑声锐利如冰。
他站起身,皇袍下摆拂过冰冷地面,一步步走到那宫女面前。
“你不是为给贵妃报仇,是恨朕毁了你的梦,贵妃让你觉得上有青云路,朕慧及众人所行之政,满足不了你自以为是的虚荣。”他声音低沉,字字诛心,砸碎她的伪装。
“可知朕为何还要留着你们这些贵妃宫中的旧人?不是朕不想杀你们,是朕要让你们亲眼看看,比起贵妃讨好先帝所得的硕果,朕治下会是怎样的盛世江山!”
宫女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剧烈颤抖起来,那强撑的骄傲和愤怒被碾得粉碎,哭得满脸泪痕。
裴珩不再看她,漠然转身。
“谋逆大罪,其心歹毒,罪无可恕,着夷其三族,枭首示众。”
冰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宫女被门外进来的侍卫粗暴架起,拖向殿外。
凄冷的秋风涌入,殿门外是晴空万里,阳光照耀下,黑影按无处遁形。
宫女招供的口供上写了提供给她毒药的人,裴珩不在的一夜里,御前侍卫们在宫中彻查,已经找到毒药的最源头。
查找到的地址,竟与程远禀报的那个女子的住处,是同一个地方。
种种线索竟都指向一个弱女子。
裴珩发觉自己可能轻视了对方,立即吩咐,“与两起谋逆案有牵连,不必再盯了,立即将此地查抄,抓住罪人,严刑拷打。”
程远立即去办。
另一边,新婚休沐在家的陈兰泽始终心不在焉,人在沈娴跟前,心已经飘去了别处,沈娴看在眼里,心中痛快。
瞧瞧,喜欢有什么用,还不是碍于权势和体面,只能在她跟前,再不愿意,也得把姻缘美满的戏唱完。
不多时,小厮匆匆跑进院里,顾不得给她请安,直往陈兰泽跟前去。
小厮在陈兰泽耳边说了些什么,他面无波澜的脸上竟出现了惊急之色,立刻就要起身出去。
“不许去!”沈娴呵住他。
陈兰泽僵硬转身,“我的一位好友家中出事,我必须得赶过去帮忙,还请郡主体谅。”
沈娴双手抱胸,“是哪位好友,家中出了什么大事,要请你一个新婚的新郎官去帮忙?好没分寸,夫君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得去她家里好好说道说道。”
陈兰泽咬牙,懒得与她辩解,转头就要走,却被沈娴眼疾手快跑到前面拦住。
“你我新婚,夫君非要在这好日子里惹我生气?皇上对我虽不比对宁安公主好,但我身为郡主,递个话进宫还是容易的。”
陈兰泽脸色铁青,“这是一条人命。”
沈娴冷笑,“你现在去,就不只是一条人命了。”
僵持之下,陈兰泽回看了小厮一眼,冷着脸走回了房中,重重的摔上了门。
看着门缝里气愤不已的身影,沈娴满意一笑,拿捏得住他是第一步,她要他手里真真切切的利益,要产业、铺子、良田,要一步一步成为陈家主母。
御前侍卫联和刑部前去抄家捉拿,却扑了个空。
小院里,堂屋门未关,桌上茶水尚温,衣裳被褥都没动,可见贼人刚逃离不久。
一行人在京中翻找一天,未有结果,连那两个婢女都毫无身份,下落不明。
活生生的三个人竟凭空消失了。
*
一桩弑君悬案被严密捂住,围观的民众只知罪首已经被枭首示众,从未靠近过菜市口的月栀甚至不知皇上曾遭受过两次刺杀。
她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连皇家狩猎也要与驸马同去。
秋狩那日,白云漫天。
月栀不会骑马射箭,连走路都是问题,便叫驸马代替自己前往狩猎场地陪伴在皇帝身侧。
她的营帐就在皇帐后头,本该走两步就能见到裴珩,可今日狩猎,他被数不清的皇亲王侯围着,自己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不知是裴珩有意不靠近她,还是忘了有她这个皇姐。自从她成婚后,无论她往宫里递了什么东西,传了多少话,他的回应寻常,从不要她进宫看他。
一定是他太忙了。
挺拔茂密的松与细长柔软的栀子花,终究不是一路的,未长成时还能彼此依偎,长大了只会相距越来越远。
月栀心中淡淡失落,很快就振作起来,她有了驸马,阿珩迟早也会有皇后,他还想不想她,于她而言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在营帐中呆的无聊,她叫婳春扶着她出去逛逛,远远就听到草场上有人训马。
月栀凑过去听马蹄节奏的嗒嗒声,感受脚下草场的松软,心情格外好。
骑在马上的人看她在边上看了许久,朝她喊话:“光看多没意思,想不想上来坐会儿?”
豪迈爽快,是个女子的声音。
随即,一人骑马来到她面前,人在马上俯身,声音凑到她面前,“你就是皇上册封的宁安公主?生的真美,只是这眼睛……你是看不见吗?”
婳春:“回四公主,我家公主的封号是宁安,眼睛有疾,不便骑马,谢四公主好意。”
裴瑶瞥了一眼婳春,眼神又落回到月栀身上,“你家侍女这样说,那你想不想上来骑马试试呢?”
月栀跃跃欲试,看不见之后,每天能做的事就那么零星几件,好不容易秋猎出来,看不到山林景色已是遗憾,若连马匹都没摸过,就太可惜了。
在她犹豫的点头后,不等婳春劝阻,裴瑶便伸手来握住她的肩,将她拉上了马。
侧坐在马背上,双脚悬空踩不到实处,又紧张又刺激。
裴瑶看她一脸新奇的样,笑着让她叉开腿坐,叫她抓稳马鞍,骑马带她在草场上逛了两圈。
“哈哈哈,这里的风都是青草味的。”月栀不但不害怕,反而笑得开心。
裴瑶拍马加快了速度,听她在风中绽开的笑声,自己也莫名心情变好,在马背上坐一会儿就这么开心,这宁安公主还真容易满足。
半晌过后,裴瑶下马,将人抱下来还给快吓破了胆的婳春。
爽朗道:“怕什么,我骑了二十多年的马,便是扛个九尺的男子也能稳稳当当,就你家公主这身板,再来三个我都稳得住。”
婳春扶住月栀,“四公主别吓奴婢了,我家公主身子弱,可禁不得吓。”
月栀拍拍她的手,同裴瑶道:“我没事的,我第一次骑马,坐在高处吹风的感觉太好了,多谢四公主。”
裴瑶:“不必这么客气,你是皇上册封的公主,便也是我的妹妹,叫我四姐姐,或是裴瑶都行。”
月栀:“四姐姐叫我月栀就是,只是我来之前并未听闻还有其他的公主会来,四姐姐何时回的京?也是与驸马同来猎场吗?”
裴瑶无奈一笑,“我昨天才回京,原本是嫁去最南边的越州,奈何夫君早逝,我又没有儿女,不想守在越州料理繁琐家事,便请旨回京了,皇上仁德,我在京中也自在,一听皇上要秋猎,便跟过来了。”
闻言,月栀吃惊,听她声音干净爽利,不想竟是经历了这么些人生变故。
“敢问姐姐芳龄?”
“我成婚十二年,今年已经二十八。”
“我与姐姐差不多,今年二十五了。”
“二十五?”裴瑶笑着打量她,“我还以为你与皇上一般大,二十没出头的样子,竟只比我小三岁?”
月栀不大好意思,“我经事少,一个月前才成婚,操心的事少,会的本事也不多,也就显得蠢笨些,姐姐可别笑我。”
“哪会笑你,那些王侯家的女儿个个金贵的很,嫌我是寡妇,不爱往我跟前来,只有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上我的马。”
裴瑶半笑半调侃,“你这般单纯又轻易取信于人,小心哪天被人哄去了。”
月栀半红着脸解释:“皇家猎场守卫严密,哪会有坏人,或许因为姐姐和皇上一样善骑射又坦荡威武,只交谈几句,我便觉得很有亲切感。”
她是宫女时,听说过四公主的事迹,知道她生母出身低微又早逝,自己并不受宠,却比任何一个公主都更像公主,有担当有气魄,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可惜身为女子,还没来得及展露才能,便被下嫁给了戍边的将军。
“哈哈哈哈哈哈。”裴瑶开怀大笑,“人都说我身为女子骑马射猎很不体面,你竟把我和皇上相比,说我威武。”
“都是人,有何不能相比。”月栀说话硬气了些,就是裴珩站在这儿,这话她也照样说得出口。
两人年纪相仿,初见竟很说得来,无人注意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道青色身影正痴痴的注视着二人的方向。
裴瑶笑的痛快,听林中响起围猎的号角声,许是被月栀的欣赏感染,她翻身上马。
“谢你夸赞,那我也去皇上跟前露露脸,打只野味给你吃。”
“好。”月栀开心点头,送她离开。
不远处黑云压城,如同浓墨在天空中涌开,一场急雨落了下来。
“下雨了!”婳春有些慌张,抬了袖子去给月栀遮雨,四下环顾要往哪里避雨,回过头却发现被自己护在身侧的月栀不见了。
忽来的暴雨下,男人用外衣裹在她身上遮雨,青色的衣料在朦胧雨幕中与草场的颜色融为一体,难以辨认,他独自带走月栀,竟没被人追来。
月栀有些懵,想要避雨却被温热的带着松墨香的衣物拢来,在大雨的隔绝下,也没有听清身后婳春的呼喊。
她傻傻的被人带着走,到了避雨的树下,将衣裳递还给他,指尖触及到男人光滑的手心,紧张后退。
“你是谁?”
经过上次抱错人的尴尬,她已经不能简单凭借气味就认定对方的身份。
“我是您的驸马。”看着对自己心生戒备的公主,梁璋满目凄凉。
谁知她却说,“不,你不是驸马。”
梁璋大惊,“公主忘了吗,那天……”
他想说大婚之日的接亲,堂上拜天地,和那个皎洁的月夜,她深夜赶来的投怀送抱,他知她与皇上的禁忌爱恋,可她怎能不认他的驸马身份呢。
话未说完,林中一只箭穿雨而来,箭头深深刺入他脸侧的树干中,距离他的头只有一指距离。
月栀只听到咚的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梁璋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他看到了林中骑马冒雨而来的裴珩,又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敌视的神情。
青年纵马而来,俯身将月栀捞上马,在她心生慌乱时,一声温柔的“别怕,是我”,便让她顿时安定下来,瑟缩进他怀中。
她小声说:“那个人冒充你,是不是那天跟你一起吃酒的同僚?他似乎品性不佳。”
梁璋的心如坠冰窟。
他全都明白了,为什么皇上不许他靠近公主,话都不能多说一句,每次当她稍微靠近公主,皇上都会赶来打断。
因为他们根本不是心意相通的爱侣,是皇上欺骗了她,皇上冒充了他的身份。
公主真心想嫁,真心爱重的夫君,原本是他,本就该是他!
雨幕模糊了视线,他多想冲她喊一句“我才是你的真夫君”,可声音梗在喉咙里,不知是太过挫败还是受困于无法抵抗的君臣之别,他终究没有出声。
他输了。
输在规行矩步,心眼太实。
皇上为了得到她,冒着姐弟情谊化为灰烬的风险,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而他却连一句阳奉阴违都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皇上一次次把她从自己身边带走,自己连试探性的挽留都不敢有。
所以皇上得到了江山和美人,他永远只能做被支配的臣。
两人已经离去,梁璋站在树下,没等到雨停,却等到了皇帝的急诏。
进宝淋着雨送来诏书:“驸马爷,这儿是两道密诏,一道赐您与公主和离,一道平调您为安州通判,安州是江东最富庶的地方,在这地方做得好官,日后前途无量啊。”
“微臣接旨。”皇上还是重视他的,梁璋跪接圣旨,心中又悲又喜。
想起自己一开始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想珍重她,只是自己尽一份对君的忠心。
兜兜转转,皇上夺走他的妻子,也相信了他的忠心——无错不罚,有错当惩,自私又宽宏,竟叫人怨不起来。
*
营帐中,湿透的衣裳掉了一地。
月栀站在浴桶边,双臂抱胸,被青年用布擦过全身,所有沾到雨水的地方都被擦了干净,可渐渐的,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手中棉布也有意无意的蹭到不该去的地方。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感觉他此刻是在生闷气。可在马上时,她已经解释了方才的误会,他还在气什么呢。
又一次被撩过弱点后,月栀侧过身去,少见的发了脾气。
“驸马再这样欺负我,今夜便不要睡在这营帐里了,省得你有话不说,郁气难解,手上没轻没重的。”
听到她的斥责,裴珩感到很怀念,将棉布展开裹在她身上,从身侧抱住她。
“你会永远爱我吗?”
还以为他会说什么酸话,竟是这般甜腻情话,月栀心中微痒,侧着身子往他怀里靠去。
“我们是夫妻,我当然会爱你。”
“天长日久,若是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呢?”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喜欢你,你身上的好便是繁花似锦,怎么看都看不够,纵有不好之处,也是花间绿叶的陪衬,花叶交错才是自然惬意,美景如画。”
听她娓娓道来的细语,裴珩心中安宁许多,他抱紧她,嗅她身上的清香。
她总能容纳他所有的不堪,明明是脆弱易碎的身子,却撑起他心中的一片天。
这样的月栀,他怎舍得放开手。
纵有欺瞒,他也是她真正的夫君,尽夫妻之实,得到她所有的爱。
软香在怀,不免心猿意马,渐渐起了势头,凭着理智竟没法儿压下去。
月栀有所察觉,眼中光芒闪动,面颊绯红,只片刻的顺从便叫他知道了心意,散落的青丝被撩起,炙热的吻落在后颈。
帐外落雨未停,像滴滴嗒嗒的碎玉落在心田,枕畔鼻息交融,一呼一吸间,皆是青年身上熟悉的松墨清气与她发间淡雅的栀子头油香。
半干的身躯对任何的触碰都格外敏/感,仰躺在比家中床榻一圈的床榻上,要时时刻刻抱紧身上人,才不会掉下床去。
“驸马,不是要沐浴吗……”
“完事了一起洗。”
月栀羞怯地将发烫的面颊更深地埋入他肩窝,他低笑,臂上的力道又重几分。
情之所至,帐中猛虎猎食,莺儿泣泪。
帐外秋雨滂沱,湿寒气被隔绝在外,唯彼此之间升腾的热意近在咫尺。
第44章 44 若朕想要皇姐呢?
潇潇雨幕中, 有人仓皇寻处避雨,有人立在帐中看绿色染成水墨的山林,有人将圣旨护在怀里, 走在林中,神情恍惚。
一匹骏马疾驰而来, 路过男人身边时,朝他喊了一声:“接着!”
梁璋抬头, 就见面前扔了一把伞来,他伸手接住, 再看那马上的女子,着一身藤萝紫衣, 浑身淋透, 姿态却潇洒自在,不见颓废失意之色。
“敢问姑娘名姓, 我如何把伞还你?”
“一把伞而已, 送你了!”
他想向她道谢, 还没来得及出口,一人一马便在山林中远去了。
不多时,先去安排马车的进宝找到了他,请他快行, “皇上叮嘱了,请梁大人回家见过高堂后, 便启程前往安州吧, 别误了上任的时日才好。”
梁璋站在伞下, 点了点头。
离开也好,不再想伤心事,早日对朝廷对百姓有所作为, 才不枉他寒窗苦读。
雨幕遮掩下,马车驶离猎场。
潺潺落雨敲打着营帐,帐内暖腻的气息尚未散尽,混杂着泥土的湿润芬芳和女子身上淡淡的香气。
裴珩侧卧着,上半身露在被外,绷紧的肩臂线条在昏朦日光下显得清晰有力,目光缠绵地流连在她的睡颜上。
榻上的月栀蜷缩在被中,额头顶着他的胸口,云鬓散乱,青丝黏在汗湿的颈侧,长睫安静地垂着,一双红润的唇瓣微微肿起,像沾了雨露的花瓣,无声诱人。
帐中格外安静,静得能听到她的呼吸,和自己还未平歇下来的心跳。
她无意识地蹙眉,翻过身去,肩上锦被滑落,露出一段光滑的肩背,柔和的曲线在昏暗中撩起波澜……
裴珩深深吐息,结实的胸膛微微起伏,目光贪婪湿滑,试图将这景象刻入骨血。
他从身后抱住她,在那光洁的脊线上落下轻轻一吻,拥她入怀的幸福如此饱满,却总伴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他要得到更多,不断的向她索取,才能抵消内心因谎言而生出的愧疚。
只这样还不够,他想要这一刻长留,而不是顶着别人的名字,在她心中扮演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
可她的身子,哪里经得住他再折腾,不过一个半时辰,便累到睡熟了。
指尖微动,终究还是蜷起。
他深吸一口气,肌肉收紧,将锦被盖到她身上,掖好被角,独自坐起身来,凉意爬上他裸露的皮肤。
裴珩坐在榻沿,深深望了一眼月栀毫无防备的睡颜,将那温婉的面庞烙进眼底。
转身穿上衣袍,系紧腰带,眸中所有柔情不舍都被一丝不苟地封存,当他掀开帐帘走出去时,面上只剩一片独属于帝王的冷硬决然。
程远为他撑伞,段云廷从不远处的帐中跑来。
“皇上总算得空了,皇亲王侯们已经换好了衣衫,这会儿已经等在大帐中了,只等着皇上赏赐猎物,点火烤肉吃。”
这也是狩猎的规矩,将各自打猎到的野物聚到一起,简单处理后用火烤了吃,由最高位的皇帝分发赏赐,以示皇室武德充沛,上下一心。
“嗯。”裴珩叫程远去前头开路。
段云廷瞥了一眼身后没有动静的宁安公主的营帐,举伞到皇帝身边时,嗅到他身上不该有的女儿香,不由得眉目一挑。
夜里总办些掩饰皇帝出宫进宫的活,尤其是公主成婚那夜,皇帝彻夜未归,第三天才回宫,又不见他神情有怒,段云廷便猜到两人之间有了什么。
只是没想到,今日秋猎,数不清的王侯皇亲都在这儿,连梁驸马也在,两人竟……还真是情深意切。
段云廷想起什么,回禀说:“先前打猎时,驸马还在您身边,下了雨之后,他人就不见了,末将派人寻遍了整个猎场都没见到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不必找他。”裴珩眼神冷漠,“他已经有自己的好去处了。”
段云廷眨眨眼,“公主要是问起来,末将该怎么答呢?”
“她不会问你,自会有人告诉她。”
帝王说这话时,眼中的冷冽比刀锋的寒光还要令人胆寒,若是旁人,必然不敢再往下问了,可段云廷是个心眼儿多的,几句话就感到了三人之间并不正常的关系。
他问:“皇上这样对待公主,不管公主知不知道,终归要一个名分吧,难道就这么明里暗里的糊弄下去?”
少年的话噎住了裴珩。
他比谁都想给月栀一个名分,想让她光明正大的站在自己身边,可她喜欢作为“驸马”的他,却对身为皇帝的他越发疏离。
语调失意,“皇姐心思单纯,并不知朕对她做了什么,只恐朕提及此事,连眼下的温存都将不复存在。”
他需要一个两全的办法,让她接受驸马的离去,也接受他身为皇帝的爱……谈何容易。
段云廷皱眉,“总要试试,公主没亲眼见过梁璋,怎会爱他爱的死去活来,感情是你来我往的心甘情愿,皇上就是困于姐弟之情,不敢对公主表露心迹,才让梁璋捡了便宜去。”
“上次皇上夜难安寝,公主就连夜进宫陪您,这心意怎是一般人能比的,公主心肠软,您稍微用点手段,难道她不会动心?”
少年说的天花乱坠,裴珩无奈瞥他一眼,“这就是你在乐坊学到的本事?”
段云廷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扶住腰间佩剑,“末将拙见,皇上听听就好,还是以您的心思为重。”
裴珩面上不动声色,心却已经动摇了。
*
入夜,众人在大帐中分食烤羊肉,裴珩心里念着国事,也念着还睡在后头帐里的月栀,心神不定,忽然下头一人喊起。
“皇上,敢问宁安公主在何处?”
裴珩望去,是四公主裴瑶。
因着母家出身地位,嫁出去的早,与贵妃和大皇子二皇子一干人等并无牵扯,又有戍边功绩,在收到她欲回京的请求时,裴珩才应允下来。
“宁安身体不大好,正在帐中休息,叫她来秋猎本是想让她散散心,未曾想天降大雨,反叫她受累了。”
裴瑶起身,“臣想去探望宁安公主,还请皇上准许。”
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裴珩正担心自己分身乏术,月栀睡醒后身边没人陪会很孤单,便准了她,“去吧。”
“多谢皇上。”裴瑶利落地拿起自己桌上一对插在铁签上的烤野鸡,不顾其他贵女或轻蔑或嫌弃的目光,扬起紫色的裙摆,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当月栀睡醒,就闻到营帐里有股喷香浓郁的肉味,洒了某种西域香料,勾的她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出口问询前,婳春在旁提醒,“公主,四公主带着她亲自猎的野山鸡来看您了。”
闻言,月栀慌张摸了摸身上,“四姐姐到了怎么也不叫醒我,叫姐姐干坐着等,实在太失礼了。”
还好身上已经穿了内裙,没有叫人瞧见她狼狈的一面。
月栀从床上坐起来穿衣裳,坐在炭火边热烤鸡的裴瑶转过身来,安抚她:“不着急,这鸡还要再烤一会儿才能热透,吃热乎的才香呢。”
说罢,看她脸颊未退的红晕,微笑说:“怪我忘了你们是新婚燕尔,没跟你说一声就闯进来,好在驸马爷不在,否则我可不好意思来找你了。”
月栀被她说的脸红,下床来坐到炭盆边,与裴瑶面对面,明黄火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婳春递了温水来给二人,“两位公主喝点热乎的暖暖胃吧,省得吃了油腻东西不克化,晚上睡不安稳。”
两人饮下热水,裴瑶两手均匀的旋转粗铁签,将鸡皮烤的滋滋冒油,屋里爆开油香味,再撒上随身带着的香料,闻着叫人口水直流。
月栀乖巧的等着,好奇问:“姐姐也会自己下厨吗,竟有这般手艺。”
裴瑶耸肩,“这有什么,我在越州时,还跟夫君一起上过战场,做饭、打仗、包扎伤口,我多少都会点。”
听她分享,月栀眼中冒光,“姐姐这样厉害,为何不留在越州做个女将军?”
裴瑶无奈轻笑,“做将军可不是易事,我膝下无子,连累夫君在家族中地位一落千丈,耗尽心血,流血拼命得来的功赏再多也无人继承,还会被同族吃绝户,想想还不如回京来做个闲散公主,有皇帝荫庇,至少能保得自己平安荣华。”
边关的风沙血雨不是寻常人能受的,月栀听了也为她感到心疼,宽慰道。
“好在是回来了,姐姐还年轻,招婿也好生子也罢,总还有机会。”
裴瑶轻轻摇头,“我什么事都经过了,不着急的,倒是你,得趁着新婚火热,早日怀个孩子才是。”
话头突然转到自己身上,月栀红了脸,睫毛忽闪忽闪,“这,这事急不来吧?”
裴瑶凑到她面前,小声念叨:“男人在床上得力的年岁,就那么几年,过了三十岁,再想亲热都难了。”
“当年父皇为了安定边关将领,将我嫁过去,新婚之夜我才知道他比我大了十三岁,夫妻间的热乎劲就只有新婚的那半年,往后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扶都扶不起来。”
“我十多年未有子嗣,也是因为夫君年纪大,不好生养,为他纳妾也不济事……”
“眼下你们新婚甜蜜,自是想不到那么多,时日长了,夫君不能日日在家,独守空房的日子难过,还是要有个孩子,打发寂寥也好,培养来继承家业也好,都比一个人撑着强,这是我的过来话,你可得往心里去。”
她说的粗俗又好懂,月栀连连点头。
裴瑶满意一笑,递给她一只烤鸡,“尝尝好不好吃。”
野山鸡不比家养鸡肥胖,皮上的油脂都烤了出去,混合着香料的气息,连皮带肉一口咬下去,先是表皮的酥脆油香,然后是鸡肉的鲜嫩弹牙。
口感独特,香味浓郁,果然是只在猎场里才能品尝到的山珍。
“姐姐的手艺真好。”月栀由衷赞美。
“哈哈哈。”裴瑶爽朗笑起来,“那你就都吃完,吃饱了跟驸马生五六个孩子,到时我就往你府里去凑热闹,省得我独居寂寞。”
“姐姐觉得孤单,何不住到我府上?府中有的是院子,平日我也会养花种菜,找些事做,绝不会烦闷。”
有她邀请,裴瑶已经心动,却看旁边侍女的慌张神色,只得微笑拒绝。
“哪有新婚不久就请客人来府上常住的道理,你也太愣了些。”
月栀被她一点,想起了几个时辰之前,自己还跟驸马在这间营帐里做了许多这样那样的事,甚至在沐浴洗身子时,彼此依旧干柴烈火,闹腾的紧。
这会儿溅在地上的水已经被炭火烤干,月栀少了些许尴尬,红着脸不再提及同住之事,只大口吃肉,还撕下一只大鸡腿分给婳春。
月栀没见过越州无雪的冬天,更向往裴瑶话中驰骋沙场的英姿。
裴瑶一句“那简单”,洗干净了手,去外头营地内御林军那里借了一把剑来,“我舞剑给你看。”
月栀疑惑时,就感觉自己手上被塞来剑柄,身后一人将她后背贴住,双臂拂过她的双臂,双手握在她手背上,就这么紧贴着对方站起来,手中剑随着裴瑶掌心使力而动。
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像摇动一根花枝,轻巧自然,随势而动。
在身后人爽朗的笑声里,月栀眉眼间喜悦渐浓,忘记了时间,连驸马迟迟未归帐都未察觉。
*
秋猎持续了三天,月栀白天与裴瑶跑马散步闲话,夜里照常与“驸马”安睡,开心的很。
秋猎结束后没几天,很快就入了冬。
一阵萧瑟的冬风吹过,卷起院中枯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和被霜冻住的地面,湖面上起了薄薄一层冰,水中只剩残荷听雨。
天越来越冷,主院里烧起了地龙,清晨温暖的被窝里,月栀缓缓醒来,手下意识摸向枕边,已经没有了爱人的体温。
天寒地冻,花草都搬进了花房,地里也种不出菜,她亲手酿的酒还在厨房里静静发酵,细数来,竟没有什么能做的事。
驸马要忙政事,她便想着是请何芷嫣来府上坐,还是去裴瑶府上拜访。
一边想着,起身梳妆穿衣,出门前在床头后的送子观音面前拜了拜。
圆房后,她挑了个请神的吉利日子,在床头后面清理出这块地方,将送子观音从盒里请出来,摆上供桌,点香供奉,期盼它能保佑自己早日开花结果。
普通大户人家的儿女,十七八便成婚,二十多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娘了,她与驸马年纪已经不小,该加紧些才是。
来到后堂,用饭前,苏景昀先端来一碗坐胎药,请她喝下。
吃过早饭后,又吃平日吃的药。
每天两碗药吃着,月栀感觉自己都快泡成药罐子了,递过手去给他诊脉,“我现在的体质,会不会影响受孕?”
苏景昀看她面目羞怯又期待,心中怜惜,却又不能道出实情,只说:“公主的身子已经见好,至于受孕,顺其自然为好,想的越多反而影响心情,更不易受孕。”
“哦。”月栀点点头,“那我少想。”
同样是新婚夫妻,她与何芷嫣应该有很多可说的话,正想叫人去请芷嫣过来,却听外头来人禀报,宫里的太监来传话了。
“今日午后,皇上想在东暖阁与公主见面说些体己话,还请公主准备准备,随奴才进宫。”
裴珩想见她?
月栀心中一喜,捎上自己闲时剥莲子做的莲子糖,取一坛处入府时酿的果酒,又从仓库房里拿出一件软甲,是从猎场回来后,裴瑶送她的,她想着自己穿不到,不如转送给裴珩。
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宫,在太监的引路下进入东暖阁,将东西放下,等待裴珩得空来见她。
宫中规矩森严,格外安静,月栀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静谧中,等待的时间慢慢拉长,有些难熬。
宫女呈上点心和热茶,月栀无心享用。
不多时,房门打开,年轻的帝王携着初冬的寒气走进东暖阁,并未走去正中的御座,而是直奔月栀在座的软榻。
边走边解去身上冰凉的披风,只着温热的玄金色内袍,坐到她身边,姿态闲适。
“许久不见皇姐,皇姐可曾想朕?”
听到这声音,月栀有些恍惚,好像这声音与她枕边日日听的声音有些相似。
细细分辨,又觉得裴珩的声线更为清朗克制,带着年轻人的朝气,与驸马的低沉稳重相差甚大。
因一句话,思绪就飘到了驸马身上,月栀觉得有些对不起裴珩,两人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了,自己人在他面前,心里却还想着驸马……可不能这样。
她吸了口气,寻着声音转头看他,掌心落在他肩上,隔着龙袍摸摸他的体格,似乎比上次见时壮了些。
“看来你近来吃的不错,身上结实了好多,夜里睡得可还好?”
裴珩微笑看她,交领处露出的脖颈下还留着他昨夜留下的痕迹,心猿意马,抬起眼眸,“托皇姐的福,朕都好。”
“只是近日入冬,想起往年冬日,皇姐总是陪着朕在屋里读书习字,如今分隔两处,身边倒冷清了许多。”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听在月栀耳中,还有那么一点撒娇的意味,像在怨她冷落了他。
她缓缓收回手,喃喃道:“觉得冷清就早些选秀充实后宫,先前我劝你娶妻,你又不往心里去。”
“旁人有什么好?”青年竟孩子似的无赖起来,胳膊往她肩上靠。
“在朕心里,再好的女子也比不上皇姐半分。”
月栀微怔,有种被拿来当“借口”的羞耻感,气性上来,抓住他的胳膊,狠狠往他肩上捶了两下。
“哪儿学的浑话,怎能拿我与你未来的皇后比。我瞧京城的好姑娘数也数不清,是你太挑剔,挑三拣四,配不上人家。”
裴珩被她揪着袖子打,不躲不避,反而心中甜蜜。
月栀打完了人才想起来这儿是皇宫,不是她的公主府,慌忙收回手。
他微笑着看她,像只爱挠人的猫,又变成柔弱的花儿:这是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她顶天立地的那一面,连“驸马”都未曾见过。
裴珩示意太监叫人上茶,宫女端着牛乳茶进来,“请皇上和公主用茶。”
他端起一杯茶,唇瓣抿在杯壁上试了试温度,才自然地递到她手边,“皇姐尝尝,是朕吩咐御膳房按你喜欢的口味调的,加了蜂蜜,驱寒润肺。”
月栀张手去接,裴珩的指尖在与她相触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若有似无地,用指背摩挲了一下她微凉的手。
她微微一怔,接过茶盏,轻声道谢:“劳你挂心,还记得我的喜好。”
“朕与皇姐的情分与旁人不同,自然要挂心。”裴珩语气温和,目光却细细掠过她低垂的眼睫、樱红的唇色。
“皇姐成婚后,府中下人伺候的可还周到,或是驸马有什么不贴心之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些许少年人特有的单纯,担忧道:“他毕竟是男子,纵有心善待皇姐,怕也难知冷知热,体察入微。皇姐在暖阁里坐了多久?手怎的还是这样凉。”
说着,他伸出手从她身后探去,仿佛只是想感受一下她指尖的温度,用自己温热的手掌轻轻贴了贴她垂落在软榻上的手背。
一触即分,叫人来不及多想。
月栀却像被火苗烫了一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将手收回袖中。
“殿内很暖和,只是我体虚惯了,不碍事的。”她避开了关于驸马的话题,总觉得身边注视的目光有些灼人。
裴珩眼底掠过一丝暗色,见她饮下牛乳茶,将空茶杯接过来,放回到托盘中。
他示意屋里伺候的人下去,太监宫女们退出去,连婳春也跟着下去了。
月栀听到了殿内细微的脚步声,还没开口问,便觉察到有只手拨在了她衣领上。
白皙的侧颈短暂暴露在青年眼中,月栀忙打掉他的手,拢起衣领,惊讶地转向他:“你这是做什么?”
不是错觉,裴珩今天真的很奇怪。
“皇姐自己瞧不见,朕却看的真切,驸马便是这么体贴皇姐的?明知你体弱,还这般索求无度。”裴珩起身,龙涎香与身上清冽的气息悄然将她笼罩。
哪有人会提及自己姐姐的房中事,月栀脸色涨红,对他的越界有些不大高兴。
“皇上不操心自己娶妻的事,问我与驸马的内事做什么?”
她没听他说过男女之事,又见他对娶妻之事不上心,只当他年轻还不开窍,这会儿听他主动提及,才更觉惊讶。
“我瞧你是一个人呆傻了,不如你说说,你到底想要怎样的女子,我想办法去替你寻来可好?”
月栀心中郁闷,表情已然有异,裴珩看在眼里,仍不死心的试探。
“若朕想要皇姐呢?”
他低声问,声音近在耳畔,带着气音,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听觉。
月栀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呼吸微微一滞,眉心蹙紧,不可置信的反问他,“阿珩,你是在跟我说笑吗?”
没听到肯定的回答,她扶着软榻起身,仿佛他身边是什么陷阱,只想快点逃离。
裴珩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
她叫了两声“婳春”,无人应答,只能自己摸着墙边的柜子往外去,才走出两步,垂在腕下的宽袖便被身后人拉住。
力道不重,如同幼时心有不安,在生人面前要拉紧她,不愿离开她身边一般。
“你松开。”月栀咬紧了牙,有些委屈,“我知道你长大了,见事多了,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乖巧懂事,但我把你当弟弟,你却拿我取笑?我看着你长大,是你的姐姐,你怎能把我看作是寻常女子?”
她眼角都快溢出泪来,青年的眼泪却比她先落下,珍珠一般掉在她被拉住的手背上。
“皇姐别走,是朕错了,朕不该言语无状……朕只是、只是……”
他上前两步,额头抵在她单薄的肩背,声音闷闷,满是委屈与失落。
“皇姐成婚后,眼里只有驸马。驸马会日日照顾皇姐,关心你,体贴你,皇姐有了那个家,便把朕给忘了……宫里冷冷清清,朕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
月栀挣扎的动作一顿,心酸起来。
裴珩趁机收紧了些手臂,像怕被推开的孩子,“方才是我不对,可我只是想要皇姐多看看我。”
他声音愈发低哑,带着鼻音:“难道有了驸马,就不要阿珩了吗?”
青年滚烫的、带着湿意的呼吸透过衣料烫着她的后背。
月栀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松懈下来,心中的惊怒被他一连串的委屈控诉和依恋撒娇打得七零八落。
是啊,他才十九岁,自小被教导仁德大义,却没得到长孙皇后和先帝的半分疼爱,小小年纪就像个大人,伤心害怕的时候只能躲在她怀里哭,如今坐了皇位,更是孤家寡人。
自己成婚后,一门心思都在驸马身上,对他疏于关心,他或许……真的只是太孤独了。
月栀知道那种孤单无助的恐惧感,轻叹一声,终究心软了。
抬起手,同过去无数次那样,牵住他抓在自己身上的手,回身轻轻拍他的后背,语气缓和下来,无奈又心疼。
“好阿珩,我怎会不要你,只是你身为天子,言辞举止当有分寸。”
看到她的软化,裴珩在她面前悄然勾起了唇角,微笑转瞬即逝,脸颊泪痕仍在,声音依旧哽咽而依赖。
“那皇姐答应朕,日后白天夜里都好,要常常进宫来看朕,不许只惦记驸马……”
月栀心头一松,方才那令人不安的暧昧感似乎真是自己多心了,只剩下对被自己忽视的裴珩的愧疚。
“好。”她温柔应和,终究狠不下心肠。
第45章 45 怀有身孕了
答应了裴珩的请求后, 月栀隔三差五就进宫去。
有时为他捎带些宫外铺子里新鲜的吃食点心,拿些自己配的花茶给他尝尝,有时也会因驸马忙碌不得归家, 进宫去在他那儿蹭一顿晚膳。
夫妻恩爱,阿珩待她也温顺许多, 彼此不再红脸,日子过得顺遂, 让月栀觉得一生幸福,不过于此。
只是裴珩似乎不大喜欢她在他面前提起驸马来, 一次她只偶尔说起“下次,和驸马一起来看你”, 裴珩就冷了声音, 握着教她写字的手都松开来。
“朕与驸马有的是得见的时候,皇姐难得陪朕待一会儿, 心里还要想着他……”
青年的声音带着些怨怼, 叫月栀也分不清他是讨厌驸马, 还是不喜她不合时宜的提起驸马。
想想又觉得那更像是少年人的某种占有欲,像他小时候总念叨的“能不能不要嫁人”,因为听到了隔壁王大哥对她的心意,裴珩十好几天都没主动搭理他。
人虽长大了, 性子在某些地方却始终如一,月栀不觉得这是大问题, 左右她不提就是了。
往后就没在他面前提过驸马, 更没有和驸马一起入宫觐见。
冬日越发寒冷, 月栀白日得闲便进宫,有时在太极殿中和裴珩一起用膳,更多时候是安静的坐在勤政殿里, 听他批阅奏折的落笔声,自己在旁边的桌上调香。
这是她近来新学的手艺,眼睛看不见,能做的事情很少,手上总要做些活计打发时间,秋日里摘的莲子都剥完了,打的络子一条比一条精美,能送的人都送遍了,自己也戴不了几条,便很少再打。
而调香是她跟裴瑶新学的,裴瑶拿这手艺调香料烤肉吃,自己舍不得用仓库里金贵的西域香料,就拿些常见的熏香材调制。
许是驸马在吏部待久了,身上的松墨香越来越重,裴珩也是整日整日坐在勤政殿里,一身的龙涎香气味。
嗅这样浓重的熏香味,晚上要睡不好觉的,月栀便自己调些清淡的香料,烧在家中熏炉里,也拿一些给裴珩,叫他点在太极殿里,夜里能睡得好些。
“近来有个罪犯流窜在皇城内,朕担心你府上会不安宁,想拨一队侍卫给你。”
裴珩手中执笔,余光看着恬静的月栀,不经意间提起。
“多谢你关心我,那我就笑纳了。”月栀将混合好的香材用臼杵捣匀,手上轻轻扇风,分辨混合碾细后的香材的气味。
“这罪犯有很大来头,还是作恶多端?连你都知晓了,定不是寻常罪人。”
裴珩:“是个与贵妃一党余孽有牵连的女子,本想将其连根拔起,至今没捉到人,你平日出门多带些人,府里由我拨给你的侍卫巡逻,省得出岔子。”
月栀点点头,手中细细的研磨。
又听裴珩试探性的提议:“听说驸马近日事忙,常夜不归宿,皇姐不如在宫中小住?”
月栀没有抬眸,唇边微笑,“正因为他忙,我才要把家中事打理好,不叫他烦心,你这儿也忙,请我进宫住,难道是想让我帮你打理内宫不成?”
她本意是调笑,裴珩却闷闷应了一声,“朕倒真有此意。”
梁璋已经走了,因着调离的旨意是密诏,连吏部中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裴珩倒是开恩让他回过一趟家,梁家内部应当是知情的。
和离的旨意已下,他得找个机会让“驸马”离开公主府,省得某日被别人点出,平白叫她难过。
可惜月栀爱重“驸马”多过他百倍,对“驸马”体贴入微,对他就百般推辞。
“内宫那么大,宫人成百上千,我可管不来,何况你后宫至今没个女眷,我哪能住在里头,实在很不合规矩。”
裴珩听在心里,又酸又涩。
想给她荣华富贵,才争了这个皇帝,如今这红墙绿瓦成了她不爱踏足的金丝笼,没能捉得住她,反倒把自己给困住了。
殿中安静,窗外是风声呼啸。
冬风吹来纷纷白雪,飞过紫禁城上空,飘落在偌大的公主府中。
天色渐暗,卧房内燃起一盏微弱烛灯。
女子娇柔的嘤吟声被青年吞没,被沿自肩头滑下,沿着脊线一路落到腿弯处。
昏黄的光芒透过青纱帐照进来,描摹出他宽阔的肩背,肌理分明,汗珠沿着紧实的线条滑落,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光泽。
腰身劲瘦地收束下去,两侧肌肉微微凹陷,每当呼吸起伏时,背肌随之牵动,时而紧绷显出力量感,随即又舒缓的沉下去。
落在床帐上的烛影在轻颤。
起初微微晃动,随着温热的蜡油颗颗滴落,火光晃动的幅度变大,后头像是被窗外冷冻的寒风吹得乱了,火苗与帐内的嘤吟一般时强时弱,直至最后一声呜咽被堵在深吻的唇舌之间,烛火也灭了。
黑暗中,一只热汗淋漓的纤细手臂抬起,无力的悬在半空,未触及爱人的面庞,青年便俯下身来,托住她的手背,将侧脸贴近她掌心。
气息未稳,说话声带着餍足的沙哑,“累了?”
月栀羞涩摇头,指尖摩挲他的脸颊,“就是想摸摸你的脸。”
青年低笑:“我在这儿呢,随便摸。”
月栀湿红的眼角微微垂落,胸中盈满爱意,勾住他的脖子将人拉下来,抱进怀中。
亲密无间的温暖将二人包围,裴珩抱在她身上,如在温柔乡,哪怕心中有再多,也被她的爱意给软化了,满心都是与爱人相拥的安全感。
帐内安静下来,紊乱的呼吸渐渐平复,月栀闭着眼睛听他的心跳,听到了窗外变小的风声,和空中徐徐飘下来的落雪声。
指尖穿插在青年散乱的发丝间,掌心习惯性的摸他的头,喃喃道:“外头是不是下雪了?”
话中些许新奇的期盼被裴珩捕捉到,他撑起身子,“你想去看雪?”
“嗯。”月栀很快应答,又脸红着并拢双腿,“可我腿上没力气,走不出门吧。”
还不都是他的功劳,裴珩一笑。
“无事,我抱你出去。”他麻利的爬起来穿衣裳,简单穿好后又给她套了一身内裙,图方便,从衣柜里翻出了最大最厚的雪裘将她裹住,叫她坐在床上等一等。
青年去看门外的雪,月栀就安静地坐在床榻上,身子蜷缩在雪裘中,像个毛茸茸的雪团子。
眼中是昏暗的黑,听到他走回来的脚步声,却看不见他的身影。
裴珩看外头雪下得正紧,怕寒气侵人,取来大氅又在她身上覆一层,这才将她横抱起来。
窗纸透进素白微光,映得月栀眼眸清亮,坐在他怀中,搂着他脖颈轻笑:“这般臃肿,倒像抱了个雪人儿。”
他低头蹭了蹭她的额:“雪人哪及你半分温软。”
推开门,光亮扑面而来,外套已是满院雪白,干枯的树枝承不住雪,偶尔“啪嗒”落下一团,溅起一片雪雾,幽香被冷风送至鼻尖,清冽得很。
深雪没过脚踝,裴珩却行得稳当。
月栀只一张脸露在外头,嗅到空气中干净的冷香,迫不及待从他怀里探出手臂,飘落的雪花落在手上,在掌心化作水珠。
裴珩面露忧心,叮嘱:“手臂收着些,当心吹了冷风冻着。”
她将手臂往回缩了缩,脸颊依偎在他胸前,听那胸膛里心跳沉稳,便觉世上万千美景,都不及这人心头一点温热。
“在夫君怀里,连雪都是暖的。”
裴珩闻言,将她搂得更紧,抱着她在院中走了一圈,踩雪的咯吱声听在耳中,叫人心中欢喜,月栀脸颊带笑,咯咯笑出声来。
雪光映着两人的身影,像在素白天地间生出的一枝并蒂莲。
月栀闭目,心向上天许愿。
唯愿此情天长地久,此生不渝。
*
今年的京城多风雪,大雪落了化,化了又下一场,严寒冬日,人都在家里阖家团圆消磨时光,转眼过去了两个月,已到年关。
月栀仍与驸马好好的,恩爱甜蜜,彼此毫无芥蒂。
只是他总是忙,白天不见人,有时晚上也不一定回来,虽不至于完全不见人影,只一个月里有将近十天要值夜,平日还是按时回来的。
起初她不习惯守着空床思念他,夜里睡不着,甚至想去吏部找他,但婳春拦她拦的厉害,才没叫她出得府门去。
后来她约何芷嫣去听戏的时候,聊起了这事,何芷嫣是过来人,安慰她。
“驸马正是年轻上进的时候,又得皇上重用,忙些是好事,夫妻恩爱也不能误了他的前程啊。”
“我家夫君忙起来,又没精神又心烦,我看着也心疼,但咱们在京城里讨生活,已经比外头耕耘劳累的农户、远走他乡的商贾要好太多,还是要知足不是?”
“瞧你就是想太多,往日念着皇上的时候就想他这想他那,如今嫁了驸马,又开始念着驸马,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也不顾自己的身子。”
何芷嫣说的有理,月栀听得认真,却未察觉到何时起,何芷嫣话中已不称“二郎”,改称“驸马”。
皇上给予了对梁家兄弟重用的恩赐,梁家往后的体面,自有梁家人维系。
何芷嫣看着被蒙在鼓中的她,又可怜又羡慕她——人生难得糊涂。
月栀看不见朋友看向自己时的眼神,只借着她的话在心中宽慰自己,要知足。
所以在驸马告诉她,他年节那天不得空时,月栀没有太失落,给他准备了满满一食盒的吃食,叮嘱他年夜要好好吃饭,忙完了就回家里来。
清晨送走了去上值的驸马,黄昏后,独自进宫去参加宫宴。
宫中御厨点子多,每每进宫总能尝到些从前没吃过的新鲜吃食。
宴席上,月栀耳中听着歌舞乐声,口中品尝美食,身边挨着的席位上坐着的是裴瑶,两人时不时凑到一块儿说两句小话,也是开心的紧。
“宫里竟然也用上了南疆和西域的香料,这菜肴比父皇在世时的宫宴菜肴可好吃太多了。”裴瑶一边吃一边赞叹。
无人知是皇帝为了让月栀多留在宫中用膳,数次督促御膳房出新菜,调教新手艺,才有了如今的美味佳肴。
月栀连连点头,嘴巴吃得鼓鼓的。
坐在对面末席的沈娴与夫君陈兰泽同席,凭着郡主的身份挤进宫宴里来,处处端着做派,生怕错了规矩。
一抬头见对面首席次席的两个公主,一个新婚却没有夫君陪,一个更是无儿无女的寡妇,有说有笑,又吃又喝,哪有半分公主的端庄。
席散后,女宾们退到后殿说话。
沈娴盯着结伴去偏厅说话的二人,身边围着好些个郡主县主,心中很不是滋味。
都是凉州出来的,月栀眼又瞎,人也不聪明,哪里比她强。
心有不平,嘴上便不饶人。
“四公主是寡妇,才过了丧期就大摇大摆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成规矩,怪道是嫁去了越州那等偏远地方,人也变得野蛮了。”
“京城贵女哪有爱往她跟前去的,也就宁安身子病弱,来者不拒。”
“是不是宁安公主跟四公主走的太近,沾上了点什么,所以梁驸马才许久没有露面?今日宫宴,如此隆重的场合,驸马竟没陪公主过来,要说他们恩爱,我可不信。”
不知情的王妃、侯夫人听了这话,也被勾起疑心,难免轻信她的说辞,一一应和。
“四公主本就是个不讨喜的,舞刀弄枪,跋扈的很,瞧着宁安公主柔柔弱弱,竟然能跟她说到一处去。”
有人随话,沈娴心中得意,大放厥词:“可见两人都是没娘教,性子一样的野性,保不准宁安跟四公主来往的久了,也要像四公主一样无儿无女。”
许是席上喝了酒,沈娴说的格外痛快,话出口才发现周边的王妃和侯夫人脸上都露出些许不悦之色。
再怎么不喜,背后说人两句无伤大雅,但宁安公主众人无冤无仇,这么明晃晃的盼着人家无儿无女便是诅咒了。
身边听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只留她一个人,沈娴看着旁人说说笑笑,又想了想此时还在前殿的陈兰泽,忽然感觉皇宫殿宇奢华明亮,却无她的立身之处。
独自被冷落,沈娴坐到角落生闷气。
没过一会儿,一串急速的脚步声朝她走过来,抬起头,是裴瑶,二话不说就上来揪住她的衣领,将她推在地上按着打。
“好你个长舌妇,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竟当着众人面排揎我,还敢诅咒月栀,当我这个公主名头是假的吗?”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什么叫野蛮!”
裴瑶一拳一拳下去,直往下颌、胸口这些越捶越痛的地方打,沈娴一开始还挣扎解释,后来就只剩哭求了。
昭华殿的宴席散尽,后殿的热闹藏在众女眷的心里,人人都知道了裴瑶的厉害。
宫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东暖阁内只点几盏昏黄的宫灯。
“这样可好些?”月栀的声音温和,手指已按在年轻帝王的太阳穴上,旋转按揉。
皇帝微微一颤,没有拒绝。
“是有好些。”他的身体绷得有些紧,像拉满的弓弦。
只因与她同出昭华殿时,随口道了句“近日事多,忙得头晕目眩”,月栀便心疼的不得了,非要给他按按头,叫他舒服些,便就近来了东暖阁。
他闭上眼,全部感官都凝聚于眉尾两侧那微凉柔软的触碰。
她身上淡淡的、如初春绽放的清新的花香味将他包裹,令他呼吸都拉的深长。
疲惫之下,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几乎要破体而出。
“有劳皇姐,手这样凉还给我按。”他声音低哑,借着残余的酒意,鼓起勇气,隔着衣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骨纤细,在他滚烫的掌心微微一动,仿佛振翅的蝶。
东暖阁中只有他们两人,今日是年夜,“驸马”明确告诉了她今夜不会回府,若请求她陪自己在宫中守岁,月栀应该会答应吧。
裴珩心跳如擂鼓,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皇姐怎么也不抱个手炉……”
月栀轻笑,为他知疼着热的体贴感到暖心,语气轻松道:“宫里烧的地龙暖,也没有那么冷,叫我抱个手炉,我怕手酸呢。”
裴珩正要借故为她暖手,外头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皇上——”
进宝和程远拦在外头,沈娴没能推门闯入,跪在殿阶前,哭的脸都冻红了。
“四公主对臣女粗鲁殴打,毫无体统,让臣女丢尽颜面,求皇上还臣女一个公道!”
听到外头的声音,月栀缓缓收回了按在裴珩头上的手,皇帝出口的话堵在了心里,握在手中的手腕也抽走,骤然落空的触感让他心口一缩。
月栀望向哭声来源,“是谁?”
她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方才那片刻的接触,于她而言,不过是年节下姐弟间一段寻常的关心问候,已随风散去。
裴珩僵立在原地,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感受胸中尚未平息的、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兵荒马乱,无声地懊悔可惜、又一点点死寂下去。
外头进宝回话,“回禀皇上和公主,是沈郡主跪在这儿了。”
月栀想起崔香兰离京前叮嘱她的话,悄声同裴珩说:“她为着她和四姐姐的事来求你,我与四姐姐交好,不便露面。”
裴珩也不想让她听这聒噪的场面,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气血耗费在别人身上。
叫了婳春和程远进来,将她从东暖阁侧门送走了。
裴珩在殿中召见了沈娴,听过她哭诉后,当即召来裴瑶对质,灯火通明间,二人跪在御前,彼此怒目相视。
“郡主言语失仪,辱及皇室尊严,朕罚你禁足在家一月,每日抄写《道德经》三遍,岁俸减半三月,须知君臣有别,纵是宗亲亦不可逾矩。”
裴珩声音沉静,转而看向裴瑶:“身为公主,当为天下女子典范,纵有委屈不平,岂可擅动私刑?罚你跟随金吾卫巡视城防一月,若还不能管住手脚,便再加一月。”
沈娴心想比起自己的惩罚,裴瑶被罚去巡视城防显然更丢脸,也就止住了哭泣,叩首领罪。
裴瑶敢作敢当,正愁自己闲的没事做,巡城又是自己往日做惯的,可比禁足在家要好的多,叩头谢恩,“谢皇上隆恩。”
殿外月色如水,映着两人离去的身影,俱是沉默不语。
此后,裴瑶每日定时跟随金吾卫巡城,很快就过了一个月,临到惩罚结束,竟然还有点舍不得。
寡居在家的日孤独难熬,院子里骑不开马,舞剑也舞不痛快,她都快憋死了。
没过多久,二月中旬,她收到一纸密诏,叫她带领御前侍卫十人,前往江东安州保护巡盐钦差,陪同钦差一起巡查江东盐务。
裴瑶乐得开心,当即在家中办了一桌酒单独请月栀吃了一顿,彼此谈得尽兴。
第二天一早,她就收拾行囊,带着密诏和御前侍卫上路了。
春风吹至江东岸时,一身风霜的女子“嘭”一声推开安州通判的家门,风风火火的走进院子里。
“梁通判?梁通判可在?”
身形清瘦的男子穿着竹色布衣,慌张从屋内走出,还以为是哪里来了什么官差悍匪要捉拿他,却见来人是个身形武壮的女子,着一身藤萝紫,似曾相识。
她迈着大步向前,眼睛都快抵到他身上,“你就是梁璋?”
“是,敢问姑娘是?”梁璋身子后撤,被那傲然的气势吓得战战兢兢。
裴瑶哼笑,拍拍他肩膀,“名姓此刻还不便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绵绵春雨落下,又是新的一季了。
*
天气渐暖,月栀总觉得心里闷闷的,或许是因为裴瑶得了差事离京,又或许是已经过了冬日,驸马不但没得闲,反而更忙了。
年前一个月还能有二十天同吃同睡,过了正月,竟有大半个月都在忙,成婚不过半年,已经是聚少离多。
婳春和芷嫣都说他是得了颇为重要的差事,在外忙的忘了时间,她却揪心……
逮着一日他归时,将人反扣在长廊的柱子上,凶巴巴的问他:“皇上究竟给你派了什么差事,竟有大半个月不能回家?难不成你一个吏部侍郎,比丞相还重要?”
裴珩无言,他本该让她失望失落,顺水推舟提出和离之事,可每每站在她面前,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什么皇帝、驸马,他只想做她的夫君。
如此一拖再拖,没能提出和离,更没敢在她面前再提起希望她入宫之事,仿佛遮掩问题,只享受当时的甜蜜,就能将彼此间的幸福无限延长。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喃喃:“你若是知道了,会生我的气的。”
或许会伤心到再也不会理他,他真不想面对那一刻。
月栀已经有点生气了,可在他俯下来的唇瓣吻上来的瞬间,心中便被思念和委屈给淹没,只能抱住他,留住此刻的温度。
一夜缠绵,夜半都不得停歇。
第二日清晨,月栀意外醒的早,感觉身上发虚,头晕目眩的,有点不舒服。
平常比她早醒一个时辰的裴珩,听到枕边的动静后,很快醒过来,看她唇色发白,身体发软,顿时清醒过来。
“公主身子不适,快去请太医来!”
外头的侍女侍卫都动起来,长居在府中的苏景昀最先被请过来,正月里,他考过了升级考核,如今已经是正经的太医了。
不多时,大小太医站了一屋子,挨个诊脉,等着端汤送药。
裴珩坐在床前,一只手握紧她被下的手,另一只手心覆在月栀微微发凉的额头上,着急的问:“她是怎么了?”
几位太医对了对眼神,院判随即上前道贺:“恭喜公主,恭喜驸马,公主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裴珩一怔,满脸的紧张如寒冰化开,喜悦的看向月栀。
他们有孩子了,他们竟然有孩子了。
是他和月栀的孩子。
他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如峰般的眉眼又很快冷静下来——他不能让这个孩子没有名分的出生,“驸马”不能再留了。
第46章 46 你可以把朕当成他
灰白色的天空像蒙了层薄纱, 几片云懒懒的浮过,落下的云影照在偌大的公主府中。
早春的凉气里,青瓦高墙静静伫立, 府邸内枯败的旧枝已被打扫干净,湖里撒了新的荷花种, 砍掉的木桩上冒出稚嫩的芽,旁边已种下新的树苗, 在初春的微寒中酝酿生机。
花房的窗子大敞,门也开着, 家丁们搬出花草,散放在院中石板上, 空气中散着淡淡的湿泥气。
月栀站在一排花架前, 正兴致勃勃的看一盆山茶的新芽。
半步之外,青年伸手虚虚护在她身后, 眼中神情复杂, 在看到她转头望向他的纯真眼眸时, 眼底写满了愧疚与不安。
“苏景昀总说我身子虚,子嗣之事急不来,没想到成婚才四个月,就怀上了。”
她手上抚摸着柔软的新芽, 脸颊浮起羞涩又幸福的笑容,低头看向小腹, 虽然看不见, 也没什么真切的感觉, 但太医说的话哪能有假,那里头已经落下了种子,正在无声无息间缓慢成长。
一缕阳光从云隙漏下, 斜斜映过她的肩头,青年站在她身侧,心底是与她同样的欢喜,却难以表露。
这是他偷来的幸福,多享受一刻,来日被她看穿真相,就会叫她多一分痛苦。
裴珩将她揽进怀中,拢紧她身上的雪裘,心底满是不舍。
他不能再放纵自己逃避下去,长痛不如短痛,总要做一个抉择。
月栀伏在他怀里,听他急促的心跳,自己的脸颊也烫得厉害,眼中漫上无限的憧憬,“驸马,你觉得咱们的孩子会像你还是像我?”
裴珩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像谁都好。”他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若是男孩,我便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若是女孩,定像你一般温婉美好,我便护着你们娘俩,一世无忧。”
听他对儿女的希冀,月栀满心欢喜都快要溢出来,轻轻“嗯”了一声。
她自小没有享过半分爹娘的疼爱,记忆里模糊的两个大人的脸总是木讷又寒冷,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过童年的苦累,身边有驸马有朋友还有裴珩,哪怕看不见,她也被照顾的很好。
等到这孩子出生,她一定好好爱它,不叫它受一点累,能够开开心心的长大,成为一个像驸马那样优秀的人。
青年的手臂环着她,动作小心翼翼,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呼吸间是她熟悉的松墨香,又带了些她亲手调制的清淡的香气。
裴珩将手掌覆上她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个崭新的、正在蓬勃生长的生命。
“你可觉得身子有哪里不爽利?怀孕是个苦差事,太医们说有孕之后在吃食的口味上会有很大变化,你现在有什么很想吃的东西吗?”
月栀被他这处处紧张地模样逗笑,心底那点微末的不安彻底消散,只剩下满溢的甜。
“早上才诊出有孕,孩子一个月大,即便口味有变,也不会这么快呀。”
说罢,低声嘀咕:“我知道你忙,今日没去上值,留在府中陪我是为着孩子的缘故,日后我也不求你日日待在家里,若能按时回家来,便很好了。”
裴珩沉默良久,应了一声。
云后的阳光飘然而至,漫过窗棂,将相依相偎的身影温柔笼罩。
满园的花草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越发明亮,空气中的湿冷也被温暖的春风吹散,没过几天,府中各处摆上了新鲜花草,处处都漫开春色。
月栀以为今后的日子会如细水长流,可以与驸马一起静待孩子降生。
可诊出有孕后的第二天,驸马就又夜不归宿了,接连三天不见人,她想着驸马是住在了吏部,定时叫人去给他送饭。
第四天一早,府中来了个陌生的小吏,自称是在吏部供职的末等文书。
他道:“驸马人不见了。”
刚一听到,月栀心脏一紧,人差点要晕过去,被婳春扶住。
婳春呵斥那小吏,“有什么事缓缓再说,一惊一乍吓坏了公主,你担待得起吗。”
月栀却着急的拨开她,问小吏:“驸马怎么不见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快说啊。”
小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驸马原本在吏部值夜,守门的人也没见他进出,第二天一早,上值的人进门去,屋里却没他的人影,翻遍了整个吏部都没找到。
他一边说着,眼神悄悄瞥向婳春,得到示意后,便及时住了嘴。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会突然不见了呢?”月栀慌张起来,从小吏口中听不出更多细节,当即就派了满府的人出去找。
她亲自去梁家,去吏部,甚至去顺天府报案,始终无果。
驸马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人人都知道他不见了,却没有哪怕一个人看到过他失踪前的样子。
一夜之间,月栀的心空了。
*
初春的天气还带着料峭寒意,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勤政殿的屋檐。
裴珩正批阅奏折,忽听得外间一阵急促的纷乱,门外侍候的小太监未来得及通传,也不敢阻拦来人,便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是月栀。
她发髻微散,几缕青丝被微凉的春雨打湿,黏在苍白的颊边。
本该明媚的眼眸空洞地睁着,盛满了惊惶的泪,素色的粉白衣衫被雨薄薄浸湿一层,一手扶在贴身侍女手上,另一只手向前无助地摸索,绣鞋和裙摆边缘沾满了泥泞水渍。
“阿珩……阿珩你在吗?求你帮帮我!”她声音嘶哑,带着泣音,每一步都走得踉跄。
皇帝的心猛地一缩,立刻掷下朱笔,快步迎上去,稳稳扶住她潮湿冰凉的胳膊。
“皇姐!朕在这儿,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伺候的人竟如此不上心,不知道通传一声,连把伞都打不好吗!”
后半句带着雷霆之怒看向殿门外,那里站着四个随月栀出行的侍女,听到这怒斥,纷纷惶恐的跪到地上。
月栀身边的婳春也跪下谢罪,辩解:“还请皇上恕罪,是公主因驸马失踪之事惶惶不安,心里着急,奴婢也想劝公主走慢些,当心身子,可公主她心系驸马,实在听不进去啊。”
“没用的东西,还不滚出去。”裴珩呵退了她,吩咐小太监,“快叫御膳房备些驱寒暖身的汤茶来。”
自己一手扶着月栀,接过进宝递来的大氅,给她披在肩上。
月栀哭的眼都红了,反握住他的龙袍衣袖,像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阿珩,驸马……驸马他不见了!”
眼泪如雨般滚落,湿透面颊,“已经两天了……他从来不会这样,他知我目不能视,哪怕夜不能归也会叫人给我递信传话,绝不会不留一言就消失……阿珩,他一定是出事了!”
“我找了好些地方都找不到他,会不会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个流窜在京的罪犯,会不会是她把驸马给……”
月栀不敢再说下去,泣不成声,身子软软地往下滑,几乎要跪倒,全靠皇帝有力的手臂支撑着。
裴珩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感受着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尖锐的心疼,恨自己让她如此恐惧,如此伤心。
她看不见,这世界于她本就黑暗,是他挤走了梁璋,假冒驸马成了她的光和依靠。
而现在,他亲手掐灭了这束光,只为将她彻底据为己有,看着她痛哭失声,听着她声声呼唤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他几乎要忍不住脱口说出真相。
另一半却是阴暗的、无法抑制的悸动。
从前他丁点试探就会激起她的反感,此刻她却紧紧抓着他,全身心地依赖着他。
她终于看见了作为“弟弟”的他,认识到他是一个值得她依靠的男人。
那个碍事的“驸马”终于消失了,他再也不用披着虚假的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靠近她,拥有她和她腹中——他的骨肉。
这个念头灼烧着他的血液,让他搂着她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裴珩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放得极尽温柔,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皇姐先别急,有朕在。看你,衣裳都湿了,寒气入体伤了身子怎么办?为了……为了孩子,你也必须保重自己。”
他扶着她,引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蹲下身去,掏出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月栀抽泣着,不肯松开他的衣袖,仿佛一松手,最后的希望就没了。
“朕即刻就下旨,命顺天府、金吾卫全力搜寻驸马的下落,就算翻遍京城,也定给你一个交代。”他承诺着,话语却像冰冷的针,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谎言。
裴珩许给她的承诺,向来都会兑现,如今他又是九五至尊的天子,一言九鼎,有他的话在,月栀稍稍安心了些。
她抽噎着,循着他的声音仰起脸,空洞的眼中泪水不断。
“阿珩,多亏有你在,若是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纯真的面庞上展露出全然的信任,落在年轻的帝王眼中,叫他心脏抽痛,那点卑劣的喜悦被巨大的愧疚淹没。
他伸出手,犹豫了片刻,终是轻轻将她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
哭的精神不济的月栀没有拒绝这个拥抱,无助之时主动靠过来的支撑,叫她心中倍感安慰。
“阿珩,我真的好怕……我怕他出意外,我怕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爹,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失踪了呢。”
裴珩安静听着她心里的苦,感受到她单薄春衫下微凉的身体和还未凸显弧度的孕肚,那是他的孩子。
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栀子花香,那是他与她同床共枕,共抵极乐时,最痴迷的气味。
如今又重新落回了他怀中。
“皇姐别怕,朕会陪着你。”
月栀在他怀里微微一顿,或许是这拥抱过于紧密,或许是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里掺杂了她亲手调制的淡香,靠的近了,嗅到内衫的气味,竟然与驸马的味道格外相似。
自然是相似的,因为她调的香,一半烧在自家卧房里,另一半都送进太极殿了。
他们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她以为裴珩做了皇帝后,会娶妻生子疏远她,而自己会和驸马共度一生,不想才几个月,驸马不见了,陪在她身边、能给她支撑的,还是裴珩。
月栀此刻慌乱又脆弱,依偎在皇帝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仿佛要将所有恐惧都宣泄出来。
裴珩紧紧抱着她,手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一遍遍低声安抚:“一切都会好的。”
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怀中哭声渐弱,转为低低的抽噎,裴珩的心又软又涩,很不是滋味。
御膳房送来暖身的姜茶,裴珩接来,亲手喂她喝下,迟疑了片刻,对她关切道。
“皇姐,你如今是两个人的身子,又这般心神不宁,实在不宜多动,不如就在宫中住下,朕命人将太极殿的偏殿收拾出来,离朕近些,也好方便照应。宫里太医、药材都是现成的,总比外面强。”
他语气里的担忧真切无比,私心却如肆意生长的藤蔓,在眼神的注视中早已经将她缠紧。
想让她留下,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让他可以亲手抚平她的悲伤,让她习惯他的存在,依赖他,爱上他。
月栀却像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恐慌。
她挣扎着坐直身体,连连摇头:“不,不行。”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驸马若回来了,回府见不到我,他会更担心的……我眼睛不好,对太极殿也不熟悉,心里又念着他,定是睡不好的。回家里去,他若回来,我能第一时间知道……我不能不在家里等他……”
句句都是“他”,像针一样扎在裴珩心上,叫他眼神骤然晦暗。
青年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胸中翻涌的酸涩与无奈。
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强硬,否则只会引起她更多的惊疑,沉默片刻,只得叹了口气,心中满是心疼与妥协。
“罢了……”他声音有些发涩,指背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动作轻柔,“既然你想回府等他,朕便依你。朕再加派一队御林军护卫公主府,拨两个老成的太医常住公主府内,每日为你请脉安胎,也好叫朕放心。”
月栀微微颔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感激的笑:“谢谢你,总是愿意为我着想。”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裴珩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中百味杂陈,唤来宫女,本想扶她去东暖阁小睡一会儿,暖暖身子,养好精神再动身。
可月栀连连摇头,坐也坐不安稳,只想早些回公主府去等候驸马归家,裴珩挽留不下,只得叫程远亲自把人送回府,叮嘱其务必妥帖。
他站在殿中,望着她被侍女们小心搀扶离开的孱弱背影消失在微寒春色里,眼神深沉如夜。
——世上已经没有那个“驸马”,他会让月栀放下他的,一定会。
*
一场绵绵春雨过后,东风渐暖。
寻常在阳光明媚的艳阳天里,月栀总要到院子里找些事做,在庭院里亲手侍弄花草,去果林里疏花授粉,有时还能在树杈上摸到一两枚鸟蛋。
正是初春竹笋冒头的时候,一场雨过去,竹林里多的是鲜嫩出土的竹笋。
上个月还欢欢喜喜盼着刨竹笋,剥竹笋的月栀,这会儿却躲在门窗紧闭的卧房里,蔫蔫的,失了精神。
她早就安排好了院中丫鬟家丁们的活计,不必出面,他们也知道种菜浇花,打扫庭院。
连着两天,林子里的竹笋刨了整整三大筐,婳春看她胃口不好,特意叫厨房煮了腌笃鲜,炒了腊肉笋片,只想哄她多吃些,可月栀就是没胃口。
“公主,您一顿只吃这么少,身体可怎么受得了呢?您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月栀坐在窗边,身上裹着厚厚的雪裘,仍觉得有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婳春在旁好生规劝,也没能引来她的注意。
她呆呆的望向窗外明媚阳光下的春景,眼中一片明亮的模糊光影,想起与驸马游湖采莲,移花栽花,冬夜看雪……
明明是前不久才发生过的事,脑袋里却一片朦胧,完全想象不出那时的场景。
因为她看不见,连记忆都那么短浅,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男子的旧衣——是大婚之日,驸马穿在里头的喜服。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他惯用的松墨香,这几乎成了她这些天以来唯一的慰藉,也是折磨。
“为什么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凭空消失呢?”
“为什么梁家人和芷嫣都劝我想开些?又没见到驸马的尸首,难道他们都觉得他已经死了?只有我相信他还活着吗?”
她感觉脑袋很疼,是一种从内向外击打的闷痛。
每每伤心思索至此,脑袋里的闷痛就会带着眼球一起生痛,叫她越哭越疼,越疼越哭。
婳春看她每日以泪洗面,心疼不已,“公主,苏太医叮嘱过您不能忧惧,您的眼睛会受不了的,您若是伤心坏了身子,驸……皇上知道了也会伤心的。”
阿珩……月栀心中触动。
人人都劝她放下驸马,将他看的那么淡,只有裴珩还为她惦着此事,府上有人护卫不说,外头顺天府和金吾卫也每日来向她回禀搜索事宜。
只是连着搜索了三日都没有任何消息,她心底的那一点期盼也渐渐沉了下去。
府中人都知道她的伤心失意,无人敢触她的逆鳞,苏景昀却看不下去,为她奉药时说了两句。
“你若真心喜欢他,就该把自己的身子养好,把你肚子里的孩子养好,叫他无论是死是活都能放心,而不是整日消沉,空守在这流眼泪,难道他看到你这样,会高兴吗?”
闻言,月栀空洞的眼神渐渐有了光亮,伸手摸向自己的小腹。
这几天她吃得少,睡得少,原本柔软的小腹很快瘦了下去,像是隔着肚皮,轻易就能摸到里头还未成型的孩子。
她感到一阵恐慌,忙叫人来摆饭。
这个孩子是她和驸马共同期盼着,等待出生的孩子,不能因为她伤了孩子。
月栀开始吃东西,喝温热的汤,衣裳穿的厚厚的,天一黑了就睡觉,天亮了便问有没有驸马的下落。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她逐渐认清现实——无论是死是活,驸马似乎不会回来了。
*
黑暗中,是一对渐行渐远的夫妇。
月栀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心里已经哭成泪人,想要追上去,求他们带自己一起走,可身体饿的没力气,动也动不了。
她终究被丢下了。
幼时唯有贫苦和饥饿的记忆,自从入宫做绣娘学了手艺,她每日只想着攒钱和吃饱穿暖,又有干娘给她教导和爱护,很少在想起过小时候的事。
可她好像总是一个人,干娘走了,义兄走了,华青和王大娘与她相隔千里,崔香兰嫁人,裴瑶外出办差没了消息,芷嫣在这关口怀了孩子,给了梁家人不小的慰藉。
独她一人枕在冰冷的床榻上,噩梦缠身,孤枕难眠。
往日不堪的记忆全都涌上来,梦里尽是寒冷、饥饿、被抛弃、被欺骗……将她魇住,惊恐却不得苏醒。
晨光照进床帐,一双手怜惜的抚在她发顶,衣着间是熟悉的淡香气。
只一瞬的相触,月栀从梦中惊醒。
朦胧的眼神落在眼前身影上,她猛地从床上撑起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站在床边的男人,将满是泪痕的脸埋进他的胸膛,“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气息,甚至连喷洒在她颈侧的呼吸都是一样的急促深长。
响在耳边的声音却带着独属于帝王不可冒犯的威严,“皇姐……不是驸马,是朕。”
这声音,真的不是驸马吗?
月栀止住了眼泪,刚从梦中醒来,头脑还有些迷糊,但也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对身为皇帝的弟弟作出如此越界之举。
她松开手臂,感到春日清晨的微寒才发觉自己穿在身上的寝衣单薄,匆匆扯了锦被来盖在身上,坐在床间,面对意外被自己冒犯的裴珩,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清朗:“皇姐夜里穿的这么薄,难怪连被里都是冷的。”
他熟练的坐到床沿上,为她掖好被角。
目光落在她衣领里露出的一小段白皙脆弱的脖颈和精致的锁骨,青丝凌乱地披散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无助又诱人的气息。
温香软玉突然入怀中,又蓦地抽离,裴珩的心跳如擂鼓,多想再次把她抱回怀中。
他放软声音,“皇姐并没亲眼见过驸马,也会在梦里见到他吗?还是觉得,朕与驸马有何相似之处?”
月栀脸上闪过窘迫和失望,手忙脚乱地拢紧衣襟,被他轻飘飘的几句话,羞得脸颊泛起红色。
“阿珩,我……我睡糊涂了,我不是故意的,我认错人了……真是对不住……”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难道是想驸马想的失了魂,怎会错把裴珩当成驸马,明明两个人一点都不一样。
一个是沉稳温润的君子,一个是威严不可冒犯的帝王,除了身上同样飘着她调制的淡香的味道,声音略有相似之外,哪还有什么相像的地方呢。
裴珩知晓她这阵子所有的悲伤难解,压下胸中翻腾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柔。
“没关系,皇姐。”他轻声说,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心疼。
月栀悄悄松了口气,却发觉自己肩上搭来一只手,面前仍是青年撒娇一般柔软的声音。
他说:“没关系的,如果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你可以……把朕当成他。”
青年的话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月栀心中,她愣住了,一时竟忘了哭泣,只是怔怔地望着这个一直被她当做弟弟的皇帝。
她慌乱的垂下头,不适与排斥像遇水张开的枝叶,迅速爬满了整颗心脏。
语气勉强维持平静,“阿珩,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与驸马对我同样重要,但你们在我心里是不同的,不能相提并论……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为什么不能?”裴珩看着她泪光闪烁的嫣红眼角,“若朕与他在你心中截然不同,你方才为何会把朕错认成他?”
月栀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底的悲伤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和羞辱取代。
“阿珩,你不要再说了。”
她自己也不明白,心想自己是失去了驸马后太过脆弱,以至于是个与他身形相似的男子,她就错认抱了上去。
让裴珩误会,终究是她的不是。
裴珩却不依不饶,手掌隔着寝衣轻轻握住她的肩头,“皇姐,他已经回不来了,但是朕会好好照顾你,让朕代替他照顾你,好不好?”
本该是弟弟对姐姐的关心爱护,在这不合时宜的场景下说出就带着些暧昧气氛。
月栀身子发抖,循着声音的来处,一记清脆的耳光毫无预兆地落在了皇帝的脸颊上。
空气顿时安静了下来,她打出去的右手还悬在半空,指尖发麻。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是你能说的话吗?”她气的声音都在颤抖。
裴珩的脸颊浮现出红色的指印,火辣辣地疼,但他没有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澜,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目光沉静如水,满是心疼,“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皇姐,你可以再打一次。”
月栀愣住,悬着的手慢慢垂下。
肩膀微微抽动,扭头不再看他,窘迫、心痛、慌乱交织在胸口,最后只剩下一片茫然的心悸和混乱。
第47章 47 难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思?
盈满春光的室内, 女子单薄的身影落在青纱帐上,冷淡又抗拒。
青年的呼吸声依旧响在床边,没有因为方才的争执而挪动半分, 月栀闭上双眼,两行清泪落下, 只觉得坐在那里的裴珩,陌生得可怕。
这真是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吗?
记忆中, 捧着书卷在烛火前,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教她背书的小太子, 流放路上跟在她身后怯生生拽她衣角的小孩……那个救她于危难,背着她回家的可靠少年, 何时变成了这样?
“阿珩……”她声音干涩, 护住小腹,向后缩了缩。
“你可能误会了些什么, 我一直把你当弟弟, 你不是也叫我一声“皇姐”吗……方才的话, 我只当没有听过……”
曾属于两个人的爱巢,裴珩坐在原处,却从男主人变成了不受欢迎的客人。
他容貌俊朗,身形挺拔如松, 有帝王威仪,可那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却烧着一团阴沉的暗火, 执拗又滚烫。
身子微微前倾, 声音低沉而坚定。
“皇姐, 你现在这样……朕不能看着你独自煎熬,驸马不知所踪,你又有身孕, 朕可以……”
“别再说了!”月栀猛地打断他,攥紧锦被,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你想代替驸马?照顾我?我是你的皇姐!比你年长六岁!你我相伴十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时候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你想要我怎么看你?”
她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只是……只是久在深宫,身边没个亲近的人,心思都糊涂了,才把依赖错当成……”
她甚至无法说出那两个字。
“朕没糊涂!”裴珩声音焦躁,但他立刻压了下去,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却掩不住那份灼热。
“朕分得清,从小到大,只有你真心待朕好。朕记得你怕朕夜里睡不好,绣布偶给朕玩,朕被人指责欺负,是你替朕出头,护着朕,人人都弃朕而去,只有你留了下来……那些好,朕一件都没忘。”
“如今你失了驸马,腹中又有孩子,朕有能力保护你,朕想陪着你,为什么不行?”
他说着,伸出手想触碰她憔悴的脸颊。
那手指修长,触及她肌肤的一瞬间,月栀像被烫到一般,猛地侧身躲开,眼底尽是难以置信和冰冷的疏离。
“别碰我!”她厉声道,声音因虚弱而无力,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你出去!”
他变了,变得令人难以理解。
月栀不明白他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只觉得他执拗,她看他从来都是那个追在她身边,软乎乎喊她“月栀”的孩子,他却……他一定是疯了。
甚至以为是的“人生圆满”的幸福,在短短半个月内悉数崩塌。
她几乎是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僵硬到发冷,听到他的呼吸都觉得紧绷到快要窒息。
裴珩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起,他看着她清减许多的面容,眼下是疲惫的青灰,几句发怒似乎都耗尽了她的力气,不肯看向他的眼睛里,是震惊、气愤,和一丝他看不懂的迷茫与伤痛。
他胸腔里翻腾的热切和冲动,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熄了大半,只剩下闷闷的疼。
心疼她伤痛成这副模样,更气自己情之所至的步步紧逼,又加重了她的负担。
她如今情绪激动,身体又重……他在不能操之过急。
悬在半空的手缓缓落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年轻帝王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被一点点压下,重新覆上一层深沉的克制。
“好,朕这就走。”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带着几分暗哑。
裴珩站起身,转头不舍的看她。
“皇姐,你好好休息,只当朕没说过这些话,只当今日朕没有来过。”他转过身,黑金色的衣袍垂在身后,留下一句。
“皇姐的身子要紧,府里缺了什么,需要什么,随时让人来告诉朕。”
是关切,也是为她递了台阶。
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再找他。
月栀却抹抹眼泪,心痛的捂住了耳朵——裴珩的胡话疯话,她不想再听了。
她独自缩在床头,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随着院中拂过的一阵春风一起消失在院外,自己紧绷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缓缓侧倒下去,手指颤抖地抚在小腹上,心中一片混乱的冰凉。
主院外的石板路上,帝王高大的身影久久伫立。
看此间风景依旧,山水草木在春风春雨的滋润中迸出勃勃生机。
度过了严寒冬日本该迎来暖春,他却觉得通体生凉,望着已经看了几个月的旧景,竟觉得陌生的很。
为何她会爱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相识不过一个半月”的“驸马”,也不愿意接受同吃同住了十年的他呢?
难道只因为她看着他长大,就要永远把他当成孩子看吗?
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裴珩抬手,刚才触碰过他的指尖似乎仍残留着她的气息,凑到鼻尖轻嗅,心中的焦躁稍有缓解,眼中随即闪过一抹与他年轻面容不甚相符的深沉。
出行仪仗随着皇帝离开,公主府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婳春匆匆跑进卧房,看到床榻间快要哭的晕厥的月栀,吓得她忙叫人去喊“苏太医”,自己冲到床上去,将人扶起来。
“公主?公主您这是何苦呢?”她拿袖子给她扇风,看她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帕子轻轻一擦便浸湿了。
月栀偏过脸,泪流不止。
“我想回燕京……”
婳春心疼地皱起眉,给她擦泪,忍了又忍,将听到的这话咽进了肚子里。
*
同样微寒的春日,在陈家是锦衣玉食的无事消遣。
梳妆镜里,沈娴一手捏着螺子黛,对着镜中的自己慢条斯理地勾起最后一笔眉梢。
看自己被胭脂水粉养的越发光彩照人的面孔,她满意的笑了起来。
嫁进陈家后,整个人都富态慵懒起来,年节的宫宴后被禁足在家抄《道德经》,虽叫她少了外出交际的机会,却能名正言顺躺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每日只要养好面容,吃吃玩玩睡睡,日子便顺遂的过去了。
虽然陈兰泽不爱搭理她,新婚不到三月就分房,但她也不见得稀罕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看不中用的短石头。
近来最让她高兴的,便是公主府那桩事:梁璋失踪了,至今也没找到,宁安公主整日以泪洗面。
“难怪上天没让我嫁成梁璋,原来是怕我受了这份罪。谁让他们那么恩爱,活该受罪心疼,哪比得上我清清静静的安享荣华好呢。”
镜中人唇角难以自抑地,一点点弯了起来,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月栀失了夫君,裴瑶那贱人更是在军中不见了人影,想是知道自己寡妇的身份出不得门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了。
与她有过节的人过得不好,于她而言,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只是可惜了那位曾惹得满京闺秀趋之若鹜的探花郎,年纪轻轻便没了。
沈娴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唤来小雀,“闲了这些日子,外头热闹也听够了,去取出我从凉州带来的那副发绣,咱们去给老太太见礼。”
“是。”小雀从嫁妆箱子里翻出了许多年之前,自家小姐为了给府中的老夫人过寿请人绣的南山鹤松图。
后头老妇人过世,侯爷也过世,这发绣便又回到了沈娴手上,因着珍贵异常,一同带进了京。
主仆两个带着装裱好的绣品,前往东院陈家大房的住所。
陈老太太今日精神头颇足,正由两个丫鬟捶着腿,听一个小丫头念坊间新出的话本,见外头有人进来,她掀了掀眼皮。
“孙媳给祖母请安。”沈娴笑吟吟行礼,主动往陈老太太跟前凑。
“是老四家的儿媳妇儿啊。”陈老太太摆手让丫鬟们撤开,让沈娴坐到她跟前来,“家中儿女孙辈多,你倒有孝心,隔三差五就来请安。”
沈娴接来发绣,将画轴徐徐展开,“偶然得了幅小画,想着祖母是风雅的人,特拿来请您品鉴品鉴。”
条件画卷上绣着的墨色,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倏地亮了,身子不由自主前倾,手指虚虚描摹着细细发丝的纹路,不由的赞叹。
“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难为你寻来,你这孩子,最有孝心!”
沈娴低眉顺眼:“祖母喜欢就好,孙媳盼着祖母身体康健,福寿绵长,便将此物赠给祖母了。”
闻言,老太太更是开怀,又絮絮说了许多,才叫人把画卷收起来。
身侧的小丫鬟俯下身来拿,衣袖从沈娴鼻尖拂过,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熟悉香气。
——是她每日用在脸上,陈兰泽唯一一次开口说过“尚可”的杏花粉的气味。
杏花粉价贵,一个小丫鬟怎么可能用得起。沈娴觉察到不对,视线悄无声息地扫过去。
是个身段窈窕,长相柔美的丫鬟,从前来请安的时候并没见过,瞧着年纪比其他几个丫鬟年纪大些,肤粉描眉,打扮的倒是漂亮,在老太太院里伺候,至于把自己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的?
那丫鬟似有所觉,后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地将头埋得更低。
老太太毫无所觉,仍沉浸在得画的喜悦里,对着那南山鹤松图赞不绝口。
沈娴却半分听不见耳里了,一出院子,就吩咐小雀。
“去,给我盯紧老太太身边那个新来的丫鬟,尤其是……夫君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我要知道,她的杏花粉是怎么来的。”
“是。”小雀憨直但不多问,已经做惯了这事,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两日,沈娴已经没闲情对着别人幸灾乐祸。
她坐卧难安,心里想着分房睡,却三天两头不回院来的陈兰泽,此刻指不定在哪个小妖精屋里。
难怪他近来没再往外头跑,原来是在府里有了新人,同她在一处,话都懒得多说一句,一个月都不见得同房两次,对着没名分的野女人倒是钟情的很啊。
第三日黄昏,小雀从外头进来,脸色发白,眼神躲闪。
“快说。”沈娴坐在妆台前,正卸下一支点翠步摇,声音冷硬又焦急。
小雀低下脸,声音发颤:“小姐,奴婢按照您说的去盯老太太院子里的那个丫鬟,她叫意柳,是二房老爷买给老太太使唤的。”
“她在老太太的院里有间住处,奴婢刚刚在她的屋后偷听到,听到姑爷给老太太请过安之后就进了意柳的屋里,他们两个现在正在……正在……”
果不其然!
沈娴拍案怒起,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自己的夫君是如何握住那奴婢的手,如何为她敷粉画眉,与她在床榻间缠绵缱绻。
“哐当——”点翠步摇被她摔的粉碎。
他冷落正妻,去和一个婢女私相授受!有过一个外室还不够,竟连老太太屋里的婢女都惦记,真恶心!
可怜她本该是高贵的郡主,竟被一个上的台面的丫鬟比了下去!被自己精心挑选、百般庆幸得来的夫君如此作践!
气血疯狂上涌,沈娴几乎要冲出去,将那对狗男女揪到庭前,让所有人都看看陈兰泽的嘴脸!
可脚步刚迈开,就被钉死在地上。
撕破脸,然后呢?和离?归家?回郡主府还是回燕京?
享受过陈家的奢靡,哪里还看得上那点可怜的郡主俸禄,她真要为了一个男人,背上被嫉妒的恶名,被休弃,告别这华服美饰、仆从如云的好日子?
沈娴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那口气硬生生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堵得心口生疼。
许久,她缓缓睁开眼,看着镜子里光彩照人的妇人,叹了口气。
“罢了,既是老太太都默许的事,我去闹了,府中也不会有人向着我。”
“小姐,您打算就这么着?”
沈娴摇头,“继续盯着她,我拿不住陈家和陈兰泽,难道还捏不得一个小小婢女?敢在府中与我争宠,早晚要叫她知道厉害。”
富贵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她看着满桌满盒的首饰脂粉,怎么也笑不起来了。
深宅妇人的怨念无处诉说,都化作了一场场春雨,从屋檐上流下。
连着下了两天的小雨,空气湿寒。
公主府一连数日大门紧闭,谢绝访客,连宫里一次又一次送来请她入宫的口谕,也同样不接不从。
府里下人对她的抗旨不尊战战兢兢,月栀却没心思去想裴珩会不会生气。
最好他特别生气,撤了她的公主头衔,将她贬为庶民,她就可以去济州和干娘义兄团聚,去燕京找华青,甚至是去青州投奔已经出嫁的崔香兰。
可皇帝没有生气,甚至几次三番亲自到访,车驾停在府门外,侍卫森严,引得街巷邻居窃窃私语。
但她铁了心,只让贴身侍女去前厅回话,称病不起,硬是没让他进内宅。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生他的气、怕他、怨他,更担心自己因为看不清,再听到他的声音,嗅到他的气息,又会在心中将他与驸马暗暗比较相似之处。
驸马失踪近一个月了,她对他的记忆,仅存在于声音和气味中的记忆,快在日复一日的眼泪中流尽了。
这日午后,婳春跑来她跟前,面带忧色:“公主,宫里又传话来了,说三日后皇上要去宝光寺敬香祈福。”
婳春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缓缓道:“皇上特意嘱咐,说……说您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公主,如此为国祈福的场合,若您缺席,只怕宗室和百姓们会有诸多猜测,于礼也不合。”
月栀坐在湖边的长廊中,听时停时落的细雨声,闻言,她闭上眼,指尖微微发凉。
最亲近、最信任……他想见她,总能找到让她无法推脱的理由。
她享受了公主的待遇,便不能不守公主的责任和规矩。
无奈的点头,“我知道了,叫人去给宫里回话吧,佛寺的祈福,我会去。”
*
三日后,宝光寺主殿内香烛缭绕,诵经声庄严肃穆。
月栀穿着一身素净肃穆的宫装,站在宗室女眷的最前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主殿正中,手中执香,身着龙袍的年轻帝王的目光。
带着挥散不去的香火气味,像昏暗云层中投下的一缕光,久久停留在她身上。
她全程垂着眼眸,按照耳边僧侣的提示,礼仪焚香、跪拜、聆听梵音,每一个动作都规矩得体,像一尊被人提着走的木偶。
下跪祈福时,她在心中期盼:今年春雨充足,百姓能够丰收,边疆不要再有战事,远归的人能够回到家中……
她避免与裴珩接触,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内心祈祷的声音和耳边僧侣诵念的低沉经文中,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令人窒息的注视。
时至下午,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
文武百官和宗亲命妇们依序退散,月栀暗暗松了口气,只想立刻登上马车回府,却被僧侣告知。
“皇上特意叮嘱过,要请公主同留在寺中清修七日,以示祈福的诚心。”
月栀感觉自己被下了套,问那僧人:“历来皇帝入佛寺祈福,都有这样的规矩吗?”
“历来是有这样的规矩,只是先帝在时,并不重视祈福祭祀等事,所以并未带宫妃或宗亲来此清修,但皇上是治世明君,自然与先帝不同。”
他是皇帝,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自会有人为他找理由。
月栀感到心烦,又不得不以礼回:“多谢师父提醒,本宫记住了。”
婳春问:“不知我家公主和皇上各自住在何处?”
僧侣回:“皇上住在距离主殿最近的见山禅院,公主是女眷,便住在寺中竹林一角的一念堂,那里清静,只有一条小路通过,不会有来往之人误扰了公主。”
听到住处少有人经过,月栀稍稍松了口气,“多谢师父。”
随即叫身后跟着的侍女随从先去一念堂察看,若有什么缺了少了的,便回公主府去取,一来一回,刚好能在天黑前收拾好住处。
突然住到新地方,她不一定习惯。
都怪裴珩心眼坏,不提前打一声招呼就叫她留在寺中,害她连衣裳都没多带一件。
身边随从散去,月栀在婳春的陪伴下,沿着寺内一条僻静的密林小径往寺庙更高处行去,那里风声更大,阳光更盛。
耳中充满了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更显得四周寂静。
不料,刚爬上一处台阶,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身影,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小径尽头。
他已换下了繁重的龙袍,着一身玄青色常服,负手立在那里,显然已等候多时。
暖色的金辉透过林叶间的缝隙,在他年轻俊朗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锁住她。
月栀眼中是交错的光影,并没有发现那里多了一个人,发觉婳春握紧她的手时,青年的呼唤声已经传到耳边。
“皇姐……”
他的手自顾自扶向她的手肘,刚触及她的衣袖,月栀的心便倏地一跳,下意识地想后退,转身另寻他路。
“皇姐就这么不愿见朕?”青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伤感,在寂静的密林中格外清晰。
月栀脚步顿住,知道避无可避。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我身子不适,不敢叫你见了我的病容,怕坏了皇上的好心情。”
皇帝一步步走近,挥退了她身边不知所措的婳春。
密林间,只剩他们二人。
他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
“皇姐,你从来不称朕‘皇上’,为何不唤‘阿珩’,你还在生朕的气吗?”
他盯着她低垂的睫毛,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执拗,“就因为朕那日说了那些话?就因为……朕想在你心里,占有比‘弟弟’更多一点的分量?你便连看都不愿意看朕一眼了?”
月栀被他话语里的直白逼得无所适从,指尖掐入手心:“阿珩,话我都已经说尽了,我只把你当弟弟,你何必要执着?”
“弟弟?”裴珩蹙起眉头,忽然打断她,声音激动。
“你我何曾有一点血缘关系,朕一直拖着没有让你上玉牒,难道你不明白朕的心思?你是把朕当成弟弟,还是以此为借口拒绝朕?”
他的质问像潮水般涌来,带着灼热的感情,几乎要将她淹没。
月栀被他逼得踉跄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上了粗糙的树干,退无可退。
“阿珩,你在我眼中就是个孩子啊。”她试图辩解,声音发颤。
“朕已经不是孩子了!”青年逼近一步,双手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
“朕已经十九岁!再过小半年就二十岁了,朕是个男人!”
灼热的掌心隔着衣袖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往自己肩膀上搭。
“你摸一摸,用你的手看清楚,皇姐,早在你失明之前,朕就已经长大了,是你心里只念着那个不能回来的人,为他伤心欲绝,宁愿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也不肯分一点点心思给还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朕。”
“难道要朕也失踪也死了,你才会想起朕的好,才会对朕念念不忘?”
他呼吸急促,胸膛微微起伏,一双乌黑的眼眸中盛满了不甘与渴望。
月栀的手被迫与他身体祈福的弧度一起浮动,那宽厚的臂膀如同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她堵在这里,不得松脱。
青年字字真切,却没能牵动她的心肠。
哪怕他如此逼迫,她也无法对他产生一丝男女之情,连一丝悸动都没有,只有被“弟弟”纠缠逼迫的羞耻感。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何时教坏了他,才叫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于主仆、亲情之外的感情。
月栀冷淡的反应让裴珩感到心痛,自己锥心泣血,她面上却只有为难和尴尬。
明明是一张令他心动不止的芙蓉面,此刻却深深刺痛他的心。
“朕只是……想你能看看朕,不是当作弟弟,而是当作一个男人……难道是十恶不赦,会让你厌弃朕到如此地步?”
他低下头来,额头几乎要抵在她发顶,声音低低,带着几分恳求意味。
月栀看不见他,不知那眉眼早已脱去了少年的稚嫩,棱角分明,带着帝王的锐利和青年特有的清俊。
他汹涌的情感从低哑的声音中溢出来,烫得她心口发疼。
头脑中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感到自己浸满悲伤的心进来某些炽热的、她难以招架的情绪——她快要被裴珩那汹涌的感情给冲垮了。
月栀闭上眼,搭在他肩上的手猛然抓紧,声音虚弱却坚定。
“阿珩,求你别说了……”
第48章 48 选择妥协
夕阳斜照, 宝光寺浸在一片暖金色的光里,寺外古木参天,寺内茂密的林叶随风轻响, 幽寂深远。
石阶上,主殿巍然矗立, 威严之中,更透出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宗亲和朝臣散去后, 寺内格外安静,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遥远的钟响, 香炉里升起细细的烟,无声无息, 散入空中。
夕阳的余晖落在寺门前的长阶上, 一个身披披风的妇人带着贴身丫鬟,爬上高高的台阶。
“确定她来过这儿?”沈娴喘着粗气问。
小雀努力搀着她, 也累的不行, “奴婢昨天上午亲眼看到她进了宝光寺, 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没有老太太的吩咐,她自己偷偷跑来,一定有猫腻。”
沈娴心中憋了一口气, 继续爬台阶,非得让她抓住那个婢女的把柄不可。
赶在天黑前, 二人进了寺院, 一路寻到后山禅院, 见着僧侣便借机套话问询,想着在寺内安插一个眼线,才好探知意柳的秘密。
万没想到, 眼线还没物色好,竟见围栏下的密林里有一双人影。
树下立着的二人,身影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靠在树干上,面色苍白,神情疲惫的女子,不正是失了驸马后痛心疾首的宁安公主吗。
而她身前站着的青年,身着玄色常服,身量挺拔,微微倾身将她困在树干与自身之间的狭窄空隙中,英俊的侧脸,眉宇间尽是求而不得的疼惜,那人……
那人竟是皇上!!!
沈娴惊得捂住了嘴。
恍惚想起自己在去年秋天山上撞见的那一幕,是月栀依偎在一个男人怀中,后来船上两个交叠的身影,再后来是彻夜停在公主府外的马车……
从未被她看在眼里的宁安公主的“情郎”,竟然是皇上?
怎么会是皇上?他们两个不是姐弟吗?他们怎么能!这是不/伦啊!!
沈娴心里直道不可能,却在树叶间的缝隙中看到青年不断压低的身躯,和密林中隐隐被风吹来低声言语。
“皇姐,不要厌恶朕好不好?”
“阿珩,我们不能这样……”
宁安的声音为难又无力,皇帝不但没有后退,竟还抬起手来,似乎想触碰她的脸颊,被她猛地侧头躲开,反被皇帝的额头抵在了发顶。
“现在在你身边的人是朕,朕不是要你立刻接受,只是希望你给朕一个机会,让朕照顾你和孩子。”
“我现在心里很乱……阿珩,你不要再逼我了。”
月栀声音颤抖,在不可冒犯的皇帝面前,她的抗拒看上去那么微不足道。
躲在上方的沈娴倒抽一口冷气,心跳如擂鼓:竟然是这样,皇帝竟对宁安存了这种心思!那可是他的姐姐,还成过婚有了孩子,他竟也想要她?
小小婢女的把柄还没找到,酒仙撞见了九五至尊的巨大秘密。
沈娴心中比起惊喜,更觉得恶寒。
余光瞥见栏杆台阶下站立的御前侍卫,才发觉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悄悄后退,看到后头跟僧侣说完话,正要往这儿来的小雀,忙示意她先在那儿躲一躲,自己一会儿就过去。
她蹑手蹑脚的远离栏杆,转身想悄无声息地溜走,却结结实实撞进一堵硬朗温热的胸膛。
一股混合着冷铁和男人汗水气味的味道瞬间裹住了她,沈娴厌恶的捂住口鼻,对方抬起覆了薄茧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捂在她手背上,彻底堵死了她惊呼的可能。
少年的铁臂蛮横地箍住她的腰,轻而易举就将她整个人从栏杆旁拖走,带到了禅院墙后茂密的树丛里。
“唔!!”沈娴惊恐地挣扎,抬眼对上一张熟悉的、带着几分讥笑和冷厉的俊脸。
竟然是他!
那个从一见面就跟她作对,坏了她好事的粗鲁没眼力见的兵痞子,真是冤家路窄!
段云廷松开了捂她嘴的手,但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带着恶意越扣越紧,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嘴角勾着一抹令人生厌的弧度,压低的声音带着戏谑:“啧,这不是如愿以偿得嫁高门的沈郡主吗?天都要黑了,您不在府里同夫君恩爱,鬼鬼祟祟躲在这儿,瞧什么见不得光的热闹呢?”
沈娴又羞又恼,却不敢高声,生怕惊动不远处那两位。
她急中生智,压下慌乱,威胁道:“你放肆!郡主命你立刻放开我!”
“你可知我方才看见了什么?你若不想陛下这桩‘好事’明日就传遍京城,就立刻松手!或许本郡主心情好了,还能替皇上保守秘密。”
“你也不想让皇上知道你办事不力,连一个小女子都拦不住吧。”
她越说越自信起来,试图谈条件,“若你能帮我向皇上讨一块富庶些的封邑,我还能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两句……”
沈娴自以为拿住了对方的死穴,却不料少年将军眼底闪过一丝嘲笑。
“郡主觉得我失职,用陛下的秘密威胁我?还想讨封邑?”他凑得极近,滚烫的气息喷在她敏感的耳廓上。
“你现在跟我一样,是窥探天颜、冲撞御驾的同犯。这且不说……”
他拨开她的兜帽,目光扫过她梳着的妇人发髻,语气充满了恶意的玩味。
“你一个有夫之妇,不在府里待着,偏守着天黑时偷摸跑到这荒山野寺来私会外男?要是传出‘皇上爱慕宁安公主’和‘沈郡主与御林军统领野外私通’两桩秘闻,你猜猜,京城众人会更爱议论哪一桩?哪一桩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沈娴再傻也能读懂他的意思,要么把看到听到的东西咽进肚子里,要么就在身败名裂和触怒天威之间选一个。
这人真是歹毒!蛮不讲理的兵痞!
沈娴的脸色惨白如纸,看着段云廷那双带着野性、算计和毫不掩饰势在必得的眼睛,气了又气,不得已都忍了下去。
狠狠瞪他,“懒得跟你废话,我要走。”
段云廷松开她的腰肢,抱起双臂,后背倚在禅院后墙上,给她指了个方向。
沈娴只看见满目的杂草丛生,回头皱眉,“你让本郡主走那窄道?”
“郡主自己爱往山上来,又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能怪谁呢?不想走那儿,就跟我到皇上面前,好让我交差。”
沈娴哼了一声,提着裙子走进没过膝盖的杂草中,艰难离开。
出于私心,段云廷并未将此事上报,毕竟他也不想被皇上处罚,平日便罢了,这些时日,皇上屡次被公主拒绝,烦躁的很,他可不想撞到刀口上去。
这边刚赶走沈娴,那边皇帝便从台阶走了上来,神情落寞。
他终究没敢狠下心去吻她,纠缠的太紧,倒显得他无理取闹,像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
裴珩不希望月栀再把他当成孩子,只能假装释然的放走了她,脑海中印着她着急握上婢女的手,匆匆离去的背影,避他如避蛇蝎……心痛不已。
“皇上……”段云廷靠近过来,看他神情不对,关心一句,“您没事吧?”
裴珩摇摇头,“传话给宫里,自明日起,将奏折搬到宝光寺,若有要事急事,可上奏请旨来此见朕。”
“是,末将这就去办。”段云廷躬身退下,眼神一飘。
与公主的事未有结果,瞧着不像顺心的模样,还要操心国事,真是难为皇上了。
夕阳从西山上落下,静谧的黑夜笼罩整个宝光寺。
*
第二日午后,温暖的春光爬上禅房的窗台,清凉的竹影落在一念堂外,呼吸间都是清新的竹叶香。
月栀独自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小腹,神色恹恹,连侍女端来的安胎药也推开了。
婳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默默收拾了药碗,重新换上一盏温热的红枣茶,轻轻放在公主手边。
“公主。”婳春柔声规劝,“您这些天总是愁眉不展,原以为来了佛寺,您能静心舒坦些,如今怎么连药都不肯喝了呢。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小殿下想想啊。”
月栀身子微微一颤,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是她与失踪的夫君之间唯一的联系。
她眼角湿润。
自己竟然自私的想要停掉安胎药,哪怕不要这个孩子,也想让眼睛恢复,早日离开这个伤心地。
治眼的药多用活血化瘀的药材,是孕妇最忌食用的药,自从怀了身孕,苏景昀便给她停了治疗眼睛的药,原本半年就能治好的承诺,现在看是遥遥无期。
她看不见,做不了谋生的活计,便只能受困于京城,困在公主的身份里,永远被裴珩背/德的执念纠缠着,不得解脱。
可是孩子不能成为她重获自由的牺牲品,她和驸马曾那么期待它的降生……
月栀眼眸低垂,抽泣一声。
婳春见她有所触动,继续劝:“皇上对公主一直恭敬有加,事事尽心,他登基大宝近半年都没动过选秀的心思,许是心里一直念着公主的缘故。”
顿了顿,观察月栀的神色,见她没有反驳,才接着说。
“奴婢知道,您心里还念着驸马爷,可他下落不明,您孤身一人在京城,将来小殿下出生,总要有个依靠啊。”
月栀的睫毛颤了颤,转头望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依靠?依靠谁?难道要我跟裴珩……”
她说不出口,那是对驸马的背叛,更是对他们姐弟情谊的侮辱。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婳春忙解释,“奴婢是说,皇上是天下之主,是您的皇弟,他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于公于私,您都不该一味地疏远他,皇上始终对您留着情面,但帝王之怒谁又能测,若哪天真惹恼了他,奴婢们死不足惜,奴婢只是心疼您和小殿下。”
婳春的声音低下去,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月栀沉默着,指尖冰凉。
当时先帝削兵权,整个大州的君侯太守都受其累,只有裴珩带人从凉州出兵抵抗,一路过关斩将,死了那么多人,受伤无数,但他没有一刻想要后退。
“既已出手,就没有后退的道理。”
他就那么一往无前的,拼了命的去杀去争去夺,才得来如今的皇位,才有她如今的公主尊荣。
正是十九岁执拗的时候,不达目的不罢休,且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得到想要的一切,无论是皇位,还是女人。
于是,她成了下一个即将被他摘取的硕果。
她能像反抗罪奴,反抗心怀不轨的恶徒那样,为保自己,对裴珩下杀手吗?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深思之时,耳边飘来婳春恳求的声音。
“皇上如今对您上心,您哪怕只是为了平安生下孩子,就暂且,暂且顺着他的心意,总好过两边伤心,关系越来越差。他是皇上,您就当是给自己和小殿下留条安稳的后路,不好吗?”
月栀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裴珩少年时的小小夫子模样。
想到那样文质彬彬、还未走上杀伐之路的裴珩,她便觉得惋惜,惋惜自己没能看到他安安稳稳的长大,而是放任他走进了血腥凶险的疆场,以至于他越发阴沉偏执,长成了如今模样。
如今两难的局面,并非与她全无关系。
良久,月栀终于轻点了点头,声音疲惫,“我知道了,婳春,你把药端来吧。”
婳春闻言,终于松了口气,连忙应声去热安胎药。
人总要懂得转圜才能活得平安长久,一昧固执己见只会给自己找罪受。
月栀望向窗外青绿的竹,任温暖春风携着竹林间的清新气味吹来,拂在她面上,吹散她心底郁久不化的悲伤。
林间长满春笋,她心底也冒出一颗新生的芽,不知为何而生,但终究是要活下去的。
春日暖阳照在脸上,她释怀的吐息。
散尽了云彩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湛蓝,阳光普照佛寺,却照不进山顶的庵堂。
因着皇上与公主在寺中,宝光寺内的斋饭丰盛了许多,守在庵堂外的嬷嬷们也沾了光,不仅月份加倍,吃食也好了许多。
坐在庵堂外,晒着暖洋洋的日光,开心的聊着昨日所见的皇帝仪仗。
“先帝在时可没在佛寺内摆过这么大的仪仗,可见皇上对佛祖敬重,心怀慈悲。”
“皇上还是太子时,最是乖顺懂礼待,不曾想如今戎马疆场,还是做了仁德之君,待咱们这些低等下人都这样好,若是贵妃的皇子登上帝位,哪会瞧咱们一眼。”
“可不是吗,贵妃的贺家和从前的长孙家同样都是一样的盘算,推着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无非是想肥了自己的家族,哪会管黎民百姓的死活呢。”
“亏的是善恶有报,皇上成了明君,咱们在这儿的苦也没白吃,我这个月的银子多领了五两呢,够家里吃小半年了。”
几个嬷嬷聊的热络,庵堂里传出吭哧吭哧的踹门声。
“是珩儿来了吗?”
“他做了皇帝?他竟然回来了?”
“那他为何不来接我,我是他的母后,先帝未曾废后,他该接我进宫,请我入住慈宁宫,他为何还不来?”
长孙宣蓉在屋内抠着门框叫嚣,声音从试探的平静逐渐变得癫狂。
一晃数年过去,她身上早已没了当年做皇后时的雍容气度,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整日在这座被弃置在山顶的荒凉庵堂里诵经念佛。
身边的心腹早在十年前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如今她独自被困在庵堂中,不知世事变迁。
因着性子冷漠高傲,看守的嬷嬷们都不爱同她搭话,除了听到宝光寺内的钟鸣声,得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外,她对外事一无所知,这会儿在里头偷听到嬷嬷们高兴时的闲谈,才知道当今皇帝是自己的儿子。
枯守在这儿等死,终于见到了一丝希望,长孙宣蓉坐不住了,猛烈的拍打着门。
“快去通传皇上,叫他来见我。”
为首的嬷嬷纹丝不动,只隔着门冷笑道:“娘娘还是安分些吧,皇上特意吩咐了,让您在佛寺静心,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不必您操心。”
“我是他母后,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他怎能如此不孝!”长孙宣蓉嘶声道。
嬷嬷嗤笑一声:“娘娘莫非忘了,当年太子不是被您和长孙家连累,怎会被废,流放边疆。如今皇上仁厚,留您一命已是开恩,您还指望进宫去当太后不成?”
另一个嬷嬷接话,“皇上如今江山稳固,朝野归心,您要是真为皇上好,还是安心待在这儿念佛赎罪吧。”
字字如刀,扎得长孙宣蓉踉跄后退。
但她不甘心,急乱之下,将目光投向了庵堂内小佛像后。
那里原有个老鼠洞,她夜难安寝时就过去掏掏扣扣,十年间已经被她凿成了狗洞大小,平时用佛像掩着,就是为了防备贵妃的皇子登上皇位后对她赶尽杀绝,给自己留的一条逃生之路。
现在,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
日影东升西移,山间草木繁茂,午后鸟鸣声与诵经声在佛寺中低低徘徊。
不觉间,暮色已尽,月光漫过石阶,最后一声钟响没入春夜。
见山禅院内站了满院的侍卫,御林军护卫在外,院内烛火摇曳,将房内的一双人影映照得有些暧昧不清。
月栀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摩挲着细嫩的竹叶,只摘最嫩的叶芽,揉搓晒干了可以煮茶吃。
她本不必做这些烦琐事,但手上总要做些活计才能静心。
昨日黄昏闹得不愉快,今日裴珩身边的侍卫去请她来与他一同用晚膳,心里念着“从长计议”“顺着他些”,便来了。
见到她来,裴珩果然很高兴,也不说什么“把他当做男人看”的胡话了,一昧地给她夹菜舀汤,本该寡味的斋菜,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声中,竟也有了些山野滋味。
饭后,她本想离开。
裴珩却道奏折还没批完,一个人批奏折无趣的很,身边连个陪同说话的人都没有,话里话外是要她再坐一会儿——月栀便坐在这儿,竹尖已经摘了小小一筐。
“好,好啊。”裴珩舒心的搁下一本奏折,同她说,“今年赶在入夏前,各州府修缮的堤坝都已经完工,今年的洪涝干旱灾情能减轻不少,朕也能安心了。”
“是你勤政,才没耽误民生大事。”月栀习惯性的答话,说完才想起自己对裴珩还设着防,又抿起唇。
裴珩看着她放松又腼腆的样子,嘴角微微一笑。
“还不都是皇姐的功劳,隔三差五便往国库里送东西,几千两几千两的攒下来,皇姐给朕送了足足八十万两银子,实在解了朕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
那些宝贝值那么多钱吗?
月栀瞧不见珍宝器玩的光彩,自然也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概念。
“本就取之于民,合该用之于民。”她指尖轻轻捏着竹叶,心中微有慌乱。
只因她听到皇帝翻阅奏折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从椅子上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你方才不是说巡盐有了消息吗,各地的盐税可按实收了上来?”月栀蹩脚的同他说起自己并不熟悉的朝政,试图转移两人之间的注意力,不想再面对他炽热又莽撞的爱意。
笨拙的手段,裴珩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他轻声回应,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巡盐御史得力,刚从安州离开,安州的盐税便押送进了京,一分不少。”
“那就好,国库充盈,朝廷才好办事,你才不必事事为难。”月栀微微侧过脸,试图避开逐渐靠近的灼热目光。
观察到她的细微反应,裴珩停在了她面前一步之外的距离。
“寺中僧侣告诉朕,夜间山中有流萤,虽然皇姐看不到,但朕想着夜里万籁俱寂,陪皇姐出去走走,许能让彼此静心,对你的身子也有好处,不知皇姐愿不愿意?”
月栀咬了咬唇。
夜间外出,哪怕他有不妥之举,也不必担心被人看见,总好过被他堵在屋子里。
在青年期待的眼神中,她点了头。
裴珩顿时喜上眉梢,抬眼给了她身边侍候的婳春一个眼神,得到回应后,对她肯定的垂了下眼,示意她自己去领赏。
婳春悄悄退下,月栀伸手搭上面前伸来的手臂,摸到是暗绣的丝绸质感,不由得紧了呼吸。
身边帝王毫无察觉,为她一点态度的软化便高兴的不得了,
“皇姐都不知朕有多心慌,朕还以为你生朕的气,要一辈子不理朕了。”
“还好,皇姐还是心疼朕的。”
月栀默默无言,攥紧他的手肘,心中茫然,不知此刻短暂的妥协,会将她带向怎样的深渊。
第49章 49 让她身子发软
佛寺正殿后的石阶直通后山的密林, 春夜凉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或近或远处传来虫鸣声。
月栀体力不大好, 往年身体还健康时也不怎么爱往山上去,倒是裴珩习惯了山野生活后, 隔三差五就进山去,有时打些野物, 有时捡些成熟的野果,给家里加菜。
伤心疲惫了许多天, 此时慢步走在山林间的缓坡上,听着林中自然幽静的声响, 竟难得的静下心来。
身边是婳春扶着她, 裴珩站在她另一侧,微微走在前头, 与她始终隔着半臂的距离, 让她紧张的神经也在漫步进山的过程中逐渐放松下来。
他总算是不做那些过界的举动, 也不说那些过分的话了,聊的都是些寻常事。
“四姐给朕的密信里提到了你,她得知你有了身孕,很是高兴, 说下次再来信时会给你捎几件孩子穿的虎头鞋,托朕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月栀细想:“要些鲜亮的颜色吧, 红的黄的绿的, 都好看。”
“好, 朕会写信回她。说起来,皇姐原来喜欢鲜亮的颜色吗?往日见你穿的都是粉的青的,给朕做的衣裳也都是水清湖蓝。”
“给孩子穿的自然要喜庆鲜亮, 我穿扎眼的颜色不好看,至于你,少年时乖巧聪慧,自然该配清新的颜色。”
山间流萤如点点星光落下,微弱的萤光照亮她柔婉的脸颊轮廓,说话时的神情沉静淡雅,连无神的眼眸都像一潭静水,诱人深入。
裴珩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侧着脸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温柔。
“朕觉得皇姐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穿红色更好看。”
月栀并不搭话,她平日里穿的都是素雅的淡色,哪穿过几次红色,连华青出嫁时,她也只是穿了当时颜色最艳的一身桃粉。
要说穿红,一次是在大婚那天,可那日裴珩并没有来,自然见不着。
第二次便是在昨天,佛前祈福的仪式上,她穿了一回宫装,据身边侍女说,她所穿的宫装是暗红色的,与宫中贵妃的品级相当……
月栀似乎意识到了他特意点出的颜色意味着什么,忙转开了话题。
“你才是,穿什么都好看,打小就生的俊,邻居瞧见你穿的衣裳,都说我手艺好,其实是你生的匀称端正,将衣裳都衬的好看了。”
裴珩会心一笑,“朕真怀念那时候。”
“过往虽好,但你身份特殊,潜龙在渊,终究是要上天的,如今日子也不差啊,锦衣玉食,身边重重护卫,少了许多危险。”
“可皇姐不在朕身边,朕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话语里带着些不愿明言的眷恋。
月栀微微侧过头,“瞎说什么,我现在不就在你身边吗。”
“真的在吗?”
裴珩停下脚步,回过身居高临下的看她,站在更高一级台阶的人影轻而易举将她娇弱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皇姐现在心里想的是我?”
目光紧追着她略显慌乱的眼底,喃喃自语:“皇姐不说,看来不是我。”
“莫要乱讲,同你说着话,怎么可能想的不是你。”月栀鼓起两腮,听他脚步声停,自己也忙站住,生怕往前走的近了会与他有肢体接触,有无奈也有点生气。
压低了声音嘀咕他,“你也太小心眼了,连这些细枝末节也要在意。”
“怎能不在意。”裴珩眼神凄凄,“先前你虽时常进宫陪朕,但朕看得出,你盼着太阳快些落山,好回府去陪……”
那二字没有出口,便被月栀拦住,神情抗拒,“阿珩,能不能不要提他?”
她已经尽力不去想已经失去的人,为了自己和孩子和与裴珩之间的关系,再要听到那两个字,只怕又要在他面前哭起来,彼此争执不休。
被打断后,裴珩才反应过来,正是两人关系亲密的时候,再提那人反而坏气氛,便忍住,不去吃自己的醋。
“是朕失言,忘了他已经……不提了不提了,那朕同你说点好玩的。”
月栀抬眼,“什么好玩的?”
裴珩继续向前走,与她聊起崔家。
“一个父皇那朝的老臣请旨催促朕选秀,还列了十几个闺秀给朕选,里头就有崔家的小女儿。”
“崔青青?”月栀好奇起来,“以她爹的官阶品级,怎么把她塞进的名单里的?”
“自然不是凭她爹,是她姑姑曾是朕的舅母,舅舅舅母虽然故去,但朕的母后尚在,他们是想用她试探朕对母后的态度。”
一个姻亲带着另一个姻亲,最后回到了长孙皇后身上,月栀听的都耳累,“竟有这么些弯弯绕绕!”
“皇姐不知道的还多呢,那名单里哪有一个省心的,皇商之女,公卿世家之女,还有好些个看似家世清白的女子,他们的父兄都跟前朝旧臣有着明里暗里的牵扯,哪是真心想做朕的妃嫔,都是被家族推出来的祭品罢了,朕不是耳聋眼瞎的金佛,自不会享用这些祭品。”
念着被人算计谋划的烦心事,语气却变得娇气起来,不见平日为帝时的半分阴鸷。
“皇姐还劝朕要挑个知心人在身边,真要选秀,大费周章的砸银子进去,大办经手的人多,最后送到朕跟前的,就只剩他们想让朕看见的人了。”
月栀只是听着都觉得难,成事前身边都是敢敢嚣张的兄弟,成事后要面对的就是心怀鬼胎的满朝文武了。
人心隔肚皮,可信之人难寻,难怪裴珩孤家寡人,又对她有那样的情愫。
“选个枕边人,竟然这样难办……”
“想要好办也容易,将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都杀光,朝野也就清明了。”
“可那样,谁来为你办事呢。”
“皇姐聪慧,一点就通。做皇帝重在威慑、制衡,人人都劝朕选秀,朕不但不选,还要借此事试探朝臣的态度,慢慢来,总能把朕不想要的人全都拔掉,只剩对朕有益有用的人。”
裴珩笑着看她,说起朝堂上的事,与年少时与她分享私塾中的师生趣事和军中的晋升喜事,并无二致。
身为皇帝必须要捂在肚子里的心里话,他可以毫无顾忌的跟她讲。
只有在她身边,做她的“阿珩”时,他才短暂的从身为帝王的压抑克制中抽离出来,做一会儿真正的活着的人。
“阿珩,你好厉害。”月栀连连感叹,“记得先帝和太子太傅并未教过你这些,我也不懂得这些,你登基不到半年,怎么就会了呢?”
裴珩微笑:“朕想给皇姐安稳富贵的生活,自然要聪明些,若保不住皇位,或朝野不安,朕做不得这个皇帝,拿什么保你呢。”
月栀明明看不见,却仿佛能看到他在说这话时脸上温柔的笑,像从前一样。
他还是她的阿珩,变了,又没变。
月栀难以说清,只在这一刻,在他的衣袖从自己衣袖上蹭过时,她没有后撤,如常与他并行。
二人之间曾经激烈而深刻的裂痕,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慢慢弥合在一起,原本相距半臂的走姿,也渐渐重叠在一处。
黑夜里飞满了流萤,月栀看不见,裴珩就说给她听。
——微光像她给他缝的那只布鱼的眼睛在黑夜里亮起的颜色。
——无数萤火,像那年夏天他们一起躺在院子里看天顶的银河,像满天的星星都落了下来。
——光芒忽闪忽闪,像冬天炭盆里时明时暗的火星。
他表述的那样详细,全是她记忆犹新的画面,在脑海中为她拼凑出一场夜间流萤。
月栀不由得感叹,“真美啊。”
“是啊,真的很美。”裴珩望着她被萤光微微照亮的面庞,眼神微暗。
当他伸出手,试图用些许细微的触碰消解这些天来她对自己的排斥时……
“砰”的一声闷响,不远处树丛里剧烈晃动,像是有什么野兽从坡上猛地撞了出来。
裴珩瞬间警觉,下意识面对意外来的方向,将月栀护在身后,厉声喝道:“谁?!”
侍卫们的脚步声和拔刀声迅速从四周传来。
树丛里跌跌撞撞冲出来一个人影,衣衫褴褛,头发散乱,浑身沾着草叶和泥土,只有那双眼睛,满是可怜的祈求。
长孙宣蓉无法忘记自己是怎样俯身钻进了那窄小的洞,碎石刮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泥土沾满了她的衣襟,但她还是挣扎着爬了出来,从山上跌跌撞撞找下来。
此刻她喘着粗气,人被侍卫抬刀拦在皇帝两丈之外。
目光先是不敢置信地落在皇帝那充满保护姿态的身影上,然后猛地盯向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女子。
她几乎认不得自己长大后的儿子,却一眼认出了月栀。
十年前她就觉得这宫女生的狐媚,又惯会讨好哄得珩儿开心,不是个安分的。
看到当初的宫女,如今被养的水嫩美艳,光彩照人,登堂入室陪在自己亲儿子身边,长孙宣蓉眼里烧起嫉恨。
“果然……果然是你这个贱人!”
十年的“静修”让她精神接近崩溃,亲儿子成为皇帝,来到关着自己的佛寺,不但不来探望,反而有闲空带宠妃游山看景,长孙宣蓉陷入癫狂。
“一个下贱的宫婢,不过是我儿身边一个端茶送水的玩意儿!我看你伶俐才没赶你出东宫,你倒好,攀上高枝成了宠妃了,你是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迷了他的心窍!让他连自己的亲生母后都忘得干干净净,偏生还留着你这个贱人!”
话语恶毒而粗鄙,撕扯开月栀最不愿意回想的那段战战兢兢的岁月。
她脸色发白,手指用力攥紧了衣袖。
她想为自己辩解,她不是什么“宠妃”,更没有迷惑他,可往日对于皇后的恐惧依然刻在心底,她怕,她说不出口……
“住口!”裴珩猛地打断长孙宣蓉的嘶吼,他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又失望。
他凝视着这个生养了他,却从未给过他温情,只知控制和利用他的母亲,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母子之间的牵绊也彻底断裂。
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彻骨的寒意:“朕不准你侮辱她。”
裴珩往前迈了一步,将月栀完全挡在自己身影之后,一字一句,清晰道:“朕就是要宠她,要留她在身边,不是因为她蛊惑朕,是因为朕需要她。”
他没想过再与长孙宣蓉见面。
彼此不相见,还能留有幼时的舐犊之情,此刻再见,眼中就只是一个冷漠恶毒的妇人。
“十年未见,你不问朕好不好,半分母子之情不顾,你心里根本没有朕这个儿子,你只想利用朕实现你的野心,让长孙家长盛不衰。”
“当初你被罚到这宝光寺,何曾想过被流放的儿子在北地能不能活得下去,如今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训斥月栀,是她照顾朕,养活了朕,心里惦念着朕,皇位?天下?难道你以为朕是为了这些,为了救你于水火才拼死爬到皇位上?”
他冷笑一声,声音低沉下去,语气中带着一种倾尽所有的决绝。
“朕是为了月栀,希望她过得好,不必再被朕废太子的身份牵连。朕可以没有皇位,没有这天下,甚至没有……”
青年顿了一下,没有说出那个“你”字,但意思已然明了。
“但朕绝不能没有她。”
一番话如同惊雷,不止是长孙宣蓉惊了,连他身后的月栀,也猛地抬起头,澄澈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言喻的触动。
她从未听过裴珩用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沉重、偏执,却又……真实而热烈。
一股复杂的、带着暖意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撞进她心口,心跳骤然失序。
长孙宣蓉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绝望的呢喃:“这就是我的好儿子,我寄托了一生的儿子,就这般对我……”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眼的疯狂与绝望。
“哪怕我做的不对,我是你的母后,你也不该放任他们冷待我,难道你不怕天下人知你不孝!”
裴珩不再看她,他不孝的事也不只有这一桩。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母后,这都是你应得的。”他漠然转身,对着侍卫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堵上嘴,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侍卫们毫不客气地架起瘫软下去的长孙宣蓉,堵住她的嘴,拖着她消失在黑暗的林间小径上。
人影远去,周围的喧嚣和恶意仿佛被夜色吞噬,只剩下流萤依旧在安静地飞舞。
裴珩站在原地,微微垂眸。
在他身后,月栀垂着头,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她心跳得厉害。
她从不知裴珩心底是这样看她的。
刚才的话,霸道的不讲道理,却又滚烫得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甚至是某些隐秘的、不该有的心动。
她明明该害怕,该抗拒,该思念生死未卜的驸马……可是……
寂静里,只有流萤闪烁,如同谁悸动难言的心事。
*
虫鸣声止,夜已深了。
月栀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头乱糟糟的,像有只猫儿在里头乱抓,叫她静不下来,怎么都睡不着。
在山林间,裴珩那番如同誓言般决绝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
“朕是为了月栀。”
“朕绝不能没有她……”
这些话太重,太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
偏她还不知死活的反复咀嚼,让心跳一下下撞上去,直到整个身体都染上危险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热度。
月栀闭上眼,试图去想驸马,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腹中孩儿的父亲,可脑海里关于驸马的印象,却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浓雾。
她嫁给他时,眼前已是一片黑暗,不知他的眉眼,只记得他声音温和,牵手时掌心粗糙,带着滚烫的热意,为他所做的也不过是写几行歪歪扭扭的诗,打个自己都不能确定颜色的络子。
那些记忆碎片一样,抓不住,拼不起,连彼此之间夜夜欢/好的情/热都被这些时日的悲苦给冲淡了。
可是关于裴珩的……
偏偏关于裴珩的点点滴滴,清晰得可怕。
不止现在这个威严的帝王,是从更早时候开始,从他身为太子时,不将他当做使唤的宫婢,而是当做可以依靠信任的人来看待时,从那个时候起……
她记得他小时候写字背书,绷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认真模样。
记得他被先帝斥责后,一个人躲在寝殿里闷不吭声,是她找到他,默默陪他坐了好久,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委屈,扑到她身上哭的厉害。
记得她第一次唤他“裴珩”时,他略显拘谨,又脸颊微红。
后来他们彼此相依为命,人前做姐弟,人后渐渐成了真的亲人,他越长越高,眼中时常藏着她看不懂的沉思,他走了自己的路,长成了可以保护她的可靠青年。
起初被他逼着来京,她是有些愠怒的,可听到他唤她“皇姐”,她心就软了。
这个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登上权力之巅后也没有忘却彼此微末之时的情谊,年少时倔强着不肯说出口的“姐姐”,竟在逆天改命后说了出来。
他将她对他的好都记在心。
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驸马失踪后,他为她周全一切,甚至冲动到想要替驸马照顾她和她的孩子。
面对她最初的抗拒和冷言冷语,也只是沉默地承受,今日只是短短陪了他几个时辰,他便那样开心,同她说了好些寻常人根本不能听的话。
这些记忆,画面鲜明,声音清晰,甚至带着温度,连绵持久,汹涌而来,瞬间就将那些关于驸马的模糊雾霭冲得七零八落。
月栀猛地坐起身,呼吸有些急促。
黑暗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裴珩的脸——是他离家离开凉州前的模样。
十八岁的裴珩早已褪去稚气,额头饱满,眉骨挺拔,一双深邃的眼睛温柔又坚定,在军中风吹日晒,皮肤依然是冷白色,透着与其他军中将领不同的矜贵气质。
身量长开了,肩膀很宽,胸膛厚实,腰身却劲瘦,个子高出她许多,她同他说话叮嘱时,还要微微仰头。
“月栀,我一定会回来。”
“月栀,你要等我。”
那个时候,他深深看着她,眼神从温柔期许到泪眼婆娑……每一个表情都那么真切,反复交替,挥之不去。
月栀心跳得厉害,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夜里。
她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这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因为睡不好而要闹腾一番。
可她就是,很想见他。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却凶猛得让她无法抵抗,心脏揪成一团,若是见不到他,生熬这么一整夜,她会难受死的。
月栀摸索着下了榻,也顾不上整理枕乱的鬓发和衣衫,唤来值夜的侍女,陪同她出了门。
春夜的月光穿过竹林间斑驳的竹叶,照在她红得发烫的脸上。
她走得很快,心跳声盖过了虫鸣,也盖过了她急促又犹豫的脚步。
此刻未曾想起,数月前一个同样明月高悬的夜晚,她也是这般心思难熬的奔赴一个想见的人,那时是驸马,此时心里念着的,已经悄然换了人。
终于,她走进了见山禅院。
院外带兵守卫的段云廷见了她,眉头微微一挑,连通禀都不必,微笑着将她请进去。
院内的御前侍卫见她,神情更是和善。
程远上前来询问,被她摇头拒绝,只因“夜难安寝,想见皇弟”一事,古怪又容易让人误会,哪敢对外人说出口。
她屏退侍女,独自站在裴珩下榻的卧房前,此刻里面还透出微弱的烛光,虽然她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份暖意,以及内外值守的兵士中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息。
她喘着气,胸口微微起伏,淡薄的衣衫渐渐被春夜的凉意浸透,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深夜贸然前来,该说什么?
说是念着他在长孙氏面前的出言维护,想来谢谢他?
还是只想听听他的声音?
所有的思绪都乱成一团,她没有想好,已经抬起了手,还没敲在门上,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裴珩没睡,穿着常服,外袍随意披在肩上,听到外头有动静却没有侍卫禀报,好奇开了门,就看到门外站着的是她,嘴角扬起的同时,又有些惊讶和担忧。
“皇姐?”他急忙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扶她,又怕唐突,手伸到一半停住,解了肩上的外袍给她披上。
“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做了噩梦?”声音急切又紧张。
月栀听着他的关心,感受着他那份真诚炙热的在意,他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又在脑中回荡起来。
她张了张嘴,千头万绪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几个字。
“我……我睡不着。”
“就想来找你说说话。”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委屈。
裴珩眉头舒展,看她不知为何红起来的小脸,鬓角发丝微乱,遮盖在他玄色外袍下的身躯透着莹润的白,像只刚刚睡醒,有些迷糊又很不安的猫儿,轻易就勾起他内心最隐秘的冲动。
他轻轻吐息,压下想要拥抱住她的欲/望,隔着外袍拖住她的手臂,轻柔的将人带进屋里。
迈进温暖的房间,屋里烧灼的淡香与寺庙中的香火气纠缠在一起,让她想起了自己设在公主府卧房中的送子观音。
她供在观音前的香和驸马身上沾染的淡香味交织起来,也是这般气味。
只是裴珩这里的味道更重,像数次血/乳/交/融后叠加在一起的浓烈气息,浅浅一吸便让她身子发软。
月栀在门槛内停步,“深夜来访,我是不是扰了你休息,我,我还是回……”
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缓缓收紧,力道没有大的让她吃痛,却也不容她撤。
耳边响起青年清朗的声音,“朕说过,你我不分君臣,朕这里,你随时都可以来。”
说罢,体贴地补充:“想待多久都可以。”
第50章 50 让朕日夜都陪着你
佛寺内的禅院简朴, 把门一关,一双人影便被烛光映在门上,长夜静悠悠的流淌。
月栀有些无措地站在门边, 裴珩引着她到里间的床边坐下,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还是裴珩先开了口,声音放的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她:“皇姐若是不嫌弃,就像小时候那样, 你靠在床头歇会儿,朕……朕就在一旁陪着你。”
那是两人都格外享受的静谧时光。
为了省炭火烛火钱, 两人常凑在一起依偎取暖, 共用一盏烛灯。
那时月栀手里忙着活计,会让他伏在自己膝头, 轻拍他的背, 直到他安心睡去。
月栀沉默了片刻, 轻轻点了点头,她往床里坐了坐,身子微微向后靠在了床头的软枕上。
裴珩迟疑了一下,没敢坐到床上去, 只坐在脚凳上,慢慢屈膝, 像小时那样, 伏在她的膝边, 将上半身的重量压上去,仿佛依偎在她柔软的腿上,姿态里带着一种虔诚的敬畏。
她终于愿意让他接近了。
他心中狂喜不已, 面上却连个笑容都是克制的,浅浅一勾便消失了。
关心问:“是不是禅房的床太硬了,才睡不习惯?早知会扰了你休息,便不叫你陪朕到佛寺里了。”
“不是床的事。”月栀靠着软枕坐在床头,一双腿伸向床沿,在膝弯处垂到床下,褶皱起的裙边与青年人枕在她膝上垂落的乌发合在一处。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安不少,幽深的黑暗里,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让她无比熟悉,轻易就能记起面容的裴珩。
“许是自己睡太安静了,有些心慌。”
她默默念着,想起驸马失踪后,她痛心欲绝的那些日子,心痛和悲伤让她每日昏昏沉沉,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倒也不算睡不着。
是来宝光寺后,有裴珩陪在身边,冲淡了她的悲伤,精神好转,反而睡不着了。
“那皇姐就睡在朕这里。”裴珩贪婪的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垂在床下的手臂小心翼翼的捋过她的裙边。
这般亲密无间的接触,不是公主与驸马,而是在他与皇姐之间,真让人怀念。
一高兴,心中雀跃,说话时便放软了声音,半是撒娇半求告。
“朕还遗憾那天皇姐进宫陪朕,把朕哄睡就走了,朕睡醒后没看到皇姐,心里失落了好久。”
闻言,月栀心中一酸。
总怨他变了,但人哪有一成不变的呢,他也不是全然转了性子,只是把脆弱细腻的心思藏起来,平时说不出口,只在眼下这样难得安静不讲规矩的地方,才能吐露一二。
她脸颊一热,“我睡在这儿,那你睡哪儿,总不能咱们睡一张床,成何体统。”
闻言,裴珩眼中闪光,微微抬起眼去看她烛光中微红的面颊,便知她心有触动,对他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皇姐睡床上,朕去睡外间的软榻。”
“那不成,本就是我来叨扰你,哪能占你的床,还是我去睡软塌吧。”
“皇姐跟朕客气什么,难道忘了朕行军打仗数年,睡觉从不挑地方,今夜又有皇姐在这陪着朕,朕在哪里睡都能睡得香。”
他说的这样恳切,月栀不好再拒。
“今晚山间的流萤,真的很美。”像怕他反悔,裴珩忽然转了话题,低声说,“可朕此刻看着桌上那点烛火,又觉得它也很漂亮,不知是不是皇姐在侧的缘故。”
见了想见的人,心情好了,自然看万事万物都顺心。
月栀知他心意,没有应声,也没反驳。
她垂在身侧的双手有些发麻,习惯性的抚上他的发顶,指尖穿插在他的乌发间,滑向后背。
隔着一层薄衫,轻抚他温热的躯体,心下暗暗吃惊。
从前不知他有那番心思,月栀看他看一个孩子没区别,摸他的身躯也只知道是结实,此刻却手上的触感却像放大了无数倍。
他的背肌厚实而阔朗,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蕴藏着深而厚重的力量感,指尖稍稍用力,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底下紧绷的、壁垒分明的肌肉线条,坚实的像一堵墙,又透着活生生的热意。
宽厚的肩膀上肌肉结实隆起,将薄薄的绸衫撑得满满当当,弧线充满了青年的壮硕硬朗。
“阿珩……”她的声音柔缓,带着欣慰又感慨的复杂情绪,“你是真的长大了。”
“那时候你才这么点高,还会躲在我怀里。”她抬起手来比划了一下,垂头叹笑,“如今已经是能担得起天下重任的男人了。”
“嗯。”裴珩缓缓吐息。
早在她纤纤玉手抚上他脊背时,他额头附上一层薄汗,真正成熟的那处,比肌肉硬实的多。
但像她说的,他已经是个男人,不再是为几丝冲动就慌乱阵脚的毛头小子,所以他一边压抑着想要喷薄的欲/望,一边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就在这煎熬又享受的忍耐中,生生将邪火压了下去。
两人聊的都是琐碎杂事,佛寺里的斋菜合不合口味,寺中还有哪处没去逛过,明日何时一起去主殿进香,穿怎样的衣裳……
将那些悲伤、挣扎、暧昧难言的东西暂时搁置在一旁,心中格外平静又充实。
烛花啪一声轻响,窗外是静谧的夜。
裴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疲惫后的安宁。
月栀的手无意识地拂过他散落在自己裙上的发丝,用触觉感受着他真实的存在,是她在黑暗中感受到的唯一的暖。
这一刻,像数年前的某个冬夜一样宁静,但于彼此而言,无论从身到心,都与从前不同了。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倦意袭来,月栀打了个哈欠,渐渐睡了过去。
屋里格外安静,两道平稳的呼吸声交织,最后一点烛光熄灭在流淌的烛油中,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
床前,裴珩慢慢起身。
月光中,他凝视着月栀熟睡的侧脸,目光越发深邃晦暗。
她藏在床帐的阴影中,身子绵软的躺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影,小脸白里透红,嘴唇微微抿着,毫无防备。
裴珩滚了滚喉结,心跳得厉害。
他屏住呼吸,缓缓俯身过去,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在她眉间,一触即分。
耳根微微发红,胸腔里心脏如擂鼓般狂跳,看她未被惊动,又生出更进一步的念头,可眼神一落在那红润的唇上,便控制不住的想起过往无数个火热潮湿的夜。
微微挺起的冲动让他心生负罪感,刚才还在诉姐弟旧情,此刻便欲/念上头,像是偷尝禁/果一般。
他捂住心口,独自品味那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满足,终究没有再吻下去。
就静静地站在床边,看了她很久,月光在窗外缓缓移动,而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睡颜,想将这一刻永远刻在心里。
许久之后,他才将她打横抱起,将人平放在床上躺好,为她盖好锦被。
夜色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佛寺的清晨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和山间的鸟鸣穿透朦胧的雾,唤醒熟睡中的娇弱美人。
月栀慵懒的翻过身,掌心摸到的绣被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气味。
身上盖的被子上铺着青年的外袍,而他已不在房中,很早去隔壁书房批奏折了。
月栀心里咯噔一下,随即胸膛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昨夜那些零碎的倾诉,他温和的回应,她指尖抚摸他身体时的触感,沉沉睡去的安宁……带着些不该有的亲昵。
她有些懊恼的捂住了脸。
难道是因为驸马失踪,她伤心孤单,满腔情愫无处寄托,才,才将裴珩当做了救命稻草,胡乱依靠。
一开始只是不想同他闹得太僵,如今却是走得太近,都失了分寸了。
她忙起身,将那件带着龙涎香气的外袍折好放在榻上,做贼似的对窗外轻声唤来侍女为她简单梳妆,想趁着清晨人少赶紧溜回自己住处。
哪知道一出门,就有御前侍卫请安:“微臣给公主请安,公主金安。”
月栀的脸噌得热了起来,含糊地应了一声,叫他免礼,握紧了侍女的手,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心跳得厉害。
她分明感觉到,身后数道目光一直追着她的背影,充满了惊讶和好奇。
出得院来,耳边又响起那少年将军带着笑意的调侃,“昨夜好静,公主可得好眠?”
月栀心虚,却容不得他人胡乱揣测她与裴珩之间的关系,停下脚步。
“将军慎言,男女有别,皇上都不问我的内事,将军何故开口?当心本宫治你一个出言不逊的罪名。”
段云廷除了裴珩没怕过谁,原想着两人成了好事,特来炒一炒氛围,哪想柔弱眼盲的宁安公主不吃他这一套。
他忙跪下谢罪,“末将知罪,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还请公主恕罪。”
瞧他认错迅速,月栀才没再追究。
同侍女快步走去一念堂,路上听见个敲着木鱼念经的小和尚,才稍稍放缓姿态。
她不想叫别人猜测她与裴珩之间有异,却不知春光满面的皇帝一早就派人去宝光寺的灶房给她备早膳。
昨日还是公主身边的婳春姑娘来传膳,今日竟是皇帝身边的管事太监亲自前来,其中分别,有心之人岂能不知。
看守的嬷嬷下来吃饭,知道了此事。
回到加了人手,被围得严实的庵堂,又隐约听被关在里头的长孙宣蓉,吵嚷什么“祸国妖妃”“蛊惑人心的贱人”“小小宫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长孙宣蓉是什么德行,嬷嬷们在庵堂外看守了十年,对她最是了解。
她越是喜欢,越不是什么好人,恨的越深,反而是难得的好人了。
“吃饭时,我听一个小和尚说,公主下榻的禅院里昨夜没有人,今早有人看到,公主是从皇上入住的院里出来的。”
“皇上对这位皇姐真是上心,听说公主新婚不久,驸马爷就出了事,皇上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太医、侍卫、御林军都往公主府里调,比对后宫的妃嫔都尽心。”
“话是这样说,可咱们这位皇上登基都快半年了,后宫里也没见进半个人呢。”
“谁说不是呢?”一嬷嬷让众人凑近过来,放低了声音说,“要我说,皇上与公主之间哪是姐弟情分那么简单,说不准哪天就成了好事呢。”
“公主也怪可怜的,还怀着身子,驸马就……陛下年轻有为,又对她情深意重,要是真能成就好事唉,也算是个依靠。”
“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你们瞧着吧,等公主生下孩子,这名分就会定了。”
“是妃?嫔?”
“起码是个贵妃!陛下那份心思,怕是皇后之位都……”
几人讨论的正热烈,院外新添的侍卫没动静,倒是身后庵堂里的长孙宣蓉突然发了疯似的又踹起了门,朝她们辱骂。
“小小宫婢,给我提鞋都不配,胆敢妄想贵妃之位?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攀上我的儿子,等我出去,非得叫她知道什么叫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你们这些尖嘴薄舌的老妇,怎么有胆揣测君心,我儿子的心思,哪里是你们能猜得准的,胡言乱语,我必得割了你们的舌头。”
嬷嬷们彼此对视一眼,翻了个白眼。
在知晓是裴珩坐上皇位之前,长孙宣蓉装得比谁都淡薄名利,这会儿还不是太后,就已经仗势欺人起来了。
嬷嬷们只负责把她看牢,心念着还好皇上昨夜同公主在一起,应当心情很不错,才没因为长孙宣蓉逃脱之事,牵连她们这些老嬷嬷。
心里念着皇恩,这会儿只能忍气。
没过多久,皇帝身边的进宝带两个小太监,端着被白布覆盖的托盘来了。
三人进得庵堂,嬷嬷们老实把门关上,就听里头摔摔打打,传来几声挣扎的呜咽,很快没了声音。
进宝带人离开,不染一丝尘埃,留下屋里晕厥在地的长孙宣蓉。
嬷嬷们好奇又害怕,生怕目睹什么皇帝见不得人的密辛,半个时辰后,长孙宣蓉醒来,几人反倒松了一口气。
她没死,只是哑了。
不能说话,于她而言不知是福是祸。
但对嬷嬷们来说,耳边总算是清静了,少听那么些恶毒话,能多活不少年呢。
不约而同朝皇帝此刻所在的方向拜拜,感念皇上的仁慈。
*
清修七日已过半,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晨雾散去后,天空如宝石一般澄澈。
佛寺主殿上,皇帝与宁安公主并排跪在蒲团上,上香祈福。
仪式结束,裴珩自然的侧身将月栀扶起,二人走出大殿,下台阶时,月栀也将手搭在他手臂上,未觉任何不妥。
许是眼前黑暗了太久,她感受不到真切的人便会恐惧不安,而呆在裴珩身边,能她感到久违的心安。
她就这么默许他对自己心存欢喜,自己也踩在姐弟的界限上,享受他的陪伴。
“皇姐,其实……”
听到他有些支吾的话语,月栀很快意识到他想要说的话,心猛地跳了几下,有慌乱,也有一丝隐秘的悸动。
她没有打断,伴着身后殿上未断的梵音,听他真心的恳求,“你如今的身子,不能没有知心人在身边照料,你若愿意,就让朕……让朕日夜都陪着你好不好?”
就像他说的,他想要一个机会。
月栀站在亭前,山风迎面吹来,吹不散她喉底生出的热意。
青年眼神灼热,盯在她泛起薄粉的侧颈,细微的痒感爬上耳根,叫月栀又羞又紧张,更攥紧了他的手臂。
“阿珩,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还需要点时间,你再容我想想好吗?”
裴珩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温柔覆盖,“好,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她轻轻松开了她,侍候在后的婳春立马上前来接住了她抬起的手。
月栀往亭子下头的小径去,每走一步,都是心乱如麻。
答应?还是不答应?
宁安公主的名头已经传边京城,驸马失踪才一月,她便转投别人的怀抱,还是她名义上的皇弟,如此于礼不合又惊世骇俗的事,一旦发生,京中的流言蜚语会怎样唾弃她。
可她又实在喜欢裴珩的细心和温柔,也不是多喜欢他这个人,而是喜欢那种不再孤独无依的充实感觉。
这样想来,答应他的请求,满足了自己的自私,倒辜负他一片真心。
沿着寂静的小径慢慢走,思绪飘远。
突然,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什么人?!”
几道凌厉的破空之声袭来,月栀听到周遭灌木丛中沙沙的声音,察觉到刺骨的寒意,试图和婳春一起跑,不料草丛中滚出的刺客将婳春一把推开,月栀瞬间失去了方向感,不知该往往哪儿动。
“啊!”她蹲下身去抱紧自己,耳边是兵刃交击的刺耳声响。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侍卫们的怒吼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轰然响起。
刺客与侍卫在她身边激烈地打斗,刀锋划破空气的声音近在咫尺,月栀无处可逃,只能无助地蹲在原地,恐惧下一秒不知会从何处劈来利刃,取她性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从后方冲过来,单手持剑,俯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顺势旋身。
月栀惊慌推拒,耳边却是熟悉的声音,“皇姐别怕,是朕。”
利刃割破皮肉的声音沉闷而骇人,月栀忙抱紧他的脖子,缩在他怀中一动不敢动。
刺客来势汹汹,少说有十几个人,又选在这般狭窄的山间小径上行凶,故意先从月栀动手,搅乱局面,把被侍卫层层保护的皇帝骗出来。
裴珩没有将这些个刺客放在眼里,他们武功虽好,个个都奔着他跟前来,不欲与侍卫纠缠,反而被逐个击破。
他两剑解决两个刺客,单手抱着月栀,行动虽有迟缓,仍与身前身后两个刺客打的有来有回。
一件捅穿面前的刺客,反手将剑刃抵在身后刺客的脖子上。
周围的刺客尽数伏诛,裴珩逼问手中仅剩的活口,“是谁派你来的。”
“狗皇帝,你永远别……”
话未说完,便被一剑刺穿了喉咙。
裴珩知道,又是贺家,又是大皇子,说不定还会牵扯到那个至今没有抓到的女子身上——他们如此前赴后继,必定是有什么支撑。
扔掉手中剑,唤来段云廷,“去查,这些人是从哪儿聚起来,怎么潜入,又是如何得知朕与公主在此,就算把整个宝光寺都翻过来,也要一查到底,这次再查不到,你就不必待在朕身边了。”
段云廷带御林军守在外围,赶到时,刺客已经与侍卫打了起来,他杀了两个刺客,这会儿还溅着一身的血。
听到皇帝的命令,知道他是动怒了,忙跪到地上,“末将遵旨。”
段云廷带了一部分御林军下去,程远遣了一半侍卫去清理尸体。
空气中飘着难闻的血腥气。
月栀大气都不敢出,她从没见过裴珩这般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模样,刚才那一声吼,吓得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裴珩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愤怒过头,清了清嗓子,缓缓将人放下,扶住她的胳膊,紧张问:“你可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疼不疼?”
月栀摇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有没有受伤?”
裴珩轻笑,透出些桀骜的意气,“这等小贼,哪能伤到朕。”
月栀靠在他身边,刚安下心,又紧张起来,“婳春,婳春呢?她好像被推下山了!”
“公主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找到了婳春姑娘,她从坡上滚下来昏过去了,稍微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山坡下头的侍卫喊着回话。
“那我们快离开这儿吧。”原本静谧清幽的小径,竟成了刺客藏匿偷袭的猎场,月栀一秒都不想在这儿多待。
“嗯。”裴珩俯身要来抱她。
月栀觉察到他从身侧抱来的动作,不自然的向后躲了一下:这么多人看着……
“此地危险,朕抱着你走得更快。”
听他一解释,月栀又觉得自己矫情,点头同意了。
裴珩正要将人抱起,却见山路下走上来个小和尚,外围的御林军正要将其劝离,那小和尚恭恭敬敬的躬身道谢,起身时,手从袖中摸出了一支弓弩。
箭尖直指月栀。
裴珩余光瞥见箭来,推开月栀会让她跌下山路去受伤,电光火石间,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站起身,张臂挡在了她面前。
“阿珩?”月栀没有等到他来抱,却感到面上洒下轻缓的热息。
青年微微闷哼,利箭从后背斜插进胸膛,稍微一动,喉咙便涌上血腥。
“皇上!”
“快去叫太医!!!”
御林军按住行凶的小和尚,侍卫们围到裴珩和月栀身边,其余人开始大规模搜山。
耳边吵吵嚷嚷,月栀听得恍惚,双手抓上裴珩的胳膊,感受他逐渐脱离的身体压过来,如同崩塌的山峰,几乎将她压得无法呼吸。
“阿珩,你怎么了……”
她慌乱的抽吸,直到滑落到他后腰的手摸到被温热液体浸透的衣衫,是血,血。
“阿珩,你别动,我会撑住你的……太医很快就来了,你会没事的。”月栀低声呢喃着,眼眶渐渐湿润,心底泛起一片苦涩。
他的额头抵在她肩上,呼吸粗重,被疼痛牵扯着颤抖的胸膛,也拉扯着她的心,像被撕裂一般。
她生生撑着他的重量没有倒下,本想做他的依靠,却被流经手掌的鲜血惊到眼泪止不住,打湿了如花的面庞。
“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阿珩,你不要死,我已经没有了驸马,我不想再失去你……”
她哭的厉害,声音传进忍痛到快要昏迷的裴珩耳中,受过无数伤,早已不会因伤痛而扯动心肠的青年,为着耳边慌乱的在意,湿了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