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空无一人的恐惧。
月栀仿佛受困于儿时被卖的无助中,哪怕内心挣扎,不愿失去, 也只能僵着身体默默承受,什么都做不了。
模糊的视野中, 是不断来去的人影,侍卫加强防护, 恨不得要将整座山都翻个遍,随侍在宝光寺中的太医匆匆赶来, 脚步声全都聚集到身边。
“公主勿动,让微臣来挪动皇上。”
“皇上快吃下这药, 止血救心。”
“进宝公公, 烦请去准备热水剪刀,我们得把皇上送回见山禅院, 才能取箭头。”
压在身上的重量被渐渐移开, 月栀也像魂魄出了体似的, 垂着被鲜血浸透的双手,不知该做些什么,不知要往哪里去。
阿珩……阿珩……
她心中渐渐提起一股气,在淡粉色的裙子上胡乱抹了抹手上的血, 抬手随便唤了一个小太监过来。
“快扶我跟过去。”她要去陪着裴珩,无论是生是死, 她都得陪在他身边。
下山的路恍恍惚惚, 月栀走得急, 一路下来挤得脚尖疼都毫无察觉。
见山禅院,卧房中。
太医们手忙脚乱地围在榻前,裴珩中箭的左胸背还在不断渗血, 鲜红浸透了玄衣,取出箭头时,几乎失血昏迷的年轻帝王被骤然疼醒,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全是冷汗。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月栀 站在床榻旁几步开外,听他隐忍的痛呼,自己的衣襟也被泪水打湿。
“阿珩……”
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又怕自己失态的样子会影响正在救命的太医,很快将哭声吞了回去,捏了帕子给自己擦眼泪。
细微的声响穿过忙碌的太医,钻进裴珩耳中,他紧闭的双眼颤了颤,缓缓睁开。
正在按压止血的太医急忙劝阻:“皇上万万不可动弹,更不能说话牵动伤口啊!”
裴珩却像没听见,艰难地侧过头,循着哭声传来的方向,开口,气若游丝。
“皇姐……到朕跟前来……”
听到这声呼唤,月栀的眼泪流得更凶,她摸索着向前,立刻有小太监搀扶住,引她来到床边。
裴珩微微抬起的手捏住了她垂下的衣袖,要她在自己床头坐下。
“朕没事,你别哭……”青年声音微弱,每说一句,额头就冒出一层汗,依然尽力维持语气的轻松,“朕什么伤没受过,一支弩箭而已,要不了朕的命……”
话未说完,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口立刻又涌出一股血,吓得太医脸都白了。
月栀听到那动静,顿时揪紧了心脏。
她沿着袖上抓来的力,摸索过去,掌心从他的手背划过,握住他的手腕。
“我没哭,你不要说话了,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她压下哭腔,小心翼翼地收拢双手,将他的脉搏捧在手心。
裴珩感受着腕上温暖柔软的触感。
她握来的力轻得叫人难以察觉,却像有千斤重,时刻提醒着他——他不能死,他还有那么些话想同她说,好多事想同她做,还没有看到他们的孩子出世……
他不再说话,只是卸了手臂上的力,反手轻轻握上她的手。
未擦净的鲜血在手上干得粘稠,月栀触及不到他真实的掌心纹理,却为他在此刻紧握的力感到了踏实。
恐惧、不舍、惋惜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痛,她低下头,身体细微的颤抖,发出低低的、幼兽般的哀泣。
太医们仍在紧张地忙碌,止血,清理伤口,撒药包扎。
被染的血红的棉布一团一团扔进干净水盆中,小太监进进出出,屋里满是血腥气。
胸背一片剧痛,裴珩却不甚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握紧长大后的弟弟的手。
裴珩偏过视线,看她苍白的脸上泪珠如雨般滑落,这般悲痛欲绝,伤心不舍,是因为他,而不是“驸马”——心里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甜蜜和满足。
他闭上眼,缓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血终于止住,裴珩累的晕了过去,月栀的眼泪也哭尽了。
“公主,皇上需要静养,屋里血腥气重,于您的身子无益,请您到外头缓口气吧。”太医院判来劝她。
月栀缓缓点头,神情恍惚,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站起身,出了门,贴身伺候的侍女赶了过来。
“公主,婳春姐姐已经醒了,她身上擦伤见血,不便伺候,让奴婢来伺候公主吧。”说着,伸手扶了过来。
月栀松开小太监,问他进宝在哪儿。
不多时,小太监将进宝公公请了过来,二人一见,月栀便焦急的问:“佛寺清静,皇上前来祈福,山上山下都有封锁,怎能有人潜入刺杀呢?可查出了什么?”
她一脸惊魂未定,想起刚才的危急,至今还悬着一颗心。
进宝为难,隔着门看了看屋里,小声道:“这不是皇上第一次遇刺,自登基至今,已经是第三回了。”
月栀大惊,“怎会?他从未对我说过!”
进宝示意她小点声,压低声音,“若是旁人,奴才是万万不敢提的,但公主是皇上最看重的人,奴才不得不告诉您。”
“京中似乎藏有大皇子和贵妃母家贺氏的余党,三番两次对皇上下杀手,幸而皇上武功高强,没让他们得手,这次他们竟然利用皇上对公主的重视……”
那时在旁伺候的人都看得清楚,小和尚射出的那支箭是冲着月栀去的,裴珩是为了给月栀挡箭,以身涉险。
月栀看不见,并不知道这一点。
但此时,她从进宝的话中听出来了,心底生疼,“他,他是为了我才……”
进宝叹息,“咱们皇上什么都不怕,就怕公主吃苦受委屈,您肚子里还怀着……怀着小殿下,就别在这操劳了,先回一念堂休息吧,等皇上醒了,奴才会去通报您的。”
月栀摇摇头,反问他:“皇上不是让段将军去查了吗,可查出些什么?”
想要杀害裴珩的人还在京城,甚至可能隐藏在这间佛寺中,她怎么可能放得下心去休息。
见她执着,进宝只好如实告知:“刺客都死了,御前侍卫有意留活口审问的几个也都吞毒自尽,就只剩一个小和尚,不过八岁,问他什么都不说。”
“小和尚?”月栀不解,但得知是那孩子用弓弩伤害了裴珩后,她忍不得了。
即刻让侍女带她去关押刺客的地方。
宝光寺后山,一处废弃的禅院中,传来压抑的哭声,那是一个压抑的、夹杂着鞭子抽在皮肉上的闷响声。
阳光照不进后山,从路上踏来的粉色身影落在看守的御林军眼中,都愣住了。
不止惊叹于她的气质淡雅,貌美如玉,更慌于她衣裙上沾着的血迹,显然是从受伤的皇帝身边过来的。
众人下跪行礼,“末将给公主请安。”
月栀顿住脚步,“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正要往里去,一御林军迈步上前拦住他,“公主,您千金贵体,怎好来这种污秽地方,审讯之事自有我们将军。”
“你这是在拦本宫?”
“末将不敢,只是段将军的审讯手段不大干净,若污了公主的眼睛耳朵,末将等怎么跟皇上交代呢。”
话音刚落,院里就传出少年将军压抑的怒吼:“说!谁指使!你的同党还有谁!”
接着又是一声令人背寒的烙铁落在皮肉上的刺啦声,和小和尚痛苦的尖叫。
月栀咬紧了唇,脸色苍白,攥着衣袖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她在牢里呆过,知道有经验的狱卒审讯会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段云廷审讯的手段显然与众不同,他是军中长起来的将军,下手自然狠,可那小和尚才多大,受完这等酷刑,只怕还没说出真相,命就没了。
能让一个佛寺里的小和尚行凶杀人,幕后主使必然用了什么手段,月栀周身染着血腥味,想到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裴珩,更加坚定了决心。
她要为他做些什么。
即便她瞎了,还有嘴巴和耳朵,总能问出一二,比等着段云廷把人活活打死强。
“不必再劝,本宫一定要进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守门的御林军只得开门。
走进院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进入关押罪人的地牢,这里本是供奉灯烛的地下隔间,因弃置已久,空气中散发着草叶腐败的气味,到深处,又有一股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晕厥。
轻缓的脚步声停在明晃晃的烛火前,地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谁?!”段云廷的声音暴戾,很不耐烦,猛地转头看来,看清来人后,眉宇间的怒气瞬间变成惊骇和慌乱。
“公主?您怎么……快,还不快扶公主出去!这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月栀没有动,她向前又迈了一步,地牢的寒意从鞋底蔓延上来,未能让她退却半分。
“段将军。”她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本宫想问他几句话。”
“公主……”段云廷扔了鞭子快步上前,又不敢靠得太近,停在她一步之外,语气焦灼,“这小崽子冥顽不灵,活脱脱一个披着人皮的小鬼儿,哪里值得公主屈尊来问,公主想问什么,末将替您问就是,末将严加拷问,必能撬开他的嘴!”
“他还活着吗?”月栀打断他,望向喘息声传来的方向。
段云廷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回公主,末将收着力,他一时半会死不了。”
“你们都先出去。让本宫……单独和他待一会儿。”
“这怎么能行!”段云廷失声叫道,“万一伤着了公主,末将怎么跟皇上交代?”
“他已被锁住,又身受重伤,如何伤得了我。”月栀听着耳边男孩微动时牵动的锁链撞击声,端起公主威仪,“本宫是代皇上来的,段将军从命就是。”
段云廷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心想公主平日温婉近人,不料有此等胆魄。
她是皇上拼了命也要救的人,段云廷哪敢不从,恭敬退下,“末将等就在门外,公主若有任何不适,请即刻唤我!”
所有人都退到了铁门外,门没有关死,偷偷留着一条缝隙。
地牢里只剩下月栀和那个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呼吸微弱的小和尚。
小和尚抬起警惕敌视的目光盯着来人,见她美丽又温婉的面孔,不由得心中一颤,但很快又恢复了扎人的眼神,咬紧了牙。
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开口。
却听她轻轻吸了口气,问:“你怎么这个年纪就做了和尚,你的爹娘呢?”
小和尚一惊,垂眸遮住眼底的委屈,“我爹娘被狗皇帝害了,我无处去,才在这儿做和尚讨口饭吃。”
许是她无神的眼眸无辜又脆弱,没有丝毫攻击性,又或许是她温柔的声线,悲悯的神情,像极了他想象中的母亲……
小和尚撇开眼,吐了一口血沫,“你不必再问了,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要杀他,你让那个人把我打死吧,我正想去地府里同我爹娘团聚。”
月栀淡淡的问:“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小和尚竟然被问住了,他哪里知道,他自有意识便在这佛寺里呆着,根本没见过自己的爹娘。
“他们疼你吗?”月栀又问,眼睛里泛起忧伤的怀念,“我也没有爹娘,我五岁的时候就被他们卖了,他们待我不好,我连他们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小和尚逐渐眼神涣散,“我……我也不知道……我,我都没见过我爹娘……”
“难道这寺里也没人疼你?”
小和尚哼了一声,“这里只有一群念些叽里咕噜瞎话的秃驴,他们才不管我,若不是柳娘叫我安心在这住着,我早就逃了。”
“原来你也有朋友。”月栀神情如常。
“柳娘不是朋友,是,是干娘!”
“我也有干娘,她待我很好,会在人前护着我,给我梳头发,偷偷给我拿点心吃,还亲手给我缝了几床被子,盖着特别暖。”
她缓缓诉说,小和尚听的眼直,眼底早没了一开始的敌意,满是羡慕,又不服输的嘟囔,“柳娘也会给我拿好吃的,她还会摸我的头,说摸的久了,头发就会长回来。”
“我跟干娘是一起做活时认识的,你在佛寺里,难道柳娘是这儿的香客?”
“她的孩子没了,她是来给自己的孩子祈福的,说等我杀了狗皇帝,给我爹娘和她的丈夫报仇后,就把我带出去,做她的亲生孩子。”
哪有爹娘舍得让孩子去犯诛九族的大罪,真要将他带出去做亲生孩子,就不会让他去刺杀皇帝。
月栀不动声色,继续攀谈。
“可是……你不过八岁,你没见过爹娘,那你爹娘应当是在至少五年前去世的,那个时候,皇帝还在北地凉州,怎么会杀害你爹娘呢?”
小和尚苦着一张脸,“你想骗我?皇帝是住在皇宫里,怎么可能去凉州那种地方。”
“原来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没。”月栀惋惜低头,“不知道也好。”
小和尚急起来,“你别把我当傻子,反正我都要死了,干脆有什么说什么,让我死个明白。”
像是被他喊的无奈,月栀面露为难,“我不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但不可能是现在的皇帝害的,他去年夏天才进京……会不会是你干娘弄错了?”
“不,不会的。”
“或许她丧夫心痛,神志不清?”
“不……柳娘不可能骗我,她待我像亲娘一样好,她……”小和尚想说出什么证据,可除了那些美味糕点之外,竟然再想不出柳娘对他的好。
越想越着急,身上受刑的伤口隐隐作痛,小和尚艰难的咳了两声,眼角都快挤出泪来。
月栀看不见他的眼泪,面上仍是如常的善解人意,嗅着空气中阴沉的血腥味,满心只想着此刻还晕厥在床的裴珩。
小和尚被人利用固然可怜,可裴珩又做错了什么,成事总要有取舍,折在政敌手上是成王败寇,却不该被他庇护下得以修身养息的百姓背刺,这是对一个明君的侮辱。
愚蠢无知不是罪过,但受人利用犯下大罪,不能因为受蒙蔽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她沉了沉心,继续套话,“你别着急,可能她有为难之处,我从前是个绣娘,懂得女子谋生的不易,柳娘没了丈夫,一个人养孩子,还要抽空来见你,一定很辛苦。”
小和尚咬咬唇,他并没觉得柳娘有多不容易,柳娘生的很漂亮,身上飘着好闻的香气,生的身形饱满,同面前这个纤细瘦弱的“公主”相比,柳娘看上去要精神的多,更是个享福的面相。
“她在一户有钱人家做奴仆,那户人家应该对她很好,她……不像是受累的人。”
月栀温和一笑,“你在寺庙里哪能知道那么多,定是她说来哄你的,不想让你为她担心罢了。”
小孩子受不得激,听他不信,反而给她解释起来。
“真的,前几天那家的夫人还来寻她了,问人有没有见过她,都问到我面前了,那夫人身上用的香粉的味道和柳娘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我绝不会闻错。”
月栀露出颇感兴趣的深情,让侍女端进一碗水来,自己喝了半碗,剩下半碗喂给小和尚,让他润润喉咙。
“看来柳娘过得很不错……可惜你报错了仇,伤了当今皇上,不然我还可以向他求情放你出去,让你去做柳娘的儿子。”
小和尚沉默了。
未听他答话,月栀便知道他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东西说得差不多了。
“你跟我说话,是不是为了柳娘?”小和尚的声音格外失落。
月栀摇摇头,声音柔和,“我和你一样,曾经是个苦命的孩子,是皇帝与我相依为命,我们一同吃苦受冻,那时他就承诺我,等他飞黄腾达,会让我过上好日子……他对我所有的承诺,都兑现了。”
她望向小和尚的方向,“你觉得,我让人放你出去,柳娘知道你还活着,会不会把你带回去?”
小和尚又不说话了。
没人疼的孩子早慧,他很早就明白,柳娘对他好是有条件的,如果他不照柳娘说的做,柳娘就会抛下他去找别人,没有点心,没有关照,连一个笑脸都不会有。
他认命的垂下眼,“公主,你是第一个陪我说话说这么久的人,你是个好人。”
“我也希望你是一个好人。”
“可能没机会了……我不该去杀人的,现在我自己也要没命了。”
月栀耐心的说,“如果你能说出有关这次刺杀的其他消息,我可以帮你向皇上求情,从轻处罚。”
“你若不愿在佛寺里呆着,可以去城中育婴堂,那里有很多像你一样没爹没娘的孩子,皇上勤政爱民,今春雨水丰盛,百姓家有余粮,便是在育婴堂也不会饿着你。”
“皇上最重承诺,我是他册封的公主,自然不会折了他的名声,自当言出必行。”
小和尚噤声许久,心下纠结。
是保护在他面前隐藏身份,以母子之约要求他去刺杀皇帝的柳娘,还是相信面前这个目不能视,坦诚尽心的公主。
她粉白色的裙子垂在肮脏的地面上,裙褶上还有随手擦上去的血迹,没有让那将军继续打他威胁他,甚至喝水时,自己先喝了一半,让他放心喝下另一半……
柳娘说:“真心待人的都是傻子,只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能成事。”
他不知道她想成什么事。
但一定不是与他做一家人的事。
小和尚抽泣两声,终于开口,“我还知道一件事。”
那是一个足以摧毁柳娘的秘密。
山林寂静,阳光照不到的后山笼罩着一团散不去的阴影,唯有空中拂过的白鹭和山间行走的粉衣点缀些许亮色。
*
经过一桩大劫,佛寺内乱了一通,查找人证物证,加强戒备,很快又平静下来。
一夜过去,清晨的阳光照进房中。
裴珩感到身体一阵钝痛,胸口像被巨石压着,每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喉咙里满是铁锈的腥甜和药的苦涩。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缓了一会儿,才适应屋内的光线。
今日是个艳阳天,窗外照进来的光直直的打在地上,将整间屋都照的亮堂一片,
五感渐渐恢复,他听到耳边均匀的呼吸声。
侧过脸,就见一张熟睡的小脸。
月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上半身趴在他床头,枕着自己曲起的胳膊,睡得正熟。
许是因为担忧,即便在睡梦中,眉尖也微微蹙着,几缕青丝从鬓边滑落,白皙的面容上写满了脆弱和疲惫。
两人的脸靠的那样近,她细微的呼吸甚至吹到了他的唇角,让他唇上泛起难耐的痒,不自觉抿起了唇。
眼中凝视着她,一时竟忘了身上的痛,心跳声在安静的卧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月栀一直在这里守着他?
能在他身边睡熟,是对他有多放心。
心底涌上的暖流猛地冲散了身体的痛楚和虚弱,一股热意汹涌澎湃,瞬间流至四肢百骸,涨得他心口发酸,无比舒服,满足的扬起一个笑——
这一箭,挨得真值。
月栀睡得并不沉,心里记挂着他的伤,听到耳边有动静便醒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地抬头,下意识先去注意他的呼吸声,有力了许多,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微弱。
“阿珩?”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柔软,一边轻唤,一边伸出手,小心的摸索探向他脖颈的方向。
指尖点在他侧颈上,不经意的划过凸起的喉结,从锁骨摸向胸口,青年的胸肌在身体放松时是柔软的,手指绕开包扎的伤处,隔着寝衣张开,透过那宽厚的胸膛,她感受到了他强有力的心跳。
还好,心还在跳。
昨夜睡前摸他的脖颈还是一片冰凉,吓坏她了,还好他身体底子好,撑过来了。
“月栀……”耳边响起青年略微沙哑的呼唤。
月栀并未细想这沙哑的一声“月栀”与她过往与驸马恩爱时听到的轻唤有何不同,满心都是裴珩的伤。
紧张的问:“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没有觉得身上热?”
因为过于担忧,一双手在他脸上,胸口上游来走去,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这毫无章法的触碰,却在裴珩身上点起一串火苗。
柔软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寝衣在他皮肤上划过,带来一阵令人心痒难耐的战栗,被她抚摸过的肩臂锁骨变得异常敏/感,血液似乎都往下涌去,皮肤下的肌肉受控制的绷紧起来。
热意不受控制地窜上耳根,裴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在发烫。
难道因为是早上?
大概是太久没有……过了。
总不会因为她隔着衣裳碰了几下,自己就按耐不住,也太毛躁了些。
那处的火热让他难以忽视,本该避开那令人心慌意乱的触碰,身子却一动不动,心底隐秘处潮湿的叫嚣着:还不够……再多些……再多碰/碰他,再多一点就……
裴珩暗暗咬紧下唇,湿热的吐息都吞没在自己的喉咙里。
听不到他回答,月栀反而慌张起来,“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太医。”
她起身要走,反被一把抓住袖子。
“不必。”青年的声音低沉,带这些不易察觉的狼狈,“皇姐陪朕……咳咳,陪朕稍微待一会儿就好,朕还不想吃药。”
他很庆幸月栀看不见,否则,定会被他的满头薄汗,忍红的面颊和显出异样的被子给吓坏。
因为她看不见,所以他能光明正大的说谎,哄她重新坐回自己身边,看着她的脸,嗅她身上的香气,在与她一臂之隔的地方,于指/尖,偷片刻欢/愉。
月栀的世界重归宁静的黑暗,耳边隐隐传来他发闷的呼吸声——从昏睡中醒来,他一定很痛,还刻意忍着不让她听见。
他总这样体贴,多难都自己扛。
她不会知道,被她在心里夸了又夸的青年正用目光吻她的唇,描摹她的身姿,串联起过往那些血/乳/相/融的甜蜜记忆,在隐秘的黑暗处挑起一股又一股潮热气息。
青年眼里像淬了火,许是一身血腥勾起了他某种隐匿的暴戾冲动,怎么都/不够。
好想吻她好想吻她好想吻她。
被咬的下唇都溢出了铁锈的腥甜,难耐地唤她:“皇姐,你伏过来些……”
月栀听他声音微颤,顿时担心起来,照他说的,探身到他跟前,双手摸索着撑在他身侧,缓缓低下身子。
“阿珩,你怎么了?”
忽然,后脑勺被扣住,带着血腥味的唇从下方粗鲁的吻了上来,因为太急太凶,牙齿撞上她的唇瓣,疼得她闭起了眼睛,呼吸都乱了。
她以为那是死里逃生后的冲动眷恋,没有即刻推开他,哪里会知道,自己一时的容忍,轻易就将年轻的帝王送上了极/乐。
第52章 52 她已无法抵挡这汹涌爱意
好痛, 好烫……
唇间溢出的血腥气混着青年灼人的呼吸席卷而来,搅着她的唇舌,烧着她的理智, 月栀硬撑在他身侧的手臂开始发虚发软,几乎不受控制的要将身子跌倒在他身上。
心里却念着:不可以, 他胸膛上有伤,她不能压上去。
因他而起的犹豫成了燎原的火星。
裴珩拿准了她必定不舍得再让他疼, 沾了污浊的手草草在被单上擦过,一双手臂环上她的脖子, 掌心按着她的后脑勺向下迎合自己,吻得越发深入凶狠, 像即将溺毙之人在水面攫取最后一口空气。
“唔嗯……”月栀被迫低头承受, 双臂曲起,指尖无措地抓紧被褥, 嗅着空气中淡淡散开的石/楠花气味, 有些茫然。
他的手拖着她的侧颈, 沾着些黏腻潮湿的热,让月栀感觉又怪又痒。
由他带来的气味、触感、热意,每一样都足以令她眩晕,他的唇舌攻城略地, 气息交缠间,夺走她所有的思考。
忽然, 她脑袋里搭上了某根筋。
自己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 才没有抗拒, 她自以为的忍耐关心,在裴珩眼里,不就成了顺从, 甚至享受?
月栀后背一阵发寒,顿时升起一股诱人犯罪的愧疚感。
他才十九,小她那么多,对选秀警惕又抗拒,更没听闻他又召人侍寝过,对男女之事恐怕皮毛都不懂,连吻都吻的这样急躁又粗鲁,差点把她的嘴唇咬破。
她怎么能不加规劝,好生引导,反而纵着他胡来呢。
“阿珩,我们不能这样……”
月栀尽力偏过脸,却挣不脱他双手的禁锢,双唇得了喘息的空隙,脸颊又被他连吻带亲,像只大狗一样,宽厚的舌头将她半边脸舔的湿乎乎的。
裴珩还沉浸在未散尽的余韵中,听到了她略带推诿的拒绝,不以为然。
她明明是喜欢的。
从前她最喜欢他湿漉漉的吻她。
他喜欢看她从青涩的瓷白,一点点烧成水润的蜜红色,像夏日熟透的蜜桃,吹弹可破,白里透红,轻轻一咬,便满溢汁水。
喉咙轻哼出好听的声音,唤他“夫君”,还他柔软甜蜜的蜜,在他手中融化。
裴珩想,她大概是不记得了。
做“驸马”时,他要小心端着君子模样,榻上也一样,总不敢太放肆,不敢使太重的力,叫她觉出他身上不同于普通人的伤疤和肌肉绷紧时的硬。
所以,总是尽兴,又没那么尽兴。
战场上受伤时,不会让他萎靡疲惫,反而会因为疼痛和鲜血激发最原始的野性,想要杀的更狠,肆无忌惮的发泄出胸中的暴戾恣睢。
许是牵丝引的毒性还在,疼痛和毒性两相叠加,一次作罢,他不但不觉得满足,反而更饿了。
抚摸在她侧颈的掌心混着热汗和未擦净的污浊,坏心眼的摩挲开来,想要让她身上沾上自己的味道。
要她白净的身体,被他染上浊色。
“皇姐发发慈悲,就当是我要死了,让我死也死个痛快。”出声是颤动的低语,透着些难以身边的沙哑和懒怠,像恳求又像急躁的逼迫。
他说着,唇间的气息吹在了她耳垂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月栀都被这无言的撩拨触得脊线发麻。
这感觉是那么熟悉,不听言语,与驸马邀她同寝前的亲密接触有什么区别?
难怪裴瑶告诉她:男人都是野性又不讲理的,不管是高高在上还是低贱如泥,血性上来了,都跟野兽差不多。
所以军中才有军妓,城中才有青楼。
而她眼中十九岁的弟弟,似乎因为她方才短暂的纵容,隐隐推开了那扇门。
“阿珩,别这样,你身上有伤……”
她努力想从他掌控下逃开,这里是佛寺,哪怕裴珩真有了什么不该有的绮念,也不该在这里,更不该是对着她。
月栀喘息着,给他咬着耳尖,只觉他的双手握得看似轻柔,实则箍得那样紧,她腾出一只手去抠,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撼动他分毫,急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眼泪落下之前,青年松开了双手。
月栀如蒙大赦,迅速从他身上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不知是羞涩还是厌恶的抬袖抹去了脸颊上湿成一片的涎水。
一双澄澈的眼眸蒙上水雾,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尴尬后退,“你好生养伤,我,我先走了。”
漫长的沉默里,裴珩如炬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火热的吐息缓缓拉长,直到她被侍女扶走,身子里的火也没有熄灭。
他有些懊悔,不该这么着急,但又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他喜欢她,爱她,想要她,难道是很恶心的事吗?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
他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也让她明白,自己的真心不是孩子气的讨好,选择给他机会之后要面对的是什么。
裴珩心念着,掏出了藏在枕下的帕子。
如往常那般,将已经微微有些抽丝的旧帕子用得湿润,在花间飞舞的蝴蝶间,落下点点雨丝。
温暖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月栀一从屋里出来,身上便洒来一片温暖,放松呼吸的同时,指尖又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
微风拂过,撩起她鬓边的长发,也试图冷却她依旧滚烫的脸颊和耳根。
可心跳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砰砰作响,快得让她招架不住,只能紧紧攥着侍女的手臂,佯装无事,继续向前。
脚下的路从平整的砖石变为略带坑洼的山间石板路,头顶传来风吹枝叶的沙沙声,是走到林子里了。
“公主,您出了好些汗,回到一念堂,奴婢为您打水沐浴吧。”婳春小声提醒。
月栀点点头。
不被人说她也知道,昨日遭受刺杀之后,她又急又怕又气,又是去后山,又是在裴珩床前陪伴,衣裳没来得及换,发髻也松了,这会儿身上热的发汗,一定狼狈极了。
穿过密林的阳光变得斑驳而柔和,偶尔有一缕光线透下,带来微微暖意。
佛寺的静谧无法洗涤她的心,此刻脑海中全是方才那个粗鲁的吻——或许还是裴珩的初吻……
月栀脸更热了,心里乱的很。
自己是看着裴珩长大的,一闭眼就能看到他还是个小团子时的样子,怎会对她有男女之情呢。
她无法想象与他像寻常夫妻那样耳鬓厮磨、朝夕相伴,直至白头。
不只因为她把他当弟弟,更因为他是皇帝,无论是做他的发妻,和他的后妃们站在一起,还是做他的妃嫔,看着他和他的皇后站在一起,那些设想都让她感到一种荒谬的违和与无措。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凡对他有一点冲动都不会等到现在,还不答应。
她真的,不喜欢他……
可方才那个带着血腥味,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吻,他呢喃在自己耳侧的声音……每每在他身边,那份汹涌的爱意总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撞出一丝酸楚的涟漪。
这点情愫,让她开始怀疑自己。
她想起失踪已久的驸马,那份她笃定会持续到永远的爱,如今已经模糊了。
那时嫁给他,是因为那颗心只为他剧烈的跳动,还是期盼一个好郎君的温存与陪伴,只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彼此依靠取暖的人?她真的爱他吗?
想到这里,她咬着唇问:“婳春,你还记得驸马的样子吗?”
婳春眼神一动,没有立刻答,反问:“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月栀叹了口气,“只是偶然想起,发觉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有时想要怀念他,都不知该从何想起。”
婳春浅浅思索,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多,驸马总是在忙公务,在公主府里待的时间有限,奴婢只记得他爱穿青绿色的衣裳,喜欢熏松墨香,生的一副好相貌,只是没有皇上那么俊,也没有皇上个头高,脾气倒是温和,同皇上差不多。”
话中有意无意模糊驸马与皇上的界限,将本不能拿来做比的两人做比,试探月栀的态度。
月栀显然没有发觉她的试探,反而因为她说起裴珩的相貌体格,更加无法从刚才的吻中抽离出来。
“皇上虽好,可我比他大六岁,体力和精力都比不过他。他年轻,好奇又冲动,身为皇帝可以任性而为,可我哪有本事同他耗,只怕一时情/热褪去,我也成了宫里出不来的女人。”
她连连叹息,不只是在与婳春闲聊,更是劝诫自己,不能被裴珩牵着走。
“最好就是维持现状,别叫他恨我,也别叫他再对我起什么心思,等离了宝光寺,我回我的公主府,日后少见他就是了。”
闻言,婳春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心道:公主不主动见皇上,皇上必会上门,皇上在公主那儿吃闭门羹,受闷气,不舍得把气撒在公主身上,可就苦了他们这些奴才。
婳春微微倾身,循循善诱。
“奴婢不知道公主怎么想驸马,奴婢只觉得驸马还在时,白日对公主并不热络,晚上倒是勤勉……许是男人都这样?”
“这前途和延绵子嗣是郎君们最看重的事,驸马如此,也无可厚非。可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不充实后宫,也不急于子嗣,倒关心公主吃的睡的好不好,谁家弟弟会对姐姐这般用心呢。”
侍女的言语勾勒出鲜明的对比,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月栀没有说话,只用手指摩挲袖口的边缘,脑海中又冒出裴珩十八岁的模样。
那份赤诚和专注,她无法否认。
原本努力想要清晰划开的界限,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
宝光寺的钟鸣按时响起,山上山下仍是一片静谧肃穆,无人知一支御林军在夜里急速下山,向京城去。
手中握有小和尚的弓弩和刺客们使用的兵器,按照制式,费了番功夫找到了来源,牵扯出城外军营中一军械库监守自盗之事,涉事人员全部抓捕归案。
照小和尚的供词,段云廷亲自寻到了陈家,只因那日贸然出现在山中的“夫人”,只有沈娴一人,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倾刻间,陈府全府被围。
沈娴被抓去审问时,还以为是偷看之事暴露,见身边的小雀也没有幸免于难,才知不是段云廷这兵痞有意找茬,而是真的牵扯上了大事。
“是意柳!她与我夫君私通,我气不过就让侍女盯着她,知道她私下偷偷去宝光寺,想着跟过去抓她个把柄,我怎会知道她竟与刺杀皇上的逆贼有所牵连?”
鞭子还没挨到身上,她就全招了。
包括意柳何时进府,是谁人安排,在哪里伺候,连她有段时间身子不好,私下一直偷偷吃着温补的药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段云廷惊叹于她搜罗消息的本事,也为她对丈夫冷漠,对外室上心的态度嗤之以鼻。
终究是个拎不清的人。
公务在身,他没有再看沈娴一眼,亲自去抓人,陈家二爷,陈兰泽,陈家老太太,最后是试图从角门逃出去的意柳。
段云廷掷出的银枪扎在她大腿上,还没逃到门前的意柳扑通一声趴倒下去,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大牢里,与意柳私下有过联系的人,通通被抓了过来。
意柳被单独关押,腿上受了伤也无人问津,就让血这么流着,变得越来越冷,神志模糊,才没有力气再说谎,是段云廷从裴珩那里学来的折磨人的法子。
她什么也不说,比那小和尚还嘴硬。
段云廷这次却不着急,慢悠悠将一张药方摆在桌上。
“被你拢过来的那些人,都相信你手里有大皇子的血脉,借着你们母子笼络朝中还亲近贺家的余孽,对皇上下手,推一个幼子登基,才好成全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但你根本就没有生下大皇子的孩子,那孩子还未足月就小产了,你一直服用的这副药便是证据。你一个女子,在大皇子府被抄时,蒙皇上恩典捡回一条命,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是为什么?”
苦苦隐藏的秘密被识破。
意柳长叹一口气,不知是从圆谎的折磨中解脱出来,还是为自己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惋惜。
她声音柔柔弱弱,“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你一生下来便被爹娘当做瘦马养,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勾引富贵的男人,为他生下孩子,从他手里抠得一星半点儿的利益过活,你也会像我一样。”
她所知道的唯一的谋生手段,便是从一个男人的床榻到另一个男人的床榻。
无论是大皇子,陈兰泽,甚至是陈家二爷,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她年轻美貌的身子和那个有着大皇子血脉的孩子。
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她没什么不能做的。
“你倒干脆。”段云廷重新拾起刑具,“除了私下见过面的那些,可还有其他人有意参与谋逆?”
在她开口之前,段云廷提醒她:“你并没有生下大皇子的孩子,这件事若是让他们知道,难道他们会放过你?现在招出同谋,还能少受点罪。”
“难道你们会放过我?”
“皇上会不会留你一命难说,但宁安公主承诺保了那小和尚的命,若你招的足够多,我可以去向公主求个情,也留你一命。”
意柳低低垂眸,良久,开了口。
天色将晚,夕阳落山后,天空变的灰蒙蒙的。
被围的陈府内,战战兢兢的陈家人等来了圣旨,宣旨太监站在大门内,众人跪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赏罚循公,近有逆犯谋刺圣驾,动摇社稷,经刑部及大理寺勘验,陈家二房主事者暗中连通贺家余孽,主谋弑君,罪证昭然,天地不容,则其凌迟处死,抄没家产,二房子侄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四房子陈兰泽虽未参与逆谋,然私通女刺客,失察于奸邪,溺情而蔽国法,辜负朕之倚重,削去骑侍郎职衔,命其前往越州为县令,即刻启程,此后若能心向百姓,做出政绩,仍可按照惯例晋升官职。
陈家全族对谋逆之事皆有不察,包庇女刺客,责抄没陈家家产,奴仆一并发卖。
郡主沈氏虽出陈门,然其主动揭发,协助查案,有功于朝廷,特从轻发落,允其与陈兰泽同去越州,赏赐白银五百两,以彰其义。
望百官百姓引以为戒,恪守国法,尽忠朝廷。钦此!”
黄金白银如流水的陈家在一夜之间倒了,抄没的家产充入国库,主子成了庶人,几百个的仆人被拉去街上售卖。
沈娴恍恍惚惚,被小雀紧急拉着去房里收拾行李,看着外头带人抄家的段云廷,不经意间瞥来一眼,不知情绪。
她要去越州?陪着那个不爱她,还被抄没了家产,一无所有的男人??
即使有挣扎有不愿,有看似是生路的段云廷从面前走过……若是托他带话,向皇上求告,与陈兰泽和离,日子或许会好过些。
犹豫再三,终究没能上前,因她与段云廷有那么多过节,怎么可能去求他帮忙,她是有着自己傲气的。
宁安往日那么得意,不也失了心爱的驸马,与她相比,至少她的夫君还能喘气。
她刻意去忽略皇帝喜欢宁安这一令她羡慕又嫉妒的事实。
但从府邸里出来,与陈兰泽一起坐上那辆寒酸的青幔小车,带着她所剩不多的家财,走在出城的路上时,城门外传来了清晰悦耳的鸾铃声响,由远及近。
是皇上和公主的仪仗从宝光寺回城了,侍卫开道,御林军护卫在侧,金顶朱轮的御驾后,是华丽无比的凤鸾车驾。
车檐四角垂下的流苏宝珠,在沉沉暮色里流转着温润的光华。
二人的小车避让到路边,灰扑扑地缩在一旁。
车驾经过时,微风拂起车窗的绣帘,沈娴一眼就瞥见了车内安静坐着的月栀,面容平静,仪态端庄,虽目不能视,却有一份淡然从容的气度。
她美好的像一颗圆润白净的明珠,而自己,生生要强,事事想要比得过她,却沦落成路边的石子。
沈娴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以为自己胜过了月栀一回。
直到此刻,看着那辆绝尘而去的凤驾,看着车里从未转头看她一眼的身影,才猛然惊觉。
——从头到尾,都是她在心中暗暗与月栀竞争比较,自娱自乐的演独角戏,宁安的世界里,从未有过她的存在。
她所有的算计和不服,只是一个笑话。
沈娴扒着车窗看那辉煌的仪仗消失在道路尽头,连一丝尘埃都不曾为她扬起,曾充满心气儿的心底,空了好大一块。
折腾大半年,一无所获,白白把自己折了进去。
从京城前往越州,要走一个多月。
行漫漫长路,前往偏僻小城,此后都要与这个相看两厌的人一起走,今生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
月栀得知陈家的消息时,已经是陈家被抄的七天后了。
因她的求情,小和尚只被判牢狱两年,等两年后头发长长了,便能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去育婴堂,读读书,学学求生的本事。
意柳则是免于死罪,发配凉州,永世不得回京,在远离京城的地方,无人知晓她与大皇子曾经的关系,她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过活,即便还有坏心,也掀不起风浪了。
与二人的走投无路不同,朝中某些想借谋逆之事获利的老臣、勋贵,罢免的罢免,抄家的抄家,朝野上下闹腾了好些天。
经此一事,国库反而充盈起来。
摸着进宝呈过来的厚厚一沓入库名册,月栀感叹:“这些世家权贵,真是有钱。”
“拿这些钱,给你重修一遍宅子?”
御花园里,月栀陪同已经能下床行走的裴珩散步,分不清是她搀着他,还是他扶着她,胳膊挽着,衣袖缠在一处,轻易扯不开。
月栀不理会耳边的打趣,“先前不是还在我耳边念叨,扩建太学、边疆军费、购买军马……处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现在有了银子,倒拿来跟我逗趣。”
裴珩轻笑,一笑就扯动胸膛的伤,咳嗽两声。
月栀立马收起了赌气的表情,抬手去抚摸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又笑,都不顾着自己的伤。”
“朕不疼。”
“是是是,你不疼,我疼,行吗?”
带着点小怨念的关心,配上她仰头跟他撅嘴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可爱。
裴珩又想笑了。
其实这次高兴不只因为连根拔除了与贺家有联系的余孽,更因为送走了沈娴——她永远不会知道,凉州军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他不会允许一个自视甚高、对皇帝没有敬意的人呆在燕京侯府中,潜移默化的影响静安侯的继人。
现在,她再也回不到凉州,几十年内也不会再回京来,他便安心了。
“阿珩,是不是下雨了?”月栀放缓脚步,察觉从天上掉下来的雨丝打在了脸上。
裴珩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风云突变,一片被搅动的墨色。
“是下雨了。”他声音温和,“前头有座亭子,我们过去避一避吧。”
二人彼此搀扶着走过去,刚进到亭子里,雨忽然就下大了,噼里啪啦地雨声打在亭顶,四周升起一片雨雾,将亭子与外界隔绝开来。
皇上一贯喜欢和公主独处,进宝带着随侍的太监宫女躲到了不远处的回廊中,程远带侍卫远远照应。
“冷不冷?”他轻轻用指背蹭去她脸上的雨珠,说着,解了外袍给她披上。
感到有温热的衣物披下来,月栀向后躲了一下,“不必给我,你伤还没好,别受凉。”
“你的身子已经两个半月了,虽不显怀,也该留意些,下这么大雨,沾了潮气可不好。”他的目光从她脖颈滑向娇软的胸/脯,落在她还算平坦的小腹上。
听他这样说,月栀也就接受了。
裴珩给她批好衣裳,拢得紧紧的,才扶她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
沉默在雨中蔓延,却并不尴尬。
裴珩望着月栀被细雨打湿的睫毛,看她无意识地轻抚小腹,顺口问:“你近来身体可好?听太医说孕中常有不适。”
月栀有些惊讶他会关心这些,脸上微微泛红,“还好,只是偶尔犯恶心。”
“害喜最折磨人,若有什么想吃的,就叫人告诉御膳房,要么朕亲自下厨为你做,只是朕有段时间不做菜了,手艺可能生些,还得皇姐多多包涵。”裴珩说着,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离她很近。
月栀低下头,手指轻轻捏起衣襟,“一点小事而已,哪值得劳动你。”
雨声渐大,淹没了她微弱的话语。
青年的目光深深的注视着她,在雨幕的背景中,她是那么的清晰真切,裹着他的衣裳,沾着他的气味,还怀着他的孩子。
“我想对你好。”他轻声开口,腼腆又坚定声音几乎贴在耳边。
月栀的身体微微僵硬,但没有反驳。
她低垂的睫毛,忽然屏住的呼吸和耳垂泛起的粉色,都让他心动不已,盯着她仿佛描了一层光的脸侧,喉咙渐渐涌上一股饥饿的痒感。
声音变得低哑,“月栀,别再推开我,让我照顾你和孩子,好吗?”
雨幕笼罩着亭子,在没有外人打扰的小小空间里,年轻的帝王诉说着与皇姐之间不予人知的秘密。
月栀抬起头,缓缓转向他,唇瓣犹豫着张开,像是在犹豫该说什么。
听到回答之前,裴珩已经克制不住,缓缓倾身向前,近到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他的动作很慢,只要她想退,随时都可以躲开。
她眼中有迟疑有动摇,身子却诚实地等在原地,任凭那呼吸越来越近。
他的唇轻轻贴上来时,耳中雨声远去,只有擂鼓一般的心跳。
月栀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她只是再也无法抵挡这绵如春雨的爱意,心脏早已被这场汹涌的雨淋透,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属于他的痕迹。
唇瓣的亲吻绵软又柔和,很轻,很浅,却让彼此都颤抖不已。
第53章 53 钻进她的被窝
一场春雨落尽, 女子眼尾的薄红和青年嘴角的笑意久久不息。
从宫中回到公主府,月栀不时还会想起亭中的那个吻,从那时起, 裴珩于她便不再只是“弟弟”,而是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的“恋人”了。
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利用他。
但身子和时间容不得她再多想, 孕初期的害喜来得凶猛,她从早吐到晚, 一度呕到肚子空空,胃都快要吐出来。
害喜持续了二十来天, 什么也吃不下,嗅到丁点怪味都想吐, 本就孱弱的身子又瘦了一大圈。
幸而这些天春雨断断续续, 没什么机会出门,裴珩在宫里又是养伤又是勤政, 知道她害喜吐的厉害, 还特意跑过来照顾, 哪料一身浓重的龙涎香,稍微靠近些,月栀就难受的拧起了鼻子。
看她瘦的不成样子,裴珩心疼又委屈的皱起眉:“这可怎么好?”
月栀没力气同他说话, 对他摆摆手。
婳春忙上前去劝:“公主这两天难受的厉害,什么味儿都闻不得, 就请皇上先回宫里去吧, 让公主歇一歇。”
裴珩只得退出房间, 让太监召来守在公主府里的三位太医,特意点了苏景昀来问。
“公主的身子怎这样差?是不是你的安胎药有什么问题?”
三个太医跪在地上,苏景昀恭敬做答:“公主体质虚凉, 且是头胎,孕吐反应剧烈是正常的,微臣已经调整了安胎药的药方,这两天已经在给公主服用了,过三五日便能见效。”
裴珩居高临下的睥睨他,“你既然夸下海口,便好生照料公主,若到时不能见效,朕唯你是问。”
“微臣遵旨。”苏景昀有惊无险的过关。
其实他没说:月栀孕吐剧烈,一大半缘由在裴珩身上。二人一个体弱,一个身强,房/事上月栀已经颇为受累,如今怀了孩子,自然更加辛苦。
可谁敢说呢,公主至今以为孩子是“驸马”的,身为罪魁祸首的皇帝站在这里为“别人的孩子”问责,也不怕公主疑心。
那日雨中的吻,彼此的心意相通,月栀当做秘密藏在心里,谁也没告诉。
外人眼中,他们依然是“姐弟”,哪怕是关系有些暧昧的姐弟,也比“还怀着驸马的孩子就转投皇帝的怀抱”这般名声要好些。
没过几天,苏景昀新配的安胎药起了效果,月栀吐的没那么厉害了。
裴珩几次想要来访,都被月栀拒绝。
一来是她依然闻不得太重气味,二来是她因为害喜吐的身形消瘦,失了好些气血,实在没有心力去应付他。
比起伤还没痊愈就活蹦乱跳的裴珩,她更喜欢找何芷嫣到府上聊天,二人同样有孕,脾气也相近,彼此能说的话也多些。
“你这肚子,已经三个月了吧。”
后堂上,何芷嫣挽着妇人髻,穿着端庄的宝蓝色衣裳,爱怜地抚上月栀的小腹,又低头看看自己还未凸起的肚子。
“我这才两个月,这两天害喜的厉害,什么都吃不下,蔫蔫的没精神,夫君公务繁忙,也不得空陪我,要没有你找我来说话,只怕我又要在院里闷一整天。”
月栀微微皱眉,好奇:“你都是有身孕的人了,梁修也不告假陪陪你吗?”
“这才两个月,哪就那么金贵了。”何芷嫣宽和笑笑,逗趣道,“再者说,即便他用心来哄我,我见了也烦,要不是他,我哪用受这份罪。”
闻言,月栀会心一笑。
却不好意思说,她害喜厉害的时候,见了男人也心烦,却不是对着驸马,而是对时不时就上门来问三问四的裴珩。
犹豫片刻,喃喃道:“芷嫣,梁大人和梁夫人对驸马的事……决定怎样处置?”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何芷嫣眉间闪过一丝凝重,很快调整了语气,沉重而平和,“顺天府还未定案,但十有八九,驸马是被先前那伙谋逆的反贼给害了,公爹和婆母现在还难以接受,不让人提起这事,我们只能顺着,免得老人家伤心。”
月栀点点头,表示理解,“好歹我与他夫妻一场,若梁府中立了牌位,你得空时,烦请你替我为他上炷香。”
“好。”何芷嫣应下,不经意间提及,“我听说皇上总往公主府上来,是为着你有孕一事?”
提及裴珩,月栀不自觉垂了下眼,脸上一热,“嗯……我那阵子也孕吐的厉害,他担心我,就过来看看。”
“皇上待你真好。”何芷嫣目光柔和,看向月栀时,有对她一生有托的欣慰,却也带上了那么一丝对笼中人的怜悯。
月栀看不见她的眼神,只从她话中觉得外人似乎为“皇帝常到公主府”这件事,在揣测什么。
忙解释:“他在京中没什么亲近的人,念着我是陪他长大的姐姐,自然待我好。”
“可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皇上登基后勤政致今,也没听他哪天得空去将你的姓名上玉牒,虽然陪伴着长大,终究也不是真姐弟。”何芷嫣轻声说,意有所指。
月栀越听越心虚,直问:“芷嫣,你怎么突然说这些……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何芷嫣心下一慌,很快找补,“哪还用得着听说,拜佛祈福这么件大事,皇上让你率领皇亲女眷和命妇,摆明是把你放在重中之重的位置上。”
月栀失语了。
她看不见,当时礼官让她站哪儿她就站哪儿,让她做什么她就以礼而行,哪知道与皇帝并肩的位置那么重要。
见她红透一张脸,何芷嫣猜也能猜到两人之间有苗头:皇上费尽力气挤走了二郎,伪造出“失踪”的假象,不是对月栀有意,还能是什么?
作为月栀的好友,她也觉得二郎窝囊了些,只知守礼、遵从君父之命,白白把自己的妻儿拱手让人。
既如此,不如早早成就月栀和皇帝的姻缘,若月栀能坐上贵妃、乃至皇后之位,她也能跟着沾光,好歹两人腹中的孩子还是堂兄弟呢。
“二郎是回不来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瞧瞧你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边没个依仗怎么成呢?”
“我瞧你跟皇上有从小的情分在,他这般依赖你,连你跟驸马的孩子都一起疼着,实在是顶好的郎君。”
月栀抿起嘴,没好意思应声。
何芷嫣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可别糊涂,名节名声都是说给外人听的,日子好坏,只有自己才知道,怀孕辛苦,我不希望你一个人撑着,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怕她听不进去,三番两次提醒,“过去的就过去了,人总得往前看,说到底,当时若没有嫁二郎那一茬,说不定你早就是皇上的贵妃了。”
“有缘的人总会相聚,而有些人,缘尽也就散了。月栀,缘分来了,你可得抓住啊。”
月栀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她很容易被身边人影响,别人都说驸马好,她也觉得驸马好,现在她们都说裴珩好,她心里便常常念着他了。
害喜好转时,她莫名感到一股忧伤,摸索着从房中翻出了驸马穿过的衣衫、鞋袜,还有那条珍珠玉带。
连着那些情诗、她的玉簪子……与他有关的东西统统收拾起来,装进一个大箱子,随后让人将那箱子放去最偏僻的院子。
与他相爱很幸福,可是失去他的日子真的很难过很难挨,若不是裴珩锲而不舍的热枕和真心撬动她的心门,她可能现在还陷在悲伤中,熬的身子变差,可能连孩子都保不住。
总要向前看的。
往后,她不会再想他了。
*
春风日日渐暖,公主府里的花开了,院落染上嫩绿色,放眼望去,生机盎然。
折腾人的害喜结束后,月栀变得莫名有精神,她又开始给自己找事做,调香,切笋片晒笋干,晒竹尖茶,和侍女们泛舟湖上,打捞湖上飘着的落叶。
许是抛下了心理负担,不再有悲伤,日子过得轻松又快乐。
这日夜深,月栀毫无睡意。
躺在床榻上,双手抚着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胃里涌上一股抓心挠肝的饿意。
好饿,好想吃东西。
怀孕第四个月,她的胃口变得刁钻又急迫,像是要把前几个月害喜亏空的气血全都补回来。
现在,她满脑子只想着冬日里那一口,裴珩亲手煮的山菇炖鸡。
用望山村后山里新采的鲜嫩野山菇,和着肥嫩的母鸡一起用文火慢慢煨炖,煮到汤色清亮,漂着一层油花,鸡肉酥烂,入口即化,山菇吸饱了鲜美的汤汁,咬下去是满口的鲜香……
裴珩还是个小小少年时,就懂得为她分担辛苦,学做饭,学洗衣,学劈柴,什么都做得来,倒把她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越想越饿,胃里空落落的,甚至泛起一丝委屈。
她摸索着坐起身,守在外间的侍女惊醒,忙问:“公主要起夜,还是有哪里不适?”
月栀蹙着眉,眼角挤出泪花,委屈道:“好饿,睡不着,我想吃山菇炖鸡。”
侍女连忙应:“公主稍候,奴婢这就去让厨子准备。”
公主府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厨子,打从月栀害喜,裴珩就陆陆续续往公主府塞御厨,如今府中厨房的厨子是早中晚三班倒,无论月栀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到最热乎新鲜的吃食。
“不。”月栀摇头,“不是御厨做的,是阿珩……是,皇上做的,跟别人做的不一样。”
侍女面露难色,这深更半夜的,要为这事去进宫禀报皇上?
但皇上的确叮嘱过,无论公主有什么动静,都要禀报给他,尤其公主近来情绪起伏大,更是怠慢不得。
“奴婢这就去想办法。”侍女退出屋去。
月栀躺回榻上,饿意和孕期的敏/感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鼻子发酸,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眼泪无声地滑落枕畔。
她觉得自己这般实在不像话,可就是控制不住那点委屈和想吃念想。
床上好凉,枕边空空的,肚子也空空的,卧房里除了自己一个人都没有,根本都没有人关心她……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飘来,不是从大厨房方向传来的,倒像是从离主院不远的小厨房飘来的。
她心生疑惑,也被那香味勾得更加饥肠辘辘,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再不吃东西,她就要饿死了。
来不及多想,月栀叫来了侯在门外的侍女,扶她朝着小厨房的方向走去。
今夜浮云遮月,漆黑夜色下,她眼中一片黑暗。
渐渐的,暗中出现一团暖黄色的光晕,是小厨房的位置,在沉寂的黑暗里,像一颗温暖的星。
越走近,那光晕越清晰,还能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动静:瓷器碰撞的声音,柴火烧在灶膛里的噼啪声,还有一个压低了却依旧清朗有力的男声,在吩咐着帮厨的人“火候小些”、“剁得软烂些”……
那声音她很熟悉,心像被击中一样怦怦跳起来,加快脚步,走到厨房门口。
隔着一层朦胧的光,她看到灶台前,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弯着腰,专注地看着热火朝天的灶台。
青年褪去龙袍,只着一身简便的常服,衣袖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因为出宫匆忙,头发都没来得及束,只用一根发带简单绑在发尾。
执掌生杀的帝王在今夜只手做羹汤,面上专注认真,不见丝毫戾气,反而多了几分心有牵挂的沉静气度。
“阿珩?”月栀扶着门框,对着眼中模糊的背影轻声呼唤,眼角带着未干的泪痕。
闻声,裴珩立刻回过头。
穿过厨房里升起的水雾,见她只穿着单薄寝衣站在门口,孕肚稍稍凸起,将寝衣顶出一个弧度,眼圈红红的,嘴唇也委屈的咬起来。
他蹙起眉头,几步就跨过来,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夜里风凉,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伺候的人也不当心些。”
身边的侍女忙跪下去请罪,“皇上恕罪,奴婢值夜值糊涂了,都是奴婢的罪过。”
裴珩正要处罚她,被月栀拦下。
“怪她做什么,是我大半夜想吃东西,饿的睡也睡不着,叫醒他们忙了这一通,闻到味道就想过来看看,左右我孕期体热,冻也冻不着。”说着,难过地耸了耸鼻子。
看她红扑扑的面颊,闪着泪花的眼睛,裴珩的心就硬不起来了,用外袍将她严严实实裹好,指尖擦过她带着泪痕的脸颊。
“怎么哭了?真是饿得狠了?”
不问还好,一问,月栀那点饿极了的委屈和此刻的感动、欣喜撞在一起,眼泪掉得更凶了,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裴珩顿时手忙脚乱,他哪见过她这般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心尖都疼了,顾不得身上是否沾了油腥,便将人轻轻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好声安抚。
“不哭了,山菇炖鸡很快就煮好了,朕给你做,想吃什么做什么,想吃多少都有。”
“嗯……”月栀抽了抽鼻子。
裴珩劝她先回房中,别在这儿被油烟熏着,他一会儿做好了菜就过去陪她一起吃。
月栀只是摇头,“我想在这,和你一起。”
她甚至不想从他怀中离开,想让他抱得再紧一些,即便是身上沾了灶火的灰烬和蒸腾的鸡油香,她仍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好闻的很,饿到想抱着他的膀子啃一口。
可惜当着人面,不能啃。
想到这里,又委屈的哼唧两声。
裴珩承不住她的眼泪,只听她两声软哼便没了章法,只得叫人搬来凳子,让她坐在厨房门里,安顿好她,才又回到灶台前。
月栀安静地坐着,望向眼中那个忙碌的身影,胸中涌上一股巨大的满足感。
不是没人关心她,孩子的爹虽然不在,但是裴珩在。
有他在,她就不是孤单一人。
很快,山菇炖鸡出锅,裴珩亲自盛了一大碗,端到她面前的小桌上,还端来一碟玉米蒸饼,用袖子扇了扇新出锅的热气,才将汤匙放入她手中。
“快尝尝,是不是你想吃的味道?”
月栀扶着面前的大碗炖鸡,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温热不烫口,汤汁鲜美,鸡肉酥烂,山菇滑嫩……正是她魂牵梦萦的那个味道,搭配着松软的玉米饼一起吃,跟那时在村中过年时吃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就是这个味,连肉的口感都跟我想吃的一样,太好吃了。”
平日都用小碗分盛,今日饿极了,也顾不得仪态,独自抱着大碗吃了起来。
裴珩看着她吃,脸上不自觉带上笑意,他起身去,就着现有的食材,又利落地炒了个清爽的蔬菜,煎了条她素日喜欢吃的鱼,还煮了个清甜的银耳汤。
不多时,小桌上摆了好几个菜,月栀吃的满脸幸福。
“慢点吃,别噎着。”裴珩一边给她布菜,一边叮嘱,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月栀吃得心满意足,胃里暖和了,心里更是被填得满满的。
他的精心呵护,包容关心,驱散了她内心所有不安和委屈。
她抬起头,看向他,露出了许久未有过的轻松笑容:“阿珩,你对我真好。”
她不止一次夸过他好,此刻听来,少了些年长者对年幼者的欣赏喜爱,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亲昵与悸动。
裴珩看她吃得香甜的笑脸,连日操心国事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一种平淡而真切的幸福感包裹着他,让他感到格外宁静。
拿起帕子,自然地替她拭去嘴角的一点油渍。
“皇姐就是不夸朕,朕也会对你好。”他低声道,声音里含着笑,“吃慢些,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门外夜色沉沉,小厨房里火光温暖,香气袅袅。
*
夜深人静,厨房最后一点灶火熄灭,月栀吃的饱足,身子也懒洋洋地泛起困意。
不必她说,裴珩只看她困得打哈欠,便走过去扶她起来,瞧她手脚无力,径直将人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回主院。
侍女们安静地跟在后面,低着头不敢看,也不敢打扰这份静谧的温情。
月栀真的困了,顾不得公主的体面,也没心思去想这样被抱着有何不妥,舒服的依偎在他怀里,没等进卧房,人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听着耳边人念叨“抬手”“翻身”,她一一照做,任九五至尊的皇帝为她解去外袍,蹲在她床前,为她脱去鞋袜。
那粗糙的掌心触及她脚尖时,月栀察觉到敏/感的痒,下意识想缩脚,却被他的大手轻轻握住脚踝。
“别动。”他声音低沉,目光在那白嫩的脚尖轻轻扫过,不自觉清咳一声。
这样小巧,竟比他的还小一截。
手上捏着这样柔软,若是踩上他的,该是何等……
他深吸一口气,一抬眼就看到昏黄烛光中勾勒出的她的孕肚的弧度。
月栀如此辛苦,他怎能起坏心。
压下还未起势的那处,摇摇头甩掉那些龌龊心思,将她双腿抱上床去,安置她躺下,为她掖好被角。
坐在床边,看着她闭着眼睛安睡,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刚想抽身离开,床上的人儿忽然就翻过身来,长长的睫毛颤动,声音慵懒迷离。
“阿珩……你要回宫了吗?”
一边问着,手慢悠悠地往他的方向摸索,捉在他袖子上。
裴珩看着她困倦又不舍的模样,心软得一塌糊涂——这本就是他们的喜房,他们恩爱交织的地方,床头的送子观音他也拜了好几回,再次回来,他怎么舍得离开。
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朕在这儿陪着你,等你睡了再说。”
朦胧中听到他的承诺,月栀这才安心地彻底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满足的笑。
裴珩没有走,却也不好意思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躺上她的床。
——虽已有肌肤之亲,但她怀着身孕,又在经历情绪波动,好不容易吃饱了睡过去,他可不想自己年轻气盛的欲/望又冲上心头,对她再起什么反/应。
轻轻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床头边,和衣坐了进去。
微弱的烛火微微摇动,裴珩一时睡不着,转过头,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睡颜。
害喜过后,她的食量大了一倍,原本尖俏的下巴圆润了些,脸颊也变得丰腴,透着健康的红晕,比起从前若柳扶风、清冷似月的样子,如今倒显出珠圆玉润的娇憨来。
只是这么看着她,心里就涌起一股温柔的暖意,越看越喜欢。
真好,总算长点肉了。
之前害喜,她消瘦得让他心惊胆战,如今能吃能睡,身子渐渐丰润,气色也好了起来,才叫他安下心来。
裴珩不知疲倦地看了许久,直到后半夜,在听不到床上的动静,才缓缓从椅子上起来。
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正要起身离开,睡梦中的月栀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小动作,无意识地嘤吟一声,伸出双臂,软软地搂上了他的脖子。
裴珩八尺男儿,身材健硕,竟被那柔软的力道扯住,失去平衡,侧着身子倒在了床榻上。
他怕动作大了惊醒她,也怕压到她的肚子,只能小心翼翼地,试图解下她的手臂,可月栀像察觉到什么,更像找回了以往搂抱着“驸马”睡觉的习惯,将他搂得更紧。
像只柔软的猫儿,往她肩上脸上蹭来,在她颈窝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侧脸埋了进去。
温香软玉在怀,发间的栀子花香,和她身上那股浸入骨血的,令他安心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裴珩很快就卸了力气。
除去衣衫,钻进她的被窝里。
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不只是做夫妻时的欢/愉,更有那十年间彼此相依的踏实和温馨。
兜兜转转,她终于只属于他一个人了。
二人相依相偎,睡得好眠。
清晨,月栀朦胧未醒时,便觉腰上痒痒热热的,扭了扭身子想要躲掉,却发觉后背贴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这是什么怪梦,墙怎会发热?她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拿烧红的烙铁抵着她?
月栀快被吓哭了,哼哼唧唧中,有人自唇边吻去了她可怜的嘤吟。
第54章 54 直面少年人的欲*望
后腰上的热度久久不退, 小半个时辰后,月栀唔嗯着翻过身来,意识从睡梦中清醒, 就感到身体被一股温暖包裹着。
窗外天光微亮,晨曦的透过窗户纸, 为卧房内染上一层柔和的亮色。
月栀渐渐清醒,头顶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发, 带来细微的痒意,贴在身前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昨夜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荒唐的是,她为着一时口腹之欲将勤政劳碌的皇帝从宫里搬了出来, 不但不体恤他的辛劳, 还耍赖似的搂着人不放,将他留在了这里。
她怎么变得自私, 爱使小性了呢。
可腹中怀着孩子, 喜怒哀乐不能自控, 实在是恋慕他的体贴,哪怕此刻有自省,依然舍不得松开还在身边安睡的人。
脸颊微微发烫,她深吸了一口气, 才缓缓从他腰间抽手,想要从他身边退开, 起床。
手心试探着向前摸索, 本想抵住对方的肩膀或手臂, 将他推远些。
掌心落下的瞬间,触感却不是衣料的柔软,而是贴上了一片温热而坚实的肌肤。
青年的衣襟松松垮垮的敞开着, 衣领落到了胳膊下,露出身前一片满是伤疤的白皙肌肤,敏/感又真切的感受她的呼吸。
月栀哪懂他的小心思,只知道掌下的触感光滑,富有弹性,饱满而坚硬的轮廓随着青年的呼吸微微起伏,充满了力量感和侵略性。
先前隔着衣裳摸过他的身体,那时只觉得结实,现下手心却升起一股发烫的热意,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月栀涨红了脸,连耳根都烧起来,心跳加速,慌乱的想要收回手,又鬼使神差地,绕过他受伤的左胸,用指尖轻轻戳了一下右边因为侧躺被挤得更软的胸膛。
细腻肌肤下强而有力的心跳让她心口发热,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并紧双腿。
“好玩吗?”
头顶传来一声慵懒低语,带着浓浓笑意。
月栀像只受惊的猫,猛地抽回手,头深深的埋向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头去。
裴珩轻笑一声,搭在她腰上的手臂又收拢了些,将她更紧地圈进怀里,下巴无意识地蹭蹭她的发顶。
“朕是皇姐看着长大的,迟早这身子也是皇姐的,你想摸便摸个够。”
略微沙哑的嗓音如同梦呓,低沉磁性,从上方传来,扫过她的耳垂,叫月栀耳里发痒,身子都软了半分,哪还敢再乱动。
软着声音解释:“我不是摸你,是睡醒了,叫你起床。”
她才不是急色的人。
只是一时好奇,真的不是故意摸他。
裴珩哪会较真这个,只是爱逗她,轻笑着呢喃,“原来皇姐叫人起床要摸那儿,那朕也来叫皇姐起床。”
闻言,月栀立马羞怯地收回手臂,抱在胸前,两腮气鼓鼓的,明知是被他戏耍,却又担心他真的会碰过来。
她这阵子正胸涨呢,不碰都又痒又痛,哪敢为这个跟他开玩笑。
羞涩、慌乱、还有点怕……复杂叠加的情绪之下涌起一股甜蜜,像在心里偷偷酿造的蜜糖,被他轻轻一牵,就在身子里化开,慢慢溢了出来,嘴角忍不住弯起。
窗外照进来的光越来越亮,月栀试探着问,“时辰是不是不早了?”
她听到侍女端水盆走到了门外,时刻等着进来侍候。
裴珩贪恋这熟悉的床榻与被间的馨香,满心都是与他相拥的温暖与安宁,舍不得起身。
听到她的话,非但没松手,反而低下头来从她的发顶吻到额头,细细密密的吻从鼻梁落到鼻尖,试探着在她唇上点了点。
似有若无的触碰和鼻尖的吐息都让月栀敏/感的发痒,忙拽了拽他松在两侧的衣襟。
“别闹了,你该去上朝了。”
裴珩动作一顿,脸向后退了一下,半支起身子看她,眼神认真起来:“朕想了想,你一个人在公主府,朕实在不放心。这次是半夜想吃朕做的菜,下次若有哪里不适,或心情不快,朕在宫里,一来一回终究不便。”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好生劝她,“皇姐随朕进宫去养胎,好不好?”
“养胎是大事,你有孕更是辛苦,朕不能亲眼见你安好,心里总惦记着,若皇姐能进宫,朕时时能见到你,照料你也方便,咱们彼此都能安心。”
月栀闻言,眉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进宫?宫里可不比公主府自在,虽有他庇护,但宫规森严,人多眼杂,且她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入宫呢,……终究是尴尬。
那深深的宫墙,总让她想起一些不那么自由的回忆。
她下意识地微微摇头:“阿珩,这,这于礼不合,我怕……还是算了吧。”
见她犹豫,青年一双锐利的凤眸委屈的垂下来,像是耍赖似的,一把将她搂紧,闭上眼道:“你若不去,朕今日就不去上朝了,政事……且让他们等着,朕就在这儿陪你。”
月栀惊得睁大了眼睛。
他素来勤政,箭伤只在宝光寺里养了几天,就正常回宫去上朝、批奏折了,哪有过因私废公的时候,如今竟说这样的话!
“阿珩,你别闹……”窗外越来越亮,月栀着急起来,催促他,“国事为重,怎能因我耽搁?”
裴珩却铁了心,手臂依旧环着她,同她耍起小孩子脾气来,撒娇耍赖。
“要么你跟朕进宫,朕安心去上朝。要么朕就留下陪你,反正奏折批不完,早朝缺一日,也亡不了国。”
月栀深知他坐上皇位不易,好不容易清除了乱党,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哪能让他为自己背上“昏君”的骂名?
他必定是知道她心软,扛不过他几句威逼利诱,才说这样的话吓唬她。
望着青年模糊的轮廓,月栀又是无奈又是酸软,最终只得妥协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低如蚊蚋。
“好了,我答应你就是,快去上朝吧。”
裴珩惊喜的睁开眼,一双眼睛开心的发亮,“说话算话?”
月栀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半是娇嗔半催促,推了推他的肩,“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还不快去上朝。”
裴珩这才心满意足,迅速起身,唤人进来更衣。
瞧他神采奕奕,连模糊的身影都有了精神,月栀从床上坐起,摸着微微凸起些弧度的小腹。
心中念着:有他这般重视和坚定选择,只在宫中小住一阵,应该不会有事。
刚把人送走,月栀早饭还没吃完,宫里就来了人帮忙收拾行李。
衣裳被褥,熏香首饰,连着府上她常用的厨子和太医都一并带进宫去。
孕期不宜搬家,即便要搬,也尽量让新环境与旧环境的差别不大,裴珩特意叮嘱了宫人小心伺候,还许她挑几个贴心的侍女一并带进宫伺候。
坐上马车,已经是中午。
她依旧只坐了辆普通的小马车,通过宫门,听到了少年将军隔着窗户的问候。
“马车里可是宁安公主?”
为着佛寺遇刺之事,段云廷私下找过她一回,是为那位柳娘求情,月栀也允了。
想着这几个月在宫中,或许会常见到这位御林军统领,便叫马车停下,隔着窗帘同他说了几句。
“将军近来可好?”
“还好,得皇上恩宠,晋升有望。”段云廷话锋一转,“只是姻缘浅薄,至今没有碰见个称心得意的姑娘,倒是想求求公主,若见着好的,为末将引荐引荐。”
月栀倒想为人做一做月老,可惜,“本宫的身子月份渐渐大了,不好外出走动,将军想托本宫做媒,只怕要等到七个月后了。”
“等一等倒不怕。”段云廷应和着笑笑。
“听皇上叮嘱,公主是要在宫中小住几个月养胎?小殿下金贵,末将预祝公主与小殿下都能平安顺遂。”
“多谢将军。”
马车驶进宫门,新来的御林军在段云廷耳边悄声念叨:“这位宁安公主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就得皇上这般看重,念念不忘,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都能进宫去养胎?”
段云廷扭头瞪了他一眼,见他是新来的,才提点他。
“那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气着了皇上还有一线生气,若惹了宁安公主不悦,她能放过你,皇上也不会放过你,日后说话都当心些。”
新人慌张点头。
段云廷望着进宫的马车,想起说话时公主带着笑意的语气,心中颇为感慨。
人进了宫,皇上总算得偿所愿。
只可怜宁安公主,现在都不知道腹中孩子的爹是谁,开开心心的走进皇上为她敞开的囚笼中,这一进去,就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了。
*
进入内宫,便只能用走的了。
月栀从马车上下来,跨过皇宫内门,却听等在里面的太监齐声呼。
“奴才给公主请安,公主千岁。”
随即一个年纪大些的太监殷勤的上前来扶她,乐呵呵的介绍,“皇上担心公主走的腿乏,特意叫奴才们抬了鸾轿来,公主小心脚下,奴才扶您上去。”
月栀不敢抬脚,“鸾轿只有贵妃、皇后才坐得,本宫的品级不能坐这个吧。”
大太监笑着恭维:“公主说哪里话,整个皇宫都是皇上的,皇上的话是圣旨,只要皇上愿意让您做,您就能坐得。”
宫中浸淫许久的人,怎会不懂得揣测皇帝的心思。
比起不知多久才会选秀进宫的妃嫔娘娘们,眼前这位公主,进出皇宫都多少次了,又引着皇上出宫多少次,宫里人都眼睁睁看着呢,哪会不明白她在皇上心中的重量。
太监扶着月栀上鸾轿,笑语。
“您肚子里怀着的,是皇家的小殿下,皇上重视您,连带着小殿下也跟沾光,这还没出生就能养在宫里,日后若能养在皇上膝下,定是个如皇上一般聪颖,文武双全的好孩子。”
月栀觉着他这话说的古怪,哪有孩子不像爹爹,要像舅舅的。
可想来又觉得说的不差,孩子没了爹爹,自然要多依靠舅舅些,何况她与裴珩又成了那种关系……
她与裴珩没有血缘关系,这孩子自然也与他没有丁点血缘关系,不盼他能将孩子养在膝下,只要他不讨厌这孩子就好。
心里念着事,没有发觉路程长度。
鸾轿停下,太监和婳春将她扶下来。
月栀看着面前模糊的大门,里头庭院宽敞明亮,“这便是我日后住的地方?”
大太监微笑:“这儿是咱们皇上的寝宫,太极殿,知道公主这会儿到,皇上特意在里头等您呢。”
月栀不解,“可我的行李和侍女还没安放下,还是容我识一识住处再来见他吧。”
“这些小事哪用公主操心,奴才们会去操办布置,公主放心陪伴皇上就是。”大太监说着,带身后随侍的一群小太监去忙了。
月栀只得被扶着进了太极殿。
没有进正殿或寝殿,而是进了西偏殿。
此处是皇帝的内书房,与勤政殿不同,这儿的书卷偏多,存放着更为机密的密诏和密折,非皇帝准许,连伺候的宫人都不得入内。
进得门来,就听窗边有人唤她:“皇姐可来了,叫朕好等。”
边说着,起身来牵她,碍于婳春在侧,裴珩没有直接握她的手,只牵了她的袖子,叫她将手搭在自己小臂上,牵她往窗前的软榻上去。
月栀好奇,“不忙政事,等我做什么?”
婳春松开她的手后,已经悄然退出门外,守在西偏殿外的宫人从外面把门关上,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温柔的春光透过窗柩照在窗前安置的软榻上,裴珩扶她坐下,一边说着,背对着她坐在旁边,拧起眉来,难耐的叹了口气。
“背上痒的厉害,像有蚂蚁在爬,朕够不着,又觉得让宫人抓痒失了威严,只能请皇姐来帮忙。”
那道从后背贯穿到前胸的箭伤已好全,箭创处结了一层厚厚的痂,愈合时的刺痒比疼痛更难熬。
“皇姐……”他声音闷闷的,小声祈求,“要不你帮朕挠挠?”
月栀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什么让宫人抓痒会失了威严?难道叫她抓就不成问题了?摆明了是借机撒娇。
眼盲后,她能为别人做的事实在有限,即便有他故意逗趣的意思在里头,月栀依然感到欣喜。
她抿唇压下一点笑意,“哪儿痒?我帮你挠挠便是。”
伸出手,指尖落在他明黄色龙袍的后领附近,摸索着挠了挠那厚实衣料覆盖着的肩胛处,“是这儿吗?”
“嗯……隔靴搔痒,不大得劲。”裴珩微微侧过头,略带恳求的得寸进尺起来,“帮朕褪下上衣可好?这样挠不着。”
空气静了一瞬。
月栀的脸微微发热,明知他是故意要看她为他宽衣解带时的无措,可这心照不宣的游戏,又确实让她心底漾开隐秘的欢喜。
她轻轻“嗯”了一声,指尖顺着他的后颈滑下,摸到腰间,解开腰带,轻松去掉外袍,又找到中衣系带的结,轻轻拉开。
因眼盲,她的动作全凭触觉和记忆,反倒因此添了几分专注和缱绻。
细带拉开后,衣襟随之松垮。
她的双手搭上他宽阔的肩线,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颈侧温热的皮肤。将中衣缓缓褪下,布料摩擦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逐渐露出他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后背。
试探着按上已经结痂的伤疤,指腹轻轻在疤痕周围画着圈揉按轻挠。
“是这里痒吗?”她轻声问,呼吸不经意间拂过他的后颈。
裴珩没有立刻回答,背部的肌肉在她指尖下似乎微微绷紧了一瞬。
半晌,才听到他一声低哑的、带着满足喟叹的回应:“对,就是那里……嗯……”
闻言,月栀手下稍稍用力。
触摸下,青年肌肤间透出来热度愈发明显,一种略微熟悉、属于男子的阳刚气息,混着淡淡的药味,透过指尖直抵她的心尖。
月栀的心跳莫名开始加速,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这是一个男人的身体,强壮,滚烫,充满了无声的、野性的吸引力。
“皇姐的手真软……让朕,好舒服。”
裴珩有意无意的低吟,像羽毛般轻轻扫过她的耳膜,让她头皮发麻。
“你好了吧?”月栀脸颊热的厉害,不只是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变暖了,更因为他压得低沉的声音,似乎有种与众不同的意味在里头。
裴珩侧过脸来,看到她泛红的耳垂和无措的神情,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的浅浅笑意,语气依旧乖顺。
“已经好多了,多谢皇姐。”
月栀匆匆低下头,胡乱抓起他垂在腰间的上衣往他身上推,“你自己穿起来吧。”
裴珩缓缓穿衣,一双深邃的眼眸盯在他身上,如同看一只珍爱的至宝,已经拢在了手心,舔舐深吻,吞吃入腹,只是时间问题。
他喜欢她。
喜欢她待在他身边。
更喜欢她眼里只有他,只属于他。
片刻安静中,月栀听着他窸窣的穿衣声,心思总要想歪,仿佛他不是在把衣服穿上,而是脱得更干净。
裴珩哪里是她想的这般龌龊小人,月栀只恨自己拿坏心去揣度他,弄得自己心慌意乱,不上不下。
终于,殿外的宫人敲了门。
“回皇上,回公主,景和斋已经为公主收拾好了,公主随时可以过去休息。”
裴珩轻“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月栀已经忙不迭起身,“既然住处已经收拾好了,那我先过去看看。”
唤来婳春,匆匆离去,还以为裴珩会稍微挽留几句,可他只是隔着窗子看她离去的身影,让她慢慢走。
从西偏殿出来,月栀松了口气,想找人念叨几句,想起方才羞人,又说不出口。
走了没两步,就到了地方。
“这就到了?怎么离太极殿这么近?”
大太监解释:“这儿是太极殿后头景和斋,清静雅致,还能沾到太极殿的龙气,往前几代,一直是宠妃养胎的临时住所,先帝在时,这儿荒废了十好几年,直到咱们皇上登基,慢慢才修缮清理出来,公主要养胎,这地方最合适不过了。”
离裴珩的住所进,的确是好。
可她又觉得没那么好,万一他不老实,夜里跑过来闹腾怎么办呢?
三天后,月栀觉得自己在庸人自扰。
已经三天了,他一回都没过来,白日里在御花园散步时常碰见,晚膳也是在太极殿中一起吃。
起初两夜,她还庆幸他的体贴和克制,让她能喘口气。可今夜,不安、焦躁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勒得她心口发闷。
孕期恼人的反应难以自控,情绪反复,胸痛腿酸,时不时涌上一阵毫无来由的委屈,夜里便胡思乱想起来。
他不是最爱黏着她吗,为什么不来?
难道是她近日吃的太多,身子日渐丰腴?因为她在察觉他的暗示后,匆忙逃离?还是他将自己接进宫,真的只是为了让她安心养胎,并没有念着旁的……
空想没有答案,月栀气恼地捶了一下柔软的床铺,恨自己这般不争气,明明大他六岁,却像个爱哭的孩子渴求他的关注。
情绪汹涌地顶上喉咙,舌底阵阵发苦,若不找个出口,她今夜又要睡不着了。
从景和斋到太极殿不过百步距离,月栀在婳春的搀扶下走到皇帝的寝殿门外,值守的宫人远远看见她,皆是一愣,无人上前阻拦。
进宝极快地将头低下,无声地行了个礼,便挥手让所有宫人悄然退至远处,仿佛她的到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月栀推门而入,殿里弥漫着淡淡香气,站在分隔里外间的屏风,她顿住脚步。
里间透出微弱烛光,裴珩还没睡。
松开侍女的手,正要对着屏风那边的人说话,却听到里头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
是一种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偶尔还有一声低沉的、仿佛从喉咙深处倾吐出来的闷哼。
她听过这种声音,在榻上,在男女欢/好时……心脏一紧,脸噌一下烧了起来。
她该转身离开,这不是她该听的。
可她的双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怎么也挪不动,那声音像黑暗中一颗诱人的毒药,透过耳朵钻进她心里,烫得她心慌意乱。
她甚至能看到屏风上照来的人影,烛光和影子交织着,起伏不定。
“皇姐……”
“月栀……呼……”
里头传来的声音黏腻,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滚烫起来,让她呼吸不畅。
直到一声餍足的叹息在尾音中落定,月栀才像猛然被惊醒,后退一步,想赶紧躲回景和斋,假装自己没来过。
可本该候在手边的婳春不知道去哪儿了,她慌张迈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只手稳稳的拖住了她踉跄着向前,快要倒下的身子。
“皇姐?”青年的声音带着一丝还未平息下去的沙哑,疑惑,“怎么刚来就要走?”
月栀身子一僵,微微凸起的小腹被他托在手肘处,不敢回头,语无伦次道:“我起夜不小心走错了……瞧我这记性,还以为是在公主府里呢……我这就回去……”
她越说越小声,尴尬又丢人,借口拙劣得可笑。
裴珩将她身子扶正,看她快要红透的身子,笑着抬手抓了下凌乱的散发。
方才结束一场自/娱自乐,青年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热气,寝衣的衣带松垮系着,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眼眸投下凌厉的光,像野兽在凝视已经踏入陷阱的猎物,饥饿又兴/奋。
“走错了?”他低低一笑,指尖在她发烫的手腕内侧蹭了蹭,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皇姐看不见,摸黑走到朕的寝殿里,不太容易吧?”
俯下身来,气息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在这儿站了多久了,隔着屏风,听得清楚吗?”
月栀感觉头脑眩晕,脸红得要滴血:他早就听见了,还不停下,他就是故意的!
“朕知道,孕期的女子会敏/感,不只是心里,还有……身子。”
刻意放低的声音像鬼魅的低语,月栀甚至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在梦里,为他几句话,小腹便泛起战栗,心跳加快。
他的手轻轻搭在她腰间,关心道:“朕已问过太医,孕妇的身子该好生调理,哪里该/揉,哪里该/疏,是轻是重,朕都记在心上了。”
说话间,扯松了她的腰带,裙摆如花瓣一般飘落,露出她被内裙勾勒的凹凸有致的身材。
“皇姐迟早要嫁朕,这孩子,早晚要叫朕一声爹,不若就在今夜,让朕见见它?”
月栀几乎已经失去理智,连平稳的呼吸都被他勾着变得深长急促起来,半推半就的被他抱起,手臂虚浮着勾上他的脖子。
他们不该这样的,可是她是那么渴望亲密的接触和温柔的安抚。
她觉得身子那么空那么冷,只是靠在他怀里,便被他身上滚烫的热意,和龙床前还未散去的石/楠花气味给融化了,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少年人炽热而真诚的欲/望汹涌而来,她无处可逃。
第55章 55 朕会将他视如己出
寝殿里为数不多的烛火渐渐熄灭, 没有宫人进来添灯,不多时,就只剩一盏昏黄的灯, 烛芯偶尔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火星。
床榻间是唇舌相触的黏湿声音, 伴着寂静无声的长夜,在清冷空旷的太极殿内悠悠回荡。
月栀感到很混乱, 纤细的手臂和绵软的身子被剥离出来,勾在他炽热滚烫的身上, 不知是自己有意黏他黏得紧,还是他托在自己腰后的手臂太过有力, 叫她身子半悬, 却像稳稳的飘在空中。
曾经她以为没有血缘关系,只凭借恩情撑起来的“姐弟关系”脆弱如纸, 后来驸马失踪, 却是裴珩耐心地拼起了破碎的她。
他一直在尽他所能的她他好。
哪怕身份没有上玉牒, 哪怕她嫁了别人为妻,腹中还怀着别人的孩子,他依然待她如旧,虔诚吻她, 温柔小心。
“不……不是那儿……”
“该怎么做?月栀,教教我。”
他是那么稚嫩, 粗鲁莽撞的初吻给了她, 如今笨拙的学习也落在了她身上。
月栀觉得心中燥热, 双手抵在他胸口上,感受着那激烈的心跳,便全没了章法。
彼此相伴的十年, 年龄相差的六年,和那短暂却实在踏实温馨的姐弟情深,每一样都浮现在她脑海中,像一层薄而韧的纱,往日隔着,看不通透,却在眼下时刻提醒着彼此之间界限。
在她的准许和耐心引导下,这层纱还是被扯破了。
月栀顿时僵住,连呼吸都颤起来。
心底涌上罪恶、愧疚,她为着自己的快/活,彻底葬送了二人之间的姐弟情谊,从此,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眼角溢出的泪不知是因失去了“弟弟”的伤感,还是内心被填满的幸福。
眼盲的月栀侧着脸流泪,看不见落下的黄帐中,一双充满侵略性的眼睛,眼底闪着异常兴/奋的光。
许久未有过,说不想是假的。
裴珩虽自诩禽兽,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却舍不得叫月栀受累,好不容易等到她胎满了三个月,才有机会来为她做一做孕期调理。
拿出十足的耐心和耐力,又轻又缓,将她微凉的身子染上潮热湿红,将殿中的烛火熬灭了一盏又一盏,忍到自己额头出汗,冒着热气的汗水从脸侧流下,滴在她心口的凹处。
瞧那水光潋滟的峰峦叠嶂,仿佛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美不胜收。
裴珩难耐的舔了舔嘴角,小心翼翼吻了上去。
察觉到她的紧绷,他沉默了一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喉结滚动,吞下了忽得的意外之喜。
绵软的声音在枕上响起,带着些惊慌意味,“那是什么……好奇怪……”
青年抬起头,帐外透进来的点点微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下颌线和年轻却已极具威势的眉眼,眼底是纯粹的喜悦。
“皇姐别怕,是初/乳,味道有些重,便不给你尝了。”裴珩伸出手,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笨拙的珍重,抚上她的脸。
月栀模糊记得苏景昀同她说过孕期身体会产生的变化,但此刻,她烧的浑身滚烫,什么都想不起了。
羞耻的哼哼两声,“你怎么能?你实在不该……”
说罢又觉得对不住他,她并非嫔妃,不该夜半来的太极殿内,更不该躺在龙床上让皇帝伺候她。
伺候这俱已经发胖,溢/乳,需要小心侍奉,完全承受不住少年人热情的身子。
在他忍耐的汗水一次次滴落后,月栀得了如蜜的甜,却未听他一次喟叹,声声隐忍后,是他的克制和珍视,叫她动容,更让她愧疚。
“阿珩……别再……我,我帮你……”
裴珩深长呼吸,默默抽身,呼吸间胸膛剧烈起伏,被烛光映照着满身薄汗,尽显野性的美感。
看她侧翻起身,笨拙上前,年轻的帝王眼中露出一丝惊喜,微微眯起凤眸,坐在榻上,身子舒展的向后仰去。
“皇姐跟谁学的?”
月栀红着脸扭头,“少问。”
眼中映着她羞红的面庞,像熟透的樱桃一般红润诱人,裴珩渐渐起了坏心,故意顶嘴,“是不是驸马教的?说什么正人君子,把朕好好的皇姐,教的这般……这般……”
调笑的细语成了爱人唇边的湿红。
月栀眼睛红红,小脸委屈的鼓起,抬袖擦去涎水,“不要说他,你再开这样的玩笑,我就回公主府去,不要你照顾了。”
“不说了不说了。”裴珩滚了滚喉结,浑身都散发着舒适的松快/感,倾身上前,怜爱的吻她眼角。
“两日后是朕的生辰。”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透着餍足的沙哑声音隔着耳膜挠在她心上。
“皇姐,谢谢你给了朕这么好的礼物。”
月栀埋下头,唇瓣咬的发红。
这算什么礼物,她只是私下跟芷嫣说话时,听她说了这个解火的法子,临时想起来才试一下,磕磕绊绊,做的一点都不好。
不得她答话,裴珩炽热的眼神仿佛看穿了她,“你就是最好的礼物。”
一瞬间,月栀心底的羞耻感和罪恶感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心下顿时松快许多。
是了,方才那不是惊世骇俗的纠缠,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情至深处,最寻常的互通真心,彼此慰藉。
月栀被他拥着,重新躺下。
窗外的月隐在云后,夜空时明时暗,寝殿内的呼吸声也时起时落。
不知何时,最后一盏烛灯熄灭,青年心满意足的将已经疲惫浅眠的人儿拥紧,像是拥着失而复得的宝物,很快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皇宫比公主府要大得多,清晨的幽静是一种与世隔绝的静,丁点声音都听不见。
月栀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耳边轰轰的心跳声。
睁开眼睛,帐内已经透进微弱晨光,朦胧的光影落在眼底,驱散了一夜的漆黑。
身体残留着一种陌生的滚烫,以及更深重的虚软,让她侧过身都有些困难,只能歪过脸去,看向身边的年轻帝王。
他闭着眼,呼吸平稳,一只手臂仍依赖地箍在她腰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凸起的孕肚,隔着薄薄的寝衣,让她心口发痒。
月栀试图挪开他沉重的手臂,他却哼了一声,反而收得更紧,将脸埋在她颈后的青丝里。
“别动……”他嘟囔着,声音带着睡意和餍足的沙哑。
窗外阳光依旧,身后年轻的胸膛上传来温热和令人触动的有力的心跳。
月栀朦胧间感觉到,这很像几个月前,她与驸马恩爱不移,两相情/好时的场景。
时过境迁,她已不是那时的她,枕边人也不再是他。
意外的是,心底已经没有了悲伤怀念,只有对此刻温存的幸福和留恋。
——她知道他会立皇后,再长大些,还会有三宫六院,她不求此刻情意能有多长久,只盼……只盼在还能相爱时,彼此无悔无憾。
她闭上眼睛,不久后,身边人轻轻起身,没有惊醒她。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唇上。
然后他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月栀缓缓睁开眼,摸着身边空了一半的床榻,帐内中似乎还残留着她亲手调制的淡香味,和今年身上特有的年轻气息。
她长舒一口气,依恋着陷在被窝里,不愿起身,手轻轻覆上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生长。
而昨夜,另一个生命以强势的姿态,在她身上和心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
皇帝登基后第一次的万寿节,为着节俭,没有大操大办,也已是京中少见的隆重排场。
从朱红宫门一路到议政大殿前,旌旗招展,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爆竹燃尽后的淡淡火药味,混杂着百官的朝服熏香和命妇们环佩叮当间的脂粉香气。
月栀穿着宫服,沉重的头冠压得她脖颈酸涩,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正午入席,空着的主位是留给无法到场的“皇帝生母”,而她坐在女席最靠主位的位置,周围是珠翠环绕的宗室女眷和一二品诰命夫人们。
盛宴未开,席间的寒暄奉承已如暖甜的酒液般流淌开来。
仪式刚过,皇帝受完百官朝贺,回内殿稍歇,等待下午的宫宴。
朝臣王侯们端着重臣气度,女眷这边倒松快些,围坐在席间,话题自然而然绕到了今日的寿星,以及他格外“眷顾”的义姐身上。
一侯夫人率先开口,笑容可掬。
“皇上当真仁厚,登基后没有追究长孙氏往年的罪过,即便没封太后,还能给她留一个生母的位置,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要说皇上真心看重谁,还得是咱们的宁安公主。”接话的王妃笑盈盈的看向前头的月栀,“皇上对您才是真上心,宝光寺清修,接进宫养胎,这般荣宠,满京城里独一份儿。”
月栀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勉强弯了弯唇角,垂下眼睫,沉默以对。
“正是呢。”另一位郡王妃接口,唏嘘叹道,“虽然驸马爷不幸……唉,那时公主伤心不已,如今总算是否极泰来,皇上这般顾念姐弟情谊,公主和小殿下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姐弟情谊”四个字如针一般,轻轻扎在月栀心口。
最近几夜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
滚烫的呼吸、坚实的拥抱、落在肌肤上的灼热亲吻、从生疏到逐渐得心应手的疏/通,以及那声声低沉含笑的“皇姐”,让她耳根一热,几乎坐不稳。
本以为只是一时的互相慰藉,结果珍贵的礼物拆了又拆,日日荒唐。
月栀随意几声应答,佯装平静。
京中权贵谁人不知她是个温婉的好性子,更知讨了她喜欢,便是在皇上那里有了一份保障。
寡居的四公主因为与她交好,得了差事和封地;与她有过渊源的梁家,父子都得重用,大儿媳怀了身孕;更别说那刺杀一案中,多少人丢官罢爵,反倒是宁安公主出口求情,保下了两条性命。
与她有关的话题很快被人接过去,声声奉承后,一道与众不同的年迈声线响起。
“说的是啊,公主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虽说失了驸马是天大的不幸,但总得往前看不是?”
年纪稍长的国公夫人语气慈和,“如今最要紧的,是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这孩子虽说没了爹,是可怜些……”
话未说尽,但话中惋惜和可怜的意味,已清晰地在席上弥漫开来。
席间静了一瞬。
月栀感到无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腹部,有同情,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失了丈夫依靠的寡妇,即便身份尊贵,处境终究是尴尬。
在这时,另一个精明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寂:“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公主的小殿下怎么会可怜?您莫不是忘了,这孩子可是有个天下最尊贵的‘舅舅’呢!”
“有皇上疼爱看顾,小殿下日后前程光明远大呢,哪用得着咱们这些妇人操心。”
舅舅……
月栀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呼吸都滞了一下。
无人知道,在万寿节前的三天里,裴珩是怎样在她耳边甜言蜜语,借着“看顾孩子”“调养身子”的名头,一次又一次温柔的侵/占了她。
皇帝对她们母子的好,掺杂着不可言述的悖德情愫,而在众人眼中,这却是天经地义、值得艳羡的亲密关系。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是啊!”
“皇上定会喜欢小殿下的。”
“满京城的孩儿,谁人能有这个福气?”
恭维、羡慕、祝福的话语将她缠绕,笑声真诚而热切。
月栀坐在这一片暖融喧闹的中心,却只觉得浑身发冷,生怕被人看穿她体面之下的,与皇帝在龙榻上痴/缠的不堪。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得体甚至略带羞赧的笑意,频频向出言祝福的夫人们点头。
她们每一句夸赞“姐弟情深”的话,都像是在无声地鞭挞着她的良心。
她们越是羡慕这份荣宠,月栀就越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选择的不堪,她们羡慕她未出世的孩子有一个好舅舅,却不知那个“舅舅”……
月栀心乱如麻。
她感到一种无人理解的孤独感。
满座华服盛装的妇人,她们说笑着,谈论着同一件事,是光鲜亮丽,皇恩浩荡,否极泰来。
而她经受的,是夜半无人时的战栗与短暂甜蜜后涌上心底的悖德羞耻,对阿珩生出男女之情的慌张,更是饱受寂寞折磨后,被炽热感情和年轻躯体占有后的无措与沉沦。
一个人的时候,她可以骗自己,这是为了她和孩子好,短暂妥协而已。
和裴珩在一起时,他的坚定爱意会抚平她心中所有不安,让她得以享受当下。
而现在,她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枉有公主的名头,为了一己私利,利用了少年人稚嫩的情感和身体。
“公主?”身旁侍女轻轻推了她一下。
月栀猛地回神,发现是婳春在低声提醒她,抬起头,只见众人都含笑望着她,笑着打趣。
“公主是欢喜得失了神?还是昨夜没歇息好?瞧着精神似乎有些不济。”
“没什么。”月栀声音干涩,清咳两声,喝了两口茶掩饰尴尬,“只是……只是想着皇上又长了一岁,心里替他高兴。”
说起皇上,众人又有了新话头。
宴席开始,珍馐美味一道道传上,席上奏乐起舞,女眷们言笑晏晏。
一片歌舞升平,喜庆祥和。
月栀端坐着,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公主应有的端庄仪态,听着周围的欢声笑语,面上是淡淡的笑意,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望向宴席上那至高无上的最高处。
心不在焉,魂不守舍。
*
喧闹像潮水一样退去,回到景和斋,月栀的耳根终于清静下来。
她独自坐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上缀着的明珠,心实在静不下来,只能让人端来她的绣篮,将先前编好的络子解开,换种花样重新打起来。
院外传来些动静,宫人低声问安的声音隐约可闻,月栀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珠帘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裴珩。
他已换下那身繁重威严的龙袍,着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金簪束着,身上带着沐浴后清冽干净的气息,混着醒酒汤的味道。
“皇姐。”声音带着笑意,缓缓走来。
自打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他便常常如此,不等宫人通传,径直走到她身边。
“你怎么过来了?”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起身,试图勾起一个如常的温婉笑容。
“今日是朕生辰,宴席散了,又不必批折子,当然要来陪你。”他扶着她重新坐下,自然地坐在她身侧,看她脸色,“累着了?瞧你宴席上就没什么精神。”
月栀微微低头,沉默片刻,开口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珩……”
“嗯?”
“我……我腹中的孩子……以后,若是我们还像现在这般……嗯……”她实在难以启齿,脸颊烧得厉害,“这孩子生下来,该如何自处?”
她终于问出口,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
许是借着孩子谈谈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或许只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无论他是想结束,还是想继续,总归有个可以谈的机会,不至于再被意/乱/情/迷牵着走。
裴珩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出手,掌心温热,轻轻覆盖在她的着小腹上,眼神深情的专注。
出言郑重,“它自然是朕的孩子。”
月栀心下一紧,他沉甸甸的承诺落进她的心湖,激起如水般的柔情。
“可是……”
“没有可是,朕会视他如己出。”裴珩声音缓缓,坚定又认真,“它是你辛苦孕育的孩子,你选了谁做夫君,谁便是它的爹。”
“皇姐,你不知道你选择朕,朕有多高兴……朕要做你的夫君,这是咱们的孩子,他的前程,自有朕来操心。”
他的手掌温暖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似乎要将这份承诺烙进她的血肉,传递给她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月栀眼眶一热,视线模糊。
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落泪的狼狈模样,可滚烫的泪珠还是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裴珩掏出帕子,拭去她的眼泪。
“皇姐别哭,这是喜事,咱们又成一家人了,朕真的很高兴。”
月栀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她也很高兴。
为自己,为腹中的孩子,也为他。
虽然前路迷茫,这份关系能走到何时,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依旧没有定论,但至少,裴珩是爱着她,愿意给她和孩子一个承诺。
只他这份真心,就足以让她安心。
她轻轻吐息,侧过身,将脸颊靠在了他的肩上,依偎在他臂弯中,心神宁静。
络子打了一节又一节,身边人侧躺在软榻上翻了一卷又一卷的书,屋外照进来的光线逐渐昏暗,渐渐的,天黑了。
午后宴席吃了不少,入夜后,两人一起在景和斋简单用了些清淡的膳食。
用膳后,裴珩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月栀心照不宣,没有赶他。
各自沐浴上榻,吹熄了灯烛,又是一番热意焦灼,深吻痴/缠,难解难分。
“别,孩子……会感受到……”
“它已经熟悉朕了,知道是爹娘恩爱,很乖,从来没有闹过呢。”
青年说话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合年龄的慈父语调,手掌却稳稳地停在那,轻轻地抚了一下,心中升起幸福的温柔。
他所求所愿,终于得到了圆满。
浅浅闷哼声落,月栀咬着他的肩呢喃,“咱们总这样,是不是太勤了,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太医说,满三个月便稳妥多了,再者,朕收着力气呢,不会叫你和孩子难受的。”
“你就自己忍着难受?”
“皇姐心疼朕,不会让朕忍太久……”
“贫嘴。”月栀含糊地哼了一声,喉咙发紧,声音渐渐破碎,不成语调。
什么罪过前程都忘在了脑后,双臂搂上他的脖子,只愿与他蝶戏花间,双宿双飞。
第56章 56 她不可能认错
孕育孩子是件辛苦事。
月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夜里即便有人陪着也睡不好,常常夜半梦醒,心慌不止, 频繁起夜,不知怎么就哭了, 一会儿又饿得厉害……
裴珩下朝时,正是她晨起醒来, 这边梳妆穿衣,那边已经备好了早膳。
用膳后, 裴珩好生哄着她喝下温热的安胎药,事无巨细的养着。
到了第四个月, 月栀孕中的反应越发明显, 情绪没来由地起伏,胡思乱想, 惊惶不定, 好几次, 刚刚还笑着,转眼眼泪就无声的落了下来。
裴珩抚她后背,问她为何伤感。
月栀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尽管身形走样,裴珩待她的热情依旧不减, 日日相陪,夜夜相伴, 每一句情话, 每一次关心都印证着他对自己真诚的爱意。
她喜欢眼下的美好和幸福, 一切都那么完美,让她开心的想哭,又有那么一丝悬而未定的不安。
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 可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说不上来,只是那股别扭劲儿一上来,便止不住心中的伤感,流下泪来。
裴珩知她是初次有孕,又无切实的名分撑起底气,才喜悲无常,数次提出想将她纳入后宫,月栀却哭得更凶了。
她不想怀着孩子就做了他的妃嫔,身子守不住,在外的名声总要顾一顾,不能这样一退再退,堕落到被人唾弃的地步。
裴珩哪还敢再劝,只能更用心的照顾她,哄她高兴,讨她欢心。
做她的眼睛,与她从国家大事说到今日的阳光好不好,御花园的海棠开了几朵,檐下的燕子又孵出了几只雏鸟……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日,进宝捧着个包袱进来,说是裴瑶从江东托人快马送来的,赠给月栀的礼物。
景和斋内,裴珩解开包袱,脸上浮现笑意,转头告诉坐在软榻上理丝线的月栀。
“是虎头鞋,有四双,做得精巧极了,颜色又红又绿很是喜气,就这么一丁点大,四双放在一起还没有朕的手大呢。”
月栀绕了绕指尖的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四姐姐真是……孩子还没出生呢,又不着急穿,就千里迢迢让人送来,跟你一样,是个急脾气。”
裴珩捏着一双虎头鞋走过来,放进他手中,“皇姐是个宝,皇姐怀着的更是个宝,配得上最好的东西,哪怕还穿不着,也要早早备着。”
她摸索着那小巧柔软的鞋子,指尖感受着上面密实的针脚和凸起的绣纹,知晓来自远方的牵挂,心里暖融融的。
“阿珩……”她轻声唤他。
“怎么了?”裴珩侧头看来,目光温柔。
月栀抚摸着虎头鞋,脸上浮现出一种柔软的母性,“四姐姐给孩子的祝福都到了,孩子出生时,我也得给他添一份福气才好。”
裴珩饶有兴致,“皇姐有什么好主意?”
“我想……”月栀温婉的面庞悄悄侧过去,带着几分羞涩和紧张,“用我大婚时的红盖头如何?就盖他一下,让他沾沾那份圆满喜庆的福气,保佑他一生平安顺遂,你说好不好?”
裴珩闻言,身体微微一僵。
那个夜晚,他伪装成她的驸马,借着黑暗和她的眼盲,与她洞房花烛,那块鸳鸯戏水的盖头被他亲手挑起,露出她娇美的容颜。
他对月栀的执着、无法挽回的欺骗,都始于那一夜。他不后悔那时的决定,可心中并非全无愧疚。
此刻,她竟主动提出要用那晚的盖头,去为他们的孩子祈福。
难道这是天意?
他自以为冲动的罪恶之举,实则铸就了他们二人的姻缘,再往后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平安喜乐。
被他掀起的盖头,再盖回他的孩子身上,像冥冥之中,月栀接受了他不择手段的爱。
若有东窗事发那一日,她得知了真相,看在两人做过夫妻,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她是那样心软的人,是不是……也能对他少恨几分?
久久没听到他答话,月栀解释:“我不是不要这孩子认你,只是,我与驸马终究有一段姻缘,孩子与他有血缘,那时的欢喜圆满也是真的,我不是心里还念着他,就是……”
“朕知道,你是个心软念旧情的人,哪怕他不留一言就失踪,你也不会恨他。”
裴珩欣慰的笑着,端详她圆润白皙的面庞,像被温养过后的暖玉,更加细腻诱人,忍不住就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面颊。
“朕知那盖头对你意义非凡,如今你与朕不也是鸳鸯成双了吗,这天底下最圆满的福气,正该给我们的孩子。”
他甚至等不及,当即唤来了小太监,命人去公主府将那红盖头取来,提早备下。
小太监领命,匆匆而去。
月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惊了一下,心里涌起暖流。
心想:这孩子并非他的骨血,他竟能如此看重,口口声声念叨“朕的孩子”“咱们的孩子”,是爱屋及乌,待她太好了。
除了逝去的驸马,哪还有人给过她这般她无疑的包容和爱护。
月栀熟练的靠进他怀中,唇角是掩不住的笑意:“阿珩,你待他这样好,他日后一定敬爱你……敬爱你这个爹爹。”
裴珩开怀一笑,将人搂紧。
两人彼此依偎,窗外照来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仿佛交融在一起,密不可分。
*
转眼到了七月,天气渐热,京城处处透着绿意,御花园的知了吵人,皇帝命人将她们都粘去,省得吵了月栀休息。
月栀的肚子已经有五个月了,食量恢复正常,精神也好了些。
用膳时,小小的景和斋内飘出香气。
桌上摆满了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香气扑鼻,还有几碟普通的清炒小菜,是裴珩离了勤政殿后,去御膳房亲手为月栀做的。
说来也奇怪,自打那夜的山菇炖鸡后,月栀胃口变得再挑剔,也依然钟爱裴珩的手艺,不必多珍贵的食材,也用不着西域南越的香料,只简单小作,便勾得她馋虫大动。
“尝尝这个。”裴珩夹了一筷子放到她碗里,“天越来越暖了,什么新鲜蔬菜都有,朕便每样都给你炒了些。”
月栀用勺子舀起来,尝了一口,是熟悉的家常味道,火候调味或许不算顶尖,却是只有他才能做出来的,家的味道。
“很好吃,清新解腻。”她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近日好东西吃多了,是该吃些青菜下下火,还是你有心。”
裴珩听着,眉头舒展开来。
她最近的气色红润了不少,身子也不再像前段时日那般虚弱乏力,情绪大动,总算不再掉下让他心疼的眼泪。
夏日的生机环绕着她,树木苍翠,天空湛蓝,天空中吹过的风都是清爽的。
月栀每日用膳、吃药、听戏、逛逛御花园,在裴珩忙碌朝政时,她偶尔去勤政殿里坐坐,陪他说话,更多时候是安静的,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就坐在一旁忙活手里的活计。
这日,裴珩与重臣们商议朝政,她不便入内叨扰,便让人请了何芷嫣来进宫听戏。
何芷嫣的胎比她的小一个月,刚过了害喜的时候,最是爱吃。
两人坐在暖阁里,听着台下咿咿呀呀的调,吃着温热的点心和果品,笑得开心。
何芷嫣吃了个半饱,越过二人中间的小桌过去拉住她的手,细细端详她的气色。
欣慰感叹:“先前听说你进宫养胎,我还担心你会不适应,如今见你过的滋润,倒比从前做姑娘时还要水灵些,我也就放心了。”
月栀抿唇一笑:“都是皇上照顾得好。”
何芷嫣了然,垂眸掩住眼底的复杂情绪,重新扬起笑容,“是啊,皇上一贯待你好。”
说着,放低了声音试探:“月栀,你与皇上有没有……?”
月栀不解,“什么?”
何芷嫣亲身侧了过来,在她耳边小声低语,短短几句话说的月栀脸色涨红,本想虚张声势的掩饰过去,可又觉得这些私房话不跟芷嫣说,还能向谁说呢。
便低声应她,“上个月便有过,有时一日一回,有时两日一回,他顾着我的身子,从不强求……这个月,倒是少了。”
何芷嫣一脸惊喜,“上个月就?岂不是你月份刚稳,他就?我还当咱们皇上不通人事也不近女色呢,没想到这般勤勉。”
戏台上正唱着一出团圆美满的戏,笙箫悦耳,情节带笑带泪,敲锣打鼓声掩盖了二人的窃窃私语。
月栀害羞的绞起手指,“说到底,还是怪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难受,身子也空,他来抱我,我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稀里糊涂的就……想想还挺对不起他。”
“这有什么对不起。”何芷嫣安慰她,“皇上对你这么上心,自然是心里有你,你愿意同他好,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话也只有何芷嫣会对她说。
月栀不敢想,同样的事,若是告诉华青或是裴瑶,她们会是怎样的态度。
就只有芷嫣,两人成婚相差几个月,怀孕仅相差一个月,同样经历了梁璋的失踪和孕期的难受,彼此才更体谅对方。
她让宫女上了新的点心来,等何芷嫣重新吃上,才喃喃道:“他日后会有正妻皇后,我这般作为,他现在不往心里去,只恐他日后的皇后会容不下我。”
看她心生不安,何芷嫣眼角带笑。
“那不如,你来做这个皇后?”
出言惊人,月栀听了都觉得慌,连连摆手,“我哪有服人的手段呢,不说嫁过人,普天之下,谁听说过有眼盲的皇后呢。”
居其位就要谋其政,自己都是需要被裴珩照顾的那个,哪有本事替他分担呢。
说完,心有余悸的提醒,“这样的话可不许再说了,倒显得我贪心,得了他的照拂还不够,还奢求别的。”
何芷嫣无声的叹了口气,“我还未出嫁时你就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怎样?”
“太容易满足了,总为身边人考虑,却不懂得为自己做打算。”何芷嫣微微一笑,“不过这也是你的好处,皇上是少年老成,太精明的人,在他身边待不久。”
只有月栀这样纯真的有些傻的人,才会一次又一次的相信皇帝,为眼下的一点幸福就很知足。
也正是她这般宽容心软的性子,能与皇帝那阴暗、不择手段的狠辣契合。
许是快要做母亲,何芷嫣整个人变得柔和了许多,即便知晓是皇帝逼走梁璋,步步哄骗月栀亲近他,也只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不说这些了,如今什么事都大不过咱们的孩子。”何芷嫣很快吃完了一盘点心,腼腆道,“宫里的点心就是精致,一点都不腻,外头铺子里的完全不能比。”
月栀轻声一笑,又叫人给她上了几盘新的,沏了一壶花茶来,慢慢品。
戏曲声声慢,时间也跟着慢下来。
七月的烈日下,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浮起一层颤动的热气,朱红宫墙上的琉璃瓦被晒得滚烫,泛着灼目的光。
小太监们抬着冰穿过回廊,檐下守着的侍卫顶着一头热汗,站的笔直,几名宫女低头疾行,衣衫被风卷起又贴回身上,转眼没入朱漆门廊的暗处。
景和斋内一片祥和宁静,阳光透过绿荫照进窗来,热意稍减。
月栀靠在软榻上,不远处放着堆满了冰的坛,侍女轻轻在冰上扇风,便有一股凉气吹来,解了身上黏腻。
“张嘴。”
裴珩坐在一旁,剥着南方新鲜上供来的荔枝,去了核,用银叉子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到她嘴边。
月栀应声张嘴,双手轻轻覆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腹上,感受着小生命有力的胎动。
说来有趣,那日与何芷嫣聊了些私房话后,心中的烦闷纠结少了许多,连日心情舒畅,忽而一觉醒来,竟觉得周身无比松快。
纠缠了她将近三个月的反反复复的恶心、烦闷、乏力,像被这暖融融的阳光晒化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靠在榻上,窗户半开,能清晰地感觉到窗外花香随着微风丝丝缕缕飘进来,鸟鸣声也格外清脆。
裴珩见她眼神往外飘,唇角带笑:“今日气色不错,瞧着吃东西也有滋味了。”
“嗯,”月栀笑着点头,向他伸出手,“从没觉得这么松快过,想想前几个月,哪儿哪儿都不舒服,真是难捱。”
裴珩握住她的手腕,扶她起来。
见她笑靥如花,他的心情也如这午后阳光般明媚灿烂。
闲聊般说起:“离州的六王叔这个月连上了好几道折子,一来进贡财宝,二来,要为朕进献佳人。”
月栀当他是试探她对纳新人的态度,可自己没名没份,还没做上后妃,也已不是他正儿八经的姐姐,哪敢表态。
“六王爷也是好意。”
裴珩轻笑,伸出指尖勾了勾她的鼻尖,一本正经的教训起来,“就知道你会这么想,这么快就忘了上次朕告诉你的事?下头这些人惦记朕的后宫,哪有一个是真心为朕好。”
“怎么说?”
“离州船舶贸易频繁,六王叔的封地原本不在那里,父皇释了他的兵权后,为了安抚他,把赐他长居离州,这些年,他在离州捞了不少油水,想是朕派的巡盐御史快到了,他听到风声,才急不可耐的表忠心,送佳人。”
“若是为此,倒真不必理会了。”月栀有些好奇,“你是派了哪位官员去巡盐,办事如此得力,人还没到,便掀起了风波。”
裴珩微笑,平静道:“一个还需磨练的好苗子,张嘴。”
月栀还想再问,被送到嘴边的荔枝给塞了回去,荔枝肉鲜嫩,汁水清甜,放在冰上凉了一会,入口凉丝丝的。
裴珩很快聊起其他的事,将这个话题简单带过。
夜幕悄然降临,宫灯亮起。
晚上的院子清凉了许多,裴珩兴致高,命人在景和斋的树下挂上纱幔,摆了躺椅和小桌,让宫人们端来月栀爱吃的点心和温热的蜂蜜牛乳茶。
“今日是满月,陪朕赏会儿月吧?”他走进屋里,语气轻松惬意。
月栀在床上闷的厉害,正巧睡不着,便同他一起到屋外乘凉。
月色如水,透过枝叶和纱幔落下来,为二人笼上一层柔和的清辉。
“今日的月亮很大很圆,很像朕十三岁那年,咱们一起过中秋时看到的那个,月光把你的脸都照亮了。”
耳边是裴珩细致的描述,月栀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年前记忆中的景象,与此刻的温馨和睦重叠在一起,仿佛跨越了时光。
裴珩躺在躺椅上,将她揽在自己身上,声音低低的同她耳语,“那时只有你我二人,往后便是我们一家三口,朕定会护你们周全,一生一世不相负。”
他的话语真挚而热切,滚烫地落进月栀心里。
她微微撑起身子,用一个轻如柔羽的吻代替了所有的言语。
“皇姐……嗯,好甜……”裴珩顺从的张开口,诱她深入。
情到浓时,他的双手顺着她的臂膀滑下,自然地寻到她的手,掌心相贴,十指缓缓扣入她的指缝间。
温暖而干燥的掌心将她扣紧,月栀的心跳漏了一拍,为这无声的占有。
往日情绪烦躁或不安委屈,或是榻上意/乱/情/迷,或是隔着衣料轻轻触碰,她从未细心去想那些细微的相似之处。
但今夜,她是那样清醒。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和身侧洒来的清凉月光一样真实,被她清晰的感知着。
此刻,一种极其熟悉,几乎刻入她骨髓的触感从相贴的掌心传来……
曾经无数个夜晚,这双带着同样粗茧的手在她肌肤上游走,无数次温柔抚摸,缱缱缠绵,精准地找到每一处能让她战栗的地方,给她欢/愉,让她心安。
她看不见,所以她记住了被他握紧掌心时的每一点细节,甚至连粗茧的位置,她都曾用指尖细细描摹,用身体牢牢记住……
她绝不可能认错!
月栀僵了片刻,直到舌尖被轻轻一咬,才懵懂的回过神来。
“失了神?还是困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她起了疑心,连耳边的声音都那么像,慵懒宠溺的温柔,虽是少年,却有成熟男人的稳重——这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月栀眨了下眼,心跳都快停了。
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轻轻抽回被裴珩紧握的手,顺着他的话头,佯装犯困。
“阿珩,我有些困,想早点歇息了。”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刻意流露的脆弱。
抿着唇低下头,避开他投来的目光。
裴珩沉默片刻,疑惑刚才还暧昧甜蜜的氛围,怎么突然间就消失了。
念及她前阵子情绪波动大,这两天精神好了些,或许又有反复,没敢追问,从宫人手中接过薄被给她裹上,将人抱回房中。
“你好好休息。”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并无异样,“若有不适,立刻让人唤朕。”
月栀低低应了一声,紧闭双眼,听见他脚步声远去,与门外值守的侍女低声交代了几句,一切才重归寂静。
可她哪还能睡得着。
黑暗中,掌心那令人战栗的触感挥之不去,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掌心的每一条纹路上。
那一定是驸马的手,可是,为什么会是裴珩?会有两个声音相像,连掌心粗茧位置都一模一样的人吗?
纷乱的思绪将她缠紧,几乎窒息。
月栀感觉胸膛闷的厉害,几乎组不出一句条理清晰的话来解释自己的混乱。
驸马,裴珩——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那么像?
或许是她记错了……这些日子过得太舒坦,把驸马忘了个一干二净,又跟裴珩多了那许多接触,她看不见,才把与两人有关的记忆给弄混了。
对,一定是这样。
她浑浑噩噩,直到后半夜,头脑累的实在受不住,才沉沉睡过去。
*
红烛高照,暖香浮动。
喜房内,她身着大红嫁衣,坐在铺着锦绣百子被的床榻边,透过红盖头下的缝隙,看到有人缓步走来。
来人轻轻挑起她的盖头,抬头看去,对上一双炽热专注的眼眸,他容貌俊美,下颌线清晰硬朗,红润的唇边勾着笑。
是裴珩。
他俯身下来,气息灼热,吻着她的唇,她的脖颈,扯开她的衣带,层层剥去繁复的红色华服,少年人急躁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和生涩的鲁莽。
粗砺的掌心在她身上游走,烧起炽热的火焰,让她呼吸紊乱,身体软得像一滩春水,任他予取予求。
红帐轻摇,一片旖旎春光。
渐渐地,那双手变得潮湿黏腻起来。
空气中甜腻的暖香里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味道越来越浓,变得刺鼻。
她感到不对劲,慌乱地想去推他,指尖却触及一片湿滑温热。
睁开眼,是一片鲜血淋漓。
他手上沾满了血,嘴角挂着狡猾而诡异的笑,一双填满了色/欲的眼睛,像暗夜中的野兽,静静的看着她。
“月栀,不要嫁人好不好?”
“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放你离开。”
“皇姐何不进宫陪朕?”
“朕会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我们又成为了一家人,朕真的很高兴。”
他没有张口,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脑海中重叠复现,像在她心底肆意生长扎根、掠夺养分的野草,汇成一句。
——你终于是我的了。
月栀心脏狂跳,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噌得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得一身冷汗,梦里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端。
黑暗中,她瑟瑟发抖,下意识去摸绣枕,没有找到,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肚子。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呼吸不畅。
梦中裴珩诡异的笑容仍在眼前。
一个可怕的的念头,钻进她的脑海:驸马不是失踪了!
是裴珩,是他杀了驸马!
所以驸马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去寻找的人都没有找到一丝踪迹,梁家丢了一个儿子,竟也不事声张,沉默忍痛至今,连个衣冠冢都不肯立。
除了裴珩,还有谁能做成这样的事?
月栀不敢再想下去,她捂住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眼眶湿润。
此夜再无安宁。
第57章 57 朕嫉妒他
清晨, 侍女进来伺候梳洗,隔着屏风被止在了外间。
月栀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一双无神的眼睛红肿得厉害,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萎靡不振。
“先别进来,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就把人都赶出去, 恹恹地倚在床头。
一夜的惊惧与猜疑抽干了她所有的戾气,此刻胸闷的厉害, 觉不着困和饿,只觉得头脑混沌, 思绪一团乱麻。
不到半个时辰, 外间便传来了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侍女在外间低声禀告“皇上驾到”的声音。
月栀的心猛地一沉, 攥紧了袖口。
裴珩快步走了进来, 带着一身微凉的晨气, 蹙着眉眼望向她,语气关切:“皇姐这是怎么了?听宫人说你身子不适,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说着, 无比自然的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指尖触及的一瞬间,月栀身体紧绷, 几乎是触电般偏头躲开了那只手。
裴珩的手悬在了半空。
屋内生出令人窒息的寂静, 月栀能感觉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狐疑。
她心跳如鼓,强装镇定地垂下眼,声音虚弱:“没什么大碍, 只是没睡好,有些头晕罢了……我只是想躺会缓一缓,是哪个多嘴的奴才,竟拿这点小事去扰你。”
裴珩淡淡开口,“皇姐人在宫里,朕自然要时时知道你好不好,是朕命她们时刻回禀你的近况,她们只是依令行事。”
说罢,人轻轻坐在她身边,试探性的往她身边靠了靠,见她这次没有抗拒,心中才安稳了些。
“朕是担心你,你不会怪朕多事吧?”
月栀摇了摇头。
平静的外表下是恐惧到发冷的心——她在宫里,住在这景和斋,身边伺候的宫女、内监、侍卫,自然是他亲自挑选指派,可在公主府里,从侍女家丁到府内的御前侍卫、府外护卫的御林军,又有哪一个不是他安排的人呢?
难怪她稍微有些不顺心,不舒坦,裴珩就会出现,连她都不知晓的小厨房,都进出自如。
原来那些人伺候她,住在公主府里,实则真正效忠、畏惧的,从来只有皇帝一人。
她像一只被精心圈养起来的鸟,身处无形的牢笼,连身边人如何失踪,又是在什么时候被裴珩侵入了生活都不知道。
她想起从前问婳春有关驸马的事,婳春支支吾吾说不齐全,话题转到皇帝身上倒是有说不完的劝告。
还有何芷嫣,她也……
原来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是他的共谋。
月栀窒息到无法出声,遍体生寒,难受地蹙起眉,“阿珩,我想一个人躺会儿,你,你先去忙吧,不必管我了。”
裴珩看她脸色很差,又不肯说是哪里不舒服,当她是被腹中的孩子折腾坏了,只好顺着她的心意。
“那朕先出去,你若想朕,便让人来叫朕,千万别一个人熬着。”
“嗯。”月栀努力从喉咙挤出一声应答。
她已经无法面对裴珩,更不能指望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想了半天,那些近身伺候她的,劝她早早放下驸马,说皇帝多么多么好的,通通都不能信……除去那些,或许有一个能说得上话,还存有一丝旧情的人。
等裴珩走远了,她随便唤来一个侍女,“本宫身子不适,快去请苏太医来。”
她想起大婚之后,苏景昀因为准备医官晋升的考核,有好一阵子没再露面,等到他再回来,已经是她有孕后了。
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在她面前主动说过裴珩的好话,或许他是不同的。
苏景昀来的很快,提着药箱。
隔着一道纱帘,月栀伸出手腕,苏景昀伸出手指搭上她的脉搏,屏息凝神。
月栀的心跳得飞快,她知道外间的侍女,门外的宫人全都是裴珩的眼线,两人之间的对话稍微大声些,都会被传到裴珩耳中,她必须小心。
先是借腹中饥饿为由,让婳春去御膳房取些吃的,又说风吹的头疼,让外头宫人关上了门窗。
直到屋里只剩下二人,月栀才低声问,“我昨夜做了怪梦,梦到……梦到驸马并非失踪,而是为人所害……我想,是不是他冤魂不宁,特意托梦给我?”
苏景昀跪在床前,声音沉重:“驸马若有冤魂,知道公主正在孕中,怎么舍得来叨扰你,公主是思念驸马过甚,忧伤心脾,才心思不宁。”
“是啊……”月栀语气飘忽,“只是这梦太真了,竟让我觉得,皇上和驸马在某些地方,有些相似……”
搭在腕上的手指抖了一下。
苏景昀没有接话,屋内只剩沉默。
月栀继续道,声音更轻,“说来也奇怪,驸马失踪前毫无征兆,一个官职不低的大活人没了,京城竟少有议论,那几日,我只顾着伤心,没发觉周遭有异样,你可曾察觉什么?”
苏景昀低下的眼神盯着床帘上垂下的被单,心神纠结了许久,才颤巍巍的开口。
“是有些不大对劲……但公主如今身怀龙裔,该珍重自身,安心静养才对,你该向前看,切勿在纠结过去的事了,你本就体弱,何必在为那些不能有结果的事费心劳神,身子最重要,旁的,就让它过去吧。”
看似是劝慰,却句句都是哀求。
苏景昀与别人不同,他们是微末之时互相扶持的同乡情谊,不会轻易动摇了本性,他都这么说,可见她猜测不假。
不深究那些言外之意的话,单就“龙裔”二字,便将一切都点明了。
果然,他身为天子,怎么可能接受一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而她自觉甜蜜幸福的那些岁月里,究竟哪一日是与驸马相伴,哪一日是裴珩趁虚而入,她根本就分不清。
月栀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是啊,没有结果的事,还想它做什么,我真是糊涂,眼睛瞎了,心也蒙了,竟连事都想不明白,多谢你为我解惑。”
苏景昀不敢抬头看她失落的眼神,只悄声说了句,“我只会为人治病,身病好治,心病难医,你……你想开些吧。”
月栀闷闷的“嗯”了一声。
苏景昀匆匆告辞,去屋外让小太监去太医院抓了药来,他亲自在景和斋内熬药。
药煮了一半,前头太极殿就来了人,没有惊动月栀,只悄悄将苏景昀请了过去,带到皇帝面前问话。
内书房中,裴珩神情凝重。
“公主昨日看着气色还好,怎么一夜之间如此虚亏,可诊出是什么病因?”
苏景昀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袖下的手用力掐紧自己的掌心,才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回禀皇上,公主并无大碍,只是胎动频繁,公主昨夜没有睡好,才看上去精神不济。微臣已经开了一贴温热的补药,熬好了让公主吃下去,再小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就好了。”
裴珩放缓了手中朱批的速度,心中稍有安慰,又不放心的点他。
“但景和斋的宫人来报,说你和公主在床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公主还让人把门窗关了起来,是怕人听到你们的对话?”
苏景昀后背顿时冒出冷汗,身子伏跪的更低,慌张解释,“微臣不敢,公主只是私下问了些孕妇身体变化的事宜,羞于给人听见,才关了门窗。”
年轻的帝王沉默时,总带着一种危险的压迫感,那沉重的空气中仿佛张开刀光剑影,随便说错哪一句话,便就人头落地。
此刻他坐在书案后,冷冽的眼神审视着下跪的小小太医,并不全然相信他的说辞。
“皇上明鉴,微臣是与公主相识的早,但过去十几年,微臣与公主相处甚少,甚至不及公主与皇上相处的百分之一,微臣只是尽一个太医的职责,奉您的旨意,照料公主和公主的孩子,绝没有私心啊。”
苏景昀声音都颤起来,显然怕极了他。
说的还算有道理,裴珩也觉得自己是小题大作了。
他与月栀的孩子都五个月大了,这期间,苏景昀一直守口如瓶,没事也不会往月栀跟前凑,这会儿也没听景和斋有什么动静,该是他想多了。
“行了,回去给公主熬药吧。”
“微臣领旨。”苏景昀屏着呼吸起身,直到离开太极殿,才敢放开呼吸。
他吓得腿都软了,差点跪倒在路上。
整日提心吊胆的待在宫里,不知哪天就会被砍头,有时他后悔那日不该主动去找皇帝说那些大逆不道的犯上之言,可又觉得月栀实在无辜,心中总为她惋惜。
她总会生下孩子,眼睛也总会好起来,哪里会被骗一辈子呢?
今日透露的一星半句,想她应该明白,心中多少有个准备,日后真正面对,也能缓些伤心。
袅袅药香从小厨房中飘出,和渐渐升起的阳光一起被送进了月栀的卧房。
她饮下安神药,很快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
月栀精神好了很多,没有拒绝来景和斋一起用膳的裴珩,神情如常,甚至兴致颇好的聊起了摆放在公主府卧房中的那樽送子观音。
“观音娘娘真是灵验,亏她保佑,我这般体虚的身子还能顺利有孕,可惜我不在府中,不能时时为她添香。”
“这有什么难的,传句口信回公主府,让下人记得添香就是了。”
“是我亲自供上的观音像,观音娘娘保佑的也是我和我的孩子,自然要亲自上香,才是诚意。”
裴珩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皇姐才在宫里住了多久,就想家了?”
月栀心下一震,面上露个腼腆的笑,“是有点想家,但在这儿有你陪着我,夜里有人暖,总比那冷冰冰的空床要好得多。”
甜蜜戏语让青年刚刚绷紧的一根弦,顿时又松下来,笑得轻松。
“原来皇姐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我温暖的身子。”
月栀被他逗的脸上更红,故意没搭他的话,扭过脸去吃饭了。
入夜,她推脱昨夜没睡好,困的厉害,没有理会他的热情,翻身转向床里,很快就睡熟了。
裴珩顾及她的身子,不敢胡作非为,只能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自己解决。
他执拗的要跟她盖同一张被子,用散发潮热气的胸膛去贴她的后背,将她柔软的身子揉的软软的,双手小心翼翼的贴上孕肚,好看的凤眸微微眯起,幸福睡去。
清晨醒来,裴珩已经去上朝了。
月栀捏紧时间,叫来了婳春,匆匆梳洗过后,赶去太极殿。
从苏景昀的话和裴珩对送子观音的态度来看,已经能确定腹中的孩子是裴珩的。
但她还是想知道,驸马到底去了哪儿,不指望裴珩会告诉她真相,只能自己去寻找证据。
太极殿中,哪怕是寻常人不能进的内书房,她也能照进不误。
但她没进内书房,直奔皇帝寝殿,宫人侍卫没有一个拦她,众人眼中,皇帝巴不得宁安公主同他亲近,宁安公主到此就像是回自己的住处一般,理所应当。
月栀推开门,被婳春扶着进入寝殿,迎面一股轻柔的香气吹来,熏炉烧的是她前些日子新调的淡香,带着些梅花香。
景和斋里烧的也是这个香,站在此处,就像站在自己的卧房里一样。
月栀没有放松精神,吩咐婳春:“你在门口守着,我自己进去。”
婳春对她这一连串的行为感到很疑惑,迟疑道:“公主,您当心摔着。”
月栀语气微沉,“你就在此处,一步不许离开,若叫我知道你跟外头人说了什么,我立马赶你出去。”
婳春不敢再多言,就站在屏风旁。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摸索,指尖划过冰冷的紫檀木桌案,光滑的玉器摆件,柔软的床褥……上面沾染着青年浓烈的气息,无处不在。
黑暗中,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真能在这里找到什么吗?
从桌上摸到床上,又摸去衣柜,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柜门。
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帝王常服、朝服,触手所及,皆是冰凉丝滑的料子和繁复的刺绣,她一件件摸过去,几乎快要放弃时,手下摸到了一条熟悉的腰带。
她的心猛地一揪,将那腰带抽了出来,抚摸上头绣着的珍珠和镶嵌的玉石。
那是大婚之前,她特地命人用皇帝赏赐给他的珍珠定做的腰带,天下唯有两条,一条在公主府的卧房衣柜里压箱底,另一条婚前送去了梁家,驸马时常带在身上。
她早已将卧房衣柜的那条同驸马的旧物一起收进了箱子,眼下这条,只能是驸马平时带在身上那条了。
该属于驸马与她之间的定情之物,腰带上还残留着些许属于驸马的松墨气息,但早已沾上了更为冷冽的龙涎香,是它新主人的气味。
月栀的手开始发抖。
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将腰带收进袖里,喊来婳春,“帮我找,这里一定还有什么。”
婳春不明所以,又心慌意乱,“公主要找什么?”
月栀生气的瞪她一眼,“你长着眼睛能看见,该比我明白,这里一定还有属于驸马的东西,都给我找出来,或是你更愿意听皇帝的命令,若有这样的心思,就去做他的奴才吧,不必再留在我身边。”
看她脸色不好,婳春隐约猜到她起了疑心,眼下糊弄反而更让公主生气,只能从命照做。
“公主别生气,奴婢去找就是。”
不多时,她的帕子、旧衣、装满了红笺的木盒子和系着络子的玉环都被翻了出来,一一摆在她手边。
“就这些,再没有旁的了。”
月栀已经听不见耳边的声音,指尖一件件拂过那些旧物,略过她亲手赠给裴珩的旧衣和帕子,细细抚摸过自己打的络子,落在那满盒红笺上。
那是她未出阁前与驸马互赠的情诗,用公主府特供的红笺书写,是她稚嫩滚烫的心意和对爱情朦胧向往的倾慕。
怎么会在这里?!
“啪嗒”一声,薄薄的信笺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回到木盒里。
与此同时,青年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直奔半开的寝殿门而来。
来人出现在门前,婳春慌张下跪,“奴婢给皇上请安”,月栀却坐在圆桌旁一动不动,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红笺。
看到桌上摆放着的东西,裴珩的眉头顿时拧起,无言的瞪了一眼婳春,让她滚出去。
寝殿门关上,只剩二人。
“这个,为什么会在你这儿?”月栀沉沉开口,背对着他,挺直的脊背是那样单薄。
裴珩的目光落在红笺上,瞳孔收缩了一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窗外风从廊下吹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片刻后,他轻笑了一声,语调轻松和温柔:“宫人说皇姐来了太极殿,朕还以为皇姐是休息好了想见朕,原来是来找东西的。”
他缓步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从木盒上挪开,缓缓捧进掌心:“只是些朕心爱的物件,朕收着,有什么不对吗?”
“你心爱的物件?”月栀抬头看他,声音颤抖,“这是我写给驸马的诗!我亲手送给驸马的络子,怎么会成为你的物件?还有这条玉带,明明是驸马的东西,怎么会沾上你的气味?!”
“你说,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寝殿里?驸马不是失踪了吗,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你说啊!为什么?!”
她双手被捉,质问如疾雨般落下,身体也因为激动在发抖。
裴珩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眉目间隐现的怀疑和怒气,脸上的笑意淡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情绪。
他没有辩解,缓缓俯下身来。
强烈的压迫感让月栀下意识后退,脊背抵上了冰凉的椅背。
他停在她面前,额头几乎要抵着她的额头,冷漠偏执的眼底涌上一股脆弱的委屈,出言是令人心慌的可怜。
“因为朕嫉妒他。”
“朕嫉妒得快发疯了。”
裴珩重复道,语气激动起来。
“原本你心中只有我,本该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要怎么忍受你全心全意的去爱另一个人?我做了那么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却只能做你的弟弟,可他只需要做自己,就能被你爱上,这不公平!”
他攥紧她的手,像是怕她跑掉,力道之大,让她痛得蹙眉。
“我爱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你!我从前以为爱你就是要让你过得好,得到最好的,可看到你要嫁给别人,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
带着哭腔的话语像孩子委屈的哭诉,可他攥紧的力道滚烫而霸道,不容拒绝,让她连转身避开都做不到。
“我知道你无法爱上自己的弟弟,我不能强求你来爱我,所以我从梁璋那里抢来了这些。你的诗,你的心意,你的一切都只能是我的!我就是爱你,这有错吗?!”
一番强词夺理、充满占有欲的辩解让月栀感到无所适从,她试图挣脱他的钳制。
“你胡说!这只是你狡辩的借口!”
“是不是借口,重要吗?”
裴珩猛地打断她,一只手强硬地环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从椅子上强行抱起来,死死箍进怀里,无论她如何挣扎捶打,就是不松手。
“他已经不在了,现在抱着你的人是我!让你怀上孩子的人是我!将来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们母子一辈子的人,也只能是我!”
他唇贴着她的耳廓,发了疯似的胡乱吻她的耳尖,青年流在脸侧的眼泪和耳上黏糊糊的触觉一起钻进她心里。
“他都已经走了,你为什么还要想着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来质疑我?难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坏?”
“你不再爱我了吗?”
语气渐渐弱下来,耳侧唯余哭声。
月栀的拳头无力地落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眼眶湿红,心底泛酸。
在她心里,裴珩是最仁善的太子,最勤政爱民的皇帝,最体贴的弟弟,最完美的情/人……
是啊,他想要的东西可以直接抢到手,何故要杀害驸马?
哪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偏执是有不对,可她不能仅凭梦境就把驸马失踪的罪责推到他头上,一些旧物,岂能当做罪证?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潮水,浇熄了她大部分的怒火和质疑,只剩下虚弱。
月栀挣扎的力道小了,身体在他强势的怀抱里微微发抖,像一朵无依的落花。
感受到她的软化,裴珩的怀抱稍稍放松了些,抽泣两声,软软的诱哄。
“月栀,此事我是有不对,你可以打我骂我,但别不要我,我不能没有你……可不可以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了,我会对你和孩子好,比世上任何人都好……”
帝王的柔情是最甜蜜的毒药,在月栀心神不定的犹豫时,他低下头,吻上了她冰冷的唇。
一个强硬又激烈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霸道,搅乱了她的思绪,瞬间吞没她所有未尽的质问和挣扎的呜咽。
月栀无奈闭上眼睛,眼角流下泪来。
她不是傻子,她无法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所以她想起了那个月夜里,身上同样佩戴着这条珍珠玉带的男人。
那个她不熟悉声音,也不知道长相的陌生人,才是她真正的驸马。
裴珩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现在,依然在骗她。
第58章 58 那些人与事,再与她无关
她爱他吗?
月栀无法给自己一个定论, 只是在他粗暴的扯开她衣裳,用滚烫的胸膛压上她冰冷的肩,急躁的用身体诉说着对她的爱意时, 心中升起了一丁点热意。
潮湿与水浸透的木头一样的身子,再冷也能被他吻热, 再伤心的眼泪,也会被他揉成甜蜜。
月栀有点不认识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他掌心的玩物, 连自己都羞于启齿的胸涨,被他轻松化解, 似乎, 裴珩比她更熟悉她的身体……
这种失控感让她恐惧。
曾以为真心实意的爱护,日久生情的靠近, 原来是帝王的步步为营。
他可以为了得到皇位冲锋陷阵, 血流成河, 也可以为了一个女人撒一个弥天大谎。
反正她无力反抗,她柔弱眼盲,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连自己的身子都守不住, 哪怕知道一切,也只能属于他了。
陷在柔软的被褥里, 耳边是他一遍又一遍的低语, 掺着浓浓欲/色。
“月栀,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只有我能让你欢喜,只有我。”
“你瞧,咱们的孩子多乖, 还说什么夜里胎动,就该让我陪着你,让孩子知道爹爹在,他就不会闹了。”
月栀只是偏着头,躲不掉他的亲吻和热情,被/舔了满颈的涎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应和他哪怕一声低吟。
可渐渐的,她想通了。
她无力抵抗他给予的一切,不能再这样下去,在这些小事上跟裴珩对着干,除了让他将她看得更紧,对她的偏执更深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呢?
头脑里绷紧的情绪全都松开,出口是甜得腻人的嘤吟。
月栀像认了命,像是不顾一切,张开手臂抱紧他的后背,十指扣紧,像往常一样在上面留下他最喜欢的痛。
“阿珩……阿珩……”她起先在笑,后来是哭,不知该说什么,就只能唤他的名字。
“月栀,是我,我就在这里。”
他用她最喜欢的,取悦她,看她欢喜,看她流泪,让她忘记方才的愤怒与怀疑,重新回到最爱他的甜蜜中。
他们是相爱的。
这孩子和此刻她紧紧拥抱着他、颤抖不止的身体都是证明。
还有什么比这更真实?更幸福?
令人脸红的声响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待声音落定,也没听到里头主子传早膳,宫人们只能在外头等着。
婳春守在门外,听里头的质问吵闹变成夫妻情深,心中依然战战兢兢,怕皇上因为她的主动搜查而将罪于她,更怕公主不再要她,将她赶走。
天底下哪还有比公主更好的主子,脾气好,不挑剔,对身边人又大方又体贴,要是被赶,哪还有运气碰上公主这么好的人呢。
各人心中各有所想。
月栀接着疲惫闭上眼睛,藏住了眼底心底的情绪。
身后贴上来的身躯依恋的在她肩上细吻,祈求似的呢喃,“皇姐,你还生朕的气?是朕伺候的不好吗?”
月栀侧身抱紧了被子,声音虚弱。
“没有,我不生你的气了,我就是不太明白,你喜欢我哪里呢?我的脸?我对你好?还是我的身子……”
裴珩微笑着从侧后抱紧她的胸口,“都喜欢,更喜欢你能在朕身边,只要有你在,能看到你开心幸福,朕就特别安心。”
“原来,爱是这样的……”
“是啊,爱就是这样的。”
裴珩欢喜于她终于想开了,却不知月栀的感叹后,是深深的悲凉。
她果然是不爱他的。
所谓的“爱和幸福”,不过是彼此身/体交织时产生的错觉,只因她最寂寞无助时,是他陪在她身边,所以她才依赖他,想他念他。
“那些东西……你若是看不得东西留在我这儿,就叫人拿过去,总归朕只要你在朕这儿,有了你,朕还求什么呢。”青年的声音温柔体贴,丝毫听不出方才的执拗。
月栀闷闷的嗯了一声,声音如常道:“还是收起来吧,人都已经没了,还留着这些物件做什么,平白让我见了伤心。”
“好好好,都听你的。”裴珩依恋的将她和被褥一起抱紧,“只要你心里有朕,朕什么都依你。”
月栀轻笑一声,“傻瓜。”
轻松的调笑,让裴珩心中舒坦了许多,高挺的鼻梁在她发丝凌乱的后颈蹭蹭,亲了又亲。
今日要会见的重臣已经等待了冬暖阁,裴珩只顾着与她在榻上缠绵,早膳都没来得及吃就赶去处理政事。
等人走了,寝殿内重归宁静。
月栀没有叫人进来伺候,缓缓从龙床上坐起,念及方才种种,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
“呃……”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剧烈地颤抖,干呕几声,胃里酸气翻涌,什么都吐不出来。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窗外是明媚夏日,她却像是吊在枝头被疾风玩弄的一片孤叶,摇摇欲坠,忍受着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本可以嫁给驸马,一生一世一双人,过温馨平凡的生活,却因为裴珩的私欲,梁家没了一个儿子,她也没了后半生的指望,只能像无数被困在后宫的女人一样,被他囚困在这里。
若有爱,她会义无反顾。
可这全是欺骗,是他傲慢的折了她,从山野到温室,从温室到花瓶,她的空间越来越小,迟早有一天会像前朝的妃子那样,枯萎凋零。
一个好儿郎,怎会变成现在这样?
还是说,她从来都没有看透过裴珩,无法理解他在得到一切的同时,付出了什么作为代价,而她,又会不会是那个代价……
月栀枯坐了许久,滔天骇浪般的震惊、恶心和绝望,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已经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只是浑身冰冷地坐着,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疼痛提醒自己还得活着。
对,她不能倒下,哪怕是为了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也要做些什么。
她摸索着穿上内裙,唤来了婳春,对方才的事丝毫未提及,只让她收起桌上的那些物件,带回景和斋。
出门是热烫的阳光,将身子灼暖。
簌簌的风吹来,她缓步走下台阶,未有一刻动摇。
*
当天夜里,裴珩识趣的没有再去扰她,给她足够的独处空间缓缓精神。
确认她熟睡后,悄悄将婳春叫到了面前,问询:“公主近日可有异常?”
婳春深思,答:“回皇上,除了那天,公主单独跟苏太医说了会儿话之外,其余并无异常。”
“那她如何处理了那些旧物?”
“东西刚带回景和斋,公主就拿到小厨房去一件件都烧掉了。”婳春眉眼低顺,奉承道,“其实公主早早就把跟驸马有关的东西都锁起来了,再没看过一眼,今日烧掉那些,想是公主已经抛下前尘往事,愿意为着小殿下,守着皇上好生过日子了。”
闻言,裴珩心情好了不少,点点头,“你很机灵,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往后公主再有不适,你得及时规劝,万不能像今日这般,纵着她胡来。”
“是,奴婢谨遵圣旨。”婳春有惊无险的离了太极殿。
风波已定,裴珩只等着余波过去,再与月栀亲近几番,就可等到瓜熟蒂落。
不想第二日就听到了景和斋的宫人来传话,说是苏景昀在奉药时向公主祈求,希望回乡探亲,求公主向皇上求情,许他出宫。
公主竟然答应了。
裴珩喜出望外,若不是月栀与苏景昀有旧交情,他万不会留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在月栀身边,如今苏景昀自请离去,想是探明了分寸,总算颠清自己几斤几两。
因此,月栀来求时,他顺理成章就应了此事,当即就让人收了苏景昀的太医牌子,送出京城。
故人离去,正是月栀容易伤心的时候,他便主动去她身边,揽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温柔的陪伴在侧,像条阴冷的毒蛇,终于将她圈在了只有自己的巢穴中。
“各人自有归处,他心不在皇宫里,强留有何用呢,宫里太医有的是,朕再给你挑最好的,必能看顾好你和孩子。”
月栀靠在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和伤心:“他们都走了,你会不会也离开?”
裴珩搂紧她,温言软语地安慰:“朕要一辈子守着你,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月栀抬眸,眼眶溢出湿润,松开抓在他衣襟上的手,向下摸索,用自己的双手握住了他的手。
裴珩反手将她的双手包裹在掌心,“怎么了?”
“阿珩……”她放软声音,带着点怀念和央求,“我想回公主府住两天。”
裴珩深情的眼眸顿时警觉起来。
月栀伤感低头,“我感觉心里不大舒坦,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都走了,芷嫣的月份也大了,不好时时请她过来,宫中闭塞,御花园也就那么大,绕来绕去没个新鲜……我想家了……”
“春天的时候,我在湖里撒了义兄相赠的荷花种,已经过去五个月了,湖里的荷叶一定长得很好,说不定已经开花了。府中还有果树,有竹林,还有我的花圃,我不在,也不知府中下人有没有好生打理。”
她说的轻声慢语,是失了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后饿不安和焦灼。
哪怕心里不舒坦,也没有同他吵闹,只是好声好气的解释缘由,希望他能允许。
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硬气,娇嗔道:“原本不必告诉你,我自己就带人回去了,可你毕竟是孩子的爹爹,我怕你下朝回来找不到我会担心,才来跟你说的。”
裴珩心里那点没来由的疑心,被她柔软的态度给打消了。
月栀本就是心软的性子,怎么会因为那日的几句争吵就对他心存芥蒂,倒是他,自己藏着事心虚,才胡乱揣测她。
她都已经接受了他是孩子爹爹的事实,他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沉默片刻,笑着揉了揉她的手:“那你回去住个三五天,看看你的宝贝荷花,等心情好些了再回宫来。”
月栀温柔一笑,“等回来,我折一枝最好看的荷花送你。”
“好,朕等着你。”
夜里又是一番温存,第二天一早,裴珩将她送上了马车,叮嘱左右人仔细照顾。
门帘落下的一瞬,月栀柔和的眼神消失无踪,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失焦的眼底只剩下死水一般的冰冷和决绝。
马车出宫时,守在宫门内的段云廷如往常那般朝她的马车打招呼,这次,月栀却没有理会他。
马车未停,径直朝宫外去。
*
正是夏日,公主府里苍翠如林,湖上开遍了荷花,香气馥郁,幽幽清风拂过湖面,花叶颤动,吹的满府都能闻到香气。
这次回来只是小住几日,带进宫中的行李衣裳并没有带回,月栀遣了人去收拾主院,她叫上婳春,二人独自划着小船去湖上看荷花。
“公主闻见了吗,这荷花好香。”
小船浮在湖中央,婳春拉低了一枝荷花来,想要哄月栀高兴,却见她的脸色越来越沉。
这里不会有人靠近,也没有其他人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月栀叹息一声,缓缓开口,“这里没有其他人,今日你我主仆说说别的吧。”
婳春疑惑:“公主说什么呢?”
“你们以为我眼睛瞎了,便是能让人揉搓的傻子?你是近身伺候我的人,我的消息和我赠给驸马的情诗是如何去了皇上那里,你比我更清楚。”
婳春的脸唰一下白了,忙解释:“公主,奴婢是没办法,皇上担心您,他也是为了您好!”
“你不必辩解。”月栀打断她,耳边是被风拂动的湖水潺潺声,风卷莲叶的声响,让她难得的沉静,连日的压抑沉闷都减轻不少。
“我眼盲,心却不瞎,我不同你计较,因为你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可怜人,连我自己都挣脱不了皇帝的掌控,又怎能苛求你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违背他的命令。”
婳春缓缓松开手中的荷花枝,在她面前愧疚的低下头。
“公主待奴婢好,奴婢都知道,但皇上是一国之君,奴婢实在不敢违背。”
月栀缓缓吐息,声音低了些,“那时,我也不敢,因为我没得选……但现在,我可以给你两条路选。”
“要么你继续做皇帝的眼线,过两日,我会找个机会教你从身边调离,至于你能去哪里,毕竟你选择了做皇帝的奴才,何去何从就只能听他差遣了。”
婳春委屈的咬唇。
她还能去哪儿,无非是继续当奴才,伺候个不知脾气的主子,要么出宫配人,可她是被家里卖为奴的,没有底气,要如何在夫家立足?难道要指望皇上替她仔细甄别,挑个好人家?
皇上除了对朝政,对公主,那还对什么别的上过心,连亲娘都能放在佛寺不管,如此冷情淡薄,怎能奢求他为一个婢女上心。
未听她辩驳,月栀继续道:“要么,你真心实意跟着我,我拿你当亲妹妹,来日为你脱奴籍,置办嫁妆,再相看个好人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不再掺和这些宫廷密辛。”
婳春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月栀朝着她声音的方向微微倾身,声音变得柔和。
“或许我给不了皇帝许给你的重利,但你也要想明白,他给的东西你承不承得住,守不守得了,一生能改命的机会只有那么几次,若抓不住,就只能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你甘心吗?”
婳春眼眶微湿。
是了,皇上虽赏赐大方,但他的眼神永远是冷的,随时会翻脸无情;而公主却把她当做个人来看待,愿意开诚布公的同她说这段话,这极为难得。
湖上清风依旧,荷叶翻涌,荷香萦绕,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二日,裴珩正想着忙完政务就去公主府看月栀,人还没动,勤政殿外就抬来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古玩字画。
进宝笑眯眯的走进来,将公主府传来的话原样说给皇帝听。
“公主说,她与陛下早晚要做一家子,这么些好东西东西搁在公主府库房里落灰生尘,实在可惜,不如早早送进宫里,是充作陛下的私库,或是充入国库,都是她的一份心意,请皇上笑纳。”
裴珩走出勤政殿,看到打开的箱子里是璀璨夺目的珍玩,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
他心情大悦:月栀爱财懂财,往日一点黄金珍珠都要藏得紧紧的,这会儿却几乎把整个公主府的财宝都送过来了,是明示她已经想通了,愿意入宫名正言顺做她的女人。
定是苏景昀的离开让她明白,他们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唯一能留在她身边,真心守着她的,只有他一个。
所以她心甘情愿将一切都交付于他。
裴珩笑的欢喜,命人将这些财宝单独记册,先放进他的内书房,等月栀回宫后再做打算。
进宝又道:“公主说,还有两箱她私人的物件,不便示人,也不值钱,就先让人抬进景和斋,等公主回宫,再着人收拾。”
“好,都听她的,抬过去就是。”
裴珩没有多想,脑海中已经开始盘算,要给她定怎样的位分,择哪个吉日,用怎样的仪仗将她册封为宫妃。
当天黄昏,天色将暗未暗,公主府内忽然窜出冲天的火光。
“走水了!走水了!”
惊呼声、奔跑声、铜盆碰撞声、泼水声瞬间撕裂了公主府的宁静,府里的下人们乱作一团,惊慌失措地打水救火,无暇他顾。
混乱的中心,一道侧门被轻轻推开,婳春紧张地环顾四周,搀扶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迅速闪了出来。
一路沿着偏僻无人的院子走,府中所有的侍卫和下人都忙于救火,无人注意她们。
冲天的火光在后,二人从角门走出,坐上了一架马车。
马车即刻启程,赶在城门落下前出了城,坐在车上的衣着素雅的“妇人”,梳着最简单的发髻,身上不着金玉,只肩上背着一个包袱。
在马蹄奔腾的嗒嗒声中,她撩开窗帘,最后望了一眼身后一片黑暗的皇城。
那么大,那么空,像一只不知满足的巨兽,连公主府的一场火都被轻易吞没,不闻丁点喧嚣。
那些人和事,再与她无关。
月栀如释重负,落下窗帘,双手捧着孕肚,轻松的笑了起来。
第59章 59 伤极吐血
太阳下山后, 晚风清凉,街面上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灯笼逐渐亮起, 昏黄的光压不住远处天空上那片骇人的红。
公主府正中火光冲天,一层层染透了云彩, 叫人分不清是火烧红了云,还是已经落山的夕阳照在了天顶。
不远处的皇宫静静立在已经暗下来的天色里, 琉璃上泛着冷清的光,匆忙传报的小太监穿过一道道宫门, 将公主府内的消息传递到勤政殿外。
政务劳累,看得人头晕眼花。
裴珩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从勤政殿里走出, 外面已垂落暮色,宫灯亮起, 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玉阶上。
但一想到过了明天, 月栀就会回来, 那份倦意就被心中涌出的甜蜜冲淡了。
心情正舒畅,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色惨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上, 不好了,公主府走水了!”
裴珩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 “什么?”
他一把揪住太监的衣领, 耳边嗡嗡作响, 心生恐慌,“公主呢?公主可安好?!”
“奴才不知,火势太大, 里面乱成一团,值守在府内的侍卫并没有提及公主的情况,不知道是不是……”
裴珩一把推开他,什么仪态风度都顾不得了,嘶声吼道:“备马!朕要去公主府!”
快马加鞭,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心跳得又快又乱,几乎要撞破胸膛。
越靠近公主府,那天边映照的不祥红光就越刺眼,像一颗涌动的心,渐渐烧成灰烬。
等他冲进府门,来到后院,别处依旧完好,只有主院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救火的下人们脸上沾了浓浓的烟灰,一个个狼狈不堪,人群中没有看到那个让他忧心的人影。
未尽的火苗被一桶桶水浇灭,美丽脆弱的荷花花瓣混着湖水一起浇在断壁残垣上,一片狼藉。
大火已被扑灭,仍有青烟从焦黑的木料中缕缕冒出,昔日温馨的爱巢,如今只剩下黑乎乎的空架子,散发着焦糊的热气。
下人和侍卫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裴珩压抑着胸中急促的呼吸,看也不看他们,跌跌撞撞地冲进去,靴子踩在湿漉漉的灰烬和瓦砾上,溅起乌黑的水渍。
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公主人呢?她在哪儿?”他发了疯似的怒吼。
一侍卫应声:“微臣等并未在火场中找到公主的身影,或许公主是为了避火,不小心走去了别的地方,微臣已经派出人手在府中寻找了,还请皇上息怒。”
裴珩当即就要去找人,但手臂和颈上突然升起一片刺痛的麻感,竟是他气愤忧心太过,千丝引毒发了。
他越是努力想冲破毒性的影响,反而越受其害,半边身子都僵在了原地。
月栀一个人,又看不见,万一磕在哪儿摔在哪儿,该有多害怕,公主府的湖那么大,还有井,万一……
他不敢再想,几乎泄愤一般,猛的攥紧血管凸起的手臂,狠狠朝已经烧得乌黑的墙上砸去,疼痛没有让他身体缓解半分,唯有倒塌的碎石炭木噗簌簌掉了一地。
“全都去给朕找,找不见公主,朕唯你们是问!”
院子里的人通通散去,莲从宫里跟过来的御前侍卫也去找,只剩下进宝和两个小太监替身伺候他。
“皇上,公主的安危是重,但您也要当心龙体啊。”进宝试图上来扶他,被他甩袖拒绝。
裴珩手心攥着黑灰,一眼就看到,地上烧的只剩下焦黑残片的喜服,红色的布料已模糊难辨,凄凉的泡在地面积起的湖水中,仅余一点金线绣的图案,在升起的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似乎察觉到什么,踉跄着走进废墟深处,目光扫视四周,看到了烧黑的桌上,有一团圆溜溜,表面已经被烧得漆黑发裂的东西。
指尖触到一颗圆溜溜、表面已经烧得皲裂发黑的东西——是一堆被烧黑的珍珠。
他儿时赏给她的,她一直当宝贝一样收着,只在大婚时拿出一些做了步摇和玉带,剩下的本该被她好好收起来了才是,此刻此出现在这里。
裴珩脑海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把那些珍珠捡起来,可指尖刚刚用力,已经发黑的珍珠“咔嚓”一声,在他指间轻易碎裂开来,化作了齑粉,混入了底下的黑灰里,再寻不着一丝痕迹。
青年僵在原地,摊着手掌,怔怔地看着指尖那点黑灰,仿佛他尽力维持的那场美梦,也在这一刻碎了。
“公主呢?”裴珩额头青筋凸起,呼吸艰难,“找到公主没有?!”
侍卫连滚带爬地过来,头磕在地上:“皇上,火起时混乱,主院烧得最厉害,臣等里里外外仔细搜寻了,并未发现公主……”
没有找到。
裴珩站在原地,心头一阵剧痛,胀的生疼,心跳快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一股暴戾的腥甜气猛地冲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脸上所有失控的情绪被压下,只剩一片骇人冰冷的铁青,眼底翻涌着滔天怒火和近乎疯狂的执拗。
“来人!”他声音嘶哑,像淬了冰的刀。
“即刻封锁所有城门,许进不许出!凡是能藏人的地方,一处都不许放过,给朕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公主找出来!”
“传令御林军,派最快的马,最精锐的军士,朝所有官道、小路上追!东南西北,每一个方向都不能遗漏!只要发现踪迹,立刻来报,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把人带回来!”
一道道命令传下,整座京城的气氛都绷紧起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
收到旨意,段云廷立马穿甲上马,追出城去,骏马在官道上扬起一片尘土。
公主还怀着身孕,必不能徒步逃跑,既然是坐马车,就只能走官道。
谁都知道公主在燕京有田宅,她回凉州是自投罗网,西边干旱风沙大,她一个孕妇怎受得了这样的累,想来想去,只有东边和南边两条路可走。
段云廷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后,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前方那辆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青篷马车,驾车的男人低垂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前面的马车,即刻停下!”
少年大声喝止,一挥手,身后的精锐骑兵立刻散开,将马车团团围住。
驾车的男人身体一僵,停了马车,不敢抬头,段云廷横过去枪尖挑在他下巴上,强迫人抬起头来,在月光下露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前几日刚刚得到恩准回乡探亲,被送出宫的苏太医。
苏景昀穿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斗笠,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努力镇定道:“将军有何贵干?小民带着家眷回乡,若慢了,就到不了落脚的地方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偏僻,所以段云廷才往这儿追,他在行军打仗时做过几年先锋将军,找敌军的主力都不在话下,找一个逃跑的孕妇,自然游刃有余。
他没有立刻揭穿苏景昀的身份,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马车前,反手将银枪转到背后。
“奉旨搜查,敢问车内有何人?”
车内一片死寂。
段云廷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猛地伸出手,唰一声掀开了车帘。
夜晚清冷的月光瞬间涌入昏暗的车厢,朦胧的照亮了车里穿着朴素的两个姑娘,便是村妇打扮,也掩不住二人姣好的容颜。
婳春咬紧牙关,张开手臂死死的挡在蜷缩在角落的人影面前,而被她护在身后的宁安公主,发髻有些散乱,脸上蒙着轻纱,无神的眼中流露着巨大的惊恐。
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婳春的衣角,另一只手竟握着一把匕首,颤抖地横在身前,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眼见此景,段云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记忆里的公主,安静、温柔,像冬日的雪一样脆弱易碎,又像春日初开的花苞那般柔软,惹人怜爱,哪怕眼盲,也总是待人温和,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笑。
此刻,她却像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惊惶恐惧,甚至有种即便玉石俱焚,也不会同他回京的决绝。
他都看懂了……
所谓公主接受了皇上,不过是皇上一手造就的假象,公主如今知道了真相,哪里还会重新回到禁锢自己的牢笼中。
段云廷想起自己半年前说笑似的打趣皇帝,“皇上何不娶了公主?”
当时以为是促成一对姻缘,为主分忧,不曾想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毁了宁安公主平静的生活,造就了两人之间的悲剧。
他几乎能想象到皇帝此刻的崩溃疯狂,若不是当初那句混账话,皇上或许不会对公主生出妄念,他们之间还能保持着那份难得的亲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闹得两相难看,分崩离析……
段云廷深感内疚,沉默片刻后,眼神复杂地看了月栀最后一眼,然后,放下了车帘。
他转过身,对着手下士兵厉声道:“里面没有可疑人员,搜仔细了,继续往前追!不要放过任何可疑车辆!”
军士们虽有些疑惑,但将军的命令不容置疑,纷纷收刀上马。
段云廷侧过身,压低声音,对马车里说,“往南边的小路走,那边刚刚巡防过……此日一别,万望珍重。”
片刻,马车里传出一声微弱的道谢。
“多谢将军。”
段云廷舒了口气,翻身上马,最后瞥了一眼那马车,带着大队人马,朝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调转方向的马车里,月栀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匕首“哐当”一声掉在车板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恐惧褪去后,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清醒。
婳春和苏景昀也松了口气,不敢耽搁,立刻驾着马车驶向了南边的小路。
天地辽阔,夜风清凉。
马车碾着月光南去,消失在葱郁林中。
*
三日后,议政殿上龙椅冰冷。
皇帝的毒发作得频繁猛烈,几度呼吸不畅,在得知搜寻无果后,更是晕厥在了太极殿中,汤药一碗碗饮下,收效甚微,只能激起他更痛苦的嘶吼。
心口日夜绞痛,眼前时常发黑,就连处理政事也暴躁难安,一点风吹草动就惹了他不快,用膳食瞥见一道公主喜欢吃的菜,就愤怒的甩了筷子,一口也不肯下咽了。
太医们战战兢兢,劝静养,忌忧怒。
可裴珩哪能听得进去,只要闭上眼,就是公主府的那场大火,将他此生仅剩的幸福都烧得一干二净。
难道月栀不爱他了?
她待他最好,从来都选择他,什么都依他,如今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拖着每况愈下的身体撑了七日,他终于等不下去了,朝政一应推给刚刚组建不久的内阁,他执意离京,亲自去寻找月栀的踪迹。
他坚信,其他人找不到她,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找,只要他去,与她心有灵犀,一定能找到她……
没有月栀在身边,皇城和囚笼有什么分别,他不会重复父皇孤独终老的悲剧,他清晰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管月栀是为了什么原因逃跑,他都必须找到她。
心中有了奔头,千丝引的毒性稍减。
快马加鞭,半个月后抵达燕京,回到了两人住过的小院。
家中门庭依旧,里面空空如也,地面的砖缝里生出了杂草,窗户纸也泛旧了,身着玄衣的青年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中央,看着落灰的窗台,眼前浮现过往的景象。
记忆里的人不在身边,连那些珍贵的画面都在脑海里模糊了。
他喉咙嘶哑,心头堵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房子空了,他人也跟着空了。
绕道去望山村,邻居王家人已经搬走,两人住过的院子在他们走后,被分给了新来的村民,院墙加高,大门涂了新漆,院里传来孩童玩耍的欢笑声。
裴珩透过门缝看里面一片祥和,不由心生羡慕。
——若当时没有从军,若他早早明白自己对月栀的心意,向她求娶,兴许两个人的孩子也这么大了,如此一家和乐,哪里还会去求旁的。
他身形憔悴,从门口退出来,身旁程远小心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谨慎劝解:“公子,您忧心太过了,这样天南海北的找,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或许公主在凉州还有认识的人?”
自然是有。
裴珩回城,找到已为人母的华青。
彼时暮色西落,华青穿一身紫色素衣,身后背着襁褓婴儿,手里抱着洗衣盆走回家,在家门口看到了往日熟悉的身影。
已经长成男人的青年高大挺拔,一身暗金玄衣立在门前,手中还摩挲着玉白色的扳指,看向她时,眼神探究又深疑,眉宇间的寒气让华青不寒而栗。
她先是一惊,“表哥?你怎么来了?”
将人请进家中小院,为他沏茶倒水,得知月栀怀有身孕,逃离京城的事情后,华青脸色不好,将孩子送进屋里,出了房门就指着他的鼻子骂。
“我当初怎么说的?姐姐她心思纯善,眼睛又看不见,在那吃人的京城里就是个活靶子!你若真为她好,就让她留在燕京,找个安稳人家平淡过一生!你偏不听!非要把她带回去!”
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
“你不是说为了她好吗,你看你把他逼成什么样子了!人不见了,家烧没了,你还有脸来问我?我倒要问问你,你把我姐姐逼到哪里去了?!”
话说的激烈,旁边侍卫试图阻止,“这是当今皇上,姑娘慎言。”
华青冷笑,“皇上?我吃的用的都是我和相公用双手一分分挣的,我的嫁妆是姐姐为我准备的,表哥即便是皇上,我不沾他的光,更不稀罕给他行礼下跪。”
她抹了抹眼泪,“你要真为姐姐好,就放她自由,不要再去追她了。”
话语都像鞭子一样抽在裴珩心上,他哑口无言,匆匆离开。
华青看他倔强难解,追出门来喊他,“表哥,求你别找她了,你饶过她吧,你这样不肯松手,是把她往死里逼!”
裴珩暗自咬牙,停顿片刻,想要辩解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他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可他已经无法停下。
月栀带给他一生中几乎所有的欢喜,如果此生无法再见,那他要如何面对她走后留下的满目疮痍,他就是不能放手。
很快,他辗转去了济州。
人到了张家府宅外,却踌躇不前。
月栀的干娘,也就是他的奶娘,也住在里面,若见面,他要如何诉明来意,难道要告诉奶娘,他哄着月栀与他洞房有了孩子,又逼得她放火逃跑,生死未卜?
最终,只能拍一个不起眼的侍卫乔装身份,悄悄进府去寻,折腾一番,并未找见月栀来过的痕迹。
他像个逃兵,黯然离开。
不肯认命回京,只得在路上写信送往离州,问询裴瑶身边的侍卫,可曾见过裴瑶与宁安公主有过接触。
未到京城,就收到了侍卫的回信,道裴瑶和梁璋正与六王爷周旋,并不知晓与宁安公主有关的事,也并未见过宁安公主出现在离州,一干侍卫、女官皆可作证。
终究是一无所获。
每一次无功而返,都在往他心上扎刀,将他所有的希望都斩断,拖着病体,失魂落魄地踏上了回京的官船。
船行在浩渺江面上,四周空旷无人。
夜幕低垂,盛夏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拂着青年消瘦的脸颊。
他屏退了侍从,独自靠在船舷边,看着江水中破碎摇晃的月光,两岸不断后退的山影,就像看着他不断崩塌、再也无法挽回的人生。
一道道重叠在眼底,最终都化成了月栀的身影。
幼时害羞的依偎在她怀里,偷偷睁开眼看她被烛光照亮的面容;年纪再大些,便觉她娇小柔弱,却有那么大的力量撑起他们的家;她眼盲之后,他发自真心的想要她得到最好的一切,却又亲手,把这片真心踩进了泥里。
她不会一次又一次的顺从他,是他在任性的向她索取无条件的爱。
未曾得到过的父母亲情,兄弟姐妹的和睦爱护,甚至爱人之间的绝对信赖,全都由她弥补了空缺。
可他给她了什么呢?只有欺骗。
“你饶过她吧,你这样不肯松手,是把她往死里逼!”华青直白的话语回荡在耳中,声声质问,叩击着他的良心。
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溢出喉咙,裴珩沿着冰冷的船舷滑坐下来,用掌心捂住自己剧痛不已的心口,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泪湿了满脸。
压抑破碎的哭声混合着江水的呜咽和风的哀鸣从耳边飘过,隐入黑夜。
回程漫长得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煎熬。
皇帝的病体越发沉重,回到皇宫,如往常一般处理政事,接见大臣,喝着一成不变的苦药,吊着精神。
他嘴角在没了笑意,时常望着虚空发呆,眼神空洞,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原本佩着玉环,如今却空无一物的位置。
玉环早和络子一起被月栀烧掉,他以为那是月栀忘记驸马,选择他的起点,却不想,是两人情谊的终点。
皇帝精神不济,宫中人人自危。
有些年迈的公公嬷嬷,偶尔会提起,当年先帝在废黜太子后的几年里,身体迅速苍老,变得暴躁空洞,渐渐耗尽了精神,一身的气血也被熬干了。
看皇帝近况,众人担心皇上如此,恐是先帝病情的重演。
却见某天晨起,皇帝气色突然好转,像是有了新的盼头,下朝直奔景和斋——
那时月栀让人送进宫的东西众多,单独留了这两个箱子放在景和斋,他本以为是她的私物不好见人,这会儿才想起来,她既然没有回宫的心思,又何必将私物送来。
那里面一定有什么!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景和斋里积着薄薄的灰尘,那两只樟木大箱子安静地搁在角落,上面贴着内务府的封条,无人动过。
裴珩挥挥手,让宫人退到门外,他独自走到箱子前,深吸一口气,撕下封条,打开了箱子。
第一个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耀眼的金银锭子,以及厚厚一叠银票,旁边是一本明细册子,上面清晰记录着何日何事收到白银多少,黄金多少,银票多少。
林林总总,竟有十万两之多。
这是她作为公主,被他册封后攒下的所有家私俸禄赏赐,除了日常府中开销花费,剩下的一分不少,全在这里。
翻到册子的最后一页,有一行娟秀小字,是月栀的口吻,由人代笔。
“妾之所有,皆皇上所赐,今尽数归还。唯昔年做绣娘时,十指辛苦攒下黄金三十两,银票二百两充作路资盘缠,恕妾私心带走,望皇上成全。”
裴珩眼前发黑,勉强稳住呼吸,合上册子,踉跄着扑到第二个箱子前,打开了它。
里面叠放着的,是他身为“驸马”时所穿戴使用的物件,平日的寻常衣袍,大婚时的喜服,她珍藏的另一条玉带,驸马相赠的玉簪,他亲手写下的情诗和梁璋的亲笔混在了一起,全都装在了这里。
叠的一丝不苟的衣物上,有一支已经枯萎的荷花。
她承诺回宫后会带给他的荷花,早已经送入了他的皇宫,早在岁月的尘埃里失了颜色,无人知晓。
裴珩眼眶湿润,伸手捏起荷花时,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让他几近崩溃。
荷花之下,露出一纸红笺。
两人互和情诗时,她便是用的此笺,裴珩瞳孔骤缩,呼吸停滞,放下荷花,将那折叠的红笺取出来,缓缓展开。
因眼盲而笨拙粗糙的字迹,一笔一画勾勒出决绝的语句,刺得他双眼生痛。
“假凤虚凰,恩情俱断。”
“此身归还天地间,勿寻勿念不相见。”
她都知道了,她恨他……宁愿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也不想再听他假言假语的辩解,她走时该有多么绝望?他还以为找到她,就还能挽回……
一股腥甜猛地冲喉而出,鲜红的血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信笺,将那如血般低落的字迹浸染得模糊不清,狰狞可怖。
“咳!咳咳……咳咳!!”
他死死攥紧那张红笺,掌心撑着箱沿,缓缓跪倒在地上,咳嗽间,鲜血大口大口的从口中涌出,落在屋中的地毯上,溅在箱中的喜服上。
裴珩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混合着血水,滚烫地划过他的脸颊。
眼中模糊,过往种种碎了一地。
寂静的宫墙吞没了所有的痛心和泪水,像一座鲜血滋养起来的怪物,折磨着它一代又一代的主人,人心越凉,朱墙越红,高高玉阶上的龙椅始终闪耀着金色光辉。
少年人的真心赤诚,终究被权力的任性沾染,风暴过后,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在空荡的殿宇里低低回荡。
第60章 60 生子
裴珩几乎找不到能纪念她的东西。
旧衣绣帕被烧, 带进景和斋中的衣物被她出宫时悄无声息的带走,在那场大火中烧尽,唯余冰冷的金饰, 是她从不爱戴的。
他独自坐在景和斋的软榻上,一遍遍摸索着一方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是她曾期盼着孩儿出生时,为孩子添喜气的物件, 也是两人一段孽缘至今,唯一还能用来怀念的物件。
盖头上一双鸳鸯交/颈缠绵, 栩栩如生,却是物是人非。
他自以为是的将她拢在掌心, 用扭曲的满足和卑劣的欢喜填满内心, 在失去她后,就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思念。
盛夏季节, 京城下起了暴雨。
殿外风雨呼啸, 满天乌云仿佛要塌下来, 像他摇摇欲坠犹的神志,心底是无尽的哀鸣。
裴珩觉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胸腔里那点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钝痛, 常常神思一动,身子便被翻涌的毒性搅的死去活来。
因着年轻, 腕上颈上的血管还能撑一阵子, 脸上细小的血管却崩开了好几回, 雪白的皮肤下渗出花瓣一样的梅红,有时短暂睡醒睁开眼睛,眼白都被血色染红了。
太医院上下战战兢兢, 用了无数好药,却无人能解千丝引的毒性,只能勉强给他吊着精神,不叫他心神崩溃。
可毒性久久不退,裴珩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起先还能起身批奏折,暴雨过后,就卧病在床,一日难得说上只言片语,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红盖头,低声呢喃。
“都是朕的报应。”
伺候的宫人无人敢应,无人敢听。
皇帝病体渐重,朝野上下都慌乱不安,京中甚至传出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当今皇上也如先帝那般患上了头痛病,性情大变,无心理政,皇帝不置后宫,膝下连个儿女都没有,若哪日龙驭殡天,只恐天下要乱。
传言还没闹大到裴珩耳中,就有一人先来了太极殿求见。
进宝躬身进来,小心翼翼:“皇上,大理寺卿梁大人在外求见。”
梁穆泽,梁修和梁璋的父亲,两朝元老,也是裴珩颇为看重的重臣之一。
裴珩眼皮颤了颤,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愧疚,沉默良久才道:“宣。”
梁穆泽走了进来,步伐沉稳,一身官袍整肃,年过五十,须发仍旧乌黑,眼神苍劲有力,行至榻前,并未多看皇帝病容,只依礼参拜,声音沉如松石。
“老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免礼。”裴珩声音虚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梁卿有何事?”
自己做的荒唐事,梁穆泽几乎都知晓,他对梁家一干忠臣有重用之意,为着夺走月栀,将梁璋远调又伪造失踪的流言,终究对梁家不利。
梁穆泽静立,“老臣听闻皇上龙体欠安,特来探望……恕臣直言,皇上之疾是起于五脏内腑,非金石之药可医,心结不解,岂能好转。”
裴珩闭上眼,唇角扯出一抹苦笑,“这是朕该受的报应,何人能解?”
“皇上。”梁穆泽跪到龙床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智慧,“您还年轻,不过弱冠之年,已掌天下权柄,可世间事,岂能尽如人意?尤其是儿女私情,两心相知,最是强求不得,越是执着,越是如握沙于掌,徒劳无功。”
这些日子,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此事,梁穆泽大胆开口,年轻的帝王就像被扒开伤口的猛兽,猛的睁大眼,眼底布满血丝。
“朕何曾强求,朕只是不能没有她!像你这般亲缘美满,一世顺遂的人怎会懂朕对她的心意?”
“可您已经失去她了。”梁穆泽语调平静,作为局外人,残酷的点破了少年人执拗的痴狂,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私。
“臣知道皇上心有执念,当初先帝和新皇后对您的确疏于照顾,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您如今是天子,肩负天下,大周国境内的一切都是您的,难道您要因为公主的离去而放弃这一切吗?”
“难道公主想看到您现在这样?”
“您已赐了小儿与公主和离,臣本不该多言,但臣不得不说,公主不喜您的掌控与欺骗,离开是她的选择,而您是一国之君,万民安乐、河清海晏才是您的首要职责。”
“若因一己情愫沉湎伤痛,损及龙体,荒废朝政,岂不是本末倒置?您留不住公主,也要辜负大周的百姓吗?”
字字句句,敲在皇帝的心上。
梁穆泽看着他神色挣扎,并未住口,毕竟此事知晓内情的人不多,他不来劝,还有谁能劝,总不能眼看着皇帝萎靡不振,朝局生乱。
“臣说不知轻重的话,皇上真念着公主,就该放她自由。若情深难舍,不如将这情意寄予山河,做一盛世明君,开创太平,让公主在大周的国土之上,无论身在何方,皆能安居乐业,自在无忧,便是您能给她最好的归宿。”
让她……自由地活在他的江山里?
“是啊,她只想要一份安稳,是朕昏了头,偏要给她朕觉得好的东西……”
无论是金银、公主的尊位,还是他所谓的真心,于她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废物。
“放她自由……她想要自由……”
裴珩喃喃自语,晦暗的眼底透进一点微光。
心头剧烈的绞痛渐渐平息,转为一种深沉的钝痛,他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的吐了出来,又自嘲似的笑了两声。
他依旧虚弱,但那灭顶的绝望和自毁的冲动却慢慢褪去了,只是呆呆的望着帐顶,沉默许久,久到身边人都以为他再度昏睡过去。
终于,他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一直静候的梁穆泽,疲惫的声音多了一丝清明:“多谢爱卿开解,朕明白了。”
枝头的鲜花,就让它开在那里。
花间的蝴蝶,任它随风起舞。
叶绿枯黄,花开花落,皆有其自己的规律,人心更是如此,岂能为他一个人的执念扭转。
在一声声舒展的叹息中,裴珩久违的回想起很多年前,还未懂男女之情的他,并不明白自己对月栀的感情,只觉:她笑了,天地才明亮,她自在,世间才开阔。
那时没有这般纠葛的孽缘,两人未彼此着想,无论是身还是心都靠的那样近。
真心爱一个人,未必要攥在手心。
许多天后,他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浮动的云影,忽然觉得,天大地大,何必非要将她困在身边。
他真心爱月栀,便给她想要的自由和安稳,至于他,曾偷得那半年属于自己的夫妻恩爱,甜蜜欢喜,已经足够了。
风吹云散,各得自在。
这样,也好。
又过几日,久未临朝的皇帝重现议政殿,身形清减许多,眉宇间却恢复了往日的威仪。
不久后,一道哀诏自宫中传出,昭告天下:宁安公主,因病薨逝。
公主府内停灵举哀,素缟漫天。
自此之后,帝王再未提起那位曾经备受恩宠的宁安公主,也未接纳任何选秀和地方王侯敬献的美人。
在无人得见的深宫内,裴珩守在寂静的景和斋中,望着月栀最后送他的“赠礼”,拭去无声的泪水,沉默了一夜又一夜。
他假装不再想她,期盼此刻的放手能换得她一世安宁。
独自困守暗室,将愧疚不甘深埋心底,让自己的江山成为她可以安然藏身的、最温柔的夜色。
京城的暑气在连绵的秋雨中悄然逝去,宫墙内绿叶染黄,寒意渐浓。
*
四个月后,腊月将至。
茂密山野在北来的寒气中褪色,江东一处村落中,河面上升起的薄雾终日不散。
刚过午后,天色变得阴沉,河上结起了薄冰,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远处山峦和近处田野都蒙上了一层素白,村中田舍内飘出袅袅炊烟。
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里,身着布衣的男人在灶房里忙活,一个灶上烧着热水,另一个灶上熬着药,穿过院子进堂屋去瞧,听门帘闪动的里间传出妇人难以忍耐的痛呼声,他急的踱步。
婳春端着一盆热水从里间出来,见他慌张的搓手,忙催,“苏大哥,给娘子煮的药可好了?她出了好些血,得喝药止一止啊。”
“药已经好了,要等孩子落地才能喝,我这就端过来先凉着。”苏景昀匆匆出去,紧张又焦急。
堂屋里间内烧着两盆炭火,将屋子烧得暖烘烘的,里外三个接生婆在帮着接生。
月栀躺在床上,身下垫着干净的旧棉褥,身上盖着稍薄一点的被子,一只手被接生婆攥住使劲儿,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
一阵紧过一阵的宫缩带来难以言喻的剧痛,她死死攥着接生婆的手,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呻吟。
“娘子使劲儿,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下头的接生婆双手托住了孩子,另一个接生婆拿起用热水烫过的剪子,随时准备。
月栀感觉自己快要痛死了,眼前一片黑,只能听着接生婆的话,一次次用力,忍着近乎撕裂的疼痛,身体都在打颤。
苏景昀把药端进了堂屋,隔着门帘听里面的动静,眉头紧锁,不时问一问出来换水的接生婆,月栀情况如何。
婳春端了热水进去,拧了温热的棉布给月栀擦汗,瞧她疼的脸上失了血色,下身一片血红,心中慌乱,却强作镇定,安慰她。
“娘子再加把劲儿,就快好了。”
“娘子胎养的好,一定不会有事的。”
屋里一团忙乱,从下午到傍晚,雪渐渐下得大了,窗外一片寂静的白。
终于,天边染上暮色时,一声几乎用尽全力的嘶哑呼喊落定,婴儿嘹亮的啼哭划破了小屋内的紧张气氛。
还不等众人缓口气,接生婆又惊又喜地叫起来:“还有一个!娘子再使使劲,是双生子!”
又是一阵艰难的挣扎……
第二声响亮的啼哭响起,天已经黑透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娘子,您生了一对龙凤胎。”
婳春喜极而泣,手忙脚乱地和接生婆们一起清理两个浑身通红、皱巴巴的小家伙。
苏景昀在门外也听到了动静,抹了抹额头的汗,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边接生婆收拾好月栀身上的狼狈,给她盖好被子,把放在外间炭火边温着的止血药端了过来,给她喂下。
月栀已经完全脱力,身子都支不起来,只能听着耳边的小心叮嘱,小口小口的抿下汤药,因为失血而发凉的身子渐渐暖起来。
“我在这村里接生十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接生到龙凤胎。”
“娘子真有福,一家子人都疼你呢。”
“娘子如今儿女双全,福气圆满!日后必定是家宅兴旺!””
苏景昀踌躇在外头不好意思进,见接生婆端了空药碗出来,说里头都收拾好了,才迫不及待的进门。
就见两个孩子被柔软的棉布包好,裹进早已准备的襁褓中,放在了精疲力尽的月栀的臂弯中。
她喘着气,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两个柔软的小脸蛋。
孩子似乎感应到母亲的触摸,发出细微的哼唧声,听到声音,她嘴角微微一笑,又摸向另一边,比起安静的哥哥,小女娃正不安分地动着小胳膊。
月栀的手摸过去,女儿就攥住了她的手指,一小只也老实下来。
感受到那点小小的柔软,巨大的幸福感淹没了她所有的痛苦和疲惫,泪水从眼眶滑落,混合着汗水从脸颊落下,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柔的笑。
眼见此景,苏景昀也很想哭。
他和月栀一样没有家人依靠,一起逃离那森严可怖的皇宫,获得了自由,一家三口过着安静的生活,如今又多了两个小家伙。
“苏大哥,别愣在那儿呀,过来帮我给姐姐擦擦汗。”
婳春的呼唤让他从感慨中回神,忙去接了热棉布,到月栀身边。
婳春在身上胡乱抹了抹手上的水渍,从衣裳里摸出碎银子来,拿给三个接生婆。
接生婆一瞧,竟是每人一两银子!
“这太多了,我寻常去别人家接生,就拿一二十个铜钱,再给点粮食什么的就够了,哪用得着这么多。”
“对对,用不着这么多钱,姑娘别破费,你家还有一双龙凤胎要养呢。”
婳春止住三人的推拒,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月栀,得她眼神示意,道,“这是娘子的意思,今日辛苦你们忙了一整天,帮我家娘子成功生下龙凤胎,一点银子,给婶子大娘们添添福气。”
三个接生婆也觉得这是喜气,开开心心接了银子,陆续离去。
婳春送人出门,回来关紧房门,将飘雪的严寒挡在屋外,搓了搓手,走进里间。
欢喜又好奇的问:“一下生两个,是累人也是不可多得的福气,娘子可想好了两个孩子的名字?”
月栀躺在床上,歪过头轻轻用脸颊贴了贴两个孩子的襁褓,声音虚弱又温柔。
“哥哥叫晏清,妹妹叫云喜……只盼他们能如水如云,清澈自在,一生平安顺遂,再无纷扰……”
婳春坐回到床边,守着母子三人,与坐在床头的苏景昀对视一眼,轻松一笑。
窗外,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屋内,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两个孩子身上,小小的人是那么柔软金贵,像寒冬里隐藏在大雪下的嫩芽,蕴含着无限生机。
*
冬去春来,夏雨秋霜。
转眼又是一年入冬。
沉寂已久的京城官场被一则消息乍起惊雷——梁家二公子回京了!
自去年开春不久“驸马失踪”一事后,梁璋销声匿迹整整一年零八个月,直到今年入冬十月份才再次露面。
人人都以为他已经被贼人所害,没想到他不仅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立下大功。
在他失踪的一年半的多时间里,是被皇上派去密查盐道,如今差事办得漂亮,以巡盐御史的官职回京,不但肃清了盐道,还给国库追回了大笔亏空。
众人向梁府内道喜,谈及宁安公主不幸病逝之事,作为家主的梁穆泽借此机会主动提及。
“皇上早已在公主病逝之前,就已经御赐我家二郎与公主和离,如今公主的尸身葬在皇陵,我梁家不敢高攀,唯有敬意,还请各位来宾,不要提及公主病故之事,以示对皇家的敬重。”
有他言明,宾客自不敢再说,只在心中惋惜一对有情人阴差阳错,以至阴阳两隔,实在可惜。
虽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赐二人和离,但圣意难测,谁也不敢多嘴,只是看向梁璋的目光里,不免多了几分同情。
梁璋回京后的第二天,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
他风尘仆仆,面容比离京时清瘦许多,肤色黑了些,眼神却更加沉静锐利,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沉稳气度。
往日的如竹君子,如今已如松柏,不惧寒风敲打,自有一番坚韧。
他恭敬地下跪行礼,“微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珩坐在书案后,神情亦有深意。
“爱卿平身。”声音不露情绪,“此次巡盐你做得很好,为朕分忧,为国除弊,一年半未归家,辛苦你了。”
“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二人一个扫平朝野,已是无所忌惮,掌大权定天下的威武帝王;一个是心有沉淀的清廉能臣,知忠君爱国,更知百姓疾苦。
彼此不必说废话,裴珩直言,“你立下大功,朕当赏,六部三省之中随你挑选,朕许你一个三品官职,日后前程,自有造化。”
这是极高的许诺,几乎是直接将他推向了权力核心的边缘,只需再进一步,便是心腹重臣,可进内阁。
裴珩沉默片刻,并未即刻应答。
回京后,他听闻了公主府的惨事,一场大火后,宁安公主救治不成,病逝,那个温婉柔善、眼盲心慈的女子,竟去得如此仓促。
令他疑心的是,公主曾进宫养胎数月,从宫中回公主府住了没两天,府里便起了火……他知道皇帝与公主不/伦的关系,皇家秘辛深似海,他不敢多想,更不能问。
悲伤和疑惑只能压在心底,化作一片沉重的暗伤。
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从江东到江南,看透了地方官场积弊,深知皇帝能稳住京城,靠兵力镇压四方,可皇帝的手伸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留在京中是为皇帝的内阁锦上添花,也绕不开众人对他和公主短暂姻缘的议论。
梁璋深吸一口气,额头磕地。
“皇上隆恩,微臣感激不尽。然臣才疏学浅,恐难当六部三省重任。此番在外,见地方民生多艰,臣愿为皇上牧守一方,安抚百姓,以报皇上知遇之恩。”
裴珩微微挑眉,这选择有些意外:“那你想去何处?”
“臣巡盐时曾途经青州,青州地广人稀,临近离州,颇有潜力。臣愿请旨前往任职,必竭尽全力,为皇上经营好青州,使其成为朝廷的坚实屏障。”
一番话倒与裴珩的心思不谋而合,京城上下他已整顿肃清,下一步便要修理地方的王侯,首当其冲是他的六叔。
六王爷所在的离州甚是富庶,笼络了数不清的豪绅,压的临近州府穷困至今。
梁璋有心去青州作为一番,不止能发展民生,更能为他留意离州的动向,牵制六王爷。
他不想再论梁璋是否还在意与月栀之间的姻缘,只做帝王的判断,准了他的请奏。
“朕任命你为青州知府,望你莫负朕之重望。”
“谢主隆恩!臣定当竭尽全力!”
二人默契的谁都未提及已经“病故”的月栀,只尽君臣的本分。
凄凉冬夜,孤枕难眠时,心里想的却是同一个人。
梁璋快接到了吏部下达的任命书,在家中小住两月,看哥嫂和小侄儿一家三口和美,心中有所羡慕,难免酸涩。
年前一夜,父亲将他叫去促膝长谈,话里话外,无非是劝他想开些。
“皇上往日年轻冲动些,经过这些事,人已经成熟了很多,如今予你实权官职,显然是有重用之意。”
“青州虽远,却是实打实的一方大员,正好施展抱负,咱家承蒙皇恩,才有如今的富贵荣耀,届时你身在地方,不要忘记皇恩浩荡,身为臣子,忠心方得长久。”
“你娘盼着你归京,想给你说个好人家的姑娘,可惜你不能在京久留,姻缘之事就顺随天意吧,爹不盼你忘却往日情意,只希望你想开些。”
梁璋老实听着,重重点头。
今年腊月,梁家人口齐全,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年。
年后,梁璋收拾好行李,带着家仆和随行的属官,启程前往青州。
方出城门,身后传来马蹄的嗒嗒声。
回头望去,是四公主裴瑶。
过去巡盐路上,她奉皇命带侍卫沿途护卫,出力不少。如今差事已了,还未出正月,她不在公主府,却来了这儿。
“月栀去了,皇上整日繁忙政务,旁人又不爱理会一个寡妇,待在京城实在无趣。犹记青州山水不错,我想去散散心,说不定还能帮梁大人挡挡煞气。”
说去游山玩水,身后的贴身侍卫却已经出卖了她,梁璋无奈一笑。
裴瑶咳咳解释:“他们是皇上非要塞给我的,说是跟在我身边做事做惯了,就送给我做护卫,多些历练,他一番好意,我怎好拒绝。”
“这一路,就劳烦裴大人了。”梁璋微笑应下,二人二骑并肩,同向东南而行。
轻装简行,快马加鞭,半个月后,行至邳州边境。
“大人,沿着这条官道再往前走个两天就进青州了。”
时值正月中旬,天气依旧寒冷。
一行人急着赶路,本想进入青州后再好好休息,没想到这日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野,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风也渐大,前路变得模糊难辨。
探路的侍卫来报:“两位大人,今头的路怕是不好走,那山脚下有个村子,不如去暂避片刻,等雪小些再赶路?”
梁璋与裴瑶对视一眼,点头同意。
一行人不欲惊扰村中人,挑了一座距离村口较近的小院,土墙灰瓦,炊烟袅袅,在风雪里显得格外温暖。
侍卫上前叩门,“家中可有人?我等是路过的行人,偶遇暴雪难以行路,可否容我等进院暂避风雪?”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男子探出身来,虽然下着大雪看不清对方的脸,但看他们一行人衣着不凡,又有侍卫跟随,心知是贵人,虽有迟疑,还是客气地将他们请进了院子。
梁璋和裴瑶下马,走进小院,在男人的引路下进入并不宽敞的堂屋。
屋里烧着炭盆,盆里还烧着今年新收的红薯,空气里飘着香甜的气味,暖融融的,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您先请坐,我去拿壶热水来。”男人闪身出去,穿过被属官侍卫挤满的门廊,去了灶房。
裴瑶搓着手和脸,看屋里打扫的干净,欣赏道:“这家人真会过日子,处处都收拾的整齐,还能烧这么热的炭盆烤红薯吃。”
梁璋微笑,“你我此行,不就是为了大周千家万户都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吗。”
二人闲聊,里间的门帘被缓缓掀开。
一个布衣荆钗,白布条蒙着眼的妇人,怀里竖抱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小童,摸着墙面走出来,轻声说着:“敢问二位,是去地方上任的官吏吗?”
她的声音温柔,却如同晴天霹雳,猛地炸在二人的耳边。
抬眼过去看见她的面容,两人瞬间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个女子。
那轮廓、声音、姿态……分明是!
裴瑶看看月栀,又看向梁璋,想从他眼神中看出什么藏有内情的答案,却见这人僵在原地,一双眼睛像长在了月栀身上,便是她去扯他袖子,他都毫无察觉。
梁璋咬住下唇,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本该逝去、早已断了缘分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汹涌的情感在胸腔里无声地翻腾、撞击,痛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