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尾声 她所过之处,无不为人间……
在冥想境中, 当叶鸢望见黑龙高高腾起,将紊乱的灵气流导回灵脉时, 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而黑龙在做完这些以后,并没有立刻转身回到荒江。
他从天际遥遥飞来,那庞然的龙躯仿佛刚刚才掠过视野中蒙着云雾的山尖,不过转眼间,叶鸢就已能够渐渐看清黑龙美丽的角与鳞片。大概只经历了数秒,黑龙就已飞到了她面前,那双金色龙目注视着她,然后垂下了龙首。
叶鸢伸手触摸他,才发觉自己又变回了还在东明山时的容貌, 黑龙此时见她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催促似地碰了碰她, 纵然他的动作很轻, 叶鸢还是被这条大龙撞得差点一个趔趄, 不过她猜到了他的意思。
“你是要我……坐到龙背上吗?”
黑龙点了点头, 索性向前一推, 将她掀到自己身上。
叶鸢本来就有很灵巧的身手, 她只惊讶了一瞬, 就在宽阔的龙背上顺势打了个滚, 翻坐起来,扶住龙角。
黑龙载着她向水面冲去, 他们一起坠入水中。
水花高高溅起, 叶鸢下意识闭住了双眼, 黑龙用尾巴拂去涌到叶鸢身上的浮浪,卷着她冒出了水面。
叶鸢再睁开眼,发现身边阳光和煦, 微波粼粼,水面映照着晴空,清晰地映出一片湛蓝的无边无际,但这里并不是荒江——荒江虽然广阔,但总能隐隐望见江岸起伏的山峦,而这片水域就像天空一样不见尽头。
“这是哪里?”
叶鸢直起身来,用手搭成小凉亭环顾着周围的景象。
黑龙发出长啸,又扎进水中,叶鸢惊叫一声,俯下身来,但预想中浪头扇脸的情形并未发生,叶鸢睁开眼,发现一层薄薄的气泡膜罩住了她,为她隔离开了波浪。
黑龙不断下潜,一簇簇颜色绚丽的鱼群被吸引而来,围绕在龙鳍边,也游过叶鸢身侧,有几只好奇地啄着叶鸢的发尾,但她伸出手去触碰时,却调皮地绕着她的手指躲开。
他们越潜越深,叶鸢看见了礁石缝隙中有妖女藻,蜃贝藏在蜷曲长发般的海藻中,时不时吐出蜃泡。
《五洲神异录》记载有妖女藻与蜃贝一节,二者相伴而生,蜃贝制造幻觉,妖女藻绞杀猎物,分工捕食,若一同用作幻法材料则有奇效。
此节属大荒海一章,天灵地宝条目下。
“这里是大荒海。”叶鸢恍然大悟,“也对,不是大荒海,哪里容得下这么大的龙呢。”
这时,他们潜进了大荒海深处,抬头已看不见海面,但这里并不黑暗,礁石上的萤珠珊瑚,水中游过的灯台鱼和月光水母柔柔地映亮这片水域,黑龙也游得平缓起来,叶鸢侧坐在龙背上,略带惊叹地望着身边的奇异景象。
“我小时候特别想要一条龙。”叶鸢对黑龙说,“我原本的家乡是没有龙的,但是龙多好啊。”
她比划了起来。
“又大,又漂亮,闪闪发光……对,就如你这般!”
黑龙甩了一下尾巴,鳞片如尖晶石般闪耀。
“我总觉得山上那么大,说不定在哪一处雪窟里就藏着一条龙,而我小师兄更异想天开,他打算带我去大荒海捉一条……不过我们还没走出山门,就被师尊抓了回来,丢去禁闭思过。”
叶鸢笑起来,轻轻抚摸龙角。
“如果我那时真的到了大荒海,会不会在这里先一步找到你呢?”
她想象着那种情形。
“你那时就已是即将飞升的千年应龙,我一定是打不过你的,但我可以给你带上很多火候很好的烤小鱼,日日在海边等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愿意见我一面……”
黑龙盘起身躯,将尾巴覆在女子身上,安静而依恋地在她身前卧下来,澄澈的金目映出她的身影。
“……然后,我就告诉你,我很会烤小鱼,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呀?”
黑龙抬起头来,长声吟啸,一时间礁岩动摇,水波震荡,什么灯台鱼和月光水母,通通跑得一干二净,连没长腿的荧珠珊瑚都缩回了礁石缝隙里,仿佛有人忽然吹灭了蜡烛,一人一龙一下子落入了黑暗之中。
“太好了,原来你也是愿意的。”
但叶鸢却丝毫不觉得可怕,她踮起脚,紧紧搂住黑龙的脖子,闭上了眼睛。
“我一面想,要是我们早点遇到就好了,这样你我或许都不会死去,天下也不必经此浩劫……但我也想着,我们后来遇见也不晚。”
耳边是大荒海仿佛源自深渊的渺远潮声,叶鸢与那个和她一样殒身于浩劫的神魂相依,那缕受魔气撕缠而狂躁不安的龙魂终于在她的安抚下真正平静了下来。
黑龙庞大的身躯开始消解,叶鸢的身形姿容也在渐渐变化。
她先变成了火鸟,然后是黑猫,而在海潮褪尽之时,叶鸢完全化作了这一世的少女模样。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踏在东明山的雪地上,而面前的龙已成为了与她额头相抵的少年。
云不期睁开眼,深色的双眸映出面前的少女。
“你看,纵然我们各有际遇,连形貌都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她的浅笑一如他们在南昼初见时。
“最终,我们还是会在这里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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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脱离了冥想境。
发现两人重新有了动静的陆松之绷紧的精神猛地放松下来。
叶鸢揉着鼻子从云不期胸前抬起脸来时,看到的就是陆松之又气又急又劫后余生的脸。
“你们真是……真是不让人省心!”陆松之骂骂咧咧地收起护法阵盘,“没把我吓出个好歹!”
叶鸢瓮声瓮气地说道:“快别数落了,先看看小道长的情况才是要紧。”
也许是真的受了惊吓,也许是终于放下偶像包袱,陆松之格外像一个絮絮叨叨老母鸡:“这话怎么说的,我自己家的崽儿我自己还能不疼……咦!”
他惊叫起来。
“魔血竟已平复了!”
云不期其实早已醒来,此刻刚刚将灵气流转过一轮大周天。确定自己再没有异常后,他也睁开了眼睛。
“确实如此。”他先对陆松之颔首,“有劳了。”
然后,少年将视线转向叶鸢。
“怎么了?”叶鸢问他,“我有什么不妥吗,小道长?”
他却并不回答,过了一会,才开口道。
“你还叫我小道长么?”
叶鸢微微顿住,与他对视。
与起初在南昼城遇见时相比,他们之间已有了共患难的交情,更何况两人还有前尘渊源,似乎确实应当换一个亲昵些的称呼……可如果今后真的要重新拜入无霄的话,这辈分该怎么算呢?
正当她暗自纠结起来的时候,陆松之幽幽地打断了他们之间旁若无人的气氛:“两位道友,莫忘了我还在这里。”
但他这次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摇头晃脑地念叨着什么“儿大不由门”、什么“天要下雨小师叔要嫁人”自顾自走出舱去,叶鸢觉得很有意思,于是掀开半面帘,笑问他:“陆道长这次怎么不生气了。”
“我丢下了你,没有脸对你生气。”陆松之长吁短叹,“这小师叔便赔给你罢。”
“那时情况紧急,我并未怪你,再说,这不是并没能丢下我么?”
“你如此宽宏大量,我却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今后你若是有忙要我帮,哪怕刀山火海,我是断然不能拒绝的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来了兴致。
“不过到了东明山后,我可以带你在山脚玩儿,整个无霄都没有人比我更知道哪里的酒好喝,哪里的评书好听——哎,你听过木叶外史和海寇传吗,这可是我们那百年老字号茶馆的评书祖师爷传下来的好本子,别处哪里都听不到!”
他如数家珍,越说眼睛越亮。
“说到这位祖师爷,真是妙笔生花,号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鹤山先生……怎么了,叶鸢,你不爱听评书吗,怎么皱起了脸?”
“……倒也不是,不过忽然乏了,我们下次再说。”
叶鸢露出了被当众朗诵中二日记一样的痛苦表情,飞快放下了帘子。
她转过身,云不期正在沉静地望着她。
“小……”
叶鸢想了想要如何称呼他。
云道长?小云道长?小云师叔?小云师伯?小云同志?
在她脑子里的选项越来越奇怪时,对方却说话了。
“我方才梦见你。”
叶鸢想起自己在冥想境里透的底,生怕他也提起“鹤山先生”之类的黑历史,不禁略略提起一颗心:“你梦见什么了?”
云不期望着她,眼中微光闪动,但他最后只是说:“梦见你拜入无霄,我们正要去丹铅阁。”
“只是这些吗?”
云不期微微点头:“只是这些。”
“我听说遭逢大难后,所做的第一个梦往往是祥瑞之兆。”
叶鸢真心笑起来。
“想必这些都是将要实现的了。”
她往外望去,南昼早已消失在身后,下方是辽阔的荒江,而远处已经隐隐能看见群山。
无论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
她所过之处,无不为人间。
第22章 小师兄 你们成婚前的那天夜里,我本要……
这是季莼走后的第三日。
“这些小姑娘就是没吃过苦头。”海棠淡淡蹙眉, 宛如烟笼黛山般美丽哀愁,“叶鸢一个就算了, 怎么季莼也走了,这样我们得让谁来给我们操劳身后事?”
“小丫头就是靠不住,”丹桂轻叹一声,“到头来,还是得靠我们自己多活几年。”
“既然有我们这样愿意蹉跎于此的人,自然也有想要离开的人。”
这时文心兰走进了阁中。
“今日午时就要关闭城门了,你们阁中情形如何?”
“想走的女子皆已离开,走前也都立过誓。”海棠惋惜道,“想来此去是再也不会相见的了。”
“这也未必, 只是我们当下还是避世自保要紧,等到我们探求出立足之道, 早晚会有再开启城门的一天。”
说到这里, 文心兰提起了另一件事。
“再过几日, 我们打算把鹿阁都推倒, 将城心最好的水系用来蕴养灵植, 烦请两位届时带着九阁姐妹迁去城郊的屋子里, 去得早说不定还能挑着好位置。”
“那里的院子不是只有三五幢、六七进吗, 怎么住得下我们十二阁的人?”丹桂与海棠对视一眼, 一起惊叫起来,“难不成各阁要混住在一起?!”
文心兰点了点头。
“那我绝不要和你们十一阁的一起住, 我与十一阁的女子合不来。”丹桂挥了挥手, “你放心吧, 到时我们一定早早去抢最好的屋子!”
“这座城很快就不再是南昼,也不会有鹿阁,何必分什么彼此呢。”文心兰轻笑出声, “如果你们愿意,也不用再以花为名,就叫你们原本的名字好了。”
“这么一说……”丹桂笑着看海棠,“我们这样相熟,却都不知道彼此真正的姓名。”
“倒也不是有什么忌讳,只是南昼女子的过往各有各的凄苦,再提往日也不过是徒增伤心,说得多了还讨人嫌呢。”海棠说,“既然我们相识时就已经是海棠与丹桂,从此就只做海棠与丹桂吧。”
文心兰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有个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道。
“文姐姐,有人闯进了城中!”
“不要急,慢慢说。”文心兰站了起来,神情凝肃,“是什么样的人闯进来了,在城中做了什么,往哪儿去了?”
“是一个仙人模样的男…男修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着急,小姑娘的脸涨的通红,“正在茶堂里与兰阁主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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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莹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提起羊脂玉杯,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葛仲兰望着那只美轮美奂的羊脂玉杯,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只价值连城的杯子,被你的手一衬,竟连路边的一块破石头都不如了。”
那双手的确美丽至极,却并非纤纤之美,纵然它们此时淡然优雅,却丝毫不让人怀疑这双手会握不住武器,至多不过是担心血会破坏它的美态罢了。
“实话告诉道友,我一点也不想与你在这里喝酒。与你共处一室,本阁主都要被夺尽了风头。”葛仲兰说,“你究竟是谁,又有何居心,不如我们开诚布公罢。”
“兰阁主不是知道我是谁么?”
那修士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正为他斟酒的女子被摄魂夺魄般心中一震,失手滑脱了酒壶。
就在酒壶将要砸落在地时,他轻轻拂袖,那只银壶浮起,酒注偏转,稳稳地落入杯中。
他以簪绾发,青丝如瀑,在素衣外拢了火氅,做桑洲修士打扮。端坐敛容时,便如仙人般风仪高雅,爽朗清举,令人见之慕之,却只能仰观玉山。
但当他笑起来……
阅尽千帆的兰阁主客观评价。
天下竟有如此妖孽。
“是,虽然你极少露面,但我确实知道你是谁。”
挥退随侍的女子后,茶堂中只剩下他们两人,葛仲兰索性不再掩饰。
“只是我仍不知小小的南昼城怎么引来了你这尊大佛。”
“这得从几日前说起。”他缓声道,“那日,我偶然在荒江中拾得一捧灰。”
他所说的话奇怪极了,灰落入水中自然就要飘散,怎么会有人能在江水中掬起灰呢?
但他的确从怀中取出了什么。那修士张开手,细碎的灰烬从他指缝中流出,洒落在茶桌上,泛起微光,渐渐拼合起来,化作一纸契约。
契约上落有红色的指印。
“所以,我此行来南昼,是为了寻故人。”
葛仲兰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叶鸢与他立的那份契约书,脸上却不动声色,故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据我所知,南昼城里称得上是阁下故人的,只有城主玄漪仙子。”
他摇了摇扇子。
“可是如今城中情景你也看见了——来访者被尽数谢绝城外,南昼已遣散了教养嬷嬷,连白鹿女也各自奔逃,至于城主玄漪仙子,从花宴节后就不知所踪了。”
“不愧是耳目通天的漱玉阁,我的确与玄漪仙子有旧。”那修士说,“她曾是魔境诸门下蚀灵一派的长老,因为窃取卷宗而被我重伤,百年前叛出魔境。”
“也就是说,你是故意留她一命,让她建起南昼城,饲育九婴。”葛仲兰叹道,“真不愧是魔境主,险恶之处,常人难及也。”
“兰阁主说笑了,当时情形并非如此。”被称作“魔境主”的美貌修士只是浅笑道,“玄漪仙子趁我小憩时闯入我的书阁,我以为是蚊虫侵扰,才随手打出一道咒法……等我真正再想起这个人来,都已过去了五十年了。”
话说到这里,他又感慨:“不过最后也是我反受己误,错过了与故人相会的时机。”
“阁下的故人究竟是谁?”葛仲兰调笑道,“难道魔境主也曾为南昼娇娥难度美人关?”
“不,并非如此。”
那杀人如麻恶名昭著的魔境主听了这话,竟赧然地微垂目光,玉像般剔透的面颊浮起淡淡绯红,这点艳色出现在那样一副相貌上,简直是惊心动魄般惑人。
“世间其他姝色,在我眼里与白骨无异,我早已心属小师妹叶鸢……”
“叶鸢?”
葛仲兰只惊讶了一瞬,随即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对,正是阿鸢。”魔境主颔首道,“兰阁主在此处与我周旋,想必也是因为与阿鸢有约——而我本该感谢你帮了阿鸢许多忙……”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叹息道。
“但我实在是个气量狭窄的男子,一想到为阿鸢解困的不是自己,而是兰阁主,就难抑心中嫉恨。”
葛仲兰早就料到他会发难,却没想到这一击会如此难以提防,其猛烈迅疾,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魔境主并非动用了什么高深的法术或宝器,他不过是捏碎了手中的酒杯,将一枚玉片掷了出去。
这片被魔气打磨得陵劲无匹的碎玉,接连击破葛仲兰加之于身的重重防御,他手中的纸扇,腰间的环佩,发间的犀冠……种种宝器几乎在同一瞬碎裂,而玉片已深深刺入了葛仲兰的心口。
“真不愧是魔境主,这竟是一笔赔本买卖……”
葛仲兰艰难地呼吸着,渐渐难以支住身体,却依然大笑起来。
“如此一来,我倒要多向叶鸢讨一笔债。”
他倾倒下去,但留在茶堂内的却不是一具没了气息的修士尸身,而仅仅是一只巴掌大的灵偶。
魔境主并未露出惊异的神色,他拿起面前那只委顿在地的灵偶,从它胸口处拔下了那瓣玉片,又把玉片和零零落落的杯盏堆在一处,覆掌其上。
等他将手收回,那堆碎片又合拢成了一只白璧无瑕的羊脂玉酒盏。
这时,文心兰走进了茶堂。
她身姿绰约,迤然走到灵偶刚刚被毁的位置坐下,虽然行动如弱柳扶风,与魔境主相对时,并不显得怯懦。
文心兰微抬起秀颈,温声说道:“魔境主自称是叶鸢的故人,我却不知道阁下是友是敌?”
“我在莲花池镜的遗影中见过你的棋。”他没有立刻回应文心兰隐晦话中的试探,却先问道,“你的棋路与北辰洲的棋圣颜狄很相似,你本是颜氏女?”
“是的,那正是家父。”文心兰坦然道,“我家本是北辰洲颜氏地支一系,二十年前以党同伐异的罪名被族中夷灭,如今这一系只剩下了我,我也不再以颜为姓。”
“此举善哉,反正姓颜的没有一个好东西。”魔境主笑道,“这样吧,看在阿鸢的份上,我们来下一局棋,如果你胜了我,我就发一回善心。”
文心兰微微一愣,随即点头应允。
魔境主一翻袖,一副木制棋盘出现在两人面前,文心兰执黑,魔境主执白。
那时与文心兰对弈的叶鸢,所执也是白棋。
他将术式铺展开,文心兰不知不觉地陷入幻象,被引出了与叶鸢所下的那局棋的记忆,魔境主置身其中,从文心兰的视角看见坐在棋盘另一侧的叶鸢,恍惚间,与她对弈的人似乎正是自己。
他仔细地用目光描摹她的面容。
小师妹的相貌与过去有了很多不同。
她与那时相比减了几分身量,肤色莹润,不似过去长居雪山时般苍白……她眼角的小痣不见了,但是她微笑时,眼中的明亮灵动从来不曾改变。
“小鸟,这一步下得不好。”他指出了棋盘中的一处,“我早说过当弃不弃是你的弱点,而两方对弈,果断不够,更要杀伐。”
他像过去一样亲昵地喊她,教她下棋,但他并没有得到回应,毕竟坐在面前的不过是叶鸢的一段残影而已。
“我过去总认为你太心软,但到底是我想错了,原来你才是我们之中最铁石心肠的一个……”
“但我仍然想念你,小鸟。”苍舒忽而握紧了棋子,轻声说,“自从你走后,五百年来,这思念还未有过止息的一刻……但我也不禁在想,我们晚一些见面也没有不好。”
——“阿鸢,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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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再难落子,文心兰才惊觉这一局棋与花宴节第二日,她与叶鸢下过的那局几近相同。
之所以说是几近,是因为面前的修士虽然有与叶鸢相似的棋风,棋力却不可同日而语……或者应当说,是叶鸢的棋风与他相似才对。
在这一局棋中,文心兰已全力以赴,却还是落败于白子之下。
“叶鸢说她之前只与一人下过棋,想必,那个人就是魔境主。”
“我姓苍舒,单名一个隐字。我已多年不再提及旧门,以是世人只称呼我为魔境主。”他说,“但我在教她下棋时,还是东明无霄门人,叶鸢的师兄。”
“……原来有这些渊源。”文心兰不禁感慨,随后问道,“我终究是输了这局棋,魔境主打算如何处置我们一城呢?”
苍舒隐思索了片刻:“你们的护城阵盘本来是玄漪仙子从我这里窃走,现在被毁过一次,又被某人缝缝补补起来,依然是不堪大用,以后让人知道这阵盘是从我魔境主手中流出,实在有伤我英名。”
文心兰不解道:“阁下的意思是……?”
“阿鸢还在东明山时,阵盘就学得不好,这些年来也没有半点长进。”苍舒隐笑道,“不如我来给你们做一副更好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运转在南昼阵盘中的灵气骤然激荡起来,它们如同一条河的细小支流,忽然被一股强大洪流碾过,不分彼此地溶混在了一起,奔流进霞水之中,而就在这些驱动阵盘的灵气眼看就要四散而去的时候,这股力量又精巧地将其分开,导引进无比精妙的阵盘刻印。
新的护城结界在南昼上方立起,丰沛的灵气灌注其中,在循环往复中护佑着这一方天地。
“魔境主——”
文心兰失声惊呼,但那修士已不见踪迹。
留在茶室中的,不过一局棋和一只白玉杯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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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你。”
苍舒隐望着棋盘后转生在南昼的少女叶鸢,心中浮现起在东明山上的某一夜,叶鸢在烛火映照下的容颜。
“你们成婚前的那天夜里,我本要去杀了颜思昭,然后卷了你叛门出逃去魔境。”
“但我经过你的窗前,看见你在对镜试妆,于是我就扔了准备好的咒符阵盘,空手赴会,心想这样一来,你为之描眉的郎君总不至于轻易被我杀了吧。”
苍舒隐笑道,眉目一如往昔。
但也唯有眉目一如往昔。
“还是现在这样更好,既然你那时骗了我——那从此刻起,哪怕要杀的人是你,我也不再骗我自己了。”
第23章 鸡崽下山 今天正是小师妹下山历练的黄……
东明山常年飞雪, 仅在伏月与相月之交偶有几日晴空。
这天正是一个七月里的日子,心宿刚刚西坠, 极难得地无风无雪,天空湛蓝而明朗,雪地的表面被阳光烤得微融,印着雪松鼠叶瓣般细长的足迹,几只椋雀落下来,又添上一串爪印。
这种天气不仅适合东明山的小动物出门觅食,也很适合东明山的小师妹下山历练。
叶鸢裹着狐裘,脸被掩在赤橘狐绒中,像一只白白软软的甜团子, 此刻正左挎锁灵囊,右提百宝袋, 背着把长剑, 俨然是一个开学第一天的小学生。
百里淳是越看越可爱, 越看越心疼, 最后只得别过眼去, 握着叶鸢的手细细叮嘱。
“这一路艰苦, 师兄连夜做了许多符咒给你带上, 苍舒背着师尊埋在后山的那些阵盘收在锁灵囊第二格, 反正放在他手里也只是干坏事,不如都让你带去防身。还有四时衣物, 零食果品, 千万冻了要穿, 饿了得吃……”
“我说了多少次不该如此娇惯她。”
眼看大师兄越说越没完,顾琅索性将小师妹一把拉到身前来。
“百里师兄,我, 苍舒师弟,我们都曾下山历练,其中虽有艰险,但最后总是化险为夷……要是有人与你过不去,你就让他看看你手中的剑,要是你实在打不过他……”
顾琅杀气腾腾道。
“那你就给师姐传书,让师姐来与他论道。”
叶鸢:……我看你这是要物理说服啊!
“别担心我。”被过度关心的小学生叶鸢十分感动地表示,“过去师兄师姐历练,都是出山斩妖除魔,而我不过下山去送个信、取件宝器而已,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山外险恶,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轻易应付得来的?”百里淳幽怨的目光飘向了一旁的白胡子老头,“师尊,纵是非要让小师妹历练,又何必去北辰洲这样远的地方呢,我看桑洲就很好……”
“然后你师妹上午出发,下山溜达一圈,茶馆子里嗑二两瓜子,回山还能赶上晚饭是吧。”
无霄门的开山祖师元临真人呵呵一笑。
“为师还没计较你薅了为师的红豆糕给你小师妹填行囊呢。”
“我……这不是怕师妹路上馋嘴了么。”
宛如土拨鼠般掏空了师门上下私藏宝贝的百里淳竟然还敢露出委屈的神色,为防自己被气坏了身子,元临真人连忙把脸转向最小的弟子。
“别听你师兄的,此番遣你去北辰洲,是因为卦象显示你的机缘落于玄武宫,又隐有白虎相。你向北辰出发,一路西行,正合机缘指引。”
元临真人取出一封书信,叶鸢以双手接过,塞进百宝囊,乖巧地说:“徒儿一定替师尊将信送到,再把宝器取回来。”
她又想了想,有点担心地问道:“不过,师尊说那宝器是北辰颜氏一族的至宝,人家当真愿意交给我么?”
“我无霄门人丁不旺,不像人家高门大派有许多弟子可以挥霍,所以既然师尊能遣你去,就没有叫你为难的道理。”元临真人老神在在地说,“此行并非是我门要去求取这件宝器,而是一月前,颜氏卯宫一脉的族长颜飞章给我来信,要将这叫做天衍珠的宝器托付给无霄,因此我才要你携信代取。”
说到这里,元临真人嘱咐道:“信中附有颜氏的密纹,颜飞章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的弟子,所以你可把信收好了,如果你路上把信丢了,没把天衍珠带回来——”
叶鸢悬起了心:“会如何?”
“为师就罚你一百年不准吃点心。”
“竟是如此。”叶鸢肃然道,“徒儿便是舍生忘死也要将信亲手送到颜前辈手里。”
“虽然那颜飞章确实是我旧友,但他早已大半截身子入世,不算我们道门中人,你以世俗之礼待他就行。”
元临真人摸了摸叶鸢的脑袋。
“时候不早了,这就出发吧。”
“可是……”叶鸢犹豫道,望了望四周,“小师兄呢?我还没有与他道别。”
“苍舒还关在剑湖里。”元临真人摆了摆手,“你们俩意欲私自去大荒海捉龙,本该各关上一月禁闭才对,但念在你要下山历练,你那一个月禁闭就让苍舒替你蹲了吧。”
小师兄,都是我不仗义,带累你受苦了。
这样默默忏悔过后,叶鸢拜别了师尊与师兄师姐,独自踏上了历练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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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天气确实好,叶鸢没有忙着御剑,而是顺着蜿蜒的雪径下山,一路上景色宜人,鸟鸣啾啾,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不过,渐渐地,叶鸢发现好像有什么在跟着自己。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松林后蹿出一个火红的影子,正紧随着她的足迹奔来。
叶鸢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极漂亮的赤狐。
那只赤狐一路跑到叶鸢面前不远处,然后放慢了脚步,迈着贵妃般优雅矜持的步子走到她身边来,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叶鸢更直观地看清楚了这赤狐的美貌——它毛皮似火,柔顺光亮,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宝石般晶莹剔透,更不用说还有条毛蓬蓬的大绒尾巴,实在是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狐中西施。
狐中西施骄矜地摇晃着魅惑众生的大毛尾巴走近她,抬起上半身,似乎想将两只前爪搭在叶鸢膝上。
如果是一般人,恐怕此时早已色令智昏,恨不得抱起这只赤狐一亲芳泽,但叶鸢并非常人,她是个要下山历练的小师妹,虽然这趟历练甚至连山都还没下完,她仍然将师兄师姐的嘱托牢牢记在心头,始终没有放下警惕。
在赤狐表现出对她的亲昵时,叶鸢瞬间做出了决断。
“我身上这件狐裘就是小师兄在山里给我打的,像你这样漂亮的狐狸看见我身上的狐裘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靠近我呢!”叶鸢转身就跑,“其中必定有诈!”
赤狐:“……”
叶鸢一溜烟小跑下山,中间不敢多做停顿,不知过了多久,她遥遥望见了雪道尽头的一棵千年巨松,只要过了那棵雪松,就是山下的世界了——
她忽然在那片苍翠下瞄见了一点醒目的火红,再仔细一看,果然是那只赤狐!
叶鸢不由得大惊,一时没有注意脚下,不小心被一片湿滑的积雪滑倒。她本来穿得就多,倒是没有被摔疼,奇怪的是,明明刚才看那棵雪松还在远处,叶鸢一跌倒,再抬起头来,自己就已经在雪松亭亭如盖的树荫下了。
这伎俩终于让叶鸢产生了熟悉的感觉,因为在她认识的寥寥几个人里,恰巧就有一个最擅长这奇门遁甲之术。
这时,赤狐也走到了她面前,叶鸢盯着那双琥珀眼睛看了一会,压低声音试探道:“……小师兄?”
赤狐蹲坐下来,甩了甩尾巴:咪呜。
“你怎么——”
叶鸢急忙收住这一口大气,抄起赤狐就跑,直到估摸着应该已经出了师尊那块莲花池镜的映照范围,叶鸢才松了手,而那漂亮狐狸也从她怀中跳出来,一落地就化作了一位貌美绝伦的小师兄。
“小师兄!你你你……”
“你是不是要问我怎么从剑湖跑出来了?”苍舒隐无辜道,“剑湖禁制什么时候拦得住我。”
“可……”
“你是不是要问师尊会不会惩罚我?那自然是会的。”苍舒隐又叹息道,“可难道我犯下那许多事之前,就不知道师尊会罚我吗?”
“倒也是。”叶鸢略作沉思,接受了这个设定,“那么,这次小师兄逃出来又是想犯什么事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北辰洲。”
他笑着走上前来,握住叶鸢的手。
“可是小师兄不是十年前就通过历练了么?”
叶鸢懵懵懂懂地被他牵着走,隐约察觉有点不对。
“师尊是不是告诉你他卜了一卦,算出你的机缘落在西北向?”他带着叶鸢径直走向山脚的小镇,“我也卜了一卦,我的大难恰好也应在西北向。”
“那你岂不是更不该去了吗?”
“难道我不去,这大难就不会来找我了吗?”苍舒隐说,“更何况,我们本就约好要去大荒海的,既然没去成,那就一起去北辰洲吧。”
叶鸢代入收拾了半月行囊兴冲冲要出门旅游却被师尊一剑挑回剑湖关禁闭的小师兄思考了一下,竟然觉得这话也有道理,干脆点了点头:“那也行。”
“我就知道师妹明事理。”苍舒隐笑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先去镇子里准备些足够我们两个人用的补给……”
“等等,小师兄,可以是可以,但我得与你约法三章。”
叶鸢反手拽住小师兄,与他一条一条分说起来。
“第一,毕竟是我的历练,你不可干涉太多。”
“放心,我心中有度。”
叶鸢神情认真地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和人动手之前,须得问问我的意见。”
“想必这才是你真正要与我约的法。”苍舒微笑道,“不过,我可以答应你——还有第三条呢?”
“第三条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如果师尊问罪起来,你得替我背。”叶鸢轻快地说,“这条你答应么?”
果然小师兄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好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现在就出发吧。”
叶鸢生怕他反悔,一边飞快说着,一边从锁灵囊里掏出了一片柳叶。
柳叶悠悠变大,化作飞舟,连苍舒也不禁愣在原地。
他指着这柳叶舟:“你可知——”
“你是不是要问我,说好的下山历练,怎能用柳叶舟作弊呢,不怕被师尊罚么?”
叶鸢已经扒拉进了柳叶舟,此刻探出头来,趴在船沿对小师兄笑嘻嘻。
“当然怕了,但这不是有小师兄给我背锅么?”
她伸手拉住苍舒的手腕,把他拉上船来。
“快走,小师兄,若送完信还早,我们还有时间去大荒海捉条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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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淳匆匆地走到丹铅阁外,在门外一拱手:“弟子有急事求见师尊!”
此时的丹铅阁还只是很小的一间屋子,百里淳的话音刚落,这间小屋的门就豁然打开,小屋中央,坐在蒲团上的元临真人正对着油灯翻阅竹简,慢悠悠道。
“有什么事如此着急,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是苍舒师弟!”百里淳说,“苍舒师弟又从剑湖里跑了,这次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他,他怕不是——”
“八成是去追阿鸢了。”
百里淳愣了一下:“师尊这也算到了?”
元临真人没有回答,只是合起竹简,叹了口气。
“卜算并非窥探天机,而不过是尽人事的一种手段罢了——譬如说,我若卜出你在山外有机缘,那么即使你从此刻起闭关百年,这机缘依然会阴差阳错地应验在你身上。”
他吹灭了油灯。
“若说我活了这样长的岁数,见过了这样多的卦象,究竟勘破了什么,那也不过是顺应天道就能少吃点苦头这个道理罢了。”他回过头来看忧心忡忡的大弟子,“别担心,无论如何,还有阿鸢与他在一起。”
“的确,既然有阿鸢在,或许是我多虑了。只是——”
百里淳犹豫道。
“师尊,你可记得过去苍舒师弟去妖洲历练之事?”
元临真人知道他要说什么。
苍舒隐本就是妖洲生人,在元临真人给他算了一卦,没从卦象里看出什么血光之灾之后,还是应允了他去妖洲历练的请求。
但毕竟妖洲凶险,恶修横行,因此在他出山前,元临真人为他点了一盏魂灯,而恰在他下山的第四个年头,苍舒的魂灯忽然明灭起来,这是神魂不稳的征兆。
师门担心他遭遇不测,于是百里淳乘飞舟夜行千里,去妖洲寻苍舒隐。
“那时我跟着魂灯指引,一路找到妖洲边境,在那里发现了尸蛊门的老巢。”
百里淳顿了顿,想起了当时所见的可怕景象,不忍道。
“尸蛊门将方圆百里,无论男女老幼,都炼作了活尸……但除了活尸外,我竟未见到一个尸蛊门人,直到我走进他们的洞府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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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蛊门洞府中有一口血池,将活人在血池中浸泡七日,再辅以术法秘药,就能将其神魂生剥离体,而把□□维持在将死未死的状态,供人驱使。
这是尸蛊秘法,百里淳自然不会知道。
是苍舒隐告诉他的。
那时,尸蛊门人已被杀绝,数量之多,竟填满了丈深的血池,真正是尸山堆叠,血海横流。
连一点袍角都没有弄脏的苍舒隐坐在这尸山上,对百里淳笑道。
“我觉得他们的术法有意思,于是在尸蛊门人身上试了一试。”他的琥珀色双眸熠熠生辉,同时透出无邪和残忍,“我又想,既然能将神魂剥出活体,那为何不能把神魂锁在死物内呢?”
他手中捧着一盏灯,灯罩是千年紫檀阴沉木浑然雕就。
那一整块灵气丰沛的紫檀阴沉木,是尸蛊门积累百余年的家底中最珍贵的一件,哪怕是放在眼光最高的繁盛仙门中也是无价之宝,却只被苍舒取了最好的一处,雕成薄如蝉翼的灯罩,其余的通通被弃如敝履。
东明山只有冬天,但那灯罩雕刻着春景,连草针花蕊都精细可见,几只憨态可掬的小鸡藏在这春意中,每一只都情态各异,活灵活现,人间最好的工匠也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而这灯罩下,闪烁着美丽的莹莹幽光。
那是用神魂做的灯芯。
“我造了一盏小灯,本想带回去给小鸟玩儿。”
苍舒不无遗憾地说道,百里淳望着他,明明是过去朝夕相处的师弟,此时他却忍不住绷紧脊背,鞘中的剑已嗡鸣起来。
“但既然师兄说师妹不会喜欢,我就不送她了。”
而苍舒不过是随手打碎了这盏灯,那苟延残喘的神魂滚落在他脚边,慢慢黯淡下去。
“毕竟,我总是愿意让她开心的。”
第24章 重陵塔 颜思昭我终于把你放出来了……
柳叶舟在苍舒的掌舵下驶得又稳又快, 不过三日,他们已经几乎飞跃了桑洲。
苍舒隐展开一张竹纸, 指着其中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亮点说道:“还有不到一日路程,就能堪堪到北辰洲边界。”
叶鸢探头来看,望见是一张地图,顿时乐了起来:“小师兄,这不是活点地图吗?”
“嗯。”苍舒偏过头看她,“自从你和我说过一次,我就想要做一件,本想去大荒海时再拿给你看……不过这图的原型是我刚下山历练时绘制,想来又有许多应校正之处。”
叶鸢打量那张地图, 地图上用极细的墨笔精确勾出线条,以五色分别标注出不同地貌, 精细生动, 简单易懂, 不禁感慨师兄不仅极擅长卜算造器, 制符炼丹, 还是块搞土木的料。
叶鸢两辈子加起来, 都没见过这样颖悟绝伦的人。
“我算是懂得为何师尊一看到小师兄就直叹气了。”叶鸢感慨道, “这样好的悟性, 偏偏就是不练剑……”
“你也希望我练剑吗?”
“倒也不是,全是剑修多没意思。”叶鸢说, “再说了, 盈满则亏, 小师兄少会一门剑术也是多给他人留出一条活路。”
“盈满则亏不是这么用的。”苍舒微微一笑,“我不练剑是因为与剑不和。”
叶鸢见过好几回师兄师姐威逼利诱苍舒隐练剑,每次小师兄给出的说辞都各不相同, 从“不想练”到“练不会”不一而足,但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与剑不和”这个理由。
于是她问道:“为什么与剑不和?”
苍舒回答道:“我太从心所欲,又不够从心所欲,所以与剑不和。”
叶鸢心中微动,但一时之间仍然似懂非懂,苍舒此时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他望了一眼手中的地图,忽然叹了口气。
叶鸢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在地图上发现了密密麻麻的修正之处,而这并不是因为桑洲的地貌在这十年间有了多少变迁,而是分布在桑洲上的城已有了很大变化。
“桑洲地势多变,灵脉复杂,城邦如星罗棋布,但大多都难以长存。”苍舒一面又在地图上添上一笔,一面说道,“许多散修想开宗立派,就找一处灵脉,布下阵盘,就当是划定了领地,如果他守得住,自然有人来投靠,不过几年,就是囫囵一座城。”
叶鸢问他:“如果守不住呢?”
“如果守不住,这座城或者消失,或者变作另一座城。”苍舒含笑道,“护城阵盘,城名,城主,以至于城人,都会在一夜之间改换。”
这寥寥数语后掩藏着桑洲大地上千百年重复上演着的血腥,叶鸢静静听着,脑海中出现了一幅金字塔型的修真社会结构图,自下而上看,凡人被压在最底端,不同境界的修士分别占据了不同的阶层……但似乎只要没有成为站在最顶尖处的修士,都逃不过在大鱼吃小鱼的游戏中厮杀的命运。
“不过这倒是与我们东明山无关,毕竟我们东明山太冷了,寻常修士不会来与我们抢地盘。”
苍舒收起图纸,拍了拍小师妹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一颗脑袋。
“不如休息一会吧,兴许等你睁开眼,我们就到北辰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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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生在这个世界之后,叶鸢用了很长的时间来适应它与故乡的种种不同……但她依然要承认自己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她在东明山度过了迄今为止的绝大部分岁月。
东明山苦寒又冷清,但师尊和师兄师姐都待她很好,小师兄在其中又格外不同,对于她来自现代地球的各种奇怪思维和想法,无论是否合时宜,他似乎总是愿意认真倾听的,有时甚至会一跃而起兴冲冲地拉着她去付诸实践。
她会与他说深海之下,说天穹之外,说闪耀的人类群星,说以凡人之力就能抵达的种种奇迹,而小师兄觉得她奇怪,但并不是因为他认为这些话荒诞不经。
“小鸟,你已经是修士了,为什么总想着用凡人的方式去做事呢?”
当时还是少年的苍舒隐已经长得很漂亮,却还没有养成现在唬人的风雅气度,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踢天弄井攀高爬底的皮猴,他叼着支笔,含含糊糊地说道,一面从袖中抽出张写满了小字的树皮纸。
“这些有趣的事难道我们自己就做不得吗……唔,天梯确实不是时时都打开,要想知道天外是什么,恐怕只能等到飞升以后了——不过大荒海我们总能去!等师尊放我们下山,我们就一起潜下大荒海最深最深的深处,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龙。”
他拿下笔,在树皮纸上的某一处圈了重重的一道,眼睛闪闪发亮地抬头看她:“至于你说的传音宝器、载千百人瞬息万里的飞行宝器,既然知道了还有这样的奇物,想必我总有一天也能造出来的。”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在柳叶舟中睡着的叶鸢梦见了这段对话的后续,之后小师兄就说想试试将火行诀与雷行诀掺在一块用会有什么奇效,于是两人偷偷跑到后山放了一沓符纸,烟花很好看,现场很凄惨,闻声赶来的琅师姐干脆利落地给了一人一锤,两人不得不又在亲切的剑湖老家里哆哆嗦嗦过了三日。
叶鸢的梦慢慢飘摇,她所乘的飞舟恰在这一刻越过北辰洲的边界,她收在百宝袋中的信忽而发出微光,如果她现在取出它,不必将它拆开,就能看见流转着灵气的颜氏密纹,而不知为何,寄宿在她神魂中的天目几乎与密纹同时被触动,叶鸢瞬间从梦中醒来,但当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小师兄身边,也不在柳叶舟上。
叶鸢发现自己站在一座被云雾围绕的高塔前。
她怀疑这是梦,捏了自己的胳膊一把,没有什么感觉,但当她“既然不疼,一定不是现实”的想法冒出来时,痛觉又后知后觉地回到了她的身上,仿佛是刻意要满足她的想象似的。
这下叶鸢开始怀疑自己中的是什么制造幻觉的法术,她抬头看面前的高塔,只见塔身庄严巍峨,隐约有苍劲有力的“重陵塔”几个字,叶鸢十分确信自己从未听说过这样一座塔,越发觉得情况可疑起来。
她试图在周围转一转,找找这幻境中除了塔还有没有别的景物,但她刚刚退了一步,就发现已无处可走,下方只有一片空茫。
这竟是一座建在空中浮岛上的高塔。
如果要找找别的线索,或许只能试着从这里跳下去了,叶鸢思索两秒,果断选择了面前这座可疑的高塔。
叶鸢走进塔中,塔内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却并不显得华美。
这座塔似乎已经存在了很久,安静、坚硬而古朴,铺设地面的材料看上去宛如玉石,叶鸢蹲下身摸了摸,觉得触手冰凉,这塔砖已有隐约的陈旧裂痕,但上面纤尘不染。
她继续小心地往里走去,路上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些忽然冒出来的怪物或是机关暗道,相反地,这一路上异常平静,只是越往塔心走,这片塔中天地越显得高旷孤冷。
最后,叶鸢终于来到了两扇高大的白色石门前。
她低下头,从缝隙里看见了从门的另一面透过来的影子,于是她知道门的外面有光亮,叶鸢在心里猜测,如果这座塔中有什么线索,那或许就在门的另一边了。
“莫非是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特地留此幻境想要考验我?”她天马行空地猜测着,“或者这是上古大神遗留下来的秘境,等着我去继承数不尽的功法宝藏?”
她被自己的白日梦逗笑了一小会,然后便敛容继续打量起面前的这扇石门。
石门上以丹砂绘着复杂图纹,似乎蕴有万千灵机,叶鸢又盯着看了一会,逐渐觉得这纹路的走势似乎与阵盘类似。
如果苍舒隐在这里,大约就能从图纹中读出这两扇硕大石门上暗藏的机锋,但叶鸢的阵盘学得不好,实在没有那等本事,所以她采取了自己的办法。
叶鸢打开了天目,白门赤纹上,灵气的流向变得分明,她直觉灵气在其中某一点的游动显得滞涩,于是叶鸢抽出身后的剑,在石门上加了一笔,这道刻痕落下,非但没有破坏图纹,反而完整了灵气回转的轨迹,石门上的红纹受到激活,丹砂缓缓流动,等它流转过一周,巨大的石门忽然颤动起来。
这颤动逐渐变成震动,仿佛有一股巨力在推挤两扇石门,终于它们霍然大开,光一下从门后跃出,扑在叶鸢身上。
叶鸢下意识地转过脸去,等到双眼适应以后,她再次将视线投向了门后的景象。
在石门之后,是这座云上高塔的中心,原来这座塔耸入云天,却并没有顶,光束直接从穹顶洒下,仿佛是因为塔实在太高,这束光落到站在塔底的叶鸢身上时,已经散落成披在她身上的朦胧光尘。
叶鸢越过石门,走到塔心,塔心呈环形,无数典籍经卷沿着塔身堆积,一直铺展到接近塔顶处,真正可以说是浩如烟海。
然而,吸引了叶鸢目光的却不是这些,她抬起头来,在那束光中,看见了一面莲纹浮台,而在这浮台之上,端坐着一尊冰铸的神像。
说他为冰所铸,是因为他白衣无尘,极冷极洁,他被笼罩在光中,却连光都不敢为他镀上暖色。
叶鸢看不清他的面容,因为一片纱遮住了他的双眼,纱上同样绘着与石门上同样的图纹,而丹砂的红愈发显出凛然的白,令人不敢直视。
他似乎感觉到了叶鸢的到来,微微垂首,他的衣衫纹丝未动,唯有黑发滑落,来自高处的威压顿时降临在了叶鸢身上。
但叶鸢却没有因此而惶恐,更没有回避目光。
“我以为此处是一处幻境,并非有意冒犯。”她说,“不过,你长得真美。”
“……”
那神像微微启唇道。
“狂徒。”
随着他的话音,一道惊雷猝然落向叶鸢,正当这道雷即将打中她时,叶鸢脚下忽而长出莲叶,最初只是一片,这一片又很快变成一蓬,一息间就长到一人多高,替叶鸢挡去了这一击。
“如果我惹你生气,你对我说一声,我是愿意向你道歉的,若你非要教训我,也大可以一试——但我得把话说在前头。”
叶鸢拨开身旁的莲茎,从莲叶中露出脸来,对浮台上的人微笑。
“在冥想境中,我还从未输给过别人。”
第25章 漱玉阁 你的睫毛在动,所以我想停住它……
“在冥想境中, 我还从未输给过别人。”
叶鸢刚刚说出这句话,第二道落雷就劈了下来, 这次比上次更加猛烈,它降在莲丛中,莲叶立刻燃烧起来。
叶鸢却仍然不闪不避地立于原地,以她所站之处为中心,塔砖化作一片荷塘,被烧得焦黑的莲丛瞬间化作飞灰,这些灰烬中包裹着莲子,莲子一落进荷塘,就蘖生成更丰茂的一簇圆叶。
此时, 又有接连好几道霹雳落下,从四面封锁住了叶鸢的退路, 这次叶鸢向前一步, 踏进最大的一瓣叶中, 那片莲叶立即延展伸长, 两端翘起, 变成一条乌篷小船, 小船在荷塘中飘动起来, 精妙至极地载着叶鸢避开落雷, 脱出了雷阵。
她的身影在莲丛中若隐若现,落雷再无法奈何她, 端坐云上之人心念一转, 原本平静的荷塘忽然掀起波澜, 莲叶经不住巨浪,纷纷倒在水中,被浪头吞没, 乌篷小船顿时暴露在了险境中。
就在这时,水中忽然浮现一片三角灰鳍,紧接着,一条恶鲨冒出水面,向小船和船上的人张开血盆大口,叶鸢后撤半步,跃上篷顶,小船体量极轻,因为她的动作向后一沉,恰恰避开了鲨鱼的巨口。
鲨鱼咬空了第一下,索性从水中跃出大半身子,那口利齿距离叶鸢只有毫厘时,水波忽然剧烈动荡起来,小船下的水面高高地隆起,仿佛有一口泉眼将它托向空中,但数秒之间,水流就已淌尽,露出深蓝色的广阔鱼背,原来托起小船的竟是一条巨鲸。
巨鲸沉沉低鸣,以气吞山河之势将鲨鱼和水流一起吸入腹中,鲨鱼落进巨鲸肚子里,又化作四散的千百支利箭,从它腹中破体而出,将巨鲸的形体重新打散。
这些利箭继续瞄准了船上的叶鸢,她对那朝向自己的箭尖微微一笑,就在利箭发出的瞬间,莲茎从鲸背上抽条,它没有像之前生发成一丛莲叶,而是飞速蔓生成柔韧结实的一枝,莲茎顶端结出花苞,花苞又绽放成花,那朵硕大的莲花将叶鸢包裹住,重重花瓣阻隔了箭雨。
这还不够,那莲茎还在生长,很快就长到了三四丈,莲花扶摇直上,一直到与云端之人平齐才停止了抽长。
此时,莲纹玉浮台已与绯红的莲花相对,然后莲瓣片片舒展,从中显露出了一名清丽少女的身形,叶鸢终于能够平视浮台上冰刻玉铸的人。
而对方依旧沉默不语,只是操纵着箭雨一并升空,在更高处散开,分布成半面弧,每一支都指向这名侵入他冥想境的少女。
但她并没有回头看。
从刚才的交锋看来,这少女分明有强大的神魂,此刻却仿佛并未察觉这一切,云端之人略作犹豫,最终还是认定这又是她的一个诡计,那些箭支正要落下,少女却忽然说话了。
“你为什么蒙着眼睛?”叶鸢扶着莲茎,微微探出身子,好奇地问他,“如果是目盲的人,冥想境应当也是一片漆黑才对,而如果你看得见,又为什么要蒙着眼睛呢?”
“……”
他还是不语。
叶鸢的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然后缓缓上移,停留于蒙眼纱的赤色图纹,她看不见对方的眼眸,却莫名地感受到,那双眼睛就算不能视物,此时大约也是正在注视着她的。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那我可就——”
她动了起来,莲枝也开始再次化形。随着她的动作,那些悬浮于空中的箭支宛如骤然清醒,剑雨霎时如流星般坠落,她身后的一片花瓣拢起,似乎要化成一面精钢盾,但这变化才到一半就忽而颓然下去,飞的最高的一支箭越过没能成型的莲花盾面,眼看就要刺进她的后颈。
就连箭的主人也没有想到这支箭会如此轻易地越过她的防御,或许是为了防备她的后手,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云端之人下意识地勒住箭的去势,不过,箭还来不及触及少女,她的身影已经倏尔消失在了原处。
在她消失以后,莲花开始凋零,莲叶慢慢颓败,这座冥想境逐渐回归被那少女闯入前的模样……最后,塔底的那片荷塘也消失了,只有一颗莲子残留在了塔砖之上,但它同样正在一点点消散。
在这颗莲子连轮廓也模糊之前,似乎有什么忽然阻拦住了它的湮灭,在它身上发生的消散骤然倒流,它重新凝聚成了一颗饱满光洁的莲实,接着它升腾而起,一直飞上那面莲纹玉浮台。
一只手握住了它,将它拢进掌心。
重陵塔中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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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睁开眼睛,在视野中望见一只晃来晃去的手,她想都没想就捉住了它,握住那白玉似的指尖。
“刚才你的睫毛在动,所以我想停住它,好叫它不要吵醒你。”
被叶鸢捉住的指尖顿了顿,反而勾住了她的手,苍舒隐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低头看叶鸢,涟漪般泛起浅浅的笑。
“结果倒是我弄醒你了么?”
“不,我差不多也该醒来了。”
叶鸢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想起这觉才睡到一半就不知怎么地闯进了别人的冥想境,险些被冥想境主人毒打一顿……虽然因为她的神魂足够强悍,对方并没有成功,但总归多斗了一场法,所以现在不仅不觉得神清气爽,反而更困了。
她打起精神问道:“我们此刻到哪了?”
“已经进了北辰洲,很快就要到颜氏的领地。”苍舒回答道,“北辰颜氏的护城阵盘很霸道,并不允许我们乘飞舟进入,因此我们现在就要落地了。”
两人所乘的柳叶舟开始降落,微凉的气流扑打在叶鸢脸上,她一边望向地面,一边感叹道:“这一路上并无波折,接下来只要我找到城中的颜飞章颜前辈,这趟历练就算是……”
没等她说出“顺利完成”这几个字,苍舒隐就打断了她的美好幻想:“可没有这样容易。”
叶鸢不禁抬头看他,苍舒慢悠悠地说出了下文:“师尊大约有对你说过,颜飞章前辈是卯宫一脉的族长吧?”
她困惑道:“是说过,但这又怎么了呢?”
“所谓卯宫,为火星之垣,天赦星,属地支十二宫位之一。”
苍舒点到为止,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叶鸢恍然大悟道:“颜前辈是地支中的一宫,地支有数十二,天干有数十,而天干地支下又分出……所以这北辰颜氏共有……”
叶鸢阵盘学得不好,卜算更是差劲,兴许是来自唯物主义世界的灵魂难以发自内心笃信所谓预言之力,她对这类超出理解范围的杂学也不怎么上心,本就不富裕的天赋点可以说是一丁点也没留在这方面,因此这会突然提起,她差点把自己算晕了头。
苍舒看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忍不住转过脸去,肩膀抖动,叶鸢严重怀疑他在取笑自己,但等他转过脸来,又是云淡风轻的一个文雅美人。
“天干地支合数二十二,但北辰颜氏的家系远比二十二要庞大得多,他们按照家系分别支配着辽阔的北辰洲土地,最强盛的二十二家被分别授予天干地支的名号,掌握最好的二十二条灵脉。”苍舒说,“这样你便懂了罢,北辰颜氏,指的可不止是北辰洲的一家颜氏,而是北辰洲排得上号的修士,全都出身自颜氏。”
“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现在已经在颜氏的城外了,但这座城可未必是颜飞章前辈的城,因为北辰洲姓颜的比星星还多,我们还得费一番力气在北辰洲把他给找出来。”叶鸢再一次恍然大悟,“原来师尊在这里等着我呢!”
这时柳叶舟已经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刚才从天上看,那座城明明已经靠得很近,但此时从地上看,它只是远远的一个小点,还需要越过一条河,徒步走上不短的一段距离。
叶鸢望了一眼遥远的城门,又望了一眼小师兄妖孽的脸,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担忧。
苍舒被她看了好一会,转过头问她:“有何不妥。”
叶鸢直直盯着他的脸回答:“正是这里不妥——小师兄过去历练,没有乔装改扮,藏起容貌么?”
“我下山的第一年,是不曾隐藏容貌的。”苍舒隐想了想,顿时有数不尽的回忆浮现心头,“确实招致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事,因此从第二个年头起,一直到进妖洲前,我索性换了打扮,果然顺利许多。”
“你那时是怎样做的,不然现在也那样改头换面一番……”
“好!”
苍舒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然后从锁灵囊中掏出一块黑炭——叶鸢都不知道他的锁灵囊中怎么会有一块黑炭!
苍舒马上要把黑炭往脸上抹:“待我先把脸抹脏,再变成一个驼背跛脚的老乞丐——”
“倒也不必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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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小师妹的指导下,苍舒不过是变作了一张寻常面孔,两人一起向城门的方向走去,却在河边驻足了一会。
这是条小河,流水潺潺,他们自然不是因为此河难渡而停下的……叶鸢和苍舒隐停下是因为在河边见到了一个货摊,看着这货摊的是一名青衫修士。
苍舒走上前去,笑问道:“难道这里有许多人往来吗,此处离城不远,阁下为何不去城中做生意呢?”
那青衫修士合起手上的书卷,答道:“这里人烟稀少,有时候两三日也见不到一个人,但其他时候,我也能像今日这般,遇见一些有缘人。”
说着,他掀开了盖在货摊上的布:“既然你我有缘,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便给你算得便宜些。”
叶鸢在旁边看着这两人说了许多云里雾里的话,直到此刻才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都是推销套路,已经完全明白了。
不过她看了看货摊上的东西,倒确实有一两样实用的灵草,可以给小师兄调配丹药,果然苍舒也看中了那几样,而价钱也算公道,于是叶鸢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他们要离开时,那青衫修士却忽然叫住了两人。
“两位留步,我有一事相求。”他说,“实不相瞒,我的生意才张罗起来不久,两位来时,我正想给自己的货摊起个名字,我单想出后两个字是‘玉阁’,又觉得金玉俗气,以二位之所见,我应当在前面补上什么字才好?”
“玉阁……玉阁……”叶鸢想了一会,说道,“你觉得叫‘漱玉’如何?”
那青衫修士的眼睛一亮,点头道:“漱玉,清泉漱石之声,似玉而非玉……好,就叫漱玉阁。”
他向两人行了一礼,叶鸢捉住苍舒的袖子,正欲与青衫修士道别,不料又听他说道……
“为了感谢这一字之恩,我便额外附赠一则消息给你。”
青衫修士笑道。
——“我奉劝两位一句,今夜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第26章 随影蛇 那只能轻易取人性命的手,无比……
苍舒隐闻言, 转过脸去,似要向那名青衫修士发问。
这举动也十分合理, 寻常修士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行走,忽然被人这样高深莫测地提醒一句,少不得要想入非非,更少不得要追问一番,把这谜面一五一十问清的。
但苍舒隐接下来说的却不是“此话怎讲”,他向青衫修士问道:“你今日何时收摊?收摊以后何时回来?”
青衫修士大约也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微微一愣,然后笑道:“我是一介散修,没有别处可去, 就算是明日也只会待在这里。”
“那就没事了。”
苍舒点了点头,拉着小师妹就走。
青衫修士“嗳?”了一声, 抬起一只手来, 似乎是想要劝阻, 又一时不知道如何劝阻, 但苍舒头也不回, 已经自顾自走出很远, 最后还是叶鸢看不下去, 扭过脸对他喊道:“多谢你提醒我们, 祝你生意兴隆啊!”
叶鸢把头转回来,又去看苍舒, 果然看见他的眼睛里带上了一点笑, 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多年相处下来, 叶鸢已经非常了解小师兄了,他的求知欲和行动力总是无穷无尽,哪怕用整座东明山上的茫茫大雪来覆压也不能让这些好奇心安安分分地越一个冬, 要是听说了哪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他是一定要亲自去见识见识的。
“小师兄,你行走江湖的经验比我丰富,你觉得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按照我在妖洲的经验来看……”
苍舒忽然止住要说的话,停下了脚步,叶鸢险些撞在他背上,疑惑地抬头看他。
“我险些忘了与你的约定。”
苍舒隐低下目光,恰与她视线相对。
“这是你的历练,我不可干涉太多——小师妹,你接下来无论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就是,我一切听你调令。”
“是么?”叶鸢一下笑了起来,她又仔细想了想,才说道,“如果只有我一人,那我绝不会在今夜入城,一来是因为既然知道了前方有隐情,就不可白白踏入险境,二来是因为,今夜还有另一件事更值得做。”
“什么事?”
“我们更应该回去找那名做做生意的修士。”
听到这里,苍舒已经露出了笑意,但他依然明知故问道:“为什么,难不成你还要与他做生意么?”
“那可得问问他了。依我之见,他在这里也不仅是为了卖几株灵药。”叶鸢说,“小师兄,不如让我们回去看看,他到底知道什么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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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葛,名叫仲兰,出身贫贱,因而并未取字。”
自称葛仲兰的青衫修士与他们说话时,手中的短匕蝴蝶穿花般上下翻飞,一瞬就将洁白光整的一块豆腐切分成漂亮均匀的小块,他身前摆着一只红泥小炉,炉上吊着一口小锅,炉下堆着折成波纹状的一叠符咒,这些符咒的咒纸只是寻常符咒的一半大,此时正慢条斯理地燃着文火。
葛仲兰将豆腐用小碟子盛起,提起手边的长嘴壶,将汤汁注入小锅中。
“虽然不知两位为何去而复返,但在下正要用膳,万事稍后再提,还请原谅则个。”
修士以灵气锻体,本就不必像凡人那样进食,因此他这番举动实在是很奇怪。
狡诈的生意人葛仲兰在心中忖度道,如果是一般人,恐怕很快就会失去耐性,但毕竟有求于自己,要是不愿忍耐的话,恐怕很快就要发难,届时——
他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捏好了法诀,只等时机一到,就立即驱动起法术。
果然,那男修士说话了。
“以半面符纸佐以召火诀,虽然能减缓火势,但符纸不到三息就会化于火中,不够当文火煮食用。”
苍舒徒手从炉下抽出张烧了一半的符纸,将其展开,仿佛察觉不到火舌很快就要触及自己的指尖。
他一见到符纸上的咒文就恍然道:“原来你还叠加了一道离火咒,好让符纸能烧得久些。”
听到这里,叶鸢也展颜道:“想必你这锅豆腐会炖得很不错!”
葛仲兰:……?
叶鸢觉得这青衫修士愕然的样子很有趣,但又担心火苗烧着小师兄,于是伸手去拿被他夹在指间的咒纸,苍舒则以为小师妹是因为夜深露重,想要暖暖手。
他两指一动,将燃烧了一半的符咒拢进掌心,那张召火诀在灼伤他之前就已熄灭,只在他手心留下暖融的火气,苍舒把符纸重新投进炉底,趁掌中的温度还没消散,握住了叶鸢的手。
叶鸢连忙扒拉开他的手掌检查有没有受伤。
另一边,葛仲兰也回过神来,这次他显露了几分真心,对两人奇道:“传闻唯有断绝尘缘者才能飞升,以是许多修仙之人最先摈弃的就是口腹之欲,想不到两位也懂烹庖。”
“世人说飞升要断绝七情,又说飞升须得证道,我其实一直觉得这话说得很怪。”叶鸢一边看着汤锅里渐渐熬煮出乳白,一边对葛仲兰说,“既然不将欲证之道修到极致,修士就无法飞升——可如果真的断绝七情,人又怎么会执着于道呢,难不成世上能飞升的只有乌龟道,纯比谁闭关得久不成?”
葛仲兰大笑起来:“两位果然是有缘人。”
他松开袖中的手,掐了另一个法诀。
随着这道法诀,两人身前各出现一张玉席,一盏香茶,而葛仲兰以手中折扇轻击杯沿,发出清响。
“请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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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是抚仙郡,属涵容真人治下。涵容真人本名颜晟,不知修为几何,但据说十分善治,他的家系虽然并不属天干地支,抚仙郡如今却已是北辰边境最热闹的城郡之一。”葛仲兰话锋一转,“不过,今晚确实不是进城的好时机。”
此时已经入夜,三人坐在月色清辉下,身畔是流水潺潺,红泥小炉煮新茶,别有一番趣味。
叶鸢双手捧着茶盏问道:“葛道友何出此言?”
“因为白日正有一支商队进了抚仙郡。”他说,“涵容真人热情慷慨,今夜正在仙府中款待商队,想来是无暇再接应两位了。”
叶鸢知道他这话只说了表面,她打量葛仲兰的神情,他目光带笑,不闪不避,像只紧闭的蚌壳一样无懈可击,就知道他已经不愿再说下去。
她正要继续问,此时忽然有阵风拂过,树叶沙沙,炉火跳跃,叶鸢从这阵风中察觉了什么,她不着痕迹地去握剑,却看见苍舒对她摇了摇头。
他在告诉她不必在此时出剑。
叶鸢的佩剑叫霜戎,出自元临真人之手,是他所铸之剑中最奇特的一把。但霜戎并不格外坚韧,也不格外锋利,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其通体以玄泥铸造,精火塑成,有储灵之能。
对叶鸢来说,它充当了她的另一个灵台,真正是剑为半身。
叶鸢用了整整五年来准备这次历练,但来自外物的助力终有极限,在下山前,师尊告诉她,在全力以赴时,霜戎只能出五剑。
因此,一定要选对出剑的时机。
不是现在。苍舒隐以唇语对她说道。
叶鸢思索了一会,而葛仲兰恰在这时低头去拾符火,她收回握剑的手,借这一瞬打开天目,等到葛仲兰再抬起头来,她睁开的双眼已经恢复如常。
“小师兄,你带了竹纸么?”她附在苍舒耳边问道,“把炭块也一并给我吧。”
苍舒点了点头,把这些东西一并取出来给她,叶鸢接过竹纸,握着炭块在上面涂涂画画了起来,然后将竹纸折好,又递还给他。
苍舒隐展开竹纸看了一眼,微笑起来:“我知道了。”
在冥想境之外开天目对于叶鸢来说到底是一件耗费极大的事,获得小师兄的回应后,她紧绷的精神稍稍放松下来,叶鸢没料到缺口刚刚打开,就是一泻千里,疲惫困倦一起涌上来,眼皮顿时有点发沉。
她还没说什么,小师兄忽然拉了她一把,叶鸢被带得身子一斜,栽倒在小师兄怀中。
“不行,我得守夜。”叶鸢努力对抗着倦意,试图从美人怀中爬起来,“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决计不会睡……”
“谁让你带了我下山呢?就算你现在不想睡,我若偏要趁人之危,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苍舒隐轻声说道,他抚过叶鸢的额头,安神咒的微光从他指尖闪过,“睡吧,小师兄能应付。”
少女的呼吸渐渐平稳,葛仲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缓缓说:“夜深了,阁下不妨也小做休整,一梦过后,正好入城。”
苍舒只是笑道:“岂敢留道友独自守夜?”
他们都不再说话,气氛却陡然险恶起来。
“怎么了,难道只是因为我没有知无不言,阁下就要来拷问我吗?”葛仲兰不紧不慢地说,“虽然我的修为未必高于阁下,但在我看来,修士斗法,实力至多占到五分,另外的五分,还得看天时地利,审时度势——”
他其实说得不错,葛仲兰表现出的游刃有余也并不是轻忽托大,他早已在此处做好了周密的布置,况且他的目的并不是击败对方,只是要取得一瞬的防不胜防。
于是在将话说完之前,葛仲兰就同时启动了埋伏在各处的术式,这些术式以极精妙的方式耦合,他有信心将这名男修制住一息两息,在此隙间,他真正准备的法术就能击中对方……
但他本应发起攻势的术式却并没有被启动。
“你屡次激我们动手,就是为了这个么?”
苍舒仍然端坐在原处,纹丝不动,少女枕在他腿上,睡得正安稳。
他手中握着卷竹纸,他抖开纸面,上面泼墨般溅上了一条蛇的形象,这才是葛仲兰真正要隐藏的一式,不料却被他困在了竹纸中,此时那蛇影正在纸上徒劳游动着。
“我听说有种法术叫随影蛇。”苍舒望了一眼挣扎的蛇影,“它能潜进人的影子中,却不伤人,只是随着影子主人移动,窃取主人的所见所闻,然后带回到施术者身边。”
他对葛仲兰笑道:“所以,其实你单知道抚仙郡有异常,却并不比我们了解更多内情,是不是?因此你想借两方争执,趁乱把随影蛇放进我的影子中,等我们进城,好再替你打探消息——道友做的可是情报生意?”
“一介漂泊不定的行脚商罢了。”葛仲兰说,“但我还是不知,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四周布下了术式,它们又是缘何没有起效?”
苍舒并不回答,他合起五指,被藏匿在各处的符纸顿时被他指尖发出的灵丝勾连出来,葛仲兰才看见这些符纸上的咒文早就被苍舒用极细的丝束毁坏。
苍舒手腕轻抖,灵丝撕扯开竹纸,将封在其中的蛇影拦腰斩断,然后他将两截竹纸投向青衫修士,葛仲兰才看清这竹纸的背面有好几处黑色印记,赫然是叶鸢用炭块标记出的术式位置。
“是我小瞧你们了,原来你们师兄妹都身怀绝技……”
叶鸢在这时忽然动了动,似乎是被两人的说话声搅扰,苍舒一下子收回了目光,屏住呼吸,低头看向小师妹的面容。
好在她只是在睡梦中皱了一会眉头,并没有被吵醒,于是苍舒缓缓地舒出一口气,视线再次落在葛仲兰身上。
被那束目光锁定的时候,葛仲兰忽而毛骨悚然,面前的修士仍带着微笑,但他的气质蓦地变得危险起来。
“我答应了小师妹不随便伤人。”他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不过,现在小师妹睡着了。”
葛仲兰紧绷着身子,听到他说出了下一句话。
“这样吧,只要你安静地离开,一点都不打扰我们,我就不杀你。”
青衫修士没有应答,他直起身,慢慢向后方退去,但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退入阴影中时,他的靴子不慎踢起一枚小石子,那小石子弹落进炉中,炉焰吞入异物,溅出几粒火星,在寂静中鲜明地窜起两声哔剥。
青衫修士不再犹豫,施展身法,飞速向后掠去,但灵丝的速度比他还快,瞬息就刺穿了他的胸膛。
葛仲兰向后倒去,却没有鲜血溅出,他的躯体很快变形、缩小,苍舒隐收回灵丝,发现挂在上面的只是一尊小小的木制人偶。
这大约是妖洲传过来的控偶术,师妹没有去过妖洲,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也许她会觉得有趣。
苍舒隐打定了主意,将木偶收进袖中,但他又想到:万一她问我,这只木偶是怎么得来的,我可绝不能告诉她这是我杀了的葛道友变作的。
他略带苦恼地微叹,用那只能轻易取人性命的手,无比温存地轻抚过她的额发。
第27章 天衍珠 你的眼睛令我想起在东明山见到……
颜思昭感受到了一缕风。
这缕风诞生在北辰洲西境, 青乾峰的山间,它沿着峰棱而下, 一路与许多来自同样峡谷或溪涧的山风相逢,它们聚成一阵长飚,向平原奔袭而去。
北辰颜氏管辖着几乎是整个北辰洲的领土,他们的城大多依山傍水而建,这些山脉与水系中蕴养着灵脉,是颜氏城的活水之源。山水蕴灵脉,灵脉能养城,这是一条普天之下都适用的规律——正如桑洲多江河,因此桑洲城大多沿着水系分布那样。
但与别处不同的是, 北辰洲的山脉与水系按照呼应乾坤归藏的设位分布,以位于中部的太泽山为核心, 呈放射状延展到北辰四境, 据说这是最初将颜氏血脉带到北辰洲的那位鸿轩仙尊所为。
传闻数千年前, 恶修横行, 魔物丛生, 人间一片混沌, 幸而修真界石破天惊般出现了鸿轩仙尊这样一位大能。在鸿轩仙尊出世的百年间, 他不仅肃清魔物, 甚至几乎将当时繁盛一时的恶修派系连根拔除,以至于许多魔道功法传承直接断绝在了当时, 直到千年后, 尽管恶修在妖洲略有复萌, 但也再难成气候。
在荡尽邪魔以后,鸿轩仙尊来到北辰洲。那时的北辰洲危峰兀立,难以生存, 于是鸿轩仙尊以移山倒海之能,削山填谷,重塑北辰地貌,又将北辰灵脉九九归一于太泽山,再沿他亲手所铸的山河流淌向北辰洲的各个角落,让灵气再次由合到分,由集到散,泽被大地。
再之后,他将自己的百名颜氏子嗣遣往北辰各处,分别辖治一方土地,自己则寂守太泽山,直到六百余年后,天梯终于为鸿轩仙尊所开,他始终在太泽之巅庇护四方,再未走进人间一步。
曾镇守于太泽之巅的鸿轩仙尊,在那里留下了一颗天衍珠,一座重陵塔。
而时至今日,颜思昭已是镇守重陵的第七代神子。
起于青乾、奔向北辰平原的那袭长风,接连吹过数座颜氏城,终于还是在某座城中缓下脚步。
它曳着风尾,在这座城所倚靠的山脚下消散,最后也没能来到太泽。
尽管生于北辰灵脉的风能给颜思昭带来对塔外世界的一瞥,但重陵塔中从来无风。
他收回感知,重归空寂的神识中再次浮现广袤无边、交错密布的光轨,那是整个北辰洲的灵脉图。
忽然,有一丝异样侵入北辰临水一侧的土地,他追随着这缕波动追去,在那只从大荒海潜入北辰水系的魔物抵达最近的凡人聚居地之前捕捉到了它的所在。
魔物察觉到水流的变化,立即泅潜向深处,但只要它仍在北辰灵脉可触及之处,仍在这条河中,就是无处可逃——河水挟卷灵气,凝成一柄水剑,将这匹魔物一击斩杀。
镇守于重陵塔,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太多次,颜思昭如往常一样将神识抽回冥想境。
冥想境是修士的意识与记忆的投影,其中每一件事物的存在都处于修士的掌控之下,但这一次回到冥想境,却有了一处不同。
颜思昭的手心正握着一枚莲子。
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莽撞地闯进了自己的冥想境,颜思昭还记得这枚莲子是怎么化成荷塘,怎么抽出了莲苞,它的主人又是怎么借这枚莲子一次次避开了他的攻势……虽然他被六壬遮蒙上心眼,但在冥想境中,颜思昭仍然能够描摹出事物的轮廓与动态。
他知道那朵莲花是怎么一片片展开花瓣,但他不曾知晓从花中出现的少女有怎样的形貌。
她的来与去都不在颜思昭的意料之中,但这到底只是塔中漫长时光里不值一提的一瞬罢了。
那人就像来不及吹到重陵塔的那缕风,她与颜思昭不过是短暂地出现交错,然后……
他的冥想境忽然发生了轻微的震动,好像有人正在叩动境门。
这样的情况在不久前才刚刚发生过,而在颜思昭做出反应之前,少女的声音忽然响在塔中。
“咦,我怎么又来了?”
颜思昭立刻将握在手中的莲子藏进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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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又来到了那座重陵塔,不过这次她直接出现在了塔心。
她开始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想起她和师兄在河边与自称葛仲兰的可疑修士喝茶后发生的种种。本来她试图从对方嘴里撬出关于即将进入的抚仙郡的消息,但话才说到一半,她忽然察觉周围有异常的灵力波动,果然用天目看见了葛仲兰在四周设下的布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埋伏在暗处。
本以为马上要迎来一场恶战,但却被小师兄看出她开天目后的疲惫,甚至还被哄睡了!
叶鸢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小心在电影院打盹,醒来发现已经错过了高潮情节的委屈感。
但无论如何,叶鸢也明白,这依然得归咎于自己的力有不逮,她为此反省了一会,但也没有过分拘泥,很快就跨过了这件事。
至于苍舒隐能否在她睡着后应付好局势,她连一丁点怀疑的念头都没有。
等叶鸢终于捋清这一切时,浮台上的冥想境主人已经沉默着警惕了她很久了。
——说起来,闯进别人的冥想境这事,确实做得不大对,任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在冥想境中遇见陌生修士,第一反应都是“莫非此人要来夺舍?呔!看打!”
虽然非法入境并非叶鸢所愿,但终究是有点理亏,现在对方没有率先动手,叶鸢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动手的道理。
于是她尝试着伸出了与对方友好沟通的小触角。
“……其实,我也不总是这样的。”叶鸢说,“我的修炼方式特殊,他人的冥想境通常拦不住我,但除非情势紧急,我一般不会这样做——我到底为何一而再地误入贵境,实在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她想了想,发现这种异常好像是从进入北辰洲之后才开始的,又补充道:“莫非是因为北辰洲的风水与桑洲不同,而我好比橘生淮北则为……”
此时,冥想境主人终于开口了:“你身在北辰?”
“对,我从桑洲来,昨日到的北辰洲。”叶鸢笑起来,“难道你也在北辰洲么?”
对方没有回答,但她想对方大约是默认了这一点。
既然有来有往地说上了话,对方也没有要打架的意思,叶鸢自认一定是友好的小触角发挥了建交作用,她脚下的塔砖又一次开始变化,但这一次长出来的不是莲叶,而是一株小小的松树。
那棵松树很快长到和叶鸢一般高,叶鸢跳到它斜抽出的枝杈上后,松树才继续生长,它越来越高大,渐渐变得和东明山下的那棵千年雪松一样庞然。
叶鸢在结实苍劲的松枝上坐下,这样一来,她总算不用再抬头仰望着对方说话。
“你的冥想境为什么是座塔?”叶鸢问他,“你在塔中做什么,是在闭关修炼吗?”
见他一时没有回答,叶鸢灵机一动,再猜道:“我知道了,你在守塔?”
浮台上的白衣修士轻顿,然后微微颔首。
“原来如此,这座塔对你这样熟悉,甚至成了你的冥想境,看来你一天是得守上好几个时辰的了。”叶鸢想起被关禁闭的那些日子,又想到面前这位漂亮修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顿时有几分同情油然而生,“我在雪山上被师尊押着修炼了好几十年,最近才被放下山去,你……”
她本想问他要在此处守多久,何时才有人来换他出塔,但又觉得这话打探过甚,有些不妥,于是收住了话头,把话题引回自己身上:“我最近离开了山门,才发现山下如此不同。”
对方微抬起头,虽然没有说话,但叶鸢能感觉到他正在专注地倾听。
“我觉得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中的坏些,也比我想象中的好些,而我的那点本事,若没有师长的庇护,似乎确实不大够用。”叶鸢再次想起了葛仲兰,“我知道要遇事遇人要小心防范,却不知道连路边的行脚商也有诸多手段——才来北辰洲不到一日,我就遇见了这许多事,可见这趟历练的确对我有所磋磨。”
说到这里,叶鸢笑道:“我一日更胜于一日的我,等到我回山时,再与下山时相比,必定已经有了许多长进。”
颜思昭心中忽而一动。
修真者不见乌飞兔走,不觉暑往寒来,岁月在他们眼中的意义不过是修为的堆积。
对于颜思昭来说,自从蒙上心眼,重陵塔中更是再无日月。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一日复一日的时间流动了。
“你为何来北辰洲?”
忽然被发问的叶鸢愣了一下,也许是一时受面前修士的美貌所蒙蔽,也许是身处冥想境中,被主人的意志所影响,她不自觉地将真话脱口而出:“我来取天衍珠。”
随着这句话,白衣修士周身的气势骤然一凛,只在一瞬间,他重新变回了那尊冰雪神像。
“觊觎天衍珠者,杀无赦。”
冥想境倏尔巨震,叶鸢惊觉自己的话招致了不妙的后果,她尚且不知道其中缘由,但情形已经不容她思考太多。
叶鸢身下的松树簌簌作响,松枝迅疾地缠住她的腰,带她躲过一击,叶鸢回头看去,才发现那是一把悬在空中的剑。
这柄剑再次袭来,这次的剑势比上一次更加猛烈——不如说,之前的雷霆与幻化之力,与这柄剑此刻带来的威势相比,都变得不值一提。
寒光闪过,缠着叶鸢的松枝已被折断,叶鸢从空中坠落下去,剑随即追来,但在被刺中前,叶鸢把自己变作一只鸟,敏捷地回身,再次飞向空中。
剑身同样迅疾,但到底慢她一步,叶鸢已经直冲向浮台上的驭剑者,而后者的神态丝毫未变,就在叶鸢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白衣修士身前浮现了另一柄剑。
新出现的剑携卷着无双剑意,直指她所变化的鸟儿的两翼。
此时再去躲避或许已来不及,而叶鸢却连躲避的意思都没有,她直接在空中变回了人身,迎向锋锐无匹的剑尖。白衣修士还无暇震惊,被他收起的那颗莲子忽然从他袖中飞出。
莲子一离开白衣修士,就化作了一把长剑,叶鸢抬手握住长剑,与白衣修士所驭之剑重重相击。
叶鸢的这一剑出乎了对方的意料,他的剑竟被击退半步,叶鸢乘势追击,白衣修士驭剑回防,但叶鸢的下一剑却并非向他而来。
她的第二剑斩的是白衣修士身下的浮台。
那面莲纹玉浮台在这一剑下被彻底击碎,叶鸢前跃一步,拽住白衣修士,两人一起向下坠去。
在坠落之中,叶鸢松开握着剑的手,她的长剑变回莲子,莲子在触地的刹那再次延展为一片挨挨挤挤地生着莲叶的荷塘。
叶鸢与白衣修士一起落在莲丛中,那些莲叶被压弯了腰,又韧性十足地弹起,把两人推落在水中。
荷塘并不深,甚至不足以没过一人,叶鸢从那白衣修士身上支起身子,看到对方湿淋淋的样子,还有脸上隐隐浮现的怒意,几乎联想不起初见时那个端坐云端的神像。
但他却从未如此刻一样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人真不爱听人解释,我受师门之命来取天衍珠,却并不是要偷——但我本来兴许是赢不了你的,谁让你……”
叶鸢正在说着,忽然看见对方被打湿的黑发正淌下水珠,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却不慎碰到了他蒙在眼上的白纱。
在她碰触到那片白纱的一霎,纱上的封印瞬间被瓦解,它划过叶鸢的指尖,飘落水中。
那白衣修士的真容在叶鸢的双眸中留下惊鸿般的倒影。
白衣修士束发的玉冠也在下坠时掉落,此时他漆黑的发丝散在莲叶间,霜雪般的肌肤被染上浅浅的绯色,正带着些许错愕,怔怔地与叶鸢相望。
“不知为什么,看见你的眼睛,我就想起在东明山见到的第一场雪。”
叶鸢对他轻声说道,然后她回过神来,想起了刚才未说完的话。
“本来兴许是赢不了你的,但为何……”
她微笑道。
“你要在袖中藏起我的莲子呢?”
第28章 颜双枝 一片红霞蓦地飞上他的耳尖……
“为何你要藏起我的莲子呢?”
叶鸢的笑语仿佛一颗燃烧的陨星猝然落入寂静的冰湖。
它太炽热滚烫, 以至于击碎冰面,落入水中之后, 火焰都没能被冷流立即熄灭。
那颗陨星坠在颜思昭心中,一直沉到深处。
颜思昭能在整个北辰洲的广袤水系中击杀一只小小的魔物,此刻却对这颗闯入心湖的陨星束手无策,不禁羞恼道:“你……”
叶鸢无辜地看着他,仿佛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生气,她稍退一步,从荷塘中站起来,挽起湿淋淋的裙角,白皙的足腕在莲叶下若隐若现, 颜思昭立刻把视线偏开去,直到此时, 他才想起面前的人已经破了他的六壬遮, 现在哪怕闭上眼睛, 他的冥想境也会如实地把其中发生的一切都纤毫毕现地反馈给他。
逃无可逃。
叶鸢发现这神仙似的白衣修士抿着嘴唇, 别过脸去, 看上去好像更气了。
她猜想着, 这位道友穿着气度皆是不凡, 或许出身十分高贵, 再不然就是拜入了赫赫仙门,是一名前途大好的高阶弟子——就连这座塔, 看上去都古朴雄浑, 放在现代, 少说也是个国家著名景点呢——是了!人家的师门连塔都有!反观我们东明山,连下山的路都是师尊亲自用剑削出来的!
想到这里,叶鸢肃然起敬, 顿感既然面前这位道友出自豪门,规矩多些那也是正常的。
她的视线又落回对方身上,才察觉他的发冠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心中欺负了人的罪恶感又添一分,于是叶鸢随手折下一朵莲花,将那朵莲花变成一只小冠,递到他面前。
“我……”
她本想向他道歉,但转念一想,最初也并不是自己先动的手,实在要说,从她闯进人家的冥想境起,就是一场误会叠着一场误会。
虽然莫名其妙打了这许多架,但毕竟谁也没讨着好,与其在这里计较是谁之过,倒不如把这些恩恩怨怨,全部团吧团吧丢到脑后为上。
于是她也不打算道歉了,只是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出声问道:“你要不要?”
那白衣修士终于转过脸来看她,但叶鸢还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就感觉到一股力量正在将自己拉出冥想境。
是她要醒来了。
颜思昭看见这少女轻叹了一声,身影开始从冥想境中淡去,她手中的莲花玉冠再无法被托住,越她的残影坠向荷塘。
但它到底是没有落入水中。
颜思昭张开手,淡淡蹙眉,似乎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接住这枚小冠。
但这毕竟是他的冥想境,如果他不想要它,甚至不用合上五指,只需心念一动,就能将它粉碎。
可颜思昭凝视了这枚小冠很久,还是将它握在了手里。他下意识地要将它收进袖中,但当微暖的玉质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手腕时,他忽而又想起那枚莲子。
——为何你要藏起我的莲子呢?
那少女的声音仿佛又响在了耳边。
一片红霞蓦地飞上他的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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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双枝已经在树丛中藏了一夜。
她披着能阻绝气息的鲛衫,却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让她如此谨慎的人就在倚在树下,他也几乎一宿未动,却有一名少女靠在他的膝上,获得了一夜沉睡。
颜双枝十分确定对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这名修士曾对葛仲兰说,如果打扰了他们,就杀了他……他果然毫不犹豫地对葛仲兰下了杀手,但这句话何尝不是在对隐匿在一旁的颜双枝所说。
颜双枝从他与葛仲兰的交锋中权衡了一番双方修为实力,预感到如果真的斗起来,八成会是一场恶战,于是她选择了退避,而对方的举止虽然奇异,但至少确实是言出必行的,颜双枝潜伏了一夜,他们也相安无事了一夜。
颜双枝抬头看天边的熹光,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想来抚仙郡的城门也已经开启,她却不知道要在此处枯等到何时,心中不禁开始产生些许懊悔。
几日前,她找到正在北辰洲逗留的葛仲兰,想向他买抚仙郡的情报,葛仲兰却说自己正要离开北辰,不打算再接难办的生意单子,除非得到合意的报酬……颜双枝并非十分看重身外之物的人,只是实在……囊中羞涩。
“我们生意人,信奉的是拿多少钱,办多少事。”
这个狡猾的情报商在探清了颜双枝的锁灵囊中究竟有灵石几何后,对她说道。
“这样吧,我等在城门口,替你在下一个入城的外来人身上放一只随影蛇,这只随影蛇能探听到多少消息,我就给你多少消息——哎,这怎能说是无奸不商呢,请颜城主仔细想想,你与抚仙城主涵容真人同为颜氏一系,如果你贸然入城,涵容真人必定对你有所警惕,倒不如让一个无根无底的外来人替你入城,岂不更不易打草惊蛇?”
当时被葛仲兰的巧言令色给说服了的颜双枝绝不会想到,事情竟会发展成当下的光景……
正当颜双枝越来越后悔时,树下的少女恰好醒来了。
叶鸢从小师兄的腿上坐起身来,发现天都已经亮了。
苍舒隐笑着问她:“小鸟,你是梦见什么人了么?”
“……?!”
虽然知道小师兄这人聪颖得有点邪乎,但连冥想境中发生的事都能料到,这未免过于神乎其技!
叶鸢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苍舒隐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因为你睡得不稳,我猜你是做了梦。”他又叹气道,“但如果你梦见的人不是我,就不必告诉我了。”
叶鸢悄悄在心中一盘算,向他回答道:“我梦见琅师姐因我早课躲懒,罚我去剑湖……可我正要梦见你来找我呢,就醒来了。”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告诉我!”苍舒听了这话,果然很快高兴起来,“看来我也没输给琅师姐多少,要是你再多睡一会,我们就能一块下棋了。”
叶鸢傻笑几声,把注意力扯回了当下。
她抬起头来,望向树上某一处,颜双枝忽然与她对上视线,不由心头一惊。
叶鸢望着树丛,朗声问道:“东曦既驾,道友为何还不现身?”
颜双枝略作踌躇,还是从树丛中跃下,她身量窈窕修长,行动如豹般矫健敏捷,她揭去身上的鲛衫,落在两人面前,叶鸢只见身前忽而出现了一个高挑女修,她将乌缎般的长发高高竖起,做短打装扮,身后背着一柄长枪。
这名女修对他们利落地行礼道:“我叫颜双枝,是怀永郡的城主,那葛仲兰的确是受——”
她的脸上浮现了些许尴尬:“的确是受我指使,但我并无妨害之心,还请两位见谅。”
说完这些话,就连颜双枝自己也觉得无力,她做好了对方发难,甚至是动手的准备,但那少女模样的女修却只是好奇地问她:“哦?那你为什么要指使葛道友埋伏我们?”
颜双枝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与她同行的男修士与葛仲兰交手时,她已经睡去,所以并不知道随影蛇之事。
等颜双枝一五一十地将缘由与她说清之后,叶鸢点了点头:“所以知道抚仙郡有异的人是你——抚仙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颜双枝犹豫半晌,从怀中取出了一册由竹片编成的书简。
“母子竹。”苍舒一见那竹简就说道,“母竹与子竹相伴相生,若在母竹上以灵气锲刻,子竹上也会出现一致的刻痕。”
“这的确是母子竹所制。”颜双枝惊异地看了苍舒一眼,她将书简展开,竹片上渐渐浮现出字样,“这是一月前,‘天衍’传给我的密信。”
天衍?
叶鸢开口问道:“什么是天衍?”
“你或许知道北辰洲是鸿轩仙尊所开辟,鸿轩仙尊便是我们北辰颜氏的元祖。”颜双枝说,“颜氏在北辰繁衍至今,已分出成百上千的支系,从这些支系中选出的‘天干地支’二十二系,就组成了‘天衍’,总领北辰事务。”
叶鸢恍然:“这就是你们北辰颜氏的议会吧?”
“议会?”颜双枝先是觉得这词听来怪异,但她想了想,又从中品出几分贴切,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对,就是议会。‘天衍’传来密信,说近来有几名外来者失踪在北辰边境,遣我前来调查,我一路追溯,发现这些修士都是在进入抚仙郡后才失去踪迹,所以才雇佣了葛仲兰前来调查……冲撞了两位,是我之过。”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叶鸢说,“我们来北辰,是要寻找一个叫颜飞章的……”
颜双枝惊声道:“颜飞章?你是说太和真人?”
叶鸢真诚地说:“来北辰之前,我认识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完,现在实在是搞不清这个真人那个真人,何况你们北辰洲大家都姓颜,名字加倍地不好记,总之我要找的就是卯宫家主颜飞章没错。”
“卯宫家主,那就没错了。”颜双枝给她看竹简上的落款,“真是巧了,给我下达密信的正是太和真……正是颜飞章,等到我调查完外来修士失踪一案,也要去找他回报——”
她说着说着,忽然与叶鸢的视线相对。
“那可真是巧了。”叶鸢缓缓说道,“你原先也只是想找一个不会引起抚仙郡城主怀疑的北辰洲外修士,在城里探听一二对么,我看我们就能胜任。”
颜双枝非常上道地接下了她的话:“此案探明后,我就去向太和……颜飞章引见两位。”
“那就这样说定了。”叶鸢快乐地说,“早知何必走这些弯路,让我白白受了惊吓,让我小师兄白白熬了一夜,让你白白花费了些灵石,最后只有葛道友得了便宜——说起来,葛道友又去哪了?”
颜双枝的视线不禁漂移向一旁的苍舒隐,苍舒隐察觉到她的视线,微笑着看了她一眼。
有杀意!
颜双枝脊背绷紧,几乎要去取身后的长枪,但苍舒隐很快就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从袖中取出一尊木头小偶,对叶鸢说道:“我捡了件有意思的东西,送给你玩儿。”
“……”
颜双枝委曲求全道。
“葛道友先走一步,不必在意他。”
叶鸢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被我小师兄杀了呢。”
苍舒更加爽朗地笑起来:“哈哈,小师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颜双枝:……
她对那个骗钱跑路、留她独自面对这副局面的奸商的愤恨又增加了一分。
第29章 太泽山 这句话,你是对谁说的
“抚仙郡地处偏僻, 原本并不叫抚仙郡……太泽山上,鸿轩仙祖所聚的福泽一路绵延到此境, 已经比别处稀薄许多。”
说到这里,颜双枝苦笑了一下:“但我所辖治的怀永郡甚至还在抚仙郡下峰,灵脉比抚仙郡更要贫瘠些。”
叶鸢问道:“你说抚仙郡的灵脉稀薄,但葛道友倒是对我们说过,抚仙郡如今已经是北辰边境最热闹的城邦……”
“抚仙郡也是近几十年来才繁盛起来的。”颜双枝告诉她,“城主涵容真人的家系曾经位列天干,但如今也已经没落了上百年,而就在那几十年前,他这一系又遭逢大难——听说那时有极强大的魔物闯进了城中, 涵容真人的两子为守城与魔物相战数日,先后竭灵而死。他悲痛欲绝, 为悼念其子, 将城名改为‘抚仙’, 意为抚慰仙灵。”
“不过自那以后, 抚仙郡的情形就慢慢好转了起来……涵容真人素有仁名, 因此起初我并没有怀疑他, 但毕竟他曾有亲人惨死的过往, 哪一天被心魔噬体, 以至于性格突变的情形也是有的。”她又叹道,“可惜那魔物偏偏在重陵塔无人时闯进城中, 如果再等几日, 第七代神子受礼进入塔中, 也就不会——”
叶鸢出声道:“重陵塔?”
先是天衍,然后是颜飞章,现在是重陵塔。
叶鸢一连在颜双枝口中听见了许多熟悉的事物, 开始深深感悟到任是在什么地方初来乍到,都要先找个地头蛇了解情况的重要性。
但她记住了之前在重陵塔中贸然提起天衍珠,结果被人一言不合动了手的教训,佯作好奇地问颜双枝:“什么是重陵塔?它又和魔物入城有什么关系?”
她没有立即回答,叶鸢见她似乎为难,又说道:“是我失礼。如果不方便相告,就不必说了。”
颜双枝犹豫道:“这倒也不是什么秘辛,只是我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所说的重陵塔。”
苍舒在此时说话了,他抬起头,以视线遥遥地指向某处。
“——是在那处吗?”
叶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怎么都只能看见层云,而颜双枝却点了点头,回答道:“对,正是在太泽山上。”
叶鸢困惑地看了看颜双枝,又看了看天边的云,再看了看小师……没等她看小师兄,苍舒已经把她揽进了怀中:“我们刚到北辰时你在睡着,没有看到太泽山。而这里视野不够高远,也看不见太泽山。”
他笑道:“你御剑到高处,就能看见了。”
叶鸢心念一动,她的霜戎从鞘中飞出,滑到两人脚边。
她正要御上剑,小师兄却没有松手,于是叶鸢想起来,小师兄没有剑可御,还得蹭蹭自己的车——但他这样搂着自己,叶鸢实在是难以登上驾驶座,而正当她要开口的时候,苍舒似乎也忽然醒悟了这一点。
“我这样抱着你,是不是让你不容易御剑了?”他这样说着,一边松开了手。
但就在松手的一刻,苍舒变作了只赤狐。
赤狐滚进叶鸢怀中,然后扬起一条大尾巴,钻出两只尖耳朵,对叶鸢说道:“那就你来抱着我吧。”
颜双枝愣愣地看着那团火红毛球,只觉得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可爱的狐狸,一时有些心驰神往……但她很快又想到这只漂亮狐狸是那样一个阴晴不定的可怕修士变化成的,顿时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什么念头都熄灭得不能再熄灭了。
她连忙甩开其他想法,踩上长枪,随着御剑而起的叶鸢一起腾向空中。
叶鸢抱着狐狸,侧坐在霜戎上,驱使着它向上升起。起初她只能看见云,但随着霜戎越升越高,她渐渐从云形中看出了些端倪……原来那些云并不只是简单地飘荡在空中,而是循着某种走势,形成了螺旋状的云环。
再定睛一看,叶鸢从云后望见了若隐若现的山脊——云环所围绕的是一座巨大的山!
此山拔地倚天,高不见顶,其雄伟浩壮,宛如天柱般屹立在乾坤之间。
甫一见到这幅奇景,叶鸢不禁心神一震,直到赤狐的尾巴尖轻轻从她面前扫过,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我从未见过这样高大的山。”叶鸢惊叹道,“第一眼看它,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天梯了。”
“这可不是天梯。”苍舒说,“不过是以鸿轩仙尊一人之力拔起的一座高山罢了。”
在前往北辰之前,叶鸢听师尊说过北辰洲的来历,自然也顺便听了一耳朵鸿轩仙尊移山倒海、重铸北辰的故事。但此前她一直把这段故事当做神话志异来看,直到亲眼见到这座太泽,她才终于深刻地意识到,所谓的修士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莫说征风召雨,就连改天换地,也能以修真者之能达成。
此时,颜双枝也跟了上来:“鸿轩仙祖的确是在太泽山飞升,但太泽山究竟距离天外还有多远,就只有鸿轩仙尊一人可知了。”
她遥指向耸入云间的太泽山:“太泽是北辰洲的灵脉之源,而重陵塔正建在太泽之顶。”
叶鸢不自觉地仰起脸,去找太泽的顶点,但那座山没入了云中,她无论如何都看不见梦中见过的那座高塔。
“……重陵塔离地上这样远。”叶鸢喃喃道,“守塔人要如何看到人间呢。”
“在我族中,重陵塔不啻于圣地,只有神子才能进入。”
颜双枝侧过脸看叶鸢,神情略带迷惑,似乎在为她所说的话而感到不解。
“神子之所以是神子,正是因为他们自幼入塔,不见尘俗,灵台至净,也因此才能洞悉灵脉异动,庇护北辰……当时如果有神子镇塔,魔物莫说潜进抚仙郡,恐怕一入北辰,就已被神子诛灭。”
原来他是为此守塔。
这个念头在叶鸢脑海中闪过,她随即又想起重陵塔中,白衣修士蒙在眼上的白纱。
想来这也是为了颜双枝所说的……
“不见尘俗”。
叶鸢忽然听见苍舒的轻笑声:“看来你们北辰和妖洲也没有什么差别。”
“道友此言何意?”颜双枝听见他的话,眼中立刻浮现怒意,“自鸿轩仙祖起,我颜氏代代镇守北辰大地,把险山恶水开辟作千百座城,令无数凡人安居——而妖洲不过是片蛮荒之地,至今仍有魔门遗害,如何能与北辰相比?”
“我并无冒犯之意。”苍舒说,“倒不如说,天梯以下,似乎处处都并无差别。”
颜双枝还欲再问,叶鸢轻轻揉了揉狐狸爪子,果然转移了赤狐的注意力,那漂亮狐狸自得其乐地和她的指尖玩了起来。
安抚好了小师兄这边,叶鸢又对这位颜氏女修说道:“我知道什么是重陵塔了,谢谢你向我解释许多。”
她略想了想,向对方告知了自己的师门来历:“我是叶鸢,师从东明山无霄门,与我同行的是我的小师兄。”
颜双枝在脑中搜刮了一番,确认了自己实在是没听过什么“东明山无霄门”,虽然有点迷茫,但她还是按照修真界的江湖惯例行礼道:“原来是东明山无霄门,久仰久仰!”
叶鸢从对方的表情里猜出了七八分,忍不住笑道:“我们小门小派,你没有听过也是正常的。只是我想起初见时你就向我们告知了来历,我不礼尚往来一番,实在有些欠妥。”
“……北辰不分门派,只论家系,我对洲外的山门并不了解。”被识破的颜双枝微微红了脸,但还是强撑着场面说起正事,“我告诉过你我辖治怀永郡,颜氏城主都有‘天衍’授印。”
她转过手腕,给叶鸢看腕心的一枚红色印记。
“‘天衍’禁止城主争斗,一旦我踏入抚仙郡护城结界,抚仙城主就会由授印感知到我,因此我暂且不与你们一起……不过。”
颜双枝凝肃了神情,握住了叶鸢的手,正在叶鸢怀里滚来滚去的狐狸顿时停住了动作,缓缓起身,琥珀色的眼睛冷森森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
这次颜双枝没有注意到这冰冷的敌意,她往叶鸢手中塞了一块竹片,然后松开了手。
“这是我从竹简上拆下来的一小片子母竹。”她嘱咐道,“如果遇见什么危险,就折断竹片,我得到消息,马上入城来找你。”
叶鸢点点头,小心地将子母竹片收在锁灵囊中。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地面,赤狐跳下剑,重新变回人身。
还是这样好些。
苍舒酸溜溜地想。
不然我自己的小鸟儿,都要轮到别人来救了。
####
叶鸢与苍舒隐在白日高悬的时分入了城。
此时正是城人活动的时间,抚仙郡中人流熙攘,城中道路并不十分宽阔,却也能容两驾马车并行,两旁屋舍鳞次栉比,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叶鸢好奇地看了两眼,发现果蔬与灵植混卖,而丹药紧挨着糕饼的情形比比皆是,上空偶有飞行宝器掠过,城中人也不觉惊异,显然是已经视若无睹。
“看上去的确如葛道友所说的一样热闹。”叶鸢和苍舒说悄悄话,“乍一看真察觉不出有异。”
苍舒望了她一眼:“那么,你想从哪里查起呢?”
“颜道友说,有许多外来修士在这里失踪,而我们自己现在就是外来的修士。”叶鸢说,“按道理来讲,我们其实可以守株待兔……”
苍舒微笑道:“那我们也许得在这里待上好一阵日子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守株待兔的办法太花时间,耽误我们办完事去大荒海捉龙,所以我有另一个想法——小师兄,你还记得昨夜葛道友告诉我们,城主涵容真人接待了一支外来商队么?”叶鸢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如果涵容真人真的入了魔,在收拾我们之前,也许会先对这支商队下手……我们不如先想办法接触这支商队。”
“说得不错。”苍舒拍了拍小师妹的头,循循善诱道,“接下来要如何做?”
叶鸢眨了眨眼,却对他说:“我接下来,要找一个人帮我。”
苍舒的神色未变,继续问道:“是那位颜双枝颜道友么?”
叶鸢摇了摇头:“不是。”
“那就是葛仲兰葛道友了?”
叶鸢又摇了摇头:“他早跑了,我找不到他,所以也不是。”
苍舒隐顿住了动作:“难不成你要飞信传书回东明山?”
“那可就说不上是历练了。”叶鸢说,“我此前怕小师兄担心,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在梦中不小心闯进了别人的冥想境,恰巧那个人也在北辰洲,你一定想不到他在哪……”
苍舒忽然说道:“重陵塔。”
叶鸢一下被喝破了藏在心中的答案,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情。
“小鸟,像师兄这样的人,实在太知道人会怎样说谎,下次如果有事想瞒着师兄,可千万不要露出一丁点蛛丝马迹。”
苍舒又继续了手上的动作。
“你近来几觉都睡得不稳,我隐隐听见你梦中呓语,于是附耳下来,却也只听见些零碎词句……不过有一句话,我倒是听见了。”
他捻起小师妹微微散乱的一缕发,为她捋到耳后,一面缓缓地勾起唇角,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你长得真美’。”他问道,“小鸟,这句话,你是对谁说的?”
第30章 六壬遮 你们二位,一边皎若朝霞,一边……
叶鸢和苍舒隐曾经养过一只雪兔。
虽然东明山不分四季, 但总有一两个月格外冷,积雪也格外厚。
这种时节里, 琼鹤飞往别处,山蛇窝在巢穴中越冬,雪地上失去了松鼠和狐狸的足迹,椋雀也不再鸣叫……在这两个月中,东明山仿佛睡着了一样,到处都是纯白寂静的,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捡到了那只兔子。
那一天清晨,连日的骤雪刚刚止歇,她和小师兄被师尊遣下山去查看山脚小镇的情况。而就在回山的路上, 那条连接着东明山和小镇的雪径旁,他们看到一团兔子雪球般瑟瑟发抖地缩在树下。
苍舒觉得奇怪, 走上前去把兔子掀开, 在它后腿上发现了一处蛇咬的伤口。
可是这样的时节, 蛇又怎么会出来活动呢?
苍舒觉得更奇怪了, 于是他在周围转了几圈, 细细地查看雪地上的痕迹, 叶鸢则用手绢给兔子包扎了伤口, 抱着它坐在树下, 看着小师兄来来去去地折腾。
苍舒分辨着兔子杂乱的足迹,找到了一处小小的、坍塌的雪窝, 于是他一下子大笑起来。叶鸢被他吓了一跳, 连忙走过去找他, 小师兄指着那处雪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道:“这只兔子以为寒月已经过去,本想抢在同胞前冲出巢去嚼草根, 没想到被冻昏了头,竟然一脚踏进了蛇穴,被蛇狠狠在后腿上咬了一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笨的兔子!”
叶鸢低头去看那只霉运缠身的笨兔子,想到如果弃之不顾,它八成要冻死在夜里,开始有些觉得它可怜。
于是她问苍舒:“那我们可以养它吗?”
他们就这样开始养它了。
叶鸢前世养过鹦鹉,养过金鱼,但是没有养过兔子,苍舒则从来没有养活过任何能喘气的东西,但也许是雪山里的动物天然地拥有强韧的生命力,这只兔子被他们养了大半月,不仅伤势痊愈,还比半月前油光水滑不少。
正当叶鸢越来越喜欢它,作为饲主的自信也愈发膨胀起来时,那兔子却忽然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为什么,叶鸢似乎对这件事的发生已隐隐有了预感,在看见干净空荡的兔窝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去向师姐问了苍舒的去向,得到答案后,叶鸢直奔小师兄所在的后山。
后山有一口湖,这口湖不同于成了禁闭圣地的剑湖,它源自雪山地下水脉,流向山脚小镇,几乎终年不冻,只在最冷的这两个月,湖面会结一层薄冰。
被叶鸢找到时,苍舒隐正站在湖边,望着湖面。他怀中什么也没有,但他身前的湖面出现了一块突兀的缺口,似乎有什么砸开了冰面,而缺口之下,望不见底的湖水在阴影中缓缓流动。
“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捡那只兔子。”苍舒抬头望向她,“小鸟,起初我只觉得它会让你开心……但我后悔了,我不喜欢你总是看它,总是陪它。”
叶鸢犹豫了一会,还是朝他走过去,她的视线慢慢地探向湖水中,做好了在冰面下看到一具没了气息的小小尸首的准备——
但苍舒这时张开了手,他手里捏着压得很实的雪团,霍地往身前某处砸去,叶鸢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从他手中飞出的雪团,只见那雪团砸中了另一个雪团——原来苍舒打的并不是雪团,而是一坨伪装成雪团的兔子,雪团在那只兔子身上打散,那只兔子见自己的伪装败露,只得抖抖皮毛上的雪屑,一步三蹦地跑走了。
“所以既然它的腿伤也好了,我觉得我们实在不应该再养着它。”
苍舒见兔子终于隐没在雪色中,终于长吁一口气。他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雪粒,回头对小师妹微笑。
“那兔子总是不肯走,非得用雪球打它才行,希望它可别再掉进蛇窝里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叶鸢已经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苍舒不自觉地反握住她,小声地问:“……小鸟,怎么了?”
“小师兄,我觉得你对我实在很好。”叶鸢抬头看他,对他说道。
苍舒几乎沉没在那柔亮的眸光中,连叶鸢念叨他冻冷了手都不知道,他呆呆地被小师妹披上了狐裘,呆呆地被她牵着往回走,脑子里全是她方才看自己的目光。
幸好,幸好。
那时的苍舒隐不禁在心里想着。
——幸好,又选对了一次。
####
叶鸢可以发誓,她夸那塔中修士好看的时候,绝对没有轻薄之意!
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但恐怕不仅那位谪仙般的白衣修士不会听信她这套说辞,就连面前的小师兄也不会相信。
此刻,被小师兄质问的叶鸢不禁从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我、我……”叶鸢横下心,索性破罐破摔,“实不相瞒,我在那塔中见到一位修士,委实是花容玉貌,美若天仙,于是我有感而发,这番话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见小师兄不语,又说道:“小师兄,你知道我向来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我初上山时,对你说了什么吗?”
“……”苍舒隐终于将目光投向她,“你握着我的手不放,说我是你所见过的、天上地下第一好看的仙子般的人物,今生与我相逢,是你前世多行善事修来的福分。”
“我竟是这样说的吗!?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叶鸢大惊失色,“我以为我只是轻轻握着你的手,含蓄而文雅地赞美你瑰姿清逸、仪静体闲呢。”
后续的事叶鸢倒是记得很清楚,后来她师尊干咳了几声,把苍舒隐推到身前,而把叶鸢拦到身后去,用自己的一片谆谆之心将两人分开,然后告诉叶鸢:“叶鸢,这位是你师兄,姓苍舒,单名隐,他只比你早入门三年,我无霄门虽然并不多么讲究长幼尊卑,但你不可……不可唐突了你小师兄。”
叶鸢惊讶道:“原来不是小师姐,而是小师兄。”
而那被错认的漂亮小师兄偏过身子来,好奇地看着藏在师尊身后的她,琥珀色的眼眸熠熠生辉。
“你叫叶鸢?”他问她,“是飞鸟的那个鸢么?”
见叶鸢点头,少年的苍舒隐笑了起来。
“好,我知道了。”他一笑,这如画眉目一下子鲜活起来,更加美不胜收,“那么,我此后就叫你小鸟吧。”
在叶鸢被勾起回忆时,苍舒却不打算就这样让她蒙混过去。
“你还对塔中那人说了什么?”他逼问道,“你也说他天上地下第一好看了么?”
“哎呀,我何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有长进。”叶鸢理直气壮道,“我只说了他一句好看,他就生起气来,于是我们打了一架……我自然不会再说他好看了!”
苍舒再咄咄逼人:“那人与我比起来,谁更好看?”
“这个问题,我倒是真的得想想。”叶鸢认真地开始了思索,“你们二位,一边皎若朝霞,一边凛如清霜,一边是灼灼芙蓉,一边是澹澹幽兰……”
她为难道:“要按我来说,我与小师兄多年情分,自然会更偏爱你,但要是换了别人来看,那真是一边白月光,一边朱砂痣……”
苍舒注视着叶鸢的神情,一瞬都不曾离开,在叶鸢说更加偏爱自己以后,他心中轻轻一荡,喜悦之心油然而生,但与此同时,又有另一个无情的自己冷酷地做出了判断:看来小师妹确实没有骗我。
这个冷酷的声音反而让苍舒的快乐又多了一分,他在心里想到:我常常欺骗小师妹,但小师妹却不爱对我说谎,可见她心里的确是在乎我的。
但在这喜悦之中,偏偏杂糅着一点异物,那就是重陵塔中那个苍舒隐尚且素未蒙面的修士。单单是想到这个人的存在,都让苍舒难以忍受,他就像一只坚壳内不小心混进了砂石的蚌,恨不得立刻将其抹消在这世间。
这并不是苍舒第一次萌生这种感受,早在与小师妹养了那只雪兔时,他就有过将夹在他们之间的砂砾永远抹消的念头。
于是他把那只兔子扔进冰冷的湖水中,它哀哀叫着,在水中垂死挣扎,苍舒望着那只兔子,忽然产生了别的想法。
这想法与恻隐之心毫无关联,他只是在想这件事被小师妹发现之后会如何。
小师妹是一定会生气的,毕竟她那样关照这只蠢兔子。他想。她要是生气了,还会对我笑么?
或许我可以再给她捉一只兔子,如果她不喜欢那一只,我就给她捉许多只……可如果我捉尽了山中的兔子,她也再没有喜欢的一只怎么办?
如果小师妹不再看我,也不再对我笑了,我该如何是好呢?
苍舒隐想不到答案。
所以他又把几乎被冻死的兔子捞了出来,用灵气给它烘干了毛皮,把它扔进雪中,想把它赶走。但那只兔子被他吓得一动不动,他只能用雪团砸跑它,而就在这时,小师妹来湖边找他了。
现在,面前的小师妹对他说道:“我要去重陵塔找那名修士,和他好不好看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据颜道友所说,重陵塔中的神子能知晓北辰洲内每一支灵脉的动向,我觉得抚仙郡奇怪,想去问问他此处的灵脉是否发生过什么异动而已。”
苍舒看着叶鸢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想起多年前在湖边见到的摇曳眸光,他两相权衡,勉强做出了决定。
“好,不过,只准再去见他这一次。”苍舒说,“你答应么?”
####
颜思昭低头看六壬遮上被破坏的咒文,终于还是轻叹了一声。
入塔之后,他的第一个十年用来阅读塔中典籍,自第二个十年开始,他就蒙上了六壬遮。
六壬遮是颜氏独有的一种封印法诀,它所遮的不仅仅是六壬,更是倒映在他双眼中、可能动摇他心神的一切。每一代神子在读完塔书之后,都必须以六壬遮蒙上心眼,此后一生,便只能看见北辰灵脉,不再为外物所扰。
六壬遮的封印与解除都需要极其繁琐的仪式,且必须由“天衍”中的六人以上共同完成,此前从未听说有过神子在殒身前去除六壬遮的情形,而偏偏在颜思昭这一代,却有一个擅闯神子冥想境的小贼……
颜思昭思绪一顿,才反应过来自己又想起她了。
他望着手中失去作用的六壬遮,开始疑心是不是在解咒时,此前一次次从他心中涤去的那些杂念一股脑地扑来,反噬了他的道心。
否则,他怎么会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
冥想境总是从心而动,有时甚至比主人还要诚实许多,颜思昭开始想到那个人时,他的身前开始浮现一片小小的荷塘,荷塘中开出一朵莲花,那莲花一眨眼就长到了眼前,然后花瓣片片展开,从莲花中露出了巴掌大的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从花中探出头来对他微笑,颜思昭别开脸去不看她,但她却并不恼,反而化作了一只飞鸟,飞到了他肩头。
颜思昭听见她在自己的耳边轻笑,不禁又开始觉得面颊微微发烫,但她靠得这样近,颜思昭实在不知道还能躲去哪里。正当他动摇起来时,冥想境也产生了波动,有很短的一瞬间,颜思昭险些以为是自己真的滋生出了心魔,但就在下一秒,那名拥有和刚才化作飞鸟的花中少女一样容貌的女修出现在了他的冥想境中。
什么荷塘,莲花,花中少女与飞鸟,颜思昭刹那间就扑灭了这些事物,因此叶鸢抬起头看他时,连一点异样都没有发现。
叶鸢有点赧然地对他笑道:“我又来打扰你了,实在不好意思。”
颜思昭见到她的笑,不禁被勾起刚才的回忆,他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心神,一时并没有回答。
“我此前不知道你是谁,或许多有冒犯,”
好在叶鸢也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冷淡,继续说道。
“原来你在重陵塔中是为了镇守北辰,难怪你总是要和我打架,毕竟我屡次擅闯此处……这本就是你的职责。”
颜思昭本想告诉她无妨,但被揭破的六壬遮忽然映入眼帘,他一下想起没有六壬遮以后产生的种种杂念,心中思绪顿时复杂起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了你的事……”她本来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最终同样也没有说出口。
最后,叶鸢只是问他:“我叫叶鸢,你叫什么名字?”
叶鸢。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神情却并未波动:“颜思昭。”
“思昭,思昭。”那人却将这个名字含在舌间,念了好几遍,又对他笑道,“起得真好。”
颜思昭的心境顿时又有波动之兆。
……果然是个狂徒!
“颜思昭,我来向你求问抚仙郡之事。”她说,“我想知道自你入塔以来,是否曾察觉抚仙郡有过什么异样。”
颜思昭下意识地将神识自太泽山投向北辰东境的抚仙郡,而在此时,他又听她说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
她说。
“只要你告诉我这一次,我就再不来打扰你了。”
话音未落,叶鸢就感到这片冥想境骤然一凛。
她向冥想境的主人投去目光,正看见他视线低垂,冷若冰霜。
“北辰境内,灵脉只有神子与‘天衍’可知。”
叶鸢辩解道:“我并非要打探灵脉所在,只是想知道抚仙郡有无异状——”
但那白衣修士只是沉默地望着她。
“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良久,他冷然道。
“此次就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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