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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酥蜜糕 就是变作一只猫,未免也太漂亮……

    叶鸢迎头碰了个硬钉子, 她正想继续同颜思昭讲道理,却没想到这次对方的逐客令真的下得如此果决……一睁开眼, 叶鸢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抚仙郡中。

    在进入冥想境之前,他们正坐在抚仙郡内的一个茶摊上,此刻被赶出重陵塔的叶鸢揉了揉眼睛,花了些时间来适应重新降临在身边的亮光和喧闹,苍舒隐则好整以暇地坐在她身边,优雅地拂过宽袖,缓缓往茶碗中注入茶水。

    其实叶鸢并未离开太久,自她潜入冥想境中,再到她醒来, 不过是煮沸一壶茶的时间。

    尽管这也并不妨碍苍舒隐对其间发生之事抓心挠肺地感到好奇,但他独自煮了这壶茶, 也兀自思索了许多应对之策。苍舒隐想到, 小师妹已答应了他这次之后再也不去见塔中那人, 这结果还算是差强人意。既然如此, 那他不妨也退让一步, 免得让小师妹觉得他多疑善妒——于是, 此时苍舒隐打定主意要掩藏起本性, 便刻意不说不问, 宽宏地等着小师妹先开口。

    叶鸢捧起面前的茶碗,小心地抿了一口, 轻微的涩味在舌尖蔓延开, 人也更清醒了三分。

    然后, 她终于开了口。

    “他不愿意告诉我。”叶鸢说,“说不到几句话,我就被人家赶出来了。”

    苍舒握着茶壶的手顿时用力, 壶柄上倏尔多出了几道不显眼的裂纹。

    刚才想好的什么宽宏、什么豁达,通通被苍舒隐忘了个精光,他心中忖度着:还是找个机会去重陵塔,把塔中那个不识好歹的货色杀了出气罢。

    “是我思虑不周了,他镇守北辰,而我是洲外来客,他对我有所防备也是正常的。”叶鸢不知道小师兄脑海中闪过了什么血淋淋的念头,反而回护了颜思昭几句,“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我们就想想别的办法吧。”

    说到这里,叶鸢露出遗憾的神色:“我的眼睛用来寻人寻物本来是很方便的,只是抚仙郡还是太大了些,我无法负担这样大的灵气消耗……小师兄,要是我能多派上一些用场就好了。”

    苍舒隐向来认为自家小师妹天下第一好,实在听不得这种话,就算是小师妹自己说也不行。他刚要与叶鸢争辩,叶鸢就已经跳跃到了下一个话题上:“我们先来找商队。”

    叶鸢回头望了一眼城门,对苍舒说道:“我不知道抚仙郡有几处城门,但既然葛道友在城外见到商队入抚仙郡,随后又见到了我们,想必商队和我们走的是同一座城门。”

    她又打量起两人入城后经过的路线,发现这一路都很热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她接着向前方看去,只见再往前几步就到了岔路口,道路在那里分开,分别通向两处,而在更远的地方,叶鸢望见了一座高台。

    叶鸢左右看了看,恰好身边来了位茶店伙计。那伙计把麻巾往肩上一甩,动作利落地收拾起茶桌,叶鸢向他搭话道:“店家,有点心吃么?”

    伙计转过脸来回话,手上的动作仍然熟稔不停:“自然是有的!想要芝□□还是酥蜜糕?”

    “那就给我来一碟酥蜜糕吧。”叶鸢随口选了一种后,又问道,“哎,店家,我看见前面有座高台,那莫非是抚仙郡的烽火塔么?”

    “如今有神子坐镇重陵,北辰哪里用得着什么烽火塔。”那伙计笑道,“那是我们抚仙郡城主涵容真人建的射星台——颜氏仙家么,在别的城里,就是有城主建起仙宫来都不稀奇——那座射星台,据说被城主用以望月怀思,不过偶尔借射星台宴请宾客的情形也是有的。”

    话到此处,伙计忽然想起了什么,再说道:“是了!昨日有一支商队进了城,射星台一夜灯火通明,看来涵容真人正是在射星台接待了他们!”

    叶鸢与苍舒交换了一个目光,接着发问的人是苍舒:“你说有商队入城,抚仙郡竟有能容纳一支商队的客舍么?”

    “如果是二十年前、抚仙郡尚且破败荒凉时,莫说客舍了,不仅没有一个外人会到城里来,连城里的人都要往外逃。”伙计说,“那时上代神子刚刚殒灭,本代神子还未进塔,在这危困交加之际,偏偏又有魔物闯入城中,但也多亏了这魔物……”

    那伙计忽然住了嘴,四处张望起来。

    叶鸢忍不住追问道:“此话怎讲?我听闻涵容真人之子正是因为这魔物……”

    “嘘、嘘,千万小声些。”茶店伙计紧张地打断了她的话,他确认四下并没有人在关注这里的对话,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受涵容真人庇护才有今日,说这样的话实在是狼心狗肺了,所以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对你们讲的……两位颜氏公子力战魔物,与魔物同归于尽,而转机反而就出现在魔物身上,那魔物的尸首……”

    茶店伙计神神秘秘地说:“——竟化作了一条新的灵脉。”

    叶鸢听得一愣:“魔物生于魔气之中,怎么能化作灵脉呢?”

    “这就不是我等凡人能知道的了。”那伙计摆摆手,“兴许一开始就搞错了呢,那或许并不是魔物,而是龙或者凤凰麒麟这类灵兽……不过这些都只是城中传言罢了,我们所知的,只是自那以后,抚仙郡的境况就一日好过一日,来往城中的人也越来越多,渐渐建起了好些客舍……到如今,莫说一支商队,就是要容纳两三支商队,恐怕也不难。”

    茶店伙计到这里也已尽了谈兴,他告了声罪,就回到堂内去了。

    叶鸢听了一耳朵荒诞异闻,正在消化信息,她下意识看向苍舒,却见他若有所思,不禁问他:“小师兄,你见识广,你说魔物有可能化作灵脉吗?”

    “绝无可能。”苍舒十分干脆地告诉她,“但这传言本身就十分有意思。”

    “我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叶鸢低头思索起来,见她神情苦恼,苍舒提点道:“刚才伙计对我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他一家之言,自然真真假假地混杂在一起,你不妨试着把真的与假的部分分开来看。”

    “你说分开来看……那我们便从头梳理起。”叶鸢想到,“城主涵容真人一系在颜氏中并不显赫,三十年前,他所管辖的抚仙郡也是个荒凉之地——到这里为止的部分,颜双枝的话与刚才的伙计能够相互印证,应当都是真的。”

    叶鸢在这里微顿,见师兄含笑未语,于是又继续了下去:“然后,就是魔物入侵,涵容真人的两个儿子死在了这一战中,此后,抚仙郡就繁荣了起来……”

    她忽然一愣:“我正是觉得这里奇怪。”

    苍舒眼中的笑意扩大了一些,仍然安静等着她的后文。

    “三十年前入侵的魔物与抚仙郡由衰转盛,二者之间一定是存在联系的,就连抚仙郡中的凡人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叶鸢说,“他们的认知有限,于是传出了所谓的‘魔物化作灵脉’的荒谬说法,但这恰巧印证了魔物与抚仙郡灵脉之间的关联……再加上外来修士失踪案。”

    魔物,抚仙郡灵脉,失踪的外来修士。这三者在叶鸢的脑海中转个不停。

    她直觉自己已经几乎抓住了线索,却一时摸索不到突破口,正当她又要混乱起来时,苍舒开口了。

    “暂且先想到这里。”他拍了一下叶鸢的脑袋,似乎是要帮她把这些乱绪赶跑,“我们不妨从之前的那件事开始做。”

    “之前的那件事?”叶鸢怔了一下,随即醍醐灌顶,“对了!我们要先找到商队!”

    恰在此时,茶店伙计也端着一小碟点心上来了,他放下这碟酥蜜糕就要往回走,叶鸢连忙叫住他,同时将块灵石塞进他手里:“再劳烦你一件事,你可知昨日入城的商队在哪间客舍下榻?”

    伙计收了灵石,喜上眉梢,但又为难道:“这我就不曾注意了,但总归就在前面两条街上,两位不妨去问问,说不定有人看见呢。”

    谢过对方后,叶鸢看了看面前的两条路,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小师兄,苍舒一下就猜到了她的意思,今天他打定主意要做个心胸宽广的翩翩公子,于是对小师妹微微一笑。

    “把手帕给我。”

    叶鸢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递上了自己的帕子。

    苍舒隐先尝了一块酥蜜糕,细细咀嚼,轻挑了下眉,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四五块在帕子上摆好,包得漂漂亮亮地还给小师妹。

    “不如师尊爱吃的红豆糕。”苍舒评价道,“但别有一番风土意趣,勉强值得一吃。”

    “你也偷吃过师尊的红豆糕啊!”叶鸢先是一惊,随后又迷惑道,“可师兄此举何意……?”

    “我们山上谁没偷吃过师尊的红豆糕,就连琅师姐也偷过两三回呢。”苍舒说,“小师兄的意思是,我们暂且分头行动,你带着些点心路上吃,别饿着自己。”

    “小师兄!!!”

    往常来看,小师兄必定是要和自己待在一起的,这更显得面前懂事的小师兄少见,叶鸢大受感动,不禁猛地一头扎进苍舒怀里。

    虽然叶鸢激动之下没有控制好力道,以至于从感受上来说,对方更可能觉得好似被野猪撞了肚子,但苍舒只觉得小师妹热情天真、活泼可爱,快乐的泡泡又冒了起来。

    “小鸟,快去吧,我一办完事就来找你汇合。”

    苍舒选了一条路,脸上勉强维持着镇定,心中却仍在回味着刚才的那一抱。

    ——这一次果然也没有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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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鸢离开后,重陵塔再次变得安静。

    这种安静本应是颜思昭早就习惯的,但此刻却让他无法定下神来。

    颜思昭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忍不住觉得刚才说出那番话,又将她赶出冥想境的人不像自己。

    莫非原本的他,就会将她所问之事一一告知她么?

    绝非如此。

    颜思昭没有对她说谎,北辰洲的灵脉图的确也是他所镇守的一部分秘密,如果他真的完全忠于职责,那他不仅应该将她驱逐出冥想境,更应该就此将她诛杀才对。

    ……然而,颜思昭仍然觉得,对她冷言冷语的人不像自己。

    这或许是因为他对她说出那些话,并不是因为想要恪守职责。

    那么,他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在这思绪的尽头,颜思昭只看见了一团乱麻,他实在无法再深究下去。

    他闭上眼,清除心中杂念,让广阔的灵脉图浮现在灵台中。

    但颜思昭的灵识却不知被什么所驱使,竟然不自觉地向东境投去。

    顺着太泽山,他的神识如同一尾在磅礴灵源中游动的鱼,一路东流,最后在东境的一条细流中停下脚步。

    这里是抚仙郡。

    此时,颜思昭也察觉到了异常。

    灵脉流到抚仙郡,已经几乎枯竭……从这样稀薄的灵气中,是如何生长出一座称得上繁荣的城邦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做出了决定。

    这尾从重陵塔来的游鱼,在抚仙郡的细流中跃出,颜思昭催动化神法,他的神魂脱离了身体,只剩下一缕细而坚韧的神识仍然与重陵塔相连,与此同时,借助太泽灵源之力,他在抚仙郡外塑造出了一具新的躯体。

    颜思昭需要那具躯体轻巧灵动、锐逸机敏,同时也不引人注目。

    于是在轻灵地落地时,这副身体已经是一只猫的模样。

    那是一只矫健而优雅的猫,它的四肢修长而毛皮雪白,行动时宛如一道雪影。它越过城门时,就连守城修士都只感受到了一阵凉风。

    它实在不喜欢踏在尘泥中的感觉,于是在穿过城门后,立刻轻灵地三两下攀上瓦檐,在楼顶上飞驰起来。

    跑到一处分岔口时,它稍作犹豫,先选择了一边。但还没有奔出多远,它忽然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波动。

    它轻轻抖动胡须,循着这波动跳到树上,又跃到更低矮的一处树枝——就在此时,一只手忽然拎住了它的后颈。

    叶鸢从树上捉下那只小白猫,不顾它瞬间瞪大的眼睛,把它搂在了怀中。

    “不是说好了要分开走的么,怎么又来找我了呢?”

    叶鸢抱怨道,手上却温柔地抚摸着小白猫的毛皮,揉了揉它的耳朵,又捏了捏它的脖子。

    她的手开始摸猫尾巴时,怀中的白猫终于开始努力试图挣脱她,于是叶鸢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它的尾巴尖:“别闹。”

    白猫浑身毛发乍起,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喵嗷”一声,彻底愣在了原地。

    “你要和我在一起,那就和我在一起吧,但你可别以为变成猫我就认不出你了。”叶鸢自顾自地说,“哪有猫不晒太阳,反而要在人家房顶上追风逐电的,更重要的是……”

    叶鸢点了一下白猫的鼻头。

    “你变什么都和你自己一样……就是变作一只猫,未免也太漂亮了些,是不是?”

    第32章 穿云箭 我只要你赠与我的那一朵……

    叶鸢抱着只白猫, 脚步轻快地走过长街。

    她并不着急去找客舍,而是在街上走走停停, 时不时地打量着路边的商贩和行人。她看人时毫不鬼祟,那束目光总是含着好奇,光明正大地从人们的面孔上掠过,即使被对方察觉,她的眼睛也不躲不避,只是微微一弯,向对方回以略带歉意的微笑,倒让人觉得她是哪家偷偷溜出来玩的烂漫少女,忘了去计较她的失礼之处。

    叶鸢走到桥上, 远远眺望前方的射星台。此时正是白天,射星台不点灯火, 只是静静屹立在那里, 看不出茶店伙计口中满夜笙歌的样子。

    叶鸢收回目光, 此时正有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挎着盛满鲜花的竹篮走到她身边来, 叶鸢怀中的白猫警觉起来, 叶鸢也回身看她, 只见那小女孩摘下手臂上的竹篮, 托着篮底举起, 把满篮花朵呈到叶鸢面前给她看,笑吟吟地说道:“姐姐, 要买花么?都是清晨新摘的, 你瞧, 还带着露水呢。”

    叶鸢低头去看花篮,其中错落有致地铺着山茶、杜鹃和栀子,丹红与粉白相间, 的确娇艳。

    她捡起一支栀子来看,不经意状问道:“你的花开得这样好,都是抚仙郡采的么?”

    “不是抚仙郡采的,还能是哪里采的?”那小姑娘奇怪道,“这花是我自家的灵田中种的,我每日天不亮就采满一篮,带到街上叫卖,不然怎能这样新鲜呢?”

    听了她的话,叶鸢一愣,又问道:“你说你每日都采,难道你家的花每日都开吗?”

    “也不是一年四季、日日都开,只是一年中有些时候,这些花会连日开放。”卖花女孩想了想,“难道别处不是这样么?我家灵田不仅种花,还种黍稻与灵植,在花日日都开的时候,黍稻与灵植也收获得比平时早——今年家家户户的收成都特别好,灵植比往年多收了足足一季!”

    灵脉能养水土,不仅对修行有益,更直接关系到土地上所能获得的收成如何。

    这也是为什么城总是依存于灵脉。对修士而言,灵脉能助长修为,而对凡人来说,灵脉丰沛与否就从先天上决定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有几分生产力。

    但叶鸢觉得奇怪的是,虽然灵脉的确有起伏变动的周期……但自然情况下,这周期往往以十年甚至百年为单位,还未听说过有一年几变的情形。

    于是她继续打探道:“你还记得你家的花连日开放的是哪几日吗?”

    “这我可记不清了……”那小姑娘狡黠地转了转黑眼珠,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姐姐,你为什么只是看我的花却不买呢,莫非是在等情郎来给你戴上么?”

    叶鸢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捏着人家的花枝一味盘问了好一会。

    被这卖花小姑娘这样促狭过后,她并未露出被冒犯的不快,反而笑着对她说道:“那你真是猜错了,我可没有等情郎来给我戴花——我正等着情郎来,让我为他在发间簪上这朵栀子呢。”

    听到她这句话,叶鸢怀中的白猫仿佛忽然被踩了尾巴,瞬间立起耳朵,攀着她的手臂直起身来,叶鸢困惑地低头看那白猫,却见它双目圆睁,直直地望着她,眸光中似是闪烁着震惊之情。

    难道小师兄听不出来这不过是句随口瞎扯的谎话么?

    叶鸢在心中嘀咕起来,手上不自觉地挠了挠猫下巴。

    那白猫原本是满心责难,态度肃穆的,但这女修却不识好歹,仍然放浪形骸,再次轻薄于它!

    白猫的眼中的震惊顿时又重了两分,同时还多了些羞恼。

    叶鸢却没有注意到它的神情变化,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锁灵囊中拣选出一枚小些的灵石递给她:“喏,买你的花连这只篮子,够了么?”

    “足足的够了!”小姑娘接过她的灵石,高兴得脸颊都红扑扑地,说话果然也爽快了许多,“今年日日花开的情形有四回,第一回在孟春,第二回在暮春,第三回在仲夏……”

    “第四回正是昨日!”她将整只花篮塞到叶鸢手中,冲她笑道,“下次再来光顾呀。”

    卖花小姑娘攥着那枚小小的灵石,兴高采烈地跑开了,还没等跑下桥去,她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向叶鸢招了招手:“姐姐!愿你的情郎早点来见你!”

    叶鸢笑着和她挥手告别,心中暗暗记下孟春、暮春、仲夏还有昨日四个时点。

    她的余光忽而瞥见勾在臂上的花篮,开始觉得有点苦恼,对怀里的白猫说道:“虽说用一枚灵石从这小姑娘嘴里撬出消息算不得亏,但这样多的花,我要怎么处置才好?我又并未真正有一位情郎……”

    叶鸢的话还未说完,之前还神情恹恹的白猫忽而尾巴一扬,抬起脸来。

    “这些花送给谁好呢?”

    叶鸢本来仍在苦恼着,她冷不丁地看到白猫又炯炯起来的眼睛,忍不住笑道:“不如我先送你一枝吧?”

    她望了望白猫那堆雪般的美丽皮毛,又望了望手中纯净素雅的白色栀子花,在心中想到,这岂不正恰合了鲜花配美人的俗语么?

    可当叶鸢要把栀子递到白猫面前时,她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小鸟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熟悉至极,叶鸢不禁回过头去,果然看到小师兄正朝她走来。

    她喃喃自语道:“小师兄在这里,那——”

    此时,苍舒也发现了师妹抱在怀中的白猫,他望向那只白猫时,白猫也正看向他,两人的视线在瞬息间交错,不知为什么,苍舒陡然地感到了一股不快。

    “小师兄,你……”

    叶鸢话还没说完,白猫已经从她怀中跃出,叶鸢一惊,栀子不慎从手中滑落。

    她没有去注意那朵花,只是下意识地想捉住它,但这次她的反应却不如白猫迅速,手指只堪堪擦过它的尾巴尖。

    只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苍舒将那只白猫离开的背影看得清清楚楚,却一点要帮叶鸢捉回它的意思都没有,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小师妹。

    “我找到了商队下榻的客舍,但据客舍主人所说,他们昨夜受邀去射星台赴宴,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苍舒说,“如果我们要找到他们,恐怕要去射星台看看。”

    叶鸢犹豫道:“如果去射星台,那么很可能要与涵容真人正面接触,这样就不免打草惊蛇。或许我们应当现在先去问过颜道友的态度再做决定……此外,我也有事想要对她说。”

    苍舒点了点头,然后他注意到了叶鸢臂间的花篮,打趣道:“小鸟,我们只分开了这么一会,你从哪里衔来这许多花?”

    “见者有份,我就送你一枝吧,你想要哪一朵?”

    苍舒笑道:“我只要你赠与我的那一朵。”

    小师兄是打定主意不要自己选,只要赠花者来选了——而赠花人叶鸢想了想,从篮中挑出一朵开得最好的红山茶,递给了苍舒。

    苍舒隐望着那朵热烈的红山茶,似乎有些入神,但这怔然不过转瞬,他很快从叶鸢手中接过了那朵鲜花。

    他似乎是想对她笑,然后对她道谢的,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能说,只是将小师妹赠与他的那朵花收进怀中,藏在靠近心脏的位置。

    这时,周边忽然骚动了起来,叶鸢环顾四周,只见桥上桥下,无论是商贩还是行人,都纷纷停下了脚步,他们望着远处的射星台,此起彼伏地惊呼起来。

    “射星台!射星台又送客了!”

    叶鸢随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射星台上,正有几座仙轿升起,它们或载着物,或载着人,一驾接着一驾,被七彩祥云簇拥着,悠然向空中飘去。

    这送客的排场实在很大,丝弦琵琶所奏的仙乐声甚至传到了两人所在的桥上,在叶鸢和苍舒身边,抚仙郡的城人们无不称赞着城主的慷慨仁德,叶鸢几乎也要陷进这无尽的称颂之声时,有一双手忽而捂住了她的双耳。

    她陡然一惊,然后听见苍舒轻声在耳边说道:“乐声中有迷神术。”

    此刻,叶鸢终于完全从这法术中清醒过来,她又看了一眼天边即将飘远的仙轿——送的是什么客?莫非正是那支商队么?

    而如果只是送客,又何必用迷神术?

    心念电转间,叶鸢做出了决定,她简略而短促地对身边的苍舒说道:“我要去验明乘仙轿之客的真身。”

    苍舒看她:“你要我如何做?”

    “我要小师兄将我送到射星台上。”

    他们的目光相接,刹那间就已领会了彼此的意思。

    苍舒微勾嘴角,对她说道:“只有十息。”

    “好。”叶鸢点头,“只要十息。”

    第一息,苍舒隐将一身灵气尽数抽作灵丝,向前汹涌铺展而去,这些灵丝结作经纬,造出一尊无形阵盘,顷刻便将射星台纳入这方天地之中。

    第二息,有一根灵丝从叶鸢所在之处抽出,飞向射星台,将这相隔甚远的两点联结起来。

    第三息,叶鸢踏上了这道仅由一根灵丝所铸的桥,她向前奔去,而转动的阵盘如同一道门,一霎便将叶鸢送到了灵丝联结的另一点,她周围的景色瞬间改换,眨眼间已来到了射星台上。

    她眺望远去的仙轿,本想拔出霜戎,却忽然望见射星台的墙面上正挂着一副长弓,于是她转而取下长弓,又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箭,飞身掠向射星台顶。

    叶鸢立于射星台的至高之处,乍起的风鼓起她的宽袖,她朝云间的仙轿拉开弓弦,向箭身注入灵气。

    她极精密地操控着箭身中的灵气,让它涌向箭尖,在将箭打磨到最锐的一刻,叶鸢也拉满了这张弓,她倏尔松开手,箭发如飞电,直指远处几乎已成一点的最后一驾仙轿。

    这支快箭撕裂长风,刺穿重云,碧涛吞日般追及了仙轿,深深地没入仙轿的一处。

    那仙轿上还坐着商队中的两三名修士,他们却对那支箭视而不见,仍然自顾地高声谈笑着,甚至仙轿自箭洞穿之处开始龟裂,瓦解成块块碎片,他们都对此置若罔闻。

    那驾仙轿终于裂解殆尽,从云中坠落,但却没有人发出惊呼……甚至,也并没有人形穿过云影。

    原来人与物都不过是幻象。

    ——那些仙轿上,分明空空如也。

    到此时,第十息也已经用尽了。

    叶鸢来不及收起弓就被灵丝拉回了来处,那张弓落下,与射星台的琉璃檐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响声惊动了射星台的守卫,即刻便有两人沿梯走上来查看,但其中一人探首进来,却看见长弓正纹丝不动地放在原处。

    他四处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异样,正要转身离开,另一个人却出声拦住了他:“你还记得昨天箭筒里的箭枝有多少么?”

    那守卫修士想了想,说道:“应当恰好是十支。”

    他的同伴数了起来:“……七、八、九……”

    “十,正好是十支,并无差错。”数完最后一支,他松了一口气,“是我们多心了,看来只是有鸟撞到了瓦檐。”

    他们很快离开了射星台。

    寂静之中,一支箭从箭筒中悬起,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取出,被牵引向了檐顶之上,叶鸢曾射出那穿云一箭的地方。

    此刻,那里正站着一名清冷绝尘的白衣修士。

    这支箭落入那白衣修士手中,变回了它原本的模样。

    那是一支洁白清雅的栀子。

    第33章 日月鼎 不瞒你说,我可聪明着呢……

    不过一瞬, 叶鸢就被灵丝从射星台拽回了桥上。

    灵丝将她送回原处便断开,叶鸢猛地急刹, 几乎要向后跌倒,好在有人早有预料,不失时机地从身后揽住她的肩,支住了叶鸢失去平衡的身体,然后不着痕迹地将她扶稳。

    叶鸢仰起脸看去,望见的人果然是小师兄,不禁出言夸奖道:“小师兄,你这手缩地成寸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要是没有你, 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苍舒矜持地微微扬了一下嘴角,眼睛却闪闪发亮, 显然是十分受用。

    “小鸟, 你在射星台上见着什么了?”

    叶鸢回答道:“什么都没有。”

    苍舒扬起尾音:“什么都没有?”

    “对, 正是什么都没有。”叶鸢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些仙轿上的人都是幻象——涵容真人根本没有送什么客, 飞走的只是一驾驾空轿子。”

    她心思稍转, 又说道:“我们只得去涵容真人的仙府里寻‘客’了。”

    苍舒问道:“现在便去?”

    叶鸢回望苍舒, 从他的神情中品读出了几分熟悉的跃跃欲试, 连忙阻拦道:“我可没有说当下就要闯进城主仙府!”

    听见这句话,苍舒坦荡地露出了遗憾的表情:“那你打算怎么去, 莫非要先向涵容真人寄上一封拜帖么?”

    “自然不是, 我要涵容真人自己把我们请进仙府中去。”叶鸢笑道, “就算他不愿意请我们……却有一人,他是一定会请的。”

    ####

    “原来如此。”

    城外,被叶鸢召来的颜双枝从她手中接过折断的竹片, 一面思忖着。

    “看来修士失踪一事确实与抚仙郡城主涵容真人有关。”她说道,“可他为何要这样做呢,他作为一城之主,又不是无根无基的散修,没有图财害命的道理……莫非真的是因为痛失爱子、伤心过度,以至于被心魔反噬?”

    “关于此事,我心中也有一点猜测。”

    叶鸢这样说过后,稍作停顿,没有立即告知对方自己的想法,却是向颜双枝问道。

    “孟春、暮春、仲夏。你可对这三个时点有印象?”

    一听这句话,颜双枝不及考虑就把话脱口而出:“难怪抚仙郡能如此繁荣,涵容真人竟然真的犯下了以人为祀的禁忌!”

    她话音未落,叶鸢与苍舒的视线立即投了过来,颜双枝此时才察觉到失言。

    “那几名修士,正是这三个时节失踪的是么?”叶鸢说,“但我还没告诉你这些时节和抚仙郡的灵脉有关呢,你怎么就猜到了?”

    苍舒望向颜双枝:“我单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内情全盘托出,却不知道原来城主阁下向我们隐瞒了这么多——”

    他的眼中蓦地带上了几分笑意:“看来你们北辰洲,连修士都与妖洲没有什么不同。”

    “你!”

    颜双枝当即便被这句话激怒,这次却连叶鸢也不劝了,她只是安静地看着颜双枝。

    而颜双枝触到叶鸢的目光,不自觉冷静下来,甚至开始慢慢地有几分愧疚浮上心头。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猜测涵容真人借外来修者祭祀灵脉,以邪术换来了……抚仙郡的一派繁荣。”颜双枝顿了顿,说道,“我之所以会接下这件案子,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

    话说到这里,颜双枝微微犹豫,但叶鸢仍然看着她,似是在等待她给出一个解释,颜双枝实在不敌这道视线,只得别开目光,继续说道。

    “在我的怀永郡,灵脉已经近乎枯竭了,所以我早就来到上峰的抚仙郡,本想向涵容真人询问灵脉的状况——我却没有想到,抚仙郡与我怀永郡只隔一峰,境况竟然如此不同,于是我没有着急入城,在抚仙郡外徘徊了几日,而恰在这时,‘天衍’的使令到了我手中。”

    “所以。”叶鸢出声道,“你的本意是想要探清涵容真人是如何让抚仙郡起死回生的?”

    颜双枝回答:“……正是如此。”

    “可是,如果抚仙郡之所以再次繁盛,就是因为涵容真人以人殉城,你又要怎么做呢?”叶鸢紧盯着颜双枝的神情,“难道你也要学他用人命来换灵脉不成?”

    颜双枝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我当然不会这样做!”她急忙解释道,“按照‘天衍’的规则,要是我顺利解决了这起失踪案,并获得甲等评定,‘天衍’便会将一小支灵脉分给我辖治的怀永郡——我的确对二位有所隐瞒,但我归根结底只是想要完成‘天衍’使令而已!什么以人殉城……要是我有一瞬的念头想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就让我心魔丛生,道心破碎!”

    叶鸢被颜双枝这副又是解释、又是赌咒的模样逗乐。她再想起刚才被小师兄故意激怒时,颜双枝都不见得有这样着急,不禁觉得对方实在很难是个十足的坏人。

    “原来是我误会颜道友了。”叶鸢的目光飘向苍舒,对他说道,“小师兄怎么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与颜道友做交易呢?”

    苍舒微笑着说:“要我来说,我倒是并不讨厌颜道友。”

    起初就处处感受到对方敌意的颜双枝忍不住在内心缓缓打出一个问号:真的吗?

    “我并不真心认为颜道友与妖洲修士有类似行径……”颜双枝眼光微动,还来不及说什么,却听苍舒隐继续说道,“毕竟妖洲修士之狠辣果决,实在不是颜道友这些拙劣手段可比拟。”

    颜双枝:“……”

    “此外,我并非看不惯你分明心有私欲,却偏要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也并非恨你明明知道我小师妹不爱争斗、与人为善,却还是故意欺瞒于她。”

    苍舒态度温雅地发表了一番毒辣苛刻的评价,仿佛看不见颜双枝已经面如金纸。

    直到最后,他才说道:“我只是对你只因我小师妹初出茅庐,就把她当做不谙世事的懵懂稚童感到不快。”

    颜双枝一怔,将目光转向叶鸢,而叶鸢忽然听到自己被点名,也不禁眨了眨眼。

    见到对方带着歉疚的复杂神情,叶鸢对她笑道:“在你看来,我或许是在借我师兄的本事狐假虎威,而我师兄又十分溺爱我,于是你觉得只要拿捏住了我,我师兄就拿你没有办法了。”

    颜双枝被说中心思,越发低下头去,不敢看她,却忽然感到被戳了一下额头。

    修士对周身动向十分敏感,颜双枝自认资质卓越、修为不俗,却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下动作,虽然对方此刻并无恶意,但如果她手中拿的是锐器,后果则不堪设想。

    一丝惊惧从她心头闪过,颜双枝抬起头来,看见了叶鸢微笑的脸。

    “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天真和无用……不瞒你说,我可聪明着呢。”叶鸢说,“我最后问你一次,如果我们助你调查清了抚仙郡的修士失踪案,你当真会带我去见颜飞章对么?”

    颜双枝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百般滋味在她心中翻涌起来。她想起奄奄一息的怀永郡,定了定神,暂且将思绪压下,对叶鸢行礼道。

    “的确是我妄然了。”她说,“向你许诺之事,我愿以道心起誓。”

    叶鸢看她额前闪烁起微光,确认这道心魔誓的确起效后,叶鸢大松了口气。

    “好,我们终于能来谈谈正事了。”

    她说。

    “简单来说,颜道友——请你现在立刻入城吧。”

    ####

    侍者走上前来,为颜双枝面前的铜樽注入酒液,从醇厚而不喧然的酒香中,颜双枝辨认出那必定是很好的酒。

    怀永郡曾经也有过这样的酒。

    但现在,随着灵脉日益衰弱,怀永郡的土地渐渐衰败下去,自去岁开始,颜双枝已经下令将原本种植灵植的灵田全部改种稻黍,但即使如此,一年劳作下来,获得的收成依然难以填饱城人的肚子。

    如今的怀永郡已经没有能够用来酿酒的粮食了。

    颜双枝举起酒樽,却并不饮那杯酒,她抬眼看向主座上的涵容真人。

    四十多年前,在北辰颜氏的论星大会上,她与涵容真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论星大会百年一度,说是整个北辰洲最重要的修真者斗武大赛也不为过,因为在论星大比上,不仅要按照赛果决出新的天干地支组成二十二天衍,更会依据排位重新分配灵脉。

    而四十年前,无论是颜双枝所代表的颜氏,还是涵容真人所代表的颜氏,都在论星大会上折戟。

    自那以后,颜双枝与她的怀永郡经历了一段艰难而痛苦的岁月,而本拥有类似命运的涵容真人和抚仙郡却——

    但真是如此吗?

    涵容真人已经有五百余岁,看上去却更比四十年前更容光焕发。

    “我竟不知怀永城主远道而来,实在怠慢。”这位素有仁名的抚仙城主对颜双枝告罪,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坐在一旁的两位修士,“却不知这两位是……”

    颜双枝简单说道:“这两位是我怀永郡的客卿。”

    “原来如此。”涵容真人只是一笑,并不深究,他看向摆在中央的一口大鼎,说道,“虽然修真者不应受口腹之累,但我多年前偶得一口日月鼎,以此鼎煮食,能令凡食满蕴灵气,对修行有益……今晚我欲借日月鼎、在射星台设宴,还请怀永城主赏光。”

    颜双枝笑道:“阁下盛情,我却之不恭。”

    涵容真人招来三名侍者,吩咐道:“先带三位贵客去客室小做休整。”

    叶鸢见到其中一名侍者走到面前来,正毕恭毕敬地垂首等候着,便站起身来,在他的指引下离开。

    这三名侍者本来走的是一向,但到了某个岔路,却要分别转往三处。

    叶鸢正要跟上去,忽然被苍舒拉住了袖子。

    【我知道有凶险。】

    叶鸢并不回头看他,只在识海中回应。

    【可是,小师兄,修真之人岁久天长,我总不可能时时都在你的保护之下。】

    【我知道。】苍舒说,【小鸟儿,我只是要告诉你千万小心……如果你不慎着了道,以至于丢掉性命,我就屠了这一城的人,不仅涵容真人要死,颜双枝和怀永郡也得给你偿命。】

    叶鸢转过身去,无比专注地望着苍舒隐琥珀色的双眼,认真地向他承诺道:“小师兄,我们一会再见。”

    【我答应你,一定万事小心。】

    她跟上引路的侍者,不再回望。叶鸢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一直不肯离开,但转过一道回廊后,那目光的主人也的确再没有追来。

    不知在这座仙府中转了多久,侍者在某一间有雕花窗棂的客舍前停下了脚步。

    侍者伸手去推房门。

    就在此刻,叶鸢忽而听见几声轻微的响动。

    她向声音的来处看去,走廊尽头却空无一物。

    大概只是错觉。叶鸢想,但是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就像……

    就像猫的足音。

    “就是此处了。”

    这个念头只在叶鸢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侍者的声音吸引走了叶鸢的注意力。

    “有劳。”她向侍者微微点头,然后走进了房中。

    侍者将人送到,也离开了门前。

    就在侍者消失在拐角处时,另一侧的长廊尽头,倏尔掠过一道雪影。

    第34章 栀子香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鸢, 醒醒。”

    睡梦之中,叶鸢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

    她并没有立刻醒来, 但这道声音十分熟悉。叶鸢在朦胧中迷迷糊糊地想,喊她的应当是个与她相当亲昵之人……

    “叶鸢!”

    对方忽然提高了音调,叶鸢被吓得一个激灵,还没睁开眼睛就连忙回应道:“我醒了!我这就醒了!”

    她骤然醒来,差点歪倒,叶鸢手忙脚乱地坐稳,才发现自己怀中抱着霜戎,而师姐顾琅正柳眉倒竖地看着自己:“叶鸢,你怎么又在早课时躲懒!今日的修炼做完多少了?!”

    “琅师姐, 快消消气。”叶鸢心虚地说,“哎呀, 修炼之事, 修了自然就是修了, 没修自然就是没修, 我们修真者, 更应顺应天时, 不必强求……”

    她自如地用起糊弄大师兄的那套废话, 却忘了面前的是铁面无私琅师姐, 果然琅师姐听了两句就开始不耐烦,直接杀过来一道眼刀, 叶鸢又被一吓, 顿时闭上了嘴, 委屈得像只小鹌鹑。

    “琅师妹,你怎么又在责备阿鸢了。”

    叶鸢刚刚想起大师兄,百里奚就快步走了过来, 他正想多劝几句,让大师妹别吓着小师妹,却没想到顾琅的眼刀连他一道杀,于是小鹌鹑旁多了一只大鹌鹑。

    虽然百里奚不仅没能救叶鸢于水火之中,反而泥菩萨过河、搭上了自己,但到底琅师姐只有一张嘴,多了一个百里师兄一起挨骂,叶鸢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不少。

    她假意低头反省,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一边偷看被转移了火力的琅师姐批评起百里师兄的教育方针,一边努力压下不停要翘起的嘴角。

    平白挨了许多骂之后,百里师兄忽然想起:“对了,我来找你们,本是有事要说——苍舒师弟捉住只白腹锦鸡,又添了些菌菇药草,炖了锅雪地野菌锦鸡汤,所以我来喊你们去一起尝尝……”

    “什么!”顾琅霍然起身,“师尊知道此事了么?”

    百里迷惑道:“自然知道了,我是先去了师尊那儿才来寻你们的。”

    “那你怎么不早说!”顾琅一手拉上叶鸢,御起飞剑,“再不赶紧去,师尊哪里还会给我们剩下什么!”

    百里奚恍然大悟,也急忙御剑而行,前去抢救雪地野菌锦鸡汤。

    叶鸢搂着师姐的腰,觉得这飞剑从来没有如此勇往直前过,忍不住在雪风中放声大笑。

    他们一溜烟儿地赶回了宗门,一进屋子就闻见了锦鸡汤的香气,苍舒正死死护着一只小盅,时刻警惕着它被师尊夺走,见到叶鸢进来,他粲然而笑道:“小师妹,你来了。”

    苍舒一笑起来,这屋子里仿佛都明亮了三分,叶鸢从他手中接过小盅,揭开盖子,暖气迎面扑来。

    在这一刻,她不禁在心中想到,或许她并不愿强求什么大道,只要与师尊、师兄和师姐一起,那么远避尘世,长长久久地在这东明山上生活下去也没有不好……

    这样的念头刚在叶鸢的心头闪过,师尊忽然对她说道:“阿鸢,你一会下山一趟。”

    叶鸢一边小口喝着锦鸡汤,一边问道:“好,师尊要我去做什么?”

    “去给我们东明山的第一条雪山铁路剪彩。”

    叶鸢差点一口汤呛死。

    “师……师尊,您在说什么?!”叶鸢疯狂咳嗽起来,“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叶鸢的话如同一把匕首,将这幅温馨的图景猝然划出一道裂隙。元临真人顿住了,不仅是元临真人,百里师兄、琅师姐和苍舒,他们都将脸转向了叶鸢。

    刚才还在如常地与她说话的“师尊”、“师兄”和“师姐”忽而像剪断线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静止在了原地。

    叶鸢从这幅情景中察觉到了异常,她握着剑,不动声色地后退,而“元临真人”仍在盯着她,他神情未动,却以一种诡异的惊奇语气问道:“我为何不能问出这样的话?这里发生一切,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吗?”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渐渐染上了不正常的狂喜:“阿鸢,一切都和你的愿望一样!这里正是你想要永远停留的东明山!”

    随着他的话语,叶鸢感受到灵台中浮动起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又一次试图蒙蔽自己的心神,但她已然察觉了这幻境中的破绽,再无法被动摇分毫。

    “我所希望的……”叶鸢忽而说道,“是的,如果我只活了这一世,那我的心愿就只会存在于东明山中,永远与师尊还有师兄姐们在一起,永远心安理得地受他们的庇护——但是,我并不仅仅是这一世的‘我’。”

    “不为东明山所知的那个我不是修士,也并未活过很久,但就在那短暂的光阴中,我见过很多不同的人与事,知道一人之力是多么微渺,却也明白了一人之外的世界有多么辽阔。”

    “来到这一世之后,我有了这一双眼睛,有了东明山和无霄门,有了我自己的剑。我活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比过去要长上许多,但此世却始终没能完全将我的心改变……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叶鸢问面前的“元临真人”,也在问这自不量力地想要困住她的幻境。

    “因为,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正在虚掷光阴。”

    随着她的声音,幻境开始动荡。

    “我见过鸿轩仙祖一手塑造的北辰洲,才明白何为大能之能,但我却更加困惑……”

    叶鸢说。

    “这个世界经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存在过那样多寿以千计的强大修士,但为何它却始终难以再向前演进一步?我师尊曾告诉我,此时的它与前一个千年的它并无多少差别,但毕竟我还不曾亲眼见过。”

    ——“我要用这双眼睛去看看,下一个千年的世界,会不会和此时有所不同。”

    她笑道。

    “所以我可不能再困在这里了,在下一个千年到来之前,我总得多去几处地方,先搞明白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才行。”

    叶鸢身前的幻象应声而碎。

    ####

    叶鸢走进屋内已有一柱香的时间,一只白猫轻盈地跃下,在那扇门前驻足。

    它向房中看去,透过雕窗,隐隐能望见她的剪影,但那影子却一动不动,房门内也没有传来一丁点动静。

    白猫轻轻一顿,身周的灵气宛若薄雾裹住了它的躯体,而就在几息之间,雾气中伸出了一只白皙修长、没有半点瑕疵的手。

    那只手推开了房门,然后一名白衣修士拨云见月般从灵气中走出。

    他无声地走进客舍中,目光在室内轻轻扫过,落在正端坐于蒲团的叶鸢身上。

    彼时的叶鸢还困在幻境中,仿佛熟睡般闭着双眼,微微垂首,纹丝不动。

    颜思昭的视线又落在她手边,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被打碎的香炉,香炉上有明显的焦黑痕迹,其中的燃香洒出大半,也早已熄灭,颜思昭捻起几粒烟灰,并没有从中察觉到幻术的气息。

    想必她起初也猜测幻术来源于这只香炉中,所以用召雷诀将其击碎,却没想到陷阱藏在别处,等到察觉不对,已经慢了半步。

    颜思昭心念转过,走到蒲团旁,他以指聚灵,画出清心诀,然后在叶鸢身前半跪下来,要将这法诀点在她的额前。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她时,叶鸢忽然睁开了眼睛。

    颜思昭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眼睛对视,动作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们原来靠得是如此之近,颜思昭却在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他在她的双眼中完完整整地看到了自己的愕然,一阵灼烫感猛地从他的心脏处燃起,一发不可收拾,几乎要形成一种煎熬的痛楚。

    颜思昭忘却了此时应该进还是退,他开始疑心自己从走进这间客舍的瞬间起就做错了选择,才会陷入这番难堪的境地……又或许,他在更早之前就犯过错,他不应该纵容面前的女修一次又一次地闯入冥想境中的那座重陵塔,更不该让她摘去他的的六壬遮——

    叶鸢却并不知道他心中产生了这许多念头。

    她先眨了一下眼,却发现面前的白衣修士依然在原地,并没有如一阵幻境般消失。接着,她同样发现了两人靠得很近,叶鸢的罗裙与颜思昭的白衣几近相叠,从对方身上,她隐隐闻到一阵清淡的芬芳。

    这不是客舍内燃香的气味,又不如衣物熏香厚重,倒像是走在田野边,被一阵轻柔的风无意间带来的花香……叶鸢想起用一枚灵石向桥上的小姑娘买下的一篮鲜花,随即又想起了她曾经闻见过这样的花香。

    这是栀子的气味。

    花篮,栀子,被错认的白猫,还有重陵塔中的神子,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事物在叶鸢心中以某种奇异的方式铆结在一起,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猜测。

    “颜思昭。”

    叶鸢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名字的主人微微一震,如梦初醒般移开目光,立即要转过身去。但叶鸢不让他就这样离开,她捉住了颜思昭的袖子,而仅仅是这么做,就好像踩住了对方的尾巴,颜思昭惊讶地回头看叶鸢,却久久也没能挣开半分。

    叶鸢并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就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她忽然伸手捏了捏颜思昭的耳尖。

    “!!”

    这一次,颜思昭终于从叶鸢手中抢回了那截衣袖,仙人般的白衣修士不可置信地看她,被她碰触的地方却腾地变红,这绯色隐约还有蔓延的迹象。

    叶鸢捏了那只白猫的尾巴时,它的反应和此刻的颜思昭一模一样。

    “果然是你。”

    叶鸢声音极轻地说道。

    面前乱了神的白衣修士没有听见她的自言自语,他瞪着叶鸢,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丝毫悔改之意:“无礼之……”

    “颜思昭,真是巧遇。”

    说完这句话后,叶鸢顿了顿。

    “我本想对你这样说,但又觉得这话并不太适合当下的情形——我想,或许应该这样问。”

    她话锋一转,眼中带上了微微笑意。

    “颜思昭,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第35章 霜戎剑 神子知道你们是朋友吗?

    叶鸢这样问他, 虽然的确带了两分玩笑的意味,更多的仍是要试探对方的来意, 却没想到对方却变了容色。

    颜思昭抿唇不语,霍然起身退开,上一秒的叶鸢还能看见他微颤的睫毛,下一秒就差点被冷若冰霜的衣袂糊了满脸。

    他为什么又这样生气?

    叶鸢飞快转动起了聪明的小脑袋瓜。

    莫非他天性侠义,爱好锄强扶弱,之所以会跟着我,正是因为怕我为涵容真人所害,要救我于水火之中……

    叶鸢想起从幻境中醒来时望见他的第一眼,那时的颜思昭手上正捏着个法诀, 似乎是清心诀!

    叶鸢醍醐灌顶。

    看来这位道友确实是一片好心,我却屡次戏弄于他, 难怪他要生气了!

    这次也自认为已经搞懂了对方心思的叶鸢正要说点什么来挽回局面, 门外却忽然想起了很轻的脚步声, 无论是叶鸢还是颜思昭, 都忽然噤了声。

    叶鸢反应迅速地取下右边的耳坠, 向灯台投去, 这枚耳坠击破灯罩, 又准确至极地穿过火芯, 将烛火撕成两半,那烛火垂死挣扎着, 却仍然被耳坠上灵气的余波掸灭, 室内一下陷入昏暗, 更显得廊外被侍者提在手中的灯源醒目无比。

    颜思昭抬起目光,注视着被提灯映在窗面上的影子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门外。

    灵气汇聚在颜思昭手中, 隐约塑出锐形。但就在这柄灵气凝结的长剑即将成型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颜思昭动作一滞,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女子对他摇了摇头。

    ####

    侍者敲门两次,确定无人回应后推门而入。

    房内昏暗,灯台不知怎地熄灭了,侍者提起灯来照,先在地上看见了打翻的香炉,再将提灯举高一些,火光映亮了坐在蒲团上、双眼空蒙的女修。

    侍者暗暗想道:看来这一次也得手了。

    他虽作侍者打扮,实际上却是抚仙郡城主仙府的客卿。

    许多城主会豢养客卿,而像他们这类修士,说是客卿,其实更接近家仆。他们在主人家或作护卫,或作刺客,明里暗里替主家处理一些不方便亲自动手的事务……只是在抚仙郡城主仙府,这类见不得光的事情格外肮脏。

    这名侍者事先在客房中设下了幻术,此时正要来将陷入幻境中的修士引到射星台去。而射星台中早已布好殉灵术,只等到恰当的时辰,把充作原料的修士置入日月鼎中,然后将他们的骨血并神魂一起炼化,熬成一鼎灵气盎然的月流浆,再以这些月流浆来滋养抚仙郡灵脉。

    自从涵容真人三十年前得到日月鼎和殉灵术之后,他们已经将这伎俩重复了几十次。

    起初,他们只对没有师承归属的散修下手,到了后来,连小山门的弟子也成了涵容真人的猎物,但他们终究忌惮引来“天衍”的注意,因此并不敢把事做得太显眼……只是最近涵容真人的修炼到了关键处,他们殉灵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但无论如何,要对同是颜氏城主的颜双枝下手,实在是有些——

    “怀永郡比当年的抚仙还破落几分,颜双枝一系更是人丁凋敝到只剩下她和她那个在论星大会上废了灵根的姐姐。”涵容真人这样对他们说,“我以幻术诱她进日月鼎,不算我与她相斗,可以避开‘天衍’的耳目……况且就算她仅存的家人能从抚仙郡寻到线索,他们一系又有什么人能来替她报仇呢?”

    这番话作为理由已经足够充分。

    毕竟,如今在抚仙郡中,已没有人能够忤逆涵容真人。

    侍者收起心思,掐了一个傀儡诀,对面前的女修命令道:“起。”

    两秒过去,她却一动不动。

    侍者不禁心生困惑:奇怪了,以傀儡诀号令陷入幻境的修士,应当能够操纵他们的行动才是。

    另一边,正假装被幻境所惑的叶鸢也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应该是盏声控灯么?

    这种两厢迷茫的情形没有持续很久,叶鸢很快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做出反应的时机,在心底暗叫不好,好在侍者没有深思,又捏起指诀试了一次:“起!”

    这次她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来。

    侍者又说道:“随我去射星台。”

    那女修随他走出了客房,侍者回身关门,忽然注意到了这女修右耳所戴的耳坠。

    这枚耳坠做成蝴蝶的形状,或许是因为灯光昏暗,看上去几可乱真,侍者甚至觉得刚才似乎看见了这蝴蝶耳饰翕动翅膀。

    但他此刻定神再看,这耳坠分明一动不动,八成不过是自己眼花了而已。想到此处,他不再停留,引着这名女修向射星台走去。

    叶鸢跟随着侍者和他手中的提灯走过长廊,出了城主仙府,走上射星台。

    射星台上,涵容真人在主座上等候已久。他的主座正对着硕大的日月鼎,射星台的灯火通明竟无法将鼎内涌动的黑暗照亮半点,而在日月鼎的另外三面,各自设置着一张客席,苍舒隐和颜双枝也已在那里了。

    叶鸢被侍者指引入座,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同伴们的面孔。她先看向颜双枝,但颜双枝垂着头,叶鸢一时分辨不出这是不是伪装,于是叶鸢望向了小师兄。

    苍舒同样低着头,凭借对他的了解,叶鸢紧接着用视线去找他的手,果然看到苍舒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小师兄把手藏在袖子里时,肯定是在捣鼓什么坏事。

    叶鸢顿时放下心来,收回了视线。

    涵容真人屏退了侍者,在射星台中,只剩下了一口日月鼎和围绕它而坐的四个人。

    这时,涵容真人开口了。

    “良辰已到。”他从主座上站起来,高喝道,“宴起!”

    随着他的号令,射星台的地面下陷,将整只日月鼎嵌入其中,此时的鼎口与地面平齐,鼎中的暗流望去更加深不可测。

    涵容真人又呼喝道:“灵质入鼎!”

    叶鸢的余光瞥见苍舒从客席上站起身,连忙一起站了起来,她又注意到另一侧的颜双枝同样微妙地慢了半拍,心中再次大定。

    看来这帮队友个顶个的是演技派!

    正当她这样想着,苍舒已经一步一步走上前,叶鸢隐隐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关注起苍舒的动作,就在他走到日月鼎的边沿处,再往前一步就要坠入鼎中时,苍舒忽而顿住了脚步。

    他抬起脸来,双眸清明如星辰。

    苍舒以迅疾之势放出灵丝,大量灵丝如一张密网朝主座盖去,涵容真人猝然受到攻击,以掌为刀,斩向灵丝,却没想到这急流般的灵丝中藏着后着。被切断的灵丝中掉出了一只香炉,香炉一与涵容真人的灵气相触,刻在内侧的幻法咒文就运转起来,涵容真人的灵台受到干扰,行动不由得一滞。

    而就在这瞬息中,苍舒抓住了涵容真人的破绽,灵丝再度涌起,将涵容真人裹入其中。

    苍舒的指尖轻动,灵丝卷住涵容真人,潮汐般退回,涵容真人则如同在巨浪中的溺水者一般动弹不得,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们抚仙郡真是个好地方,有不少新鲜玩意。”苍舒隐将灵丝分出一束,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香炉,拿在手上赏玩,“这幻术就颇为新奇,我着实花了点时间才搞明白。”

    他的目光移向中央的那口大鼎:“不过,我还是对这只日月鼎更感兴趣。”

    颜双枝忽而察觉到他的打算,顾不得再装,连忙出声阻拦道:“不可!我还有事要问涵容真……”

    没等她把话说完,苍舒已然展露了笑容,他将手腕一抖,灵丝高高抛起,把涵容真人扔进了日月鼎里。

    颜双枝冲到鼎边,叶鸢也匆匆跟了上去,她朝鼎中望去,只见鼎中的黑暗开始涌动,搅成一口漩涡,但这漩涡中却找不到涵容真人的身影。

    苍舒施施然地走到她们身边,颜双枝对他怒目而视,但在她的指责爆发之前,苍舒先开了口:“我听说过日月鼎。”

    颜双枝一愣:“什么?”

    “日月鼎曾是某座没落魔门的宝器,能从修士体内抽取灵根,熬制成灵浆。”他说,“这种灵浆被称作月流浆,比灵气浓郁百倍,如果用以修炼,对提升修为更有立竿见影的奇效。”

    “那么,若是将其灌注到灵脉中……”

    “大约也有类似的效果。”回答过后,苍舒又思索道,“如果修士要用月流浆筑体,只需将其饮下,月流浆被锁在体内,自然会循周天运转……但它一落入山川河流,很快就会逸散开,涵容真人是怎样将月流浆灌进灵脉呢?”

    叶鸢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看着鼎中的漩涡,因此当那漩涡中开始浮现画面时,她是最早发现的人。

    “小师兄,颜道友。”她忽而出声道,“快看鼎内!”

    苍舒向鼎中望去,立即领会了这幅情景源自何处:“我对涵容真人施了幻术,想必是这只鼎在榨取灵气时一同取出了他的幻境。”

    颜双枝还要问,却被苍舒打断。

    “安静,颜道友。”苍舒说,“你要问的问题,或许都在鼎中。”

    于是,三人屏息凝神,注视着鼎内,漩涡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颜双枝渐渐认出了那张悲痛的脸孔。

    她轻声说道:“这是涵容真人的小儿子。”

    “父亲!我们不该用这种邪术!”这名年轻修士浑身浴血,而这副惨状竟不如他的声音悲切,“玄虎本是瑞兽,却被这口鼎变成了魔物……它没有化作月流浆,没能给灵脉带来半点转机,兄长也为它所杀——”

    这名修士似乎猛然见到了什么可怖的景象,目眦欲裂。

    “你在做什么?父亲?你为何把兄长的尸首推入鼎中?!”

    他的面孔骤而放大,似乎是拖着残躯扑到了面前来,但不知他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悲痛凝固在了他的脸上,渐渐变成不可置信和恐惧。

    “你疯了,魔物污染了灵脉,也污染了你,你已不是我父亲,只是一匹魔物而已。”

    他的恐惧渐渐变成绝望,画面中突然出现了一只枯瘦的手,这只手死死钳制住这名年轻修士的脖子,将他提起,向某处扔去。

    那年轻修士的神情定格在麻木的一刻,然后就没入了黑暗之中,但这影像并未结束,有另一道声音忽而响起。

    “孩儿,你灵根已毁,活在这世上也不过徒增痛苦。”

    涵容真人惨声道,他苍老的声音中含着悲泣,但这悲泣竟与诡笑没有两样,听来幽森无比。

    “你放心地去吧,我已将灵脉束于我身。今日以后,我骨即是山,我血即为川……”那双老朽的手捧起一杯月流浆,颤抖着一饮而尽,“只要我活着,这座城便会活着,而若是我死了——”

    城主仙府那些扮作侍者的客卿在这时闯进了射星台,颜双枝取下长枪,正欲作战,却看见这些修士神情木然,垂手立于一边,看都不曾看入侵者一眼。

    侍者中走出了几人,叶鸢认出为自己引路的那个也在其中,只见这几名修士目光空洞地走到鼎边,一跃而下,他们的身躯转瞬就被日月鼎吞没,鼎中却隐约浮起一个人影。

    下一秒,涵容真人从日月鼎内跃出,周身灵气比入鼎之前更加丰沛。

    “原来如此,你将抚仙郡灵脉与自己的灵根相结,这么一来,月流浆不易逸散,既涵养灵脉,又提升修为,的确能取得一举多得之效。”苍舒兴味盎然道,“想来你的手段还不仅如此,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还用了替命之术?”

    叶鸢从他的神情中察觉不对,连忙出声:“小师兄……”

    苍舒此刻却听不见她的声音,他眼中带笑,大步迎向涵容真人,不等涵容真人回答,他已从袖中掷出灵丝,灵丝从四面八方围向涵容真人,行动吊诡,几乎难以防御。几番交手后,灵丝就刺穿了涵容真人的头颅,但飞溅的血花却并非来自涵容真人。

    颜双枝震惊地看着射星台中一名侍者的头颅忽然迸开,缓缓倒下去,与涵容真人是如出一辙的死状……再去看涵容真人,他竟好好站在原处,身上看不见一道伤口。

    “果然是替死之术!”苍舒大笑道,“妖洲尸蛊门的门主用了百名门人为他替死,我只好杀了他足足百次——你呢,你让多少人为你替死?”

    “我就是抚仙郡。”涵容真人的脸上浮起狂热,“自然要整座抚仙郡与我共存亡!”

    “……颜双枝道友。”叶鸢神情严肃,向另一位颜氏城主问道,“抚仙郡有多少城人?”

    颜双枝怔然回答:“两千有余。”

    在另一边的战场,苍舒听见涵容真人的话,眼中的兴致蓦然更深几分。

    “我知道替死之术要将咒文刻在身上某处才能发挥作用,所以为了防止被敌人发现咒文位置,施术者往往将其藏在最隐蔽处……而上一次,我是在施术者的脾脏内侧找到的咒文。”他轻笑道,“这着实是个精细活儿,我一寸一寸地将他的血肉犁过,好不容易找见咒文,却发现翻找得太仔细,不小心把咒文也毁去了。”

    他勾动指节,千万灵丝在射星台中缓缓悬起。

    “那时我就想,一百条命对我而言,还是太少了些。”

    苍舒握拳,灵丝骤然张紧,如同剑雨般落下。

    涵容真人祭出一把雁翅镰,大开大合地割去悬丝,他的动作迅猛,巨镰被舞得虎虎生风,很快就破除了大半灵丝阵,但灵丝不像寻常兵器行迹鲜明,来势刁钻,更无孔不入,只要捉住了疏漏就死死咬住不放,叶鸢看见射星台中的侍者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这替死之术很快恐怕就要扩散到城中,心知不能再等了,于是她取出霜戎,握在手中。

    在她即将飞身加入战局时,停留在她右耳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然后有一道清冷声音问她:“你要为谁出剑?”

    叶鸢顿了顿,回答道:“为我自己。”

    “我当下还没有想出别的办法,但我认为,要抚仙郡两千多条无辜人命为涵容真人殉葬……”

    夜已深了,在明月高悬之时,叶鸢手中的霜戎终于落下了第一剑。

    ——“实在不是正道!”

    这道剑气横贯射星台,将涵容真人生生逼退,落点却是灵丝阵心。

    霜戎犹如一块炽热的熔铁,柔韧迅捷的灵丝在它面前竟然没有抵御之力,灵丝结阵被这一剑破开,但就在即将触及结阵之人时,霜戎已被灵丝层层缠起,无法再展现锋锐,叶鸢知道无法再靠近苍舒半步,索性停了下来,站在阵中。

    苍舒在灵丝另一端笑着望向她:“小鸟,这次要输的是你……”

    他自认胜负已决,想要抽回束缚在霜戎上的灵丝,却不料那些灵丝却被叶鸢抓在了手中。

    叶鸢打开天目,纵然苍舒对灵丝的控制精妙至极,在天目扰乱其中灵气的情形下,他也不免短暂地乱了阵脚,就在这一隙间,叶鸢夺走对灵丝的控制,驭使其反扑向苍舒。

    苍舒在心中对这招叫了一声好,正跃跃欲试要拆招,却听见叶鸢说道:“小师兄,你忘了你下山前答应了我什么吗?”

    修士之间交手,胜负往往只在片刻,而在各洲之中,又属妖洲修士的手段最为残忍狡诈。苍舒曾自如地行走于妖洲,此刻竟因为叶鸢这句话生出了犹豫。

    在他的迟疑中,叶鸢抓住了机会,灵丝覆上苍舒的双手和脖颈,短暂地限制住了他的行动,叶鸢握住灵丝一端,发力一扯,将苍舒拉到了自己面前。

    苍舒被束住双手,踉跄跪倒在叶鸢跟前,叶鸢低头看他,拽起灵丝,苍舒被强迫着抬起头,他的眼尾染上嫣红,像是想要笑,又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

    “对不起,我忘了与你的约定。”

    他被灵丝勒得难受,却全然忘了要去挣脱,只是用一双波光粼粼的眸子注视着叶鸢。但那双眼眸中映出的不仅是叶鸢,还有挥舞的雁翅镰。

    “虽然我心知我愧对于你……不过,小鸟,现在你是要迎击,还是你愿意与我死在一处?”

    叶鸢因他的话一惊,连忙提剑返身,果然见到镰光一闪。她挡下这一击,一手捏出安神诀按在苍舒额头,一手甩动灵丝,将陷入沉睡的苍舒送到颜双枝那里。

    颜双枝本已祭出长兵,见叶鸢将师兄托付过来,也只得暂时退下,叶鸢则举气飞跃到涵容真人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注意力从另外两人身上引开。

    涵容真人果然不再执着于苍舒和颜双枝,他转向叶鸢,手中的雁翅镰很快再度落下,叶鸢察觉到对方在这一击中灌注了十成力量。

    涵容真人将自身灵根与灵脉相接,这一击的威势之强,绝非寻常修士可比,叶鸢当即判断出这一击只能退避,但镰锋的迅疾同样不输威势,叶鸢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够避开。正当她要放手一试时,停驻在右耳的蝴蝶忽然翩翩而动,灵气化雾,在这雾气中,叶鸢感受到有人在身后轻声对自己说道——

    “叶鸢。”颜思昭说,“如果你信我,就握紧手中的剑。”

    涵容真人的镰刃已近在咫尺,在这滔滔锐意下,叶鸢做出了决断。

    她不退不避,举剑迎战。

    在镰风驰来时,叶鸢感到有另一人覆住自己持剑的手,他与叶鸢一同紧握霜戎,静待着出剑的时机。

    “就是此刻。”

    颜思昭忽而说道。

    他的手动了起来,在他的牵引下,叶鸢也陡然堪破了这一刻要怎样出剑。

    这是叶鸢的第二剑。

    她与颜思昭同时挥出这一剑,叶鸢的剑势广博,而颜思昭的剑势明锐,这一剑是巍峨高山,也是无边雪浪,它吞没了雁翅镰,也吞没了涵容真人。

    涵容真人并未显出惊慌之色,他知道自己身负替死之术,即使中了这一剑,也还有千余次机会……但这一次事情的发展却不如他的想象,霜戎的剑气触及他的臂膀,立即将他的手臂撕下,涵容真人却来不及去痛惜这条右臂,因为他看见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走到了他面前。

    颜思昭越过叶鸢,挡在她身前,也停在涵容真人几步之外。

    “鸿轩尊者飞升时,在重陵塔中留下三道仙令。”颜思昭冷冽道,“其中第二条,如果颜氏城主犯下滥杀、内斗、悖责之罪——”

    涵容真人想起了这条仙令后面的内容,当即怒号起来:“不!你不能剥去抚仙郡的灵脉!!”

    “你行殉灵邪祀,是谓滥杀,觊觎怀永城主所怀灵根,是谓内斗,借城人举替死之术,是谓悖责。三罪并犯,证据确凿。”他说,“由此,我以重陵神子之名,代‘天衍’行罚。”

    涵容真人欲逃出射星台,却有一股力量将他往后拖去,他情急中回头望去,并没有什么人在身后拖拽,阻挠他离开的正是他体内的灵根。

    他的灵根与抚仙郡的灵脉早已混融一体,要剥去抚仙灵脉,自然也要剥下他的灵根。

    涵容真人匍匐在地,拼命挣扎,他的断臂在射星台中留下一地蜿蜒血迹,但最后杀死他的却是令他自傲的一身灵脉。

    灵脉被剥夺,涵容真人与抚仙郡失去了联系,施加在抚仙城人身上的替死术彻底失去了作用。

    在垂死之际,涵容真人的神志迎来了最后的几分清明。

    “我镇守此城五百余年……最后竟是如此下场……”

    颜双枝面露不忍之色,她走到涵容真人身边,抽出长枪,朝他的心口刺下。

    她的本意是减少对方垂死的痛楚,这一击本应利落地夺取涵容真人的性命才是,却没想到他不肯即死,仍然顽强地握住了胸口的枪身。

    “颜双枝……颜双枝……你以为我沦落至此,只是因为在那一步行差踏错了么?”他瞪大的眼睛牢牢锁住这名颜氏女修,“在我死后……你将是下一个我……这一天,绝不会太久。”

    颜双枝怒道:“你——”

    “颜道友。”叶鸢望着涵容真人扩散的瞳孔,打断道,“他已死去了。”

    颜思昭静默地看着这一切,抚仙郡的灵脉从涵容真人身上脱离,聚成一枚光球,他将这枚光球拢进袖中,身形开始渐渐淡去。

    但在他消失之前,叶鸢捉住了他的袖子。

    颜思昭低头看她,又看向躺在她膝上的苍舒,不觉眉头微皱,然后才再望向她的面庞。

    叶鸢却笑着对他说道:“过去我就想对你说,你的剑真是好得不像话……”

    “什么?!”颜双枝震惊道,“你不是说你从桑洲来么?与重陵神子怎会有旧?!”

    叶鸢看了颜思昭一眼,对颜双枝糊弄道:“就算是重陵神子,也不是一出生就在塔中的嘛。”

    颜双枝更震惊了:“神子幼时就入了塔,你们竟还是总角之交?”

    颜思昭:“……”

    他再一次试图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等等,颜思昭。”

    “还有何事?”

    颜思昭又被她叫住,转过脸来,虽然表情未变,叶鸢却已经能够从这样一张冷淡的面孔上看出他的情绪变化了。

    “你先别生气。”叶鸢说,“我叫住你,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哎呀,说了别生气的——我总觉得好像不应该就这样让你走。”

    颜思昭气势一顿,静了一会才问道:“那你想如何?”

    “我也没有想如何。”叶鸢想起之前的误解,不禁赧然,“我们之间曾有误会,但想来你只是恰巧与我同路而已,我对你说了冒犯的话,也该为此事向你道歉。”

    颜思昭默然不语,叶鸢则继续说道:“但也许是因为你的剑很好,也许是因为你帮我许多,又或许是因为我很快也要回到桑洲去,我觉得这缘分断在这里,真是可惜——”

    衣袖之下,他忽而握起了手指。

    但他又听她说:“所以,如果此后,我们又偶然相逢,就请你不要隐藏身份……不如就来与我同行吧。”

    颜思昭没有回答,他缓缓化作灵雾,但在他消失之前,叶鸢似乎见他轻轻点了一下头。

    叶鸢收回了目光,颜双枝却死死盯着颜思昭离开的地方,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了,颜道友……”

    “叶道友。”颜双枝忽然握住了叶鸢的肩膀,“千万不能让‘天衍’知道你与神子的事。”

    这次轮到叶鸢大惊失色:“什么?‘天衍’不让神子交朋友吗?”

    “……朋友?”颜双枝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神子知道你们是朋友吗?”

    “那自然是知道了。”叶鸢自信道,“起初他一见我就打我,现在早已不动手了,虽然偶有小小动怒,但我次次都诚心道歉,想必他是不会记仇的……难道这还不能说是朋友么?”

    颜双枝欲言又止,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去趟这两人——她的目光落在昏睡的苍舒身上,在心里更正道——还是不要去趟这三人间的浑水,于是将话题一笔带过:“好,你说如此就是如此。话说回来,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找颜飞章,但按照‘天衍’的规矩,我向他们回报后,还必须等待他们的召见,在这段时间里,你有什么打算?”

    叶鸢说:“我自然是跟着你走。”

    “好,那你就随我回怀永郡吧!”颜双枝爽快道,“等你将你师兄唤起来,我们就出发。”

    叶鸢点点头,俯身在苍舒耳边,轻轻喊道:“小师兄?”

    苍舒并未醒来。

    小师兄对法术的抗性向来比其他人强,况且自己的安神诀也说不上有多少威力,按理说,他最多昏迷一刻半刻就会醒来才是。

    叶鸢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妙的猜想,她张开手,以两指分别抵住苍舒后背的两处风门穴,果然在他体内探查出灵台乱象。

    她开口说道:“颜道友……”

    “不必客气,叫我颜双枝就好。”颜双枝从叶鸢的神态中看出事情大约出了差错,“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便是。”

    “好。”叶鸢单刀直入,“我师兄体质特殊,神魂不太稳固,偶有陷入冥想境无法醒来的情形,现在我需要你为我护法,好让我去冥想境中唤醒他。”

    “你去吧。”颜双枝横枪于前,点头道,“定不辱使命。”

    ####

    和这世上的大部分人不同,“它”记得自己的出生。

    它仍记得最初,自己拥有坚硬而沉默的姿态,它在没有边际的黑暗和静谧中安睡,就这样无知无觉地度过了不可计数的漫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它听见了来自远处的呼唤。

    它受到那道声音的召唤,于是冥冥中倾斜向了呼唤的来处,忽然有一刻,它从辽阔跌入逼仄,然后它有了血肉之躯,接着,就是无止境的杀戮。

    那具躯体之中,在新的意识形成之前,它就在不断杀戮。那时候,它体内最热烈的渴望就是生存,于是它重复着屠杀,这种屠杀既是竞争,也是摄取——后来,它作为最后的胜者从蛊牢中爬出来,但成功“制作”了他的修士们,还没有发出第一声欢呼,就同样化作了满足它生存渴望的一部分血肉。

    直到洞窟中再也没有第二个活物,它才真正醒来,成为了“他”。

    而在他拥有了神志之后,所见的第一幅情景,就是“死”。

    堆积如山的“死”。

    于是,他在混沌初开的一瞬就认定了,“死”正是他的母亲。

    他总是会重复诞生的梦,这一次也是一样。

    他在蛊牢中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水笼的锁终于为他打开,他向水面游去,却已经隐隐意识到了离开蛊牢之后,他面对的一切也不会有多么不同。

    也不过就是杀戮与死而已。

    于是,在即将浮上水面前的一刻,他忽然失去了兴致。

    他停止了动作,想任由自己下沉下去,但就在他探向水面的手渐渐垂落时,忽然有人握住了他。

    水面上的那个人死死捉住他的手腕,像从泥里拔出一条大泥鳅那样将他拖出了水笼,他们一下子摔在地上,他趴着,而对方仰倒着,两人都累得不轻……他抬起头,去看那个人的面孔,就在触及她的一双眼睛的瞬间,他想起了自己是谁。

    那女孩支起身子,明亮地对他微笑。

    “小师兄,我找到你了。”

    第36章 怀永郡 剑道至诚

    这天夜里, 苍舒偷偷将剑湖的阵盘结界撬出了一个角。

    他从缺口溜进剑湖,悄无声息地走向在湖心打坐的女孩, 他本想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吓一跳,没想到才刚刚走到她身后,她就冷不丁地回过头来,那双眼睛准确地在黑暗中捕捉到了他。

    “小师兄,你来和我下棋吗?”

    “今天有比下棋更有意思的事。”苍舒又轻又快地对她说,“走,趁师尊他们不在,我带你到东明山顶去。”

    叶鸢点点头, 问也不问,跟着苍舒钻出结界, 两人披着夜色, 攀上山顶。

    东明山顶不仅是东明山的最高处, 更是最寒冷的地方。叶鸢哆哆嗦嗦地给自己罩上一层御寒咒, 四下张望, 却只能看见白茫茫的雪堆, 连一根草针都找不到, 她正要开口说话, 却听苍舒说道:“小鸟,往天上看。”

    闻言, 叶鸢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今夜没有飞雪, 夜空如同一片安谧澄净的深蓝色湖泊, 而在那片湖泊中,忽然有一道涟漪打破了宁静。

    叶鸢先是看见一颗星星落下,它的光尾在天穹中留下明亮的轨迹, 紧接着,第二颗与第三颗也坠落下来——眨眼之间,银色的星雨已经笼罩了整片夜空。东明山顶没有遮障,满天星穗在叶鸢的眼中展露无遗,她只觉得自己好像也置身于其中,只要伸手就能触及那些遥远而璀璨的碎片。

    “小师兄怎么知道今夜会有流星雨?”叶鸢问道,“是卜算出来的么?”

    “不。”苍舒回答道,双眼却仍然望着星雨,“我能感觉得到。”

    叶鸢惊道:“不用卜算,你就能感觉到流星雨要来?这是如何办到的?”

    “因为我——”

    苍舒转过脸来看她,此时,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但他的眼眸就像天空一样毫无伪装,它们倒映出流星的形影,也真切地倒映出它们陨灭的每一刻。

    妖洲多淫祀。

    在那片土地上,修士们曾以各种方式构想着力量的初源,他们或许确实窥见了一角真相,这一角也许来自天地河山,也许来自瑞兽邪祟,这些修士各自相信了自己的猜想,于是为这些事物塑起偶像,这就是淫祀的开端。

    其中,恰好有这样一支魔门,他们向天外的星辰投去了目光。

    他们为那些闪烁的、美丽的、同时也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深深着迷,但毕竟他们距离那些星体太远,于是这些修士试图让其中一位祂降临,好让他们倾听祂的声音。

    他们用了许多办法来达成这件事。如果祂没有躯壳,就在地上造出一具圣体;如果祂没有生命,就用血肉来堆砌生命;如果祂没有神魂,就付出足够多的祭品来孕育出灵识……

    在苍舒隐拥有了这些之后,他回头去看他所歆享的一切,便自然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因为我是从死亡中诞生的。”苍舒望着叶鸢的面庞,对她说道,“所以也能听见星星的死期。”

    “是么?”叶鸢眨眨眼睛,问他,“那你能听见我什么时候死么?”

    苍舒愣了一下:“我不能。”

    她接连问道:“那百里师兄、琅师姐与师尊呢?”

    “不能、不能,也不能。”

    “那你八成是搞错了,你不是因为能预知死亡才知道流星雨要来的。”叶鸢说,“要我来猜,你之所以知道流星雨要来,莫非是因为你格外了解星星?”

    “我……我似乎……”苍舒眺望向那些盛大地湮灭着的光,恍惚道,“我似乎,也曾在它们之间。”

    “那就对了。”

    他的小师妹靠近了他,她不再看星星,而只是看他。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担心被谁听见她的私语……但这里明明只有头顶这些正在死去的星星而已,所以苍舒想,小师妹一定要说一个十分、十分重要的秘密。

    “小师兄,你说你诞生于死,但我反而觉得……”

    她说。

    “说不定,你其实是被大地偷来的——”

    “星星的孩子。”

    ####

    叶鸢膝上的红狐狸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小师兄?”叶鸢低头问他,“有哪里不舒服么?”

    狐狸起身,从她臂间拔出蓬松的大尾巴,灵巧地跃到叶鸢的手边。

    “我没事,你呢?你见着颜飞章了吗?”

    狐狸一边说着,一边想用耳朵去蹭叶鸢的手,却被叶鸢无情地推开。

    她说:“我们要先去怀永郡,在那里等待‘天衍’召见,再和双枝一起去找颜飞章。”

    苍舒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晴天霹雳之中:没想到小师妹竟然如此生气,甚至拒绝了这么可爱的一只狐狸!

    旁观的颜双枝也在心里暗暗钦佩:叶鸢真是道心稳固,竟然能够拒绝这么可爱的小狐狸!

    她略走了一会神,再从飞舟往下看去,才发现已经能看到怀永郡的影子了。

    “怀永郡已经到了。”颜双枝开口说道,“我们这就入城。”

    飞舟收速下降,落向怀永郡,城外的阵盘感应到城主授印,飞快打开了结界,将飞舟吞入后,又迅速闭合。

    叶鸢自空中向城中望去,发现怀永的景色风光与抚仙截然不同,这里比抚仙要更广袤一些,却不像抚仙那样有称得上繁华的城镇,也没有高耸的建筑。

    大略看来,怀永的北边靠着山脚,大部分土地都平平整整,有耕犁过的痕迹,平房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沿着田地分布。

    叶鸢找来找去,也没有看见城主仙府在哪里,直到颜双枝驭使着飞舟向一间与其他建筑没什么不同的普通屋子降下时,叶鸢才反应过来,怀永城主的仙府也与抚仙郡大有不同。

    飞舟着地,他们一行人真正来到了怀永郡的土地上,叶鸢见怀中的狐狸似乎有些精神不振,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伸手捏了捏狐狸垂下的耳朵。

    一被叶鸢的手指触到,那双尖耳朵就竖了起来,狐狸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叶鸢的手,这一次叶鸢没有拒绝他,于是狐狸顿时高兴了起来,他从叶鸢怀里跳出来,又变回翩翩修士。

    这一幕恰巧被房中走出来的一个女孩看见,她先露出讶异的神色,然后对苍舒笑道:“你变的狐狸真好看。”

    “雕虫小技而已。”苍舒的目光在那女孩身上转了一圈,落在她的腿上,“比不得阁下的机关巧妙。”

    叶鸢也在打量那女孩,单从容貌上说,她看起来比叶鸢还要小些。叶鸢又随着苍舒的视线去看她的腿,发现她的腿被罩在及地的绿裙之下,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那女孩也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她噗嗤一笑,索性稍稍卷起裙摆,露出藏在下面的一双腿。

    她的腿竟然是一对金属质地的义肢。

    叶鸢心中一惊,连忙别过目光,但她很快又意识到刻意回避或许才更无礼,于是将视线转回,仔仔细细地观察起这女孩大方展露出的义肢。

    这样一看,叶鸢当即理解了苍舒话中的意思——这双义肢由千百只部件组成,行动自如,除了外观,几乎乱真,的确值得赞赏一句精妙绝伦。

    “四十几年前,我在论星大会上伤了灵根,还丢了双腿,不得不造了两条假的。”那女孩一边说着,洋洋得意地抬了抬腿,展现着这义肢的灵巧,嘴上还要故意谦虚,“虽然仍有不便,但大体上还可堪一用。”

    “姐姐!”颜双枝走上前来,无奈道,“休得对贵客失礼。”

    苍舒却高兴地说道:“令姐的机巧之术非同凡响,今日得见,反倒是我撞了运。”

    没等颜双枝回话,苍舒又说:“不过我还想亲自钻研一番,能否请你将其卸下,借我……”

    颜双枝大惊:“不准卸我姐姐的腿!”

    叶鸢也大惊:“不准卸别人的腿!!”

    “我叫颜蝉,是这位一惊一乍的怀永城主的姐姐。”颜蝉笑得更开心了,向屋中指去,“这位贵客,家中还有几件备用义肢,不妨选一两样来拆开看看。”

    苍舒正要上前,却忽然顿住,犹豫地回头看向叶鸢,叶鸢被他晶晶亮的琥珀眼睛望着,实在难说出拒绝的话,只得叹道:“好吧,你去吧——不过千万别把东西都拆了!”

    颜双枝见危机解决,也松了口气,说道:“我去给‘天衍’写回报函,暂且先走一步。”

    送走了苍舒和颜双枝,颜蝉又看向叶鸢:“这位妹妹年方几何呀?”

    叶鸢在内心算了算,艰难地说道:“……我叫叶鸢,今年八十有六了。”

    “我今年两百六十三岁,我妹妹恰好是两百岁整,你比双枝还小上许多。”颜蝉的目光柔和下来,“你当真是位小妹妹。”

    叶鸢不禁感叹道:“我倒是没想到八十六岁还有被叫做小妹妹的一天……实不相瞒,我从五十岁起就不再每年过生日了,想到等到一百五十岁再重新过起。”

    “你原本是每年都过生辰的吗?”颜蝉奇道,“为何要到一百五十岁又要再过呢?”

    “就算我活了一千岁,难道这一千年就不是我一天天亲自过的了么?自然可以每年都过生辰。”叶鸢理直气壮道,“而且,我倒是觉得,年岁越长越应该过生辰,省得活得太久,忘了要抓紧光阴。”

    “听你这样说来,我也感到一年真是又长又短……对修士而言,一百年似乎也又长又短。”颜蝉的眼中闪过怅然,但很快又笑起来,“对了,我带你去看看怀永郡怎么样?”

    叶鸢对她点点头,于是颜蝉牵起叶鸢的手,向田间跑去。

    “我们怀永郡灵脉稀薄,要获得和别人一样的收成,只能开辟出更多灵田。”

    “难怪你们将房屋打散分布,原来是为了设田。”叶鸢问道,“可是,这么广阔的灵田,要有多少城人来打理呢?”

    “仅靠我们怀永郡这些人自然是不够的,所以我想了许多办法。”颜蝉遥指向某处,“你看那里。”

    叶鸢望去,在灵田中见到一只只木偶,这些木偶做成牛马的形状,四肢伏地,背部刻有咒文,脖子上套着犁铧。

    在这些木偶旁,偶有一两名农人牵着牛偶身上的环扣,将它引向另一片农田,等他们放开环扣,木偶便迈动四肢,拖着犁铧在田地中来回走动。

    叶鸢收回目光,又不自禁地去看颜蝉的腿,她的裙摆随着她的跑动上下翻飞,那双金属义肢踏在田埂上,留下的足迹与叶鸢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八岁入山门,十八岁筑基。”叶鸢忍不住说道,“虽然此后,我的修为提升越来越缓慢,但仅论筑基,我应该是比绝大多数修士都要快的……你的容貌却比我还要小。”

    颜蝉笑道:“我十五岁筑基,颜氏这一辈,恐怕没有人比我更快的了。”

    在参加论星大会之前,她是北辰瞩目的天才,冉冉升起的明星,直到在论星大会的第三场,与天干颜氏的一名嫡系子弟遇见。

    在那一场对决中,颜蝉终于领悟到,并不是拥有卓绝的天赋与压倒性的实力就能获得胜利,而她的敌人也不仅仅是与她对决的那个修士。

    而是站在他身后的整整一个家系。

    这对颜蝉、颜双枝,以至于怀永郡而言,都是过分惨痛的一个教训。

    叶鸢的话勾起了她的些许回忆,但颜蝉并没有在其中停留太久,因为她已看见了前方的巨大水车。

    叶鸢也看见了那只水车,她们像两只蜻蜓一样穿过错落灵田间,一直跑到那座巨大的水车前。

    水车恰在这时隆隆转动了起来,颜蝉停下脚步,也拉住冲得过头的叶鸢,在这闷雷般的巨响中对她大声说道:“别往前了,会被水冲走的!”

    “什么?”叶鸢也高声问她,“可是这里并没有河呀!”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了嵌在水车上的阵盘。

    并没有江河经过此处,那座水车本坐落在干秃的沟渠中,但不过数秒,叶鸢听见远方响起了水声,她放眼望去,正有一支河流汹涌而来,它们很快灌满了沟渠,水车起初被阵盘驱动,引来河流之后,又被河水推动,水流被水车一捧捧舀起,分成数不尽的支流,各自向广阔的灵田奔去。

    叶鸢目睹着这一幕,忽而想起刚到北辰时所见的太泽山,她曾被鸿轩尊者所铸的嵬巍山脉所震撼,而就在此刻,这条河流似乎也在她胸中掀起了狂浪。

    叶鸢不禁问颜蝉:“这座水车是你造的么?”

    在嘈嘈水声中,颜蝉转过脸对她大笑:“我实在是北辰颜氏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是不是?!”

    叶鸢的猜想得到了肯定,她却反而语塞:“你……你是如何……”

    “灵根被毁以后,我的寿数就只余一百年。”颜蝉收起笑容,对她说道,“灵根被毁之前,我以为一百年转瞬即逝,但灵根被毁之后,我却发现,我在这一百年间能够为双枝和怀永郡做的事,远比我以为的要多——你看!”

    她指向那一望无际的怀永灵田:“现在已经接近秋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在此时开垦和灌溉吗?”

    叶鸢想起颜双枝对她说过的、关于‘天衍’使令的事:“是因为颜双枝已经完成了‘天衍’使令,太泽即将向怀永降下灵脉了吗?”

    “正是如此!”颜蝉转过身来,在她身后,尚且还是一片死寂的荒芜,但颜蝉的眼睛却很亮,“这片土地已经枯萎了太久了,只要甘霖降临,我们的种子就会——”

    她看见远处有一个农人在对她招手,农人身边歪倒着一只牛偶,连忙对叶鸢说道:“兴许是我的傀儡陷在泥中了,我去看看情形,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只是别跑太远了。”

    嘱咐过后,颜蝉提着裙摆跳进田中,叶鸢与她挥手告别,等她走远以后,叶鸢四处看了看,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找小师兄,却忽然在前方望见了一片雪影。

    那是一只白猫。

    它依然雪白灵巧,安静地站在田埂上看她,叶鸢一瞬间就知道了它是谁。

    她朝它走去,白猫见叶鸢跟上,转身奔跑起来,叶鸢追在它身后,一直跑上山丘。

    白猫的影子忽然消解,叶鸢往前看去,再见到的已是站在树下的白衣修士。

    叶鸢放缓了脚步,走到大树的荫盖之下……不,这棵树没有荫盖。

    她抬头看去,这棵大树没有绿叶,更不曾开出花朵,只有枯褐的枝干裸露着,仍固执地指向天空。

    叶鸢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树么?”

    颜思昭回答道:“凤凰木。”

    “你是怎么知道的?”叶鸢好奇道,“你见过它开花么?”

    他缓缓摇了摇头:“我第一次来怀永郡。”

    叶鸢本想告诉他,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但颜思昭抬起了脸,于是叶鸢隐隐感到对方似乎有话正要对她说,便也只是安静地等他先开口。

    他们在这棵枯树下凝望着彼此,半晌,他出声道。

    “叶鸢,你为什么要找颜飞章?”

    “我对你说过一次。”叶鸢回答,“我要向他取天衍珠。”

    “你取不走天衍珠。”

    “为什么?”她问他,“难道颜飞章对你说不许了么?”

    “……”颜思昭轻声道,“不曾。”

    这时,叶鸢望见山丘下的颜蝉正在用力对她挥手,似乎正在唤她过去,于是叶鸢回头对颜思昭说道:“他们叫我回去了,或许是‘天衍’回了信,要我们去复命……颜思昭,我们下次再见好么?”

    颜思昭对她微微颔首,叶鸢对他道别过,往山下走去。

    她走出几步,望见地上的嶙峋树影,忽而想起一件事,又回过头去。

    印象中,每次他们分别,颜思昭似乎都是先离开的那一方,这次见到他仍然站在树下,叶鸢不免小小地吃了一惊。

    但颜思昭的目光看过来时,她又把这点惊讶抛到了脑后。

    叶鸢问他:“这棵树当真是凤凰木么,一簇簇地开红色花朵的那种?”

    他说:“是。”

    “我觉得可不好说,说不定是梨树、梅树,开的是白色的花呢?”叶鸢笑道,“不过这也不是不可验证——对了,如果‘天衍’要将灵脉赋予怀永郡,是不是要由你来执行,自太泽向怀永降下灵脉?”

    颜思昭点头。

    “好,那正好。”她说,“那你要降下灵脉时,记得让灵脉流过这片山丘,这么一来,或许这棵树也会早日开花,那时我们再来看看,开的究竟是什么花。”

    剑道至诚。

    但此刻的颜思昭却说:“好。”

    这次叶鸢是真的与他告别了,她走下山去,渐渐被掩去了背影,颜思昭始终留在原处,直到她的身影不见为止。

    就在叶鸢的背影隐没的瞬间,一束灵丝刺向颜思昭的胸口,颜思昭凝气为剑,接下了这一击。

    苍舒的身影浮现,颜思昭提剑与他对峙,却见他忽而笑了一下。

    “你这一击,逊抚仙郡中远矣,是什么动摇了你的剑心,重陵神子?”苍舒缓声说,“莫非,你也对某人说谎了么?”

    颜思昭神色未变,锐利的剑势开始在他的剑锋上积聚:“你的神魂与常人不同……你是妖洲邪灵?”

    “你们这些正道修士,说话真是难听。”苍舒笑道,“你们觉得我是什么便是什么好了,我知道自己是师妹的小师兄就行。”

    苍舒甩出灵丝,而颜思昭即将出剑的片刻,颜思昭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受到了某种波动的拉扯,这波动源自西面——那是太泽山与重陵塔的方向,他来不及多想,化神法就已被打散。

    灵丝越过剑隙,却没有刺进颜思昭的血肉……他的身形化作虚影,很快消失在原处。

    ####

    颜思昭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回到了重陵塔中,一道声音忽而在塔中响起。

    “七代重陵神子,私自除去六壬遮,更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在这道声音过后,有许多声音响起,这些声音有男有女,有的苍老,有的年轻,它们彼此交谈,论辩,最后得出了结论。然后,这些声音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塔中归于平静。

    最初的那道声音再度响起:“重陵神子,你可认罪?”

    在这句诘问之下,颜思昭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了六壬遮,却第一次如此明晰地看清了眼前之景。

    他看见北辰灵脉图,灵气从灵源四向奔流,绝大部分却被锁在了天干地支的领土,而在灵脉末端,无数像过去的抚仙和怀永一样的城郡正在困窘中缓缓死去。

    他看见太泽山与重陵塔,天干地支的家系将鸿轩尊者留下的遗物据为己有,却将他的宏愿弃之敝履。

    他看见自己的本心。

    那里有莲子、玉冠和栀子。还有凤凰木下,注定无法实现的相会。

    剑道至诚。

    颜思昭的手中开始凝起长锋。

    他说:“我不认罪。”

    “既然你不愿悔改,‘天衍’就此宣判。”

    那声音无情地说道。

    “对重陵神子处以‘锁魂’之刑。”

    第37章 种子 颜思昭,和我回东明山吧

    叶鸢随颜蝉回到小屋前, 颜双枝已等候在那里了。

    一见到叶鸢,她就说道:“‘天衍’接到我的报告, 立即就有了回音,我们现在出发吧。”

    “这么快?”叶鸢惊讶道,“我们出发去哪里?”

    “去太泽山。”颜双枝说,“‘天衍’恰巧聚在太泽山商议要事,于是索性邀请我们去赴会。”

    “颜飞章也在那里么?”

    “给我回信的并非颜飞章,但既然‘天衍’都在那里,想必也能找到颜飞章。”

    叶鸢正要说好,苍舒正好从她身后款款走来,替她说道:“好, 那我们去太泽山。”

    叶鸢本以为他还在屋子里琢磨机关,没想到他却从自己身后走来, 苍舒撞见她的目光, 已读懂了她的疑惑, 不等她问就微微一笑, 态度自然地解释道:“我刚才想去找你, 不巧与你错开了。”

    “原来是这样。”叶鸢接受了这个解释, “现在来也正好, 这就走吧。”

    他们乘上柳叶舟, 仍是颜双枝掌舵,叶鸢趴在船边, 和地上的颜蝉道别。

    她们虽然相处时间尚短, 但双方都很喜欢彼此, 又都有点小孩儿心性,一道别就道别了很久,叶鸢一直到把手挥累了才坐回飞舟中。

    她眺望前方被层云缭绕的太泽山, 虽然知道还隔着很远,但在此处就已能够感受到太泽之雄伟壮丽。

    叶鸢对颜双枝问道:“我们要飞多久才能到太泽山呢?”

    颜双枝在心中算了算,回答道:“大约半日。”

    “太久了。”苍舒忽而说道。

    叶鸢转脸看他,见到小师兄立于船首,轻舒右臂,展开五指,从肩到指形成一条直线。苍舒沿着这条线,让目光延展而去,一直到远处的太泽山。

    颜双枝不解道:“苍舒道友这是在……?”

    叶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在颜双枝耳边轻轻说道:“你可知道缩地成寸之术。”

    “我知道,但缩地成寸之术不是要借助阵盘么?”颜双枝小声地说着,忽然想起在抚仙郡城主仙府中见识过的、苍舒隐空手结阵的本事,不禁流露出惊诧的神色。

    此时,苍舒已在心中画好了阵盘的符文。

    他从指尖塑出灵丝,这些灵丝飞速交织,构造出符文,阵盘初具雏形后,又被结入经纬,在苍舒的感知中,半座北辰都被纳入灵识中,成为了他灵台中的一副棋盘。苍舒在棋盘尽头落下第一子,它代表的是太泽山,随后落下的第二子则代表了他们所在的这只飞舟。

    苍舒将棋盘折合,两枚棋子猛地越过其间相距的无数纵横,骤然相击。

    叶鸢一手握紧颜双枝,一手握紧船沿,在一阵巨震过后,她们抬起头来,已经再看不到那座高山。

    只缘身在此山中。

    ####

    他们走进“天衍”所在的太极殿中,引路纸人把他们带到内殿门前,暂且停下了脚步,叶鸢本以为他们要在这里等待通报,但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殿门就已为他们打开。

    引路纸人对他们行了一礼,退守在门侧,给他们让出路来。

    叶鸢跟在颜双枝身后走进内殿,殿门在她身后关闭,内殿忽而暗了下来,叶鸢不由得提起警惕,她身边的苍舒则抬头望向太极殿穹顶。

    他对叶鸢小声说道:“小鸟,看星图。”

    叶鸢也向上望去。

    经过外殿时,她已察觉到太极殿极其高大,到了内殿,更觉得穹顶高远——在那穹顶之上,悬着一片星幕,叶鸢一眼看见最明亮的帝星,又围绕它找到了北斗,接着各星宿依次布开,四象俱全,圆融一体。

    叶鸢的目光落回殿内,发现内殿也呈圆形,席位环状排开,不分主次,她数了数,正是二十二座,恰合“天衍”席位之数……但这些席位上都罩着幕帘,只能望见隐约的人影,却看不见席位上“天衍”们的真容。

    颜双枝走上前去,正要说话,穹顶上突然有一束光落下,照亮了内殿中央的一方戏台,丝弦与口白随即响起。

    “鸿驭流光泰宇清,灵源初启北辰明。

    云中缥缈崟岌相,日下瞻依白玉京。”①

    开幕过后,戏台上的偶人也倏尔动了起来,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文。

    那只偶人身着锦绣云袍,手持一把宝光熠熠的华美长剑,在戏台中上下翻飞,将面前出现的海魔与邪修一一斩除,来到了一方遍布着崇山峻岭的大陆上。

    叶鸢终于从情节中分辨出来,这出戏原来说的是鸿轩尊者的故事。

    颜双枝候在原处,正在进退为难时,有一张天干席位前的幕帘忽然亮起,帘后传来一道苍老雄浑的声音。

    “来者可是怀永城主颜双枝?”

    颜双枝应答道:“正是。”

    “‘天衍’已知悉抚仙郡一案的内情。”那道声音说道,“为表尔功,特向怀永赐下——”

    颜双枝不禁抬起头来,屏息凝神地倾听着。

    “特向怀永赐下灵丹百粒,灵钱万两。”

    颜双枝愕然。

    她强自平稳心绪,再问道:“按照规定,若顺利破解此案,‘天衍’当向我怀永降下灵脉……”

    那老者反问:“是谁向你做出这等许诺?”

    “……地支颜氏。”颜双枝一字一句道,“卯宫家主,太和真人,颜飞章。是他曾经向我许诺过。”

    执掌天干的老者闻言低笑起来,不仅是他,渐渐又有不同的笑声在内殿中响起,这些笑声有高有低,越来越多,交织在一起,几乎盖过了戏台上的曲乐。

    一个女声响起,在那声音传来的帘幕后,隐隐能看见女子掩唇而笑的窈窕身影:“听见了么,颜飞章?你还不现身为她做主?”

    颜双枝的目光在这些幕帘上逡巡着,最后定格在其中一张上,这面幕帘上绘着卯宫的家徽,但它却始终沉寂着,久久没有亮起。

    “他不在这里。”忽然有一种猜测出现在颜双枝心中,她喃喃道,“难道他这一系已经——”

    “没错,颜飞章今日并未赴会。”那女子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即使是修真之人,也难免遭遇种种意外,况且颜飞章本来就是天干地支中最不务正业的一位,没有他在这里,难道‘天衍’就会停摆不成?”

    另一道年轻男声接上了她的笑语:“颜飞章此举实在不像话,依我看,索性将他的席位除去更好。”

    最后,颜双枝听见他叹道:“毕竟这北辰洲上的颜氏,还是太多了些。”

    叶鸢眼神一动,与苍舒耳语:“颜飞章不在场,莫非是因为受到暗算了么?”

    “大抵就是如此。”苍舒的目光一面面地扫过帘幕,“恐怕在场的‘天衍’都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北辰只有这么大,能分一杯羹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这些天干地支的确有十足的动机。”

    说着,苍舒勾起一个笑容:“你看,小鸟,我早说过,北辰与妖洲没有什么不同。”

    戏台上的偶人已演到平山填谷重塑北辰一节,而那年轻男声仍在说话:“‘天衍’今日聚集在此,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既然要褫夺颜飞章的地支名号,自然也要收回他城中的灵脉,要如何处置这几支灵脉,才真正值得斟酌一番……对了,还有你,颜双枝。”

    那男子似乎刚刚才察觉到她的存在,轻慢地说道:“既然你将抚仙的灵脉从颜晟手里拿了回来,让我们今日能分的灵脉又添一支,看来这点赏赐确实太轻——这样吧,我将灵丹和灵石的数量翻一倍,都从我的私人财库中出。”

    颜双枝的手死死抓紧了长枪,却只是轻声问道:“你们瓜分抚仙郡的灵脉,那抚仙的城人该如何生存下去?”

    “在北辰洲,连颜氏都嫌太多了,何况是凡人!”男子大笑起来,“颜双枝!你有闲情逸致关心凡人,不如用那些灵丹灵石好好提升修为,省得到下一届论星大会时,和颜蝉一样被打断灵根——哦,是我疏忽了。”

    他满怀恶意地说道:“灵根被毁后只剩百年寿命,下届论星大会到来时,也是颜蝉殒身之日,你要为你姐姐守丧,兴许并不来了呢……”

    “论星大会还有五十余年。”

    颜双枝握着长枪,向声音传来的那一面帘幕走去,那面帘幕上的家徽曾溅过颜蝉的血,令她恨之入骨,但几十年来,她却只能一直将这愤怒压抑在心中。

    “我大可以等到能够亲自手刃你的那一天……”

    她的步伐很慢,而每走一步,她眼中的怒意都更加勃然。

    “但怀永郡——却无法再等五十年!”

    叶鸢第一次见到颜双枝出枪。

    这一枪迅猛如电,又重逾千钧,它带起的疾风狂卷起帘幕,坐在帘后的修士起初还容色不改,他正要发动宝器,却不料枪影忽然分作了无数支,他慌忙去防,当即被两道枪刃搠透了手背。

    这名修士发出凄厉的惨叫,但枪影仍然不断落下,雨点般刺穿他的手脚,胸腹,不断溅起血花。

    “你这般下贱的东西,连提到我姐姐都算是污了她的姓名。”

    颜双枝踏进血泊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涕泗横流的脸,高高地将枪提起。

    “颜双枝,我的家系绝不会放过你的!”那名天干修士嚎叫道,“‘天衍’!她在太极殿中犯下重罪!你们竟也坐视不理么——”

    不等他说完,颜双枝手中的长枪已经落下。

    那修士的话戛然而止。

    鲜血汩汩涌出,漫到了帘幕之外。

    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殿内唯有舞台上的唱声格外清晰。

    良久,先前的女声轻叹道:“早说了不该让这样的草包位列‘天衍’,看来他家真是气数将尽。”

    又有几道新的声音响起。

    “要向他家通报么,让他们再推举一名子弟上来?”

    “不如先将此位空悬,等到论星大会再一并选出新的两支家系?”

    忽然有一人问道:“那收回的灵脉应当如何分配?”

    这句话被说出以后,殿内更加嘈杂起来,戏台上赞颂着“诸星齐降北辰洲”,席座上却正为灵脉争夺不休,颜双枝低头看着那天干修士凄惨的死状,心中却渐渐感觉不到快意,反而陡然产生了一种荒谬感。

    难道这就是北辰洲么?

    这时,最初那名老者的声音响起。

    “肃静!”

    殿内的嘈乱在这声喝令下顿时消失,老者继续说道:“颜双枝,你挑起内斗,屠戮同族,按照律则,应当处以极刑,此为第一项重罪。”

    听见这一句,颜双枝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变化,但那老者继续说道:“你扰乱太极殿,公然挑衅‘天衍’,应以谋逆论处,此为第二项重罪。”

    颜双枝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那名天干修士对颜双枝的声音充耳不闻:“半刻后,重陵塔将降下天罚,株连尔城,以儆效尤。”

    穹顶星图中骤然抽出数道锁链,击落颜双枝的长枪,再缠向她的四肢躯体。

    戏台上,情节也来到了最高潮处,曲乐声越来越盛。

    “天衍嵽嵲驾日光。”②

    那偶人一面舞剑,一面唱道。

    “青锋三尺耀寒霜。”②

    戏台之下,剑影一闪,霜戎剑横锋断水般截断锁链来势。

    有人走上前来,光束先映亮了她的剑,然后是她的手、她的肩臂和面容。

    “来者何人?”

    她回答道:“桑洲,叶鸢。”

    “你是怀永郡客卿?”

    叶鸢说:“不是。”

    那老者又问:“你不报师承山门,是散修?”

    叶鸢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阁下说重陵塔要对怀永降下天罚,行刑者是重陵神子吗?”

    “自然是。”

    “他当真愿意替你们行此刑么?”

    “代‘天衍’行刑,诛灭谋逆者,本来就是重陵神子之责。”

    她说:“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告诉你他愿意了。”

    那老者提高了音量,顿时声如雷霆:“区区散修,休得置喙我北辰事务!”

    “我们并非散修。”苍舒说,“不过是觉得,在座诸位,没有一个配听我山门之名罢了。”

    叶鸢看向小师兄,微微一笑:“正是如此。”

    老者动怒道:“黄口小儿!!”

    星图中降下更多锁链,叶鸢望着穹顶,忽然对苍舒说道:“还有半刻钟——小师兄,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苍舒一顿,侧过脸说道:“你要我送你去重陵塔。”

    “是。”叶鸢目光灼灼,“我绝不能让怀永郡毁在今日。”

    数十道锁链长蛇般袭向两人,苍舒深深凝视着叶鸢,却找不到一丝犹疑,于是苍舒意识到,这便是此刻,叶鸢心中不可动摇的“道”。

    他同时也意识到了,面对叶鸢时,其实他永远只会做出同一种选择。

    锁链重重击下的刹那,阵盘结起,无数灵丝闪过,锁链霎时间便化成碎片。

    “我的大难果然应在了这里。”苍舒说道,“但是,只要这样做能够令你——”

    他隐约窥见的、令人憎恶的命运轮廓,终究还是以这样无可挽回的方式实现了。

    在这一瞬间,苍舒在重陵塔的位置落了子,灵丝流淌到叶鸢脚下,将她托起,苍舒抬起头来,望着她离自己远去,灵丝却依然将她送到了穹顶之上。

    叶鸢挥出霜戎的第三剑,剑气揉皱了这片星图,穹顶也被撕碎。

    她抬起头,从那破洞中望见峰顶,在峰顶外,原来还有一座浮岛,重陵塔就建在那浮岛之上,北辰洲最高远之处。

    缩地成寸之术发动,将叶鸢送到浮岛,叶鸢踏入那片云端上的土地,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初至北辰,误闯颜思昭的冥想境那时。

    她走进塔中,又来到那两扇巨大的白色石门前,但这次不等她触碰,石门已向她敞开,叶鸢发觉有异,倏地收住动作,但石门后的强光已经朝她涌来,很快把她吞没,再等叶鸢睁开眼,她已被这道光攫进了塔心。

    塔心仍是书海与浮台,但这幅景象和冥想境中所见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叶鸢看向脚下的塔砖,发现这塔砖尚且光洁如新,未曾蒙上岁尘和裂痕,她再抬起头来,神情中不禁浮现诧异。

    此时坐在浮台上的,并非颜思昭。

    那是一个芒屩布衣的男子,只能从他腰间那把灰扑扑的长剑看出他是一名修士,那修士大喇喇地盘腿坐着,正在浮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叶鸢。

    “阁下是谁?”叶鸢环顾了一圈,又问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你不是早就知道你为何会来吗?”那修士说,“第一次来重陵塔中时,你在心里想——”

    叶鸢接上了他的话:“我在心里想,也许有个前辈见我资质卓然,要借此幻境考验我……啊!”

    她恍然大悟道:“我之所以会屡次闯进神子的冥想境,莫非是阁下的安排?”

    见到对方含笑颔首,叶鸢进一步大胆猜测:“难道说,阁下就是颜飞章……”

    听见叶鸢的话,那修士一愣,随即朗声大笑起来。

    “哪有把老子认作儿子的道理?”他笑得东倒西歪,几乎要把自己的剑颠落,“我也姓颜,叫颜阙,但你或许对我的另一个名号更熟悉。”

    他收起笑来,缓缓说道:“世人又称我为,鸿轩尊者。”

    “前辈是鸿轩尊者?”叶鸢大惊,“那个斩妖除魔,再塑北辰,却家门不幸留下一堆不肖子孙的鸿轩尊者?”

    听到前两句,那修士还在微笑点头,到了“不肖子孙”这句,他再次爆笑出声。

    “你说的大体上没错,但只有一点不对,我终身未娶,只收了一名弟子,这些天干地支大多是当时随我来北辰的修士后代。”鸿轩尊者叹道,“振古如兹,人心易变。”

    “我还有一问。”叶鸢说,“传闻前辈已飞升千年,如今为何会在此处?”

    “那时有人见到重陵塔上的九九劫雷,便以为我要飞升,但其实天梯从来不曾为我而开。”鸿轩尊者回答道,“那九九重劫雷,是天道派来杀我,而非渡我。”

    叶鸢正想问为什么,却见鸿轩尊者闭上双目,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已经满蕴星辰。

    真炁天目。

    “原来如此。”叶鸢自语,“你也是天目宿主。”

    “我被天道所杀,但借助天目,我将我的一片残魂留在太泽山中。而若问我为何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我要在这里等你。”

    “等我?”她问,“因为我也是天目宿主么?”

    “对,却也不对。”鸿轩尊者说,“我等你,并不是因为你是天目宿主——天目之所以选择了你,反倒是因为你是你。”

    鸿轩尊者垂眸看她,两双天目跨越横亘其中的漫长岁月,在此刻遥遥相接。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除了你所证之道。”那双悲悯之目中映出叶鸢的影子,“这世上再无其他事物能主宰你的命运。”

    “……前辈。”叶鸢谨慎地说道,“有几句话,我尚不解其意,能不能请您再深入解释一番其中妙处?”

    “不必挂怀。”鸿轩尊者微笑道,“这些话与你在北辰洲的一切所见一样,不过是一枚种子。”

    他抬起手来,叶鸢感到怀中的锁灵囊开始隐隐震动,她打开袋口,一封信从其中滑出,飞向浮台之上,落入鸿轩尊者手中。

    “我已收到信了,至于天衍珠,你自己就去把它带走吧。”

    话音未落,叶鸢感到一股强大的斥力,是这座重陵塔在送客。眨眼间,她被一阵风推向塔外,落在了通向浮岛的阶梯中间。

    这些阶梯为淡青玉石所刻,同样一块块悬浮在空中,叶鸢想起来意,正要再攀向重陵,忽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

    那是一名白衣少年。

    在错身而过时,叶鸢望见他的侧颜,从眉目中认出了他,于是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捉住他的袖子。

    “留步。”

    对方似乎此刻才忽然惊觉她的存在,讶异地回过头来看她。

    他比叶鸢多走了一阶,于是叶鸢抬起头,向他问道:“颜思昭,你要入塔去做重陵神子了么?”

    那少年收起神情,冷淡地颔首:“是。”

    “那你这一去,要何时再来呢?”

    “没有何时。”他说,“直到道体寂灭,神子再不出重陵。”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连北辰你都还没有走遍,怎能就这样用一生去枯守一座塔呢。”

    少年说道:“自鸿轩仙祖开北辰起,就是这样的规矩。”

    “那我不如这样问你。”叶鸢说,“颜思昭,你攀上这浮岛的每一级,都是出自本心么?”

    他久久地沉默下去。

    在这沉寂中,忽而有一阵风掠过,它从北辰洲西境的青乾峰来,越过万里,才吹到了太泽山的浮岛之上。

    少年不禁望向这缕风,它奔走了这么远,不免像旅人那样风尘仆仆。它先拂过玉阶,又穿过他们的衫袖,最后在一株枯木下放慢脚步,它在人间沾染的尘土与砂砾缓缓而落,而就在这缕风倚树睡去的片刻,枯木开始重新生发,它长出绿叶,一簇一簇地开出鲜红的花朵,明艳宛如朝霞。

    “颜思昭。”叶鸢站在这片绚烂下看他,长剑辉映着繁花,“如果怀永郡的树开了花,是不是也是这般情景?”

    颜思昭的身形开始改变,风起风息,他已变作了与叶鸢相遇那时的容貌,“天衍”施加在他神魂上的锁魂术被解开,冥想境开始坍塌,毁灭顺着玉梯一级级攀爬上来。

    在崩坏之中,他回望叶鸢,问道:“你为何还不回桑洲?”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事没有做完。”她微笑着回答,“颜思昭,等我去找你。”

    随着颜思昭的苏醒,他的冥想境湮灭,叶鸢回到了两扇大开的石门前,她走进塔心,这回的重陵塔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一座,浮台上的的确是她更熟悉的那个人。

    二十二道金色符文不断自浮台阵盘中升起,锁链般加诸其身,夺走颜思昭对躯体的控制力,在符文的驱使之下,他将手中之剑缓缓抬起。

    “叶鸢,快走。”

    叶鸢并不说话,但她也已扬起了剑尖。

    颜思昭比叶鸢先一步出剑。

    他的剑气向叶鸢席卷而去,然后,叶鸢才挥出了自己的剑。

    两道强大的剑气在重陵塔中相击,几乎撼动整座浮岛,塔中的书册被余波撕扯,无数纸页在塔中翻飞。

    在相持之中,叶鸢的剑气渐渐占了上风,它以恢弘之势淹没了对方的锋锐,但这一剑并未就此结束。

    它是寰宇下的广博潮汐,一往无前地奔向天际,剑气摧毁阵盘,浮台也随之破碎,神子离开囚笼,也从他的云端坠落。

    他忍不住望向那个总是搅乱他的心绪,永远带来意外的人,却发现她也正在望着自己。

    叶鸢轻灵地踏着书页,如同飞鸟般跃上半空,经过颜思昭身畔时,她轻抚过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了一句。

    下一瞬,两人错身而过,他们背对彼此,同时对这座重陵塔出剑。

    剑光之中,屹立千年的重陵塔和其代表的秩序终于开始崩落。

    ####

    重陵□□塌带来的巨震传到太极殿内,混乱之中,无人再顾得上小小的怀永城主,颜双枝从穹顶跃出,最后望了一眼身后属于天衍的巢穴,毫不犹豫地离太泽而去。

    另一边,苍舒漫步在太泽之上,他并未御剑,却如履平地般一步步向明月走去。

    月色中,苍舒见到了一片树影,那是太泽山最高大的一棵古银杏,在银杏树顶,正立着一名修士。

    苍舒望去,发现下方的太极殿与上方的重陵塔,在此处都一览无余,不禁笑道:“颜飞章前辈,真是好雅兴。”

    “百年以来,天道之下,我与你师尊元临真人的卜算之术无人能及。”那修士并未回过头来,却准确地道破了他的姓名,“苍舒隐,看来此后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苍舒轻声问道:“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下吗?”

    “你也精通卜算,难道会不知?”那修士说,“没有人能够操控卦象,我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但有一件事我却能明确地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灵丝尚未近其身,就已被齐齐截断,颜飞章直视苍舒,对他说道:“至少在今日,你还杀不了我。”

    他俯瞰喧然的太极殿,又仰望静默的圆月。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③颜飞章似是自语,似是感怀,“还有一线生机,却在——”

    他忽而止住不说了。

    “我得去收拾天衍那帮蠢货留下的残局了。”颜飞章微笑道,“苍舒小友,今夜月色清净,星轨明晰,你不妨在此参悟一夜。”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颜飞章离开后,苍舒低语道,“还有一线生机……”

    他抬起头来,将视线投向天外。

    ####

    重陵塔的崩塌,让浮岛也一并陷落。

    叶鸢以袖挡去扑簌簌掉下来的塔砖,忽然落入了一个怀抱中,她抬起头来,看见颜思昭抱着她,在这副末日般的景象间穿行。

    他们落于太泽山西南,叶鸢遥望向浮岛的方向,看见陷落已殃及了玉梯,忍不住去看颜思昭的表情。

    他默然地望着面前的毁灭,月辉洒落在他身上,叶鸢看不出他的情绪,单单看出了他着实很美。

    此时,颜思昭忽然转过脸来看她,叶鸢一惊,险些以为自己又不小心说了些唐突佳人的话,好在他只是问她:“你还是要取天衍珠?”

    “自然是要的!”叶鸢如梦初醒,连忙起身,“我都快忘了,我还得去找颜飞章……”

    她的话忽然顿住,这次是颜思昭拉住了她的袖子。

    “不必去找他。”

    他说。

    “入塔之日,神子必须受礼,让天衍珠融入骨血,礼成之后,才能令重陵认主,接管灵脉图。”

    他垂下眸光,叶鸢几乎能看见月华之下,他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颜思昭牵起她的手,引她去感受自己胸腔中的心跳。

    “天衍珠就藏在我的心脏中。”他轻声说,“如果你想要,就亲手将它拿走吧。”

    叶鸢好一会才明白了他的意思:“……莫非你要我剖心取珠不成?”

    他松开叶鸢的手,许久才答道:“若你要取,我愿意给你。”

    “我却不愿意杀你。”叶鸢看着他的面容,忽然说道,“颜思昭,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你想不想听听?”

    颜思昭抬起目光,静静等待着她的下文。

    他们刚刚一剑劈倒了重陵塔,从坠落的浮岛中逃出来,头顶没有烟霞般的凤凰花,身后倒可能很快便有天衍派来的追兵,但唯有这一刻,他们置身于沉默温柔的月色中,只凝视着彼此。

    “既然你没法只将你的心给我。”叶鸢说,“那不如把一切都交付于我好了。”

    ——“颜思昭。”

    “和我回东明山吧。”

    第38章 剑之所向 终有一天,五洲将再无一人不……

    颜思昭依然铭记着在那天的月色下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夜风和月辉令她的指尖微凉, 她听他说话时,会不经意地微微倾向他, 她说自己不愿拿走他的心,但从那一刻起,这颗心分明就已经不再属于他。

    后来,她谈起东明山和无霄门,谈起自己的历练和自己的剑,夜晚滞留的最后片刻,颜思昭轻轻地对她点头,她立刻就微笑起来,太泽恰在此时破晓, 第一缕晨光下,她对他伸出了手。

    然后呢?

    他是握住了, 还是没有?

    记忆忽而在这时变得模糊, 颜思昭想要让这画面留驻, 它却随着晨雾一同散去了。

    岁月不可动摇地奔流而逝, 那一年东明山上的积雪也早已在天地间历经了无数轮转, 遇见她以后, 颜思昭渐渐得到的那些珍贵之物, 也随着她的离开在一瞬间全部灰飞烟灭。

    他们的朝宁山, 朝宁山顶的小屋,屋前的花树和屋后的荷塘, 其中不会再有她的身影, 所以它们都不必再存在了。

    颜思昭毁掉了朝宁山。

    朝宁的崩毁惊动了整座东明山, 百里淳赶来时,只看见颜思昭握着断剑,向剑湖走去的背影, 他正要追过去,却被顾琅拦住。

    百里怒道:“阿鸢才刚走,他就要如此无情吗?”

    顾琅望了一眼颜思昭,对百里轻轻摇头。

    “琅师妹……!”百里拂袖道,“莫非你也觉得为了苍生,阿鸢就该去死么?”

    顾琅抿唇不语。

    她的性子是东明山最刚直坚毅的,自与她相识以来,百里淳还从未见过她服过软,所以她的眼中蓄起泪来的时候,百里几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上山时才那样年幼,我看着阿鸢长大,她不止是我的师妹,更像我的小女儿。”

    顾琅说道,她红了眼眶,却不肯偏过脸。

    “我也忍不住想过,苍生之重,竟真的要以她一人之躯去承吗?我宁愿以那些被她所救的性命去换她回——”

    她倏尔止住了话,也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落了下来。

    “阿鸢给我们每个人都留了信。”顾琅说,“百里师兄,你一定也能看出来,她下笔时已怀有决意。”

    “她早知道她会死。”百里淳哑声道,“我明白,她是自己要去救的,我只是恨思昭狠心……”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怎么能,落得下那一剑。”

    ####

    “你是怎么让他落下那一剑的?”

    剑湖中,苍舒倚在一柄剑旁,轻声问道。

    那柄剑的阳面刻着“霜戎”,阴面刻着的则是“叶鸢”。

    “你知道么,小鸟儿,如果恨一个人到了极致,又不能杀了他,渐渐地,就会对那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他说。

    “所以我太知道,你要让他落下这一剑,并不比要我这样做容易些。”

    他温存地以指尖抚过剑身,就像过去抚摸她的头发。

    “如果握剑的那个人是我……”

    苍舒慢慢地想到,剧痛也在他的胸腔中缓缓蔓延开来。

    她实在是个残忍至极的人。

    此时,有另一个人踏足了剑湖。

    苍舒抬眼看去,颜思昭站在他身前,满身凛冽的杀意。

    “我们之间早该有这一战。”颜思昭的声音如同寂然的冰潭,“苍舒隐,站起来。”

    苍舒勾了一下嘴角,握住霜戎的剑柄,借力起身。

    霜戎并未毁损,只是在北辰洲出过五剑之后,它便不能再储灵,因此才被叶鸢寄于剑湖。

    他并没有拔出它。

    苍舒隐不修剑,是因为剑道至诚。

    他曾自愿被套上枷锁,将自己自由放旷、却也残虐无情的灵魂收束在这具人的躯壳中,因此他不诚,既不诚于人,也不诚于己。

    失去她那双能扼住锁链的手以后,他会变得怎样,想必小师妹也是明白的。苍舒想。所以她给自己留了信。

    颜思昭见他久久不动,终于也失去了耐性,他的身周扬卷起剑气,这强大无匹的剑气尚未成型,已引动天象。

    云翳在剑湖上方聚集起来,第一片雪花挟卷着剑意飘落时,苍舒还在想小师妹。

    他在想,在那封她怀着赴死之心写下的信中,小师妹究竟对自己说了什么呢?

    苍舒站在原处,并未躲避,那些暗藏杀机的锋利雪片即将击中他时,他抬起了手,将一封信掷在风中,剑气立即将信纸粉碎,纸屑与雪混杂成一片白茫,随雪风一同远去。

    她会对自己说什么呢?

    她那样狡猾,一定会想出许多花言巧语来骗他,好让他按她的心意来做事,就像她对颜思昭那样。

    但是,小师妹,我再也不会被你欺骗了。

    苍舒注视着信纸的碎片,直到她最后留给他的只言片语彻底湮没,然后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变得自由。

    绝望的,荒芜的,一无所有的自由。

    “苍舒隐。”颜思昭的杀意爆发,暴雪呼啸起来,“动手!”

    “自阿鸢把你带出重陵塔那一刻开始,世上再没有人比我更想杀你。”苍舒缓声道,“现在你来讨这一战,究竟是想杀我,还是被我所杀?“

    颜思昭没有回答。

    “但是我现在不想杀你了。”

    “原来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曾有人赢过。”

    苍舒缓慢地吐出残忍的话语。

    “颜思昭,原来她也并不更爱你几分。”

    ####

    颜飞章走进太泽山中。

    太泽山几乎在天梯摧折之灾中倾倒,而在重陵塔被摧毁以后,这里终于也没有了太极殿。

    在无法抗衡的灾变面前,因重陵倒塌而开启的“天衍”内斗终于告一段落,整座北辰洲不得不同舟共济、艰难求生,但既然如今灾难已经结束,想来随着北辰洲的复苏,那些没完没了的争夺也要一同滋生起来了。

    虽然他的师尊鸿轩尊者认为人心易变,但在颜飞章看来,人心反倒是最亘古不变的事物。

    他踏上太泽山顶,面前出现的却不是断壁残垣,而是千年前为鸿轩尊者镇守的那座重陵塔。

    “雨后初霁,百废待兴,北辰洲那些事务还不够你奔走的?”浮台上的鸿轩尊者对颜飞章说道,“你这孽徒,怎么好厚颜无耻地跑到我这里来偷懒。”

    “师尊言重了。”颜飞章笑道,“我又不是神子,走开一时半刻自然是不要紧的。”

    “你如今还敢提起这件事,可见为师说你厚颜无耻实在是没有半点错处。”

    那位布衣尊者又开始数落那些说了上万遍的往事。

    “我守塔几百年,实在觉得这不是人干的活儿,分明留下遗言让你们把重陵塔直接推倒便算,什么神子,什么天衍,全都是你这孽徒贪弄权术生出的事端。”

    “我不过是俗世中人,更是为当年之事背了尘债,不得不用几世去偿,以至于苟活至今。”颜飞章叹道,“这几千年里,能像师尊这般一人一剑、来去潇洒的人又能有几……”

    “少来这套。”鸿轩尊者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你想问我在这一轮中,天目又选择了哪位宿主。”

    被一语道破来意,颜飞章顿了顿,坦然承认道:“东明山叶鸢死后,我为此卜算不下百次,卦象却始终混沌无比,天目的去向陷于云遮雾障中,不得已才来向师尊求教。”

    鸿轩尊者说:“我也算不出。”

    颜飞章讶异道:“算不出?”

    “算不出。”他说,“但我却知道天目的去向。”

    颜飞章正欲再问,鸿轩尊者却突然说道:“你为天目去向徒劳卜算百次,为何不为天目宿主多算上几卦?”

    “天目宿主?”

    旧任宿主叶鸢死后,再卜算天目宿主,与算天目去向又有什么差别?

    初听时,这话似乎奇怪,但颜飞章略一思索,便豁而开朗。

    他立刻摆起筮仪,先以五十茎蓍草问占,又取铜钱,再投灵玉——短短的几炷香之间,颜飞章以八种筮法,先后算出八面截然不同的象盘,在第九重筮仪中,他问道于天,但星辰游移,缄默不语,一切正与他卜占天目时的情形相似。

    “身死之人,绝不应该呈现这样的卦象。”颜飞章喃喃道,“我卜筮千年,从未见过星轨对凡尘一人的命运如此讳莫如深……莫非,叶鸢并没有死?”

    “你早该去算她!”鸿轩尊者大笑道,“她不仅没有死,还得证了心中大道,她已成为真炁天目真正的主人,而从今往后——”

    话语间,他身周恢弘的塔墙骤然向四面轰然倒去,鸿轩尊者抬起头来,望向头顶广阔的天穹。

    “从今往后,她将跳出天道规则以外,天上再没有浮云能遮住她的望眼,地下也再也没有相士能窥见她的命运,无论是行走人间,还是斩破长空,都取决于她的一念之间。”

    他收回了目光,继而含笑望向面前的颜飞章。

    “既然蓍草与星辰都不愿吐露她的行迹,那你我便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看着罢——看她会不会走完我未竟之路,看她能不能达成我未竟之事。”

    “但唯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

    在太泽山顶,鸿轩尊者的话似乎是在对眼前的弟子所说,又像是在对散作云烟的故人所说。

    “天外投下的一线生机已在她身上生根发芽,她今日的死绝不是终点,这四海五洲的剧变才刚刚要开始。”

    看见他的双眼,颜飞章便明白了,鸿轩尊者所看的既不是面前的自己,也不是早已缥缈的过去。

    他在看大荒海,在看北辰洲,在看容纳了它们的无垠天地,更在看那位傲雪欺霜、执剑而行的后来者。

    “终有一天,五洲将不再有人不闻其名,四海也将不再有她的剑尖无法丈量之地。”

    第39章 仙门大比 你是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么

    云不期一行人的飞舟越过荒江, 很快便进入了桑洲大陆。

    在这千年之间,桑洲上的城已经换了不知几轮, 但叶鸢从飞舟望下去,只觉得它们看上去和她初次下山历练时所见景色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由得在心中悄悄叹息。

    陆松之见叶鸢看得专注,以为是她长困南昼,以至于甫一见城外风貌便觉得新奇。他想了想,取出一卷画轴来,向叶鸢招手道:“来,叶姑娘,我们赠你一件东西。”

    叶鸢回头看他, 接过画轴,笑吟吟地说道:“想不到陆道长还擅长丹青……”

    云不期却道:“不是丹青。”

    他伸手替她揭开画封, 握住画卷的一边, 望向叶鸢:“展开看看。”

    叶鸢闻言, 便就着云不期的手, 徐徐打开画卷。

    这画卷用纸厚重, 展开之后, 鲜活的景色果然跃于纸上, 但这些景色的确不是寻常丹青山水, 而是一幅桑洲地图。

    “这卷地图常年尘封在丹铅阁,竹纸都几乎被蛀蚀尽, 因此许久都不曾有人发觉其中神通。”陆松之说, “被我找到后, 我觉得此图实在精妙,就稍加润色,移作到了另一幅画纸上, 并施以法术,以保证百年不腐。”

    陆松之指出地图上的两枚小小徽记:“你看,我与小师叔以灵气做标,只要带着这地图,就能显示我俩的所在之处……”

    话正说到这里,云不期却注意到叶鸢久久望着图纸,似是有些怔然。

    他收回目光,轻触画卷,叶鸢的灵气自寻踪丝传导到他指尖,又融入图中,地图上倏尔浮现了第三枚小小的剑型徽记。

    她不禁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这幅最初由苍舒所制的地图,被东明山后人改作后,竟阴差阳错地回到了她手中,然后叶鸢听见云不期对她说道:“这枚印记是你。”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这样漫长的时光过去,她早已不是当年初下山,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师妹,但最初便怀于她心中的那滴赤子之血好像也和这浮现在桑洲地图上的光点一样,并未被改变多少。

    叶鸢摩挲着那枚徽记,不禁微笑起来。

    “哪一枚是你,哪一枚是陆道长?”

    云不期先点向金色的那枚徽记,然后是蓝色的那枚:“这一枚是我,这一枚是松之。”

    叶鸢又问:“你们将这张地图赠予了我,以后我是不是便能随时从图上知晓你们身处何方了?”

    “并非如此,即使是地图记录过的修士,也只在一定范围内才得以显示位置。”陆松之惋惜道,“再是如何神妙之物,终究还是有穷极。”

    叶鸢听了他的话,又看向图上此时挨着的三枚徽记,云不期在她脸上捕捉到了些许遗憾的神色,但这种神情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叶鸢很快抬起脸来,云不期忽而落入她清熠的双眸中。

    “有了这张图,哪怕彼此变了模样,我也能很快认出昔日故友来。”叶鸢笑道,“我很喜欢这件礼物,但这样的宝器毕竟珍贵,你们真的要送给我么?”

    “不用这张图,我也能认出你。”云不期专注地看着她,对她说道,“下一次不会用这样长的时间。”

    陆松之并不知晓两人的渊源,却也没有深究他们话中别有所指的含义,只以为叶鸢在推托,连忙说道:“此次南昼城之行,叶姑娘实在帮我们许多,千万别客气——”

    他忽然听见振翅之声,抬眼望去,只见一只白鹤正迎面向柳叶舟飞来,再定睛一看,陆松之认出那是只衔着信笺的琼鹤,于是连忙放慢了驭船的速度,对云不期说道:“琼鹤寄书,看来是师门有令。”

    那只送信的琼鹤行至柳叶舟前数米处,轻收两翼,优雅地落进舟中。它将长颈转向云不期,后者会意,垂下目光,郑重地取下信笺,在他展开信纸的一瞬,五枚净灵符文飞出,没入云不期灵台之中。

    符文在魔龙转世的少年剑修体内游转一圈,确认并不存在魔气阻塞后,它们自镇魔封印处缓缓浮现,化作一道崭新的锁纹。

    接着,那封信笺自云不期手中浮起,叶鸢久违了的熟悉声音从信中传出。

    “东明山弟子云不期、陆松之。”

    那是百里奚的口谕自千里之外的东明山遥遥寄来。

    “此次除魔艰险,尔追袭千里,又破魔城,当记甲绩。”

    陆松之喜上眉梢,正要行礼拜谢,却又听见百里奚说道:“不过你们先别回山了。”

    陆松之大惊道:“掌门师祖此举何意?我不过躲过一两次早课,何至于逐出师门?!”

    云不期则若有所思:“莫非是因为仙门大比?”

    这段口谕明明只是一段录音,百里奚却好像早就知道对方会有何反应似地应答道:“松之,学学你小师叔,遇事镇静些,今后更别在早课里偷懒……”

    无霄的一门之首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唠叨的老毛病,连忙轻咳几声,切入正题中:“此番来信,正是为仙门大比一事。来信之日,先前在门内论武中选出的精锐弟子已向澹洲出发,你们本就名列其中,既然不期并无大碍,索性直接改道向澹洲,与其他东明山弟子汇合,不要贻误了时机。”

    百里奚的口谕到这里就结束了,两人先后行礼道:“弟子领命。”

    琼鹤衔住飘落的信纸,又展翅向东明山飞去复命,叶鸢望着那远去的鸿影,此时才开口问道:“这一届仙门大比是在今年?”

    陆松之奇道:“叶姑娘,你知道仙门大比?”

    “当然知道了,若说话本子第一爱写的是剑君斩龙,第二爱写的定然就是仙门大比。”叶鸢笑道,“每逢九曜同宫之年,修真界就要举办仙门大比,各门各派都会派遣杰出子弟参加,好较量较量谁才是天下第一仙门——正是在剑君那一届,无霄夺得榜首,从此便为天下人所知,对不对?”

    “大抵上就是如此。”陆松之说,“也是从剑君那时开始,仙门大比增加了一条‘历届折桂的修士往后不准再入仙门大比’的规则,省得剑君这等人物年年来,年年包揽榜首,其他修士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叶鸢看向云不期:“今年你们是第一次参加?”

    云不期轻轻点头,叶鸢接着问:“如今天下后起英杰之中,可堪敌手的有多少?”

    少年剑修想了想,认真地细数道:“丹鼎门、渡阳宗与青巽派皆有英才。”

    “与你相比呢?”

    云不期道:“略逊我一筹。”

    “这么说来。”叶鸢微微流露出一点笑意,“下次你是不必再来的了?”

    “此前我的确这样以为。”他坦率地迎向叶鸢的目光,“现在则未必。”

    “为什么?”

    “因为我那时尚且不知南昼有你。”

    云不期注视着她,问道。

    “今年是你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么?”

    ####

    在颜思昭尚未成为无霄剑君之前,东明山上——

    颜思昭望着叶鸢,问道:“仙门大比?”

    “就是许多仙门的修士凑在一起,用武力分出个高低。”

    叶鸢向他解释。

    “百里师兄和琅师姐修炼到紧要关头,想来是不会去的,小师兄嫌弃仙门大比都是些正派修士和寻常手段,更是不去……不过思昭,你要是错过了这次仙门大比,就不免让人觉得可惜了。”

    颜思昭如往常那样侧过脸,等她的下文,果然她对他笑道:“这次仙门大比会聚天下剑修,尽揽青锋长铗,在这届仙门大比中夺魁者,便是上天入地独一无二的‘剑君’……”

    颜思昭问叶鸢:“你呢?”

    叶鸢却说:“我不去。”

    若后来的颜思昭回忆此时的对话,或许会感到懊悔,毕竟要是他再仔细一分,便会察觉,正是从这时起,叶鸢开始不再用剑。

    但此刻的颜思昭只是想到:既然你不愿去,那我便也不去。

    这样的念头刚刚从他心头闪过,就又听叶鸢说道:“我不去,但我希望你去。”

    颜思昭不禁去看她,叶鸢手中握着一柄剑,正用温柔明亮的眼睛望着自己。

    这一瞬间,他几乎放任自己沉溺在了那双眼眸中,但在那爱欲泛滥之前,又有许多思虑掠过颜思昭心中。

    似乎从初次见面起,这些思虑就已经隐隐存在,随着与她相处的岁月越来越长,它们正在变得越来越强烈。他自己无法理清那些心绪,却更害怕被她理清,于是他只好竭力去压抑它,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是不让自己多看她一眼,不让自己在她的温度中多停留一秒。

    对他而言,这实在是件万分困难的事,因为哪怕他不看、不听、不语,手中至诚的剑还是会泄露他的真心。所以他不再与她比剑。

    叶鸢也疏忽了这一点,因此错过了看清颜思昭的本心的机会。

    命运磅礴,但当人置身其中,又会发现其中遍布着精密咬合的齿轮,因此它滚滚向前,无人能挡。

    或许两人彼此错失的这一刻正是这样一枚齿轮。

    他们本来在谈仙门大比,叶鸢却忽然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思昭,我锻成了却邪。”

    叶鸢将手中那柄剑递到他面前,赧然道:“这把剑此时看上去的确是寻常极了,山脚的铁匠恐怕也能打出差不多的剑,我自知它不够好,但我还是想把它赠予你。”

    叶鸢把话说完,小心翼翼地抬脸去看颜思昭的神情,却见他的视线落在却邪上,久久没有回音。

    她忍不住开始担心起来的时候,颜思昭才开口道。

    “我现在还不能接受‘却邪’。”他郑重地说,“唯有摘得‘剑君’,才能与你所赠的剑相配。”

    “……我没有骗你,它真的不是这样好的剑!”叶鸢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这样吧,你先收下却邪,等你成为‘剑君’,我再答应你一件事。”

    她说:“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竭尽所能,去替你达成。”

    颜思昭深深地望着她,眼中似乎已有答案,叶鸢心中微动,她几乎以为他马上就要说出希望自己为他实现的那件事,但就在那时,忽而有阵雪风卷过,等到这阵风远去,颜思昭被扬起的青丝落下,他也已经收回了目光。

    “好,阿鸢。”他说,“我会参加仙门大比。”

    颜思昭从叶鸢手中接过却邪。

    “我会射落‘剑君’之名。”

    第40章 澹洲洛书 只要他能谨守与你结契时的誓……

    云不期问叶鸢:“今年是你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么?”

    “叶姑娘自然是第一次参加了。”叶鸢还没回答, 陆松之连忙打断了他那不解风情的小师叔,省得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刚出南昼,便遇上仙门大比,反而更显恰逢其会。”

    叶鸢想了想,说道:“这么讲来,时机的确是凑巧,我若是不去,倒显得可惜了——只是我现在无门无派,这样也能参加大比吗?”

    云不期十分耿直地说:“本届仙门大比由澹洲洛书岛的青巽派主办,青巽派并未说过有不准散修入赛的规定……”

    陆松之一听, 顿时哎哎出声,盖过了云不期的话:“青巽派对散修是什么规定, 这倒是不打紧!”

    这一次, 云不期也不禁感到迷惑, 他转过头, 用眼神去询问陆松之的用意, 此时的陆松之觉得自己昨天仿佛演的还是要棒打鸳鸯的戏份, 现在却成了话本里常伴闺秀贵女身边的红娘丫鬟, 简直要为自家千金的笨口拙舌怒其不争起来。

    “叶姑娘现在与我们在一起, 怎么能叫散修呢?”陆松之对小师叔疯狂使着眼色,“小师叔, 是不是?”

    “我本想先带你回东明山, 将你安置下来, 再赴仙门大比……是我想当然了。”

    云不期露出似是有所领悟的神情。

    他转而看向叶鸢,陆松之本以为他领会了自己眼神中的含义,终于懂得要向面前的可爱姑娘说一说“你不必担心, 与我同行,当然就是东明山无霄门的门人”之类的许诺,却没想到云不期向叶鸢问道:“你说过你想去东明山,而我忘了问你,你愿意入无霄门吗?”

    叶鸢忍俊不禁:“今日的无霄是第一仙门,多少人想入还苦于问道无门,你却问我愿不愿意入无霄?”

    “有些人执着于无霄,是为第一仙门之名,我要带你回无霄,则是因为我不知何处还有比无霄更好的地方。”他说,“但你既不是那些人,也不是我,你的所思所想自然不同——叶鸢,去过东明山以后,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他没有讲话说尽,但哪怕他不将话说尽,叶鸢也已从少年剑修的眼睛中领会到他不曾说出口的承诺。

    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你去。

    “日后之事,我日后再告诉你。”叶鸢笑道,“说不定我去了东明山,喜欢得不得了,便胡搅蛮缠要入无霄门呢——更何况,现在我们得先去澹洲洛书岛。”

    说到这里,她将注意力拉回当下:“说来也巧,如果不是遇上了两位,我离开南昼城以后,原本想去的就是洛书岛青巽派。”

    后来她决定回东明山,先前为去洛书青巽备好的宝器行囊便给了季莼。

    不知那个小姑娘此时到洛书岛没有,又是否顺利拜入了青巽派……这次辗转向澹洲参加仙门大比,也恰好可以去探望探望季莼的情况。

    叶鸢微笑起来,继续问道:“对了,我听闻此前青巽从未主持过仙门大比,但本届为何……?”

    “洛书岛毗邻大荒海,天梯摧折中损失格外惨重。”

    说话的人是陆松之,他知道云不期的身世,但并不避讳谈起天梯摧折,而后者虽然不语,神色却仍然平静。

    “在之后的百年,青巽门主凝澜仙子率门人平息荒海恶浪,因此青巽不仅没有分崩离析,反而愈发强盛,近来甚至隐隐展露出与无霄分庭抗礼之势。”陆松之说,“但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其实青巽早有主办仙门大比的实力,只是此前凝澜仙子屡屡以洛书偏远,强浪未平的借口拒绝……”

    “她那样天性懒散的人,不愿往身上揽麻烦事也是平常。”

    叶鸢自然而然地接话,陆松之却疑惑道:“这也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吗?”

    “正是如此。”

    叶鸢从善如流。

    “凝澜仙子是举世公认第一美人,而世上但凡有什么事物的了‘第一’的名头,就难免引来许多人编排,‘第一剑’的无霄剑君是这样,‘第一美人’的凝澜仙子也是这样。”

    陆松之也是位话本爱好者,经叶鸢一提,不由得有些感同身受:“倒确实是如此,而且世人还老爱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第一’拉扯在一起,似乎非要他们产生些关联,我就见过很多剑君与凝澜仙子的……”

    陆松之忽然想起人家剑君的弟子还在这里呢,连忙将不敬之语打住。但叶鸢作为来自地球的穿越女,登时就乐不可支起来。

    这俩人还有同人小说呢?

    叶鸢笑倒在柳叶舟沿上,云不期想伸手将少女往回揽一些,防止她的身子探出飞舟去,叶鸢被他一扶,云鬓不小心擦过少年的指尖,云不期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然后才收回了手。

    “这说法确实荒谬,毕竟剑君曾有过道侣,在……在天梯摧折以后,他更是几乎不再出东明山。”陆松之有点尴尬地说道,“说到底,剑君和凝澜仙子也仅仅只在那次仙门大比上有过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交集……”

    叶鸢脸上笑而不语,只在心里小声嘀咕道:倒也不至于是没有交集。

    澹洲四面临海,与其说是大陆,倒更像一大片群岛。

    洛书岛就是其中一座广袤些的岛屿,岛上有比别处更热烈的阳光,更浓绿的密林和更清湛的海水,凝澜仙子在踏上迢迢修真路之前,就生长在澹洲小岛上的一户渔家里,自然知道哪里会有最好的沙岸和海风,而她也十分确信,这样美的景色,叶鸢一定会喜欢的。

    叶鸢每次来探望她,凝澜仙子便带好友去看更新奇、更壮丽的风景,但她最喜欢的还是两人在沙滩上独处的时刻,她们躲在厚而低垂的芭蕉下,叶鸢坐着,而凝澜仙子像猫儿那样慵懒地倚在她的肩上,与她说一些一点也不重要、但偏偏就是想告诉她的小事。

    在那时,海风会带来鸥鹭的絮语,海浪则会柔缓地卷起,让洁白的浮沫没过两人的脚背,后来执掌青巽派的凝澜仙子与叶鸢在一起,也不过是名叫燕珂的一位漂亮姑娘罢了。

    “天下修士千千万,我最讨厌的就是颜思昭。”燕珂抱怨道,“要是我没有在仙门大比上输给他就好了——若夺魁的是我,那世人便会尊我为剑君,至于屈居第二的颜思昭,恰好可以领去‘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依我看,他也不是当不得。”

    叶鸢听了,笑出声来:“我觉得这得怪世人痴愚才是,真该叫他们亲眼见见你的凝澜剑。”

    “我讨厌他,不止因为这一件事。”燕珂坐起来,阳光落在她的面孔上,美丽得令人屏息,她望着叶鸢,忽然问道,“阿鸢,你这次会在洛书岛停留几日呢?”

    “只到明日。”叶鸢果然说道,“我本是为了探查荒海异动而来,得早日回山复命才行,何况思昭也……”

    她固然欣赏这里的景色,也确实喜爱自己,但叶鸢终究是要回她的东明山……回到她的道侣身边去的。

    燕珂心中生出不舍,但叶鸢还在看着她,她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叶鸢拉着她,两人一起站了起来。叶鸢忽而唤了她一声,却不是叫她的姓名。

    “凝澜仙子。”

    燕珂惊讶地朝她看去,却见叶鸢赤足站在沙岸上,眺望着尚且平静的海岸线。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片海映在叶鸢的天目中,已翻卷起惊涛骇浪,但叶鸢能看见灾难的征兆,在天道至理的监视之下,却无法将它宣之于口。

    叶鸢想起师尊元临真人对自己嘱咐过,越是重要的天机,越不可泄露,这便是天目宿主在天道之下的生存法则。

    但也许有些人注定就是无法苟且偷生的。

    “凝澜仙子,荒海最近不太平。”叶鸢转过脸对她微笑道,“我尚且没查出什么来,但若异动扩大,你记得及早准备,也护好青巽的师妹们。”

    燕珂看她带上了笑意,才松了一口气,而叶鸢继续说道。

    “还有,关于思昭的事——”

    “什么事?”

    “纵然他是我道侣,如果你哪一日要向他讨回剑君之名,我一定是不会阻拦的。”叶鸢说,“不过,我到底是希望你能愿意少讨厌他一点儿……”

    燕珂偏过头,静静倾听着海浪。

    “那好。”

    半晌,她才说道。

    “只要他能谨守与你结契时的誓言,直至石泐海枯。”

    ####

    早在云不期与陆松之下山除魔、又前往南昼之前,为了选出能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东明山无霄门曾举办过一次内门论武。

    这次论武最后选出了十名年轻弟子,云不期与陆松之分别位列第一与第四,之后二人受命离山,便由第二的裴嘉玉与第三的宁絮领其余弟子提前向澹洲洛书岛出发,奔赴仙门大比。

    位列第二的裴嘉玉是陆松之的同门师兄,比陆松之长了数十岁,入门后一直潜心修剑,他不像陆松之般好杂学,无论在性格还是剑意上,都是真正继承百里奚一系朴重之风的弟子。

    位列第三的宁絮则属于顾琅一系,她年纪很轻,入门比云不期还稍晚一些,能在本次论武中夺得第三位,可见天赋惊人。

    在裴嘉玉看来,假以时日,这位师妹未尝不能练成名动天下之剑。

    只是当下……呃,不过当下……

    “我想不明白。”宁絮不甘道,“分明是我取了第三,陆师兄取第四,为何与云师叔一同下山除魔的却是陆师兄呢。”

    这一路来,裴嘉玉已把这句话听了百八十遍。

    听第一遍时,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宁师妹,哪怕不是第四的陆松之,比起第三的她,和云师叔一同下山的其实更有可能是排位第二的自己。

    但到了这第百八十遍,裴嘉玉早已领悟,在芳心暗许的少女眼中,本来就是容不下其他人的。

    “兴许是因为松之性格灵活机变,比你我更擅长与俗世打交道罢。”裴嘉玉熟练地安慰道,“不必忧心,不出几日,他们也会赶到洛书岛,与我们汇合。”

    东明山一行人是在昨日抵达的洛书岛,在客栈中安顿下来以后,裴嘉玉便放其他无霄弟子先自由行动一日。

    这些年轻修士已有很长时间不曾出桑洲,顿时如出巢的鸟儿一样奔向四处,势要遍览这迥异于东明山的海岛风光,唯有宁絮师妹非要守在客栈里,说想等云师叔来。

    裴嘉玉看她愁云惨淡的面孔,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当他听见客栈厅堂中传来的说书声时,便对宁絮道:“宁师妹,你不妨下楼去听一会书,松之是最喜欢听书的了,要是他们到了洛书岛,说不定会直奔此处,那么云师叔自然也——”

    裴嘉玉和宁絮来得有些晚了,只能在堂侧的位置坐下,但看着随着舞台张罗起来,宁絮渐渐恢复兴致的神情,裴嘉玉不由得暗想:这套话术果然有效。

    正值仙门大比的时节,除了东明山无霄门,这座客栈中还住了许多其他修真门派的弟子,当下满堂熙攘,大都是些年轻鲜活的面孔。

    这些修士闹哄哄地问道:“今日要说什么?”

    台上的说书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她的头发已染上灰白,眼角也有明显的细纹,但身板很直,神情中也丝毫不显老态。

    听到台下的声音,她笑问道:“不知各位尊客想听什么?”

    一名修士说:“不如讲一段剑君斩龙吧,大家都爱听这个。”

    说书人动作一顿,行礼致歉道:“尊客有所不知,在洛书岛,这一册是不准说的。”

    宁絮觉得奇怪,小声向裴嘉玉问道:“洛书岛怎么还管人说书说什么,我们东明山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裴嘉玉猜测:“也许是因为洛书岛在天梯摧折中损失惨重,所以才不愿说这一段。”

    他这样猜,其他人也这样猜,因此那修士又问:“那就不讲天梯摧折,讲一段剑君除魔如何?”

    说书人回答:“不可。”

    “那剑君仙门夺魁总能说了吧?”

    “也不可。”说书人说,“凝澜仙子有令,只要与剑君有关,一概不准说。”

    “岂有此理!”宁絮当即就要站起来争辩,却被裴嘉玉按住,她转过脸来,怒气冲冲道,“裴师兄,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你听见什么了?她可曾对剑君出言不逊?”

    宁絮犹豫道:“……没有。”

    “那她在言辞间欺侮东明山和无霄门了么?”

    “也没有。”

    “那不就是了,人家在自己的客栈里,不爱说什么便不说什么,并未损我无霄威名分毫。”裴嘉玉说道,“快坐下吧,宁师妹。”

    在如今的修真界,不论你是不是无霄门人,用剑还是不用剑,都很难不对剑君这样一位名震四海的强者心存敬慕,因此这边的宁絮被师兄劝住,那边的许多修士还在喧闹着。

    “诸君稍安勿躁。”面对这样乱不可当的局面,那位说书人仍然不慌不急道,“实不相瞒,就在前几日,漱玉阁给了我们一套新话本,我一册一册地看下来,这套话本着实精彩,故事也新极了——各位今日齐聚于此,正是有缘之人,我索性启封这套新话本,说与诸位听。”

    台下果然被转移了谈论的焦点。

    “真是漱玉阁?漱玉阁出的话本套套都是精品……”

    “不仅如此,这话本今日还是初次启封……”

    渐渐有人催促起来:“既然有这样的好话本,那不如快些开始讲吧!”

    说书人环顾堂下,那些目光都已聚集到了台上来,她知道此时听众的胃口已被吊起,正是展开这故事的最佳时机。

    “白虹横断几千冬,红妆漫绾溯鹿游。”

    紧随着定场词,惊堂木清脆落下。

    “荒江之末,桑洲以南,霞水流脉上,有座脂粉泽城,城中有十二鹿阁,世人称其为‘南昼’。”

    “而今日所叙之事,正发生在南昼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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