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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浮沫泡影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该站在……

    在洛书岛客栈的客堂中,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绘声绘色地推进着,结束了“凤求凰”一章后, 终于来到大婚一节。

    “……再说剑君大婚之日,天降异象,云生彩霓,神凤来朝……”

    虽然在上一章节的故事中,就已出现了一些不可谓不夸张的虚构情节,但叶鸢尚且还能将其理解为艺术体裁下的合理修辞,到了这一节,行文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简直要一路奔向神话传奇, 叶鸢想象着那副画面,忍不住笑场道:“不过是成个婚罢了, 怎么好意思惊动神凤呢?”

    说书先生听见了她的话, 也笑着回应道:“若喜结连理的只是人间一对普通男女, 自然是不至于惊动神凤的, 但剑君却是第一剑修, 孤剑斩龙以后, 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若是那神凤偏要来拜访。”叶鸢说, “东明山既无梧桐, 也无练实,就是想饮些醴泉, 也只得凿块冰来, 那神凤恐怕要嫌剑君招待不周, 拂袖而去的。”

    “那么,你是偏要说神凤不曾来朝了?”

    “我可不是和你作对。”她说,“只是那时来贺的宾客之中, 的确没有一只神凤呀。”

    “这话说得倒有些意思了。”女先生微笑道,“剑君大婚比天梯摧折之灾还早百年,莫非是我看走了眼,这位道长竟是曾亲至过那场婚礼的宾客么?”

    叶鸢想了想,又看了看身上的青巽派裳裙,回答道:“虽然我不曾去过,我们门主凝澜仙子却是去过的。”

    满座听众本来隐隐有些不耐起来,此时忽然听她这么说,又看见她作青巽弟子打扮,纷纷来了兴致。

    有人说:“是了!方才女先生说过,这番讲书是受岛主所托!”

    “此话当真?”其中更有好事者问,“她是去抢……”

    “这位道友,谨言慎行。”叶鸢打断道,望了一眼海滨沙岸,“你在此处妄议尊长,小心岛主派海蛇来,一口把你吞了,让你再也不能说三道四。”

    那名修士悻悻地闭上了嘴,在楼上的客厢中,凝澜仙子也松开指诀,哼了一声:“还是阿鸢了解我——这次就当我卖她一个面子。”

    此时终于有人想起了正题:“你说凝澜仙子曾赴剑君与道侣的婚礼,那她可曾告诉你们,那究竟是一幅怎样的光景?”

    “自然是没有什么彩霓神凤。”叶鸢笑了笑,“不过,那一日,东明漫山点起红烛,自山脚到峰顶的雪径,均以朱绸装点,这是北辰洲的风俗……”

    说到此处,叶鸢若有所感地抬起目光来,忽而对上了一双熟悉的双眼。

    那是云不期的眼眸。

    他静立在二楼,仿佛全然置身于这喧闹以外。此情此景下,萦绕在他身周的清凛更盛,几乎成了一种孤冷。

    叶鸢顿了顿,收回视线,继续说道:“在北辰洲,这些红烛与朱绸,有向上苍祈求偕老之意。”

    说书先生说:“剑君正是出身北辰洲……我却不知剑君的夫人是否也是北辰洲人?”

    这分明是一对道侣的故事,但直到这时,人们似乎才惊觉除了剑君,其中还有一位女主人公。

    “她不是北辰人。”叶鸢说,“她自幼拜入无霄门,但其实也不全然是东明山人。”

    剑君的生平实在堪称传奇,以至于在有关剑君的故事中,他总是绝对的焦点,哪怕是在流传甚广的有关剑君证道的话本中,也并不如何提及以己之身殉了夫君之道的那位剑君夫人,也许有些人会叹她可怜,但更多的人却更容易说出一句——“死得其所”。

    于是她的故事自然也没什么好深究的了。

    只是此刻,顺着剑君的注视之处,人们也第一次真正将视线投向了她。

    说书先生感慨道:“也就是说,婚仪之礼是剑君的主意。既然如此,他一定与妻子十分恩爱,因此才会向上苍祈求偕老。”

    话及至此,许多人也明白了岛主让说书先生来讲这么一个故事的用意,此时再肆意编排便真正是一种不敬了,于是那些有关“第一剑修”与“第一美人”的畅想渐渐销声匿迹,但新的疑惑也随之产生。

    “既然剑君与夫人十分恩爱。”终于有人犹豫着将话问出了口,“那么,为何剑君证道之时……”

    听见这句话时,凝澜仙子忽而抬起手来。

    凝澜剑滑进她手中,而剑尖又召来海澜,汪洋顿时涌进客栈中,客栈里的物件纹丝不动,修士却被尽数卷走。

    百里淳当即站了起来,浪潮从他与凝澜仙子身边避过,却阻碍了他望向叶鸢的视线:“阁下这是在做什么?莫非反悔了不成?”

    “那是我洛书岛的人,无霄门主何必如此挂念。”凝澜仙子一改之前的态度,冷声道,“仙门大比这就开始了,不如还是多关心关心你东明山的弟子。”

    另一边,修士们被浪涛掳走,衣衫却没有半点沾湿,他们也很快猜出了这是凝澜仙子的手笔,果然波浪将他们推至一处珊瑚礁岛后便退去,珊瑚礁岛前方,数十根石柱自海中耸然而立,每根石柱顶端都设有武场。

    “诸位想必都是第一次参加仙门大比。”凝澜仙子惫懒地挥了挥手,“但仙门大比向来没有什么规矩,有多少伎俩,尽管使出来就是了。”

    在石柱另一侧,又升起几张玉座,凝澜仙子飘然而起,继续说道:“此刻这些石柱,恰好是你们人数的一半,你们先捉对厮斗,掉到海中的,或是没有再战之力的,就算落败……人数越少,石柱也越少,直到最后只余一根,那时仍站在石柱上的,就是此次仙门大比的最终胜者。”

    越来越多的门主落座,凝澜仙子仍然俯瞰着这些年轻后辈们。

    “既然如今各家的尊长都在这里,可别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失望。”她收起剑,落在最后一张玉座上,“这便开始吧。”

    以凝澜仙子的落座为号,珊瑚礁岛上的修士们争先恐后地登上武场,叶鸢变回了原本的模样,没有多想就跃上最近的一根石柱,她回头望去,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了东明山的少年剑修,他的视线与她短暂地相接,正当叶鸢以为他会飞上自己所在的武场时,他却转开了视线,向另一根石柱御剑而去。

    ……也好。

    会错了意的叶鸢有点尴尬地转回目光,此时也有一名修士落在了石柱上,叶鸢向对方看去,发现是一位陌生的女修,于是问道:“敢问道友是……”

    “我是北辰人,北辰洲不说派别,只论家系,我是天干颜氏,名叫颜萍。”

    叶鸢点了点头,同样自报家门:“我目前仍是散修,名叫叶……”

    “你是叶鸢,我知道你。”那女修冲她眨了眨眼睛,“倒不如说,我们这儿没有人不知道你。”

    说话之间,这名颜氏女修将抽出身后的长枪,耍了个飒爽漂亮的起式。

    叶鸢望着她手中的枪,忽而问道:“你的家系用枪?”

    “没错。”颜萍说,“何出此问?”

    “许久以前,我去过北辰洲,也遇见过用枪的颜氏女修,故有此问。”

    颜萍见叶鸢也拔出剑来,便不再多说,只点了点头:“请赐教。”

    说完,颜萍利落地出了枪。

    颜萍的枪法平正,进锐退速,兼之身法飘逸,时常有些出其不意的灵巧变式。但她本以为枪作为长兵,比剑多占两分先机,实际与叶鸢交手时却发现情形并不如自己预想的顺利——她看似占了先机,但对方的应对滴水不漏,无论是猛攻还是奇袭,都被她轻易化解。颜萍略略着急起来,索性横突直入时,与叶鸢兵刃相交,此时颜萍才惊觉那剑刃上并未镀上灵气,不由得被激出几分被轻视的愤然,于是在下一击中转变了攻势,灌注八分灵气,使出了重逾千钧的一枪。

    叶鸢见枪风骤然猛烈起来,也猜出了对手的意思。

    尽管她不镀灵气,仅仅以剑招应付,完全是因为客观上的修为低微,不得不抠抠搜搜地使用蓝条而已,但既然对方使出了真本事,叶鸢索性也正面相接,去迎战这一击。

    执剑人胸怀剑心,而剑有剑骨,剑骨与剑心藉灵气共鸣之时,寒铁便随之生出剑魂。

    叶鸢的一丝灵气探入剑中,仿佛一粒火星坠入冬夜,在原本死寂的黑暗中倏尔卷起熊熊烈焰,那柄以龙骨为身的剑给予了叶鸢海啸山崩般的激烈回应,但这共鸣席卷而来时,并不如想象中动荡,恰恰相反,这柄剑在激越之中,生出的剑魂却与她无比契合,仿佛自诞生之日起就是属于她身躯的一部分。

    这丝灵气仍在剑身中游走,在它终于贯通至剑尖时,叶鸢的疑惑也豁然开朗。

    这柄剑诞生于魔龙身死之时,而却邪剑中的那滴天目宿主之血在杀死魔龙的躯壳之后,转而护住它的神魂,好让它得以再入轮回渊。

    魔龙的神魂投入轮回以后,这滴心头血虽被损耗大半,却仍有余力,在叶鸢的设想中,剩余的心头血应当足以抵抗劫雷,能够为颜思昭护法,以助他飞升。

    但剑君并未飞升,于是这残血无处可去,便分作两束,它有极少的一缕残留在却邪碎片里,后日铸成云不期的“断星”,用以镇静这少年体内的魔血,而更多的部分则寄于龙躯之中,随着龙骨被铸成龙冢中的一柄剑,再经过数百年光阴,终于又回到了转生后的叶鸢手中。

    在天目预见了天梯摧折之灾,而魔龙尚未现世前,叶鸢已经能感受到来自天外的窥探。

    她知道那不可言说的存在向自己投下了不善的目光,她同时也知道潜藏在这道视线中的恶意的含义。在祂所编织的因果中,整个人间的命运之网都交纵在祂的指尖,天目宿主的存在不啻于一个刺耳的杂音,因此那双掌控一切的手始终在寻找一个将她肃清的机会——但是,纵然天道支配着天穹下的一切,却唯独不能真的向天目宿主伸出那只巨手,亲自使其灰飞烟灭。

    既然唯独她能够看见,也唯独她能够改变,那么她便成了万千蝼蚁之中,最不驯、也最该被消灭的一个。

    所以心魔环伺在她周围,等待着一个有隙可乘的时刻,但叶鸢始终道心稳固,这让天道始终无法触及她的冥想境——于是祂便想用另一种充满诱惑,又不可拒绝的方式摧毁她,那就是万千修士竭力追求的飞升,就像祂诱杀了千年前开辟了北辰大陆的另一位天目宿主那样。

    在发觉自己修为正在异常地暴涨起来时,叶鸢意识到了这是一场阴谋,但她同样也在这场与天争胜的棋局中看见了对手的差错。

    东明山几乎没有人知道,在魔龙现世前几年,叶鸢的修为已达到了巅峰境界,神魂却很久没有进益,距离证道始终有一步之遥,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

    叶鸢死去的瞬间,终于得证大道,但天梯还来不及打开,她已把一身修为祭入心头血,与却邪融为一体,因此纵然天道在那一刻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但屠龙之剑已经铸成,纵然她身死,也仍有剑君去替她斩下这救世的一剑……也许在她死后,天道也曾将矛头转向被她留下的执剑人,但那把剑庇护着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在杀死魔龙之前,也再没有放开妻子以命相殉的剑。

    至颜思昭的一剑尽斩狂澜为止,连天道也只得在叶鸢面前投子认输。

    至于偶然经轮回渊重返人间,那对她而言已是后来的事了。不过此时再想,她的确是不曾有过真正的魂体兼满、相得益彰之时。

    当叶鸢修为圆满,她尚未证道,而证道以后,又剥出一身修为寄予心头血,更何况又经转世,自然要从零开始……

    叶鸢的确一直是这样想的,她从来不曾料想到那滴心头血居然在阴差阳错下又回到了自己手中,但在龙骨剑中的残血回应她的那一刻,她不禁想到——

    抵达完满的一刻,也许只是来得晚了一些。

    颜萍不知道此时的叶鸢想了什么,但她依然感受到了这不凡的一刻。

    不止是正在与叶鸢对战的颜萍,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了这个瞬间。据说修士魂体兼满时,天道便降下雷劫,如果这名修士渡过九重劫雷,天梯就会为其所开,修士真正飞升之时,异象会传遍人间,令凡俗顶礼膜拜。

    然而,对天目宿主来说,召来雷劫时,便是直面天道,与之厮杀时,因此叶鸢并没有将前世自己留下的心头血纳入灵台,她极其短暂地与之相触,紧接着将其推入剑魂中,于是这瞬间的震动只来得及被人间所感,而尚未让云端的巨掌有机可乘。

    但握住这柄剑的叶鸢的确与之前不同了。

    颜萍没有看见那一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个瞬息中被击败,当她从那一刹那的震动中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已被打落海中,被海水推到了珊瑚礁岛岸,这名年轻女修心生困惑,茫然地四下张望时,立于石柱之顶的少年剑修也顿住了举动。

    这一瞬的波动实在太短太快,许多人虽然有所察觉,仍然找不到源头,迷茫之后,不少修士望向各仙门门主所在的玉座,以为是哪一位大能施展了神通,唯有云不期与旁人不同,反而向某根石柱遥遥投去目光。

    也许他停顿的时间对于一场决斗而言实在太久了,才会被他的对手当做了一处致命的破绽,但对方以为能力挽狂澜的全力一击依然轻易地被云不期的剑挑破。

    不过也许他的敌手也没有全然想错,因为在这一瞬之后,这名少年天才的心境的确动荡起来,以至于失却分寸,使出了过分猛烈的一剑。幸而他最后还是收住了手,这一剑虽然接连斩断附近的两根石柱,让石柱上对战的修士蒙受了无妄之灾,但敌手只是被剑风打下台去,没有危及性命。

    断裂的石柱倒进海中,掀起一片震荡的海波,云不期垂眸望着翻卷而起的那捧浮沫,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在某处见过相似的情景。

    也许是为龙之时,在大荒海中见过,也许是降生为人的童稚之龄,在阴雨连绵的荒江中见过。

    又或者他觉得熟悉的并不是水,而是雪。

    云不期心中,最深刻的关于雪的印象,来自初至东明山的那一天。

    其实在那一天,一开始是没有雪的,百里掌门带他走上静谧的雪径,说要领他去见一个人。

    百里掌门告诉了他许多关于那个人的事,不仅说了当下的威名,也没有隐瞒过去的旧事,于是在见到他之前,云不期就知道了要去见的是未来的师尊,而这位师尊正是夺去自己前世性命的那名剑修。

    过去的记忆他已不记得许多了,作为魔龙身死时的解脱更多过痛苦,但那时的云不期依然感到了困惑,他将自己的不解告诉百里掌门,那位尊长却对他说——

    “以你之天资,只有那人当你的师尊,才真正不算可惜。”百里淳告诉他,“还是你不想当他的弟子?你恨他么?”

    说不上恨。

    云不期摇了摇头,但他的困惑并没有得到解答,所以云不期问道:“他恨我么?”

    百里淳沉默下去。

    不知他们又走了多远,云不期才听到他的声音:“……也许是恨的。”

    “他最挚爱的人死在了魔龙之灾中。”百里淳说,“从那以后,他便很少再出现在人前。我曾以为他是哀莫大于心死,但此时再想,也许是因为他心中的恨久久不得消弭。”

    “但他并不仅仅恨那条魔龙,他也恨我,恨无知无觉的世人……甚至恨弃他而去的那个人。”

    百里淳摸了摸这孩童的头。

    “所以就算他恨你,也与恨我、恨这人间没有什么不同。”

    最后,百里淳轻叹道:“但是,光阴不会因为他的恨便倒转,人间也不会因为他闭眼不见就消逝。”

    他在峰前停住脚步,轻轻地推了云不期一把。

    “他就在前方,你且去见他吧。”

    云不期一个人向山中走去。

    这座山似乎尤其静,也尤其空,他身边没有别人,于是一直走向了深处,直到天色变暗,山风越来越冷。

    最后,他在一棵苍松下找到了一身霜色的剑君。

    直到他的身影又消失在琼沙中时,云不期才惊觉,雪已经下了很久了。

    对于世人而言,剑君也许是一个传奇,一轮不可触及的云端明月,但对于云不期来说,从初见时起,关于师尊的印记就是这样一个覆雪的背影。

    剑君的确再也不将目光投向身后的人间,也再也不为任何人停留,但他的剑依然煌煌无比,世间再无一物能与之争辉,所以自那场雪以后,云不期竭尽全力向那个背影奔去。

    正如百里掌门所说,他有绝佳的天赋,这让他很快便在同辈人中一骑绝尘,但与那个背影相比,一切赞誉都黯然失色……他不敢停歇,始终追逐在那身影之后,但有一些时刻,他也不禁想,那位雪中的剑君到底在寻觅什么呢?

    又究竟是怎样的人让他只愿意注视飞雪,而不再看向人间呢?

    这样的想法只偶尔会被他记起,云不期十年如一日地修炼,眼中只看得见前方的寒英纷纷里、被剑君握在手中的剑,直到他有一天来到南国,在座烟花城中见到了一位姑娘,也终于有另一种剑映入他的双眸。

    他能如何叙述之后的事呢?

    他早已知道那姑娘的剑与他追逐的那一种截然不同,但他没有想到除了她的剑,还有许多他不曾见过的新奇事物一同进入了这颗曾经无比专注的心,等到回首去看时,才发现这些事似乎早有安排,几乎成了某种命中注定。

    她对他说:洛书岛的话本里一定编造了些莫须有的偏爱,叫别人误会了你胸怀中一片清辉。

    但他却来不及说,那片清辉早就被荒江上的一片羽毛、南昼中的一场花雨搅乱了。

    他早该把这句话告诉她。

    站在石柱之上的云不期望着海中的浮沫渐渐散去,如同在记忆之中鲜明地闪烁过,此刻却转瞬即逝的虚幻泡影。

    但在泡影消逝的同时,他注视过无数次的雪中,剑君所寻找的那个影子却变得越来越清晰。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该站在那里的。

    第52章 来者不惧 去者不留

    由叶鸢引发的一瞬波动传来之前, 玉座上的几位门主正在商议秘境之事。

    虽然凝澜仙子是东道主,但在大致说明过秘境情形后, 她便懒得再说话,有几人似乎因秘境失踪一事对她颇有微词,凝澜仙子索性用莲花池镜放出此前记录下的秘境内影像,让他们自己去寻找蛛丝马迹。

    其实在百里淳初至洛书岛时,就算出了秘境应当失落在东南海渊,但既然凝澜仙子刻意不提,他也暂且按捺下来,更何况心中还记挂着别的事,会中更是听远多于说, 时不时还走个小神。

    其余几位看完了秘境影像,又争论了一番, 纵然各有所想, 却始终得不出一致的主意, 于是几人将注意力投向了辈分最大、资历最老的那位尊长。众人瞩目之下, 丹鼎门主终于慢悠悠地从莲花池镜中抬起眼来。

    “在老儿看来, 关于秘境所在, 本就不必争论。”他掀起眼皮, 向百里淳射去一道隐晦而锐利的目光, “秘境此刻正在东南向——百里门主,我可算对了?”

    百里淳不动声色道:“尊下的卜筮向来高妙, 当然不会出错。”

    此言一出, 当即有人提出主张:“那我们还在等什么?不如立刻动身往东南去……”

    “莫急、莫急。”丹鼎门主慢声道, “机会难得,我还有一事想与诸位相商。”

    他环顾在座,缓缓开口。

    “诸位难道不认为, 今日情形,仿佛是冥冥之中,某人有意为之么?”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波澜,百里淳观察着身旁几人的反应,心头微动,此时渡阳宗宗主高声质疑道:“我们不正是为了秘境之事奔赴洛书岛?尊下何出此言?”

    渡阳宗宗主是名体修,修炼的是刚毅之道,但门主中,没有一人真正驽钝,丹鼎门主也不再与他们兜圈,单刀直入道:“天下秘境,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我为何独独为了这座荒海秘境兴师动众——莫非诸位没有不曾宣之于口的理由吗?”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微妙的警戒与犹疑气氛在几人间蔓延起来,直到百里淳的声音打破了这僵持:“不久前,我与丹鼎门主各自得出一副不同寻常的卦象。”

    等众人纷纷看向他,百里淳继续说道:“这卦象预示了一场不亚于天梯摧折的大灾,而其中同样提及了这座荒海秘境,这便是我和丹鼎门主到这里来的理由。在座都是五百年前的亲历者,想必当年所见疮痍还记忆犹新,若驱使几位到洛书岛的缘由之中,有我们尚未得知、与秘境有关之事,还望诸君……”

    百里淳的确言辞恳切,他说到这里时,已有人露出松动的神色,但恰在此时,有位不速之客突然造访。

    海天相接之处,忽而显现出一驾青鸾华轩,那华轩径直向玉座所在奔来,眨眼间便来到近前,接着一只如玉的手揭开帐幕,一位姿仪绝丽的修士露出了真容。

    玉座设在云端,远离武场与岛屿,玉座外设了法障,以防被窃听窥视,因而仙门大比中的年轻修士们没有察觉此处的异状,也未曾发觉有人贸然搅扰了门主间的谈话,而这位来客容貌之美,能与凝澜仙子争辉,但百里淳一见到他,当即就变了容色。

    “我说什么人费了如此大的周章,动了我洛书岛的阵盘不说,还捏造出莫须有的仙门。”先点破他身份的人却是凝澜仙子,她朝来人冷冷笑道,“果然是你,魔境主。”

    渡阳宗主惊声道:“魔境主?”

    登时举座哗然,转瞬之间,无数强悍的术法宝器将将要祭出,但来人却比他们要更快一步,还不见他有所动作,灵丝已缚住数张玉座,率先动手的几人只觉得灵气一滞,本打算打出的招式也被阻断,而魔境主依然气定神闲:“久仰诸位盛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在座的门主对他警惕至极,他这厢却对这些宛如实质的敌意视若无睹,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我久居魔境,纵是出游,也未尝拜访。但想来诸位也曾听闻过我,毕竟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手上也结下了不少血仇……”

    他微笑道:“只是如今我也分不清,到底哪桩是哪桩了。”

    “你——”

    渡阳宗主怒极,先动手的却是百里淳。

    他掷出一枚金莲法器,那法器旋至魔境主头顶,花瓣片片张开,投下罩阵,苍舒并不反抗,任由自己被锁在阵中。

    “住嘴。”百里淳斥道,“若知今日如此,早该在你当初叛门时就将你斩杀在山门前。”

    “阁下还是执迷不悟。”苍舒微微摇头道,“我杀人是因为我本性如此,与阁下和东明山并无关联,以是实在不该擅自代我去承这罪责……”

    他忽然一顿,又看向玉座上的其他人,笑道:“差点忘了,我唐突拜访,并非想乱了各位的谈兴,恰恰相反,我此次前来,也有与秘境相关的话要说。”

    “不妨先听听他有什么意图。”丹鼎门主先低声制止了想动手的几位门主,转过脸向苍舒问道,“魔境主,愿闻其详。”

    “在此之前,我倒想先谈一谈几位的来意。”他先望向丹鼎门主与百里淳,“你们二位的卜筮之术自是不俗,是被卦象引至洛书……另有几人,虽然卜筮不如你们精进,却也从卦象中隐隐读出了灾相与秘境,因此也有相似的来意。”

    他又看向渡阳宗主:“阁下则困于心魔久矣,迟迟不能飞升,不久前在冥想中偶得天命,得知化解此灾,便能破除心魔,所以来此谋求机遇。”

    苍舒的目光接连扫过几人。

    “尔等的来意大抵都是如此——心系苍生者,便命他救世,渴求飞升者,便许他机缘,此外还各有名利因由为饵,煞费苦心,终于使诸君都聚集于此地。”

    这番话准确地击中了众人心中最私密之事,很快有人惊怒道:“这是你的手笔?”

    “我可没有悄无声息地给人植下心魔的神通。”苍舒意有所指地说,“能这般轻易地拨弄因果的,当然不会是此间的存在。”

    “若这是天道的指引,则更没有忤逆的道理,说到底,我不过是想揪出灾祸根源,将其消灭而已。”丹鼎门主眼中闪过锐利精光,“魔境主,你如何得知这些?仙门中安插了多少你的耳目?”

    “要安插耳目倒是不难,堪破几座仙门阵盘也不费什么功夫,只是我事务繁忙,没有这诸多兴趣来打理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苍舒的唇线勾起一个薄带讥讽的弧度,“好在几位的私心,在商人的眼中也不过是门明码标价的生意。”

    商人?

    丹鼎门主飞快地思索着,随即便得出了答案。

    说起天底下最根结盘据的情报商人,绝对非漱玉阁莫属。

    是漱玉阁向魔境主出卖了这些情报!不想漱玉阁阁主葛仲兰的手已经伸到了如此隐秘之处!

    他略作考量,决定暂且按下这层隐忧,正要再说话时,却被凝澜仙子打断。

    她的眸光扫过被金莲宝器制住的魔境主:“苍舒隐,丹鼎门主所寻的祸种,莫非就是你?”

    魔境主说得不错,在座者与他之间的确有不少旧仇,经凝澜仙子提点,不止一人作出响应,纷纷主张不论其他,不如先在此处诛邪除恶,以绝灾患。

    在攻伐的声浪中,苍舒反倒微笑不语,似乎是默认了自己正是卦象所指的祸种。

    “你到底有何用意?”百里淳质问道,“这些年来,魔境主极少露面,这次却如此大张旗鼓。”

    他忽而想起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来:“莫非你是为了——”

    “无霄门主。”在百里淳说出那个名字之前,苍舒开口道,“时机还未到。”

    他侧过目光,似乎在看神态各异的仙门门主,又好像穿过他们,望向虚空中的某人:“不必多言,且听且看吧。”

    一时之间,主张魔境主正是祸种的声音已成大势,丹鼎门主却陡然从中觉察出异常。

    “不会是魔境主!”他自丹田运起灵气,声音洪亮地压过喧然,“魔境主在天梯重铸后才叛出无霄门,纵然此后作恶多端、血债累累,也从未听闻与彼时灾变有所关联,更不符合卦中生死混沌的‘七杀之相’所指!”

    渡阳宗主本已祭出宝器金刚杵,想给这魔头的天灵盖狠狠地来上一下,听到丹鼎门主的话,又猛然刹住:“尊下说这祸种与旧灾有关——但生死混沌又作何解?”

    “生死混沌便是说,此祸种已入死门,却仍有一息生数。”丹鼎门主缓缓说道,“该卦面所示,是应死未死之人……”

    许久不出声的苍舒在这时忽然说道:“若当真如此,我恰好知道有一人合乎卦象所指。”

    丹鼎门主即刻投去目光:“还请魔境主指教。”

    “当年天梯摧折之灾,祸及五洲生灵,但若说什么人真正与之有关,却莫过于两人。”苍舒悠然自逸道,“其中一人正是剑君,因为他是解灾者,另一者则是灾变之源——那条荒海魔龙。”

    丹鼎门主继续问道:“可剑君在东明山闭关多年,魔龙更是在五百年前就被斩于……”

    他忽而一顿:“莫非阁下的意思是,那条魔龙并未真正死去?”

    “当年的魔龙的确是死了。”苍舒轻笑道,将目光投向海上矗立的石林武场,“但那条魔龙的残魂却投入轮回,今世他托生为人,恰投在无霄门中,剑君座下——”

    “苍舒!”向来性情温和的百里淳也不由得怒喝道,“颠倒黑白,巧言挑唆,使我门中弟子为众矢之的,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丹鼎门主脸上流露出惊愕,当即向百里淳发难道:“无霄门主!魔龙转生之事是真是假?”

    百里淳面容中闪过的一瞬迟疑被这位眼光锐利的老道收于眼底,于是不等对方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丹鼎门主身后腾起六面问道幡,大起威慑之势:“不说收魔龙为徒,你也有卜筮之能,更与我解过卦面,难道想不到卦象应在此处吗?你蓄意避而不谈,莫非是要庇护魔龙,与天下人为敌?”

    苍舒隐的几句挑拨下,丹鼎门主的宝幡已聚起灵气,其余几人也隐隐有责难之意,局势陡然险恶起来,一场足以引起海沸山崩的纷争在这洛书岛上酝酿着,只等有人来点燃火信。

    百里淳已将剑握在手里,反复思量,终于还是放开,放弃了去做第一个引燃战火的人,而是沉声道:“他绝非卦象中所说的祸种!若他真的引起灾祸,我自当亲手将其斩于剑下……”

    丹鼎门主冷笑道:“你当年未能将魔境主斩于剑下,今日如何要我相信能将魔龙斩于剑下?”

    丹鼎门主的话毒辣地切中百里淳多年来的一块心病,顿时激得他胸中气海翻腾,他运起法诀,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提剑大步走向为金莲所束缚的苍舒面前。

    “魔龙转世以后,生在桑洲城中,父母皆是凡人。他稚龄时就随我回山,由无霄门悉心教导,举止清正,未尝造恶。”他睁开一双不再动摇的眼,望向苍舒的面孔,“他不是魔境主,也不会成为魔境主,但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该由我来清理门户……正如今日。”

    苍舒隐神情未变,直视着师兄的双眼,那人对他举起剑来,却在剑刃落下时忍不住避开了目光。

    魔境主终于动了起来,金莲法障瞬间片片绽裂,百里淳从碎片中敏锐地察觉了一道诡谲的剑风,他持剑去破,这剑风竟又展开变式,只一息的纠缠,便给了对方破绽。

    无论是百里淳还是苍舒隐,到了这样的境界,一招一式已有排山倒海之威,但真正决定胜负的时机反倒在纤细如发的一隙之间。百里淳倏尔收住剑势时,金莲破碎的宝光才刚刚散去,他的剑尖凝滞在空中,被密织的灵丝裹束住,百里淳再望向脚边,一张灵丝结成的蛛网静伏在踏足之处,一直延伸至魔境主的指尖。

    “那时师兄放我下山,恐怕并不只是因为顾念旧情,还因为师兄了解我的性情。”苍舒笑道,“师兄早知道,在我达成所愿之前,是断然不会乖乖去死的,如果你非要杀我,那我也只好先杀了你,今日也没有一位无霄门主在这里懊悔了。”

    他勾起手指,灵网也随之收起,狠戾地扑向网中的猎物。

    这正是叶鸢与剑共鸣的一瞬剧动传来的时刻。

    比起年轻的后辈们,玉座上的人更清晰地体验到了这一瞬的震撼,其中最为悚然的就是丹鼎门主。

    丹鼎门主出生在北辰洲鸿轩仙尊所缔造的传奇年代的尾声,从一介凡人到仙门之主,他历经无数艰苦,建立起丹鼎门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也曾不止一次目睹过修士飞升。

    如今他的年纪实在很大了,人们也早忘记了他的俗家姓名,只称呼他为“尊长”或“丹鼎门主”,他本该最有崩于泰山前而不改色的丰富阅历和稳固心性,却一反常态地在这一瞬传来时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怖。

    他的六面问道幡快速掀动起来,捉住转瞬即逝的波动追向源头,最终锁定了石柱上的一处。

    丹鼎门主以鹰隼般锋利的目力望去,在石柱上看见了一名执剑的少女,他很快认出,那名少女正是凝澜仙子“流落多年的女儿”。

    那姑娘姓甚名何?

    这个念头刚刚产生时,丹鼎门主便灵光一现地想起了曾在门下弟子的闲谈中出现过一两次的名字。

    叶鸢。

    如果这一刹的灵感只是巧合,那么接下来闪现在他脑海中的记忆就真正是如有神助。

    没有来由地,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从老友元临真人手中收到的一张柬帖。

    那时,这位老友不远万里,乘琼鹤来送这张请柬,他说这是两名爱徒的婚讯,请他去东明山观结契之礼。元临真人的神情仿佛并不多么喜悦,因而丹鼎门主取笑他不知是舍不得哪名弟子,接着他打开柬帖,上面正是剑君与他妻子的名字。

    那位新契的剑君夫人姓甚名何?

    两个字缓缓地从记忆的深潭中浮现。

    ——叶鸢。

    丹鼎门主接着想起,与天梯摧折之灾真正关系密切的,除了剑君与魔龙,其实还有一人。

    她以身相殉,圆满了剑君的“道”,令他挥出了绝伦的一剑,从而终结了魔龙的性命。

    没错,她理应死在了许多年前,但既然魔龙都已转世为人,那么那位死去的剑君夫人,或许也——

    生死混沌。

    七杀之相。

    一切线索都在此刻严丝合缝地彼此印证,但丹鼎门主心中仍有最后的一丝犹豫,这犹豫令他在魔龙与剑君夫人之间举棋不定,无法做最后的决断。

    于是将众人引向今日的舞台的那只巨掌再度降临,在他身后推了最后一下。

    丹鼎门主在冥想境中摆起一面卦。

    他从未如此快速、如此清明地运用过卜筮之力,只在瞬息中,卦象就浮现在了他的识海之中。

    天道拾起了这枚祸种,掷在丹鼎门主眼前。

    “祸种是叶鸢。”

    他喃喃道。

    自祸水东引至魔境主身上以后,一直作壁上观的凝澜仙子在这时神情剧变,百里淳刚刚斩碎灵网,也顾不及再与苍舒缠斗,而丹鼎门主的六面问道幡已高高腾起,在玉座丛中降下万千彗雨,凝澜仙子抬头望去,下意识要挥剑斩断雨幕,却仍被其中一丝银色雨线碰触了手腕。

    那丝彗雨强硬地叩动了凝澜仙子的冥想境,将丹鼎门主的所思所想传达到了她的神魂中,她同样看见了柬帖上的姓名,看见卦盘指向那个世人以为早已死去的女子。但与那名女子有关的事,燕珂所知的远比丹鼎门主要多,因此不需要卜筮,她便能够猜到卦面的结果——但在燕珂心中,天道抛下的饵食与那人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因此自揭开谜面时起,她就决意要捍卫这个谜底。

    只是凝澜仙子此刻抬起头,见到彗雨之中众人的神情,便知道她最不愿看见的情形还是发生了。

    “正如诸位所见。”

    丹鼎门主面容冷肃,这次他并未刻意高声,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东明山无霄门、元临尊者座下弟子叶鸢,传闻多年前殉道而亡,今日却现身于此地,其中有何因缘纠葛,实难溯寻——而吾等惟知,天启已临。”他说,“只有杀灭祸种,在座诸君才能够得偿所愿。”

    百里淳望着这一幕,纵然手中就握着飞剑,却只觉得进退不得。

    “百里师兄,你听到了吗?”

    魔境主从他身后缓缓走来,他有着当年的苍舒师弟清雅的举止、昳丽的面容,却不再掩饰那双至情至性至恶的双眼。

    “五百年前的那次还远远不够——他们今日来这里,是要用小鸟儿的血,再填他们的欲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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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絮再登上珊瑚礁岛时,陆松之已在那里等候了很久。他旁观了宁絮与云不期的整场对决,尽管对宁絮落败的结果毫不意外,但他也看出了小师叔今日似乎对谁都格外不留情,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他向宁絮走去,走得近时,宁絮转过脸来,陆松之才看见她红红的一双眼,下意识就说道:“宁师妹也不是第一次输了,怎么今日哭起鼻子来了,是不是气小师叔没有留手?”

    宁絮心中的那些不甘和懊悔顿时被这番讨打发言一扫而空,额角青筋暴跳道:“我可不要云师叔留手!我与他一战,当然是希望他全力以赴,这样我赢了他,才好对他倾诉那番话……”

    “哪番话?”陆松之问道,宁絮却咬住唇不说了,陆松之恍然大悟道,“哦,是那番话!原来你打算赢过他之后再告诉他?那岂不是这一生都机会渺茫了?”

    宁絮倔道:“若我一生都赢不了他,那这一生便都不说了。”

    “宁师妹……哎。”陆松之真心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待我以后卜筮大成,就替你算算有没有皇天不负有心人的一日。”

    他们的闲话只说到这时,因为正有一根石柱又没进海中,于是荒海中便只剩下最后一根石柱了。

    最后一根石柱顶端,最后一片武场上,正站着最后抵达决战的两个人。

    宁絮问:“只剩下他们了?”

    “只剩下他们了。”陆松之说,“这届仙门大比中,再没有能与他们两人争锋。”

    此时,武场之中,叶鸢握着剑,向面前的敌手问道:“小道长不会让我吧?”

    那少年剑修的目光落在她的剑尖:“此战唯敢全力以赴。”

    “正合我意。”叶鸢笑道,“说来也许是往日总在奔忙,回首再看,仿佛错过了不少有意思的事……”

    云不期的视线离开龙骨剑,看着她的面容:“你后悔吗?”

    颜思昭奔赴仙门大比的那一年,她长留东明山,独自思忖着天梯摧折的应对之策。

    而如今剑君的佳话传遍人间,她的姓名却已覆满尘迹,但那又如何呢?

    叶鸢立于荒海之上,头顶是无尽的长空,从东明山至北辰洲和南昼城,再到如今的洛书岛,这片苍穹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与这样恢弘的亘久相比,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就是这样的一只蜉蝣,却能自不量力地穷极云霄深处,以孱弱之躯在天宇中撕出一道裂口。

    她的姓名也许会被尘泥盖去,但她的足迹却深深刻印在了这片土地上,世人正住在她的剑斩开的广阔天地之中,苍穹背后的存在不敢再轻慢地看待她,而她还有这具躯体,双足不惧荆棘,双手也尚能握剑,她眺望静默的长天时,心中仍有不驯的野心。

    所以她不会为身后被洪流吞没的废墟可惜。

    “我从未后悔。”叶鸢执剑的手微微一动,剑身拂过一道流光,“这一次,我会折桂。”

    “好。”云不期轻声道,“你的确向来是问心无悔的人。”

    他的剑气同样开始蕴积,正如他们所说,双方都不打算对彼此留手,甚至默契地摈弃了试探,从一开始就打算从最激烈的剑势中分出胜负。

    如果没有受到搅扰,这本该成为一鸣惊人的一战。

    在双方的剑意还来不及迸发时,晴空中忽而毫无征兆地落下银色彗雨,云不期即刻察觉了异样,他的剑陡然转向雨幕,以剑气在透出凌厉杀机的彗雨中破出一条通路,但六面问道幡已从天而降,竖作六根牢柱,囚住了另一端的少女。

    云不期认出问道幡是丹鼎门主的宝器,许多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但身体终究动得比理性更快一步。

    自天梯重铸以后,修真界已经和平了很久。尤其是正派仙门之间,即使偶有冲突,往往也倾向以温和的手段化解,因此对正派仙门的尊长动手成为大不韪,就是被当场处决也不奇怪。

    云不期当然知道这些,但他手中的剑依然没有犹豫地削向束缚住叶鸢的问道幡,只是丹鼎门主引以为傲的宝器和咒令并没有如此容易就被动摇,问道幡在受剑时发动神通,将这一剑所携的灵气波动尽数返还,云不期的灵台受创,灵气在体内紊乱激荡起来,但他仍然不做犹疑,很快将出第二剑。

    珊瑚礁岛上,观战的年轻修士们也因这场突变而茫然无措起来,陆松之在看见问道幡罩向叶鸢时就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云不期的第一剑失效,第二剑即将挥出的片刻,陆松之的不祥之感终于达到了巅峰,他忍不住往前一步,竭力大喊道:“住手!!”

    陆松之的声音被这一剑卷起的狂浪没过,云不期并未为此动摇,但在对上那少女的双眼时,他的心神产生了一瞬的松动。

    千钧一发之际,叶鸢浅浅一笑,一抹极其强韧的神识随即捉住云不期动摇的刹那,强硬地从这缝隙间刺进他的冥想境,云不期眼前的情景倏尔停滞,唯有那名少女动了起来。

    她越过问道幡,穿过银色彗雨,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一切甩在身后,走到他身前来。

    在仅有半步之遥处,她停下了脚步,然后轻声问他:“你已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是。”云不期说,“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真正的剑客,我心中很感激你救我。”她微笑道,“只是,我还不打算逃。”

    那少女的双眼明朗如星,云不期看见叶鸢抬起手来,她的指尖越过了最后的咫尺之隔,轻轻地点在他的前额。

    在这一刹那,波涛再一次高扬起来,云不期感到有一道剑风裹住了自己的身躯,将自己向后推去,他坠入海中时,那道剑风也随之下潜,将海波塑作长鲸,鲸尾翻起巨浪,将他托向珊瑚礁岛岸。

    云不期站在鲸背上,遥遥地望向石柱顶端,叶鸢也在看着他,她看见他依然紧握着剑,但在她的视线下,终究还是艰难地、妥协般松开了手。

    他的剑落入鞘中时,叶鸢的眼中轻掠过一丝微澜。直到这时,她才收回目光,看向天边以丹鼎门主为首的一众修者。

    丹鼎门主俯视着她,沉沉开口道:“叶鸢,你可认罪?”

    叶鸢索性在问道幡布下的困阵中盘坐下来,抬头问道:“还请尊下赐教,我何罪之有?”

    “你潜藏祸心,暗谋灾患,企图颠覆苍生。”

    叶鸢发笑道:“你有什么证据?”

    “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么?我等已得天启……”

    “原来你们是受上苍的驱使。”叶鸢的目光微闪,“怎么祂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呢?”

    丹鼎门主拔高了声音:“天道创世,为人间布下至理,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若连天道都不可信,天上地下更无一物可信!”

    “此言差矣。”叶鸢摇头道,“我还是更信我自己。”

    “果然是大不敬者!你与那魔修何异!”丹鼎门主震怒道,“何等妄诞,何等无知——”

    “我的确无知。”叶鸢说,“我孑然一身降临此世,蒙昧如稚子,直至今日,也仍然对这人间有许多不解……但我也不无知。”

    她的目光如箭矢般刺向云端。

    “我知道九天之外不是穷极,知道世上不止有一种道理,我知道另一个世间的人怎样活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因此我发现这个人间已经被所谓的天道至理豢养得太久了,即使千年过去,它依然如这面苍穹一样停滞不变——我还知道为何祂要遣尔等来杀我。”

    她忽而笑了一下:“因为祂终于开始害怕我了。”

    丹鼎门主怒吼道:“休得诡辩!”

    “我也知道你不会信我,但也不要紧。”叶鸢摇了摇头,“毕竟夏虫不可语冰。”

    困阵之中,她抽出剑来。

    “不必多言。”

    她说。

    “若尔等要战,我自当迎战。”

    第53章 以力打力 下一个是谁?

    叶鸢提剑道:“若尔等要战, 我自当迎战。”

    丹鼎门主冷笑了一声:“我便遂了你的愿。”

    他默念起法诀,问道幡无风而动, 幡面间浮起层层金色咒文,将锁住叶鸢的困阵变作化神阵,但他的灵气才在阵中流转一周天,就倏尔遭到外力打断。

    问道幡一旦结成化神阵,几乎难以攻破,但法阵皆有破阵点,丹鼎门主将这关窍藏在极其隐蔽刁钻之处,本以为至少能将对方困上一时三刻,却被百里淳的剑精妙地击破了要害。

    百里淳击破法阵后收起剑势, 乘风落于石柱顶端,快步向那少女走去。

    走到她身前时, 他不自觉地放慢步子, 细细地打量那女孩的面孔。

    这少女长得和他记忆中的姑娘实在不像, 但一看她的那双眼睛, 百里淳便认出她就是往日那个最受疼爱的东明山小师妹,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一步, 心中涌起百般滋味, 悲喜交杂。

    “阿鸢, 阿鸢。”百里淳小心地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摸摸她的头, 却又近乡情怯般顿住, 久久没有落下, “你也没有变得那样多,头顶还是有两个发旋。”

    “我也这样觉得。”叶鸢一听就笑起来,她转过头, 指了指左边的脸颊,“百里师兄,你看,这儿的笑涡也还在。”

    她一句也没有提蒙上阴影的旧日,但就在对话间,百里淳心中那些无法释怀的晦暗日子骤然拨云见日,真正地湮灭在了过去。

    “好,你回来就好……阿鸢很久没去东明山了罢?那里已经和过去很不同了——如今的东明山比以前热闹许多,山脚的小镇也不再是小镇,现在人们叫它东明城,你曾说希望那小镇越来越大,希望庇护更多凡人,无霄的确做到了。”

    自从接任掌门之后,百里淳再也没有过这样将心事完全坦露的时刻,他一句接一句地说着,似乎要把这五百年间落下的话一口气说完。

    “但是你以前说过书的那间茶馆还在,茶馆主人已换了好几代,那间茶堂却几乎没有变过,还有那几间你喜欢的点心铺子……”

    “百里淳,此举何意?!”丹鼎门主再难以忍耐,声如雷霆道,“你当真要背弃天下人?”

    “我绝无此意。”百里淳又往前一步,挡在叶鸢身前,“但若你有一个失而复得的师妹或女儿,外人对她刀剑相向,你也决计不可容忍。”

    丹鼎门主再质问道:“你身为无霄门主,更是正道执牛耳者,怎能分不清天道与私情孰轻孰重?”

    “恕我不敢苟同。”一道女声打断了他的话,海中恰在这时掀起波澜,巨大的蛇首浮上水面,凝澜仙子落在海蛇的角骨处,与丹鼎门主相峙道,“说到底,天道本不会言语,所谓灾患祸种,也许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再说你身为有数千寿数的尊长,无缘无故就要逼死一个不足百岁的小姑娘,实在有失脸面。”

    凝澜仙子的一番颠倒黑白把丹鼎门主气得脸色发青:“荒谬!荒谬!”

    他强压下怒气,再度审视局势。

    尽管无霄门主和青巽门主皆与那祸种为伍,但更多的门主仍站在自己身后——论人数,论当下的战力,他们依旧占据着优势。

    然而此时,被他一时忽略了的巨大变数忽而再度浮现在了眼前。

    刚才不见人影的魔境主姗姗来迟。他仍然乘着那驾青鸾华轩,迤迤然地现身在众人面前。

    “原来这里有锄强扶弱之事,那我真不该坐视不理。”这位真正的魔头恬不知耻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几位应当是打算以多欺少——那我不如也加上一点儿我的筹码。”

    他环顾四周,很快找到了珊瑚礁岛,岛上的修士神情各异,许多面孔都带着年轻的慌张。

    苍舒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道:“要是诸位行事不公,那我就屠尽尔等门中精锐弟子,权当以牙还牙。”

    魔境主的狂言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确拿捏住了几位门主的软肋,在将其彻底激怒的同时,也让对方切实地生出忌惮。

    静观着情势发展的叶鸢却在这时出声道:“这样吧,既然你们执意要杀我,不如就按仙门大比的规矩来,以一敌一,若我败退,自然任由你们处置性命,若你方败退,便换上下一个,直到无人可迎战为止。”

    她转过脸,对苍舒说:“小师……魔境主,这样可好?”

    “车轮战便公平么?我可不觉得——”见叶鸢又要开口,他含笑说完了后半句话,“但我也不愿做不解风情之人,便按你说的方法来吧。”

    “好。”叶鸢点了点头,“谢你成全。”

    “阿鸢……”百里淳似乎并不十分赞同,但见到小师妹的神情,也只得将忧思隐于心中,御剑而起,让出对敌的武场。

    如此一来,石柱上只剩下了叶鸢一人,她抬头望向丹鼎门主一行,问道:“你们由谁先来?”

    他们彼此相顾,还在等待为首的老者先发话时,渡阳宗宗主已按捺不住,先行跳下武场。

    渡阳宗宗主是名体修,身形异常高大,他入道前是名僧人,因此以金刚杵为宝器,檀色僧袍也掩不住他钢铸铁打般的体格。他走到叶鸢身前,几乎把她衬作巨树旁的一蔓花枝。

    作为体修,渡阳宗宗主已臻化境,千锤百炼之下,连皮肤都泛起莹润的铜色。他站立不动时,如同一座常年受风雨磨砺的金属巨像,风雨非但没有锈蚀他的躯体,反而以柔化刚,塑出无懈可击的一副骨肉。

    “我为渡阳宗主,法号证严。”他率先自报家门道,“我与阁下并无仇怨,只是为了破除心魔来迎这一战,我自知心存执妄,失却磊落,有违佛训。”

    这巨汉屹立不动,垂下头来,向叶鸢行了一个合掌礼。

    行礼时,他仿佛一株千年菩提,但再抬起脸,他又成了杀气腾腾的夜叉明王。

    “但毕竟我修的并非佛家慈悲之道,而是金刚修罗之道。”渡阳宗主单手挥舞起金刚杵,“还请阁下赐教!”

    那把金刚杵杖身与渡阳宗主齐长,两端圆钝,被挥舞起来时,卷起的旋风沉重暴烈,刀剑固然比它灵巧,但只要被卷入这阵旋风中,也难免被铰断锋刃。

    叶鸢的剑却没有半点迟疑。

    金刚杵引起的旋风比起一阵风,更像一副包裹住渡阳宗主身躯的甲胄,它不是东明山凛冽而捉摸不定的风雪,它要更加笨拙、厚重和有迹可循,因此叶鸢能找到甲胄中的那道缝隙。

    她以手中的剑撬开旋风的罅隙,将剑意灌注于剑尖,掼向渡阳宗主举起宝杵的右臂,渡阳宗主同样在此时看清了出剑的轨迹,猛地将金刚杵转向,朝执剑人的左肩挥来。

    两道猛烈至极的气流重重相撞,腾然泛起的白雾掩去了两人的身影,但观战的众人随后便听见了重物落地声。

    朦胧之中,隐约可见金刚杵从中断裂,而剑影刺中了巨僧的躯体。

    “叶鸢竟然打碎了渡阳宗主的宝器!”宁絮忍不住惊诧道:“她到底是谁?莫非真如丹鼎门主所说,她是伪装作女修模样的魔人——”

    “宁师妹。”陆松之先望了一眼小师叔微微蹙眉的神情,然后打断了宁絮,“你再仔细看。”

    此时雾气渐渐散去,两人的身形再次变得分明起来,但局势并不如宁絮所想。

    叶鸢的剑虽然击中了渡阳宗主,却并未刺入他的肌体,那巨僧扔掉手中的宝杵,仅凭一具金刚之躯与剑刃相持,在二者分出胜负之前,石柱先不堪威压,猝然倾塌,两人同时坠向荒海。

    在失重的一刻,叶鸢连忙后撤,果然渡阳宗主握掌为拳,朝她的头颅击来,顶级体修的双手远比他所握的金刚杵更具威力,在尚未触及她时,刚烈的拳风已高扬起叶鸢的长发,她的发带和玉钗在这种威压下寸寸断裂。

    叶鸢仰脸避过这一击,发丝却已散开,巨大的体型差距下,更显得她像一只狡逃的小雀,而渡阳宗主仿佛已预料到这只小雀会怎样振翅而逃,他张开五指,转而抓向她的长发。

    叶鸢倒也没有想到这样一位大和尚居然能使出如此招数,不设防的一瞬破绽下,竟真的被勾住了一缕头发,叶鸢抛起飞剑,削去这缕发丝,接着抛出一个御风诀。比起渡阳宗主,她身体轻盈,那巨僧在狂风中纹丝不动,叶鸢却能乘着海风滑出很远,等到落入水中时,两人之间已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

    叶鸢踏在浮浪之上,笑道:“你身为一宗之主,怎么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渡阳宗主坦言道:“决战之中,毫厘只差便可定生死,因此拘不得小节。”

    他方才一击未成,也不再追击,而是盘腿而坐,仿佛入定在荒海中的一座石佛,汹涌的潮水也无法侵蚀他半分。

    “灵巧是我的最薄弱处,以身为盾、刚毅坚固才是我之所长。”渡阳宗主说,“而你又恰好是名剑修,不如就抛却繁琐,以你之矛,来试我之盾。”

    话音落下,渡阳宗主身周暴射出金光,万千灵气自他的肌骨中迸发,锻体到极致之处,甚至能化生异象,这巨僧身外最初显现出的是一尊端坐神鹿的罗汉之形,在此尊者之外,很快又出现另一名罗汉的幻影——一尊高过一尊,一层镀过一层,十八轮金光,十八尊神态各异、各举宝器的罗汉像浮现在渡阳宗主身后,耸入云天。

    璀璨的宝光映于荒海之上,竟连海浪都不敢造次,渐渐平息下来。十八尊罗汉垂目,睥睨着叶鸢渺小的身影,叶鸢则穿过这十八道虚影,直视渡阳宗主圆睁的怒目。

    她微微扬起唇线,然后以剑划过海波。

    与她轻勾起的笑弧不同,龙骨剑在风波渐止的荒海中再次搅起了狂暴的巨浪,海水呼啸起来,如水龙般直捣斗牛,叶鸢乘于水龙之顶,飞越云霄,在与最高的那尊罗汉像平视之处,她终于踏风而起,斩下一剑。

    这一剑并不十分迅疾,它与最外层的罗汉相触时,几乎产生了迟滞的片刻。

    渡阳宗主也在这一个片刻间感受到了袭来的剑气,这剑气起初是拙钝的,远不如他过去对敌过的那些剑修锋锐,但随着叶鸢逐渐压下这一剑,他的感受又陡然一变。

    这一击带来的压迫骤然扩大时,渡阳宗主也意识到了它不是欲以锋利刺破强盾的纤细一击,而是一把巨锤,要以同样的广博来击打他的坚固。

    渡阳宗主的争胜之心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这令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心魔,也忘却了这是一场并不十分光彩的围斗,他想起的是初入道时,自己曾不知岁月地在严霜烈日下徒手捶打着陡峭的岩壁——他想起百年过去,那面岩壁上是如何被凿出一尊石佛,而他的道心又是为何随之而立。

    他此刻的敌人仿佛又变成了那座不可撼动的岩壁,渡阳宗主不再有丝毫保留,将以力抵力发挥到十二万分,但就在此时,那把击打着坚盾的巨锤又忽而一变,将施力缩窄至一点,终于在盾上砸出了一处破口。

    这破口十分细微,但就在它产生的瞬间,渡阳宗主便知道,这一战已决出了胜负。

    在观战者看来,这相持只发生在一霎间,叶鸢的剑先是劈开最高处的那尊罗汉,而后明光蓦然挥落,这股剑意毫无凝滞地贯穿过十八层护法尊者。

    叶鸢的剑气一路纵斩而下,愈演愈烈,尚未落至底端时,已在海面上切出一条深沟,海浪不堪锐意,向两侧卷去,渡阳宗主——那名身形高大的僧人在两面浪墙之间仰头望着这洪旷的一剑,已生不出抵抗之心,只静待着身躯也被斩断的时刻。

    这一剑终于落下了。

    但她的剑尖只停在了搠透渡阳宗主脖颈前的一刻。

    叶鸢垂眸看他:“你可认输?”

    渡阳宗主的颈间被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线,伤口处很快凝结出一滴血珠,滚落在剑尖上。

    他睁大了眼睛,面孔闪过狂怒和狂悲,然后是困惑与不解,但最终这五毒心还是在他的面容上渐渐消解,他后退一步,合掌道:“阁下技高一筹,是我败了。”

    叶鸢收回剑来,不再看被击败的对手,而是望向更远处。

    这一剑之后,几乎万籁俱寂,唯有无数震撼与悚然的目光缄默地聚集于执剑人身上。

    叶鸢手腕微转,甩落剑尖的血珠。

    “韶光易逝,切莫蹉跎。”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来吧,诸位——下一个是谁?”

    第54章 破灭之时 捉住你了

    颜思昭自东明山向仙门大比出发的那一日, 是叶鸢陪他走下了山路。

    送门中师弟师妹出山向来是由大师兄百里淳操持的活儿,这一遭来的却是叶鸢, 虽然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谁都没有问起这件怪事,但也许是受到本该来送行的百里淳的影响,叶鸢也忽而生出了几分忧思。

    “我知道你是从来没有去过仙门大比的。”叶鸢说,“如果心中紧张不适,就饮一小壶水,嚼一小块糕点,或是偷偷在手心划几个小字……”

    她像个送考的家属一样滔滔不绝地分享着缓解紧张的应考小技巧,颜思昭也不打断她, 只静望着她的侧脸,等她说完以后, 才开口道。

    “我知道仙门大比情形如何。”

    “咦, 你怎么知道?”

    “我在重陵塔书中读过。”

    颜思昭说。

    “仙门大比初立时, 并不为斗武而设, 却是为论道而设。只是往后千年, 仙门愈盛, 灵脉所在之地愈起纷争, 仙门大比也渐渐由玄谈变为武斗。”

    “原来还有这种缘故。”叶鸢若有所思地说, “看来如今的人更愿意用手中的宝器去争夺仙缘……毕竟在许多人看来,道心不过是通向天梯的一把栈桥罢了。”

    “你不喜欢如今的仙门大比?”颜思昭心下一动, 向她问道, “因此才不去的么?”

    叶鸢听见他的话, 不禁笑了起来:“我不去仙门大比,的确是因为我抽不开身。再说了,我只是古往今来万千修士中的一个, 就算我不喜欢仙门大比,有意去逃开它,也妨碍不了它就在那里,每轮都要办一次——若真是如此,我倒还不如去参加一回。”

    颜思昭的眼睫闪动了一下,轻得像细风拂过莲蕊:“为什么?”

    “既然我不喜欢它。”她说,“那我岂不是更应该在仙门大比上打败所有人,好令这些修士……”

    ——好令这些修士亲眼得见,我所证之道究竟立于何处。

    ####

    也许有人曾设想过祸种不会被轻易对付,但并没有多少人预料到她是以这种山崩石裂的方式击败了渡阳宗主。

    如此力拔山河,如此光明,如此磊落。

    渡阳宗主败退以后,那祸种的目光投来云端:“下一个是谁?”

    直到此时,丹鼎门主沉水般的思量神情才出现了变动的波澜。

    他蓦然抬手振袖,召来六面问道幡,同时也拦下欲迎战的几名门主:“下一战由我来。”

    丹鼎门主向周围几人低语了两句,渡阳宗主返回时,只来得及听见他最后的半句话。

    “……如此,知晓了么?”

    几名门主神情各异,但终究是微微颔首,渡阳宗主正张口要问,那老头儿已经与他错身而过,飞身往大荒海而去。

    丹鼎门主的外貌看去实在很年长,他的须发长眉皆斑驳霜白,宽大的长袍荡在风中时尤其显得皮肉伶仃,但就是这样一把枯骨,向荒海的水波扑来时却如苍鹰般狠厉。

    彼时叶鸢站在浪上,她的发带和簪子都在前一战中毁损,正在为披散的头发苦恼时,一旁观战的凝澜仙子忽然向她抛来了什么物件,叶鸢迎风接下,拿在手中,才发现是凝澜仙子的一段剑穗。

    她抬头去看剑穗主人,那美丽的女修却别过脸去:“我知道你心中所想。”

    在叶鸢提出车轮战时,凝澜仙子便想到了她的用意——她既不想将战场扩大为仙门之争,又要防备魔境主的发难,因此才想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但燕珂又想,叶鸢向来是很聪明的,想做什么大多都能做成,既然她会这样说,手中大抵也有七八分把握。

    于是燕珂选择相信叶鸢的决定。

    “你放心,我不出剑,只是赠你一段剑穗。”她说,“这段剑穗以鲛纱所制,不惧风浪……我有几百年没有解下它了,今日你就用它来束发吧。”

    叶鸢眨了眨眼:“真是雪中送炭,那我便收下了。”

    她以剑穗将长发高高地束成马尾,海风再吹来时,果然清爽不少。

    这时,丹鼎门主也已落在了海上,他所炼化的六面宝幡悬浮于头顶,迎浪而展。

    “这一战竟是由你亲自来打么?”叶鸢说,“我原以为尊下更愿意多旁观几局再做打算。”

    “我不过是一年迈老儿,垂垂朽矣,能有什么打算呢。”丹鼎门主平静道,“只是由我率先来向你讨教,纵然不胜,后来者总能多一分半分赢面。”

    叶鸢点了点头,准备提剑迎战:“却不知你想以何为战,我听闻你以符箓、炼器和相术闻名……”

    “都不是,却也都是。”

    丹鼎门主说罢,彗雨自问道幡中飘落,叶鸢并未从中察觉杀意,于是暂且按下了剑,仰脸去望那些银色的细雨,在彗雨触及她的发丝时,叶鸢忽然感到冥想境受到叩动,但这股力量并不想强硬地攻入她的冥想世界,而是将她的神魂唤入了另一片类似冥想境的意识天地。

    叶鸢的神识进入这片幻境,随后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竹林间,十几步外,立着一名眉眼深邃,目光锐利的壮年男子。

    叶鸢从未见过此人,他也并不和她记忆中的什么人容貌相似,但从神情之中,叶鸢还是猜出了对方是谁。

    她问道:“这里是尊下的冥想境么?”

    “非也。”那男子说道,“这里是我以彗雨造出的第三境,正好可做你我对决之地。”

    他不是体修,但此刻也能看出筋骨强健,如凡人武夫般身着短打,浑然不似境外那个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头儿。

    叶鸢又说:“你年轻时的面目倒是与现在不太相同。”

    “这副泥躯在我六百三十八岁时达到巅峰,自那以后就不断老朽下去。”丹鼎门主说,“唯有我的神魂往后不断精进,直至今日,我已能在自身的冥想境外再造一境。”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但老儿终究是错过了飞升的时机,因而今日所图也不过是为天下门徒多谋几日安生。”

    “我知道你不是恶人,毕竟你是我师尊元临真人的旧友。”叶鸢笑道,“但你活了太久,太相信自己所信的,也太顽固了,实在听不进我说的道理。”

    竹风骤然肃杀,林叶飒飒作响,叶鸢也作出迎战态势:“我也只好按你的法子来,把你们尽数击败,再来说我的道理。”

    对于丹鼎门主而言,这片战场的确比荒海要合适许多。

    他藉由强韧的神魂,在此境中重返巅峰,他确实精于符箓、炼器和相术,也有胜过这世上几乎所有人的经验与阅历,他的进攻精巧至极,纷繁的手段环环相扣、信手拈来,近乎天衣无缝。

    在这样的攻势下,叶鸢难免陷入了左支右绌、进退两难的境地,丹鼎门主乘胜追击,又借遍地残叶摆出咒阵,使叶鸢陷于其中。

    叶鸢倒退一步,才察觉脚边异样,她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竹叶已勾勒出阵符,她的这一步竟然恰好踏在咒阵中央,触发了符法,反令自己中了圈套。

    “我们剑修只懂挥剑,一门心思地以力破巧,哪里见过这等神妙的手段。”叶鸢忍不住叹气道,“若这是在现实中,我恐怕只得认输了。”

    丹鼎门主抬眼道:“能为力所破的巧,大约也称不上登峰造极……你现在认输也不迟。”

    叶鸢笑而不语,长剑在腕上一滚,又被她反握住。

    “我看可不是这样。”她说,“若在此境之外,你发挥不出全盛时期的实力,未必赢得了我。”

    “也许的确如此。”丹鼎门主并不气恼,“但既然你我的战场在此处,就要服从此处的规矩……”

    “此处有什么规矩?”叶鸢笑了起来,“此处只有一种规矩,那就是你自信能以强大的神魂压制住我。”

    她的话恰点破了丹鼎门主的主意。

    诚然,他的躯体早已不复强大,恐怕不会是对方的敌手,但过往的这些光阴绝不仅仅是枯竭了他的肌骨,染白了他的须发,同样将他的神魂锻打得异常强大。

    他甚至认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天道才向他降下了比其余几人更清晰的神启。

    世上再无一人比他活过的岁月更长,所以丹鼎门主自然地认为,纵然是祸种,在冥想世界中也无法与他为敌。

    “若要论的是神魂。”叶鸢却说道,“与我而言,反倒便利许多。”

    她的剑沿着阵符划过地上厚厚的残叶。

    这仿佛是十分缓慢的动作,竟带起了摧枯拉朽般的强风,剑尖所过之处,原本坚实的土地塌陷下去,形成深深的涡旋,涡旋将竹叶卷碎,也将咒阵一并摧毁——不,不仅是咒阵!

    丹鼎门主紧盯着她的动作,瞳仁不由得微微紧缩。

    她的剑所指向的地方,连空间都开始折卷,如同一副被改换的画,新的墨色以剑为笔,大肆地泼洒上去,几息之间,原本的惨绿竹林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晴空与荷塘,浓碧的莲叶和深浅交映的莲花。

    两人仿佛还站在原处,丹鼎门主却知道,先前由自己所造的那片天地不复存在,现在他们身处之地,是叶鸢开辟的另一处幻境。

    “原来这就是造境的方法,我之前并不知晓,真该谢谢尊下的指教。”叶鸢抬起剑尖来,仿佛收起笔锋,“只是不知,现在你还能不能胜过我?”

    在被夺走战场控制权时,丹鼎门主就意识到了对方的神魂之力还在自己之上,而在叶鸢问战时,他才真正完全失却了保持镇静的余力。

    他难道能因此而不战吗?当然不能。

    他绝不能怯战,因此不仅要战,还要尽力而战!

    丹鼎门主将毕生所学都倾泻在这片天地间,但正如他最初的思量一样,在冥想世界里,决定胜负的关键终归还是两人的神魂强弱。

    只是他仍不甘妥协于愈发明显的败势,既然“丹鼎门主”敌不过对方,他便幻化成他人,从渡阳宗主开始,一直到凝澜仙子,他记不清自己变作了多少个当世顶尖修士,使用了多少种不同的招式和宝器,这场战斗仿佛持续了百年之久,战况之激烈,也足以将一整座洲夷为平地,但他再一次落败下来,因力竭而跪倒在地时,却发现脚下的还是那片平静的莲塘。

    映在水面上的脸孔,仍是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的面容。

    在如镜的水面上,慢慢又照出少女的半边身影,和一只握剑的手。

    她停在一剑之外,没有再走到近前来,丹鼎门主听见她问道:

    “你可认输?”

    他妥协般低下头去,任由襟袍和雪白的长胡子被水打湿,双手垂落,松开了紧握的宝器。

    这名将落魄之相暴露无遗的老者模糊地说道:“我……”

    叶鸢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于是向前走了一步,正在这时,那双空空的手忽然掐出一个指诀,金色的宝幡骤而浮现在他身后,刺穿此处幻境,他的身影即刻变得浅淡下去,眨眼之间,丹鼎门主就在宝幡的指引下脱离了此境。

    叶鸢紧随其后,也立即要将神魂抽离回躯体中,但先她一步回归现实的丹鼎门主已振臂高呼道:“就是此刻!!”

    他将全部灵气灌注于问道幡中,宝幡猎猎狂舞,在海上立起一道强横屏障,隔绝了叶鸢与其余年轻修士,原先不曾听到丹鼎门主耳语的渡阳宗主不解其意,而其他几位门主得到指令,则纷纷祭出宝器,向荒海之上的少女发出了全力一击。

    有问道幡为盾,他们舍去了顾忌,无数刺目的宝光肆意投向海面,如同烈阳自天际坠落,几乎要将海水沸腾蒸干。

    在叶鸢的身影将被没过时,她的神魂尚未完全脱离幻境,鸾车之中,荒海上空,蛇背与岛礁上,不知同时响起了几道尖锐剑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叶鸢的神魂奋力一扑,眼看即将回到躯体中,她的神识毫无预兆地一闪,仿佛有一股巨力忽然将她打落,叶鸢再睁开眼,面前所见却不是荒海。

    此刻映入她眼中的,是东明山的剑湖。

    她简直对自己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毫无头绪,但境主人就站在她身前,于是至少叶鸢很快得知了这是什么人的冥想境。

    叶鸢哑然道:“我真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你。”

    那人站在湖心,还是冰雪一般的美丽容颜。

    他明明就在不远处,但目光投来时,却仿佛是在从远处遥遥看她。

    “你已闯进来了这么多次。”颜思昭问道,“却要说这一次令你出乎意料么?”

    叶鸢一愣,然后苦笑道:“自从上一次后,你果然已知道是我了。”

    他没有说话,叶鸢便自语道:“毕竟我们曾为夫妻,冥想境的那个昼夜过去,的确没有辨不出真假的道理……”

    “叶鸢。”

    颜思昭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叶鸢心念微动,抬头看他,却没有读懂他眼中的神情。

    时隔那么多年,这是他们第一次彼此相知的重逢,颜思昭唤了她的名字,叶鸢以为他会质问,会诘责,但他所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叶鸢,此番你又将向何处而行?”

    叶鸢微微睁大了双眼,许久才说道:“我也不知,我此时身在洛书岛,眼前正有一道难关等我去渡,但原本我是计划向东……”

    颜思昭打断了她:“原来你在洛书岛。”

    他忽而从湖心拔出了却邪残剑,在这瞬间,冥想境开始崩塌,这是境主人即将苏醒的征兆。

    幻境与现实在这片刻间短暂地交叠,被弹回远在洛书岛的躯体中时,叶鸢在冥想境的碎片中隐约望见东明山的剑君手握残破的却邪,向漫天风雪落下了一剑。

    这一剑令她心中剧震。

    东明山的风雪转瞬便消失,出现在叶鸢面前的是荒海上即将坠落的、烈阳般的能量团,但她的心神已完全被刚才目睹的一剑占据,以至于迫在眉睫的这幅可怖场景无法在她眼中留下一点痕迹。

    真目自她的双眸深处浮出,时间的流淌逐渐缓慢下来,尚且刻印在心中的那一剑化作某种不同于往日的剑意,向叶鸢手中的龙骨剑涌去。

    她手中有一式很快就要奔流而出,令上方的巨大光团覆灭,但就在此刻,烈阳与叶鸢之间的灼热气流忽然发生了一阵扭曲,紧接着,一道裂隙被撕开,不可知的空间之后走出了一个手执残剑的修士。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彻底停滞了。

    那凭借一柄残剑击坠了空间,踏过虚空而来的剑君,缓步走向海中的少女,叶鸢望着他走来,脊背微微发麻,她没有立刻发觉这是一种由直觉探知的恐惧,身体已敏锐地想要防备。而她还来不及动作,剑君就停下了脚步。

    他仰头去看空中的强光,挥动残剑,令剑气击中那轮灼日。

    在这静止的时空中,这道剑气仿佛只是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只引起了微小的涟漪,叶鸢却几乎已听见末日般的破灭,但她很快又看见,残剑上正蓄起另一击。

    丹鼎门主为了消灭祸种,又不波及其余修士,在海上竖起了坚固无比的屏障。

    也许这道屏障能隔绝顶尖修士的全力一击,叶鸢却知道,它不可能抵挡住颜思昭的一剑。

    这一剑将摧毁屏障,击杀丹鼎门主,不仅如此,它的余威还将吞噬洛书岛,让整片澹洲灰飞烟灭。

    叶鸢喃喃道:“颜思昭,你疯了。”

    剑君回头看她,依旧缄默。

    叶鸢再次望进他的双眼。

    她记得很久以前的北辰洲,重陵塔倒塌那一夜的尽头,她很近地望见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曾有轻柔的风,皎洁的月,它们因第一缕曦光明亮起来时,比他们所置身的一整片破晓还要美。

    但是现在,这双眼中已经没有温柔的风与月了,那一夜已经褪尽,而黎明没有到来。

    不,黎明曾经到来过,只是后来又被毁去了。

    是由她亲自毁去的。

    或许已经见过拂晓,却不得不长久地寂守黑暗的那个残破夜晚,就是在这一刻陷入疯狂的。

    在读懂了那双眼睛的同时,叶鸢突然明白了颜思昭没有说出口的话,也发觉了唯一的、能阻拦即将发生的毁灭的办法。

    “我不会走。”叶鸢逼迫自己去直面对方,对他说道,“我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叶鸢,我其实不在乎你这次又想为何而舍弃我。”颜思昭平静说,“不论那是什么,都并无差别。我会让你在乎的每一种存在都化作虚无,直到你再也没有理由离去。”

    他看见妻子的神情,于是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你莫非觉得这是荒谬之语么?”他像是在问她,又并不寻求她的回答,“但是叶鸢,你走后的五百年,我一刻都不曾逃出这虚无的囹圄。”

    叶鸢握住他摩挲自己面颊的手。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颤抖,但叶鸢依然踏过了两人间所隔的最后距离,再次走到了他身前。

    颜思昭看见她始终握着手中的剑,直至这时也没有放开。

    不过对于此刻而言,这似乎已经足够了。

    时间开始走动,指向叶鸢、汇聚了强大能量的那团烈炎被剑气射落,在爆裂之中,颜思昭心满意足地拥住了妻子。

    他微微露出笑容,轻声说道:“捉住你了。”

    却邪的断剑内,将她两次引入自身冥想境的残血已然耗尽,颜思昭松开握住残剑的手,任它沉入荒海中。

    第55章 重蹈覆辙 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听你的……

    仙门大比最终在剑君的一剑中落幕。

    那一剑刺破了数名门主的全力一击, 击毁了丹鼎门主的法障,余波荡进海中, 牵动海底山火,广袤的白雾自海脊中浩浩腾起,山灰火屑蔚蔚然直冲云天,直至此日也仍在洛书岛上落个不停。

    珊瑚礁岛在巨震中崩解,但凝澜仙子很快祭出宝器海船,那艘海船硕大无比,由整整百名青巽门人合力驱使。滚进荒海中的年轻修士们被青巽门人一一救助上船,不幸被浪头卷得最远的那个也被海蛇找到,被衔在蛇口中带回了岸边。

    纵然各有惊险, 但幸而仙门大比的参赛者并无一人伤亡,受创最重者反而是丹鼎门主。

    被击破法障时, 丹鼎门主的问道幡被折毁半数, 灵气逆流, 元气大伤, 不过到底没有伤及性命。

    叶鸢从百里淳口中得知这些时, 窗外仍蒙蒙地布着灰烟, 火山屑如雪似地飞落着。

    她向外望去, 偶尔能看见远处路上有青巽门人行经, 那些拥有蜜色肌肤的高挑女子长居海岛,习惯了在风雨艳阳下自如来去, 因此岛上并无别处女子喜爱的那些绘有花鸟的纸伞或绢伞, 此时那些女修手持的大多是一枝蕉叶, 以油绿的叶面来遮蔽海风中飘扬的飞灰。

    叶鸢看见这幅情景,觉得十分有趣,但这念头只微微一闪, 便如泡沫般随着那青巽女子背影的远去而消解,她的心念很快转回百里淳所说的话上来。

    “……自那以后,丹鼎门主闭关整三日,无霄与丹鼎门人也几乎是剑拔弩张地对峙了整三日,昨日丹鼎门主终于出关,看去似乎已调息得当。”百里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然后他便给我送来了这封信。”

    叶鸢取过信纸,读了两行,再抬头说道:“果然是以书告绝。”

    她略作思忖,又问:“百里师兄,除了丹鼎门,其余几门又是什么态度?”

    “与你在仙门大比上所见的差不多。”百里淳说,“以丹鼎门为首的六座山门均与我无霄断绝仙谊,而青巽仍与无霄为盟。渡阳宗虽然不曾向无霄示好,却也没有倒向丹鼎那边……对了,渡阳宗主还有话托我带给你。”

    他正要转述,却被叶鸢笑盈盈地打断:“那大和尚是不是说,他与众人围杀于我,于心有愧?”

    “咦?他确实说了这样的话。”

    “他是不是还说,败在我手中,他心服口服?”

    “正是如此。”百里淳疑惑道,“你如何知道的?”

    “这些顶尖修士,不论走的是什么路子,归根结底都是以道心为战。”叶鸢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们的为人秉性,一清二楚地落在我这双眼睛里——我还看出来,丹鼎门主只是算计出在场无人能与剑君匹敌才暂且退去,休养生息以后,他可是还要卷土重来的。”

    “那老儿的确会这么做。”百里淳点点头,“无霄也并不惧他,只是阿鸢,我仍有一些疑问……”

    “回东明山以后,我愿悉数告知与你。”叶鸢坦诚道,“只要是我所知的、我可说的,绝不向你隐瞒。”

    百里淳很快领会,于是暂且放下了心中的疑问。

    叶鸢顺手给他倒了杯热茶,忽然瞥见大师兄鬓边的一缕白,忍不住盯着看了很久。

    百里淳注意到她的视线,不禁笑道:“你还是小姑娘,师兄却已经老了。但与思昭相比——”

    一夜之间,霜色染尽青丝,但颜思昭却不是老了。

    他仿佛是在她离去的那一日就死去了。

    “这几百年来,我竟说不出思昭是如何度过的。”可百里淳仍是忧虑地对叶鸢说道,“我当然很希望你回山,你琅师姐也很想见你,但思昭……”

    他隐晦道:“思昭也许与当年已不太相同了。”

    “我当然是要回山的,我也十分想念琅师姐。”叶鸢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只好自己去问问颜思昭这几百年是怎么过的了。”

    百里淳的担忧并没有完全散去,但他也知晓说到此处,小师妹心中已能明了他话中的含义。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一时喜、一时忧,一边在脑海中转着许多事,一边慢慢地喝茶。那盏茶被喝掉大半,褐色的茶杆钻出头来时,百里淳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思昭呢?”百里淳问,“他怎么不在此处?”

    叶鸢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她看着清澈的茶水缓缓注入杯中,语气如常地说道:“我把他打发走了。”

    “打发走了?”百里淳惊道,一时竟不知道从何问起,“你怎么打发他走的?打发去哪儿了?”

    “我跟他说,燕珂送我的发绳不小心丢在荒海中了,我实在困扰极了,所以只好请他去帮我找回来。”

    “你这样说,他就为你去大海捞针了?”

    “他就为我去大海捞针了。”叶鸢理所当然道,“如果他不去,我就要自己去了。”

    “我原以为,思昭会一刻不离地守着你。”百里淳小心地组织着语言,“他让你独自待在这里,难道不担心……”

    “担心我跑了么?”叶鸢站起身来,稍探出窗外,指向不远处的一大丛琼棕,“百里师兄,你可看见那几棵树了?若我走得比那团大叶子更远些,只消一转眼,颜思昭就要气势汹汹地追到我身后来了。”

    “原来如此。”百里淳终归还是心疼起小师妹,“不过这禁制并不难解,若你要师兄帮你……”

    叶鸢说:“我就在此处,哪里都不去。”

    “我待在这里,是因为——”

    她忽而在窗外的那几棵琼棕旁望见一片粉色的裙角闪过。

    “是因为,有些朋友大约会来这里找我。”叶鸢不自觉地翘起唇角,回头对百里淳说道,“自仙门大比之后,我还没有好好与他们见一面呢。”

    ####

    自仙门大比以后,洛书岛上简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如今岛上情形复杂,青巽门人如临大敌,几名管事弟子更是四处奔走,忙得不见人影,季莼作为最近才入门的新弟子,纵然拜在门主座下,仍然是一丁点也不了解局势,因此也没人差遣她去做事,这派兵荒马乱反倒方便了她浑水摸鱼。

    如今只是过去几日,洛书客栈中早已没有起初年轻修士围聚谈笑的热闹场面,而是各循门宗,泾渭分明,但在这种紧张和不安之中,仍然逸散出了一些传言。

    季莼不解情形,只能小心地去收集那些年轻修士的谈言,虽然她听不懂什么“天下大变,仙门离心”,但有关叶鸢的事情她倒是懂得的,她亲眼看见叶鸢和好几个修士对敌,屡战屡胜,后来那咄咄逼人的白胡子老头儿竟然率众偷袭于她,正是此时不知从何处蹦出了个传说中的剑君,将叶鸢掳走了。

    季莼在南昼城中长大,不知道天下有哪些厉害的仙门,剑君的故事却早就听得滚瓜烂熟,而即使如此,“剑君夫人”在她心中也不过是话本中只寥寥提及的一个模糊的形象,直到她在檐角下听见旁人交谈:

    “据说那叶鸢就是当年的剑君夫人,她假死于剑君手下,夺舍还魂在南昼城中,真身为魔人,此番是为蓄谋作恶而来……”

    “那剑君为何不让丹鼎门主将其消灭?”

    季莼躲在树后偷听,不禁屏住了呼吸,檐角私谈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在见过叶鸢与渡阳宗主的那一战后,终于还是不敢再以轻率的态度提起那位“剑君夫人”。

    “也许是她太过强大,几位门主的那一击原本就不能打败她,因此剑君才出了手……”

    “若她击败渡阳宗主的那一剑并非全力,那即使是与剑君为敌,胜负也未……”

    听到此处,季莼蹑步走出树丛,然后飞快地向凝澜仙子无意中向她提起过的、剑君所暂居之处跑去。

    有关剑君的故事此时在她心中已变得截然不同了,季莼满眼所见的都是那个曾隐没在故事之后的“剑君夫人”。

    不,不是“剑君夫人”。

    她是叶鸢。

    季莼一面在心中祈祷着剑君千万不要再对叶鸢举起剑,一面在漫天飞灰中穿行着,只希望自己能更快一些。

    她如此着急,自然来不及考虑后果,远远望见叶鸢倚在窗前时,更忘却了其他,趁着四下无人,一股脑冲向那座花木簇拥的小楼,在枝叶间乱转着,却怎么都无法靠近它。

    “季莼,季莼。”她迷失在花木之间时,忽然听见叶鸢在叫她,“季莼,这林木中是设了迷阵的,你按照我说的做。”

    季莼连忙点了点头,接着又听叶鸢说道:“你看见右边的马鞍藤了吗,你折下一枝来,跟着藤条第三节的那片叶子走,去找一丛琼棕……”

    她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叶鸢的指示,穿过一丛琼棕,果然豁然开朗,在一棵高大的海桐旁看见了那座小楼,叶鸢正在小楼中对她招手:“季莼,我在这儿!”

    季莼三两下爬上海桐树,绿叶映衬着粉裙,像一朵花顺着延向小楼的一条枝干开到了窗边,叶鸢见她攀到近前来,也自窗前探出半边身子,伸手替那小姑娘取掉了头发上的一小片山火灰。

    从离开南昼以后,她们两人终于算是好好见了一面。

    叶鸢捻去从季莼身上取下的那片飞灰,转头瞥见季莼眨巴着蓄起水汽的大眼睛,似乎又要落下眼泪,而她正想出言安慰时,却是季莼先开了口:“叶鸢,我们一起逃跑吧。”

    叶鸢不由得失笑,忍不住逗她道:“你说我们跑到哪儿去?”

    “我们不能去桑洲,我知道剑君就住在桑洲。”季莼认真地思索了起来,“但其他几洲也不好,那些地方或许也有仙门虎视眈眈,要对你不利……不如我们逃进荒海吧!”

    “荒海?可是我们并不是两条鱼呀?”

    “我们可以划着小船去!”季莼急忙道,“我们划上一个月、两个月,总能找到一座无人的荒岛,然后我们就住在那里,让谁也找不到我们。”

    她的语气是那样情真意切,叶鸢也渐渐收起笑意,专注地听着她的话。等季莼阐述完这计划以后,叶鸢才出声道:“季莼,这样大约是跑不掉的。”

    季莼愣了一下,叶鸢继续说道:“我们划着船,一年也渡不过半个荒海,但剑君却能瞬息越过重重山水,从东明山到洛书岛来。莫说荒海,只要仍在此界之中,就没有他无法抵达之地。”

    季莼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却仍然倔强道:“叶鸢,就算你过去曾是剑君的道侣,但他也早就杀过你一次了,剑君为何不肯放过你呢?难道他真的相信你要害人吗?”

    “他并非是不肯放过我,而是不肯放过自己。”叶鸢说,“季莼,我过去对他犯过错,如今我知晓了他的情形,实在不能再抛下他不理,另外,我暂且守在他身边,也能阻拦他做下不可挽回之事……”

    “如果我不像如今一样孱弱无力。”季莼强忍着眼泪问她,“如果我今日像剑君一样强大,我是不是就能替你分忧,就能不让他将你带走?”

    她与叶鸢相识于南昼城中,那时她们都是花骨朵儿般,很小很小的小姑娘。

    季莼并不是没有察觉叶鸢的与众不同之处,但她那时懵懂,以为天只有南昼城头顶的这一片大,她喜爱叶鸢,也很依赖她,但叶鸢却不是和她一样的小小蓓蕾,她向云霄而生,早已在天际开出灿烂的繁花。

    当叶鸢的背影逐渐远去的时候,季莼有过艳羡,但她也看见了高处叶鸢为自己抵挡过的狂风骤雨,于是季莼开始对自己的无力感到不甘和悔恨。

    如果她也能生长得高一些,快一些,坚韧一些……

    “季莼,不是这样的。”但是叶鸢说,“就算你今日和剑君一样强大,我也会走,因为是我自己决定了要走。”

    “叶鸢,你怎么能这样说?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季莼伤心极了,眼眶红红的,“是不是我本也不该来这里见你?莫非我想为你做什么都是徒劳么?”

    “我很高兴你来见我,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叶鸢真心实意道。

    “季莼,若说我期待你做什么,那我只期望你能好好的。”

    “我比你多活了好几百岁,你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我理应就是要保护你的。但在过去,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曾受过别人的保护。”

    叶鸢轻轻握起季莼的手,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经看见了这稚嫩花朵将坚实的根深深扎入地底,茁壮地生发起来的模样。

    “只要你好好的,终有一天,你也将变得强大。到了那时,你同样不会吝惜臂膀,去为那些更柔弱的人们遮蔽风雨,这样便十分圆满、十分足够了。”

    季莼凝视着叶鸢,在这一刻,她真想向叶鸢许下承诺,但泪水已经快要夺眶而出,所以季莼只能转过脸去,让眼泪偷偷滚落进树影之间,不让对方看见。

    流掉那几滴海水般苦涩的泪珠,季莼觉得身体好像都要变得轻盈起来,她再次望向叶鸢,想最后抱一抱她,但忽然有一阵暖风将她拂开,叶鸢惊讶的脸庞在她视野中越来越远,然后季莼就跌进了树丛中,几株绿藤接住了她,将她轻柔地放在地面上,季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在自己原先所站的地方看见了凝澜仙子月轮般清丽的身影。

    谁能想到那位洛书岛主、青巽掌门、天下无人不知的第一美人竟然也会爬树,她故意站在那里,冲季莼笑了一笑,看见她目瞪口呆的神情,才满意地转过身,跃进了小楼中。

    一到叶鸢面前,凝澜仙子就抱怨起来:“小姑娘就是烦人,道别的话说了那么多都没有说完,真真是心中有道不尽的情长。”

    “……我看你还不如小姑娘。”旁观全程的叶鸢表示,“小姑娘都不会做这种欺负人的事。”

    “欺负自己的徒儿怎么能叫欺负!”燕珂理直气壮,“再说了,我还有话要对你讲呢!”

    叶鸢点了点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凝澜仙子敛去玩闹的神色,问道:“此去东明山,依你所见,颜思昭与无霄一众人等会不会对你不利?”

    “我想不会。”叶鸢说,“我相信百里师兄和琅师姐的为人,至于思昭……我也有些事要慢慢与他说。”

    “我明白了。”凝澜仙子点头道,“若是如此,你现下去东明山是最好的——要攻上东明山,丹鼎门主还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叶鸢侧过脸:“洛书岛呢?青巽会不会受我所累?”

    “洛书岛地处偏僻,毗邻大荒海,自成一套灵脉流转之形。此外,洛书阵盘借势荒海,易守难攻,如今荒海秘境流落到别处,那些习惯了高山灵脉的山门更加不至于将主意打到这里来。”凝澜仙子坦诚道,“但你若留在洛书岛,我的确没有十成把握令青巽不受我的决断连累,也没有十成把握能护住你。”

    “这样便好。”叶鸢颔首,“我也的确要回去一趟,到东明山寻一些东西。”

    “叶鸢。”凝澜仙子却忽然说道,“你会怪我吗?”

    “我不会怪你。”叶鸢回答道,“如果你感情用事,耽误了应承担之责,我才要怪你。”

    她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对凝澜仙子微笑起来:“我此行都一一看见了,燕珂,你把洛书岛照看得很好。”

    若是几百年前,叶鸢对她说这样的话,那她是一定要使出浑身解数,将叶鸢留下来的。

    哪怕是今日,那一句话也已经冲动地涌到了舌尖,但燕珂摸到腰间的剑,终究是选择了那条不负“凝澜仙子”之名的道路。

    同样地,她知道叶鸢此时将要前往的远方,一定也是她道心所向之处。

    “……那小姑娘以为修为再高一些,今日便能伴你同行,实在是天真得可笑。”燕珂寂寥地垂下眼眸,“人活得越久,缠连的因果越多,更难以抛下一切,只为一念而去。”

    叶鸢正要说话,却被凝澜仙子的指尖贴住了嘴唇。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叶鸢,毕竟我不是季莼那小丫头。”燕珂对她笑道,“我活了这么久,自然知道人各行其途,谁也不能永远陪伴谁——我知道我们相遇相识便已很好,这一次在洛书岛重逢更是意外之喜,纵然擦肩而过也该满足……我都知道,叶鸢,不用你教我。”

    她笑着说着,忽然落下一滴泪。

    “但是叶鸢,这次你又要前往何方?你将面对的是怎样强大的敌人?我知道不应心急,待时机成熟时,你也许会告诉我……但你丢下我的那五百年太长了,也太凄楚了,我实在不敢想起,又不敢不想起,我怕这次一别,会真的成为永诀。”

    叶鸢环住燕珂的肩膀,两人的身份年岁仿佛忽然被倒转过来,凝澜仙子反而成了藏在她怀中抽泣的小女孩,叶鸢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边温声说道:“你怎么哭了?燕珂,你不是说你不是小姑娘吗?”

    “这几滴眼泪算得了什么?这五百年来,我掉的眼泪可填荒海,我恨不得你通通看见。”

    “我不会再那样做了。”叶鸢认真地说道,“我答应你,这次我再不为谁舍去性命,你千万要信我这一次。”

    “真的么?”燕珂问道,“你还会再来洛书岛见我吗?”

    “会的,只要诸事平息后,还有一个风平浪静、天朗气清的日子。”叶鸢说,“只要有那样的一天,我一定会到这里来看望你。”

    燕珂久久地凝望着叶鸢的面容,从那双眼中确认了这个承诺。

    她的脸上犹带泪痕,却已展露了笑容,美得令叶鸢也不禁动容。

    “好,那我便镇守于此,守护这一方清平。”她说,“若有晴空映海,我就到沙岸眺望……”

    ——“等你来见我。”

    ####

    季莼坐在琼棕树丛中,望着那座小楼,发呆了很久。

    凝澜仙子的脸冷不丁地出现在她上方,她差点要以为是有一只很大的鸟儿挡住了她的视线,看清那张美丽的面孔时,季莼几乎吓得跳起来,果然招来了青巽门主的取笑。

    “你怎么这样冒失呀,季莼?”

    “门……门主。”季莼眼巴巴地看着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叶鸢今日就要走吗?”

    “大抵是今日吧。”凝澜仙子说,“等颜思昭那厮……等剑君归来以后,无霄门人就要启程了。”

    季莼的眉毛委屈地纠成一团,小心地再问道:“那弟子能不能,和无霄门人一同……”

    “自然不行,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弟子啊?”凝澜仙子毫不留情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心,“从明日起,你休想再躲懒,为师要亲自教导你修炼,等叶鸢再来,定要把她吓得认不出来你。”

    季莼被这一下推得仰倒,顿时碎叶飞溅,而她就怔愣在叶丛中,好一会没有说话。

    凝澜仙子坐在她身边,静静地垂眸看她,直到季莼那双残留着忧郁的天真眼眸渐渐褪去阴霾,碧空如洗般清澈晴朗起来。

    “季莼,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季莼连忙挣扎着起身,双膝触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拜师礼。

    “我愿意。”

    季莼没有追问叶鸢的归期……她自然愿意早一些与叶鸢再会,但她同时也想着,若果真要许久之后才能重逢,等到再见时,自己真的已成为了如凝澜仙子一般的强大修士也未尝没有可能。

    当叶鸢再如鸟儿般飞到这座岛上来——

    如果在未来,真有那么一天降临——

    季莼在心田间种下了这颗小小的、充满希望的种子。

    ####

    天地初开时,灵气混沌于大荒海,天道造设灵轨,令秩序分明,由此在人界布下至理。

    这是颜思昭曾在重陵塔书中看见的语句。

    若真如书中所述,大荒海便是万物万灵的起源之地。

    天梯重铸以后,为了使灵气不受魔气秽染,众仙门合力更造灵脉,将荒海作为引源,令灵气上浮,魔气下淀。由此开始,来自荒海的灵气浩浩汤汤,奔涌四方,中途不受截断,在天地间圆融流转,甚至可抵达地处极寒之北的东明山。

    但纵然如此,大荒海与东明山直接仍然相隔万里,荒海中的一滴水,不知要历经多少周折,才能化作东明山上的一片雪。

    颜思昭的剑却粉碎了这条不曾有人质疑过的法则。

    却邪残剑破碎虚空时,他现身于荒海之上,那柄寒铁的断口仍挟卷着雪霰,雪霰在陡然迎上热浪海风,刹那便融解成细微的水珠,没入海中。

    叶鸢的双眼捕捉到了这个瞬间,于是她立即察觉,颜思昭的剑意已远远凌驾于海岳流形之上,若他剑指澹洲,恐怕那广袤之地也将如雪霰一般消融瓦解。

    从这一刻意识到剑君令人胆寒的强大的人不止是叶鸢。

    云不期的剑心为这一式深深震动,无论是作为剑修、还是作为弟子,他无法不向这名举世无双的强者求启这一战。

    秘境的确给予了他堪称跨越境界的突破,他身为应龙的末裔,剑势更与水亲和,对决之中,整片荒海都成了云不期手中的巨剑,海波翻涌咆哮着,缠卷在云不期的剑刃上,隐隐展露巨大的龙形。

    化作龙形的剑意以雷霆之势奔向剑君,那白衣剑修岿然不动,直到巨龙的锐利鳞爪真正迫近,他的袍角才轻动起来。

    这一剑与巨龙相撞,并未出现风云变色之景……恰恰相反,天地几近寂静。

    剑身没入海波,却滴水不萦,变幻莫测的水流似乎在此时被凝结成冰,而后剑势一凛,狂波毫无还手之力,被骤然震碎成雾雨。

    但这道剑气没有止步于此,它撕开巨龙的身躯,溯风而去,云不期目睹着自己的剑势被另一种剑意寸寸剖解,那剑意的锋利洗练到了极致,它无声地贯断海流,仿佛不过是从绿萼上掸去柳絮,而在雾雨散尽之时,这一剑终于来到了云不期眼前。

    剑尖触及云不期眉间的刹那,强风骤止,这时他才想起那不是一柄剑,而是师尊随手折取的一条木枝,此刻这段木枝终于承受不住庞然剑意,化作一捧齑粉,缓缓从剑君指间流走。

    云不期脸上的愕然还没散去,但风浪已息,白衣剑君站在光洁如镜的海面上,平静地对他说道:“你可看清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式还刻印在他心中,在灵台中反复重演,最后终于慢慢熄灭、沉淀,再浮现起来时,已是截然不同的领悟。

    云不期的眼睫轻动了一下,他退开一步,行礼道:“谢师尊指点。”

    自入门以来,云不期作为弟子,与师尊以剑交锋的时间远远多过相处。

    两人都有出世与孤冷的一面,并非轻易交心之人,但毕竟他们都是剑修,而剑意本就至诚,剑刃相击的一刻更胜于无数言语。

    在剑之一道中,颜思昭以强横无匹的剑意一步一步将弟子引领向孤寒高绝之处,因此于云不期而言,师尊不仅是是令他竭力追赶的苍云绝壁,更是为他开蒙授道、如兄如父的存在。

    剑君寡言,少有赞誉,但这一次师尊却对他说:“假以时日,你或许可登无人曾及之处。”

    云不期知道师尊不作无用言辞,这句话确是他的由衷之语——它出自剑君之口,实在是一份无比光辉,也无比厚重的期许。

    “今日你的剑意中似有斑驳之处。”师尊又说道,“不期,剑心如镜,莫染尘埃。”

    “……是。”云不期回答,“弟子谨记。”

    剑君离开荒海,乘风去见欲见之人,云不期却在原处停留了很久。

    起初海面尚且波澜不惊,光滑如镜,但云不期在海面上望见自己的面容,深埋心中的郁气忽然暴烈翻涌而起,几乎化作一只撕裂胸膛的利爪,马上就要洞穿而出。

    云不期将剑重重刺入海面,击碎了这面明镜,海涛激荡,将少年打落水中,他的身影随波浮沉,倏尔化作一道幽深的巨影,龙躯搅动强浪,黑鳞怒张,长啸响彻云霄。

    黑龙潜入汪洋,向海渊深处疾驰,这狂怒的巨兽如同肆虐在荒海中的一阵飓风,无所顾忌地破坏视野内的一切安宁,它所过之处,海渊震动,鱼群逃窜,礁石粉碎,除了畏惧的海流,黑龙很快无法听见第二种声音,于是它又游往上方,奔逐向喧腾的海风。

    跃出水面时,黑龙掀起了高高的浪流,那水花落下时,从中显露的却是少年的身形。

    云不期躺倒在海水中,阳光刺目,因此他不得不伸手遮挡强光。波浪推挤着他的身体,他的面孔被海水打湿,似乎这样就能让他无法分清覆于双眼之上、浸润了指缝的水珠,但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分明已看见了师尊藏在袖中的那支发钗,所以他对师尊将会去哪里、见到什么人心知肚明,但他却无法坦诚面对自己由此而生的妄念与心绪。

    也许一切早有预兆,但正是在这一刻的逃避中,有一颗星辰忽然从他心中陨落。

    划过夜幕的瞬间,那颗星星剧烈地燃烧着,但在坠落之后,万物归于死寂,星辰的残骸慢慢沉没,在原本纯净的镜面上留下斑驳,而云不期也再也无法抬头仰望那片美丽的夜空。

    他们很快将启程去东明山,云不期回过头看,才惊觉这趟旅程已经走了很久。

    但即使如此,与他过去经历的百年、还有未来要走过的漫长岁月相比,这段旅程仍然短暂得像一个梦境。

    他必须要让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我不能再见她了。”

    唯有波浪听见了云不期的声音。

    他曾经无瑕的剑心在这一念间染上了阴霾。

    ####

    海岛的黄昏一半是橘红,一般是碧蓝。

    苍舒独自坐在夕阳影照的岛岸上,面前斜铺了张竹纸,纸上已涂满了半面残霞。他忽而停笔,眯着眼眺向远处,找到水天相接的那一线所在后,他又低下头,在画纸上勾出浅浅一道。

    此时画上还有半面空白,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块青蓝色的孔雀明石。这枚宝石被打磨出六十面,每面都篆刻着咒文,原本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宝器,苍舒却毫不犹豫地碾碎了宝石的一角,将指间的一撮蓝色粉末洒进充当砚台的岩槽中,就着海水研开。

    苍舒的笔尖在纸上肆意泼洒,两种鲜明而灿烂的色彩相撞,一时竟然分不出是哪一面是深穹,哪一面是澄海。

    画罢,他打量着自己的大作,感觉十分满意,于是珍而重之地将画折起,收塞进袖中,葛仲兰恰在这时出现在了他身后,这位修士中最有名的奸商偏偏是青衫书生打扮,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余墨和画笔,笑着说道:“魔境主,真是好雅兴。”

    “天下也许只有你能找到我的踪迹。”苍舒回头看他,拍了拍衣袖上沾到的沙粒,“也只有你胆敢不识趣地在这种时候来打搅我。”

    “魔境主对我下过好几次死手,早已知道我有偶人做替身,就算不幸又被你所杀,也不过是再损失一只偶人罢了。”葛仲兰说,“比起那等细枝末节,我更想问问魔境主,此行来洛书岛是否有所收获?”

    苍舒美玉一般的面容上飞起淡绯:“单是见了阿鸢一面,便足以……不过我的确还有些额外所获。”

    他手腕一转,掌心升起几个墨色符文,这些符文形似漩涡,是从荒海秘境中拓下的一部分碑文,苍舒收起十指,符文兀地碎成墨粒,然后缓缓拼成四枚新的文字。

    魔祟横生,天道灭世。

    葛仲兰脸上并无惊异,仍然从善如流地问道:“哦?这是何意?”

    苍舒端详着对方的神情,勾起嘴角:“兰阁主,你手握天下秘闻,果然早有觉察。”

    葛仲兰笑而不语,苍舒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妨来合作一番。”

    “若为众仙门得知我与魔境主合谋,恐怕我的这点小生意也再难以为继。”葛仲兰故作苦恼神色,“除非魔境主将计划与我透露一二……”

    苍舒微笑道:“我此行来洛书岛,为的是三件事。其一是见我小师妹一面,其二是验证我对天道的某些猜想,其三则是挑拨众仙门,促成其决裂。”

    这次葛仲兰终于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等他发问,苍舒已拿起画笔,在沙地上勾勒起来,葛仲兰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幅简略的天地灵轨图。

    “五百年前,众仙门对魔龙之灾心有余悸,认定灾变是魔气淤积之故,因此合力更造灵轨,打通滞涩之处,通达天地灵气运转。如此一来,即使魔气渐盛,灵气也尚能与之抗衡,人间果然得了百年安宁。”

    苍舒的笔尖游走于四海五洲之间,忽然落下几笔,将原本通畅的灵轨截断。

    “可如今仙门离心,各自猜疑——彼此防备之时,灵脉自然再容不得他人分享。”苍舒将截断处的灵轨首尾相连,形成一个个各行其是的小周天,“这副灵轨破裂以后,灵气沉积各处,不再有与魔气相持之力,一旦魔气失去压制……”

    他抬手推去了一整盘沙画,露出微笑,对葛仲兰说了一句话。

    葛仲兰瞳仁微微紧缩,连手中摇扇的动作都猛地滞住。

    良久,他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苍舒颔首道:“我心所向,无人可挡。”

    “好,那就好。”葛仲兰大笑起来,边笑边咳,鲜血从口鼻中涌出,“不成,我的冥想境波动太大,这尊偶人无法再用了……魔境主,我必定要和你做这笔生意……”

    他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躯体,倒在了沙岸上,葛仲兰竭力翻过身来,举目望向天边的余晖,喃喃道:“这人间的空匮,我已忍受了太久……”

    这具躯体彻底死去,变回一只小小的人偶,潮水涌来,将人偶和葛仲兰的足迹一并卷去,仿佛此处从未有第二个人来过。

    苍舒也在注视着天边,但他所看的不是残阳,而是从云端经过的几只飞舟。

    在飞舟之间,隐约露出荷尖般的青色轿顶,苍舒轻轻一笑,随手将画笔掷入海中。

    霞光压得更低了些,仿佛要倾下身来聆听涛声。

    沙岸上已空无一人。

    ####

    叶鸢听见了一阵风。

    他们正越过澹洲,夜幕将至,天空中有些晚风也很寻常,但这阵风听来却有些不同。

    叶鸢想了想,觉得这阵风听上去也不像是只鸟儿飞过,鸟儿振翅的声音没有这样……沉。

    如果这是只鸟儿,那也一定是只长得滚圆的鸟儿。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轻轻撩开轿帘,轿帘打开的一瞬间,忽然有一团影子蹿进了轿内,叶鸢面露惊奇,不由得松开手,低头去看——只见一只长着蓬松大尾巴的漂亮赤狐正端坐在脚边。

    这只狐狸衔着一卷画纸,将前爪搭在她膝上,抬起身子来,唧唧叫了几声。

    叶鸢一下就认出了这只赤狐,她哭笑不得地问它:“外面都是无霄门人,连百里师兄和思昭都在,你众目睽睽之下钻进轿子里,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狐狸被道破了伪装,索性变回原身,这美人修士仍然倚在叶鸢膝前,仰起脸看她,眼睛闪闪发光,将那卷画纸捧到小师妹面前。

    “这个送给你。”

    叶鸢接过画纸,展开一看,不由得笑道:“你画的是是水天一色,还是水火不容?”

    苍舒说:“你觉得如何好它便是如何,反正我画的时候,心里总是想着你。”

    叶鸢点了点头,小心地将画卷起,收进百宝囊中。

    做完这些以后,她才缓缓说道:“你送上门来的正是时候,我正好有许多事想要逼问魔境主……”

    话语之间,她已亮出剑来,但苍舒早有防备,先变作赤狐避开剑锋,跳到轿窗边,又化成玄鹤腾飞而起,而就在玄鹤振动双翅时,一道剑气袭来,击伤了它的半边翅膀。

    玄鹤凄鸣一声,从空中坠落,叶鸢连忙以剑风震开轿帘,向下张望,那玄鹤见她探出头来,这才变回魔境主,高声笑语道:“小鸟儿,后会有期!”

    叶鸢“咦?”了一声,惊觉上当,此时一位白衣剑君满身煞气地走过她身边,似乎还要追去,叶鸢瞧了一眼下方,隐约已看见城邦,急忙伸手捉住颜思昭的袖子。

    颜思昭回过头来,叶鸢直视着他的目光,坦言道:“我不忍见生灵涂炭,不愿你在此处和魔境主交锋。”

    剑君望着她,杀意慢慢平息下来,周身又萦起霜月般的清寒幽寂,叶鸢接着问他:“你去荒海一趟,找到我的发绳了么?”

    “没有。”

    “确该如此。”叶鸢点点头,“因为我的发绳并没有遗失在荒海,我把它收在了百宝囊中……”

    颜思昭却说:“我知道。”

    叶鸢沉默了一会,轻声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骗你?”

    他似乎很淡地勾了一下嘴角,从怀中取出一支通体晶莹的细钗。

    荒海中有一种绛泪珊瑚,生在海渊中静极暗极之处,稍有波动,瞬息便枯萎死去,因而虽然美丽,却不可摘取。

    《五洲神异录》的大荒海一节中,对绛泪珊瑚也有寥寥几句描写,作者写罢,又在末尾缀上几句关于因缘有定、无可奈何的慨叹与唏嘘。

    而颜思昭不但将这极其易碎之物采撷下来,还削成一支细钗。叶鸢将它握在手中,初看时,她以为这幽深绮丽的绛色钗身中当真藏着一滴朱红色的泪,但再细细观察,原来那不过是一抹流转的光影。

    颜思昭站在叶鸢身侧,从她手中取走那支细钗,为她绾起长发。

    叶鸢透过轿窗望向天际,只见到寥落几颗暮星,夕阳沉没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叶鸢不禁去猜测那副场景,想象着残阳会如何沉入海岸,然后霞光与水色相融,一同在夜幕下睡去。

    东明山的日落时分却没有这般祥和的光景。

    东明山的风雪从来吝于温存,入夜之后,山间更是寒风透骨,凛冽如刀。

    但有一日是例外的。

    在她与颜思昭结为道侣的那一日,满山的烛火照亮了雪径,颜思昭向她走来,眸光温宁,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叶鸢抬起眼,专注地看他:“我骗了你许多次,思昭。”

    颜思昭双眸低垂,动作微微顿住:“我知道。”

    他的视线跟随着发丝,落在叶鸢的肩上,然后是她的剑……颜思昭的目光延伸向了更远的地方,在视线的落点,轿帘上映着他们的两道虚影。

    “自你走后,我便知道了。”

    颜思昭对她说。

    “但是如今,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去听你的许多谎言。”

    他温柔而缓慢地,将绛泪珊瑚所制的发钗簪入那头乌发间。

    第56章 重回东明 我要赢了,你想好把什么输给……

    有百里淳的御风法术加持, 不到两日,从洛书岛踏上归途的无霄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桑洲北部。

    叶鸢知道这趟旅途并不算漫长, 自己又独占了一顶轿子,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可舟车劳顿的,但接连两日都被困在这小轿子里,仍然难免感到乏味起来。

    无聊之中,她一样一样地把百宝囊里的东西取出来,妄图从里面找到一两册话本子解解闷,可惜她随即发现自己不仅囊中略显羞涩,也并没有什么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除了一副不知何时从南昼城里顺来的桃木棋盘。

    但谁能来和自己下这盘棋呢?

    叶鸢把那副棋盘摆在面前,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她想着自己的事, 没注意到周边的温度越来越低,直到有人掀开轿帘走进来, 一阵冷风从缝隙里溜进轿中, 钻进她的袖间, 叶鸢才发觉外面已能望见皑皑雪山, 自己距离东明山很近了。

    来的人是颜思昭。

    他浑身雪白, 手中却有一件颜色热烈的毛绒狐裘。颜思昭走到叶鸢近前, 抖开那面橘红的狐裘披风, 轻轻罩在她肩上。

    叶鸢低下头, 看着一双修长苍白的手给她系上裘衣,不由得问道:“这是我原来那件吗?”

    “不是。”颜思昭说, “东明山没有留下你的旧物。”

    他没有告诉她是自己毁去的, 但叶鸢也没有追问。

    她点了点头, 脸颊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手指,颜思昭的指尖冷得像冰,叶鸢想也没想, 将他的手一把握住,用温暖的掌心裹住那块冰。

    颜思昭顿住动作,抬眼看她,叶鸢忽而和他视线交错,不着痕迹地缓缓松开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来下棋么?”

    剑君看了一眼棋盘,简洁道:“我不擅棋艺。”

    “我知道。”叶鸢笑起来,“所以才要和你下。”

    颜思昭垂眸,终于还是拾起一枚黑子,落在这一方纵横之中。

    ####

    有别于轿内对弈的两人,百里淳独自端坐在舟头,顾不上冷风将自己的两袖鼓满,正忙着在一册宝牒上挥洒笔墨。

    他虽然在书写,落笔行文却不似正式文书,反倒像和友人谈天般絮絮叨叨。

    百里淳絮絮叨叨地写完了洛书岛见闻与仙门局势,又写完了无霄新进弟子选拔等一应门内事宜,最后谈起心中最挂怀的事。

    “阿鸢回山,我自然是万分高兴的。”

    百里淳不无忧愁地写道。

    “但如今她也已转世,不知无霄该如何处之才好?阿鸢性格洒脱,也许并不想和往事过分纠葛,你说她愿意回山去当师叔祖么?还有思昭和她的结契之约,到底还作不作数……”

    没等他写完最后几个字,另一种峻秀的笔迹已浮现出来,灵牒另一端、留守东明山的顾琅断然道:“当然是不作数。”

    百里淳被噎了一下,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可是思昭……”

    “纵然阿鸢对他有亏欠之处,此事却不能与亏欠相抵。”顾琅写道,“阿鸢死过一次,前尘早已散尽,未来如何,还看她自己如何决定。若她愿意,不过是再办一次契礼,难道无霄会办不起吗?”

    百里淳渐渐被她说服,不由得忖度起那两人的心思。颜思昭是什么心思,经过这次仙门大比的风波,他已十分清楚,那么叶鸢呢?

    多年前他们两人的相处还历历在目,百里淳相信她不会完全是一块冷硬的石头,但毕竟人心易变,不知她后来又有什么际遇……

    百里淳的思路忽然在这里重重顿住。

    际遇!

    他五雷轰顶般想起了在洛书岛听见的那些传言——关于仙门才俊和南昼妖女的那些。

    饶是身为无霄掌门的百里淳,也不禁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他连忙定了定神,慎重地、一笔一划地在灵牒上写道。

    “但若无霄再办一次契礼,与之结契的却不是旧人呢?”

    ####

    陆松之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只青顶小轿,又望了一眼身边的云不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想了又想,终于打出一番类似“小师叔,世上不如意事十居□□”的腹稿,但不等他张口,对方先说道:“东明阵盘已近,我先去前方探看。”

    云不期御剑而起,如一阵清风般飞到前方去了,陆松之错过说话的时机,只得自己暗暗叹了口气。

    少年剑修掠过青顶小轿,并未多看它一眼,轿中的叶鸢却恰在此时抬起头,轿帘因那少年的途经而似有若无地轻轻掀动,叶鸢的视线微微驻留,然后又回到棋盘上来。

    此时棋面已摆满了一半,叶鸢又落下一子,闲聊道:“如此说来,这次仙门大比,到底算是谁夺魁了呢?”

    或许颜思昭的确与她有些默契,他此时并不回答,而是默然等待着她的下文,果然叶鸢很快说道:“最后只剩下我与小云道长,但我们还来不及比试,丹鼎门主就前来搅扰……”

    颜思昭开口道:“你待如何?”

    叶鸢也不客气,笑着说道:“我觉得我能赢,他们也应当给我封一个‘剑君’的名号,可惜终究还是没能名正言顺地打完这场比试……对了,你是小云的师尊,你承认我会赢他么?”

    颜思昭说:“今日你能赢他。”

    叶鸢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看来小云的确天赋非凡,才令你都认为他未来可期。”

    她再落一子,又说道:“东明山把他教养得很好,一定是百里师兄待他很好,你也待他很好。我其实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能使他安然拜入无霄门下,幸而你对他起了惜才之心……”

    “并非一直如此。”颜思昭抬起眼眸,“只是那时我已斩断朝宁山,身边没有你的遗物,也不想再毁去一件。”

    叶鸢与那双幽深的瞳仁对视半晌,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棋,却听他平静地说道:“阿鸢,你方才多放了一枚棋子。”

    她笑了起来,一点儿被抓住作弊的心虚,理直气壮道:“我在考验你有没有认真与我下棋,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叶鸢一面施施然将夹带的一枚白子收起,一面接着说:“但哪怕不算这一枚,也是我要赢了,你想好把什么输给我了吗?”

    颜思昭问她:“你想要什么?”

    叶鸢正要回答,东明阵盘恰在这时被触动,由灵脉引发的震荡在群山间扩散,仿佛来自雪山深处的一阵回音。

    云不期行在最前方,正要结起开山令时,百里淳乘风经过他身边,轻轻将他拂到身后,然后祭出了掌门玄印。

    金色的符文从他灵台中飞出,刻在漫山白皑之中,东明山灵脉受令,沉重而缓慢地变更了轨迹,由通势化作守势,东明护山大阵短暂地打开,容无霄一行人进入后,又再度合起,阵盘刻印游走变幻,一时山移水改、天地巨震,护山阵盘又森严了一层,真正将东明一隅变成了自成一处方圆的铜墙铁壁。

    “如今情势骤变,原本仙门共铸的灵轨已断作十几处小周天,不堪再用。”百里淳叹道,“风起云涌,无霄也无法独善其身。不期,人间要变天了。”

    另一边,在阵盘变幻时,轿中的两人也受到了余波的影响,叶鸢察觉不对,眼疾手快地结束了这局棋,果然最后一子才落,震动已经传来,她连忙说道:“不必再下,肯定是我赢了。”

    颜思昭望了一眼棋局,没有否认她的话,叶鸢紧接着道:“既然你没能胜我,就理应输给我什么东西,你认还是不认?”

    此时震动愈发强烈起来,唯有这美貌清冷的剑君端坐不动,不发一语,只静静看她。

    他不说话,叶鸢就当他默认了。趁着青轿陡然倾斜,叶鸢索性顺手掀翻了棋盘,棋子四散时,她也跃向了轿内的另一端,像一只蓄足了力的大猫,几乎是迎面将颜思昭扑倒。

    叶鸢半跨在剑君身上,捉住他的衣衽,将他推顶在轿壁上。

    “你得赔我一座朝宁山。”叶鸢盯着他的眼睛,又快又轻地说道,“没了朝宁山,我在这儿无家可归,因此我不得不先在东明山里闲逛两日……你明白了么,思昭,若是没有还我一棵凤凰木、一座带园子的小木屋,你就不必来找我了。”

    她这话说得很狡猾,行动则更加狡猾,不等对方回应,叶鸢转身一掀轿帘,眨眼间就化作一只小雀,牟足劲钻了出去。

    颜思昭理了理散乱的衣襟,揭起帘布,看着那小雀飞进前方的云雾中,轻声道:“好。”

    行队前端,百里淳慨叹过风雨欲来,云不期正要说话,忽然若有所感地回过头去,一只通体明黄的毛绒小雀摇摇晃晃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东明山极寒,除了琼鹤,其余鸟雀只在晴朗时偶有出没,但云不期从来没在东明山见过这样一种黄澄澄的、毛球似的鸟——他上一次见到它时,还是在出南昼城时。

    少年剑修一下子僵在原处,怔怔地望着那只小雀飞近,这时从身后卷来一阵寒流,登时把小雀打了个趔趄,它被这捧冷气推出好一段距离,一路滚动到云不期身前,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伸手托住了它,免得它又跌落到雪风中去。

    他捧起那团小雀,心中泛起两分懊悔,更多的则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那只鸟儿却不知道他的复杂心事,兀自悠然地抖了抖羽毛上的雪屑,感激而礼貌地啾鸣两声,然后伸出一边翅膀,指了指前方某处。

    无霄就在不远处,鸟儿指向的地方已隐约能看见斗拱飞檐,云不期低声问道:“你要到那儿去?”

    小鸟啾啾地回应,少年不再说话,在它身上施加了一个避风诀,令寒风再无法侵扰,随后,他将小鸟拢在手心,高高抛去,那鸟儿如箭般抖擞地冲向山中,很快就被雪掩去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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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数百年,这是叶鸢第一次回到无霄门,它看上去变了很多,又似乎仍然为她所熟悉。

    化作鸟儿的叶鸢俯瞰下方,与她离开时相比,无霄又多了好几座灵峰,她左看右看,终于找到自己认识的一座,想也不想地钻了下去。

    她记得这座山上有几间讲堂,几处武场,但如今其中最扎眼的却是一座宝殿似的建筑,叶鸢觉得好奇,于是从雕窗飞了进去,不料刚进入宝殿,殿中禁制就打散了她的化形术,叶鸢骤然变回人形,连忙刹住去势,轻巧地着陆。

    只是再抬起头来,叶鸢才发觉殿中站满了人,且都是些年纪尚小的男童女童、少年少女。大庭广众之下,忽然闯进了她这位不速之客,这些孩子无一不目瞪口呆,叶鸢顿时成了视线中心。

    当她开始思考对策时,忽而有一个年纪较长的女孩问道:“你也是无霄的新弟子吗,怎么我没有见过你?”

    叶鸢愣了一下,随即言之凿凿道:“没错,我正是无霄新进弟子!”

    人群中仍有几束犹疑的目光,于是叶鸢继续说道:“只是我从洛书岛远道而来,比你们慢了一步,因此你们还没有见过我。”

    此话一出,人群中传来阵阵恍然大悟的声音,孩子们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说辞,那个年长些的女孩对她说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恰好赶上了入门笔试。”

    叶鸢再次愣住:什么笔试?

    不等她反应过来,宝殿中倏尔冒出了许多书台,一张一张整齐摆列,书台上放着笔墨纸砚,这群新弟子各自入座,眼前的情形终于让叶鸢明白了这座宽敞明亮的宝殿是什么地方。

    它分明就是个考场!

    叶鸢被人流裹挟着,在身不由己中落了座,考场渐渐安静下来,她也不得不低头看了一眼摆放在面前的书简。

    第一题:简要阐明灵气流转的原理。

    第二题:影响境界突破的八个要素。

    第三题:论炼魂与炼体的关联与区别。

    ……

    已经离开应试教育许多年的叶鸢顿时眼前一黑。

    马什么梅来着?!

    第57章 鸿爪春泥 似乎百年前的隐瞒、欺骗、抛……

    影响境界突破的八个要素……八个要素……都是些什么来着?

    误入无霄门入学考试现场的叶鸢咬着笔头冥思苦想着。

    也许在她自己也还是修真界的一名小小学徒时, 也记背过这些化学公式似的修炼法则——但如今她都已经几乎达到魂体圆满的境界,若问这样的一个叶鸢境界突破的关键是什么, 她自然只会说:

    该突破时不就能突破了么?哪里用得着背这许多课文!

    叶鸢勉强提笔写了几行字,可笔尖不一会儿又滞涩起来,于是她索性丢开笔墨,环顾起周围,只见考场中的孩子们都在奋笔疾书,可见大多是有备而来。

    尽管她混入这群入门弟子中只是闹着玩儿,但此情此景下,叶鸢也不禁好奇起来这些孩子都能作出怎样的答卷。她心念一动,掐了个法诀, 从掌心化出一缕细细的灵气。

    叶鸢驱使着这缕灵气从绕过桌角,蔓延向邻座, 坐在那面书案前的小姑娘正聚精会神地答着题, 几面写的满满当当的竹纸堆在她的肘边, 叶鸢偷偷以灵气粘住一张, 正要将其抽回时, 忽而有一阵清风拂过了纸面。

    那竹纸的一角只是微微颤动, 偌大的考场中, 无人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 唯有叶鸢发现,这阵微不足道的风竟精巧地将她的灵丝斩断了。

    叶鸢刚刚吃了一惊, 随即便有一个人从门外走来。

    那人有女子的窈窕身姿, 却不做裙裳打扮, 也不戴钗环,连佩在腰间的剑鞘都未刻半点花纹。

    尽管如此,如果旁人见到她, 第一眼仍然会被她那柄沉静的素剑所吸引。

    有的“静”如一面恬静的湖泊,能令人放下戒备、心旷神怡,但这名女修的“静”却并非如此——它是一片无声的原野,寂静凝结在了弦被张满的一刻,连流云都敬畏地止住脚步,不敢去猜测利箭会藏在这寂静中的哪一处。

    那女修踏进殿中时,叶鸢几乎要立刻站起身来,她冒失的举动不慎碰撞了桌案,连累得砚台翻倒,桌案上一时墨渍横流,甚至有几滴溅在了她的衣袖上。

    叶鸢却无心去在意这些,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女修,很轻地唤道:“琅师姐。”

    东明山的师姐顾琅比小师妹叶鸢早入门十五年,修真者筑基以后,形貌变化便十分缓慢,因而叶鸢第一次见她时,顾琅仍保持着及笄那年的模样。

    与美丽得近乎妖异的苍舒小师兄不同,叶鸢甫一见顾琅就觉得她气质素洁清冷,好似前世许多玄幻故事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看到她的容貌称得上稚嫩,忍不住对师尊元临真人说道:“这位雪莲似的师姐想来也一定天资卓然……师尊,师姐看上去筑基得这样早,拜入门中时是不是比我还要年幼些?”

    那时的叶鸢自己看上去还是个雪团似的小娃娃,认真地说出这样一番话不免显得有点儿滑稽,元临真人并未拿话随意搪塞她,而是笑呵呵地对这名小徒说道:“非也,你顾琅师姐拜入门下时已有十五岁,那时便已是筑基之身。”

    叶鸢惊讶道:“师姐此前就有过师父么?”

    “在入东明之前,我从未有过师尊。”这次却是顾琅回答了她的问题。

    那女修向叶鸢走来,叶鸢渐渐看清了她的眉目,原来这朵雪莲的每片花瓣都是锋锐的白铁,只是被风霜打磨得明亮无比,所以令人产生了脆弱而高洁的错觉。

    “我生于修真世家,幼时被仇家屠戮满门,家人临死前予我一枚记录了族学的玉简,只是我那时蒙昧未开,耗费数年才粗通关窍。”

    “我于是重归故地,藉此报了血仇,然后奔赴东明,拜入无霄门下。”

    顾琅平静地叙述道。

    “那一年,我恰好及笄。”

    如今东明山的考校殿中,叶鸢与顾琅重逢,她不禁想起在百里师兄鬓边看见的那几缕白发,因此更加小心地去观察琅师姐身上的变化。而与此同时,顾琅也在看她。

    顾琅沉吟了一会,然后走向叶鸢。

    叶鸢方才刚见到琅师姐,心情十分激荡,对方此刻真的要走上前来,反而略微生出了一丝怯意,她急忙给自己做了点心理建设,终于要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时,不料顾琅先伸出了手,抽走了她桌案上被墨渍沾染的竹纸。

    考校官在查看她的试卷!

    这简直就是考生噩梦,暗暗关注着此处的小朋友们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个个埋头做出专注状,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顾琅的目光扫过卷面,微微皱起了眉头:“十道考校题,你竟一道都不会吗?”

    “我……”叶鸢一下子噎住,委委屈屈道,“我平日里又用不着这些……”

    她还没替自己辩解完,却听见琅师姐轻叹了口气,然后那张竹纸被推回了原处,顾琅低下身来,越过桌案注视叶鸢的面容。

    琅师姐的目光总是很果决的,叶鸢没有在其中见过犹疑,但此刻她直视那双眼睛,却察觉了一丝无可奈何。

    “你觉得仅凭手中的一柄剑,连碧落黄泉都能去得,是不是?”

    如果问出这句暗藏责备的话的人是百里师兄或是凝澜仙子,叶鸢会知道自己应当服服软、好让对方安心,但她此时面对的是杀伐果决的琅师姐,叶鸢便只是轻轻笑了一下,诚实道:“剑修本当如此。”

    顾琅眸光一动,其中的无可奈何又添了几分,最终这些柔软的情愫都化作涓涓细流,流向了不可探知的瞳仁深处,顾琅的双眼再次变得平静而凛然,她忽而对叶鸢低声说道:“你有了新的剑。”

    叶鸢一顿,随即回答:“是的,我在洛书岛受赠此剑。”

    顾琅再说:“几百年间,却邪残剑都镇守于剑湖中。如今哪一柄更合你心意?”

    在外人听来,这两句话似乎毫无关联,但落在叶鸢耳中却不同。

    叶鸢忖度道:琅师姐的话有弦外之音,她提及我新得的龙骨剑,似乎暗指我此世的身份,那却邪残剑指的便是我的前尘往事——是了,师姐一定是在问我愿以何种身份示人。

    她又想了想,回应道:“我自然更偏爱如今握于手中的这柄剑。”

    叶鸢委婉表示道:前尘往事过了就过了吧,我倒也不是十分想做个师叔祖,还是如今的身份更便利我行事些。

    听了她的话,琅师姐果然动容,叶鸢正想再说话,琅师姐却站起身来,冷声道:“初试十问,你竟一道未答,罚你思过三日。”

    在满殿考生惊异又畏惧的目光中,顾琅掐起指诀,一道灵光闪过,那答不出题来的姑娘倏尔从原处消失,不知被送往何处“思过”了。

    考校官的目光扫过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考生们连忙低下头去,唯有落笔的沙沙声变得更急切了些。

    顾琅缓步行至殿前,抬起手来,因叶鸢的消失而空出的那张桌案腾空而起,极稳极轻地落在她身边。

    砚台中的余墨微微泛起涟漪,顾琅从袖中取出一枚灵牒,提笔取墨,却在落笔前微微踌躇。

    顾琅将这枚灵牒专用于与百里淳的传书,此时灵牒上还残留着此前他们有关小师妹叶鸢的交谈。在那一次笔谈的最后,百里淳忧虑道:“但若无霄再办一次契礼,与之结契的却不是旧人呢?”

    顾琅对此倒没有多少忧思,在她看来,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小师妹喜欢如何,那便如何。

    顾琅同时也认为:想要探知小师妹的心意,亲自去问她一问不就行了吗?

    于是她便以剑代人,蕴意于辞,向叶鸢设了一问:洛书岛新得的剑与剑湖中的却邪,哪一柄更合你心意?

    新剑指代的是新人,而却邪残剑指的自然就是常年寂守在雪山深处的那位东明剑君了。

    想来聪慧的小师妹也听懂了自己的言外之意,很快就给出了回答。

    顾琅听了她的回答,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欣慰:不恋前尘是极好的,东明女修正当如此。

    这些念头又在心中转了一圈,此时的顾琅终于坚决有力地下笔道:

    “百里师兄,我已探明小师妹心意。”

    “小师妹孤涉远路,洗越苍霜,幸而既往复归,我必深惟其思。”

    “至于思昭那处。”顾琅无情地写道,“让他节哀便罢。”

    #####

    另一边,叶鸢被琅师姐以术法送出考校殿,落入了另一处天地。

    她略略一看就认出了这里是琅师姐居住的灵雾峰。

    琅师姐的灵雾峰设有阵盘,阵盘以繁复咒文控制着山中气候,使得灵雾峰四季如春,处处鸟语花香。而曾经叶鸢所在的朝宁山则布下了更精妙绝伦的阵术,阵术令朝宁山中不仅有四季变化、节气轮转,面对外敌时更比护山大阵还坚不可摧。

    百里淳曾笑谈道,纵然天地倾覆,只怕朝宁山也会是人间最后一处世外桃源。

    至少颜思昭的确曾是这样想的。

    叶鸢直到重活一世才领悟了这一点。

    她想自己实在是见事迟,否则为何在朝宁山愈发被打造成铜墙铁壁时没有意识到,在发现颜思昭格外在意朝宁山中一草一木时没有意识到,直到最后灾变几乎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颜思昭对她亲口说出心中所想时,她也仍然相信思昭能像自己舍掉眼前的朝宁山去挽救天下苍生那样,头也不回地向天外而去。

    叶鸢在灵雾峰才驻足片刻,想起的却是与朝宁山有关的往事,这让她不由得联想到如今的朝宁山,叶鸢是知道她走后朝宁山就被颜思昭毁了的,但如今它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她却还没有亲眼见过。

    朝宁山原本就挨着灵雾峰,想要此时去看一眼朝宁山倒也不难。叶鸢身随心动,向灵雾峰与朝宁山相对的西面走去,然而情形与她所想的不同,如今的灵雾峰已无法清晰地望见朝宁山,两山之间不知为何立起了厚屏障似的结界,叶鸢往外看去,只能隐隐见到团团云翳似的岩影,于是她索性御剑而起,向朝宁山飞去。

    在穿过结界的一刹那,叶鸢就感受到了一股巨力,这股力量强大而紊乱,如千万道狂风被强压至一点,不堪重负的空间自那极其沉重的一点开始坍塌,外扩为一团遮天蔽地的飓风,吞噬着行经之处的一切。

    在飓风团即将击中自己之前,叶鸢的剑流云般回转,将她带离飓风的轨迹,行动之中,叶鸢发觉此处不仅灵流紊乱,连重力都十分异常……叶鸢暂且停在一块浮石上,抬头望去,只见飓风团之外,漫空碎岩缓缓游移,犹如数条交错的陨石带,环绕着异象的中心。

    在狂风、沙砾和陨石带的中心,是一座隐入云霄的巨大山体。

    那山体被黑暗笼罩着,宛如一副嶙峋的焦骨,在漫长岁月的洗磨下,连死体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但在这涣散之中,纵贯于山体中央的一道剑痕却无比分明。

    那道伤痕正是这座山的死因——有一把剑曾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它切裂,而在它毁灭后的几百年中,迸发于那一剑中的悲恸和狂怒依然不肯散去,长久地烙印于此。

    “朝宁山。”叶鸢注视着这幅景象,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这是朝宁山。”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如今的朝宁山被束缚于结界之中。它已全然看不出过去的模样,而是成了一处极其危险的陵墓,当时颜思昭斩下的一剑太过强大,以至于残余的剑意滞留不去,成了固执地游荡在朝宁山废墟上的死灵,让人分不清它是想摧毁这一切,还是守卫这一切。

    在归途中,叶鸢对颜思昭说,要他还自己一座朝宁山。叶鸢说出这句话其实并没有十分的真心实意,恐怕颜思昭也知道这一点,但那时的她没有想到,朝宁山竟然是这样一幅情形。

    正在叶鸢隐隐懊悔时,结界突然出现了一道裂隙,白衣的剑君恰在此时踏入了这座陵墓。

    比起叶鸢惊讶的神情,颜思昭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仿佛早已知晓她会在这里。

    剑君的双唇紧闭着,似乎并不打算对面前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景象作出什么解释,叶鸢却做不到一言不发。

    “我没有想到朝宁山毁成了这样。”叶鸢看着他说道,“我不会再要你还我朝宁山了,毕竟这样的一剑,既然落下,就决计不可能再令原有的事物复原……”

    “为何不可。”

    颜思昭说道。

    他抬起了右手,但他的手中并没有剑——在找回妻子以后,却邪残剑就被他抛落在了大荒海中——颜思昭仅仅是微抬起指节,剑气已满盈得几近流溢。

    今日他的剑已不需要依附于剑形,一段枝蔓、一片飞叶可以做他的剑,一截流风、一颗沙砾同样可以做他的剑。

    颜思昭发出了无形的一剑。他以今日的这一剑,去与自己旧日的那一剑抗衡。

    而事实上,此刻的剑君也早已不是旧日的自己能够比拟。

    如今颜思昭的剑究竟到了何种境界?这是叶鸢也感到好奇的问题。

    她下意识打开天目,紧紧追随着这一击。

    和劈斩开朝宁山的一击相比,这道剑气实在是简素极了,它非但没有引动异象,甚至难以被肉眼觉察……直至它击中被飓风包裹的乱流核心。

    瞬息之间,狂风呼啸,灵流奔走,强光绽裂,这道剑气在搅碎了风眼后刺向长空,将云翳一荡而净。

    先是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裂隙间洒落下来,动荡渐渐平息,狂风的余波承着碎岩与沙砾缓缓降下,然后静谧的细雪悄悄飘落在朝宁山上,轻柔地抚摩着赤裸的山岩。

    叶鸢抬头望向被光晕拥入怀中的朝宁山顶,似乎正如颜思昭所说的,在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一剑以后,朝宁山终于找回了它过往的平静……但叶鸢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站在细雪和光尘中,指着朝宁山上深深的一道豁口,转过头对剑君笑道:“虽然你这一剑很好,但是你看,它还是裂成了两块儿,并没有恢复原状。”

    叶鸢想了想,又说道:“但这好像也不要紧,大不了就假装朝宁山从来就有两个山头,我们分别在山头上建起小屋,各占一处……”

    颜思昭的神情终于出现了波动,一丝不知是羞赧还是愠怒的薄红浮现在他的面颊上,令这霜雪似的剑君一下子活了过来。

    剑君冷冰冰地说:“不准。”

    此时他身上总算浮现起过去那个颜思昭的影子,叶鸢笑得差点滚进雪中,剑君则抿紧唇线,转身便向被劈裂的朝宁山走去。

    叶鸢眼角还带着笑泪,也不得不急忙追上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覆雪的山岩上,一面追着那人,一面从地上抓起雪团砸向他的背影。

    “喂、喂!颜思昭!你去哪儿?”

    剑君任由雪沫溅在自己的袍角上,依旧头也不回:“我去将朝宁山恢复原状。”

    “你今日就非要与朝宁山过不去么?”叶鸢简直又要被气笑起来,“站住,不准你去!”

    她又弯腰下去,用双手拢起雪团,她心想这下一定要砸中这剑君的榆木脑壳,不知不觉就团了个硕大无比的雪球,但就在叶鸢举起雪球,正要扔过去时,脚下却忽地一滑。

    修真者没有被雪滑倒的道理,但颜思昭偏偏转过身来,叶鸢在这刹那间对上他的双眼。

    仿佛重重迷雾顿开,过去连天目也不曾探知的、深藏在那束沉默目光中的一切在此刻对她表露无遗,叶鸢心中升起奇异的感受,她忽然领悟到若自己在这时对颜思昭伸出手,颜思昭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

    在发觉这件事的瞬间,叶鸢的指尖动了一下,然后她的确抬起手来,却不是在等候被他握住——先是一缕风划过叶鸢的指缝,随后是涌动的灵流,须臾之间,她的指尖搅动起汹涌的剑气,恰如方才颜思昭发出的那一式。

    剑气成型的一刻,蕴于剑君击碎风核的一击之中的剑意终于完全被叶鸢消解,她沉浸于不是用剑器,而是用身体亲自驭使剑气的奇妙体验,无暇去注意脚下陡峭的雪坡,也忘了顾忌自己正向后倒去的躯体。

    也许作为一名修士,被积雪滑倒而跌下山去是件惹人发笑的事。但叶鸢想,自己所做的不像修士的事早也不仅是这一件了。

    她没有学会清心寡欲,也无心追求至理……这也倒罢了,那千千万万仰起头来,渴盼着天梯有一天能为自己而开的修士,又有谁能想到,这满眼红尘的目光短浅之辈竟然为了保护那些本就该被舍去的因缘际会而与天道为敌呢。

    所以便跌下山去吧。

    正当她产生了这个念头时,颜思昭却握住了她的手。

    但他并不是将她拉回身前,而是随她一起倾倒下来。

    他们就这样一路滚下山去,在这原本洁白美丽的场景中留下一大片突兀的狼藉。最后,两人躺倒在雪脊的平缓处,叶鸢从颜思昭怀中支起半个身子,如小雀般抖了抖灌在衣褶中的冰粒子。

    颜思昭静静地看她,任由自己的银发散落在雪地里,却伸手拂去她黑发间的雪屑,于是叶鸢也低下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连心跳都要交融在一起,似乎百年前的隐瞒、欺骗、抛弃、痛楚和悲怆都在这怀抱中消弭。

    但叶鸢知道,并非如此。

    绝非如此。

    “我今天本来想再对你撒一个谎。”叶鸢说,“我想假装亲近你,然后趁你不备,侵入你的冥想境……我有七分把握能得手,思昭,你觉得呢?”

    颜思昭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叶鸢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其实我随你回东明山,本来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我觉得你如今如此强大,若心魔失控,恐怕再无人能制止。所以我进入你的冥想境,是想防范于未然,先把这心魔消灭。”

    颜思昭又点了点头,看上去仿佛也并不是非常惊讶。

    “原来你真的已经习惯我说的谎了,思昭……”叶鸢喃喃道,“我如今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我自己分明有那么多无法舍弃之物,为何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强求你斩断羁绊呢……”

    她不自禁地微微打开了双臂,似乎想要环过颜思昭的肩,就像去拥抱一个在荒原里迷失了很久的稚子,但叶鸢终究没有这么做。

    “如今我已和过去有了很多不同。思昭,我知道这些日子里,你也有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经历,发生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改变。”叶鸢说,“我很想把我的见闻一一说给你听,也很想知道你在这百年间的故事——我依旧打算消灭你的心魔,但或许由你亲口来说,更容易找到应对之策。”

    “所以,为了向彼此袒露真心,我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忽然有一阵急风卷过,骤而厚重起来的雪幕模糊了两人的身影,等到这阵风远去,这两道原本相依的影子已在寒英飘摇中分离。

    颜思昭望着朝宁山,贯穿朝宁山的那道伤痕依旧醒目,也许正如叶鸢所说,那样的一剑落下以后,已无法再使它恢复如初。

    不仅仅是颜思昭,叶鸢也正在凝视着这座诞生自她的傲慢与错误的废墟。

    终于,叶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后转过身去。

    “既然你我都诚于剑。”

    背对着朝宁山,叶鸢握住了手中的剑柄,勾起唇角。

    “颜思昭,我想与你一战。”

    第58章 丹铅遗卷 待你归来之时,再为我锻一把……

    灵雾峰中, 松径尽头,一座小亭坐落于鹤喙崖上。

    小亭被云雾环绕, 仿佛天河中的一叶扁舟,若有山风拂过,则更有脱俗超逸之感。此情此景之下,连面前的两碟白玉糕也宛如仙馔,叶鸢却丝毫没有要融入这幅超然图景的自觉,拈起一块点心便畅快大嚼起来,不客气地打破了仙气飘飘的氛围:“我离山太久,都快忘了这点心的味道了,如今一尝仍是十分的不错——还是山脚那家糕点铺做的么?”

    “那家糕点铺早已不在了。”顾琅说, “如今往来东明山者远甚于昨日,山下的点心铺多了许多, 但没有一家还记得这白玉糕的做法。”

    叶鸢进食的动作缓缓顿了下来:“师姐的意思是, 咱们面前这碟白玉糕, 是几百年前一气买得太多了, 以至于囤到了今日……”

    “自然不是。”纵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顾琅也不禁沉默了一下才说道, “昨日一早, 你百里师兄就下山采买了许多红豆与糯米……”

    叶鸢恍然大悟:原来是百里师兄的手艺!

    她仔细端详着做成兔子和荷花形状的糕点, 脑海中逐渐浮现身为一门之主的百里淳不辞辛苦地捣豆沙揉糖面、然后又一个个把点心捏成可爱形状的景象, 不由得大受感动:“师兄真是有心了!”

    顾琅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叶鸢见到她微笑, 竟然有点羞涩起来, 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游到了别处,正是这时,她的视线又触及了远处那座裂成了两块儿的朝宁山。

    顾琅注意到小师妹的视线凝住, 开口问道:“阿鸢在看何处?”

    叶鸢转过脸来,对顾琅笑道:“师姐,你说朝宁山已然是这幅德性,真的还能变回原样么?”

    “山体无血无肉,不像人的肌体能用药石来愈。”顾琅浅抿了一口茶,话锋一转,“但山却是和人一样,是有骨的,山之骨便是蕴藏于山势中的灵脉,若能接续山骨,山体随之复原也不无可能。”

    “接续山骨?”叶鸢思索道,“若只是将山中灵脉改道、变向倒是容易,但思昭破山时也打碎了一部分灵脉,要使其复原,非得新造一段灵脉不可,而且必须和原本别无二致,多一寸、少一寸都是不成的,此事简直是闻所未闻……”

    “你已有答案了。”

    顾琅放下瓷杯,抬起头来看她。

    “若你相信有人能达成此事,那朝宁山就能恢复原状,若你不信,便是不能。”她略一停顿,又问,“我听说你与颜思昭定下了战约?”

    “我才告诉百里师兄,怎么转眼连师姐也知道了。”叶鸢说,“我的确向思昭求战。但剑君虽然应允,却说要等到将朝宁山恢复原状以后再来应此战。”

    顾琅蹙眉,似乎并不十分赞同此事,但毕竟这是另外两名修士之间的约战,因此最后顾琅也只是冷笑道:“等到朝宁山复原,也不知是哪个朝夕了。”

    说完这句话,顾琅又思量起来,接续朝宁山的山骨的确是件难事,可难道朝宁山一日不复原,思昭就一日不来找阿鸢吗?他是断然不肯的。

    那么,如此日久天长地相处下去,要是在两人决战之时到来之前,阿鸢反而又心软了该如何是好?

    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阿鸢,你早算不得学徒,论辈分也是个师叔祖,不可终日在山中无所事事。”

    顾琅当机立断道。

    “从今日起,你便和其他弟子一起执行山门内外事务——只要不出东明山境域,更该多到山门外走动,万不能生疏了身手!”

    ####

    于是叶鸢左手抱着盛有白玉糕的食盒,右手抓着师姐强塞的引路纸鹤,被无情地赶出了灵雾峰。

    叶鸢满脸迷茫地原地呆立了一会,渐渐想起师姐送客之前的嘱咐——“去丹铅阁领点活计做,别老是闲着,叫人钻了空子怎么办!”

    叶鸢怀疑师姐又在和她打机锋,因为她想也想不出在山中摸鱼会被什么人钻了空子,这话听起来反倒是师姐怕东明山被她钻了空子——就算只是一条小小的米虫,日积月累下来,恐怕也能将偌大的东明山坐吃山空的呀!

    思及至此,叶鸢恍然大悟,更不禁对琅师姐肃然起敬——如此治理严明,难怪无霄门能有今日的繁盛!

    这样说来,她作为实质上的师叔祖,实在不能不做出表率。

    这么想着的叶鸢抛出手中的引路纸鹤,纸鹤飘飘摇摇地飞起,叶鸢御剑跟随,很快便来到丹铅阁前。

    在重回东明之前,叶鸢就从云不期口中听说过丹铅阁“藏天下书”的盛名,心中猜到它如今肯定不会是最初那间豆大油灯就能照亮的狭小书房,但在亲眼看到一座拔地倚天的殿堂时,还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不仅如此,丹铅阁门外弟子云集,来往者比肩迭踵,每个人都行动匆匆,反倒形成了一种忙碌而紧凑的秩序,叶鸢不过才站了一会,就发觉自己要是再踌躇下去,恐怕就要成了流动不止的人群中一块拦路的大石头,可还没等她动起来,已有人躲避不及,撞在了叶鸢的背上。

    “哎哟!!”

    听见对方的惊呼,叶鸢连忙回头,正看见那人抱在怀中的书山倒塌的瞬间,于是她想也不想地动作起来,顺势掀动手中的食盒,几下翻转间,平整的盒顶已先后托住被甩向空中的数卷书简,叶鸢将其一倾,书卷被尽数抖入怀中,此时最后遗落的一卷已将近坠地,她再用足尖一勾,把这卷书踢起,书卷撞在剑柄上,再被弹起,分毫不差地稳稳落回叶鸢手中。

    叶鸢把怀中的几卷书送还给那人,略带歉意道:“道友,对不住。”

    “你是无霄新来的弟子吗?真是冒失!”那人气呼呼地说道,终于从书堆后露出脸来,原来是个双颊瘦削的高个儿女修,“快别挡我的路,要来不及誊抄最后一批书卷了!”

    这名女修形容消瘦,动作却很灵活,脚下步伐一刻不停,瞪了叶鸢一眼便匆匆绕过她走开,活像只恼怒的怪鹤。

    叶鸢望了一眼身后的人潮,只得同样加快了脚步,跟着引路纸鹤往里走。

    方才那名女修步伐很急,始终走在叶鸢前方,她比旁人高出半头,因而叶鸢的目光很容易就能从人群中找到她,但就在她跨进外殿门槛的瞬间,那瘦长的身形却不见了。

    不仅是她,以丹铅阁入口为界,每一名跨入殿中的弟子都仿佛盐粒融解在水中那样失去了踪影。

    想来是丹铅阁入口设有阵法,能将人群分流向各自所需的地方去。

    叶鸢心下明了,果然在进入阵法时,周围的喧闹瞬间从耳边消失,她随即被移换到了另一处,叶鸢举目四望,周围并没有想象中藏书浩如烟海的景象,此处不过是一间茶室。

    但这间茶室内,确实有一事十分奇异,对于叶鸢来说尤其如此——她将目光落于身前,那里正有一名披着狐裘的雪肤少女与她对坐,触及她的视线,那少女也微笑起来。

    “你似乎并非无霄弟子,对吗?”少女好奇地看着她,“你从哪里来?”

    “我去过的地方有很多,也许有不止一个能说是我的来处……但真要计较起来,我却不是‘来’,而是‘归’。”叶鸢说,“在这个世间,我最初就是东明山人。”

    那少女似懂非懂地点头,再要说话时,却是叶鸢先开了口:“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是谁,可曾认识我?”

    对方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你。”

    叶鸢仔细地观察着少女的眉眼,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怎么和我以前长得一模一样?”

    不等她回答,茶室中忽而出现了第三个人。

    叶鸢一惊,待看清来人时,神情又转为了微微的无可奈何:“剑君,最近巧遇的次数好像略多了一些。”

    颜思昭微微皱眉,不知是在为她话中的哪一点感到不满,那双眼眸从叶鸢面前别开,反倒让在场他者受了波及。

    “它并非人,而是丹铅阁用于索引书目的阵灵。”

    颜思昭冷冷地瞥过坐在叶鸢对面、那副与妻子前世的姿容别无二致的人偶。

    阵灵虽以“灵”命名,实质却和阵盘中的符文类似,同样受阵法规则驱使而行动,并不具备真正的灵性。然而面前的“少女”不仅从外观看去与人丝毫无差,刚才的几句对谈间也没有暴露异状,唯有神态举止令叶鸢稍感到了违和,可见这阵灵实在是精巧至极。

    叶鸢不由得在心中暗想道:能做出这样厉害的人工智能,制作者技艺之高超,可以说是举世无双。

    她很快又想到,这么厉害的人过去在东明山也只有一个,那就是——

    那个名字刚刚蹦进叶鸢的脑海,阵灵的神情就倏尔一变,人偶仿佛刹那间被灌注了灵光,懵懂的神色霎时褪尽,另一种夺人的□□之光从双眼中迸发出来。

    不过片刻,“阵灵”气质陡然改换,“她”带着熟悉的含笑神情向叶鸢望过来,莞尔道:“小鸟,好久不见,你果然回来了。”

    叶鸢立即就认出了降临在这具躯壳中的灵魂:“小师兄?!”

    察觉这变故的人不只是叶鸢,颜思昭的剑气也应声而出,这道剑气洞穿了人偶的躯体,但笼罩整座丹铅阁的阵法将灵气抽出一束,又将破损之处修补了起来。

    “阵灵与阵盘紧密相结,你要毁了阵灵,非得毁掉整个丹铅阁不可。”苍舒仍然站在原处,好整以暇地挑衅道,“对着这副相貌也下得了如此重手,小师妹可看见了?这剑君绝非良人。”

    颜思昭缓步向前,平静道:“苍舒隐。”

    叶鸢的危机预感登时警铃大作,她即刻发挥出了比出剑还要迅捷的行动——叶鸢紧紧握住了颜思昭的手,生怕他动了真火,搓出个把东明山都夷为平地的大招来。

    颜思昭被她握住,果然一动不动了,叶鸢满意点头,自认已经基本制住名叫“剑君”的人形自走炮,转过脸向苍舒发问:“小师兄,我们不是刚在洛书岛见过面么,何来‘好久不见’?”

    “他是他,我是我。”阵灵身体中的这个苍舒隐说道,“这座丹铅阁由我所建,在阵盘落成时,我造出阵灵,并将一点神识留在阵灵之体中,如今和你对话的我,就是那时留下的那缕神识……唉。”

    说着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叶鸢心中刚刚冒出不解,只听他继续说道:“我见不得你们如此。”

    话音刚落,叶鸢与颜思昭中间的地面骤然绽裂,阵盘中的灵气汹涌卷来,叶鸢原以为这是一次奇袭,下意识地松开拉住颜思昭的手,转而握住剑柄,但那股灵气却单单裹住了剑君。

    叶鸢料想这样的招数尚且伤不到颜思昭,兼之还想看看苍舒打着什么主意,所以没有立即出手,不料就是这一瞬的犹豫,剑君已消失于茶室中,叶鸢一愣,马上扭头去看始作俑者。

    尽管只是一缕神识,但这番诡诈做派和本体实在如出一辙,他对自己的坏心思只字不提,只是无辜道:“我有话要与你单独说,所以暂且将剑君传送到了别处。”

    “可是思昭……罢了,我也有话要说。”看见事已至此,叶鸢也只能抓紧时间发问道,“小师兄,这座丹铅阁建于何时?”

    他回答道:“建于你走后第一百一十六年。”

    叶鸢别有所指道:“这一百一十六年间,小师兄都有哪些见闻?此时的你知道自己将会叛逃下山去做魔境主么?”

    “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了。”百年前苍舒隐遗落于此的神识微笑道,“你想要从过去的‘苍舒’的行迹中推断出如今的魔境主‘苍舒’有怎样的企图——对了,我还未回答你的问题。”

    “阵灵”轻挥衣袖,从少女变作身着白衣的昳丽青年,这是属于丹铅阁建成那日的苍舒隐的形貌:“这一百一十六年间,我一刻不停地四处奔走,在世间的每个角落搜寻我所欲求之事的蛛丝马迹,而终于在丹铅阁建成的那一日,我窥见了真相的轮廓……正在那时,我决定叛离东明山。”

    “你实在是太聪明,想必在这一百一十六年中察觉了许多事情,所以你不仅知道我并未真正死去,还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叶鸢点了点头,“那么小师兄,令你决心离开的‘真相’究竟指的是什么?”

    苍舒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双眸,隽永而温然的目光翻越过两人之间错位的光阴。

    “起初,我只是想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你回来。”他说,“但是渐渐地,我知道了你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我开始辨明我眼中所见的哪些是谎言,哪些是真实,最后,我发觉了天道编织的……最大的骗局所在。”

    叶鸢听见他的话,心头一跳,忍不住阻拦道:“小师兄,你——”

    “不必担心,天道现在无法窥视这里。”苍舒笑道,“起初东明山搜罗天下藏书,是为了治你的眼睛,后来我建起丹铅阁,则是为了造一处能暂时躲避天道耳目的庇护所,以便将祂不容许存在之物存放在此处……阿鸢,跟我来。”

    茶室的雕窗忽然在此时被风敞开,苍舒捉住叶鸢的指尖,带着她跳到了窗外的云海中去。

    叶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化形成鸟儿,但跃入青空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异常轻盈,一阵清风就能将她托起,并无坠落之虞。

    苍舒对她微微一笑,牵着她踏上云端。

    叶鸢好奇地低头望去,视线穿过朵朵云团,看见了一处异常广袤的大厅,厅中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巨像般耸立的书架,藏书更是数也数不尽,许多弟子乘着浮台,在书架间忙碌地穿梭;也有些寻到了书的人,索性在浮台上盘腿而坐,就地阅读起来;更有些弟子干脆将浮台拼在一起,相坐而论道……但对于这样的人,若忘了立起静音屏障,不仅会遭抱怨,甚至是要被赶出丹铅阁去的。

    “这就是如今的丹铅阁么?”叶鸢不禁笑道,“小师兄,你把它造得真好。”

    听见这句话,苍舒顿时停住不走了,直到叶鸢催促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才像上了发条般再动起来。

    “真是好险。”苍舒侧过脸来,眸中流光摇曳,宛如潺潺星辉,“方才我差点儿就要以为,我不辞辛苦建起这座丹铅阁,又特意留下一缕神识,全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了。”

    叶鸢却一惊:“可我说这句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刻意奉承你的意思。”

    这下苍舒连耳尖也发起热来,他暗恼小师妹的不解风情,又实在抑制不住动心,只能加快了步伐,匆匆之中,有一个念头忽而钻进他的心中:那个成为了魔境主的“苍舒隐”,在与阿鸢重逢时,也会有这样的心情吗?

    他们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最高的一座书架前,这座书架上堆着许多长久无人问津的陈旧书卷,苍舒取下一卷,递给叶鸢,示意她打开看看。

    叶鸢启封了那卷竹纸,其中所记载的内容映入眼帘时,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些是师尊托付给我的手记。”苍舒说,“如今,我将其转交给你。”

    随着他的话语,叶鸢手中的竹纸骤然粉碎,与此同时,堆放在书架上的那些书卷也在顷刻间化作无数光点。

    尽管失去了文字作为载体,书中所记之语却挟卷着灵气没入叶鸢的灵台,与她的神魂相溶。来自师尊元临真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涌入叶鸢的脑海中,一时仿佛有万千灵光在她心中闪现,叶鸢却不知道应该先去追逐哪一个,于是她打开了自己的冥想境,强大的神魂也随之延展,元临真人庞大的思想与记忆终于找到了容身之处,在她的冥想境中缓缓沉静和积淀下来。

    接纳了这份分量不轻的大礼,叶鸢揉了揉额角,正要抬头对苍舒说话:“小师兄……”

    她的声音与苍舒的神情都忽然停滞在了此时。

    一道剑气从苍舒的胸口穿透而出,撕裂了他所凭依的人偶的躯体。

    丹铅阁阵盘疯狂运转起来,仍然无法与这道剑气的威力匹敌,阵灵胸膛的裂隙持续扩大,渐渐暴露出阵法的要害部分,极其繁复的咒文将一枚灵核被保护其中,此刻受到剑势的压迫,灵核剧烈震颤起来……而这挣扎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剑君的指尖已经穿过了层层咒文的阻隔,触及了那枚灵核。

    “我曾听闻,魔境主有一种搜魂邪术,能从新死之人的神魂中剥取生前记忆。”颜思昭顿了顿,抬起目光,“苍舒隐,师尊当真留下过这样一份手记么?”

    叶鸢神色一凛,却听苍舒说道:“师尊赴死时引爆灵体,与魔物同归于尽,神魂几乎耗竭,若干年后更是无迹可寻,好在仍有些许灵气盘桓于他身死之处,历经百年都未投入天地灵脉,因此我是从师尊死去时残留的灵气中提取出的这份手记……但是,阿鸢。”

    他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小师妹。

    “剑君的指责倒也不曾说错,如果我能寻得师尊的亡魂……”他隐去了其中残忍的部分,“即使这是世人眼中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也不会有丝毫迟疑。”

    “我知道你是会为了目的不顾一切的,这人间并没有什么规则能阻拦得了你。”叶鸢定定地注视着他,“我却想最后一次确认你的心意——现在连我也成了你要抛却的牵绊么?”

    “是的。”苍舒笑道,“如果你不愿如此,最初就不该独自殉死。”

    苦涩从叶鸢的心底泛起,她同时明白了一切再无转圜的余地,于是认真地点头回应道:“我知晓了。”

    剑君此时终于失去了耐性,以剑刃将阵灵体内的符文击破的瞬间,他也握住了那枚灵核,灵核中释放出的灵气向颜思昭奔涌而去,叶鸢刚刚才经历了这个过程,于是她意识到这枚灵核大约同样记述着某人的记忆。

    苍舒曾说,建起丹铅阁是为了存放重要之物,那么被藏于整座阵盘的核心,秘密地守护起来的,又会是一份怎样的记忆呢?

    那一定是连魔境主都认为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个念头刚从心中闪过,叶鸢果断地伸手去夺那枚灵核,颜思昭回望向她,立刻收拢五指将灵核碾碎。灵气骤而蓬发,眼见就要完全没入对方的灵台时,叶鸢打开天目,硬生生从其中撕扯下一部分,窃入自己的神魂。

    灵气进入叶鸢的灵台,储存于其中的记忆在叶鸢眼前逐渐清晰……她看见魔物从荒海渊底潮涌而出,在大陆上横行无忌,目睹此景的双眼的主人悲悯苍生,执剑而行,荡平八方,于荒芜之地重塑灵轨,创立道统,名曰北辰。

    这是北辰仙祖鸿轩尊者的记忆。

    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情形再度浮现,叶鸢想起自己在北辰洲大闹的那一场,她不仅掀倒了北辰洲的重陵塔,偷走了塔中的神子,还见到了北辰修士的仙祖、上一代真炁天目的宿主鸿轩尊者,并从鸿轩尊者处得到了几句警语。

    那日的叶鸢并没有理解鸿轩尊者话中的含义,但此时,受鸿轩尊者的记忆所引,他的声音复现于叶鸢心中。

    ——“听好了,小家伙,这世上的一切都遵循着天道布下的轨迹,唯有我们天目宿主不同。”

    ——“我们位于生门与死门之间,是九进益,是十不满,是远在天道之上的宇外为此间降下的一线生机。”

    “或许的确如你所言……可纵然我竭力而为,也只得将天道的脚步暂且延缓。”叶鸢向那个背影追问道,“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扭转祂为此间定下的终局?”

    鸿轩尊者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在自己选择的道途上前行,于是叶鸢向他追去,只是她能握住的碎片还是太少了,寄于残存灵气中的记忆很快散尽,叶鸢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捉住的是重陵神子的衣襟。

    那时被她偷走的重陵神子已经成为了东明剑君,叶鸢仰起头,正看见他睫毛轻颤,接着,颜思昭睁开了眼。

    叶鸢将他神情中的每一点变化都纳入眼底,慢慢松开了手。

    “你都看到了什么,思昭?”

    “我看到鸿轩尊者的双眼所见的一切。”他说,“你的眼睛也曾见过这些吗,叶鸢?”

    叶鸢静默了一会,许久才开口道:“思昭,我想……”

    不等她说完,颜思昭已与她错身而过:“我不会将鸿轩尊者的遗忆还给你,等你赢了决战再来取吧。”

    “……是吗。”叶鸢转过身,用目光追着他,多少带着点咬牙切齿,“那看来我是非赢不可了。”

    颜思昭走向神情空茫的阵灵,在背对着叶鸢的地方,浅浅勾起了嘴角。

    他以指轻触阵灵的额心,阵灵重新化作少女的模样,对两人行礼道:“阁下要寻哪一册书?”

    剑君说:“魔境主已经不在此处了。”

    “到头来还是没有搞清楚小师兄有什么坏心。”叶鸢本来就生着闷气,这下被挑起话头,更是顺理成章地迁怒起来,“如果不是你半路杀出,我一定能从小师兄嘴里打探出更多秘密……”

    而剑君只是言简意赅道:“我不愿意。”

    真是气人。

    这时,被忽略已久的引路纸鹤小心翼翼地、颤颤巍巍地飞到叶鸢面前,这才让她想起自己最初来到丹铅阁的目的。

    “差点忘了。”叶鸢眨了眨眼睛,“在下并不是剑君这样的闲人,在东明山是必须得工作的——剑君自己不事生产便罢了,可不要阻挠别人上进。”

    说着,她便昂首走开了。

    颜思昭将她叫住:“叶鸢。”

    叶鸢回头看他:“怎么?”

    “待你归来之时。”

    他说。

    “再为我锻一把剑吧。”

    ####

    丹铅阁专用于发布、接取与勾销任务的小厅中,亟待出发的两人已等待了小半个时辰。

    “这最后一名弟子到底是谁,竟然这样不守时。”陆松之忍不住抱怨道,“一会我非得好好教训此人。”

    云不期只是抱着剑,并不回答,好在陆松之也早就习惯了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继续道:“不过是个护送任务,有我们俩便绰绰有余,根本就不需要旁人……你说是不是,小师叔?”

    云不期皱了一下眉,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有脚步声落入小厅之中。

    他的五感极其敏锐,立时发觉了这脚步的熟悉之处,惊诧难以抑制地浮现在云不期的神色中,完全搅乱了他的镇定。

    陆松之正要探头去看是谁人姗姗来迟,却发现身边的小师叔失去了踪影,他匆忙扭过脸,原处唯有一阵风迎面吹来,陆松之抬袖去避,隐约感到自己的衣袖被风荡起,好像有一阵清凉钻入其中。

    但陆松之来不及去注意这些,他放下袖子,四处张望,却在哪里也没有找见小师叔,此时那个迟来的冒失鬼也已走进小厅,两人一打照面,各自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小陆,原来是你?”

    “叶……呃,师叔祖……”

    陆松之纠结着应当如何称呼,脑门几乎冒出冷汗,叶鸢见状安抚道:“不必如此称呼我,你仍然叫我叶姑娘也不要紧。”

    “不敢不敢。”陆松之脑门的汗出得更急了,“那么我就称呼您为……叶……叶道长。”

    叶鸢左右张望了一下,自然地问道:“你们来此处也是为了接取任务吗,那么我们是一路的了?”

    自打叶鸢来了以后,云不期就不知所踪,此时小厅内分明只有陆松之和叶鸢两人,陆松之本该察觉出叶鸢口中所称的“你们”有异样之处,但他忙着擦汗,没空再去多动点脑子,更何况这位长着年轻姑娘的模样,辈分却大得吓人的师叔祖已经走到了跟前来。

    “自从上次一别,始终没有叙旧的机会,不知各位道友近况如何,有没有好好练剑、好好读书。正巧我带了些甜点心,你且拿着。”

    叶鸢一边寒暄着,一边把食盒塞进陆松之手中,陆松之被连珠炮般的一串话砸晕了头,只得呆呆地接过食盒,不料叶鸢空出的手忽然探向了自己的手腕。

    不止陆松之愣在原处,连方才藏进陆松之袖中,盘在他手腕上方两寸之处的黑色小龙都没能及时警觉——直至叶鸢柔软的指尖抚过龙角,缠住龙尾,掌心贴向腹部的细鳞时,小龙才蓦然惊察。

    他又掀起风来,仓皇逃出,但对方似乎早猜到了他的举动,恰好拦在他的去路上,于是小龙无路可退,只得变回玄衣少年。

    云不期握紧了剑,只觉得自从修道以来,体内灵息还从未如此混乱过——他用力地闭上眼,强自镇定,却不知眼角早已泛起绯色。

    然而,即使闭上眼睛不去看她,她的声音依然会传入他的耳中。

    “你在躲我么?”

    云不期听见叶鸢问他。

    他紧抿着唇,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对于他的沉默,她似乎一时也感到了束手无策,可正当云不期以为她会就此走开时,对方再次开口了。

    “那就只好我来说这句话了。”

    叶鸢这样小声嘀咕着。

    然后,她说:“好久不见,小道长,别来无恙。”

    第59章 轶事遗闻 你们今后便永远如此吗?

    叶鸢一行人从东明山出发时还是凌晨时分, 此时残夜仍驻足于浅灰的云团和飞雪之中,天边才刚刚亮起一线。

    东明山阵盘结界的出口地带早已清空了无关弟子, 旷阔的武场上没有往日的金石相击之声,却停着一艘巨大的云舟。

    云舟内,叶鸢高高地站在舵楼上,左手拿着名册,右手握着炭笔,提声读出了最后一个名字:“阮芸,慈清宗阮芸,上船了么?”

    其余聚集甲板上等待出发的修士们都已被清点过宗派姓名,有几人当时便闲谈道:“慈清宗, 是那个曾出过飞升大能的慈清宗么?”

    “还有哪个慈清宗?可惜后人不争气,如今这样式微, 我已许久不曾听闻它的名号……真没想到慈清宗还有一名弟子藏在东明山中。”

    说到这里, 修士们四处张望起来, 想要一探这名“慈清宗弟子”的真面目, 却久久不曾听见有人应答。

    叶鸢将甲板上的情形尽收眼底, 正当她正要驱动体内灵气, 以传音法在整座东明山大放广播寻找这位缺席的“慈清宗阮芸”时, 忽有一团黑影攀进船来。

    第一眼瞧过去, 叶鸢差点儿以为是只大蜘蛛,再定睛一看, 原来是一名瘦长的女修背着个硕大书匣翻上了甲板, 她看上去像是全力赶了好长一段路, 正气喘着将书匣从背上解下来,那木箱子砸在甲板上,发出异常沉重的一声闷响。

    “我就是慈清宗阮芸。”那女修抬头看到叶鸢, 愣了一下,“我见过你,你不是在丹铅阁门口挡了我的路的冒失鬼吗?”

    “正是我。”叶鸢笑眯眯道,“道友迟了这般久,竟是因我阻路之故吗?”

    不知那女修是心性耿直还是大脑转不过弯来,竟没有听出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反而认真思考起来,回答道:“那倒不是,是我忙着在丹铅阁内抄书,错过了登船时间,因此不得不靠两条腿赶来此地,所以才迟了这般久。”

    叶鸢点点头,算是摸清了几分这位名叫“阮芸”的女修的怪脾性,也不再为难她,低头将点名册上的姓名一一核对勾销过后,便转身对共同执行本次任务的两位同僚说道:“人已清点齐了,我们这便出发吧,小陆,小……”

    她身后却只站着陆松之一个,叶鸢惊讶道:“咦?小道长刚才不是和我们一起上船的么,他去哪儿了?”

    陆松之愁眉苦脸地指了指天上,叶鸢抬头一看,在耸立的桅杆顶端找到了那少年剑修抱剑远望的身影,陆松之的脑筋暴风般转动起来,正思索着要如何将云师叔的种种回避举动合理化时,却见叶鸢满脸了然地说道:“我懂的,男孩儿到了一定的年纪总是会喜欢高处,原来连稳重的小道长也不能例外。”

    陆松之:“您听我解释……啊?”

    他当即回忆起了自己入门不久时和其他毛头小子攀比谁御剑飞得更高的往事。其实这类事件在东明山屡见不鲜,尤其高发于年轻弟子之间,因此陆松之不得不承认叶鸢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小师叔不一样!小师叔怎么会干这种冒傻气的事呢?那可是小师叔哇!

    陆松之这厢欲言又止地纠结着,叶鸢已仰起脸来,冲高处的少年喊道:“小道长,我们出发吧!”

    云不期转过脸来,遥遥地对她微一颔首,随即御剑腾空,向前开路。

    护山阵盘运转起来,叶鸢望见结界的出口正在缓缓打开,利落地将手中船舵向上一打,随着她的动作,用于驱动的灵气顺着刻纹流遍船体,先是刻于船首的鳌头昂然而立,接着是整座船身,正当云舟缓缓浮空之时,陆松之忽然听到身边的叶鸢说道:“小陆,掌舵就交给你了。”

    陆松之下意识地一点头,叶鸢再望了一眼空空的桅杆,飞身跃起。

    她的裙角不过如同燕尾轻掠,不过转眼便已绕杆而上,轻盈地立在顶端。

    高处的确有更好的视界。

    此处的雪风更急,几乎拂散叶鸢的长发,叶鸢眺向长空,感受着这凛冽气流的强弱和来向,而在云舟升至半空,离结界出口仅有两个船身之距时,她的心念微微一动。

    叶鸢抽出剑来,一道锐光闪过,捆缚帆布的束绳被齐齐截断,缆轮疯狂转动起来,飞快地将帆索拉展向两端,帆布倏尔张开,被强风鼓满,云舟随之疾驰,奋然一跃,跳出了结界出口,乘风驶向天际。

    这艘云舟利刃般刺破晦暗的云层,叶鸢披着倾泻而下的云上天光,在帆面上奔跑起来,随即辗转跳到蓬桅上,沿着帆索滑下。

    东明山的椋雀也不会比她更灵巧,瞬息之间,她已轻轻落在甲板上,唯有细碎的霞光溅在她的裙边。

    叶鸢抬眼看去,云不期正站在船首,并未回头看她,陆松之则目光闪烁地转过脸来,叶鸢对他略一点头,接着就钻进了船舱中。

    陆松之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忍不住向身边的人问道:“你们今后便永远如此吗?”

    “……”

    那少年沉默下去,被阳光驱走的昨夜云翳仿佛都藏进了他的眼底。

    ####

    为了避开人群,叶鸢特地找了个船舱角落的僻静小间,没想到她掀开帘布时,那处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慈清宗阮芸。”叶鸢一看她就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也在这儿,看来我们真是有些缘分。”

    那瘦高个儿女修把书卷摊了一地,正在奋笔疾书,此时忽然被打扰,毫不掩饰地从脸上露出一点不情愿的神色,而叶鸢把对付她的办法猜得八九不离十,仍然挤进了小间之中,对阮芸乖巧地眨了眨眼:“我自打出生以来就是很文静的秉性,不会打搅你什么。”

    叶鸢这样随口一说,那直脾气女修听了竟就信了,她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将硕大书箱往里收了收,给叶鸢腾出一小块空地,叶鸢也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按理来说,君子对于他人的书卷手迹是应当避嫌的,但阮芸将竹纸铺得到处都是,实在叫人很难不看见,于是叶鸢大大方方地看起了堆在自己脚边的几摞,接着就发现阮芸誊抄的这些书卷并非功法秘籍,大部分都是些风土杂记或传说轶事。

    “丹铅阁藏有天下书,吸引了各门各派的许多修士上东明寻书。”叶鸢说,“这次登上云舟、将被送出桑洲边境的修士之前大多都是为此来到东明山……你呢,阮芸,你是为了求什么书而来?”

    “我来求与飞升有关的书。”对方的回答倒是十分爽快直接,但她很快又拧着眉毛,恨恨地咬起笔头,“我前岁才上了东明山,原想在这里待个五年十年,没想到今日就要被赶出东明去,还有许多书都来不及誊抄——”

    “这也不能全怪无霄门。”

    叶鸢卷起篷布,往外探了一眼,外面修士各有各的宗门来处,此时云舟上的气氛还称不上险恶,但隐隐已有泾渭分明的紧张感,尤其是仙门大比中已旗帜鲜明地站在了无霄门对立面的那些宗派,其门下修士早有自觉,此时更是尽量低调处事,唯恐在返回宗门的路途中发生变故。

    “天下局势已变,宗门之间四分五裂,连天地灵轨都被打破,散作零碎的小周天……这也是能够想见的,从各个仙门的角度来说,既然有了兵戎相见的可能,灵脉这种重要资源当然不能再与他人共享了。”叶鸢说,“无霄门这次将外来修士护送出山,也与时局之变有关,不如说,若不这样划清界限,反而更容易招致猜忌。”

    “我才不在乎当今的天下如何了。”阮芸对于天下局势表现得兴趣缺缺,她一面埋头抄书,一面冷漠道,“我只探求飞升之法,如今天梯都不再为人间所开,我去在乎它又有何益。”

    叶鸢为她的话笑了起来:“你要探求飞升之法,怎么不读些功法,反而读起异闻呢?”

    “谈起飞升,人人都知道魂体圆满、得证大道者才能飞升,但由我看来,这些还远远不是飞升所需的全部条件。”她回答道,“否则,为何东明剑君至今仍未飞升?”

    叶鸢想:呃,那他倒是有一些个人原因。

    但阮芸所说的话的确有她的道理,在叶鸢的师尊——元临真人活跃的那个时期,飞升还不是一件如此稀罕的事。据传在千年以前,曾有过两名大能在斗法中同时飞升的异闻,而元临真人本人也得到过登上天梯的机会。

    只是他舍不下无霄门,所以宁愿埋骨在东明山的飞雪之下。

    到了后来,天梯摧折之灾席卷而来,剑君力挽狂澜,救人世于水火,正在他斩杀魔龙的当日,天道降下劫雷,只是他最终并未飞升。而自那以后,便再也不曾听闻天梯降世。

    难道是人间再也没有出现能与千年前的飞升大能媲美的强者么?不是的,剑君正是最好的例子。

    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人间再无修士飞升呢?

    思路走到这里,叶鸢想起了另一件事:“说起来,你正是慈清宗弟子,据我所知,千年前在决战中飞升的两位大能中的一位,正是你们慈清宗的……”

    “是我家老祖,华霖仙君,后人更爱称呼他为医仙。”阮芸冷冷地说道,“他在世时,慈清宗还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医宗,和如今的无霄门相比也不遑多让,但时至今日,门下已没有弟子能修习他传下的道统。”

    叶鸢本想再和她再聊一聊那位华霖仙君的事,还有当时与华霖仙君斗法,也一并飞升了的另一位修真者的事,或者是说一说为何数百年来再无人飞升,但阮芸已经失去了谈兴,叶鸢不由得猜想,如果此时再锲而不舍地打搅她,恐怕就要被赶出门外去了。

    所以,她只是说道:“我最后问你一件事,你为何不把这些古籍收纳于识海中,而是非要默书誊写在纸上呢。”

    阮芸刚刚从《五洲风土志》中摘出提及飞升异象的一段,闻言顿了顿笔:“修士总以为外物不能亘久,寄予纸卷不如藏于识海,却不知人若死了,识海中的一切马上就化为齑粉,而写在纸上,至少还能填一填衣冠冢——再说了,不亲手来写,你怎么知道哪些字句与你所求有关,哪些无关呢?”

    “原来如此,你很会读书。”叶鸢当场抚掌赞叹道,“那我也试试你的办法,亲自去读写一番。”

    阮芸自知是个不合群的人,早就习惯了遭人冷眼,忽然得到叶鸢这样一句夸奖,顿时不习惯起来,但她又想了想,觉得这间屋子这么小,如果这小姑娘也在此处读写,一定十分烦人。

    于是她立刻坚定了心意。阮芸转过头,正要出言赶走对方时,却发现这东明山的小姑娘倚着剑,闭上了眼睛,仿佛是已经睡着了。

    ……哦,这倒是不妨碍的。

    阮芸扭回脸,又投入了书海之中。

    ####

    不过,与阮芸的猜测不同,叶鸢在云舟的船舱内入定,并不是偷懒打瞌睡,而是为了将神魂沉入冥想境中。

    她的冥想境异常辽阔,因此能够肆意变幻来去,虽然大多数时候是东明山的模样,但也可以变成南昼城与洛书岛,这时的叶鸢想了想,将冥想境幻化成了刚刚见识过的丹铅阁。

    叶鸢站在偌大的殿堂中央,面前的书架上摆满了书卷,那些便是师尊元临真人的记忆。

    她对来自苍舒的术法保持着警惕,所以没有匆匆全盘接收这份庞大的馈赠,只是暂且将它们封存在了冥想境一角,但这也导致了叶鸢对其中内容仅有十分模糊的印象,细节和关键则一概不知……不过,阮芸的话给了她一点提示,如果将这份记忆按照整编藏书的方式分解成册,再一段一段进行解读,或许是个足够谨慎的办法。

    这个念头刚刚浮出时,一本小簿忽然出现在叶鸢手中,她翻开一看,发现它是一卷长长的目录,这册目录将横跨于元临真人漫长寿数之中,曾引发他的心境震荡的一件件往事都汇编于其中。

    叶鸢的神识从目录上遍览而过,忽然在某一节顿住,那是发生于元临真人五百余岁时的一起事件。

    在这起事件中,元临真人亲历了两名当世顶尖强者的全力对决,并目睹了他们飞升的情形。

    其中的一名修士,正是阮芸才和她提起过的慈清医仙,华霖仙君。

    至于另一位,叶鸢依稀记得过去也看过那人的事迹,但时间相隔了太久,现在她只记得那是一名十分强大的女□□修,当下许多宝器都始创于她之手,但后来的那些器宗似乎都对此人讳莫如深,这是为什么来着……

    叶鸢的目光落在书架上,忽而想起了建出丹铅阁的小师兄,又想起世人只知魔境主的凶残险恶,而不知道东明山的苍舒隐曾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修士。

    紧接着,叶鸢也回忆起了那名器修的身份。

    她之所以不再被提起,是因为她同样堕入了魔道,是一名邪修。

    一正一邪两位大能,竟在生死之战中得证大道,以至于同日飞升,不知那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叶鸢思忖着,从书架上握住其中一册的书脊,进入了那段记忆之中。

    第60章 魍魉之顾 若正面为敌,只有剑君能与我……

    叶鸢睁开眼, 最先体会到的是丹田被灼热和冰寒交替撕扯的痛楚。

    在为自己所控制的冥想境之中,修士本不该产生任何不适之感, 她随即意识到这应当是来自师尊元临真人记忆中的体验,自己进入了元临真人的记忆中,自然也就成为了此情此景下的元临真人本人。

    叶鸢对这种视角感到新奇,不禁想要低下头打量打量自己,但“元临真人”却没有容许她这样做——在那一日的记忆中,此时此刻的元临真人正仰着头,紧盯着空中斗法的两人,一瞬也不敢把视线移开。

    他所见的景象自然也落入了叶鸢的眼中。

    两名强大修士的战斗或许已经持续了很久,战至此刻, 天空已经几乎被两股性质迥然的灵气撕成两半。以悬日处为分界,一边是炽焰, 一边是极寒, 而在这两面天穹下方, 连地貌都受这对决的牵连, 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异象, 山火与冻土各自肆虐, 在交界之处互相角力。

    元临真人其实距离战场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之所以受到战局影响, 完全是因为决斗的两者太过强悍。

    除了他以外,战场边缘原本还有许多修士, 其中有双方的门徒, 也有元临真人这般与二者有旧的故人, 更多的人则仅仅只是观战而已,毕竟在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场正邪大战中,没有修士不想亲眼见证哪一方终将成为对决的胜者。只是战斗发展到这里, 绝大多数人的修为已不足以使他们抵御这两股凶横的灵气,因此仍未退场的修士已经十分寥寥,在附近地带,几乎只剩下元临真人一人。

    元临真人的视线仍然紧紧跟随着天际的两人……

    不对,叶鸢忽然察觉,他所注视的是其中那名着白袍的男子,依照形貌,叶鸢猜测他就是传说中的慈清宗华霖仙君,那么另一端的那名女修,自然就是——

    正当叶鸢回忆着那人的姓名尊号时,华霖仙君忽然有所觉察般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叶鸢心头一惊,却又见他嘴唇微动,似是叹息。

    “元临吾友。”华霖仙君轻叹道,接着再度看向面前已缠斗许久的对手,“辛竹,我们耽搁得太久,也该分出胜负了。”

    那女修闻言,直言不讳道:“那你就利落点去死吧。”

    华霖仙君失笑:“我死了,谁能来阻拦你为祸苍生呢?”

    被唤作“辛竹”的修士向大地投去一瞥,也不禁发笑起来:“在你眼中,苍生便只是你的宗门和弟子,你的那位剑修朋友,还有那些所谓的正道同侪,我却不这样想。”

    那位以慈悲著称的医仙听她将话说完,点头道:“我自知胸怀狭隘,眼中只见身前人。你我年少相识,情谊深厚,只是道心终究背道而驰,以至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辛竹……”

    他顿了顿:“我该称呼你为无恒邪尊了。邪尊,这世间将走向何处,全看我们今日谁能将对方杀灭于此地。”

    无恒邪尊终于不带讥讽意味地微笑起来:“华霖,你是我最亲厚的好友,但即使是好友,也无法与我今生之志相比……”

    她忽然停住了话语,面上浮现狂怒,昂首对空中的某处高喊道:“我在此间还有事未了!不是这时!不该是这时!!”

    华霖仙君也察觉了异状的发生,他抬起头,空中忽而出现了一个漩涡,这漩涡幽深至极,不断将两股灵气吞噬进不可知的深处,连巅峰大能的目力也不能窥见漩涡另一面的情形。

    这时,叶鸢听见元临真人震惊地自语道:“天梯开了。”

    华霖仙君的脸上同样闪过复杂神色,在许多念头从他心中掠过的瞬息之间,盛怒下的邪尊已然向天梯发动了强攻,但她的宝器刚一触及漩涡就被吞没其中,如水滴入海般悄无声息,而只在下一秒,漩涡忽然掀起了动荡,仿佛是苍穹外至高无上的存在被她的反抗激怒,劫雷毁天灭地般铺盖下来,元临真人再也无法直视着将天地照得如同极昼的煌煌电光,因此叶鸢的视野中也只剩下一片空芜的白亮。

    雷霆的降临似乎只有一瞬,但那无尚的天威已足以将这一瞬拉长到足以毁天灭地,叶鸢曾见过加诸元临真人之身的劫雷,此刻情景的威压更远胜于那时,以至于雷声骤止时,叶鸢甚至为自己仍然好端端地站在地面上而奇怪了起来。

    她再仰起脸,头顶的漩涡更湍急了几分,那天梯宛如戳破天空的一只漏斗,不断将流风层云卷入其中,方才还打得难舍难分的华霖仙君与无恒邪尊已经站在了天梯的入口,此时天梯开始缓缓闭合,即将携二人登仙而去。

    仙君面容温静,对大地上的慈清宗群徒微微颔首:“此世我行殊未已,本不该得授飞升之机……今日我去,愿来时复还。”

    在叶鸢远处,一群穿白袍的慈清宗弟子闻言顿时跪伏一地,高呼仙祖,大感涕零。

    另一边,邪尊脸上仍有不忿,听见华霖仙君的话,也运起传音令自己的声音传遍大地:“我不胜天道,现下只得姑且飞升,若仙人当真有破碎虚空之能,我也必将再回到此地,我不在时,便由我的关门弟子——”

    邪尊的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怒声道:“徒儿?!葛仲兰!这么吝惜你那条贱命做什么!给我滚出来!”

    葛仲兰?

    熟悉的名字令叶鸢吃了一惊,此时她所凭依的“元临真人”也四望起来,只见身前在斗法中被强横灵气犁成焦土的土地忽然龟裂,一根枯枝从中钻出,一息便长成一棵将死的老树,再过一息,树上结出一片焦黄的朽叶,这片朽叶见风展开,从中掉出一枚小茧,茧中破出一只青蝶。

    老树、枯枝、朽叶和茧壳瞬间化作齑粉,唯有青蝶翩翩,落地化作了一名青衫修士。

    那确实是后世在人间各处埋遍了耳目种子的漱玉阁阁主的容貌。

    不等邪尊吩咐,葛仲兰仿佛已经明了对方心意,恭敬地对云端行礼道:“师尊,弟子领命。”

    天梯将要闭合,世间也很快将要多出一段为人津津乐道的飞升异闻,但身处其中、又连接着后世千年的叶鸢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之感,仿佛庞大的精密仪器中丢失了一枚小小齿轮,她察觉了细微的异样,却一时不知道线索要从何找起。

    一道灵光忽而从叶鸢心中闪过,将迷雾洞穿了片刻,叶鸢的目光触及了面前的青衫修士——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见证了当年飞升之景,又将足迹留在千年以后的人。

    葛仲兰。

    不仅如此,与通过元临真人的记忆窥视过去的叶鸢不同,从仙君与邪尊之争,到天梯摧折,再到如今的仙门分裂,葛仲兰都是亲历者,甚至有可能深入了每一场大事变的节点。

    但他是怎么活了这么久?当年飞升而去的邪尊究竟给了他怎样的命令?他为什么建立起了漱玉阁?又以怎样的方式参与了这些异变?

    葛仲兰身上的谜团实在是太多了,但他又确实让叶鸢隐隐碰触到了破局的关键,而正在此时,存在于元临真人记忆中的“葛仲兰”忽然抬起了目光,朝叶鸢的视线迎来。

    他看的不是元临真人,不是这旧日战场中的任何一件事物。

    他看的是叶鸢。

    叶鸢心中一凛,立即将此境破碎,令神魂从元临真人的记忆中脱出。

    青空之上,云舟之中,叶鸢在遍地书卷的小隔间里睁开了眼睛,龙骨剑受心念驱动滑落于她手中,篷布外的第一束光落入她眼中之前,叶鸢已向灵气波动之处出了一剑。

    这一剑如旋风般卷起室中竹纸,也将来者刺退。

    叶鸢从纸片翻飞的隙间望去,却见如今慈清宗唯一的弟子阮芸已软倒在地,而来者不善的也恰是刚刚才在冥想境中见过的熟人。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巧合,叶鸢的神情中不禁流露出几分诧异,那人抖开折扇,对她微笑道:“不愧是天目宿主,神魂果然坚固,我的摄灵术竟然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兰阁主。”叶鸢执剑走到昏迷的阮芸身前,用目光锁住来人的一举一动,“从南昼城……不,从北辰洲开始,我们似乎总会遇见,不知这次阁下又是怎么混进了云舟?”

    葛仲兰却说道:“我在东明山丹铅阁中读书已有好几年,分明是道友你用一本名册将我唤上船去的。”

    叶鸢亲自点过那本名册,自然知道其中并没有漱玉阁主的名字,于是她立刻意识到如果此话当真,那么葛仲兰已掩盖身份在丹铅阁中隐匿了数年之久,而仅在不久前,叶鸢分明也在南昼城中见过另一位“兰阁主”。

    莫非其中有一个葛仲兰是假的吗?

    叶鸢并不这么认为。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他们都是葛仲兰,或者都不是葛仲兰。

    她随即问道:“莫非你也将神魂分成了好几份,造出了许多分身吗?”

    “非也,分魂乃道体之禁忌,此世也只有魔境主能做到,我不仅技不如他,更不如他疯狂。”苍舒摇扇轻笑道吗,“不过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的确有许多分身。”

    “你所施的不是分魂之术,而是操偶之术。”叶鸢恍然大悟道,“我如今才想到,毕竟你师从无恒邪尊,而无恒邪尊精于炼器……”

    听见邪尊之名时,葛仲兰手中轻摇的纸扇倏尔一顿,立时化成险恶宝器,葛仲兰手腕翻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暗藏杀机的扇沿向叶鸢的双眼划去。

    然而这一击却没能奏效,葛仲兰的纸扇停在叶鸢前方,堪堪触及眼睫前端,而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反而露出笑意来。

    叶鸢的剑尖已没入葛仲兰颈间,贯穿出一处空洞,也令他无法再进半步。

    “我没有料到你这么容易中激将法……难道你已太久没有听见弃你而去的师尊的名讳了么?”

    她信手从葛仲兰颓然无力的五指中拆出扇型宝器,以灵火毁去,又提起剑来,将串在剑上的葛仲兰甩落在地。

    “如果要我与魔境主争斗,他手段太多太诡奇,倘若给他机会做足了准备,我将稍逊一筹。但若正面为敌,则只有剑君能与我决一胜负。”叶鸢歪着头想了想,更正道,“我与剑君还没有对决过,兴许会赢的是我呢?”

    话语之间,她走到了葛仲兰身前,蹲下身来看他。

    葛仲兰用力捂住颈间的伤口,依然无法止住偶体中灵气的外泄。

    对于他们这类善于玩弄诡计的修士来说,天目一眼便能堪破要害,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克星。葛仲兰忖度道,难怪连魔境主对付她,也要做足准备才行。

    “你师从无恒邪尊,懂得如何造偶和操偶,加之一手出神入化的变化之术,有诸多办法将偶人散布到各处,因此你不必现身,就能够探知天下秘辛。”叶鸢垂眸问道,“不知我的这番猜测中,是否还有许多错处?”

    葛仲兰笑道:“相差无几。”

    “我还有最重要的一个猜测要说与你听。”叶鸢勾起嘴角,“我还要猜,你的神魂凭依于一只偶人时,须得施某种法术才能脱身而去,因此只要我破坏偶人施术所依赖的阵盘……”

    叶鸢把手指探进葛仲兰喉间的空洞,缓慢而残忍地抹去内侧的阵盘刻痕。

    正如她的猜测,阵盘被毁之后,灵气再也无法驱使这具偶人,“葛仲兰”顿时像被抽干了活力般委顿在地,偶人的双眼却依然望着她,并未失去神采,足见他的神魂没能离开这副躯壳,而是被困在了其中。

    现在他已经无法出声了,但对于叶鸢来说,直接捉住对方的神魂,塞进冥想境中慢慢盘问反而便宜,可正当她即将进行下一步时,云舟却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随着云舟的动荡,室中之物顷刻向左壁倾倒,叶鸢下意识托起昏迷的阮芸的上半身,将她相对脆弱的头部和脖颈保护在怀中,不料仅仅是一瞬间的分神,原本瘫倒的葛仲兰忽然从衣襟内取出一枚玉环状的宝器,叶鸢当即飞身去夺,但葛仲兰已把玉环掰断,雾障伴随着冲击在小室中蓬然炸开。

    叶鸢毕竟有一双天目,在雾障之中也能看见葛仲兰幻形成一只小鼠,在纸堆中逃窜起来,不巧的是云舟的第二波晃动恰在这时袭来。

    这间偏室实在太狭小,对方化作的小鼠恰利用了这一点,在云舟第二次震荡时,它便顺势滚到了篷布外去,叶鸢随手在阮芸身上施了道屏障术法,即刻追出室外。

    那小鼠终究是先一步绕过了拐角,它只在视野中消失了一瞬,可叶鸢再追去时,发现拐角外挨挨挤挤地站着许多惊慌的修士,那只小鼠已像雪花般消融在了人群之中。

    叶鸢本欲开启天目继续追踪,又从修士们惊恐的神情中嗅到了些许不祥,于是她终究还是暂且放下了葛仲兰一事,向聚集的修士高声询问道:“何事惊扰诸君至此?!”

    人群依旧惊慌喧嚷,许多声音交杂在一起,吵得她头大如斗,这时云舟第三次震荡起来,这次的震动来得更加强烈,几乎使云舟翻倒,叶鸢也终于从中发觉,这并非她最初以为的气流引起的船体摇晃。

    比起狂风,冲撞了云舟的事物要更加沉重,更加凝实。

    叶鸢忽然想起往日下山除魔时,曾有一种形似猛虎的魔物喜欢藏匿于林间,猎杀过路凡人,如果有舆车路过,它便从林坡上冲下,撞在轿壁上,使其翻倒,如同撬开一只蚌壳一般,此后再慢慢吞噬车中血食。

    此刻的云舟似乎就是这样的一只蚌壳。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叶鸢脑海中时,云舟右侧翼又遭受了猛烈的撞击。

    在叶鸢身边,以法术封住的窗体终于不堪重负,木质簌簌剥落,露出了一处缺口。

    强风登时卷进云舟之内,几乎使人难以站立,而随之而来的恐怖却不止这些。

    在缺口之处,忽然有一道游影掠过。

    起初有人以为是被卷进风中的飞鸟,但那游影却越来越大,漏进船中的风也越来越少,终于有人意识到,是某种远远比飞鸟庞大的巨物逼近了云舟。

    “诸位莫慌。”

    混乱之中,叶鸢的声音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有人转脸去看她,只见这少女模样的修士握着剑,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缺口之外,又仿佛在侧耳倾听着什么。

    “安静些。”叶鸢说,“你们听,有东西正在靠近。”

    云舟内的噪响渐渐平息下去,很快便有修士发现,风声中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

    这响动听起来像是闷雷,又像是鼓点和磐音。

    它渐渐逼近了,当这声音清晰地响在耳畔时,所有人都发觉了它并非来自天穹或者鼛鼓。

    一只巨大的,浑浊的黄色眼珠出现在船舱的缺口之处,无机质的瞳仁微微转动,窥视着蚌壳内部,锁定了其中的猎物。

    那声音是魔物的啸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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