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玉其实不如师弟陆松之那样爱听书, 但他毕竟也是无霄门人,而东明山脚那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茶馆, 据说曾是天下说书人的祖师爷——鹤山先生的发迹之处,因此在这种东明山非物质文化遗产浓厚氛围的熏陶下,偶得空闲时,裴嘉玉也会去茶馆里点一壶茶,就着故事消磨一个午后。
所以随着洛书岛客栈里说书人的娓娓道来,裴嘉玉就知道她并没有过分赞誉这套话本。
但这尚且不是关键之处。
引起裴嘉玉注意的是,这故事的情节未免太细致、太真实了,仿佛作者曾亲历其中一般,而当说书人讲到一名少年剑修的出场时, 身旁的宁絮也忍不住出声道:“裴师兄,你觉不觉得, 这故事说的仿佛就是……”
裴嘉玉没有立刻回答, 这时说书人正讲到剑斩人面狐的一幕, 她浓墨重彩地描述了少年修士那一剑的威势, 裴嘉玉仔仔细细听完了这段, 确定地向宁絮答道:“她说的是云师叔。”
“那这一定就是云师叔在南昼城的经历了?可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宁絮思忖了一会, 自问自答道, “是了, 她说这套书是漱玉阁给的,也许南昼城恰好有漱玉阁的人, 他们在那里遇见了云师叔, 被他的气概折服, 于是写下了这故事……”
当年的剑君不也是如此么?
想通此节,宁絮脸上泛起浅红,藉由说书人的描述, 她想起云师叔的明锐剑意,进而又想起他的卓然风姿……向往和恋慕之情在她心中如碧波摇曳,这让她不由得更加沉浸在了故事之中。
对宁絮来说,她自然更愿意多听一些这少年剑修斩妖除魔、挽救苍生于危难中的不凡事迹,但自古以来,那些广为流传的话本里就往往不止有这些。
在不少人眼里,除了剑,在真正引人如痴如醉的故事中,还须得有馥郁动人的一段情。
诚然,对修真者而言,总流传有断绝七情,清心寡欲才能证道的说法,这话初听来似乎不无道理,毕竟那些最终攀上天梯的大能,无一不是自飞升之后就再无踪迹——将整个人世都舍弃,难道这不是极致的断情绝欲么?
但若有人将目光投向当下的修真界,便会察觉到其中的矛盾之处:若独行人间才是正途,那为何世上会有这么多的仙门仙派?若真是如此,什么东明山,什么洛书岛,都不必存在了,这些修真者本就不应当聚集在一起,想来他们各自寻找一处洞窟,然后就天长地久地闭关下去,这才算符合了天道至理的心意。
于是,这些仍在人间挣扎的修士们,望着悬于头顶,不知何时才能为他们的精诚所开的天梯,便想出了一个办法来解释这矛盾之处。
他们说,这些七情六欲是人自出生起就有的罪孽,唯有历经尘劫,再将俗世之缘一一堪破,才能洗练自身,最终飞升上界。
既然情是一种劫,那人们大可以告诉自己,此情越深,正显得此劫越难,最后克服万难结出的道果不就越稳固吗?
这就是为什么修真者爱听剑君证道的故事。
而有了这样的理由,修士们当然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希冀话本故事里要有红粉佳人,要有一见钟情,要有再见倾心,最好萌发成刻骨铭心的绝恋,谁不爱看这些呢!
话本的执笔者想必对看客的这些心思心知肚明,因为在说书人的叙述里徐徐展开袅娜画卷的南昼城中,果然出现了一名美人。
这名美人玉貌花容,风情万种,艳丽无双,是南昼城中以芙蓉为花牌的白鹿美人,她的姓氏不详,单名一个鸾字,青鸾之鸾。
这位鸾美人不仅姿容秀美,更温婉解语,聪颖过人,她与那少年剑修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边是仙途正道,少年天才,一边是缱绻红尘,柔媚娇姝,正当故事就要步入群众喜闻乐见的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情节时,宁絮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提声说道:“简直是——”
“一派胡言!”
从另一侧响起的声音盖过了宁絮,宁絮愣了愣,向对面望去,只见台下有一名穿着粉裙的少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叶……阿鸾才不会喜欢那剑修呢!”
“你说什么!”宁絮顿时被气得跳脚,“是剑修不会对妖女动心才对!”
“你说她是妖女?”粉裳女孩瞪大了眼睛,“你都没有见过她,怎么能说她是妖女?”
“若她不是妖女,怎么会施妖术,乱人道心?!”宁絮反唇相讥,“再说了,难道你就见过那阿鸾吗?”
季莼俏丽的小脸涨得通红。
她刚抵达洛书岛不久,那时这里似乎正筹办着什么大事,青巽派弟子告诉她,若要拜入门下,还得等到次年。
那些姐姐们见她年幼懵懂,有些放不下心,又问了她的来历,季莼出南昼前立誓不泄露南昼之事,便只说自己身世飘零,有人告诉她可以来洛书岛青巽派寻一个安身之处,于是青巽门人又问她:那人可给了你引荐书?
季莼恍然大悟,从叶鸢给她的那堆包裹中翻出了一封信,青巽门人不知从书信中看到了什么,当场变了神色,折起信纸小心收起,然后就匆匆离开,季莼不知所以地在客栈中等候了一会,不料随后到来的却是青巽的门主凝澜仙子。
南昼城主玄漪仙子在季莼眼中已是美艳至极,她从未想到世间还有比玄漪仙子还美的女子。
她过去不敢直视南昼城主,是因为她掌握城中生杀大权,令季莼心生畏惧,而如今她不敢直视凝澜仙子,是因为她容光盛若皓霄,明艳不可方物,若她坐在月影之中,桂殿之上,季莼也许还敢悄悄望去一眼,但此时她就在自己面前,仿佛九天玉轮落于身畔,实在叫她自惭形秽,不忍亵渎。
季莼低着头,望着凝澜仙子的裙摆摇曳,缓缓走到身前,她几乎只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但凝澜仙子对她说话的声音宛如一段清泉,潺潺地流进季莼耳中。
“小姑娘,是谁为你写的引荐书?”
“……”季莼不愿轻易说出叶鸢的名字,但也怕触怒眼前的神女,她额上渗出汗珠来,嗫嚅道,“是我的……我的朋友。”
“是么。”她听见凝澜仙子轻声说道,“她是你的朋友。”
接着,那神女的纤纤玉指轻挑起季莼的脸庞,问道:“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季莼就这样晕头转向地拜在了凝澜仙子座下。
虽然凝澜仙子目前为止都待她很好,其他青巽门人也都说她竟能得门主青眼,着实是走了大运,但季莼心中总隐隐感到不安,她怕藏在这好运后面的是别有所图,更怕这别有所图指向的是叶鸢,因此她打定主意绝不向任何人说出南昼城和叶鸢的事。
而在听说了仙门大比,又得知东明山无霄门人也会参加之后,季莼想起叶鸢曾对她说过要去东明,便计划着要如何与东明山人搭上线,好打听打听叶鸢的消息。
所以她今天偷偷地跑到了无霄门人落脚的客栈,本来想寻几位道长旁敲侧击一番,偏偏听见了这一段话本,又偏偏听出了故事中的鸾美人分明就是叶鸢,忍不住忿忿起来。
宁絮质问她,你难道见过鸾美人么?季莼简直想要大声告诉这不识好歹的女修,自己不仅见过,还与她朝夕相处许多年!虽然叶鸢不怎么风情万种,也说不上十分温柔解语,但她有趣极了,可爱极了!那东明山来的少年剑修会喜欢她,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季莼真想将这一切宣之于口,但她还要替叶鸢保守秘密,差点把自己憋出内伤来。
“你……你!”季莼说,“你又不是那少年修士,你怎么知道他是被妖术乱了道心,而不是真心爱慕阿鸾呢?”
宁絮听了这话,更加气愤,情急之下,她把话脱口而出:“我自己的师叔,我怎么会不知道!”
“……宁师妹!”
裴嘉玉吓了一跳,连忙去捂宁絮不打自招的嘴,此时客堂中忽而响起一声笑语。
“哦?这话本故事原来不是胡编乱造。”
宁絮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她压抑着羞恼,寻找着声音的来处,终于在客堂二楼,对上了一张微笑的面孔。
那也是一位少年修士,单从容貌上看,似乎和她云师叔的岁数差不太多。此外,那人同样是位剑修,却并不好好地把剑负于身后或配在腰间,那柄通体漆黑的剑被他斜挽在怀中。
如果换一个人,或许会有行止不正的嫌疑,但那少年的一举一动却让人觉得自由无邪,这或许是因为他眉目飒逸,漂亮得意气飞扬,又或许是因为他爽朗爱笑,笑起来时还能看见一对小虎牙,更显得英气可爱。
这少年在人群中醒目极了,一望便知不凡,但这种不凡并不拒人千里,他的率真活泼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就连偏心偏到恨不得长在云不期身上的宁絮也不禁在心里想到:若仅论容貌,他倒还勉强可堪与云师叔一比。
不过宁絮也很快又想:但还是像云师叔那样端庄持重些最好。
这些念头很快转过,宁絮想起他打的岔,顿时没了好脸色:“你是谁?休得胡说!”
少年回答道:“我叫乔闻,是名剑修,师承四象门,来此参加仙门大比。”
四象门是哪家仙门,怎么从未听说过?
宁絮心中刚刚升起疑惑,乔闻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四象门刚建起不久,你未曾听闻也正常——但我却认识你,你是东明山无霄门第三代弟子,是不是?”
“是又如何?”
“是就对了。”乔闻说,“你的确有一位师叔称得上是少年天才,据我所知,他近来的确去过南昼城……我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他的目光扫过一楼或站或坐的年轻修士们,最后落在说书人身上,笑道:“看来这故事确有其事,书中人也确有其人。”
此话一出,人群嘈杂起来,其中有认得宁絮的,猜测道:“宁絮是三代弟子,她的师叔不就是二代弟子?东明山二代弟子中,年纪尚轻又天赋异禀的不正是拜在剑君门下的那位——”
更多的人恍然大悟,纷纷附和道。
“对,正是他!”
“这样说来,据书中描述的姿容和剑意,的确有八分相似!”
“说起来,为何这几日没有看见他,难道他还没到洛书岛么?”
失控的局面让宁絮慌了阵脚:“不,他不是——”
“宁师妹。”
人群自顾自地闹嚷嚷着,裴嘉玉无奈地阻拦了她,宁絮这才意识到再解释也是无济于事,只得怒气冲冲地抬头去看二楼为这混乱局面推波助澜了一把的少年修士。
乔闻没有看她,在这喧闹中,他含着漫不经心的笑,看上去甚至有点意兴阑珊,但忽然,乔闻望向了某处,眼睛亮了起来。
宁絮似有所感,一同望过去,她的目光越过客栈,远眺向天边,那里隐约能看见流转的符文,那是护城阵盘正在启动的征兆,而在渐渐闭合的结界之外,有两点剑光闪烁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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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注意到洛书岛护城结界即将关闭的人是陆松之。
“仙门大比不应在今日开始才对!”陆松之惊道,“小师叔,柳叶舟还能更快些吗!”
“来不及。”云不期言简意赅道,“松之,御剑。”
陆松之领会了他的意思,剑从他的鞘中滑出,云不期也在那一瞬收起飞舟,叶鸢落进少年剑修的怀中。
她仰起脸来,看见海风将云不期的发丝扬起,那少年雪剑玄衣,俊丽无比。
云不期听见叶鸢笑了一声,他低头去看她,却忽然觉得怀中的分量一轻,叶鸢变作一团毛绒小鸟,扑棱棱地飞到他肩头,又往他外衫里一蹦,把自己别在了少年的领口。
云不期戳了戳鸟儿的嫩黄羽毛,鸟崽被戳得往里滚了半圈,她正要叽叽喳喳地发出抗议时,少年又收回了手,对她说道:“抓稳了。”
话音刚落,他所驱使的长剑划破长空,如同星辰一般坠向洛书岛。
他们离地面越来越近,云不期往下俯瞰,在沙岸和丛林间找到了坐落于海滨地带的客栈,此时客栈中的修士也感觉到了破空而来的剑气,伴随云不期而来的锐意几乎夺去了艳阳的光辉。
它尚未靠近时,已让人望见狂澜,而它真正逼近了眼前,人们却发觉这汹汹剑气其实温驯地俯首于驭浪者脚下,云不期落地时,剑气倏止,狂澜被他静谧地收进鞘中,连一片草叶都不曾惊动。
裴嘉玉睁大了眼睛,喃喃道:“……云师叔的剑又精进了好些!”
宁絮也被这强大的驭剑之力震惊了好一会,但见到心心念念的人的喜悦让她比裴嘉玉更快地回神,她正要奔向云不期,却看见她的云师叔从外衫中捧出一只圆滚滚的小黄鸟,那鸟崽子忽然在他怀中化作了一个漂亮少女。
云师叔怀里!出现了!一个姑娘!
明明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宁絮却觉得仿佛遭受了五雷轰顶,除了她之外,那些年轻修士中也倏尔掀起了一片狂潮。
此时,陆松之才在云不期身后赶到,他迷茫地看着周围激荡着的人群,小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这些人好像都在看咱们?”
云不期放开叶鸢,也对他微微摇头表示不解,而修士们之前对云不期多少有点敬畏,此时看他退开,纷纷涌到了叶鸢身边。
叶鸢冷不丁地被人团团包围,那些修士还在嗡嗡不休,她伸出只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们安静一些:“你们这样七嘴八舌,我一句也听不清,一个一个说。”
周围的噪声顿时低了下去,有一名修士率先问道:“你是阿鸾吗?”
叶鸢回答:“我不叫阿鸾,本人单名一个鸢。”
那修士露出失望的表情,但随后便有人将他推开:“话本中将人名略作改动也是正常的,你这么问太傻了!”
第二名修士随后问道:“你是从南昼城来的么?”
“……这样随便打听姑娘家的来历。”叶鸢顿了顿,“你可真轻浮。”
那修士顿时面红耳赤,他很快也败退下去,第三名发问的是个女修:“你是东明山新收的弟子么?”
叶鸢说:“现在还不是。”
“那你和……”那女修瞟向一旁被宁絮等人拉住说话的云不期,“你和他是怎么相识的?”
“哦,你是说小道长么。”叶鸢回答道,“那时我险些成为魔物的盘中餐,小道长恰巧路过,救了我一命。”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声。
“是她!”
“这姑娘果然是阿鸾!”
叶鸢的耳朵被震得发疼,她开始打量四周,想找一处破绽偷偷溜走,忽然,她在客栈二楼对上了一道目光。
一个漂亮少年正倚在二楼看她,被叶鸢捉住视线,他也不慌张,反而眼睛弯弯地对她一笑。
他微笑时,叶鸢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曾见过这少年,但她打量着他的面容,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孔。
在她思索时,乔闻望了一眼将她围住的人群,又看向她,以口型问道:要帮帮你么?
叶鸢点了点头,那陌生少年又笑起来,不知他掐了一个什么诀,在叶鸢身旁,忽然有风卷起砂砾,被扬沙迷了眼的人群只得稍稍散开。
叶鸢也退后半步,以袖遮面,透过纱袖,她看见少年抛出怀中的剑,灵巧而利落地从二楼观台里翻越出来。他稳稳地落在剑身上,然后那柄漆黑的剑带着他滑向人群,聚集在一起的修士们只觉得似乎头顶又有一阵风袭来,才一眨眼,那女孩已经没了踪影。
另一边,叶鸢踏在剑上,被带离了包围圈,她仔细地观察着这少年的眉眼,试图寻找熟悉感的来源,却始终没有线索,她正要开口问他:“你——”
这时,忽而撞来的一道剑气打断了她的话,为了抵住这一击,陌生少年只得一转剑势,他揽着叶鸢落地,对方本来就只想阻断他的去路,因而并未追击。
他向前看去,云不期正执剑立于不远处,他抬起目光,说道:“叶鸢,到我这里来。”
“这位道友没有恶意,他方才替我解了围。”叶鸢解释过后,向那少年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多谢你。”
然后,她便向云不期走去,但身后的人又问道。
“你叫叶鸢?”
叶鸢顿住脚步,转过脸,向他点了点头。
“我叫乔闻,是四象门人。”他笑道,“想来我们都要在洛书岛待上一阵子,自当互相照应——若又遇上什么烦恼的事,就再来找我吧。”
他一笑,叶鸢便能看见他尖尖的虎牙,她忍不住觉得这男孩实在飒爽可爱,不由得再点了点头。
乔闻勾了一下嘴角:“那我们便算是朋友了。”
就在此时,云不期忽而开口道:“你也修剑?”
乔闻说:“是的,我也修剑。”
云不期的目光久久地在他漆黑的剑身上停留,然后才移向对方的面孔,乔闻也在这一瞬迎向他的视线,两人目光如刃,已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轮交锋。
“好。”云不期淡淡道,“既然如此,仙门大比上,愿识君鞘中青霜。”
第42章 南昼妖女 她喜欢活泼爱笑的
“仙门大比上, 愿识君鞘中青霜。”
听见对方的邀战,乔闻笑道:“好, 正合我意。”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将黑剑收进鞘中,回头望了一眼。
“我的师兄们来寻我了。”乔闻说,“我便先走一步,两位再会。”
他说再会时,分明将视线投向了叶鸢。
云不期对他的背影微微蹙眉,忽而听见叶鸢问道:“你不喜欢他?”
云不期收回视线,不置可否,反而问她:“你呢?”
“我不讨厌他。”叶鸢一面回答, 一面思忖着这熟悉感的来源,“他说他师承四象门, 小道长, 你可知四象门是什么样的仙门?”
“我从未听说过四象门, 想来立派时间尚短, 不在桑洲境内。”云不期说, “但观其剑意, 也不属北辰洲和澹洲……”
“那他说不定是妖洲来的。”叶鸢带着点揶揄看他, “你是因为不喜欢妖洲修士才不喜欢乔闻道友的么?”
“……”他别过脸去, “不是。”
叶鸢心想,看来小道长是不愿意说了。
其实转念想来, 年轻修士们一个比一个心气高, 同辈竞争者间针锋相对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她看来, 云不期的剑虽然锋利,个性却绝不尖锐,他们一同在南昼城经历了些事后, 他更比初见时沉稳不少,因而叶鸢见他表露出战意,不禁觉得有点意外。
但她想起乔闻的那柄佩剑,便暗中猜测:或许正是因为岁数相近、又同为剑修,所以才让小道长升起了一较高下之心吧。
她还想再问四象门,此时恰有几人匆匆赶来,为首的是宁絮,然后是被她扯着的陆松之,裴嘉玉紧跟在两人身后,边追边劝道:“宁师妹,你先放开松之……”
“听见裴师兄说什么了吗,宁絮,你且松手。”陆松之挣扎着,“等我慢慢跟你说来……”
“下山前陆师兄明明答应过我会照看好云师叔。”宁絮气急道,“我再也不信你了!”
“怎么就没有照顾好了?”陆松之当即喊冤,“你好好看看你云师叔,是缺了胳膊还是缺了腿儿?”
对话间,他们走得越来越近,叶鸢好奇地望向这几人,忽见云不期走过她身边。
“他们都是东明山门人。”云不期在她侧前方一步远处停下,回头看向她,“你随我来。”
叶鸢知道这是要为她引见师门了,于是点了点头,缓步跟上前去。
宁絮见两人几乎并肩而立,差点红了眼圈:“这便是好好照顾了么?”
陆松之怕惹她哭,气焰顿时弱了几分,不情不愿地嘟囔道:“这、这说来话长,但我在其中绝对是尽了心力的,你可不能怪我背信弃义……”
宁絮正恼怒上头,索性不再听陆松之狡辩,风风火火地冲到云不期和叶鸢面前,她正要说话,却见她的漂亮师叔看向她,不解地开口道:“宁絮?”
宁絮常与陆松之吵嘴打闹,有时候也不大听裴师兄的话,但在云师叔面前,她的一鼓作气顿时委顿下去。
“我、我……”
在云不期的目光下,她涨红了脸,像只脱水的鱼一样说不出话来,这时她瞥见站在一旁的少女,怒气马上死灰复燃,脱口而出道:“你就是那南昼妖女?”
“宁絮!”
伴随着云不期的斥声的是叶鸢的笑声。
虽然心中知道自己的确失礼,受到云师叔斥责的宁絮还是忍不住委屈起来,更何况那女孩还在一旁嬉笑——这岂不活脱脱正是一副妖女做派吗!
想到这里,宁絮更加义愤填膺,不由得狠狠地瞪向了那妖女!
云不期这次真正皱起了眉,他正要再说,却被叶鸢拦下。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斥我为妖女。”叶鸢故意说道,“你们东明山人都是这样霸道的吗?”
“我自然是有理由的。”宁絮急辩道,“那说书人都讲得明明白白……”
叶鸢的语调怀疑似地微扬:“说书人?”
“就是客栈里的说书先生,刚刚才说了一册南昼除魔的话本子,许多人都听见了,你要是不信大可以去问问其他修士……”
叶鸢了然道:“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好像一来这里,人人仿佛都知道一两件我的事。”
她转而看向那小姑娘,问道:“说书人可曾说过这套话本的来源——是不是漱玉阁给的?”
宁絮点头道:“正是漱玉阁!”
一直静听着的云不期忽然出声道:“葛仲兰。”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宁絮总觉得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杀气。
“宁絮,说书人都讲了什么?”
宁絮悄悄抬眼看了看云师叔的神情,鼓起勇气说道:“那话本将人物姓名或是隐去、或是改换,但我们无霄门人都听得出其中说的是师叔与陆师兄前往南昼除魔之事……”
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云不期面无表情地再问:“还有呢?”
“还说了一名南昼女子!”宁絮心一横,干脆全盘托出,“那女子妖媚至极,不怀好意!蓄意要坏人道心!”
她怒视叶鸢道:“我可不像陆师兄那样轻易受你蛊惑,既然我在这里,就不会任你为所欲为——云师叔,你千万不要被这妖女蒙骗,快离她远些!”
叶鸢噗嗤一笑:“你和小道长是什么关系?”
“什么小道长??何等狎昵!”宁絮气急败坏道,“不许你这样叫云师叔!”
“哦,原来他是你的师叔。”
没错,这位冠绝修真界年轻一辈的天才修士正是我青梅竹马的云师叔!
宁絮不免得意起来,接着便要告诉她:你既知道了,还不快退下?
没想到那女孩却对她招了招手:“那你附耳过来,我单独与你说。”
宁絮警惕道:“为什么?”
一旁围观了好一会的陆松之凉凉地说:“你还有什么失礼的话,最好是单独与叶姑娘说,没看小师叔快要拿门规处置你了么?”
宁絮先回头剜了他一眼,但觉得仿佛也有几分道理,云师叔或许已受了蒙蔽,她若能一人喝退这妖女不是更好?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叶鸢,后者则笑眯眯地,悄悄在她耳边说:“你不知道吧,小道长答应了我会带我回东明山,有他引见,届时我说不定就能拜在剑君门下,那小道长就成了我的师兄,至于姑娘你么……”
她轻笑了一声,视线在宁絮身上转了一圈,带着点怜悯的意味。
宁絮瞬间解读出了这妖女意味深长的眼神:反观你这可怜虫,青梅竹马又如何?终究也不过是个外人。
她这样一想,既觉得如坠冰渊,又觉得火冒三丈:“妖女——”
眼见情况要加倍混乱起来,云不期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神情,但这会他阻拦的人却并不是宁絮。
他抬眼去看乐在其中的少女:“叶鸢,别闹了。”
叶鸢真诚地说道:“可你师侄真是太好玩儿了。”
陆松之啧啧道:“我自己知道肯定从叶姑娘手里讨不着好,可不敢随便惹她生气,也就宁絮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
“闭嘴,松之。”云不期说,“嘉玉,把他们俩带回客栈,罚抄三遍门规。”
裴嘉玉如释重负:“宁絮不谙世事,谢师叔轻罚。”
叶鸢看着这些人离开,悄悄问云不期:“小道长,现在无霄门规有多少条,多少字?”
“五百条,万余字。”
“是么?”叶鸢庆幸道,“还好我不必抄。”
云不期转过脸来看她:“若按照门规,你也有过错。”
叶鸢惊道:“为什么?”
在对方无声的注视中,她只得承认道:“……好吧,我确实故意欺负了那小姑娘,但这也是因为她先叫我妖女呀。”
云不期说:“以是其中也有我教导不严之责。”
他的话只到这里,叶鸢却读出了他未说出口的意思。
叶鸢问他:“按无霄门规,你当罚几遍?”
“六遍。”
她继续问道:“那我呢?”
那少年剑修想了一会才说道:“念你初犯,且不罚你。”
叶鸢一听就笑了:“小道长,有没有人说过你……”
别人也许不懂,叶鸢却最清楚,无霄门规一视同仁,无论是挑事儿的、犯事儿的、见而不阻的还是教导不严的,一律同罚,一人受的罚没有比别人重的道理,也没有因为是初犯就不受罚的道理。
为何别人是三遍,他却是六遍?自然是因为他想多代一个人受罚。
“说我什么?”
“说你不会骗人。”
“……没有,只有你这样说我。”他说,“我的确不如你会骗人。”
云不期既然不愿点明,叶鸢便也不把话说尽。她含笑看他,忽然转而说道:“我是一定要找葛仲兰算账的。”
云不期冷静而杀气四溢地说道:“毁人清誉,纵九死不足偿。”
“清誉不清誉的倒是不要紧。紧要的是,他一定用这番编排挣了一大笔,得让他吐出些灵石才行……哎呀,这似乎也不够周全。”叶鸢一顿,又说道,“经历过许多,我最不在乎世人如何看我,但你或许不同,小道长。”
那双亮凌凌的双目望过来,云不期听她说道:“那话本里一定编造了些莫须有的偏爱,叫别人误会了你胸怀中一片清辉。所以,若他们再问,我会向他们解——”
“叶鸢。”
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云不期似乎正要对她说什么,但巨浪就在此时陡然掀起,叶鸢没能将那句话听得分明。
她抬头望去,高耸的浪墙从四面八方涌起,如花瓣朝岛心聚拢,顷刻间,海水已经完全遮蔽住悬日。这片碧波浮荡在空中,潮声涌动,鱼群乘着波澜,一簇簇自天穹间飞掠而过,在覆盖着白沙绿树的海岛上投下粼粼游影。
明明脚下还是陆地,这奇异的光影却让人仿佛置身海底之城中。
云不期下意识伸手握剑,在看见青巽门人翩然而来的身影时,他又缓缓将手松开:“看来是仙门大比要开幕了。”
叶鸢仍然注视着天上那面浮海,她看见一条红腹小鱼不小心把脑袋探出了海水,干燥的空气把它吓得弹尾一跳,一溜烟地钻回了鱼群中,便忍不住为此发笑起来。
“只有在洛书岛才能看见这样的景象。”她说,“小道长,你见过洛书岛主么?”
洛书岛之于青巽派,就像东明山之于无霄门,洛书岛主自然指的就是青巽门主凝澜仙子,因而云不期回答道:“凝澜仙子已有百年不出洛书岛,至今尚未曾得见一面。”
“我也已有很久……”叶鸢说到一半便停住,笑道,“她来了。”
话音刚落,那面天上汪洋开始动荡起来,随着水流越来越急促,一片黑影投向了海面,它越靠越近,黑影愈发庞然,终于在海流涌动快到极致的一刹那,巨大的羽翥海蛇从海中露出头颅。
那条羽翥海蛇身披青鳞,剔透如玉,蛇瞳竖立,呈红翡之色,两侧的鳍翅犹如展开的羽翼,其中已隐隐有角骨凸起的征兆。这青色巨兽犹如海神般威严而绮丽,它游至当空,白浪分开,蛇身展露,乘在蛇背上的女子也露出了真容。
那女子身着皎纱,黑发如墨,腰间佩一柄青色细剑。
在她出现的一刻,人们立即便知谁才是真正令汪洋俯首之人。
这不仅是因为羽翥海蛇温顺地伏在她足下,也不仅是因为那摄人心魄美貌,还因为她手中的剑。
那柄凝澜剑为她夺来了“凝澜仙子”的名号,也让世人知道她不止是“天下第一美人”。
此刻凝澜仙子燕珂用这柄剑御浪召海,向来自五洲的修士们展现了身为此世巅峰强者之一的澎湃剑意,以及天梯摧折后,青巽派用数百年重铸起的实力。
燕珂的剑比过去更精进了。
这个念头刚刚从叶鸢脑中闪过,她便不免失笑。
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自两人上一次见面,已过去了很长的光阴,谁都不会只停留在原地。
她随即又想,那么,思昭现在的剑怎样了?
于是叶鸢问云不期:“凝澜仙子的剑与你家剑君相比如何?”
听见这个问题,云不期陷入了思考。
事实上,上一次他见剑君出剑,也已是很久以前。
但只那一瞬就够了,没有人会忘记那样的一剑。
“两种剑意迥然,皆强大无匹。”云不期说,“但是,若只论剑,五十式之内,师尊会赢。”
叶鸢点了点头,不等她再说话,空中的羽翥海蛇用尾巴拍击了一下海面,水柱腾起,撞作千万碎珠,接着,蛇身上的玄漪仙子开口了。
“本次仙门大比由青巽派筹办,而洛书偏远,累得诸君舟车劳顿,因此仙门大比本该在数日后才举行。”凝澜仙子说,“不过,我既知你们为何而来,索性开门见山更好。”
叶鸢偷偷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次仙门大比之中还有别的缘由吗?”
云不期告诉她:“去岁,青巽派在洛书岛附近的海域发现了一处秘境……”
“按照我的脾性,绝不愿揽来仙门大比这种麻烦事。”那海中女神般的修士慵懒而不加矫饰地抱怨道,“但既然大家都想来秘境里分一杯羹,那索性藉由这次仙门大比,让你们自己争吧——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凝澜仙子微微勾起一点笑意。
“在正式开始仙门大比之前,我要暂且开放第一层秘境。”她说,“但据我们青巽所探,秘境一层并无珍物——除了秘境尽头的一件上古宝器。”
凝澜仙子挥了挥手,海水激荡起来,叶鸢环顾左右,四面潮墙竟有倾倒之势。
“我已对秘境一层的机关略作修改,诸君自去探境,规则仅有不准杀伤一条。”海水骤然失去了支撑,重新化作汹涌四溢的浪潮,在波涛怒号之中,凝澜仙子的声音依然清晰,“但是,能取得宝器的仅有一人。”
海水在这时倾塌而下,在洛书岛上聚成一捧硕大的水团,这水团裹着修士们坠回海中,海蛇则将鳍翅展作羽翼,载着主人飞向一座玉宫。
那座玉宫坐落在洛书岛中央,被青巽派的各式武场、学阁与灵池花木包围,玉宫通体洁白,高有十丈,却不见堆砌的痕迹,仿佛是用一块巨大的美玉雕刻而成。
宫顶平整,不设檐台,海蛇就在那里收起两翼,缓缓落下。
燕珂走下蛇背,轻轻摩挲蛇首上突起的角骨,又挠了挠它下颚的细小鳞片,那巨大的海兽闭上眼睛,嘶嘶地蹭了蹭她的手背,像条小蛇那样撒了一会娇,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再向荒海飞去。
燕珂从宫顶沿着玉阶走下,见到她的门人无不垂首施礼,等她回到地面,已重新变成了那位身为青巽门主的凝澜仙子。
但在一群谨敬恭顺的女弟子之中,她忽然看见了一个笨拙的小姑娘。
那个刚刚被她收入门下、名叫季莼小丫头似乎不明白为何人人都忽然不动了,她茫然四顾了好一会才顺着其他人行礼的方向发现了原因,登时被吓得一个趔趄,慌忙间才想起还来不及学礼,只得手足无措地学着别人低下头去,努力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企图混入门人之中。
她越是这样,凝澜仙子越想盯着她看,不仅要盯着她看,还要走到她面前去,好好吓她一跳。
这小丫头果然被吓得像只鹌鹑,凝澜仙子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季莼吾徒。”她冷不丁地问道,“你方才跑到客栈去,是去见什么人了么?”
听见凝澜仙子的问话,季莼顿时汗如雨下。
她早已决定要对叶鸢的事绝口不提,方才在客栈也只是远远看了叶鸢一眼就溜回了门中,没想到还是被凝澜仙子捏住了蛛丝马迹。
“徒儿……”她嗫嚅道,“徒儿没有见什么人,不过是去客栈听书罢了。”
“你喜欢听书?”凝澜仙子微笑了一下,又说道,“但是做徒儿的,应当随侍师尊左右,不该抛下师尊独自去寻欢作乐,你下次切莫再犯,知道了么?”
“徒儿知错!”
季莼连忙深深行了个大礼,再抬起头来,凝澜仙子已经走出好几步,正回头嗔道:“不是说了让你要随侍左右,怎么还不跟上?”
那小姑娘急颠颠地跟了上来,但燕珂有意要逗她,季莼只觉得面前的美丽女修身姿缥缈,如履清波,那背影明明在触手可及之处,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
直到走入一处宫室,凝澜仙子才放缓了脚步,季莼打量四周,发现这间宫室并不十分高大华丽,宫墙上用以装饰的玳瑁、贝珠,也不是成色上佳的珍品,倒像是什么人一时兴起在哪里捡来,然后随手挂在了墙上似的。
凝澜仙子走到宫室中间,地面上忽然掀起了两块玉板,一株粉蓝相间的珊瑚自玉板之下快速地生长膨大起来,展作一张松软宽敞的珊瑚罗汉榻。
她舒舒服服地在珊瑚榻上卧下,向目瞪口呆的小姑娘招手道:“过来,徒儿,可别错过好戏。”
季莼局促上前,她本想侍立在凝澜仙子身后,那张珊瑚榻却忽然又探出一簇,在季莼脚下一绊,季莼来不及惊叫,发现自己跌在了一张珊瑚结成的圆墩上。
就在此时,一面莲花池镜缓缓升起,秘境内的景象逐渐在镜中清晰。
最先浮现其中的是一张少女的面庞。
“叶……”
季莼几乎要叫出她的名字,但她立刻咽下了自己的声音,转而紧张地注视着凝澜仙子的神情。
凝澜仙子垂眸望着莲花池镜中的那个女孩,过了好一会,她仿佛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季莼的目光。
她微微转过脸,向这笨拙的小弟子发问道:“怎么了,你认识这位姑娘?”
季莼张开嘴,只觉得嗓子发紧:“我……我不认识。”
凝澜仙子轻抿菱唇,转回脸去,继续去看镜中人的一举一动。
季莼却仍然不敢把视线移开,她真想像话本里那些如叶鸢一样机敏的女子一样,说些巧妙的话来探听对方的心思或打消自己的嫌疑,但这样的念头只是徒劳地在她的脑海中转来转去,始终变不成一个真正有用的办法。
正当她自顾自地惊惶不安时,却见凝澜仙子忽而嫣然一笑,美不胜收。
燕珂凝望着叶鸢的眼睛,却微笑道:“我也不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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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坍塌成四面狂涛时,云不期的双眼瞬间化作狭长的金目,他下意识地护住身边的叶鸢,运用起龙力去驭使周围的海水,但在波涛落下的刹那,他察觉了其中属于凝澜仙子的灵气,在争夺控制权的片刻,水中沁出无数恰如一人大小的空心浮泡,这些气泡颜色各异,四散开来,一个一口地吞下修士们,载着他们飘向荒海深处。
在两枚浮泡向他们游来时,云不期握住了剑柄,却没有立刻将其抽出,而是回头看向叶鸢。
“凝澜仙子自有安排,我也想去探探秘境。”叶鸢望着他说道,“小道长,我过后再去寻你。”
她顿了顿,又说道:“或是你来找我。”
云不期松开握剑的右手:“好。”
金色的气泡迎面而来的时候,云不期没有抵抗,与此同时,另一枚青色的则吞下了叶鸢,它被卷进海波之下,转眼就没了踪影。
云不期闭上眼睛,荒海之中,他体内的龙血异常活跃,而叶鸢在冥想境中为他平息魔气之后,龙力渐渐摆脱了魔气的纠缠,在运转之中,这股龙力隐隐有淬丹之兆。
龙是亲水的生物,这片海洋更是前所未有地令他感到熟悉,他感知着万千挟卷着气泡奔涌的海潮,发现它们正流向同一处地点,再将感知延展向更远处,却发现被最前端的洋流推挤着的气泡消失了。
那里就是秘境所在之处。
在找到终点以后,一束海水陡然从凝澜仙子的控制中挣脱,在龙血的号令下,这道波浪汹涌起来,瞬息间便将金色的气泡送到了秘境结界中。
气泡一进入结界,就在干燥的空气里裂开,云不期落回地面,而那团气泡慢慢坍缩成一枚金色海珠,一同坠下来。
海珠落在地上,撞出一声清响,秘境入口静谧无比,连这样轻微的响动都异常清晰。
云不期拾起那枚海珠,又看向前方拦在秘境入口前的一整扇云母岩,在光滑的岩壁中央,恰有两处圆形的凹槽。
他的阵盘学得不算精妙,但是这样的设计在修真界中十分寻常,因此云不期很快看出岩壁上的凹槽是一处阵眼,而手中的海珠极有可能就是破阵的关键,于是他向岩壁走去,但刚刚踏出一步,云不期便感受到了一丝异常波动。
在空气的缝隙间,一道剑意劈斩而来,它纤细如丝,隐蔽至极,如同一缕暗流无声地潜入汪洋中,仅在逼近猎物的瞬间涌现杀机,刃光迅疾而短促地闪过,双方已完成了一轮交兵。
一击不中,对方似乎也并没有再继续交手的打算,那人漫不经心地收起剑来,仿佛刚才险恶的一式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云不期瞥过对方手中的黑剑:“是你。”
“是我。”那自称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四象门的少年修士说道,“实不相瞒,那时我的再会不是对你说的,没想到先在此处遇见的却是我们两个。”
“乔闻”笑了一下:“不过你的剑还算不错。”
云不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此时他虽然也在笑,却不再像此前那样生动活泼,而剑势不会说谎,他吊诡凶险的一剑大约才真正反映出了剑主人的性情。
直到他此时脱下伪装,初见时就萦绕在云不期心头的违和感才消散。
“所以我不想在她面前轻易用剑。”那少年叹道,“要是用了剑,她很快就会猜到我是谁了。”
“你不是四象门人。”云不期开口道,“你是谁,又有什么企图?”
“我确实不叫‘乔闻’,这不过是我随口编来的名字,但我确实是四象门人。”他笑道,“我们四象门虽然成立还不足月,但就算是无霄门,也不是开天辟地时就有的。”
他看着云不期的神情,笑意更深几分。
“你笑什么。”云不期皱眉道,“看来四象门不过是你藉以参加仙门大比的幌子,你所求的是……”
“我笑你明明用剑,却不诚。”他说,“这一点倒是和你的剑君师尊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云不期已亮出剑来。
“乔闻”神情未变,他望着指向自己的剑尖,想起了此前曾听说颜思昭用却邪的碎片又铸了一把剑赠给弟子,他那时便想……
那时,已是魔境主的苍舒隐便想,不该让藏有小师妹心头血的却邪碎片流落到东明山以外,于是在给颜思昭又记了一笔大仇的同时,苍舒也下定决心,尽管答应过百里师兄不伤无霄门人,但要是见到取走那柄剑的弟子,他必定是要夺了那人性命,再把剑抢到手中的。
但他同样也答应过琅师姐,叛门之后再不踏入东明山半步。而既然无法将剑归还给山门,由自己来保管小师妹的这滴心头血就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了。
苍舒浑不在乎那无辜剑主人的性命,自顾自愉快地做了决定,因此在听说剑君座下的弟子出山除魔以后,他便久违地放下手头的书卷和实验,从魔境向南昼城而去,没想到却发现了小师妹的踪迹。
其实苍舒起初对荒海秘境起意,本来就打算来参加仙门大比。
可他也心知,此时来见小师妹,似乎又有一些太早了。
不过,最后苍舒最后还是亲自来到了这里,以一副她不认得的面孔和名字。
“你就是却邪碎片所铸之剑的主人。”苍舒打量着面前这位与自己势不两立之人的弟子,“我不知道剑君为何要将这柄剑授予你,但既然情况有变,我现在还不想与你动手。”
云不期眼底覆霜:“你到底为何而来。”
“所以说你不诚。”苍舒说,“你想问的分明是,我与那位叶姑娘有什么渊源,叶姑娘又与东明山、与你师尊有什么渊源……”
他收住了话,旋即又笑道:“我与她的渊源太深太多,三言两语与你说不清楚,但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要隐藏身份来仙门大比。”
云不期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漩涡般诡秘而深不可测的力量,他知道面对这样可怕的敌手,只能在一瞬中决出生死。
于是他屏除杂念,沉息聚气,静待对方倾吐出阴谋的时刻,也寻找着能为手中的剑所击破的一刹。
然而,他却说道。
“许多年来,我很是思念阿鸢,实在忍不住来见她的念头——但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也许会生气,于是我就换了一副模样来看她。”
云不期:“……”
“至于为什么是这幅样子。”苍舒的视线落在面前俊秀端丽的少年剑修身上,含沙射影道,“我早知道她喜欢用剑的,而多年不见,兴许她最近又更偏爱一些年轻貌美的男子……”
“对了,还有件事,连你师尊都不知道。”
苍舒想起颜思昭冷冰冰的脸,坏心地继续说道。
“叶鸢她其实不喜欢那等自持端庄,冷若冰霜之人。”
“她喜欢活泼爱笑的。”
第43章 应龙已死 命运以此为终,也以此为启……
叶鸢望着持剑正对自己的宁絮, 无辜道:“如果有什么误会,我可以解释。”
宁絮眯起眼睛看她, 再将剑往前送了半寸:“现在没人袒护你了,我看你还能怎么狡辩。”
她说到“没人袒护”时,陆松之发出了不赞成的声音:“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明明还在这儿呢。”
“你不算数,你又打不过我!”宁絮剜了一眼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又瞪向叶鸢,“栽到我手里,只能怨你自己运气不好了——我不让你和我们一起进秘境,若你自愿退出, 我就不对你动手,听见了么?”
“我一个人退出自然不难。”叶鸢犹豫道, “但是……”
“叶姑娘要是退出了, 那我们一个都别想进去。”陆松之接过她未说完的话, “宁师妹, 你猜猜看, 参加仙门大比的修士那么多, 为什么秘境入口只有我们几人?”
“也许他们先进了秘境……”宁絮思索道, “不, 应当是秘境有多处入口。”
“你再想一想,一同被带到这处入口的为何偏偏是三人?”
“那也许是因为——”
宁絮一面说着, 一面看向拦在入口处的云母岩, 云母岩上有三处凹槽, 似乎恰好能容得三枚海珠嵌入……而站在这里的人恰好正是三名。
“正是如此。”叶鸢取出自己的那枚青色海珠,“若是少了我,恐怕这扇门上的阵盘就不能启动了。”
宁絮忽而剑尖一挑, 试图去刺落叶鸢手中的海珠,不料那妖女似乎早有准备,收袖回身,轻巧地拒去这一着。
“你可别轻举妄动。”她还轻言慢语地威胁道,“若不把剑收起来,我可要碾碎这粒海珠了。”
宁絮气急:“你!”
这回陆松之不再煽风点火了,他率先走到云母岩壁前,将自己的海珠嵌入凹槽中。
“宁师妹,我们实在不该在这里逗留太久。”陆松之说,“要我说,与其和叶姑娘斗气,不如先人一步赢得宝器,更让……”
他故意隐去了宁絮心尖上那人的姓名:“更让旁人刮目相看。”
……这话倒是有些道理。
宁絮忍了忍,从叶鸢面前转身离开,将自己的海珠也嵌入墙中,然后用眼神向她发出了严厉的催促之意。
叶鸢看看宁絮,又看看宁絮还没收起的剑,小姑娘炸毛道:“我收起来就是了,你动作快些!”
叶鸢忍笑眨眨眼,将青色海珠推进凹槽中,岩壁上的咒阵随即被阵核激活,随着微光流动,云母岩壁从中央裂开,向三人敞开一条通路。
这一行人踏入秘境中,各自观察着这条秘境通道。
秘境四面皆为海岩,岩壁光洁,犹如被水流常年冲刷的卵石表面,其中分布着漩涡状的纹路,似乎是岩面的天然纹理,又像某种咒文,但陆松之观察许久,只觉得图纹走向实在随性无序,看不出有什么可能组成咒法的规律。
宁絮只略扫了扫墙面,没有深思,比起一些杂乱的花纹,她更关心这黑黢黢的通道深处会不会忽然蹦出一只青面妖兽……以及身旁这名妖女会不会动一些歪脑筋。
她一刻也不敢放松地监视着叶鸢,但叶鸢也在看墙上的图纹。
叶鸢望着刻在岩壁上的一片漩涡,隐隐觉得这些图纹似乎与真炁天目间存在某种玄妙的关联,但略作思考后,她没有在宁絮面前展开天目,仅仅是伸手摸了摸这片图纹。
她释出少许灵气,灵气一触及图纹便融入其中。如果是寻常的阵盘,灵气进入其中后就会按照刻定的咒文运转起来,但在这片漩涡图纹上,叶鸢却无法准确地捉住灵气的流转轨迹。
宁絮看她更贴近了墙面,忍不住问道:“妖女,你在做什么?”
叶鸢朝她勾了勾手指。
宁絮犹疑地走上前去,叶鸢屈指叩了叩墙上的漩涡图案:“你听。”
她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靠近,附耳上去。
秘境藏在荒海之中,宁絮以为那面承载着海波挤压的石墙会厚重而冰冷,但触手以后,宁絮才发现石墙是温凉的,她慢慢贴近,在漩涡图纹之中听见了悠远的潮声。
宁絮生长在东明山,自幼熟悉了风雪与长剑清鸣,她的确有很好的天赋,根骨上佳,五感通明,能在午夜时分捕捉到一片雪花飘转而下的声音,也能精准无比地在它落地前将其一剑搠透。
但她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听过海潮的声音。
海的声音和雪不一样,它不如雪安静,却更沉默遥远。
在潮声之中,宁絮还隐隐捕捉到了其他声音,其中有一些听上去像鸟的鸣叫,有一些听上去像风吹过树梢。
她不自觉问道:“莫非海底也有东明山那样的松林么?”
宁絮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开始为自己孩子气的话懊悔,但身旁有人回答了她:“我还不曾见过。”
宁絮转过脸去,叶鸢正抬起眼来,温然注视着她。
“但我觉得也许是有的。”她轻笑道,“海底说不定也生活着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修士,其中可能也有一个小姑娘问过,陆地上会有松林吗?”
“你、你……”
也许是因为对方的视线,也许是因为她的笑,宁絮觉得心底有一块微微发起热,她别扭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不准叫我小姑娘!”
宁絮正要继续说点什么,却忽然听见海潮中传来一声长啸。
她悚然道:“这是什么声音?!”
“龙。”叶鸢侧耳静听道,“这是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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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枚海珠都嵌入云母门中后,入口应声敞开,苍舒微微一哂,抬手取回自己那一枚,先一步踏入秘境。
他自然也注意到了墙上的漩涡纹路,而魔境主在阵术领域的造诣举世已无人能及,那图案在陆松之看来是一片有些蹊跷、却摸不着头绪的花纹,若映在苍舒的眼中,则远远不止如此。
在苍舒入主魔境之前,那里不过是一片魔兽横行的荒芜之地,纵然有不少恶修邪宗盘踞在那里,但与无霄等一众仙门相比,终究只是一帮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
但在苍舒进入魔境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他的到来对原住民们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噩梦,在残酷至极地血洗过魔境后,苍舒收束整合了魔境的残余势力,而境外的正道修士们意识到魔境中发生的变化时,苍舒与他统治下的魔境带来的恐怖已蘖生成一片巨大的阴影,从那一天起,苍舒隐终于以魔境主之名为人所知,魔境被打造成了真正诡谲险要,也最不可探知的一处暗渊。
在闭门不出的最近一个百年以前,苍舒隐曾踏遍了四海五洲,见过无数秘境。那些秘境多为前人所留,其中不乏传说早已飞升的大能,造设精妙的也不在少数,但一进入这处荒海秘境,苍舒便知道它与此前那些秘境都不同。
他抬起头,用视线描画着墙上的图案,忽然说道:“澹洲北望,桑洲西向,有一片汪洋分隔两洲。”
云不期闻言望了他一眼:“纵贯澹桑,你说的是癸海。”
“对,正是癸海。”苍舒颔首,但并未回头,“每逢开岁,癸海便起潮汛,众多妖兽魔物自荒海中循波而来,因此癸海潮期又叫阴月。”
阴月时节,魔物频繁作乱,因而癸海本不是“癸海”,而是“鬼海”。
剑君斩龙,天梯重铸以后,无霄门主百里奚以东明山为眼,在癸海沿域植下阵点,并派遣门人下山除魔,使桑洲免遭阴月肆虐。
这是每名东明山弟子都知道的事。
“我要说的却不是桑洲的故事。”苍舒说,“在癸海中,有一片既不属于澹洲,也不属于桑洲的岛屿,岛上自古便生活着一群海民,世代以采珠为生。”
云不期神情微动,苍舒没有看他,却仿佛知晓了他心中疑惑:“你也许想问,癸海凶险,这群海民是如何活过一次次潮汛,延续至今?”
他自问自答道:“那时我也有此疑惑,于是亲自拜访了这座岛,那时我才发现,那岛之所以在潮汛中幸存,是因为有神兽庇护。”
苍舒转过脸来:“——那是一条应龙。”
云不期不加思索便答:“不可能。”
听见这句话后,苍舒隐先是微顿,倏尔冁然而笑:“原来是你。”
“百里淳之所以收下你,颜思昭之所以将却邪碎片赠予你,全因你就是当年那魔龙。”苍舒似是恍悟,似是追忆地说道,“原来她舍出那滴心头血,不只是要救世,还想救你。”
转生为人后,云不期作为龙的记忆仿佛蒙浸在雾海之中若隐若现,而在被苍舒出言点破之时,受剑身死那一瞬间的记忆在他心中豁然清晰起来。
那一剑的确锐烈,不仅斩断了他的躯体,几乎也将他的魂魄搅碎,但在刺目的剑光之中,骤然绽出了另一股力量,它以己为盾,裹住龙魄,使其不至于在这一剑下化作齑粉。
而在进入轮回渊之前,他的确是看清了护住自己最后一缕神魂的事物。
那是一滴血。
命运以此为终,也以此为启,犹如长河由今溯往,又从古既新,最终汇聚在这一点上。
云不期本能地意识到某种答案已等待在了触手可及的纱幕之后,他却仍然站定在原处,久久不曾伸手去揭。接着,他听见苍舒的声音。
“你心中已知道那是谁的血。”苍舒微笑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大致便如你所想,你本想问我的那些渊源,想来我也不必再答你了。”
云不期沉默半晌,再抬起寒星般的眼眸:“你还未说完癸海中那座岛。”
苍舒似乎没有想到他再提起的竟然是这件事,不由得一笑,他接着回答道:“我的确说了谎,那座岛并没有什么神兽庇护,它不受魔物侵扰,是因为岛民供奉的一件圣物……那件圣物是一节骸骨,而在那块骸骨之上,我见过和此处一样的图纹。”
云不期的视线在苍舒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面孔上停留了许久,而后顺着他的指向,少年看向墙面上的漩涡纹路。
在目光触及那片漩涡的一刹那,云不期的双眸不受控制地化作龙瞳,与此同时,漩涡仿佛在这面墙上活了起来,它们激烈地涌动着,缠卷着,发出震耳欲聋的潮鸣,但比那潮声更让人震悚的是长长的龙啸。
“魔龙。”苍舒在这混乱中巍然不动,宛如一道偶然映入海底的冰冷倒影,“告诉我,这些图纹到底是什么咒法?”
云不期紧皱眉头,那些潮声正奋力涌进他的脑海,他将清心诀运转到极致才堪堪将其压制,然后,他开始艰难地分辨出其中的破碎的字句。
那仿佛来自海渊最深处的声音说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唯有一线生机在——
唯有一线生机,系于真炁之身。
无数龙吟接连响起,云不期从中听见数不尽的叹息之声:
天道已将真龙诛灭……大荒海……最后的龙裔……
在人类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以前,一条黑色应龙出生在大荒海深处,这条应龙由生到死的千年之间,它都未曾在世上找到另一个同族,而在它死去时,人间本应再无真龙。
偏偏有那样一滴血守住了黑龙的一缕魂魄,使他重临世间,而这座秘境又在此时现世,远古龙脉在机缘巧合之下寻得末裔,终得再续。
云不期的灵台滚烫起来,蕴含在漩涡图纹中的龙脉不断导向他的道体,会聚其中的龙力随着海潮与龙啸声不断地躁动推挤着,终于在一道绝响后凝结成丹。
金色的龙丹悬浮在他的灵台之中,陌生而熟悉的力量随着灵气流转遍布周天,云不期闭上眼,消去龙瞳,耳边的哀声也在此时渐渐散尽。
在短短的几息之间,他经历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再看面前的神秘人物时,云不期的感知也与此前不再相同。
他定定地注视对方的面孔,说道:“我当下还敌不过你。”
“只此堪破,便胜过无数鲁钝之徒。”苍舒含笑道,“你从这些图纹里听见什么了?”
云不期说:“这并非图纹,而是文字。”
苍舒却道:“文字?我收藏有人间开蒙以后上万册字卷,从未见过这种文字。”
那应龙转生的少年又说:“龙的族裔比人族先承天启,这是龙的文字。”
“你的意思是,龙族开智早在人类之前——我还没听过这种荒诞之言。”
虽然在言语中将云不期的那番话斥作诞妄,苍舒的神情却仍然带着微笑,似乎并不觉得出乎意料:“若真如你所说,那么为何长久以来,这人间的修者来来去去,龙却几乎不为人所见呢。”
“因为应龙已死。”
“那应龙又是被谁所杀?”
云不期缄然不语。
“你知道祂仍在监视着一切。”苍舒自语,“在这荒海之上,天穹之……”
“你说得太多了。”
“你也说得太多了。”魔境主笑道,“你的性情本该和你师尊一样,不爱言语才是,与我周旋了这许久,难道不是别有所图吗?”
少年说:“的确如此。”
镌刻在秘境墙面上的龙文在这时游动起来。
“人修以咒令驱使灵气,而龙文本身就是咒术的一种。”
“我刚才也的确敌不过你。”
云不期浅浅勾起一点笑意,鞘中的剑身也镀上流光。
“此刻倒是可以一试。”
第44章 白瓷青黛 再说一遍,谁不像谁??……
秘境被云不期激活时, 另一边的三人都很快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
为防变故,陆松之当即飞身回掠到同伴身边, 宁絮拔剑出鞘,同时下意识地扯了一把仍在注视墙面图纹的叶鸢。
原本静止的漩涡图案被注入生命般游动起来,构造出千万道纵横交错的灵轨,叶鸢此时已经可以确定这图案是一种类似阵盘的咒文,但不像阵盘由基本符文缀连成句来设定规则,这片漩涡头尾衔接、混沌始终,她既找不到蕴藏法则的字符单位,也看不出将其编织成咒术的律令……于是叶鸢开始意识到,这片咒文不具备她熟悉的任何一种法术的构造逻辑。
它几乎属于另一种修真文明。
“这便是秘境内的机关吧。”宁絮警惕道, “陆师兄,这里是不是布了阵盘?”
“没有。”陆松之说, “此处没有阵盘, 至少我看不出来。”
他看向两人, 肃容道:“这也许并不是凝澜仙子的手笔, 情形有些不对劲, 我们是继续深入, 还是——”
“难道你想退出么?”宁絮不可置信道, “不过是座秘境而已, 身为无霄弟子,断不可不战而退!”
“宁师妹, 这座秘境与其他的秘境不太相同……哎, 罢了。”单是看宁絮的神情, 陆松之就知道她已是铁了心,于是他接着询问另一人,“既然宁师妹不退, 我暂且陪她一起。但毕竟探境结果并不影响仙门大比……叶姑娘作何打算?”
叶鸢从漩涡上移开视线:“我也不退。”
“好。”陆松之点头道:“那我们继续往里走。”
做出决定后,三人不再逗留,他们加快脚程,途中没有遇见什么意外,很快就到了第二扇云母门前。
第二扇云母门分为三面,分别通往三路,每面云母门上各有一处凹槽。
陆松之说:“看来我们得分开走了。”
他还想对师妹多吩咐几句,宁絮一见他张嘴就猜到了他要唠叨什么,连忙将自己的海珠嵌入最左边的那扇门中:“明白了明白了,我一定见机行事。”
她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云母门后,陆松之被打断施法,有点尴尬地闭上了嘴,挑了最右边的那扇门,于是叶鸢心领神会,走到中央的云母门前。
“要论机变,我兴许还比不过你。”陆松之说,“但无论如何,还请叶姑娘慎重行事,我也好向小师叔交代。”
叶鸢领了他的好意:“陆道长也多加小心。”
他们同时推入海珠,云母门敞开,两人走入门后,却冷不防地又与对方打了个照面。
“……”陆松之看起来更尴尬了,“原来这两扇门后面是连通的啊。”
他想到刚才一本正经的道别,不禁有点社死,好在叶鸢只是笑了笑,好心地没有拿这件事打趣,两人只是继续结伴前行。
陆松之一边闷头走着,一边在心中整理着头绪,从这座秘境开始,他将仙门大比、青巽派、凝澜仙子和她在正式大比前发起的这场探境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在他似乎渐渐有所思悟时,陆松之忽而听见叶鸢开口:“此赴仙门大比,所见的似乎都是年轻修士。”
见陆松之转来目光,叶鸢继续说道:“说到仙门大比,我总想起剑君夺魁的那一届,传闻他连克元婴,所以我本以为,仙门大比的强者……年长者应当更多些。”
“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陆松之说,“自天梯摧折以后,天下宗门并立,却久久不曾再有修者飞升,不少堪当大能者常年闭关悟道,宗门也更趋于藏锋,加之规则变化,仙门大比渐渐便成了尚未成名的年轻修士彼此切磋的试武大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若是按照这个标准,我小师叔也是不用来的——这可不是我自卖自夸,就是整个修真界,在同辈中也挑不出更惊才绝艳者。”
“我想也是。”叶鸢点头赞许,她想了一会,又笑起来,“若他在剑君之后再夺魁首,倒也成就了东明山的一段美名。”
“实不相瞒,在下山之前,我本以为这是件十拿九稳的事,只需等着那状元落袋为安就好。”陆松之忖度道,“现在看来,这次仙门大比并没有这样简单。”
叶鸢自然地接话道:“因为这秘境?”
陆松之惊讶地看她:“正是。”
“见过这座秘境后,我反而明白了凝澜仙子为何要做此安排。”叶鸢说,“起初我想,若我是凝澜仙子,身为洛书岛主、青巽掌教,我发现了一座秘境,定然秘而不发,绝不拱手让人——更不要说举办仙门大比,邀来天下仙门分一杯羹。”
“她如今这样做,是因为这座秘境非同寻常?”
“没错。”叶鸢说,“凝澜仙子一定是发觉了这座秘境的异常,认为比起那些好处,这座秘境更是桩棘手的麻烦事,这才让天下仙门都来替她分担这烦忧。”
说到这里,叶鸢小声地嘀咕道:“我就知道她总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陆松之没有去注意她说了什么,因为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东明山习惯以鹤传书,譬如弟子下山历练时,除了一应符纸丹药之外,还要带上一只木鹤,用以求救示警,或是回报任务……掌门师祖也有专门为他传信的木鹤,但不知为何,掌门师祖告知我们仙门大比之事时,替他送信的那只木鹤并未回山,而是留在了我们身边。”陆松之回忆道,“先前我没有在意,但现在我倒是想起来,那只后来的木鹤羽根下刻着门主小印,的确是掌门师祖专用的信使没错——”
叶鸢顺着他的疑惑说了下去:“可他为何要将专用的信使留在你处呢?”
“一定是有一些事,唯有我才能告诉掌门师祖!”陆松之的眼睛亮了起来,“若说什么是只有我等可探知的,那就是此身所处的这座荒海秘境了!”
陆松之说出这句话时,两人正好走到了第三道云母门前。
这扇云母门上仅有一处凹槽。
陆松之收住了声,打量了一会这扇门,再对叶鸢说道:“墙上的咒文我读不明白,这扇门的机关我倒是看懂了。它只有一处锁眼,也仅容一人经过。”
这就是要在场的两人决出个高低的意思了,但在叶鸢出声前,陆松之先开了口:“我得出秘境去了,只走到这里便好。”
叶鸢莞尔:“你都想明白了?”
“虽然尚未完全猜透这些仙长们的用意,但与你谈过后,我总算搞清楚了一件事。”陆松之说,“凝澜仙子让我们先行探境,意不在参加仙门大比的弟子,而在这些弟子身后的仙门——等众弟子探过秘境,各仙门都会知晓秘境内情形,至于如何处置这座秘境,便是各方门主掌教的事了。”
他笑道:“至于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早早出秘境去,将所见巨细无遗地写进书信中,先行一步寄出木鹤告知山门,好让掌门师祖夺得先机,想出几个好法子来替我们东明山多占些便宜。”
这番话说得虽稍嫌直白,但的确十分在理,叶鸢真心实意地夸赞起来:“有你这样机灵的弟子,真是东明山之幸。”
“那可不敢当。”陆松之想了想,忽然期期艾艾起来,“我出秘境后,我那宁师妹……”
“你要我替你照顾她?”
“倒也……倒也不是,她对你如此无礼,怎敢厚颜无耻反倒要你照拂她呢?”陆松之微惭道,“只是宁絮这小丫头只顾着修炼,虽然傻乎乎的,心性却不坏,她冒犯之处,还望你多担待。”
“我不讨厌她。”叶鸢微笑道,“但你告诉我,宁师妹是不是心悦你小师叔呀?”
陆松之的神情立刻复杂起来:“……她觉得自己瞒得很好,但恐怕除了一人不知道,连后山养的琼鹤都看出来了……”
听到这里,叶鸢已经开始忍笑:“这呆头鹅是谁?”
陆松之坦然道:“正是我小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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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刚进云母门,迎面就是剑影罩落,叶鸢认出这是东明山基础剑招中的困敌一式,索性不闪不躲。
这一剑果然只是想牵制她的行动,并未伤她分毫,对方取得先机后,才看清她的脸,不由得惊叫道:“妖女,怎么又是你?”
“你刚才遇见别人了?”叶鸢打量了一眼宁絮,反问道,“动手了吗?谁赢了?”
她不自觉显露出几分骄傲:“自然是我赢了。”
“凝澜仙子不是说不准杀伤么?”
“谁说我杀伤那人了,既然只能有一人通过云母门,那我把他的珠子打碎不就行了。”说到一半,宁絮忽然记起了两人的仇,连忙抬起越垂越低的剑尖,“妖女,把你的珠子交出来!”
“你当真要现在和我动手吗?”叶鸢望了一眼深深的廊道,“这一路只有你我,你打碎了我的珠子,万一下一扇云母门要两人才能打开可怎么办呢?”
这话乍一听仿佛是狡辩,但细细一想,好像又不能说全是狡辩。
宁絮暗自纠结了一会,还是暂且收起剑来,没好气道:“那就多留你一段路。我盯着你呢,可别想着动歪脑筋。”
叶鸢笑着点了点头,走到她身边来,宁絮刻意落后她半步,见对方的确没有什么异动,她才慢慢放下警觉,却冷不丁地听叶鸢说道:“你对小道长说过你心悦他么?”
这句话像一道霹雳在宁絮头顶炸响,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你胡说什么!”
“原来竟是我想错了?”那妖女眼波轻转,不怀好意道,“那下次见到小道长,我就代你告诉他,你其实并未对他……”
宁絮仿佛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般进退不得、语无伦次:“你……不准……!!”
“好了,我只是和你说笑,反正这儿也没有别人。”叶鸢温声细语道,悄悄换了一种问法,“小道长姿容清隽,又天赋卓绝,你可知东明山有没有弟子倾心于他?”
“……不分男女,几乎所有三代弟子都十分仰慕他。”宁絮说着,渐渐有些出神,“但云师叔毕竟与我们不同,纵然拼尽全力,仍是难以望其项背。”
“他的确不是容易亲近之人。”叶鸢说,“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更该亲口把话告诉他了。”
“我也曾想,若我在内门论武中夺得第二,与云师叔交上手,便对他说出心事,但裴师兄还是胜我一筹……”宁絮惊觉被套出了真话,但此时再改口已经来不及,只能恼羞成怒地争辩道,“是!我喜欢他又如何!但我可并不只因为他的相貌实力才喜欢他——”
“不是么?”叶鸢惊讶道,“他既漂亮,剑又练得好,难道这些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这……”宁絮动摇道,“只因为这些就喜爱一个人,恐怕会让人觉得轻浮浅薄。”
“我可不这么觉得。”叶鸢说,“我动心时……”
不等她说完,宁絮已瞪圆了眼睛:“动心?我不准你对我云师叔动心!”
“我说的不是小道长。”叶鸢扑哧一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我还未结识小道长呢。”
“原来你心中另有其人?”宁絮知道自己本该松口气才是,但又不禁为自己的云师叔生出几分不服气,“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寡言少语,宛如孤霜鸿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叶鸢陷入回忆之中,娓娓而叙道,“我原以为我更喜欢开朗活泼的男子,但他……”
宁絮不禁追问道:“但他如何?”
“但他长得太漂亮,剑也练得极好,同时还有一片率真之心。”叶鸢笑起来,“所以我对他动了情。”
“后来呢?”宁絮说,“你对他剖白过心意么?”
“没有。”叶鸢侧过脸看她,“后来,我对他实在很坏,也不能再向他剖白真心了。”
“我最不爱看话本里的阴差阳错。”明明是别人的故事,宁絮却生起气来,“什么造化弄人,什么世事难两全,只要两人心意相通,我不信没有在一起的办法。”
“……”叶鸢失笑道,“也许正如你所说——”
真情交融的两人,总是能放下一切,奔赴向彼此而去的。
但唯有她决不能这样做。
所以,连这份真心也被自己摒弃了。
宁絮还想再问,叶鸢却忽而说道:“我们到了。”
宁絮抬头看去,果然下一道云母门就在几步以外,而与此同时,那道门上唯一的匙孔也映入她的眼帘。
她立刻伸手拔剑,却仍然慢了叶鸢一步,叶鸢没有佩剑,她手中掷出的飞钗却挟有神兵之势,宁絮拔剑不及,只能横鞘去挡,这一式正中叶鸢下怀,宁絮眼睁睁地看着飞钗刁钻无比地铰断她系在腰上的百宝囊,而后去势不减,划出一道回弧,带着百宝囊落入叶鸢手中。
宁絮原本探出叶鸢修为低微,并不觉得她有几分威胁性,此刻被她一套迅疾精炼的招数打得猝不及防,简直是瞠目结舌。
来不及再想太多,宁絮向她飞扑过去:“住手!”
叶鸢却已取出百宝囊中的海珠,冲她微微一笑,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碾碎。
在海珠破碎的瞬间,一团气泡蓬地炸起,宁絮几乎将要触及叶鸢,仍被气泡一口吞下。
宁絮拔出剑来,却无法划破看似脆弱的泡壁,此时气泡已载着她向秘境外飘去,她徒劳地看着云母石壁越来越远,使她失去探境资格的那姑娘则好整以暇地在门前停留了许久,一直目送她离去,才转身启动石壁。
宁絮恨恨地捶了一下气泡:“真是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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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在踏过云母门的刹那,叶鸢的冥想境忽然感知到了某种冲击。
她首先想到这也许是来自门后某位修士的伏击,但这股力量异常强大,而外修炼体或许有捷径,内修神魂却并非如此,叶鸢并不认为自己打过照面的那些年轻后辈们中有人能施展得出这样的一击。
心念电转间,叶鸢做出了决定。
她没有蓄意去抵御这不知名力量的侵袭,而是在它突破冥想境的一瞬间将其反攫,她本想借此倒溯到攻击的源头,不料被捕获之后,这股力量不仅没有退却,反而继续延展开来,变得愈加庞然。
在僵持之中,这股力量渐渐积聚为磅礴之势,终于在临界点爆裂开,如海啸般狂卷过叶鸢的冥想境,为了抵御这波威势,叶鸢将神魂化入冥想境中,化攻为守,任其如何动荡,我自屹立不动。
不出她所料,冲击果然渐渐弱去,可当感知再次复苏时,叶鸢却发现自己的冥想境已然发生了变化。
她正坐在一面镜台前,朝晖透过雕窗,碎金般洒进屋内,落在她的妆奁上。
这里不是刚才的秘境,但叶鸢并非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这里曾经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叶鸢喃喃道:“朝宁山。”
她的视线垂落,发现面前放着一盒眉黛,那重青色的眉黛盛在玳瑁白瓷中,被阳光一照,就像绵延的山影。
这幅情景也很熟悉。
叶鸢曾度过许多这样的清晨,她坐在镜台前,一边听着朝宁山的鸟鸣啾啾,一边慢悠悠地梳洗上妆。
这种时候,颜思昭往往不在她身边。
其实修士本来就不必睡眠,即使产生困倦之感,也只需打坐养神,而颜思昭又自幼习惯了苦修……因此叶鸢知道,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在他眼中大约十分奇怪。
所以她并不强求他迁就自己,只是不经意时对颜思昭说过一次,凡人的夫妇都是同卧同起的。
颜思昭问她为什么,叶鸢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就打趣道:也许他们是为了清晨时再多厮磨一会儿吧。
颜思昭果然红了耳垂,或许也看出自己又受了调戏,他几乎是拂袖而去,只是在叶鸢眼里,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
后来他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叶鸢照旧独自度过那些悠闲的清晨,直到她死去的那天。
所以此情此景之下,叶鸢在铜镜中望见剑君的白衣,是有些惊讶的。
那人轻轻拂开屏风,缓步向她走来,叶鸢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在铜镜中观察着他的动作。
直到白衣剑君走到她身畔,叶鸢才微微侧过身,半仰着脸,细细看他。
她面前的男子清冷极了,出尘极了,好看得要命,果然是她那位大美人剑君道侣。
叶鸢暗道:这秘境幻象做得真不错,要不是我机智,恐怕都要中了美人计。
她正这么想着,幻境中的颜思昭轻柔地捧起她的脸,从白瓷盒中取了一支眉黛。
叶鸢遗憾地想:可惜这里有破绽,思昭才不会我画眉。
她倒是想看看这秘境幻象有什么企图,于是乖乖地抬起脸来,闭上眼睛。
如果让我来打补丁。叶鸢神游道。一定会把面前这位“思昭”的气质降温八十度,更冷酷三分,再不爱理人两分,修复此版本幻象与剑君本体不够相似的BUG……
她的思绪飘得有十万八千里远,以至于没有立即察觉颜思昭手中的眉黛久久不曾落下。
“我妻子从未让我为她画眉。”忽然,叶鸢听见头顶传来一道冷声,“你不像她。”
叶鸢:???
剑光随即落下,叶鸢连忙往右侧一躲,好让自己不至于和镜台一样被切成两半。
上一秒还是位对镜梳妆优雅丽人的叶鸢狼狈地半蹲在镜台碎片之间,不可置信地抬头看面前的男子,失声道:“再说一遍,谁不像谁??”
现在你们这些幻象都这么反客为主的吗?!
第45章 光阴不与世间同 我不飞升
叶鸢失声道:“你说谁不像谁?!”
这句话并不在颜思昭的预想之中, 叶鸢则抓住他微怔的片刻,如凶相毕露的猫儿般扑窜上去夺他的剑。
从没有修士打架是张牙舞爪、毫无章法的, 但闻名天下的剑君偏偏就是被这样的一只大狸子拍落了武器,按倒在地,那大狸子警惕地压在他胸前,竖起尾巴,咄咄逼人道:“我看你才不像剑君,颜思昭从来不会让别人夺走他的剑。”
“阿鸢,你不知道么。”他说,“自从我与你回东明山起,此身所有, 已没有什么是你夺不走的了。”
叶鸢愣了愣,好一会才说道:“当真越来越离题万里, 思昭笨嘴拙舌, 说不出这样的话。”
说着说着, 她愈发觉得这是秘境幻象的阴谋, 于是故意试探道:“那若我说要你的命, 你可愿意……”
颜思昭哑声道:“我宁愿你要的是我的命。”
叶鸢的心境蓦然震动。
自立道于天地之间的那天起, 她由始至终坚守本愿, 踏过无尽狂风恶浪, 时至今日,她本以为自己纵有愧疚之处, 也不会为外物动摇, 直到这句话恰掘出她深埋心底、最难以直面的一念。
如果这真的是秘境幻象, 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幻术,甚至天道降下的心魔,叶鸢的动摇毋庸置疑是异常危险的。
她深知这一点, 也明白自己应该当机立断地撕破面前的假象。
可是,就算将面前的幻象毁去,那些过去当真就会随之消散么?
叶鸢很近地凝视着面前的人,面前的“颜思昭”仍有一头青丝,这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道侣的模样,但在南昼城中,她因为却邪碎片误入过颜思昭的冥想境,因此她知道如今的剑君已发如霜雪。
无论是谁造出的幻象,所依据的都是她的记忆和愿望。
所以叶鸢想,自己勾勒出面前这个颜思昭,也许是因为心底还残留着没有解开的妄念。
所以她不能此时就从这场幻境中逃开。
她必须泅潜进这口深潭。
在她产生了这个念头的同时,已有坍塌之象的场景飞快地重构起来,破坏在这间小屋中被彻底扭转,一切都回归原处,原本倾倒的屏风重新静立在窗边,连铜镜上都见不到一丝裂痕。
叶鸢闭上眼睛,回想着朝宁山的景色。她想起山前的凤凰花树,想起屋外她笨拙地侍弄过的小园和池塘,那片园子里最终也没能长出什么奇花异草,随手洒下的甜瓜种子却顽强地生根发芽,翠绿的藤叶四处蔓生,和池塘里挨挨挤挤的圆圆荷叶还算是相映成趣。
但当她试图将这幅景观解释为大巧若拙时,她的夫君不是很同意,他似乎无论如何都只能看见“拙”,而找不到“巧”的部分,气得叶鸢恼他是榆木脑壳。
想到这件事时,叶鸢依然觉得有趣,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随着她的回忆,凤凰树上结出火红的骨朵儿,绿藤在窗外舒展地生长起来,池塘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荷叶,叶鸢又想了想,接着用蝴蝶和游鱼填补了这面图景,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闭目回想的时候,在绿叶葳蕤之时,当蝶翼飞过瓜架,鱼尾扫过莲茎,颜思昭都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睁开眼之前,颜思昭终于将目光投向窗外,仅仅是一眼,他就发觉了这幅景象与过去的不同之处,于是他心念微动,藤架旁多了几丛矮花,池塘中多了几块怪石。
连叶鸢自己也不记得什么时候随手摆弄出的小东西悄悄从各个角落冒出来,等她睁开眼睛时,颜思昭已经收回了目光,似乎那些事物本来就在原处,从未变过。
他们置身于这片充盈着两人回忆的光景中,在视线交错的片刻,仿佛一切都真正回到了过去的朝宁山。
“现在才是清晨,你不是该在练剑么?”
叶鸢微笑起来,在耳边悄悄问他。
“为什么今天要特意来见我?”
颜思昭低头看她:“因为挂念你,所以就来了。”
“我都不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你应该是这样的。”叶鸢学着他板起脸来,“没兴趣,站远点,别缠着我,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听她越讲越离谱,颜思昭眉头微皱,打断道:“我从未说过这种话。”
叶鸢狡辩道:“你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难道我猜错了,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颜思昭轻轻摇了摇头:“你猜错了。”
叶鸢盯着他看了很久,忽而问道:“那你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事,思昭?”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化成了一种无比专注的神情。
“思昭,我还没有好好问过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也没有问过你。”等待了很久,叶鸢才听见他说,“阿鸢,你今日想做什么?”
“我么?”她望向窗外生机盎然的景象,“看这情形,山脚镇子里也许正开着春集,我想下山去逛一逛。”
颜思昭颔首道:“好,我与你一起去。”
叶鸢正要说话,颜思昭已牵着她向小屋外走去,转瞬之间,周围的景象已换成了下山的雪径,叶鸢远远眺了一眼,果然小镇里已布起集市,除了镇民,还有许多求仙者来来去去。
颜思昭侧过脸,想问叶鸢接下来要去哪里,她却早已经摩拳擦掌起来:“思昭,百宝囊带了么?”
剑君从怀里掏出一只百宝囊。
“灵石呢?”
剑君从百宝囊中取出满满一袋灵石。
叶鸢接过那袋灵石,打开看了看,大皱其眉:“哪有人带成色这样好的灵石上集市去?再说这袋子也太鼓鼓囊囊,货主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只待宰肥羊上门来啦。”
她一边数落着,一边取出一只盛有半袋散碎灵石的旧钱袋,塞进颜思昭怀里:“喏,一会只拿这个,记住了?”
剑君默默地点了点头,将满的那只灵石袋和瘪的那只一并收起。
叶鸢做足了采购准备,率先冲向点心铺。
“照例是白玉糕芙蓉卷各来五斤——有桂蜜酥么?是,我小师兄爱吃……不不不,这位倒不是我小师兄——”
叶鸢笑道。
“这是我道侣。”
她听见有人在叫卖灵草,立刻扭头去看,只急切地丢下一句:“您先打包,我去那边看看。”
颜思昭看了看她的背影,取出两枚碎灵石,回头对货主说:“这些够了么?”
他略作思考,又说道:“桂蜜酥就不必包了。”
另一边,叶鸢正在与卖灵植的货主据理力争:“就算是紫霜枝,也不至于出这样高的价,上次你卖我的璇霓莲,我种下足足一年都还没开出花儿来……你说什么?璇霓莲十年一开,你卖我那株去岁才开过花?”
“《玄丹集》有记,璇霓莲十年一花期,而后全株枯竭而死。”颜思昭走上前来,观察着灵草,“不过,这株确为紫霜枝。”
叶鸢心领神会,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你竟卖我假灵草?!你可知我在东明山是专职采买的外门弟子,只要我向掌事稍进谗言,便再也不会有人在你这儿买灵植了……抹个零头可不够,我看至少得——至少得这个数!”
又与货主一番拉扯,叶鸢以原本一半的价格买下心仪的灵植,她一手拎着紫霜枝,一手牵着道侣,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
“我早该带你来。”叶鸢看了一眼手上的花枝,“我曾听说紫霜枝开花时,耀若霞光,百里馥郁,过去我嫌贵,终究是没有买。你说这一次它会开出花儿来么?”
颜思昭先是犹豫道:“兴许……”
他还没说出“会”,就被叶鸢致以怀疑的视线:“你当真这样想?”
“……”颜思昭只得承认,“说不准。”
毕竟叶鸢种下的那些灵草几乎没有成活过,如今院子里蓬勃生长着的植物唯有一株凤凰花树,一大片甜瓜和几簇野海棠。
“我猜也是。”叶鸢忍不住笑起来,“算了,它爱开就开,不开便不开吧,我守着我的瓜田也挺好。”
她朝东明山看去,此时的东明山暂且止歇了风雪,不像往日冰冷凛冽,雪径在暖阳下莹莹一片,但远处的云雾藏起了朝宁山,她望了许久,也找不见自己的园子与小屋躲在了何处。
颜思昭问她:“回去么?”
叶鸢回头对他微笑道:“回去吧。”
####
他们回到朝宁山,叶鸢又在小园里折腾了一番后,已经入夜了。
叶鸢进了小屋,仍依依不舍地趴在窗前看了一会新种下的紫霜枝,仿佛只要多瞧它几眼,这株灵草就会立马扎根抽条、开花结籽似的。
此时,有人从身后拥住了她。
“阿鸢。”她听见他叹息般的低语,“别走。”
“……”叶鸢转过身去,用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带着笑看他,“天都黑了,我能到哪儿去?”
她一只手拥住她的夫君,另一只手摘去灯罩,轻轻吹灭了烛火。
夜晚在这一刻真正降临在了朝宁山。
过去的颜思昭并不认为夜晚有什么特别。
重陵塔中不见乌飞兔走,出了重陵塔以后,一昼一夜的轮转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须臾。修士的双眼看不见瞬息光阴,以至于他几乎从未认为这样的时光有什么值得可惜,因此他一次一次地藏起了自己的思念。因为他总觉得岁月还长,而若任由这种思念在此时泛滥,他很快就要变得不像自己。
他害怕自己甚至会握不住剑。
那时的他,要怎么才能知道她身边会有这样的夜晚呢?
黑暗里,颜思昭把妻子深深地拥入怀中,她如小兽般微蜷着,长发散乱,脸颊紧贴着他的脖颈,她的呼吸和体温,她身体的每一次轻微的起伏,在颜思昭的感受中都无比清晰。夜晚隔绝了他们以外的一切,无边的寰宇间仿佛只剩下了两人,他并不觉得孤独,因为在这寂静之中,他与他所爱的人紧紧相依,几乎连骨血都要交融在一起。
在失去一切之后,颜思昭无数次徒劳地追寻着曾经没能紧握住的那些时刻,他无法回到过去,于是便将自己困在心魔之中,反复重温着同一个虚假的梦。
但没有哪一个梦像这个夜晚一样真实。
他竭力想要抓住这个让自己得以慰藉的瞬息,将它延展成一种永恒,于是在他的愿望之中,窗外的青藤疯狂地蔓爬生长,又在刹那间凋败,凤凰木历经了数不清的枯荣,窗外的小园渐渐荒芜,光阴在朝宁山飞逝而去,唯有这座小屋不闻外物变幻,静谧不语。
但这个夜晚终究无法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叶鸢还是醒来了。
在她苏醒的时候,夜晚便褪尽了。
第一缕阳光洒在窗棂,颜思昭感受到她悄悄离开了自己怀中,接着,他听见了细微的声响,是她打开了妆奁。
她取出了一把梳子,慢慢地梳理起自己的长发。
在轻柔的沙沙声中,时间在她的指尖与梳齿上流淌而过,颜思昭睁开眼,却没有看她,他怔怔地看着她映在墙上的剪影,一直到她梳好了头发,停下动作。
她的剪影微动,倾身向他,然后颜思昭听见妻子的轻语。
“思昭,你得醒来了。”
颜思昭的血渐渐冰冷下来。
她的声音很近,温柔的气息就在耳边:“你不能停留在此处,我也不能。”
“如果你真的曾有犹豫。”颜思昭木然道,“又为什么要如此绝情地离开?”
“我不知道这会让你困在此处。”她轻声说,“我知道你会拯救苍生,我以为那一剑终将铸成你的道心,然后你会忘了这诸多因缘,飞升而去。”
颜思昭用力闭上了双眼,当他再睁开时,周围已不再有小屋与朝宁山,两人立于剑湖之中,风雪骤起。
“叶鸢,你休想。”
寒天之下,颜思昭平静地说。
“我不飞升。”
第46章 应龙之冢 她的脸被轻轻托起,那少年在……
“叶鸢。”
……
“叶鸢!”
叶鸢的神魂骤然脱离了冥想境, 躯体也如泅鱼猝尔离水般一震,她睁开眼睛, 一双瞳仁最先映入她的视野,于是她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
她又眨了眨眼,渐渐看清面前的是一张算不上十分熟悉的面孔,飞簪从袖里滑进她手中,她的思考也在此时完全清明起来,但不等她再说话,身前的人已开口道:“我从另一侧的云母门来,才摆脱秘境幻象不久便看到了你……叶姑娘,你也被幻境魇住了么?”
叶鸢打量了一会对方, 没有发觉什么破绽,于是转而笑道:“乔道友, 真是巧遇。”
“算不得是什么巧遇。”
那少年站起来, 伸出手想拉她起身, 叶鸢只如蜻蜓点水般稍稍一借力, 很快便错开了指尖, 他似乎也察觉了叶鸢的防备, 顺势退开一步, 引叶鸢去看身后环形分布的十几面云母门。
看到这样的布置, 叶鸢心中也有了自己的猜测:秘境前半程大抵是呈扇面形状,最初修士们从扇沿上的各点进入秘境, 而后不同的道路渐渐收束向中心, 汇于两人此刻所在之处。
“欲取宝器者, 恐怕都会聚集于此。”乔闻说,“从这里开始,大约就只有一条路了。”
叶鸢想了想, 又问道:“可是这里怎么只有我们两人?”
“也许他们被绊住了脚步……”他转过脸看她,“但他们比我们脚程更快,早已先行一步也不无可能。”
“你说的是。”叶鸢点头道,“不应再耽搁了,我们快走吧。”
虽然两人在加紧探境这方面达成了口头共识,但不知为何,他们不约而同地并未表现出紧急的态度,乔闻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看看墙面上的漩涡图纹,此时它们不再发光和游动,看去和一般的石纹或壁画没有两样。叶鸢的脚步则更缓,但她在关注的并非是秘境,而是这少年修士本身。
她的目光从对方的面容转到剑鞘,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样的视线对一名修士来说实在过于放肆,但乔闻转过头来时,叶鸢仍然没有收回目光,反而迎向了那双瞳仁。
“怎么了,叶姑娘。”他问道,“我身上有不妥吗?”
“没有半点不妥。”叶鸢扬起嘴角,“只是我看着乔道友,渐渐回忆起一件往事。”
这少年果然可爱爽朗,不仅并不计较叶鸢的失礼之处,反而兴致勃勃地问她:“哦?什么往事?”
“只是一件很小的旧事,因此我也是花了点工夫才想起它来。”叶鸢缓声说着,先问起了另一件事,“乔道友喜欢听书么?”
“闲时愿意听上一段。”他回答道,“如果故事有趣,那就喜欢。”
“我也喜欢有趣的故事。”叶鸢说,“我不仅喜欢听,还喜欢自己写……”
乔闻听了便笑起来:“叶姑娘还写过话本子么?”
“被你猜中了,我写过不少话本子。”
他接着好奇道:“都是些什么样的话本子?也是英雄美人的故事么?”
“可不止呢。”叶鸢说,“我写的太多了,其中有他界之事,也有此间之事,有古有今,有虚有实,故事的主角也不只是英雄美人,还有垂髫稚子与耄耋老者……而我刚才忽然想起,我似乎也写过一个少年剑客。”
说到这里,她稍稍一顿,眸光轻扫向乔闻:“我写的这个少年剑客,他活泼飒爽,执剑天涯,胸怀赤子之心,我心中最好的侠客就是如此……但我才为他写了一个短章,就陷入了苦闷之中。”
“乔闻”脸上的笑意不变,再问道:“为何苦闷?”
“我烦恼之处在于,我想不出一个适合他的名字。”叶鸢回答,“我总觉得侠客姓乔最好,于是先定下了他的姓,而在考虑名字时,我与一位读者有了分歧。”
她浅浅地露出笑容:“我想给这少年起名‘闻道’,那人说太过匠气,他给这少年起名‘闻阙’,我却觉得不够轻灵,我们吵来吵去,最后也没能定下姓名。”
这条通道并不是很长,此时已能看见尽头的云母岩门,叶鸢止住话头,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结束了一桩闲聊,将注意力转移到两人当下的境况中来:“这一路上,果真没有见到一个人。”
她似乎是先思索了一会,然后才向身边的人问道:“你说他们都去哪儿了呢?”
那少年修士还是一样的回答:“也许他们仍在我们身后,少时就会追上来了。”
“我却觉得,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叶鸢说,“所以我们在这里稍作踯躅,也没有什么要紧。”
她在最后一道云母门前停住脚步,转过身,望向对方:“你可愿意在这里听我把话说完?”
他也侧过脸来,笑容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孔上褪去,那双眼眸却从未显得如此认真。
“好。”他告诉她,“我听你说。”
“其实,我笔下少年剑客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要说的是我与这名读者的事。”叶鸢轻笑道,“我之前告诉你,我写过的故事有很多,各不相同,但我还没有说过,这些故事中,有的是为别人而写,有的是为自己而写,而最初时,这些故事几乎全是为了排解孤独而写……但不知从何时起,我有了第一位读者。”
“那位姓乔的少年剑客的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的。认真读过以后,那位读者问我,我是不是最喜欢像这少年剑客一样的人。”
面前的人的睫毛轻颤了一下,问道:“难道不是这样么?”
“是,但也不是。”叶鸢凝望着他,“我不是最喜欢这样的人,而是最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他们的视线深深地交错,仿佛有许多言语蕴藏其中,但最终在两人之间蔓延的也只是沉默,直至叶鸢出声打破了这寂静。
“许久不见了,小师兄。”她说,“如今你已经可以用剑了吗?”
在她开口时,面前“乔闻”的容颜开始变化,在她话音落下时,属于少年侠客的俊秀清隽已化作了魔境主近乎妖异的美貌。
“想必你已心下有数了,小鸟儿。”苍舒隐说,“事到如今,你莫非要怪罪我不成?”
“我不能怪你。”叶鸢说,“即使你恨我,我也说不出辩解之词。”
苍舒望向她的眸底,仿佛是想探清她的心:“既然你明白这些,那么阿鸢——当年却弃这许多而去后,你可曾后悔过?”
“……后来,我的确一直在想,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的神情微微泛起涟漪,但这涟漪很快也沉静下去。
“但也许世事本就难两全。”她双眼中的神采与过去没有半点分别,“若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好。”苍舒低声喃喃道,“你果然还是你。”
这怔然只在苍舒的脸上停留了很短的时间,笑意很快爬上他绮丽的面容:“小鸟儿,你知道我如今是谁么?”
“我知道,你是魔境主。”
“那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吗?”
“也许你是来见我的?”叶鸢也笑了一下,“但我想你应该不止是来见我。”
“确实如你所想。在这秘境之中,有我所求的宝物。”
“你要用那件宝物做什么,会害人性命么?”
“虽说我并非本意如此……”苍舒唇角轻勾,“但我毕竟不如你心软,也不如你仔细,因一些事由伤了旁人性命的情形也是常有的。”
“好,那我最后问你一件事。”叶鸢说,“你把其他修士怎么了?”
苍舒看她的神态,忍俊不禁道:“不过是将他们绊在阵盘中而已——我也并不总是杀人的。”
听见这句话,叶鸢凝肃的神情不由稍稍放松,但她仍然没有从那面云母门前离开。
苍舒问她:“你决心要拦我这一步了是么?”
“正是。”叶鸢点了点头,“既然宝器只有一人可得,我也只能与你分个高下了。”
“好。”
苍舒将手放在剑柄上,从剑鞘中缓缓拔出那柄通体漆黑的剑。
“那你且看我的剑。”
那把剑被握在苍舒手中时,叶鸢忽然察觉到了不祥,她当机立断打开天目,但仍然失了先机。
也许是那柄剑中汹涌的魔气遮蔽住了苍舒的行动,也许是他的剑式本就诡变,叶鸢几乎没有看见到他的起势,瞬息之间,一丛密布的剑林映入天目,剑林之中,千万道剑气交织,迎面滚滚而来。
如果叶鸢没有打开天目,也许反而能更快地觉察藏在剑丛中真正致命的那一击,但苍舒还是太了解她了,他布下的万道剑光并非幻觉,每一道都有狡诈的轨迹,天目无比准确地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手中无剑的叶鸢却没有万千个化身去一一抵挡剑气。
被剑林扰乱了注意力的叶鸢只得将视野收束在身周,不料苍舒原本就打着这个主意,那道真正具有威力的剑气从她身畔悄无声息地滑过,击向云母岩门。
云母岩门其实并非这座荒海秘境中原有之物,是凝澜仙子探过这一层后,改设以供修士探境而添加的布置,在精通阵术的苍舒眼中,这些云母门在浑然天成的秘境有如异物,纵然云母岩再如何坚硬不破,铆接之处依然脆弱而醒目。
苍舒的一击精准地切断了云母岩与秘境的连接,整面石墙轰然倒下,下一秒,苍舒的袖角拂过叶鸢的肩头,叶鸢猛然回过头去,他似乎正缓缓踱步,却已如一阵轻风般掠出了数十步远,很快就要走完这长长的一条廊道。
叶鸢飞身追去,同时望向秘境深处,尽头所见是一面石碑,凝澜仙子所说的宝器也在同一处,那是斜插在石碑上的一柄剑。
她终究无法胜过苍舒登峰造极的一手缩地成寸术,苍舒几乎走到石碑前时,叶鸢与他之间仍有一段不可触及的距离,但就在此刻,墙上的图纹再次活了起来,满墙的纹路都在刹那间朝石碑游去,先苍舒一步在碑面上汇聚成庞然的漩涡,巨浪从漩涡中心袭来,倒灌进秘境之中,狂卷向苍舒隐。
苍舒并不闪躲,泰然迎向巨浪,海潮重重覆下,却在他的身前被看不见的力量分为两道,从他左右两畔流散。
在狂澜之下,苍舒的身姿依然飘逸若仙,他信步而行,身上不曾沾染半点潮气,唯有两袖微微扬起,仿佛只是穿过一阵流风。
而就当他刚刚在石碑前停下脚步时,却有一双手先于他紧紧握住了剑柄,接着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承让了,小师兄。”
苍舒抬起头来,倏尔对上一双灿烂如星的双眸。
只见石碑后已高高扬起一柱水龙卷,方才的巨浪虽然没能奈何得了他,却把叶鸢先一步携向终点。
那少女立于浮浪之上,从石碑中拔出了长剑,就在长剑离开石碑的瞬间,荒海秘境震动了起来。
海水在秘境中横冲直撞,叶鸢也被骤然失去稳定的水龙卷甩向秘境另一端,但她跌入水中后,并没有被激流卷走,一捧浪花将她托住,然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她转过脸,看到了云不期俊丽的面容。
【你……】
叶鸢本想问他这秘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忽然感到手中的剑上迸发出了一股强大的斥力。
这柄剑以碑为鞘,不知在秘境中度过了多少岁月,布满裂纹和旧尘,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破碎,此时却有种锐意从裂纹中绽出。这锐意刺痛叶鸢的手,她见僵持不过,索性先松开了剑,任它重归海波之中。
剑一落入水中便搅起了漩涡,无数水波冲刷和拍打过剑身,仿佛一道接一道的锻打和淬炼,原本枯钝的剑刃上逐渐开始露出耀眼的明光,在最后一片朽壳脱落后,它反而敛去了锋锐,宛如一段玉骨,通体剔透,深蕴磅礴。
叶鸢目睹过这柄剑涅槃的时刻,剑心随之震鸣起来,她深知自己必须得到这样的一柄剑,于是再次向它伸出手去,可裹藏着这柄剑的海水却仍然在拒绝她,而叶鸢也忽而察觉到,自己并不剩下太多时间了。
原因异常简单。
在水下滞留了太久的叶鸢发现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
对于一般修士而言,若想要在水中行动自如,他们首先可以借助一些宝器,如果囊中羞涩,自行修炼水行诀也不失为一种经济实惠的办法。
然而,尽管水行诀并不难学,在水中时,却必须时刻施行此术,对于修为低微,灵气稀薄,徒有一肚子修真理解的叶鸢来说,恰恰是绝佳的一处软肋。
叶鸢几乎能看到自己人物面板上的蓝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史上第一个淹死在仙门大比中的修士,饶是见惯了风浪的叶鸢也不禁焦急了起来,就在此时,云不期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
【别怕,叶鸢。】
叶鸢转过头去,她先望见对方沉静的双眼,那双纯黑的双眸缓慢地眨了一下,再睁开时已化作光辉熠熠的金色龙目,然后她的脸被轻轻托起,那少年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一丝龙力随着这一吻渡向叶鸢的灵台,再流转到各处经脉,叶鸢的身体忽然轻盈了起来。
藉着这丝龙力,叶鸢不必再用水行诀也能在水中自如地呼吸,她又看了云不期一眼,再将目光投向那柄剑。
【你想要那柄剑?】
叶鸢不敢再耗费灵气与对方传音,因此只是点了点头。
于是他说。
【好。】
少年剑修从她身后轻轻揽过她的肩,他的手指穿进叶鸢的指缝间,托着她探向剑光所在之处。
【其实此处并非秘境,而是应龙之冢。】
云不期说。
【每一条死去的龙最后都会回到这里,即使是魔龙也不例外。】
【但如你所知,千年以前,魔龙的神魂并未消散,也不曾回到这里,而是投入了轮回。】
说这些话时,他的目光很平静,直到叶鸢忍不住去看他,云不期才回望了她一眼。
【但是,魔龙的血与骨终究还是得到了龙冢的收殓……它的血汇入龙文之中,它的遗骨则化作一柄长剑。】
【这是一把龙骨所铸之剑。】
叶鸢的眼睛不由得微微睁大,她的指尖恰在此时触及了那把剑,她却不禁陷入踌躇。
察觉到她的犹豫,那少年轻轻反勾着她的指节,引她继续向前。
【叶鸢。】
她听见他仿佛响在耳畔的轻语。
【我将这把剑赠予给你。】
在这句话落下的时刻,叶鸢终于用力一握——
将那柄剑紧紧抓在了手中。
第47章 东南海渊 接着,她开始解起腰带……
荒海秘境动荡起来之时, 原本正焦头烂额地在苍舒布下的困阵中打转的年轻修士们所持有的海珠纷纷碎裂,气泡将他们保护在其中, 飞快地送离发生异变的秘境。
洛书岛的海岸边一时乱不可当,其中既有刚刚从气泡中挣脱出来、不明所以的修士,也有在海滩上寻找接应着同门的修士,然后青巽派的内门弟子也很快赶来了这里,她们的到来在这片海岸上建立起了最基本的秩序,越来越多清点齐弟子的山门一波一波地撤离海岸,回到客栈中稍作歇息。等到太阳西斜时,还留在海岸边的只剩下了几位东明山来客。
苍舒是从另一处上岸的。
若他和其他修士站在一起,一定会显得过分醒目, 这不仅是因为他恢复了那副有如霞姿月韵的美貌皮相,还因为他并不如其余修士那样, 被硬塞进一颗气泡中, 像运海货般晃晃荡荡地颠簸回了岸边, 他是悠然自得地自行踏海而来的。
这位仙子一般的人物乘风渡浪, 刚刚行至岸边, 却有几位形容凶恶的邪修跪伏在他脚边, 诚惶诚恐地对其口称“魔境主”。
“起来吧。”
苍舒漫不经心地说道, 从袖中取出一卷极薄的竹纸, 纸上新鲜地拓印着石碑上的字迹。
“这一趟也算是有些意外之喜。”
其实他最初想要的便只是这份碑拓,但见小师妹会错了意, 苍舒隐也觉得这十分有趣, 就索性把这个坏人的角色演了下去。
小师妹原本就是很可爱的, 她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更加动人,若她最后做成了这件事……苍舒回想起夺剑时她的双眼中绽放出的飞扬神采,忽然心驰神曳起来, 不禁觉得世上万千风景都不比这短暂一刻更令他动心。
他又想起过去两人在剑湖下棋,他最喜欢看小师妹专心致志地思考如何破局的模样,如果她在冥思苦想中得到了一步好棋,那双眼眸便如拨云见日般倏尔明亮起来,苍舒隐的心往往也在这刹那随之变得明亮轻盈——因此有时他也会想,纵是故意输她几次又如何呢,难道区区一局棋的输赢比让小师妹高兴还重要吗?
但每一次,苍舒升起干脆落错几子的念头,都反而会因为叶鸢专注的神情改变主意。
只因他实在太喜爱小师妹得胜时流露出的笑意,所以甚至不忍亵渎她为此付出的努力。
于是,苍舒不曾在与叶鸢的棋局中留过手,也正因如此,叶鸢从未赢过他一次。
只是如今,他们或许不再有相对而坐,谈笑下棋的机会了。
但这也不要紧。苍舒隐想。至少以后还有的是做坏人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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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不知缘由是什么意思?!”宁絮再难以压抑激动的情绪,向青巽派领头的管事弟子质问道,“先行探过境的是你们青巽,如今一句轻飘飘的‘回客栈等待消息’就想打发我们走,我云师叔和叶鸢都还不见踪影,如果他们仍陷在秘境之中——”
“不是我们存心敷衍,实在是我们身份低微,也并不知道更多。”
青巽的管事弟子有着典型的海岛女子外貌特征,是一位深色皮肤、黑发蓬松,肌肤丰腴的女修,面对宁絮的不客气,她并不恼怒急躁,仍然冷静温和地劝说道。
“此处的情形凝澜仙子已经知晓,贵门与青巽多年来一直笙磬同音,我门门主绝不会坐视不理。”
“我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宁絮说,“如果你们不去,那我自己去秘境寻他们便罢了!”
说完,宁絮就要掐起水行诀,一头扎进荒海之中,却忽然听见陆松之喊了她一声。
“慢着,宁絮。”
宁絮恼火地扭过头:“陆师兄也要拦我——”
她刚一应答,一道困索咒立即缠身而上,把这急躁的年轻剑修捆成只茧,陆松之把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的宁絮交到其他弟子手中,吩咐道:“把宁絮带回客栈去好生照看着,记得把门关严实,否则全客栈的修士都该听见她骂我了。”
然后他又对看上去恨不得生啖其肉宁絮说道:“哎,师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是你这人关心则天下大乱。宁师妹,你且别太挂心,好好养足精神,兴许后面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现在不如先交给师兄,师兄一定会想办法把人带回来的。”
寥寥几句,这一群无霄门人晕头转向间已被陆松之安排得明明白白,望着同门携一只茧逐渐远去的背影和宁絮依然中气十足的叫骂声,陆松之再叹了口气,转过身对青巽修士行了一礼:“我师妹年少气盛,口无遮拦,还望诸位海涵。”
行过这一礼后,他话锋一转:“但我师妹这番话虽然鲁莽,却也不是全无情理——先不论手足之情,我小师叔是剑君座下唯一弟子,天资卓然,更备受门中期待,如果他真的遭遇不测,此事便不能再囿在你我之间,更关乎无霄与青巽的情谊。”
青巽的管事弟子听见他这番话,登时心下明了面前的才是真正棘手之人,于是也不再一味安抚,直言道:“不瞒道友,虽然我的确不知具体情形,但据我对门主的了解,她如此行事,必定是兹事体大,已没有我等二三代以后弟子能插手的余地。”
陆松之听罢点了点头,没有露出惊异的神色,管事弟子正以为他已被劝服时,又听他说道:“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要求见凝澜仙子。”
此言一出,青巽门人皆面面相顾,相互私语起来,管事弟子稍作思考,却说道:“好,我且替你求见。”
青巽门人中似有不赞同者,但那为首的女修以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弟子的面孔,骚动渐渐平息下去,此时,那女修才再对陆松之开口:“但我也只能替你求见,你能否得见门主,又能否得知你欲知之事,全看门主决定。”
闻言,陆松之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拜谢道:“自当如此。”
得到承诺后,陆松之随青巽门人行向凝澜仙子所在的玉宫,走在一群青巽弟子之中,他才后知后觉原来青巽派只有女子……这并不是说他过去不知道青巽只收女弟子,只是此时被女修们团团包围,这种感觉忽然无比鲜明起来。
更不用说青巽的弟子大多是些海岛女孩儿,一个个四肢修长,肌骨匀亭,被海上的充沛阳光钟情过的蜜色肌肤光洁柔软,却没有一个看上去娇嫩文弱,陆松之走在其中,恍惚间仿佛身处狩猎归来的豹群之中,自己自然是被这些美丽母豹猎回巢穴的兔崽子……
他们绕过几座亭台楼阁,玉宫忽而展现在陆松之面前,他打了个激灵,连忙集中精神,向玉宫走去。
他们中为首的女修先行走上玉阶,对守卫弟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守卫弟子颔首,转身入内通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守卫弟子又从玉宫内走出,示意陆松之已可以入内拜访。
陆松之走上玉阶,进入宫中,他心中不停想着见到凝澜仙子后要如何举止,如何询问,渐渐有些紧张起来,直到他在一间华室外遇见了让他大吃一惊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在南昼中见过几面的小姑娘季莼。
“你是——你怎么在这里?”
“这……说来话长,但我如今拜在青巽门下。”季莼见到他也很意外,“你怎么来了,是有了叶鸢的消息了么?”
“还没有,我不过是来见凝澜仙子。”陆松之定了定神,又问另一个人,“那么你呢,裴师兄,你说有要事处理,为何现下会在此处?”
“正与那件要事有关。”裴嘉玉说,“百里掌门已至洛书岛,此刻正在门内与凝澜仙子商议秘境之事。”
陆松之震惊道:“我半日前才向掌门师祖回书,怎么这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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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澜仙子对百里淳说道:“尊下的动作倒是不慢。”
“无霄弟子出行前,门中都会为他们点一盏魂灯。”百里淳说,“我见弟子的魂灯不稳,便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哪个弟子如此受你偏爱,竟丢下一座山门不管,亲自来洛书岛一趟。”凝澜仙子挑了挑眉,“颜思昭门下那个?”
“正是。”百里淳一面回答,一面摸了摸袖中从半路截到的木鹤身上取下的、陆松之写的信,“不过我总归是要来一趟的。”
“我知道你要问秘境和你家弟子之事,就不与你兜圈子了。”她说,“入境前我在赴会的每个修士身上都系了海灵珠,危急时刻,海灵珠会自行碎裂,将修士带回洛书岛来……而现在只有那二人身上的海灵珠没有把人带回,我原想可以藉由海灵珠残片感应他们所在之处,不料连这感应也失掉了。”
“两人?”百里淳忽然问道,“除了我家弟子,还有一位是什么人?”
“另一人是个微门修士,也许恰巧两人同行罢。”凝澜仙子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这个话题,“有心情关心这些,想来那小子尚且无恙?”
“他的魂火只是稍有动摇,之后便稳定下来,甚至有愈发旺盛之势,我便知道他性命无虞。”百里淳说,“另一个我就不得而知了,但如果那人与不期在一起,那应当也……”
“没事就好。”凝澜仙子打断了他,“再说秘境异变——原本我用莲花池镜观测秘境内情形,但不知为何,镜中影像忽而受到干扰,后来更是完全无法传影,我派出弟子探查,却发现……”
她顿了顿:“却发现秘境已不在原处。”
“不在原处?”百里淳笑道,“秘境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凝澜仙子却说:“也许正是如此。”
百里敛去笑意,露出忖度之色。
“这正是这座秘境的奇异之处。”凝澜仙子继续道,“你们可曾想过,我青巽在洛书岛立派数百上千年,早在开灵脉时已将近海探遍,更屡次潜往荒海深处,为何这时才发现这座秘境?”
“你的意思是,它是忽然出现的?”
“没错。”她说,“此外,我通查秘境一层,竟没有发现半个咒符。”
“或许阵盘设在秘境更深处?”
“这样确实才更符合常理……”凝澜仙子摇了摇头,“可我探查一层,是因为只得见一层,秘境仍有更深层不过是我的推测——我说过,一层没有咒符,自然也找不见进入另一处空间的入口。”
“无论如何,不管是什么秘境,能在水中移行,且不被海渊所毁,必定离不开灵气和术法。”百里淳说,“总之,找到小子们和秘境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
“的确如此。”凝澜仙子看向对方,“据说你在卜筮之术上深得元临真人真传,既然来了,正好请你算上一卦。”
百里淳颔首,一边摆起卦盘,一边随口说道:“真正深得我师尊真传的另有其人,我师弟才是……”
他的话在这里顿住,百里淳的广袖拂过卦面,卦象顿时清晰起来,他低头望了一眼,笑道:“幸而当下尚且也算够用。”
百里淳将卜出的大致方位告知凝澜仙子,凝澜仙子想了一想,心中有了大概:“此处接近东南海渊,距离洛书岛甚远。”
百里淳正要再问,凝澜仙子已站起身来,她取出一只小巧的角笛,在窗边吹响。
那角笛的声音宛如海鸟清啭,顿时传出很远,凝澜仙子接着眺望向远处海滨,不过少时,平静的地平线处忽然掀起波澜,巨大的海蛇翻出水面,碧青色鳞片在余晖中闪烁着亮光,羽翥海蛇随即又坠入海中,高高溅起浪花。
凝澜仙子微微一笑,转过脸来对百里说话:“我已遣我家曼曼去寻了,至多两日,一定会有消息。”
百里淳想:原来凝澜仙子豢养的羽翥海蛇叫曼曼,听上去仿佛是个小姑娘。
百里淳说:“有劳凝澜仙子。”
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拿起面前的玉杯,百里淳本以为杯中的茶大概已经凉透了,入口时才发觉杯中并非茶水,而是丝滑清甜的椰浆,便顺嘴问道:“这就是阿鸢提过的冰镇琼乳么?”
凝澜仙子的动作微微一滞,随后侧过脸问他:“叶鸢对你们提过?”
“说过不少次。”百里流露出怀念的神色,“阿鸢很喜欢洛书岛,因此尽管今日是我初至洛书,却莫名有些触景生情之感。”
凝澜仙子微微垂首,敛去目光,百里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当她被勾起伤情,再细想下去,百里淳自己也不由得心怀悲戚,只得强迫自己不再想天人永隔的师妹,集中到眼前的情形中来:“这两日之间,想必另外几位门主也会陆续赶到了。”
凝澜仙子抬起脸来,那张美丽的面孔上已看不见哀色。
“仙门大比多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恐怕有五六百年了吧。”只听她轻笑道,“遥想剑君折桂时……仿佛还是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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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南海渊,叶鸢抱着新得的宝剑站在龙冢出口,忽然想到自己好像缺了一把剑鞘。
她今世转生成南昼城白鹿女,长期以来毫无升职动力,以至于领的始终是最低底薪,好不容易通过说书副业攒下的存款也大多花在了置办飞行宝器和路费上,而这一套背井离乡装备则被她慷慨地转手送给了季莼。
所以,此时此地,叶鸢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光蛋。
叶鸢摸了摸自己空空的百宝袋,又看了看手中一望便知绝非凡品的龙骨剑,不禁生出了些许穷小子高攀大家闺秀的惭愧自责之意。
接着,她开始解起腰带。
无怪叶鸢自比穷小子,如果这里有一位大家闺秀,也只会是终于看不下去的云不期。
他出声道:“叶鸢。”
叶鸢看了一眼他捉住自己腕子的手,又看了一眼他刻意避开的目光和困惑中带着微赧的神情,恍然大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对云不期解释道:“你看,取剑时,我们的珠子丢在海中了,现在只能游回洛书岛去……但我没有剑鞘,又不能抱着剑泅水,于是我便想,不如将剑系在腰带上……”
“现在我们身处远离洛书岛的东南海渊。”云不期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松开手,“不必游回去,也游不回去。”
“这么远?”叶鸢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开动脑筋想起办法来,“那我们先就近上岸,然后想办法给山门回书……”
云不期却忽然说道:“你不问我,为何我们在此处么?”
“……我大概能猜到。”叶鸢回答,“你不想让龙冢暴露在那些仙门的目光下,是吗?”
她认真地对他承诺:“如果有人问我,我只说我们被卷进了异变中,至于秘境的位置,我必定只字不提。”
“无妨。就算他们知道方位,也不会再见到这座龙冢了。”
话语间,云不期从出口轻巧地跃入海中,回身向叶鸢伸出手。叶鸢单手抱剑,学着他向外一跳,海水温柔地裹住她的身躯,叶鸢也触及了那少年的掌心。
海波将两人向外推去,叶鸢再回首时,果然只见海渊,龙冢已消失不见了。
叶鸢转过脸,指指怀中的剑,然后指向上方海面,云不期读懂了她的意思,却对她摇了摇头。
她才面露不解,少年剑修忽而放开了她,缓缓向海渊深处下沉,叶鸢下意识地想去拉他,又在对上他的双眼时收回了手。她望着云不期渐渐被漆黑的海水吞没,忍不住向暗处探了探脑袋。
就在这片刻之间,黑暗中倏尔浮现一双金色的璀璨龙目,紧接着,海水受到震慑般战栗起来,一条黑龙越过波涛,自渊底而来。
黑龙的到来使得这片海渊陷入巨震,叶鸢几乎被激荡的海浪拍走时,忽然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腰,缀着金色鳞片的龙尾将她连人带剑卷到怀中,叶鸢睁开眼,正对上那对清透的龙瞳,然后,她听见年轻的应龙对她说道——
【叶鸢,我带你走。】
黑龙将少女放在龙背上,少女则揽着剑,伏在黑龙两角间。
龙尾拍击水面,掀起洁白的海潮,等那片浮沫散去,他们已消失在了海渊之中。
第48章 七杀之相 实不相瞒,这姑娘是我流落在……
近两日来, 洛书岛着实热闹非凡。
清晨时,丹鼎门门主的铜辂才踏虹而落, 到了晌午,渡阳宗宗主的鹿舆又乘风越海,直向玉宫奔去。
待在客栈中的年轻修士们三两相聚,望着天边的云轨,啧啧称奇道:“渡阳宗宗主也到了——他已是第几位了?如今修真界中有名有姓的仙门掌权人大多都聚集于此了罢?”
“如此一来,倒真成了名副其实的仙门大比了。”另一人感叹道,“此情此景,比起当年剑君所见也不遑多让……”
“那倒不至于。”又一人立马说起大实话,打断了这番酌古参今的意兴, “尊者们到洛书岛来不过是为了秘境之事,真正参与论武的还是我们这些弟子, 这可比不上剑君当年——诸君不妨想想, 若你取了符箓宝器上武场, 对面站着位元婴修为、辈分比你师尊还长的尊者……”
他这样一形容, 其他几位也登时心领神会, 纷纷发出感慨唏嘘的声音。
“我能拿稳我的符箓宝器, 不至于两股战战, 和这位尊者稍稍过上一两招, 再被挑出武场去,都算不得丢人。”
“何止不丢人, 简直称得上有两分英雄气概!”这帮修士们笑闹起来, “如果是我, 恐怕得当场抢来笔墨名册,将自己的姓名一笔勾销,假装从未来过这仙门大比了!”
他们谈笑之中, 其中却有一人时不时关注着客栈后堂,似乎生怕错过什么,此时,后堂的帘布忽然被微微掀动,走出位抱着一大摞薄册的小姑娘来,这位修者当即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从她怀中抢出一本,再将几枚碎钱塞进她手中。
那小姑娘还是小童的年纪,身形娇小,在人群中很不醒目,但她一走到前堂中,无数修士的目光飞快地锁定在了她身上,紧接着,修士们如潮水般涌向这名小童,抢夺起她怀中的册子,场面顿时兵慌马乱起来。
再说这名小童,虽然梳着双罗,穿着布裙,论灵活干练,竟不逊色于一位掌柜的。鸡飞狗跳之中,她还不忘掂量每位顾客付的银钱是否足量,若有浑水摸鱼之徒,她便劈手夺回那本册子,目光之狠辣,行动之迅疾,连许多修士都比不过。
不到半炷香,一大摞薄册就销售一空,她一面喊着“话本业已售空,诸客下回请早”,一面拨开人群,转回堂后。
堂后站着两人,一位是客栈中说书的女先生,一位是做书生打扮的青衫修士。
那小童兜着碎银跑到女说书人身边,仰起小脸儿,对她烂漫一笑:“婶婶,今日的话本子也卖完了,共二百六十三两七钱,都在这儿。”
说书人摸摸小童的头,小童将包裹一放,便跑去别处玩儿了,那青衫修士笑道:“看来正如我所想,哪怕提价三倍,仍是供不应求。”
“论做生意,自然没有人比你们漱玉阁更擅长。”那女先生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笔银钱对我们小小一座客栈确实丰厚不菲,对漱玉阁、对你兰阁主来说,恐怕连九牛一毛都不是,不知你大驾光临,究竟有何用意?”
“灵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更何况……”葛仲兰笑了一声,将手中纸扇打开,“更何况,洛书岛很快就要有大热闹可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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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鼎门门主在几位门主中年纪最长,据说壮年时也曾是叱咤一方的霸者,如今岁月已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与百里淳相坐对弈时,看上去就是个须发皆白、干瘪枯瘦的小老头儿。
百里淳下过自己的一步后,丹鼎门主许久没有再落子,那老儿垂着头,雪白的长髯几乎垂到脚边,他一动不动,唯有唇边微微打卷的胡须尖随着悠长的呼吸一翘一翘,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已进入梦乡。
百里淳也不着急,他将玉杯托在手中,似乎在看棋面,又似乎在想棋面之外的事情。
他们各自神游天外,直到丹鼎门主长长吁了一口气,那捧雪白长须被掀动起来,又缓缓落下,他终于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一处。
丹鼎门主叹道:“风雨欲来。”
百里淳端详了一会对方的落子处,很快便接上一手:“我出行时算了一卦,近几日的洛书岛甚是晴好,何来风雨?”
“你兴师动众出这趟远门,难道只算了天气么?”丹鼎门主老神在在,“我一介老儿,本就命不久矣,你也忍心与我兜圈子,当真铁石心肠。”
“我观门主对弈深思熟虑,倒不像是来日无多的模样。”百里淳笑道,“尊下为长,自然不必与我绕圈子,有什么便问吧。”
听见这句话,丹鼎门主抬起头来,白眉掩映下,精光从眼中一闪而过:“实不相瞒,我出关前也算了一卦——这副卦象,此时就在我袖中。”
百里淳听懂了他的意思,从善如流道:“正巧,我袖中也有一副卦象。”
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取出卦面,置于棋盘上,黑子白子被卦面推开,散作一团,但对弈者却丝毫不在意,只将视线投向对方摆出的卦面。
丹鼎门主目光如电,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收袖,直坐起来。
百里淳则一顿,缓缓将手中的玉杯放下:“你我卦象所昭示的正是同一件事。”
“破灭将至。”丹鼎门主说,“上次我算出这样的卦象,还是五百多年前,那时与我呈出同一面卦盘的人,还是你师尊元临真人。”
他又长叹一声:“我苟活千年,举目四望,洲博海阔,竟已不见故友。”
他们都是五百年前天梯摧折之灾的幸存者。
尽管正如洛书岛一样,幸存者们以各自的方式在残骸中重新构建起被灾变摧毁的一切,但仍有一些珍贵之物不可追回。
他们都被葬在那废墟之下,成为人们渐渐不再提起的往日旧影。
“五百年前,我隐隐算出大灾落于荒海,却不知应在魔龙身上——这幅卦面倒比当年更清晰些。”丹鼎门主望着卦盘说道,“但我虽看出其中对应‘贪狼相’的是荒海秘境,却仍不知‘七杀相’指向何人。”
“七杀为极凶之煞,此相参入卦中,尊下将其解作何格?”
“自然是魔王格。”丹鼎门主鹰瞵虎视,凌厉如刀,“所以才应解出‘七杀’所指,未焚徙薪。”
“正如你所言。”百里淳终于还是叹息道,“若杀死此人,便能将大难消灭于未然,也算是便宜之策了……尊下如何辨读‘七杀’卦象?”
“从卦面上看,‘七杀’隐隐缠连旧灾,想来是与天梯摧折有因果之人。此外,‘七杀’介于生死门间,却与‘贪狼’相近……”
“生死混沌,吉煞相食,也许暗喻的是夺舍掠魂者。”百里淳一一解读道,“此人与荒海秘境有些关联,也许线索就在秘境中。”
他抬起眼来:“尊下不也正是为了此事来洛书岛吗?”
丹鼎门主笑了几声:“如今到洛书岛来的人太多了,受卜筮指引的也不仅你我,更有些偷奸耍滑之徒,还想伺机从秘境中讨些好处。归根结底,洛书岛上的这些异客,若不为仙门大比,便是为荒海秘境而来。”
“兴许‘七杀’也不例外。”百里淳点破了对方话中的意思,微笑道,“泥沙俱下,还望尊下明察秋毫。”
话到这里已经说透,也说尽了,丹鼎门主又变回了那个小老头,慢腾腾地收起卦象,推开棋盘。
百里淳问他:“不下了么?”
“不下了。”丹鼎门主说,“总和老东西下棋有什么意思。”
百里淳冷不防地被个最老的老头叫成“老东西”,还没反应过来,那可恶的老头儿已向门外招了几下,不一会就唤来一个徒子,徒子走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本薄册:“不负掌门之命,弟子抢到了今日的话本。”
丹鼎门主接过小薄本,兴致勃勃地读了起来,期间还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百里淳终于忍不住问道:“是什么话本这样有趣,让你特地派弟子去买?”
“那可真是有趣极了。”丹鼎门主的双眼紧紧粘在书页上,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这话本讲的是个年轻后生入世除魔,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这有什么意思。”百里淳一摆手,“那你是没见过好话本,真正的好故事都在我们东明山脚……”
“说来这话本也和你们东明山有点关系。”丹鼎门主的白胡子一颤一颤,“据传,其中故事并非凭空臆造,而是有实可循的,书中写的这名后生似乎正是无霄门人、剑君座下的弟子——哎,你怎么把杯子打了?”
百里淳眼疾手快地接住被自己不小心带翻的玉杯,随手摆在一旁,忙不迭地问道:“什么剑君座下弟子?这话本里都写了什么?”
那老儿摇头晃脑起来,悠然长叙道:“话说桑洲极北,有座东明山,东明山上,有一无霄门……”
百里淳知道他在戏弄自己,索性从抬手去抢,丹鼎门主早防备着他这一招,使了个小障术躲开百里淳的争夺。两人在这棋盘大的方寸之地中数变攻防,招式纷繁,无不精妙奇巧,几息之中,如兔起鹘落,薄册已在两人之中易主好几回。
话本又一次落在百里淳手中时,丹鼎门主没有再抢,而是眯着眼睛,捧起杯热茶啜饮起来,百里淳翻看了几页,表情愈发惊诧。
“你说这些故事都是真的?!”百里淳问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家弟子我最了解……”
“等你家弟子找回来了,你自己问问他不就是了……喔,差点忘了告诉你,还有件事。”丹鼎门主说,“你可知道和你家弟子一起失踪的女修是谁?”
百里淳又惊道:“那是位女修?”
“可不是等闲女修。”他说,“传闻说,她正是书中所写,令你家弟子情根深种的那位女子。”
说到这里,丹鼎门主的八卦谈兴越来越浓:“哎,你说,他们俩不会是私奔了吧?”
“……”
百里淳起身就走。
“你上哪儿去?”
百里淳头也不回:“去找凝澜仙子问问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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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嘀咕道:“有人想我了。”
她眯起眼睛望向前方,大荒海仍然洋洋无际,尚且还不见岛屿的影子。
【还有一段路程。】
黑龙穿梭于碧波之中,如一道锐利的墨练,叶鸢乘于龙背上,强风疾厉,今日才算知晓了什么是真正的劈波斩浪。
她正要说话,黑龙猛然潜入水中,叶鸢连忙低下身,紧贴着微凉的龙鳞,防止被甩脱在海面上。
黑龙潜入海流,在浮沫掩映下,以龙尾击起一道急流,这道急流箭一般射向荒海更深处,黯影之中,忽而现出一痕碧青,羽翥海蛇的身形一闪而过,终于还是露了马脚。
【这是凝澜仙子的灵宠,应该是在寻找我们的下落。】叶鸢说,【不要与它起冲突为好。】
黑龙回应道:【那便甩开它。】
他话音刚落,叶鸢就感到身周的水流更湍急了些,黑龙果然骤然发力,仿佛长剑劈裂汪洋,瞬间越出很远。拉开距离以后,云不期改换形体,从黑龙变回少年,他的佩剑飞出剑鞘,将主人从浪中托起,云不期也揽过叶鸢,将她拉到飞剑之上。
他御剑的速度也如龙行般迅疾,风尾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波纹,不到半刻,叶鸢的视野尽头已隐隐浮现一座岛屿。
前方就是洛书岛了。
恰在此时,异变突生,飞剑前方的海水忽然整面掀起,扬成一堵冲天浪墙,阻断了两人的去路。
云不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叶鸢,那少女直视巨浪,手中握剑,站起身来,目光交汇的瞬息,他领会了她的心思。
而只在下一秒,浪墙已至眼前,两人的身影几乎要被吞没时,两道交叠的剑光如雷电乍裂般自海涛中迸射而出,浪墙骤然被切出十字裂隙。
这两道剑光太快,以至于在那石破天惊的一霎,波浪仿佛为剑意所慑般凝滞在海天之间,直到两人越过浪墙以后,才后知后觉般重重摔成一池碎玉。
高高溅起的浪花短暂地挡住了云不期的视线,他正要回身去找叶鸢时,却忽然有一朵莲型宝器从天而降,将他困在其中,再睁眼时,云不期已被攫至浮空的鹤船之上,而站在他面前是无霄掌门,百里淳。
云不期流露出惊异之色:“掌门为何在此……”
百里淳笑而不语,只是轻轻颔首,引他向身后看去。
云不期转过身,只见在这片荒海之上,各色宝舆腾云驾雾,如今修真界的统治者们凌空而立,有如漫天神佛,映得半面长空威光凛凛,霞彩绚烂。
在这幅景象前,云不期微微睁大眼睛,终于面露诧然,但他很快又将视线投向下方,海浪仍在咆哮,波涛之间,一个御剑的少女身影时隐时现。
他几乎当即就要冲回荒海中,却被百里淳的法术阻隔了去路。
“看来你真的与那位女修关系匪浅。”百里淳说,“不过,此刻不准你过去。”
“……”云不期抬头问道:“弟子不解,请掌门指教。”
百里淳回答:“因为凝澜仙子事先说过要考验那姑娘,特别嘱咐我要管束好门下弟子,不准他人插手。”
就在百里淳的鹤船旁,凝澜仙子坐在青幔珠轿中,望着海上情形,指尖一勾,又掀起一道强浪。
季莼立于凝澜仙子座侧,眼看着比山还高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向叶鸢打去,着实心急如焚,一时甚至顾不上身份尊卑,忍不住出言道:“门主,叶……那女修究竟有什么冒犯之处?”
“莫非你觉得我是在惩戒她么?”
“难道不是么?”季莼惊声道,“再这样下去,她就要被打落海中了——”
凝澜仙子反问道:“你是不是不识得她?”
这话问得很奇怪,季莼不由得一愣,然后才回答:“……我自然不认识她。”
“我看你的确不认识她。”凝澜仙子笑起来,“那你可看好了。”
她起身走到轿前,抽出凝澜剑,重重划下一道,荒海中的波涛应召而起,登时立起数十道恶浪,从四面八方向叶鸢扑去。
在这密网般的攻势之下,她似乎已无处可逃,但叶鸢仰首望去,忽而一笑。
巨浪磅礴,若坠向海面,定将掀起无边澎湃,但它映照在叶鸢眼底,仿佛一滴水静谧地落入深潭,未起涟漪,叶鸢握紧手中的剑,剑心与剑骨相互感应之时,剑意也抵达了至善的境界。
与此前的剑式不同,这一剑缓慢柔蓄、圆融至极,它不露半分锐光,却以庞然而不可阻挡之势削去浪峰,海涛向后伏倒,竟连最后的一丝威容也被吞没殆尽,直至落入海中,也没有溅起半点浪花。
海面倏尔安然如镜。
这一式真正可以说是神乎其技。
季莼看得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来,凝澜仙子则笑意更盛,她再次挥动凝澜剑,这一次凝澜剑落下时,平静的海面被分开,羽翥海蛇从中浮出,执剑的少女被它以身托起,仿佛一颗星辰乘着月台,自海中缓缓升起。
叶鸢抬起头,正对上凝澜仙子的目光。
“荒海秘境中,最终夺得宝器之人如今已归洛书岛。”
燕珂注视着那少女,却将声音传向洛书各处。
“散修叶鸢,从今日起,你就是青巽门下——我的弟子了。”
自叶鸢落下那一剑之后就陷入怔愣的百里淳听见这个名字,骤然从恍惚中惊醒,下意识开口阻拦道:“她是散修,怎能如此随性就被收入你青巽门中……”
“看来无霄门主对此有些异议。”
凝澜仙子容色未变,似乎早有预料。
“但我与这名修士间有些渊源因果,因此我收下她做弟子,实乃天经地义之事……”
燕珂含笑道。
“实不相瞒,这姑娘是我流落在外的女儿。”
第49章 兰因絮果 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啊……
叶鸢像只鹌鹑般被按在妆台前, 望着又一名青巽弟子搬来三只宝盒。
此时满屋的珠翠罗绮,将这座玉宫辉映得更加晔晔照人。宫室内早已无处下脚, 叶鸢见那弟子捧着宝盒面露犹豫之色,连忙借题发挥:“不如今日就到这里……”
她心中的算盘打得好,奈何在这玉宫之中能做主的另有其人。叶鸢的话还没说完,凝澜仙子已向那弟子招了招手:“不必放下了,捧到这里给我看看。”
那名青巽弟子走上前来,依次打开宝盒,供门主过目。
这三只宝盒,第一只盛着蜃珠,颗颗晶莹浑圆, 流光溢彩;第二只盛着步摇,累金嵌玉, 瑞气千条;第三只盛着宝石花钿, 精致细巧, 更令人目眩神迷。
打开这些宝盒中的任一只, 叶鸢都觉得富贵逼人, 简直难以直视, 凝澜仙子却微微皱起眉, 十分严苛地在盒中拣选着, 最终只勉强取出一朵芙蓉额钿,接着吩咐道:“把我盛耳坠的那几只箱子也取过来。”
叶鸢惊呼:“还取么?别!”
凝澜仙子说:“快去。”
弟子行了一礼, 听话地退下了, 但想来听的不是叶鸢的话。
凝澜仙子也不如何理会叶鸢, 只是自顾自地给她梳妆打扮,看上去心情颇佳。
叶鸢看着镜中被从头到脚隆重地打扮了一番的自己,则越来越坐立不安, 她踌躇许久,终于还是觉得应该在那几只首饰箱到来之前溜之大吉。
于是叶鸢横下心挣开凝澜仙子的摆弄,站起身来:“凝澜仙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
她的义正辞严没有持续多久,对方当即敛去笑容,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眸含起两分责难三分幽怨来:“好啊,昨天还亲亲昵昵,唤我燕珂,今天已不过是凝澜仙子了——叶鸢,这便要断情绝义了么?”
“我哪里有这样说?”被倒打一耙的叶鸢目瞪口呆,“我还没有问你为何在大庭广众下乱认孩子呢!”
“若我是男子,自然会说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发妻。”燕珂理所应当道,“但既然你我不巧都是女子,权宜之下,说你是我流落人间的女儿也没有什么,总之做不得你的夫君,就做你的母亲,也差不了许多。”
“……”叶鸢听了这番狡辩,登时头大如斗,“燕珂,现下不是玩闹的时候,不说青巽,就是眼前的仙门大比也正等着你去主持。”
“仙门大比一应事宜,我早有安排,只等与各位门主商议过后即可举办,不妨什么事。”
“那为何你不去招待各位门主,却在这里与我胡闹?”
燕珂撇了撇嘴:“我不想见百里淳。”
叶鸢心想,若百里师兄听到这番话,就是再好的涵养,恐怕也不免跳脚。
她再次试图以理服人:“但我总不能一直待在玉宫中、待在洛书岛……”
听见这一句,燕珂倏尔转过头来,她并不说话,只是哀哀地看着叶鸢,叶鸢被她看得心虚起来,说话声不知不觉地小下去,燕珂见这一套有用,当场演技大作,不言不语间,双眼便落下泪来。
美人垂泪,本就令人断肠,更何况是凝澜仙子这种级别的绝世美人。
“你见着我的曼曼没有?”美人伤心欲绝,“你走时,她才这样大。”
说着,她用两指捏出两寸距离,然后继续悲声道:“那时我们一起为她编了只小篮子,还记得么?那小篮子就放在我的珊瑚床边……可你一抛下我们俩就是几百年,如今曼曼都长大了,我再和她说你,她却仿佛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很有苦守寒窑王宝钏的意思,叶鸢心知对方仍是在胡搅蛮缠,但见燕珂掉泪,一时也再说不出什么话,只能唯唯诺诺,生怕从薛平贵变成陈世美。
燕珂见拿捏住了对方,心中一阵暗喜,但她也知道叶鸢此人向来自行其道,人又执拗,下定决心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头,趁她心软,拿捏一时尚可,要长久占据上风却是难事。
可就在她清了清嗓子,打算乘胜追击时,一名弟子急忙来报:“门主,无霄掌门已闯进宫来了!”
燕珂立即收住眼泪,由悲转怒道:“岂有此理!”
她提上凝澜剑往外走去,叶鸢望着她的背影,原本下意识地追了两步想将她劝住,但转念一想,这两人都并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青巽弟子,叶鸢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办法。
燕珂已走出门外,叶鸢也不再追去,而是转过身来,对这名前来通报的青巽弟子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在宫门处见过你,你是今日值守的侍卫?”
青巽弟子抬起头来,正要回话,却骤然感到一股力量撞向神魂,巨大的冲击令她的神魂本能地躲进冥想境深处。于是一息之间,这名弟子的身体就软倒下去。
叶鸢一击即中,澎湃可怖的神魂之力收放自如地在瞬间褪尽,她接住昏迷的青巽弟子,扶她坐在妆台前,又一阵摸索,从这名弟子身上找到了通行令牌。
她仔细观察了一番对方的相貌,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蜜色肌肤、高挑矫健的澹洲女子,接着又把外裳变成青巽弟子服饰,再对镜检查了一番,确信找不出什么破绽后,叶鸢若无其事地向宫外走去。
另一边的凝澜仙子丝毫不知道宫室内发生的事,她正风风火火地迎向弟子口中“闯进宫来”的无霄掌门百里淳。
百里淳虽然做了闯人宫室,破人阵法的无礼之事,见到凝澜仙子时还是先十分礼貌地寒暄道:“青巽掌门,半日不见,如隔百年啊。”
“我竟不知名满天下的无霄掌门行事如此越矩!”
“此举并非我愿,只是我在宫外等候许久,实在是等不来仙子的准允。”百里淳不愧是一门之主,无论心中如何思量,面上还是笑呵呵,“听闻仙子寻回爱女,我且备了一份薄礼,不知能否亲手交给令媛。”
凝澜仙子立刻拒绝道:“不必了,小女已在宫室内睡下,我代为转交即可……”
不等她把话说完,面前百里淳的身影便缥缈而去,只留下一声朗笑:“那姑娘果真在此处,谢仙子指路。”
凝澜仙子当即追去,但还是百里淳更快一筹,只是他踏入宫室后,却忽而顿住了脚步。燕珂紧随其后,见到眼前的景象,也不由得愣住。
宫室之中,哪里还有什么叶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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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半日前的客栈,由于聚集了一群百无聊赖的修士而热闹非凡,此刻的客栈则更是人声鼎沸、盛况空前。
只是这热闹唯独将东明山来客们排除在外,因为所有无霄弟子都被勒令待在房中。
裴嘉玉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头听了一会客堂中的嘈杂。
听着听着,他渐渐瞪圆了双眼,但这些惊诧最终也只得化作一声叹息,裴嘉玉正要缩回房中,忽然瞥见隔壁房门也被悄悄打开,探出一颗熟悉的脑袋来。
他与隔壁房的陆松之大眼瞪小眼,最后是陆松之先开口道:“你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他们在谈论叶姑娘与凝澜仙子的事。”
陆松之诧异道:“怎么还在说这个,有完没完了?”
“不止这个。”裴嘉玉拭了拭额头的薄汗,“他们猜测,叶姑娘也许是凝澜仙子与剑君之女……”
“无稽之谈!”陆松之失声道,“就算他俩有私情,怎么可能给其女取名叫叶、叶……”
他说到这里忽而觉得不妥,话便卡在了喉咙里,裴嘉玉迷惑道:“为什么不可姓叶?虽然凝澜仙子本名姓燕,剑君出身北辰洲,本名姓颜,但毕竟这孩子流落在外……”
“要害不在此处!”陆松之环顾左右,确信四下无人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我偷看掌门师祖的手稿时曾不小心翻出几封旧笺,全是掌门师祖与师弟师妹的书信,其中有一封,落款处正是‘叶鸢’二字——而师门中几位尊长,唯有一位不知姓名,正是故去的那位……”
裴嘉玉恍然大悟:“你说掌门的小师妹、剑君的道侣,其姓名正是叶……”
情急之下,陆松之连忙把他的嘴捂住:“小点声!”
裴嘉玉的内心实在太过震撼,不仅没有计较师弟的以下犯上之举,甚至连挣扎都全然忘却,只有大脑疯狂运转,处理起这桩惊天大八卦。
陆松之见他的神情由惊讶转向错愕,渐渐又化作一种了然,于是松开了制住他的手:“裴师兄明白了吧,剑君与凝澜仙子之间,绝不可能有私情——”
“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裴嘉玉感怀道,“凝澜仙子与剑君之间虽早有情愫,却碍于剑君已有道侣,只得止乎于礼,在剑君之妻殉道故去之后,两人更无法面对这段情,但情之所至……”
陆松之简直要听到晕厥,但裴嘉玉仍坚持不懈地靠脑补完善了这段不能为世人所容的绝恋:“……于是几经周折,两人的孩儿出世,为了纪念剑君之妻,他们以其姓名为之命名。”
说到结尾,他惆怅地长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情为何物啊。”
“……”陆松之艰难地说道,“裴师兄,修炼要紧,以后少看这种话本。”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折十年寿。
陆松之正要回房,又忽然听裴嘉玉说道:“外面的修士还不止说了这些。”
陆松之顿了一下:“若还是剑君和凝澜仙子的事,我可不听了。”
“说的是叶姑娘和云师叔。”他说,“云师叔是剑君座下弟子,而叶姑娘是剑君与凝澜仙子之女……”
陆松之扭头就走,裴嘉玉连忙阻拦:“等等松之——他们说,这两人本就有情,如今更门当户对,想来无霄和青巽是乐见这一门婚事的。”
陆松之听见了,陆松之开始思考。
他竟然慢慢开始觉得,这好像并不是没有可能。
一旁的裴嘉玉还在问:“掌门会不会正有此意?松之,你说我们能去问问他么?”
“掌门不在。”陆松之随口答道,“他去玉宫拜访凝澜仙子了……”
他忽而噎住了。
裴嘉玉大惊道:“这就去议亲了?!”
裴嘉玉担忧道:“这事该告诉宁师妹吗,还是先瞒着她更好?”
裴嘉玉又问:“是叶姑娘嫁到东明山来,还是云师叔嫁到洛书岛去呢,松之,你说……”
“……”陆松之扶额,“裴师兄,让我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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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苦恼的东明弟子,客栈前堂中,修士们的八卦事业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原本《南昼除魔记》就是近来最受欢迎的话本子,如今凝澜仙子与女儿相认,可谓是现实照进创作,天降劲爆素材,引得无数修士如痴如醉,难以自拔,在口口相传中,这故事也愈发变得丰富和鲜活起来。
而除了这群话本忠实读者,自然也有一批人对上一代的恩怨更感兴趣。就在“剑君亲父说”愈演愈烈时,谁也没注意到有一个青巽弟子打扮的姑娘偷偷溜进了客栈,挤进了争论得唾沫横飞的修士之中。
“众所周知,凝澜仙子和剑君早在仙门大比中就见过面,据说甚至交过手!”一名修士慷慨激昂道,“虽然我们无缘得见,但既然最后是剑君成为了剑君,凝澜仙子必定是输了……诸位不妨想一想,当年的凝澜仙子也是天之骄子,被这名不见经传的修士打败,可不得耿耿于怀!”
叶鸢连连点头称是:“这是确实,耿耿于怀了差不多有六七百年。”
“她日思夜想,难以忘怀,渐渐发觉那修士冷酷英俊,气度高华,凝澜仙子国色天香,还是第一次见到对她这样不假辞色的人!于是更加念念不忘起来。”这修士又说,“起初的不甘,渐渐化为好奇,好奇之中,又日渐生出几分爱慕……”
叶鸢说:“那倒没有,之后还是碰面就打的关系,拦都拦不住。”
“试问,难道二人在仙门大比后就再无瓜葛吗?这如何可能?一边是无霄,一边是青巽,都是后日赫赫有名的仙门——更不用说一人是第一剑修,一人是第一美人!”修士倒吸一口气,“天底下何曾有过这么巧的事?他们必定有染!”
叶鸢迟疑道:“剑君之名是他自己摘得的没错,凝澜仙子那第一美人的名头不是外人硬要给她冠上的么,如果按她自己的意思来,反而恨不得把这‘第一美人’也一并强塞给剑君……”
这些原本正谈兴上头的修士纷纷转过脸来看她,每张脸孔都神情不善,用眼神默默传递着同样的信息:
不磕就滚。
叶鸢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此时,客栈后堂的帘幕拉开,说书人走到台前,利落而响亮地击了一下惊堂木。
满堂的喧嚷登时安静下来,人人都将目光投向台上,那女先生对台下微笑道:“今日,我给各位讲一段新故事。”
有人问道:“是漱玉阁又有新话本了么?”
“不。”说书人却说,“此时我来,并非为漱玉阁,而是受岛主所托。”
台下议论纷纷时,在二楼客厢中,燕珂微微撩起帘布,望向人群之中那名作青巽弟子打扮的姑娘,没好气道:“她就在那儿,你不是想见她么?”
百里淳的视线也在那姑娘身上停留很久,却轻轻摇头道:“让我在这里看她一会儿。”
他顿了顿,又问:“你为何要说书先生去讲这样一个故事?”
“我实在是很讨厌颜思昭。”燕珂轻哼了一声,“为了阿鸢,我加倍恨他,但与阿鸢自己的心意相比,这又不算什么了。”
因为她就是有这么喜欢她。
人群之中,终于有人问道:“那你今天要说什么故事?”
女先生说:“我要讲的事,与仙门大比还有几分关联。”
“莫非要说的是剑君夺魁?”
“那就不叫新故事了。”她说,“我所说的,是剑君夺魁之后的事。”
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在座各位可知,剑君最初为何要参加仙门大比?”
立刻有人应声道:“不是为搏得美名,便是为师门之命,总不外乎这两种。”
叶鸢正要张嘴,看了看周围,又把话收了回去,只是静听着下文。
说书人果然摇摇头:“并非如此。剑君之所以参加仙门大比,是因为他的小师妹对他说,若他摘得剑君,便答应他一件事——剑君将此诺铭记于心,因此无论在仙门大比上遇到怎样的强敌,他都不曾动摇。”
“这是一件什么事?竟让剑君如此惦念?”
“只怕那时,就连小师妹都没有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说书人微微一笑。
“他出山之前,便对自己立誓——若射落剑君,待回山之时,便求娶小师妹。”
“只因他认为,唯有剑君之名,才配得上她。”
第50章 道心已立 思昭,我答应你
那年的仙门大比设在磐洲, 比澹洲还要远些,颜思昭寄回的木鹤用了三日两夜才抵达东明山。
那木鹤一到东明, 就直奔叶鸢所在的山头,叶鸢听见鹤喙嗒嗒叩窗,连忙出门去看,果然在窗棂边找到一只机巧木鸟。而那木鸟见到叶鸢,便掀起半边翅膀来,给她看藏在翅根处的小小信筒。
这只木鹤的身上有些磨损的痕迹,想来一路风雨兼程,半刻都不曾歇脚。叶鸢打开信筒,只看了一眼, 便忍不住展露了笑意。
她回到屋子里,给木鹤换了几只损耗得厉害的零件, 又上过油, 将它放飞回主峰信堂后, 叶鸢再坐下来, 仔仔细细地读了这封出自万里之外的颜思昭之手、跋山涉水而来的信。
其实书信并不长, 如颜思昭本人一般言简意赅, 要知会的那件事也很简单, 叶鸢却反复把信看了好几遍, 才动身去丹铅阁找师尊元临真人。她走到丹铅阁外,发现丹铅阁门正大开着, 元临真人背对她坐在书堆中, 旁边仍点着一盏旧油灯。
如果来的是百里淳或顾琅, 不免要停在门外,行礼拜会,叶鸢只略想了想, 便提步跨进了丹铅阁中:“师尊今日敞着丹铅阁,是因为知道我会来么?”
“我开门,是为了让这堆故纸见见风,省得生了蛀虫。”元临真人轻捻长须,“不过,我确实知道今日你会来。”
叶鸢把那封信往身后藏了一藏:“那师尊知道我到丹铅阁所为何事吗?”
“这有什么难猜的。”元临真人说,“想必是为了思昭的事罢?”
叶鸢并不十分吃惊:“师尊真说对了。”
元临真人含笑道:“是思昭夺得‘剑君’了?”
“正是如此。”叶鸢感叹道,“师尊的卜筮当真出神入化。”
“既知道出神入化,你怎么总不肯好好学?”
叶鸢不好意思地解释:“也不是不愿好好学,着实是学不会……”
“你和苍舒,一个学不会卜筮,一个学不会剑术。”元临真人叹气,“扫起剑湖来倒是门中数一数二。”
“勤能补拙,扫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叶鸢心虚道,“只是对于卜筮之术,我总是缺了一点领悟,实非勤奋可弥补。”
“那你说说,你所缺的一点究竟是什么?”
叶鸢想了想:“天赋?灵光?”
“都不是。”元临真人说,“你缺的是驯服。”
说着,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叶鸢没反应过来,冷不丁被师尊扬起的袍角糊了一脸,然后才听见元临真人的笑声:“徒儿,随为师到东明峰顶来!”
今日的风雪尤其大,叶鸢随师尊御剑上山,已做好了切肤体会风刀霜剑的准备,但元临真人始终在她前方,衣袍猎猎,替她挡去寒风,直到登上峰顶,雪天之下,峦影连绵,叶鸢置身于东明最高处,才陡然感到了刺骨的寒冷。
她举目四望,天地白茫茫一片,雪中除了自己与元临真人,似乎再无一物。
正当叶鸢感到迷惑之时,雪片忽然狂卷起来,叶鸢猛地抬起头,只见头顶的天穹不知何时已聚集起阴翳,黑云沉沉向东明山压来,其中青色电弧闪烁,奔雷如鼓,齐声大作,仿佛苍穹即将崩裂于眼前。
叶鸢忽然反应了过来——天梯将开!
这是劫雷!
她连忙抬起脸,用视线去找元临真人,劫云果然向那位已有千岁之寿的修者涌去,元临真人一手执剑,屹立于狂风中,朗声长笑道:“正是今日——”
第一道劫雷在此时落下。
叶鸢望着那道劫雷坠于面前,因畏惧而丝毫无法动弹。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直面天道之威,劫雷落进她震颤的眼底,已经远远不只是一道雷,它是此间之外,不可名状的存在投来的一道充满震慑的目光,是生生撕裂了宇宙,从缝隙中伸出的一只巨掌。
这道劫雷带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威势降临的一瞬,叶鸢忽然不敢再看天空,她发自内心地恐惧着天外来物,恐惧着云端会突然出现一只窥视的巨眼,然后名为“天道”的巨灵会突然降临,摧毁地上微不足道的一切。而就在叶鸢深陷混沌之时,一道呼喊忽而穿破了迷雾。
“不必畏惧!”
元临真人呼喝道。
“叶鸢,抬起头来!”
叶鸢霍然一惊,她下意识随着这道声音望去,元临真人已举起了剑,凝聚于剑刃上的锐意比电光还要明亮,这把剑迎向第二道劫雷,二者相触的瞬息,天地震撼,东明山顶亮如白昼。叶鸢强迫自己直面这一剑,始终没有移开目光,因此在劫雷落下后,她被灼伤的双眼已无法视物,于是叶鸢闭上了眼。
然而,在一片漆黑之中,她的神魂彻底地清明起来。
她紧闭的双眼流出鲜血,宛如两道赤红的泪,但叶鸢已不再在意这些,她全心地去感受来自天空的威压和元临真人击出的剑气,即使不依靠真炁天目,她也能明晰地感受到在空中浮动的雷群,千百道劫雷重重叠叠地降下,朝元临真人扑来,元临真人以静制动,以石破天惊的一剑击破雷群中心,劫云骤然被破,隐隐有了逸散之兆,但就在天空逐渐清明起来的时候,叶鸢捕捉到了空中的一丝异动。
在云层之上,蓄力已久的最后一道劫雷终于等到了元临真人露出破绽的一刻,它劈落之时,叶鸢也向它的落点掠去,她的耳边被风声灌满,却依然听见了劫雷撕开空气的细微声音。叶鸢已将身法运转到极致,再不可能快一分,但这道劫雷还是比她快了半步,于是叶鸢横举起剑,灌注全力,将它向劫雷掷出。
在掷出长剑前的一瞬,叶鸢打开真炁天目,天目虽不暂时能视物,驭使真气之力却未损分毫,它将这股力量渡至剑身,这柄剑刚从叶鸢手中脱出时,剑刃只覆上薄薄一层真气,等它飞至劫雷前,却已将峰顶灵脉聚集之处的所有灵气挟卷其上。
飞剑击中了最后的劫雷。
强烈的气浪将叶鸢向后掀去,叶鸢哐地砸在雪地上,用了好一会才晕晕乎乎地爬起来。打开真炁天目时,真气从经脉涌入,叶鸢双眼的灼伤也被治愈了大半,因此此刻虽然她的后脑勺被打出了块大包,眼中倒是渐渐能看见一些景象,模糊之中,她隐约看见有人走到了身前来,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提起,收拾弄脏的小孩儿似的用袖子抹掉了她脸上的血迹。
“师尊。”叶鸢问道,“这样算是渡过了雷劫么?”
元临真人没有回答她。
叶鸢又眨了眨眼,映入眼中的景色终于清晰起来,她抬头看去,空中正悬挂着一枚漩涡。
这漩涡望去无比幽深,无论是云、雪还是光,都被它吞入腹中,它周围的空间扭曲着,立刻让叶鸢联想起一处通向未知深处的入口,她喃喃自语道:“天梯开了。”
叶鸢又问身边的人:“师尊,你要飞升了吗?”
元临真人只是说:“今日该是我的飞升之日。”
叶鸢没有领会其中之意,神情懵懂:“那你为何不上天梯呢?”
元临真人却笑了,他问自己最疼爱的弟子:“你说为师该去么。”
叶鸢望向空中的漩涡,又想起自己从真炁天目中所见的混沌未来,不自觉地说道:“师尊,您应该上去。”
元临真人不语,仍是静静地看着天梯。忽然,那漩涡扭曲了一下,随后便开始缓缓闭合,叶鸢惊呼一声,紧急之下,拽了一把元临真人的袖子:“天梯要关了,师尊!快御剑飞过去!”
但无论她如何催促拍打,元临真人自巍然不动:“不是我不去,是天道认为我不该去。阿鸢,修士渡雷劫时,旁人本是不得插手的。”
“因为我为你挡了最后一道劫雷!”叶鸢顿悟之后,随即便露出了悔恨的神情:“我实在不应当动手……”
她想起透过真炁天目所预见的倾覆世界,想起咆哮的魔龙和风雨晦暝的天地。
这幅疮痍之景在叶鸢心中久久不去,她的冥想境因此出现了隙罅,天道驱使之下,一丝心魔伺机侵入她的神魂,动摇了她的灵台:“是我害了师尊……为什么我要出那一剑?师尊本是可以在今日飞升的,在魔——”
叶鸢几乎要说出魔龙之灾时,却忽然被元临真人打断。
“阿鸢,定神。”元临真人平静地说道,以掌拂过叶鸢的额心,“你忘了师尊嘱咐过你的话了么?越是重要的天机,越不可泄露给他人。”
清心诀镇静了叶鸢的心神,同时令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于是叶鸢闭目凝神,潜入冥想境中,去寻心魔的蛛丝马迹。
所幸这只心魔才出生不久,未成气候,被叶鸢捉住以后,也很轻易地被碾碎在她手中。
她再睁开眼时,天梯已彻底闭合,空中再不见神异,雪片再次安静地飘落下来。
“依据卜筮,今日本该是我的飞升之日。”飞雪之中,元临真人叹道,“天道实在霸道至极,它为你打开天梯时,若你不肯飞升,便只有湮灭的下场。”
“师尊不想飞升?”
“天梯只为得证大道者而开,万千修者,便有万千大道。”元临真人反问她,“为何世人最爱说的是无情道,阿鸢,你可知晓?”
无霄门的小师妹想了想,勉强答道:“是因为……因为无欲则刚,无情至强。师尊,我答得对么?”
“不对,你少看些话本罢。”元临真人说,“这是因为,无论修者所证的是哪种道,若要登上天梯,都必须将此世所有,尽数弃置。”
“这不正是所谓的了断尘缘?”叶鸢说,“修士一生所求,无非就是破碎虚空,逍遥天外……”
元临真人却问:“天梯之后,当真是逍遥么?”
叶鸢哑然道:“……师尊,我不知道。”
“师尊也不知道。”他说,“毕竟这是卜筮也不得窥见之事……况且,那些飞升而去的修者,一个都不曾回来。”
雪白的须发之下,元临真人隐隐露出了一点笑意:“但是,阿鸢,师尊却有几件毋需占卜也知晓的事。”
如同聆听以往的许多次讲学,叶鸢静静地听着师尊的话。
“我一直知晓,我所生的是此世,我所长的是今生。”
“我心之所向的逍遥不在天梯以外,而在东明山,无霄门。”
“我所证之道也绝非无情道。”
最后,元临真人的叹息道。
“所以,我不飞升。”
此话落下之时,叶鸢的冥想境又一次震动起来。
她的冥想境之前因天道之威而震撼,但那种震撼出自恐惧,是一种岌岌可危的动摇,这次的震动却恰恰相反,她感到令冥想境震荡的力量来自神魂中,但这股力量尚未成型,在她的灵台中横冲直撞,混乱之中,叶鸢又听元临真人说道:
“阿鸢,所以我带你来这里。因为唯有天目宿主能扰乱天道至理,谋得一线变数。”
“但是。”无数尚未发生的灾变画面在叶鸢心中交织,令她无比犹豫困顿,“师尊,如果天梯之外,真的是更好的一处天地……”
她想问元临真人会不会后悔,但就在此刻,元临真人忽而挥袖,将叶鸢带入了他的冥想境之中。
在元临真人的冥想境里,叶鸢看到了与真炁天目告诉她的未来如出一辙的世界。
她看见魔龙降世,天梯摧折,山崩地裂,无尽的亡魂在天地间号哭。
她看见风雨飘摇下,连东明山都没有幸免于难,许多弟子勉力支撑,却仍然倒在魔血之中。
“我能算到的,终究比天道以为的更多一筹。”元临真人告诉叶鸢,忽然指向一处,“你看,我还算到自己会在那处。”
魔物已蜂拥而至,它们垂涎着东明山的灵脉与新鲜血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而在抵御魔潮的最前方,叶鸢看见了师尊元临真人的身影。
他已在人间行走千年,身负强盛修为和庞然慧泽,但自天穹俯瞰而去,也不过是无比渺小的孤影,面对没有穷尽的魔潮,终究也有力竭的时刻。
叶鸢已经能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心如刀绞之下,她几乎要冲到魔潮之中,但身边含笑的尊者提醒着她,面前所见的一切不过是幻影。
那不是幻影。
叶鸢想。
那是师尊为自己选择的终局。
魔潮终于吞没了元临真人,但那微渺的身躯在即将瓦解的最后时刻迸出强光,强光所至之处,魔潮被一寸一寸渡灭,而无霄门的护山结界,再一次无比艰难而顽强地,一寸一寸立起。
“我本以为自己能更中用些,但毕竟只能看到此处了。”元临真人遗憾道,“阿鸢,后来如何了?”
叶鸢没有说话,但冥想境中的景色已开始变化,他们也不再立于云端,而是来到了朝宁山前。
颜思昭满脸泪水,射落剑君之名的那双手已颤抖到几乎握不住剑,也无法将却邪从叶鸢胸前拔出,他怀中的叶鸢被鲜血染红了襟裙,似乎还想去摸一摸那把剑,但最终,她只是轻轻覆上颜思昭的手。
那个将死的叶鸢最后似乎对颜思昭说了什么。
“我会对思昭说什么呢?”叶鸢出神道,“也许是告诉他,这把剑淬上天目宿主的心头血,一定能够斩下魔龙的头颅,让他千万小心吧。”
“只说这些吗?”元临真人问她,“我以为你对思昭是有几分喜爱的……”
“何止是几分喜爱,我喜欢他时,可真是喜欢极了。”叶鸢笑道,“喜欢到就算他不言不语,也要去猜想他的心,喜欢到他只身赴仙门大比的日子里,看到霜花会想起他,看到新芽也会想起他。”
但她轻叹道:“可是,我不能再喜欢他了。”
——除了喜欢他,终归还有许多要做的事。
她将手放在胸前,感受着胸腔中跳动的恋心,然后她的身形模糊起来,叶鸢将手伸进胸腔,取出了那温暖的光团。
从神魂中取走这一魄之后,她仿佛比原先空旷了许多,又仿佛轻盈了许多。
“让我想想要把它藏在哪里。”叶鸢小声自语道,“我要藏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尤其是思昭,一定要让他想不到才行……”
她合上双手,让光团消失在手心,然后再看向眼前的世界。
魔龙坠于荒海,天梯重铸,灵轨复位,天地重归清平。
“虽说我大约也不能亲眼所见。”她微笑道,“但我想,再到后来,应当是这样的景象。”
他们回到了东明山顶。
天道仍在这片天穹后注视着他们,但没有心魔做窃耳,即使是天道也不能得知冥想境中发生的一切,于是祂只能安静地、纹丝不动地,将怀疑的视线投向大地。
但无论是元临真人还是叶鸢,他们都已不在意这束来自天外的目光,因为无霄门、东明山、目之所及的这片人间,此刻就在眼前。
元临真人在东明之巅席地而坐,他望着远处雾霭围绕雪峰,几只琼鹤自云间飞过,回忆起他初至东明的那一天,接着又想起他是如何收下了这几名弟子,记忆一路铺展下来,百年似乎只在弹指一瞬间,很快便会奔赴至他身死的那一日。
元临真人又想起叶鸢,她总是不见沉稳,似乎一直都是当年的小女孩,但那双眼睛直面过天威,其中不驯的光却并未消失,所以元临真人也知道,她已不再是小姑娘了。
叶鸢走到元临真人身后,缓慢而郑重地行了一道拜师礼。
她的前额抵住东明山顶亘古不化的冻土时,一只枯瘦而有力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元临真人问道:“为何此时要行拜师礼?”
“为师尊授道之恩。”
叶鸢回答道。
在她的灵台之中,有一枚早已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道心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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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思昭是在开春时回到东明山的。
他回山时,心念没来由地一动,没有御剑飞回主峰复命,而是先去了山脚,打算沿雪径而上。
这样的想法是很奇怪的,毕竟他确信自己早已归心似箭,但这疑惑没有持续很久,因为远远地,他看见山脚的雪松下有人在等他。
一见到那个身影,颜思昭立即忘却了心中本思忖着的一切,他想疾步上前,又不敢将急切之心表露太过,只觉得这短短的一段距离比从磐洲到东明山还遥远。
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叶鸢面前。
她一定是早就看到自己了,却一直等他走到跟前来时,才愿意抬起一双笑眼来对他说话。
叶鸢说:“我就知道你会从这儿走。”
颜思昭问她:“为什么?”
“我也忘了为什么。”她说,“但我就是知道。”
我似乎也是知道的。颜思昭想。我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知道她会在此处等我。
他们一起往东明山上走,叶鸢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从沿途风景问到风土人情,然后终于提起了仙门大比。
“你在仙门大比上遇见了什么人?”叶鸢问他,“哪一战最艰险?”
颜思昭是少语的,但今日有些不同,凡是叶鸢所问之事,他便尽数说与她听,与他往日相比,几乎到了巨细无遗的程度。
叶鸢听他当真从初战起一一细数起来,不由得笑道:“原来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那你寄给我的信里怎么不说呢?”
颜思昭愣了一下。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他写废了许多张信纸才寄出了那一封,也在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举动与过去不同。
颜思昭暗自有些懊悔,但纠结片刻,还是只能放过这一节。
自从离开北辰,随叶鸢到东明山来以后,他是第一次与她分离这么久,以至于再与她相见时,不禁忘乎所以,似乎在心底以为把她未见的事通通告诉她,就能弥补了这段分别似的。
“如此看来,最艰险的还是最后一战。”叶鸢见他不说话,便自己说了起来,“但果然是你技高一筹——其实在你出山前我就知道,独独论剑,再也没有人能强过你去了。”
她又问:“如今你已是天下闻名的剑君了,今后有何打算?是不是该收徒授业……”
“不。”颜思昭忽而听她提起无关的人与事,下意识地否定道。
叶鸢有些惊讶地将视线转向他,颜思昭只得说:“……志不在此。”
叶鸢若有所思:“那你仍是要潜心修行,力求得证大道,早日飞升的了?”
这的确是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说辞,当下他又想着将心事掩盖过去,便点了点头。
“好。”叶鸢笑起来,转过身看他,“你一定能成的。”
叶鸢在对他微笑,颜思昭注视着她,两人在此处停住脚步。
细雪在这时缓缓飘落下来。
这是一场春雪,并不料峭,仿佛南国的柳絮般温柔细碎。
颜思昭并未去过很多地方,他生在北辰洲,少年时便镇守重陵塔,然后来到东明山,赴仙门大比的一路总算是场像样的旅程,他独自见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光景,但如今再回到这里时,才真正辨明了自己的心。
他此时终于确信,无论经过多少风光,踏过多少山水,若她不在这风景中,便什么都无法进入他的心底。
所以,他再也不想离开她身边了。
“你答应过我,若我摘得剑君,便允我一件事。”
颜思昭轻声说道。
叶鸢点点头:“是的,我答应过你。你已想好了那件事了吗?”
“我想好了,但我并非要你答应我这件事。”他说,“我只想你允我……将其坦言以对。”
叶鸢微怔,却听他问道:“这柄剑算是我的了?”
“自然是你的。”叶鸢抬起脸来,“我赠给你的那天就已是你的了。”
颜思昭颔首:“好。”
他解下那柄剑,递给叶鸢。
叶鸢不解,将迷惑的眼神投向他。
“除了剑,我别无长物。”颜思昭深深地回望她,“只能以此剑——以此躯向你立誓,穷极我之所能,今生定护你周全。”
他说:“嫁与我为妻吧,阿鸢。”
叶鸢静立在雪中。
这场春雪分明如此轻柔,落在肩上时,却令她几乎颤抖起来。
叶鸢努力不让自己被察觉到异常,但在接过那把剑时,仍然不小心触到颜思昭的目光。
那双眼睛是如此珍视着自己,正如珍视着这柄剑。
叶鸢忽然感到晕眩,但她依旧微笑着问他:“你想好了么?”
他似乎是点头了。
“思昭,我觉得这场雪下得有些冷。”她说,“你可以抱抱我吗?”
他迟疑了一会,但还是走上前来,拥住了她。
这是个笨拙的怀抱,但是足够温暖,叶鸢靠在他怀中,失掉了全部力气。
“我答应你。”她说,“思昭,我答应你。”
颜思昭的心脏几乎是猛地一滞,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藏在心中的爱意随着这句话语而失控,直到它们倾泻而出时,颜思昭才发觉原来它们如同东明山的积雪,在日复一日间无声地堆叠起来,多到连此刻的喜悦都变得难以承受。
他想自己的心可能的确跳得太快了,否则不会烫得发疼,但唯有这一瞬,他不愿再想其他,只想闭上双眼,沉浸在这个拥抱之中。
在拥抱的背面,叶鸢也闭上了眼睛。
有一滴泪悄悄滑落,所以她只能将脸颊埋在他的肩头。
好将这滴泪藏进缄默的雪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