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数月, 穆酒集结的边军将士终于要出征了,为防备鞑靼趁边境防线薄弱突袭,此次北上只带走了五万人。
随他同行的除了率领骁骑营的秦叶和刘怀远将军,还有一位姓王的云麾将军, 副将潘多颜则坐镇后方督军。
三月初六, 诸事皆宜, 大军开拔, 曲花间和穆老等人前来相送。
东风吹, 战鼓擂, 身姿卓绝的青年将军身披甲胄,立在整齐待发的军队前方高台上,扬声说着鼓舞士气的话,曲花间站在城墙上, 看着男人的背影, 第一次感受到穆酒作为一位将军的实感。
“大好河山, 誓死捍卫!”
“大好河山, 誓死捍卫!”
“大好河山,誓死捍卫!”
穆酒喊话完毕,军队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口号, 兵士们举起手中武器,在没有演练的情况下整齐划一地高喊着,一时间士气高涨,慷慨激昂。
接着北境长城的大门打开, 一个个方阵踏着统一的步子走出国门,即将奔赴战场,去消灭困扰他们多年的敌人。
军队有条不紊的出城,穆酒趁此机会踏上城墙, 站在曲花间面前,两人相顾许久。
对视过后,曲花间递给穆酒一个系着红绳的三角黄符,“城外土地庙一位守庙人给的平安符,带着吧。”
“嗯。”穆酒将平安符套在脖子上,放进衣襟内侧,贴身存放着,“我很快便回来,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
曲花间点点头,嘱咐他注意安全的话在之前已经说过无数遍,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保重自己……我过两天也要南下了,说不定咱俩归期相近,到时候再见。”
“好,你也要保重自己,我走了。”
穆酒和曲花间简单说了几句话,又向父亲辞行,穆老倒是心态良好,且不说父子俩本就常年分居两地,早已习惯了分别,他也相信儿子和边军将士们的实力,只是嘱咐穆酒不要轻敌,要善用兵法等等。
简单辞别后,穆酒端着腰间剑柄走下城楼,策马行至大军前方,北境辽阔无比,小小的人影很快淹没在乌泱泱的人海当中。
小哈前爪扒在城墙上,透过瞭望孔看着那个将自己捡回来的人越走越远,又回头看看自家主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脸不想理狼的表情 。
曲花间眯着眼睛远眺许久,直到看不见男人的身影,这才走下城楼回了边城。
——
穆酒出征后,两人住的屋子都显得空荡荡的,说话仿佛都带着回声,夜里,曲花间等了许久,也没见到那个顺着门扇钻进来的人影,愣了半晌,才想起来人已不在边城。
索性翌日便收拾行李去了幽州,穆老见状也同行去幽州访友。
开春过后,留守冀州的胡广蓝来信,说是雍梁二州连年干旱,荆州勇武皇帝和京都徐广义数次较量,无暇顾及治下百姓,导致流民四起。
兴许是之前冀州曲家招收佃户的消息传到了那边,竟然又有许多流民前来投奔,胡广蓝不敢擅自做主,便写了信来请曲花间定夺。
曲花间当时便回信让胡广蓝按之前的章程在青岱设立粥铺收容流民,等他找幽州知府买了地后再将流民迁过来安置。
结果信才寄出去没两天,新的信又送来了。
因着流民在城外越积越多,曲家这次也没有及时出面安置,那县令苟聪竟然派守城兵士驱赶,推搡间衙役手中的兵器不小心戳死了两个流民。
这下可犯了众怒了,被激怒的流民一拥而上,将兵士暴揍一顿捆了起来,伤人那几个衙役也被当场打死。
一个县城原本就只配备了百名守城兵士,这一下子就损失了一半,苟聪瞬间慌了,干脆祸水东引将曲家庄子的位置指给流民。
流民纷纷涌入临河庄,求曲东家救济,根本不听胡广蓝解释曲东家不在青岱的说法,强行冲破了围墙。
眼看仓库大门就要被撞破,好在庄子上有护卫,还有几把神兵弩,擦着边往人群面前放了几箭,震慑了流民,这才保住了仓库里的数万石粮食。
胡广蓝没了其他办法,只能先煮了稀粥安抚流民,这次写信是为说明前因后果,也是告罪。
曲花间也没为难胡广蓝,流民们饿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何况这还是苟聪那老贼甩来的锅。
但这事给了曲花间警醒,乱世已至,唯有绝对的武力才能自保,曲家的各处仓库都存放着许多粮食,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诱饵,很容易招来流民的觊觎。
于是他便让常征从渔湖田庄抽调了三百名护卫回冀州协助安置流民,顺便将庄子上的青壮年训练起来组织新的护卫队。
至于渔湖田庄,暂时应当不会受流民影响,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让杜山君加强巡逻,且扩大护卫队的规模。
如今神兵弩产量跟上来了,曲家的各处庄子也都配备了一些,弩身不重,也不需要大力拉弓,女子也能使用,所以护卫队不限男女,只要愿意加入的都可以跟着训练。
路过渔湖田庄时,曲花间便看到护卫队中掺杂着一些身形纤细的背影,是训练过后被选中加入护卫队的女子们。
她们昂首阔步,脊背挺直,眼神中透着自信与坚毅,看着比许多男子更有精气神。
若要再收容流民,渔湖田庄的田地就要不够种了,曲花间和穆老到达幽州后,修整一番就去了斜对门拜访严子渊。
严子渊刚刚下值,踏进家门便听下人汇报说老友和曲长安前来拜访,他身上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急急走进花厅,笑呵呵的招呼穆老。
“老穆!你怎么来了?可是在边城住得不习惯?”严子渊年岁比穆老小些,但两人关系极好,一见面便寒暄起来。
见到好友,穆老的话也不由多了起来,他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什么事,“嗨,长安要来幽州,我跟着过来找你喝酒,习惯,老潘也想来,被他媳妇拦下看孙子了。”
“倒是长安,你不是说找你子渊世叔有事儿吗?”
“是,小侄确实有些事要麻烦世叔。”曲花间一拱手,向严子渊行了个晚辈礼。
严子渊本就欣赏这个小辈,又有老友开口,自然是先紧着他的事来,便问他有什么能帮忙的。
曲花间说明来意,表示之前的二十多万亩地又不够种了,想再买些地皮。
买地这种事本来应该直接去衙门的,但曲花间买得不是小数目,去衙门流程繁多,不如直接请严子渊打声招呼来得快。
毕竟春耕在即,买了地还得开荒,时间紧迫,若是等衙门那一套流程走完,春耕都要结束了。
“还要买地?”严子渊吃了一惊,在听闻又有流民前来投奔后又蹙起眉头,沉吟片刻。
许久过后,严子渊才又开口,“实不相瞒,我这府衙如今也是个空壳子了,安置流民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但买地的事,我倒可以出些力,你俩附耳过来。”
见严子渊神情严肃,曲花间和穆老连忙凑过头去,听他悄声诉说。
自徐广义彻底掌权之后,打着幼帝的名号大肆征税,如今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数量比从前的两倍还多,幽州苦寒之地根本不可能收到这么多税银。
更何况严子渊也不忍百姓受此无妄之灾,便这么一直拖着,好在徐广义受荆州勇武皇帝掣肘,又顾忌他和穆老是至交好友,之前没能抓到穆老已然将穆酒得罪,怕再激怒了他转投勇武麾下,届时腹背受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幽州事务了。
反正幽州年年能交上来的税银就不多,即便翻倍征税,于他而言也没几个子儿,更何况如今大周朝下辖数十个州,至少有三分之一收不上来税,也不差他这一个。
说了半天,严子渊的意思是,让曲花间不必再向官府买地,只管种,天高皇帝远的,谅那徐广义也管不到幽州来。
“你先前买地那些文书,我还没来得及上报朝廷,后来出了这些事,我便暂且按下来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这本是利民的好事,便先这么着吧,等往后局势安定下来再看。”
严子渊能与穆老志趣相投成为好友,原本也是忠君爱国之人,可如今八方风雨,乱臣当道,君非明君,国将不国,他也不得不改变心意,至少能护得治下百姓一条生路。
至于这曲长安,且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吧,只要他还掌控幽州一时,便助他一时。
严子渊心中暗想。
“我记得渔湖田庄那边以户为中心,方圆百里内除了南边有一处村庄以外,皆为无主之地,你可在那里任意施为。”
“既如此,小侄便多谢世叔了。”曲花间不是个扭捏纠结的人,对大周朝廷也没有任何好感,完全没有偷税漏税的负罪感,欣然接受了严子渊的好意。
聊完正事,曲花间便先告辞了,穆老则留了下来,说要与好友好好喝一顿,为此他还特意带了一桶小曲送与他的葡萄酒。
两家就住斜对门,曲花间也不担忧他喝醉了找不着门,便自己先回去了,府里久未住人,还需打整一番才行。
小狼狗嗅嗅那个经常给自己喝辣舌头水的坏老头儿,见主人要走,只能抛弃糟老头子投向主人香香软软的怀抱。
是夜,月色如水。
“噗嗤——”兵刃刺破皮肉的声音无比真实,曲花间眼中只剩下惊恐,看着浑身是血的男人倒在自己面前,他想伸手去扶,但用尽全力仍不能行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恋人倒在血泊之中,一双墨色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
曲花间被惊出一身冷汗,他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床下熟睡的小哈见主人起身,也跟着站起来,夹在后腿中间的尾巴扫来扫去,一双圆眼带着几分懵懂的关心。
片刻后,曲花间才从噩梦中缓过神来,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雨点落在建筑上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让人再无睡意。
这张床铺久无人睡,被褥寝具都是新换的,上面没有熟悉的雪松味,让曲花间有些许的不习惯,他裹着薄被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一会儿是梦中穆酒血色的身影,一会儿又是白日严子渊的话语,半梦半醒间,又在想着该如何安置新来的流民。
第62章 请帖 王听闻曲公子收容流民之善举,大……
阳春三月, 万物复苏,地底散乱的草籽经过一个冬日的休眠,此时争先恐后的钻出土壤,给大地添上一抹绿色。
几辆马车串成一串, 在茵绿的原野上缓慢行进着。
一只似狼非犬的小兽跟着打头的马车, 蹦蹦跳跳胡乱奔跑, 时不时被路边草丛细微的动静吸引, 一头扎进去却发现只是小虫子在作祟, 失望的回过头追赶已经走出几丈的马车。
曲花间撩起车帘, 看了眼不远处的城门,活动了下微酸的腰臀,总算到了。
没有沥青路的古代,赶路时无论骑马还是坐车, 都让人难受, 骑马费腰腿, 坐车屁股颠得疼, 哪怕马车内各处都铺设了厚垫子也无济于事。
说话间城门便近在咫尺,马车却停了下来,曲花间还以为是守卫例行检查, 等待片刻后却见林茂领着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走到车前,说是找他。
“阁下是?”来人身着烟灰色锦衣,眉目低顺,曲花间在脑子一过了一遍, 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么个人。
在周朝,能穿锦衣的都是非富即贵,而他似乎不认识什么冀州的官员,除了苟聪那坑爹的老贼。
“问曲公子安, 在下是沉水郡王府上的长史,我家郡王听闻曲公子收容流民之善举,大为感动,想请您过府一叙。”
“沉水郡王?”曲花间一愣,朝虚空拱手示礼,“王爷抬举了,只是流民都快闯入我家庄子上了,若不安抚恐伤及庄户,这才略施薄粥,谈不上收容。”
沉水郡王既然能打听到他收容流民,想必也该知道这是苟聪祸水东引之举,曲花间刻意提起此时,想试探下对方的态度。
可惜那王府长史面上滴水不漏,只笑着说,“我家郡王十分欣赏曲公子的为人,于七日后在府中略备薄酒,邀您赴宴,还请公子赏脸。”
这是不容拒绝的意思了,曲花间略微颔首,伸手接过这人手中用金箔包裹的请帖,长史见状便笑眯眯的告辞了。
“少爷,沉水郡王是什么意思啊?”曲宝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曲花间沉吟片刻后缓缓摇头,“我也不知。”
这位沉水郡王是当今永昌帝祖父的堂兄弟的嫡孙,年纪似乎不大。两地隔得不远,曲花间在青岱时也听过他的传闻。
说是这位的母妃当年怀的是一对双生子,才七个月身孕时,平白无故王府中闯进一头野狼,因此受冲撞动了胎气,当夜便早产生下了两个孩儿,因第二个孩子尚未发育完全,久久生不下来,于是便酿成一桩一尸两命的惨事。
当时的郡王也是个心狠之人,将妻子的死归咎在儿子身上,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小世子被送到庄子上抚养,多年来不闻不问。
好在王妃娘家的旧仆忠心,小心翼翼将小世子抚养长大,但因出生时尚未足月,幼时生存环境艰难,导致其自小体弱多病,曾有大夫断言其活不过二十五岁。
如此一来,前任郡王对这个孩子更为不喜,直接抬了府上一位小妾为正妻,又对那位小妾所出的孩子万般宠爱,还意图重新请封世子。
据说那前任郡王的爱子是个放浪形骸的纨绔,整日招猫逗狗,不学无术,但要说干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曲花间倒没听人传过。
直至前两年,前任郡王突然急病去世,那位从小长在庄子上的世子才得以回王府,继承了爵位。
按理说前任郡王那般喜爱他的小儿子,应当会安排好后事让小儿子继承爵位才对,为何又让远离王府的大儿子继了位,各种缘由就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知晓的了。
但可以想见,这位年轻体弱的郡王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沉水郡地处青岱西南侧,下辖三个不大的县,与府城直辖的青岱和落樱县都有接壤,南边的沉木县甚至紧挨着京畿,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可见当年获封的初代郡王还是有几分简在帝心的。
再多关于这位郡王的信息,曲花间一时也想不起来,左右还有五日,曲花间便暂时将这事放在脑后,先处理眼下的问题。
马车缓缓驶进县城,又引来了第二波拦路的人,是县令苟聪手下的军师。
苟聪自知将流民引向曲家庄子上这事得罪了曲花间,但流民本就是来投奔曲家的,这只是他为了守住县城行的无奈之举,因此心里不仅没有愧疚,还暗自怪曲花间不该将流民引至此处。
虽这次流民北上不是他曲长安所为,但谁叫他去年多管闲事收容这么多流民传出了风声?导致这些本该去京都的流民跑来围困他这小小的冀州县城。
当然,苟聪知道曲花间与边军主帅关系匪浅,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这才派了师爷过来解释一番,算是缓和一下关系。
那师爷头戴方巾,身穿圆领长袍,五短身材,一个肚子鼓鼓囊囊,像喝了十年啤酒的老酒鬼,偏偏脸颊上没什么肉,此时一脸堆笑,眉眼高挑,看起来十分滑稽。
曲花间并不想与他虚以为蛇,也不想去见苟聪,只安静听完师爷的辩解,又与他客套几句,借口庄子上有急事便告辞了。
此时已接近黄昏,曲花间让小林先将行李送回家去,自己和曲宝等人骑着马去了邻河庄。
——
宽阔的江面因开春化雪水位上涨了不少,但又比夏日汛期低得多,露出大片的河滩,曲家的码头这些年一扩再扩,如今比县城公共码头还宽阔许多。
此时曲家的货船早已在南下的路上,码头因此除了几只小型的渔船,并没有大型船只停靠。
倒是码头甲板上,搭起了无数个简易的茅草窝棚,甲板以外的江岸上,也有许多窝棚,因地面潮湿,比甲板上的多了些杂草垫底。
时不时有衣衫褴褛的人从窝棚里钻出来,走到指定的田边茅坑方便,江边就是临河庄的水田,一些田里育了秧苗,绿绿葱葱的从保暖的干稻草里钻出细长的叶子吸收阳光雨露。
即便是曾经冲破围墙差点抢夺粮草的流民,也知道庄稼还没收成之前是不能破坏的,那些秧苗就这么大喇喇的长在田里,没有人会去伤害它们。
等长到足够的高度,会有侍弄田地的农人来将它们连根拔起,移植到更宽阔的田里去。
曲花间到达邻河庄时,庄子上的房屋前正冒着数道炊烟,几口大锅正煮着杂粮粥,领粥的流民老老实实排着队,队伍从粥棚面前沿着道路田埂一路延伸出近一两里地。
胡广蓝是火锅店掌柜胡广青的族弟,因能力出众去年被曲花间涨了工钱提拔起来,如今是青岱所有田庄的大管事。
得知曲花间前来,胡广蓝连忙迎了出来,这些日子安置流民他忙得不可开交,连回家修整一番的功夫都没有,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窄袖短打便来了,头上毛躁的发髻也来不及打理,凌乱支棱着。
先前曲花间给他的回信早已送到,这些天流民已基本安置下来了,今年的流民比去年还多,到如今已收容了七八万人,后面还陆续有人赶来。
前年用来收容流民的草棚已经挤不下了,胡广蓝给流民分发了干稻草和木棍,让他们暂时在江边搭起窝棚,也就是曲花间来时看到的那些。
“事不宜迟,明日便安排送这些人去幽州,路上不要耽搁,尽量赶在春耕结束之前将所有人迁过去。”这次人数太多,且是一次性护送,曲花间便让胡广蓝从各处庄子上抽调了人手,凑足八百名护卫交给常征。
幽州的春耕比冀州晚一些,估摸着这个时候才开始育苗,来之前,曲花间便让陈成今年育苗时多准备些秧苗,这些人到了幽州只需要开荒引水,就能领到秧苗播种了。
除了秧苗,还有去年从棉花里取出的种子,陈成也组织了擅长侍弄庄稼的佃户试着育苗,棉花比水稻更怕冷些,因此耕种期要晚上十天半月,若是能育苗成功,赶不上种水稻,还能栽棉花。
等春耕结束,还得继续开荒以备来年,总之,曲花间不养闲人。
这批流民曲花间不打算再向之前那样收作佃户,而是采用以工代赈的方式,暂时让他们用劳动来换取食物和生活物资。
这两年因雍梁二州连年干旱,又有勇武皇帝盘踞一方和京都徐广义隔空对峙,双方大肆征税却不理生产事务,导致粮价居高不下。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张嘴,饶是曲花间也倍感压力,只能用这种方式先缓一缓,等手里有了足够的囤粮,并且粮价回缓之后,再考虑之后的问题吧。
决定好明日就走后,胡广蓝和常征等人连夜通知所有流民收拾所剩无几的行囊,又带着属下们开始套车,将路上消耗的粮食全部装上车。
这些事不用曲花间亲手去做,离开青岱一年了,他去书房取出这一年的账本开始翻阅,窗外嘈杂的动静并不能打搅到他。
胡广蓝的账本做得很是细致,用了曲花间要求过的报表方式,将数据规整的填写在小小的格子里,末尾算出总数,看起来一目了然。
很快,曲花间便看完了一本账目,接着拿起第二本。
第二本是养猪场的账目,是杨管事记录的,也是同样的记账方法,只是杨管事字写得差些,但也能看清,不甚费力。
曲花间一开始还觉得没什么问题,等翻到肥皂厂的账目时,总算发现了不对。
养猪场基本没有什么外来收入,肥猪宰杀后内脏和瘦肉等好的部位供给火锅店,肥肉和板油则送去肥皂作坊制作肥皂,多余的边角料则作为帮工餐食内部消耗。
为了方便记账,火锅店和肥皂作坊通常都是按比市场价低三成的价格结现银给杨管事,用以猪场的开销,等月底有结余的话便会封存入账,交到负责青岱所有银钱收支的账房那里。
按理来说,养猪场虽然赚不到多少钱,但自产自销,不愁客源,是绝不会亏损的,但近来几个月的账本上却显示亏损越来越严重。
第63章 背刺 我待你不薄吧?你为何背刺于我?……
永昌元年正月, 购入猪草及麸糠二百余两,工钱支出六十余两,加上其余杂项支出,有三百两左右。
而这个月共出栏肥猪三百二十头, 收入二百一十七两, 倒亏好几十两。
曲花间看了眼月底存栏的数量, 成猪和中型猪各有一千余头, 猪仔则有五六百头。
而到了二月, 猪仔数量没有增加, 出栏数量与正月差不多,开销却涨到了三百六十两,起先曲花间只当是物价上涨,没放在心上, 直到看到肥皂厂的账本。
近半年来, 肥皂厂的产量逐月降低, 直至二月, 几乎比上一年下降了一半,但购入原材料的支出却没有下降,甚至隐隐有上升的趋势。
即便物价上涨, 养猪场毕竟是只供自家消耗的产业,怎么可能短短一年涨价一倍还多?种种不合理的地方渐渐明晰。
曲花间伸手揉捏鼻梁,试图缓解用眼过度的干涩,将那些有问题的账本随手一扔, “明天让杨三来见我。”
——
杨三神色如常的走进曲府,他是曲家的老人了,祖上从他高祖那辈起就是曲家的佃户。
曲家待佃户向来宽厚,所以他们的日子也比别处过得好些, 幼时有几年年景很好,家里攒了几个余钱,长辈便送他去读了几天书,识得几个字,从此被老太爷,也就是现任东家的祖父看中,成了临河庄的管事。
后来老爷和老太爷相继去世,少爷是个有本事的,生意越做越大,对手下人十分厚待,他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养猪场和肥皂厂的管事。
这些年他赚了不少钱,还在庄子上盖了六间敞亮的青砖大瓦房,前庭后院都铺了青石板,除了地主老爷们在乡下的别苑,十里八乡再找不到比他家更气派的房屋了。
如今的日子可真是好啊,想到晨起时家中婆娘给他煮的鲜虾猪肉大馄饨,清淡的热汤里撒了些许金钩和紫菜干,鲜得舌头都要掉了,以至于他现在嘴里哈出的气都带着鲜味。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可惜……
杨三心中思绪百转千回,面上却一如往常地朝正院走去,府里的仆役大多都认识他,见面都会主动问好,想与这位得主家器重的管事交好。
“嗯,早。”杨三虽是和气地回了招呼,但并未将这些仆役放在心上,仆役多是奴籍,与他这种清清白白的人家是不同的,面上和善不过是习惯使然。
东家是个温和的人,对仆役和帮工都一视同仁,他若是表现得颐指气使,看不起人,终究不好。
到正院时东家刚起,还在饭厅吃早食。
也是巧了,今天东家吃的也是馄饨,但好像是荠菜猪肉馅儿的。
荠菜这东西,不过是野草,开了春漫山遍野都是,许多穷人家吃不起肉,家里菜色也不丰富,就会挖些野菜佐餐,没想到东家也喜欢吃这种穷苦人才吃的东西。
杨三走进正厅后并未打搅东家用餐,识趣地站在一旁,满心以为东家应当会叫他坐着等,却没想到他脚都快站麻了,那如玉的矜骄青年也未投给他半点目光。
若是往常,东家不仅会让他先坐,说不定还会问他吃了没,没吃就一起吃点,今日这般着实不合常理,杨三的心渐渐提了起来。
难道是他做的那些事被发现了?杨三心里一突,转念又想,不可能,账面他都做得干干净净,不可能被发现,心中微定,他又渐渐放松下来。
罢了,站一会儿也没什么,就当锻炼了,这些日子他确实疏于活动了些,才站一会儿就腿麻了。
杨三一进正院,曲花间便瞧见他了,但他没搭理对方,兀自慢条斯理的吃着刚出锅的馄饨。
初春第一茬荠菜鲜嫩可口,昨日他在城外看见零星几株荠菜便有些馋,但城外能吃的野菜刚一冒头便被随处可见的流民扒干净了,他也就没说想吃。
倒是小林心思细腻,见曲花间的视线几次落在荠菜上,猜到他可能想吃荠菜饺子了,今日天不亮便拎着小锄头在宅子的花台里寻找。
曲花间搬走后留守的仆役不多,花台难免疏于打理,竟真让他挖到了一小把,剁碎了撒上些许盐巴,和着剁碎的猪肉一搅拌,就是一碗清香扑鼻的饺子馅了。
饺子皮是曲宝擀的,小林是南方人,擀面杖用得不怎么顺手,在小厨房忙活好一会儿才擀出两三张像样的饺子皮,曲宝见天光大亮,再有一会儿少爷该起身了,着急忙慌的去小厨房帮着把早食弄出来。
荠菜不多,包出来的饺子也只有一二十个,曲宝小林总是向着自家少爷的,一个也没给自己留,全给他端了上来。
“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再拿两个小碗来,咱们一人尝尝味儿就行了。”曲花间心里熨帖,但也不忍一个人吃独食。
曲宝其实也馋,吃了一个冬日的干货和酸菜,谁不馋这口嫩嫩的新鲜野菜呢?于是他小跑着出门去,高高兴兴取了碗筷来,“我让厨房再下碗面,免得您吃不饱。”
三人围坐在一块分吃起来,饺子皮被牙口咬开,一股浓郁的清香味瞬间跑出来,馋得桌角埋头啃骨头的小哈都抬起头来,呜呜咽咽地磨蹭着曲花间的裤腿讨食。
曲花间给它碗里丢了两个饺子,它也不嫌烫,一个一个,囫囵嚼吧两下便下了肚,估计连味道都没尝到。
吃完了碗里的,小哈又试着撒娇,发现主人不会再给之后,便又趴在地上继续啃骨头了,这是它早上从厨娘那里讨来的猪棒骨,上面的肉筋特意没有剃得很干净,专门留给它练牙口的。
天真的小野狼还以为这是自己凭本事讨来的食物,啃得干劲十足。
慢条斯理的吃下七八个饺子,曲花间只觉半饱,便又吃了一小碗卤汁面条,面条有些多,但有曲宝在,通常不会浪费。
等吃过早饭,小林手脚麻利的将碗筷撤走,曲宝取来布巾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三人这才移步正厅,杨三不远不近的缀在后面,跟着走进去。
待曲花间落定,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一直盯着他,既不看座,也不说话,杨三刚放下去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半晌后,杨三实在绷不住了,试着开口问,“东家,您找小的有事?”
“杨三,我记得你本名杨富贵,这名字还是我祖父给你起的。”曲花间不疾不徐地开口,言语间没有平日的温和,声线也没什么起伏,仿佛没有情绪似的。
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下,杨三硬生生出了满头冷汗,这样面无表情的东家他从未见识过,气势逼人的让他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是……是的,那年小的十……十五岁……”
面对背刺了自己的人,曲花间不耐烦听他啰嗦从前的情谊,再次问道:“你替我家做事多久了?”
“回东家,三……三十几年了。”
曲花间单手托腮,继续明知故问,“我记得去年才给你涨了月钱,一月多少来着?是不是不太够用?”
“够用的够用的!小的每月是二十四两月钱。”杨三心中感觉不好,冷汗更是止不住地流,他顾不得从怀兜中掏出手帕,直接用崭新的衣袖揩起了汗。
“二十四两,你去问问,整个青岱,有几家管事能开出这个月钱的?”曲花间冷笑一声,感叹人心的不知足。
“东家恩重如山,小的……小的……”杨三也不傻,此刻已然确定自己在账目上做的手脚被发现了,一时之间手抖如糠筛,憋了半天竟想不出辩解的话来。
曲花间终于发作,将茶案上的账本摔在他脚边,厉声质问,“不说恩重如山,但我至少待你不薄吧?你为何背刺于我?”
“扑通!”杨三看见那账本,顿时腿软重重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小的知错,小的知错了,求东家饶我这一回!”
骨头与青石板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曲花间冷眼看着,不为所动,一旁的曲宝小林头一次见自家少爷发这么大的火,身上的皮都紧了紧,低着脑袋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缓了些。
“砰砰砰”的磕头声不断,夹杂着杨三哭天喊地的求饶声,他开始卖惨,企图打动心地善良的曲花间,“东家,求您饶我这一回吧,小的也是遇到难处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杨三自小家境就不错,一辈子顺顺当当的没遇过什么波折,但子孙缘淡薄,到三十好几才有了第一个孩子,那可是他们全家的眼珠子金饽饽,从小娇宠着长大,也就养成了一副不学无术的性子。
这几年家里越发起来了,还修了那么几间显眼的青砖大瓦房,惹来一些整日吃喝玩乐的闲汉觊觎,哄着他儿子进了黑赌坊,不过三五天,便欠下了好几百两的赌债。
那黑赌坊的主人是青岱人尽皆知的恶汉,背后还有人撑腰,一般人开罪不起,杨三虽说一年也能挣个两三百两,但日子起来后花销也跟着变大,根本还不起那几百两的巨款,于是便将主意打在了手下管着的产业上。
正好东家不在青岱,只要账面做得干净,料想不会被发现,便麻着胆子将养猪场的肥猪悄悄往外卖了些。
果然,曲花间也只是每个季度例行查账,有时看得不是那么细致,还真让他成功瞒天过海。
有一就有二,家里人管不住那混不吝的兔崽子,即便用铜锁将他锁在家里,也能让他把门拆了偷跑出去。
有父亲兜底,赌红了眼的混小子总觉得自己能一朝翻本,一次次地栽跟头,一次次地不长记性,甚至到后面竟敢押上断手断脚这样的筹码。
为了保住独苗苗的胳膊腿,杨三只得继续干偷卖肥猪的勾当,甚至还将手伸到肥皂上,小小一块肥皂便能卖几十文,比肥猪来钱快还不易发觉。
且那黑赌坊还接受用肥皂和香皂来抵债,只是要比正常售卖地批发价低一半,大批量的货物出手太过引人注目,杨三也只能咬牙偷出数批货物交给那人。
也是杨三这些年深得东家信任,那一车车的货物光明正大的拉出作坊,竟从未引来帮工们的怀疑,直至今日被曲花间在账目上看出了端倪。
“东家,小的也是迫不得已啊,若不这么做,小的那兔崽子就要断手断脚,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啊!”杨三涕泗横流地哭求,深知他偷拿的钱物数目巨大,若是见了官,怕是要牢底坐穿。
第64章 嘴替 曲宝就是曲花间的嘴替。
杨三被架着胳膊哭天抢地的拉出去时, 正好遇上胡广青等人过来拜见东家。
曲花间一年没回青岱,诸位管事都借着各种事由过来拜见一番,以示尊敬。
胡广青管理着冀州这边的火锅店,所有的收支明细都要经过他手, 自然知道近来养猪场送来的食材越发的贵, 还经常供不应求。
他虽有所疑虑, 但杨三只说冬日猪崽出生得少, 只能控制成猪出栏的数量。
面对这个理由, 胡广青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大家都是各司其职,他也不好插手其他产业的事,只能让人去市场上采购食材补齐空缺,虽说价格贵些, 但也能维持火锅店的经营。
如今见这人被东家发落, 胡广青等人瞬间便猜出其中猫腻, 他们飞快在心中捋了捋自己近来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片刻后就安心下来。
东家对底下人都很不错,给钱大方不说,若是遇到难处了, 求到他那里,也会伸手帮扶一把,是以众人很是珍惜这份活计。
胡广青自忖管理火锅店这几年,做过最出格的事无非是安排了几个亲戚来做工, 和用职务之便顺些滞销的食材回去吃,但这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想来东家是不可能计较的。
想到此,胡广青挺直腰背, 与神色各异的其他人结伴跨进门槛,门房自是认识这几位的,客客气气将他们领至正院外,这才先一步进去通报。
派人将杨三送了官,曲花间便恢复了正常,背刺的人不配影响他的情绪,或许跟穆酒待久了,如今他也渐渐养成了不再内耗的习惯。
小林撤下早上用来醒神的飘雪茶,换上曲花惯饮的时令花茶,倒进敞口茶杯中,等晾到适口的温度,这才放到他手里。
曲花间接过渐变桃花粉的敞口小瓷杯,里面淡黄色的茶水上还飘着两片杏花瓣,清浅的香气扑鼻而来,抚平了最后一丝烦闷。
“少爷,胡掌柜和庄子上几位管事听说您回家,都来拜见,已经到在院外了。”清晨便出城协助常征迁徙流民的林茂此时跨进门槛,还替门房传了话。
“让他们进来吧。”曲花间不是爱迁怒人的性子,虽刚发落了杨三,但对其他管事没什么意见,也不会拒之不见。
“如何?这么快就启程了?”林茂天不亮便出了城,此时既然回来了,说明常征已经带着数万流民出发了。
“昨天就做好准备了,今日天一亮就启程了,只是人太多走得慢,半个时辰前才走完。”林茂接过小林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回答。
一次性迁徙数万人是个大工程,除了常征带的五百人以外,林茂手下的护卫也分了大半出去,好在已经提前联系了严子渊安排府兵在幽州与冀州的交界处接应,只要这段路不出意外,进了幽州便能顺利许多。
“东家放心吧,这些流民最久的在庄子上都住了快一个月了,只要每天正常放粥,都听话得很,不会出乱子的。”
说话间胡广青几人已经进来了,拱手行礼后便在曲花间的示意下各自落了座。
众人许久不见,有许多话说,纷纷闲聊起来,曲花间同他们讲了些在幽州的见闻,还有那边与冀州不大相同的饮食习惯和更加寒冷的天气,又问他们这一年如何,生活工作上有没有什么困难之类的。
就这样寒暄半晌,不知谁的话题扯到了上午被护院拉走的杨三身上。
一时间气氛冷却下来,开口那位姓李的小管事恍然反应过来不该提起这人,忙自打嘴巴抱歉。
曲花间倒是没往心里去,只是提起这种人下意识的有些不愉快而已,既然有人提起,他也就顺势说了杨三犯的错,借机也敲打众人一番。
“也不是什么大事,杨三借职务之便将肥猪和香皂偷出去给儿子抵赌债,首尾又做得不干净,被我发现了而已。”
“啊这!东家待他不薄,他怎么胆子这般大!”李管事闻言忿忿不平道。
胡广青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也没落井下石怒斥杨三借以讨好东家,只是好奇他偷了多少货物,能让曲花间这菩萨般心肠的人都将他送了官。
得知杨三半年偷走上千头成猪,十数车香皂,价值近万两后,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心惊这人胆子也太大了。
曲宝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板着脸冷哼一声,“少爷是什么为人诸位也是知道的,前年李管事你老娘得了重症,要用百年老山参吊命,少爷二话不说就给你家送去了,你还记得吧?”
李管事被点了名,伸手擦擦额头上莫须有的汗水,讪笑着起身拱手道是,又连连感谢,然后见东家这位得力小厮继续点了另外两位受过东家恩惠之人的名字,两人皆是起身道谢。
“我说这些并非替少爷挟恩图报,而是想说,只要诸位老老实实为少爷做事,少爷不会亏待任何人!”曲宝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说话做事都透着股少年气,此时却面无表情的替自家少爷立威。
见曲花间没有阻止,曲宝便知道这些话也是少爷想说的,于是继续道,“若有人效仿那杨三监守自盗,或是做了什么吃里扒外的事,可别怪我家少爷翻脸无情!”
曲宝是典型的肉肉脸,即便板着个脸也没多少威严气势,说话时若是张嘴幅度大了,脸上的肉都被带得略微抖动,看起来竟有几分娇俏可爱。
但没人敢轻视他的话语,俱都点头应是,纷纷冲曲花间表忠心。
曲花间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手掌微曲,用指节撑住侧脸,也不打断众人,任由曲宝发挥。
原先追着藤球跑到曲宝面前的小哈,被曲宝的怒喝声吓到,夹紧尾巴缩回主人脚边,将头埋进垂下来的衣裳下摆里,露出一个银灰光滑的毛屁股。
许久过后,小哈听到主人的声音,它听不懂人话,但能感知到声音里的情绪,见危机解除,又退出来去捡自己的玩具去了。
“曲宝的话,正是我想说的,不过我相信诸位不是那种人,所以不必太过拘谨。”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的,将几位管事唬得跟鹌鹑似的,气氛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敲打过后,曲花间又问起那黑赌坊的主人。
此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杨三这是被人做了局,目的便是为了曲家的货物,若非杨三手里只管着养猪场和肥皂作坊,恐怕其他几处也会损失惨重。
也是那杨三自己蠢,这么明显的套子都要往里钻,幸好对方让他拿制作肥皂的方子抵债时,那蠢货为了待价而沽,还没将方子交出去,否则曲花间恐怕不会只是将他送官这么简单了。
说白了,即便杨三当了三十多年的管事,也还是曲家的佃户,东家处置一个犯了大错的佃户,即便直接打死,官府也是不会管的。
不过曲花间向来没有动私刑的习惯,便将他交给官府处置了。
胡广青心里默了默,开口道,“东家,那赌坊的主人我曾见过一回,口音不像本地人,似乎是京城人士,才来咱们这不久,而且与县太爷关系匪浅,听底下伙计说,见过他与县太爷一同在咱们铺子里吃过好几次火锅。”
而且因为有县太爷在,次次都没给钱。
“是不是大高个儿,一身腱子肉衣裳都包不住,经常袒着个胸脯,心口上有刺青那个?”李管事闻言一拍脑袋,仿佛也有点印象。
“对对对,就是他,你认识?”
“上次我带媳妇去吃火锅,远远看见过一回,当时还以为他是县太爷家的护院,对了,我还在铺子里见过他!”
“哪个铺子,咱们这么多铺子,你倒是说清楚啊!”一位性子急的管事出声询问。
“就是咱们出货的铺子啊,我上次帮老余送葡萄酒去铺子上,他跑过来看了半天,说要买二百瓶酒送人,我想着他是县太爷亲戚,还给他便宜了两成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核对,发现好些管事都曾见过这个人,看来确实是冲着曲家这些货物的方子来的了。
“咱们这些东西在整个大周朝都是独一份的,觊觎的人不少,诸位警醒着些,有不对劲的地方互相商量商量,也可以告诉我,千万别着了道。”
有杨三这个例子在,众人皆是心有余悸的点头应是,杨三从前一直干得好好的,若不是儿子被骗去赌钱,也不会突然走上歪路,最后落得个牢狱之灾。
胡广青比其他人想得多些,犹疑着开口,“东家,那人若是和县太爷有关系,会不会把杨三捞出去,到时候方子岂不是人家囊中之物了?”
曲花间左手托腮有些酸软,于是换了只手,无所谓地冷笑一声,“那就要看他有多疼爱他那宝贝儿子了。”
杨三虽然被送去见了官,但他家人还在庄子上,此时估计已经被曲花间派去的人拿住了,“听说他家修了六间青砖大瓦房,虽然弥补不了这半年的损失,但聊胜于无,至于他的家人,我也给他们找好了去处。”
战俘营那边长期有护卫把守,曲花间让人将杨三的家人送去那里,不仅能参与劳动改造,也把他们牢牢捏在手里。
这事他已告诉过杨三,让他自行考量,是老老实实认罪认罚,还是舍弃家人投奔那些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
第65章 少女 少女明眸皓齿,巴掌脸,杨柳腰。……
“大人不好了!”
苟聪最近新抬了一房小妾, 是他那位京城来的远房侄子送来的,小美人儿模样周正,才及笄半年,正是娇艳欲滴的年纪, 一身皮肉嫩得能掐出水来, 性子也生得娇憨可爱。
时不时地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 和房中那几个温顺得跟绵羊似的黄脸婆大不一样, 苟聪简直被这小美人儿迷得神魂颠倒。
前两日那十分孝顺的堂侄又给他送来一坛子虎鞭酒, 里面还有人参鹿茸淫羊藿此类名贵大补之物, 他每日饭后来上一小盅,夜里宛如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能耕耘三四次,虽说时间不长, 但也能弄得小美人儿连连讨饶。
这日早晨, 苟聪从芙蓉帐中伸出头脸, 将昨夜放在床头桌上的虎鞭酒一饮而尽, 正准备搂着还没醒来的小美人儿好好温存一番,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句‘大人不好了’,直接给他吓萎了, 搓了半天也没能重振雄风。
虽然小美人儿还没醒,但自觉失了男人脸面的苟聪黑着脸,连外衫都没来得及披,光着脚晃着圆滚滚的身子挪出门去, 一脚踹在那来通报的下人身上。
“砰!”“咔嚓——”
“哎哟!我的腰!”被踹的下人没怎么受伤,反倒是苟聪单脚支撑不了自己被酒色掏空的肥胖身子,一个不稳摔在地上,屁股着地, 宽厚的腰部撞在尺高的门槛上。
接着便是一阵兵荒马乱,几个仆役使出吃奶的劲儿,像屠夫扛猪似的将他抬回自己的院子,苟聪被蹂躏得嗷嗷叫,惨叫之余还不忘让人将害他摔跤的仆役拖出去乱棍打死。
那倒霉的仆役见苟聪摔倒时便一头磕在地上,深知自己恐怕小命不保,跪在那里哆哆嗦嗦半天直不起身子。
护院来拿人时,正好那位新进门的年轻姨娘穿戴整齐出来了,这位可是老爷近来的心头肉,连正房夫人都要暂避三分,护院自是不敢拿乔,老老实实的跪下行礼。
少女明眸皓齿,巴掌脸,杨柳腰,一席桃粉色的裙装衬得她宛若仙女,只是仙女脾气不好,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后便蹙着柳眉看向两个握着棍棒的护院,“这是怎地?本夫人这就失宠了?老爷叫你们来拿我?”
府里下人都知道这位新夫人脾气不好,听说她身边的小丫鬟,三天两头的换,不论是惹了她不高兴,还是长得有几分姿色被老爷多看了一眼,就要被撵出府去。
护院连忙解释,他们是来拿旁边那个跪着不敢出声的下人的。
“杖毙?”少女好看的眉毛拧得更紧,双手叉在细腰上,“大清早的弄得满院血淋淋的做什么?平白惹来晦气,这贱奴害老爷摔倒,也是留不得了,打一顿发卖出去罢。”
处置一个下人这种小事,护院不敢与新夫人争辩,只得嗫嚅应是,起身准备架着那好运气的仆役准备拖下去处理,少女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提醒一句,“对了,下手注意着些,别给打死打残了,到时候卖不上价本夫人拿你们是问!”
等护院应话退出去后,少女眉眼一挑,神情不复刚才的娇憨,而是流露出一种与年岁不符的沉静,紧闭的樱桃小嘴微张,漏出一句微不可查的“活该。”
这句“活该”,也不知是说那冒冒失失的仆役,还是闪了老腰被抬走的苟聪。
片刻后,一名长相普通的小丫鬟从房内走出来,将少女匆忙间未来得及佩戴的发饰给她簪上,小声询问她是先吃饭还是先去看望受了伤的老爷。
“先去正院看看吧,回来再吃,今天你想吃什么?告诉厨房让她们做,就说是我想吃。”两个女孩子年纪相仿,相处起来也没什么尊卑,说说笑笑的便往正院走去。
一路上,多是颜色姣好的少女在说,小丫鬟则腼腆的低声回应,神色间带着浅浅的笑意,丝毫没有院外仆役以为的惧意。
大夫忙乱的施了针,又留下药方和现成的药丸,苟聪这才停下鬼哭狼嚎,瞥见站在一旁的远方堂侄,又转过头询问管家,早晨那该死的下人找他到底什么事。
“是堂少爷找您。”苟聪身体不适时脾气最是不好,动辄就要发落下人,管家不想触他霉头,佝偻着身子祸水东引,示意让罪魁祸首来说。
只见那肌肉纠结如老熊的壮汉往苟聪床前一站,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上透着忐忑,“堂叔,不好了。”
“不好个鬼,你才不好了,你全家都不好了!”苟聪早上才因这句话摔伤了腰,此时更是听得刺耳,气得他随手薅起一样物什便砸向那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傻大个。
傻大个功夫不错,一闪身便躲过了那迎面袭来的物什,随后传来一阵物品破碎的声音。
苟聪这才看清,自己随手扔出去的,竟是他之前把玩过后便放在床头的一个七彩翡翠玉如意。
“我的如意!”这七彩如意可是他费了好大功夫才从一个贱民手中弄过来的,据说价值千金,苟聪顿时气急攻心,脑袋眩晕了好一会儿才缓和过来。
“堂叔您没事儿吧!”大个子不知道那玉如意的价值,暗自思忖这位远方堂叔心气儿也太小了,区区一个玉如意,也值当他这般心疼。
苟聪伸出肥短的手顺着气,只想快快打发了他,便问,“说吧,什么事,一大早便火急火燎的。”
“哦,您之前不是把那姓杨的从牢里提出来给我了吗?我问到了肥皂的方子,令人将全城的猪油都弄来了,做出了第一批肥皂,赚了差不多一万两,还签下了几笔大单子,收到了好几万两的定金。”
“嗯,这不是好事吗?你鬼吼鬼叫的作甚?”听到第一笔就赚了这么多,苟聪气也喘匀了,腰也不疼了。
做肥皂的方子是他和这位堂侄合谋得来的,不仅没花钱就得了方子,之前还从那姓杨的贱民手里弄到许多肥皂,卖的钱林林总总也有上万两。
而原材料除了油脂价贵些,其他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且这些东西也都有贱民们‘自愿’孝敬,几乎没花什么钱。
这生意可以说是无本万利,卖得的钱除了分一些给这个堂侄,剩下的全都会进到他的腰包。
苟聪一时间浑身舒泰起来,仿佛已经躺在金山银山上了。
“可是那杨三给的方子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做出来的肥皂都是好好的,我明明都试过了确实能做出肥皂盒香皂才大批量生产的,可不知为什么货还没运到地方,就全部化成稀汤了。”
“什么!?”苟聪刚缓过来的气又提起来,他气得揪断了蚊帐上挂着的缠丝流苏,“蹭”地一下坐起来。
“那姓杨的敢戏耍本官?他人呢?”
“跑了,我看他做事机灵,就让他在作坊里盯着做事,谁曾想让那狗东西钻狗洞跑了。”
事到如今,两人也知道自己这是被那曲长安摆了一道。
但杨三是曲长安亲自派人送到县衙的,也是他们自己将人私自从牢里提出来的,还是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是明知上当也没法去找人家对峙。
毕竟那曲长安背后可是穆守疆,连冀州知府都特意跟苟聪打过招呼,让他不准为难对方。
苟聪咬咬牙,再气也只能吃下这个暗亏,他将手中流苏用力掷出去,“罢了,那曲长安不是好相与的,反正也赚了几万两银子,就这么算了吧。”
“堂叔,钱是到手了,可货没交出去,人家能依饶咱们吗?买家又不是咱青岱人。”
“民不与官斗,怎的,区区商户,还能找到本官头上?”苟聪无所谓地冷哼一声。
他在青岱作威作福惯了,莫说只是毁了几笔订单的契约,便是直接栽赃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人抄家灭族,也不过是动动手的事。
否则他怎么可能拿到人家当做传家宝传给后代的七彩翡翠玉如意?
大个子苦着个脸,嗫嚅着开口,“可是堂叔,买家可不是小小商户,而是皇亲国戚……”
“什么?你说是什么人!?……”苟聪听得一个激灵,汗毛都竖了起来。
“皇亲国戚,沉水郡王!”自知这次捅了大篓子,大个子紧闭双眼,咬着牙将买家的名号说了出来。
苟聪听到那响当当的八个字,顿时两眼一黑,一股虚火直充脑门,今早他喝了大补的虎鞭酒,又没及时将邪火发泄出去,本就被酒色掏空的身子虚不胜补,此刻骤然发作。
那位新夫人刚跨进门槛,便见那脑满肥肠的狗官面色潮红,憋了半天,一口黑血从嘴里喷薄而出,正正好好对准了大个子的脸。
一个是将她从家中掳来的恶人,一个人强纳她为妾的狗官,如今弄成这般狼狈的鬼样子,少女只觉得自己的嘴角比幼时不肯喝药的混小子弟弟还难压制。
努力调整好表情,少女露出一副惊慌的表情,如一只偏偏粉蝶般扑过去,“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老爷!?”——
作者有话说:感谢宝宝的地雷,加更来咯。
第66章 无欢 沉水郡王名叫赵岁欢,字无欢。……
曲花间接过小林递过来的金丝菊花茶, 轻轻抿了一口,唇齿间瞬间溢满花香,味蕾也被菊花特有的的清苦占据。
这一整朵比普通人巴掌还大的金丝皇菊,因名字里有个皇字, 便成了专供皇室贡品, 普通人莫说喝到它制成的茶了, 便是观赏一眼都难。
曲花间也是沾了沉水郡王的光, 这才得了分量不多的一小盒。
一盒里面有十朵品相极好保存也很完整的皇菊。
这菊花炮制工艺极好, 保留了大部分的香气, 用透明的水晶茶壶将一整朵泡发开来,不仅好看,喝完了续上热水,味道经久不淡, 能喝上一整天。
小林把茶泡好后才将雕刻着繁复纹样的精致木盒收起来, 盒子里只剩一朵金丝皇菊了, 曲花间也在郡王府住了整整十日。
之前如约来到郡王府, 在湖心亭里匆匆见了一眼,被招待着喝了半杯茶水,那位郡王便因吹了股冷风迅速病倒, 直至现在也没能起身。
不愧是传闻中自小体弱多病的人。
曲花间就这样被晾在郡王府,既见不到郡王本人,也不让走。
之前见过那位郡王府长史第二天便送来这一盒菊花,说是郡王晕倒前吩咐的, 后面也是日日来报道。
曲花间问他郡王找自己有何事,他说不知道,想要告辞也说不行,问何时能见到郡王就是等通知, 主打一个一问三不知。
这些日子曲花间每日除了品茶赏景,便是同代替沉水郡王待客的长史闲聊,时不时也手谈一局。
“今日是第十日了,实在是家中有事,明日在下无论如何都要告辞了。”
等了整整十日,绕是曲花间再好的性子也有些不耐烦了,心中对那身体虚弱的沉水郡王多了几分怨怼。
长史还没来得及开口相劝,院外便进来一个侍从,说是王爷醒了,请曲花间过去喝茶。
于是两人起身跟着侍从的引领前去王府正院,终于再次见到那位沉水郡王。
沉水郡王比曲花间大两岁,今年虚岁二十三,名叫赵岁欢,字无欢,这两个含义背道而驰的名和字显然不是同一个人起的,包含了两位长辈对他不同的情绪。
曲花间觉得,这人仿佛被困在了自己的名字里,冷清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眉眼间时常带着目空一切的忧郁,整个人像是看破红尘,生无可恋,仿佛随时会引决自尽,早日脱离凡尘。
这样死气沉沉的情绪衬得他本就清瘦苍白的身躯更加形销骨立,给人一种不久于人世的脆弱感。
明明上次才因吹了冷风重病一场,还未完全恢复,理应待在屋子里好生将养,但曲花间却是在微风缭绕的湖心亭中见到了赵无欢。
这位沉水郡王,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健康状况,甚至还有些放纵自己虚弱下去。
他略比长史靠后半步,两人一同虚弱地靠在椅背上的削瘦青年行礼,片刻后,接收到一声没什么力气的“免礼”,这才直起身子,但依旧略微低头,不与其对视。
等赵无欢吩咐侍从给两人看了座,曲花间这才看清他的状态,似乎比上次见面更瘦了些,一身本就修身的长袍空空荡荡的,仿佛里面只裹了一把枯骨,面上是死气沉沉的苍白,看起来一丝血色也无。
“请曲公子过府,却让你空等数日,吾之过也。”赵无欢并没有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架子,此时竟会向曲花间一介平民道歉,只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歉意。
虽然这事属实,曲花间却不可能真接受一个王爷的道歉,只得起身拱手,谦逊道:“王爷严重了,您身体可好些了?”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不必如此拘谨,坐。”赵无欢抬起细瘦的手臂,示意曲花间不必起身答话。
“我这身子,也就那样,暂时还死不了,这几日可还习惯?”
“多谢王爷关心,府上长史大人和诸位侍从都很周到,习惯的。”
两人一问一答,寒暄数句,也没扯到正题上,曲花间不知道这位郡王到底卖的什么关子,谨慎的端坐着,说话也十分小心。
直至日头高升,侍从来禀告午膳已经备好,赵无欢还是没说出请他过府的原因。
他似乎很喜欢待在这亭子里,吃饭都是让人把饭食端过来用的,还邀曲花间与长史共进午餐。
亭中的石桌本是用来放置茶水糕点的,不是很大,摆不下几个菜,哪怕是比普通碗盏小一号的碟子,也只放下四菜一汤,虽不多,但三个人也够吃了。
因着身体原因,赵无欢的饮食很是清淡,面前摆着一道清炒时蔬和一份蒸蛋羹,汤品则是山药炖鸡,上面的荤油被撇得干干净净,鸡汤也干净透亮,能清晰的看见碗底零星几块去骨鸡块和淮山。
好在曲花间两人面前是正常的肉食,否则这顿寡盐淡味的饭是真没什么可吃的。
赵无欢和长史似乎谨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从头到尾都无声进食,一直到三人放下碗碟。
侍从悄声将碗筷撤走,除了微风拂过湖面,推动湖边柳叶发出的沙沙摩擦声,曲花间没听到过任何杂音。
这顿饭简直食不知味,曲花间也不想再和他们浪费时间,决定主动出击。
“不知王爷找小民过来,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大事,本王曾听闻青岱有位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不仅家财万贯,还貌比潘安,救穷苦百姓与水火之中,一时有些好奇罢了。”
说这话时赵无欢的视线落在曲花间脸上,眼神中带着轻描淡写的审视。
“如今一见,果然传闻非虚,长安果真是个妙人。”
“王爷过誉,小民不过是个小商人,当不起这些夸张的虚名。”
“听说长安与镇守北疆的穆将军乃是至交好友?”赵无欢的话题转得飞快,曲花间只得顺着他的话谨慎回答。
“巧合之下相识,有些交情。”
“哦?只是有些交情而已吗?我怎么听说你与他分桃断袖,抵足同塌呢?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
面对这不知深浅的贴脸开大,曲花间选择保持沉默。
赵无欢见对方久久不语,不由轻笑出声,苍白的病容似乎染上一丝活人气息,“长安不必紧张,你也知道我体弱,常年足不出户,无聊得紧,是以很喜欢听人讲这些风闻趣事罢了。”
曲花间拱手应是,却不知如何接他的话茬,两方从前素不相识,他也不想过多同对方说起自己的感情问题,只好保持沉默。
“对了,先前我差人从青岱进购了一批肥皂放在铺子上卖,结果东西还没送到呢,就化成了一摊稀汤,听闻这东西是你家独有,不知长安可有话说?”
赵无欢连续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似乎已经疲惫不堪,声音都放轻了许多。
曲花间闻言心念一动,暗自回忆了近日看过的账本,确认没有大批量卖到沉水郡的订单,这才开口维护自家的口碑。
“最近家里出了个背主的佃户,或许是没处理干净,将一部分方子给泄露出去,市面上确实出现了一些仿制的肥皂。”
“敢问王爷您的肥皂可是在曲记的铺子订购的?”
赵无欢好整以暇的伸手支撑着没甚力气的身子,一时言语刁钻起来,“这我倒是不知了,不过空口无凭,长安要如何自证这肥皂不是你家产的呢?毕竟谁都知道,这肥皂是你曲长安的独门秘方。”
“那些肥皂的包装纸王爷可还有留存?”曲花间并未被刁难到,而是胸有成竹地询问。
很快,有侍从在赵无欢示意下取来几张黏糊糊的油纸,上面未干涸的肥皂被擦去,但仍旧有些残留物。
接着小林也小跑着去王府客院取来自家中带来的肥皂。
曲花间接过两人递来的肥皂包装纸,将其铺平在桌面上,顿时展现出两张纸的不同之处。
那苟聪的堂侄拿到肥皂方子后,根本不加掩饰,直接用了自家的商标印记,明眼人都能看出它们根本不是一家的东西,但曲花间还是认真解释道。
“王爷请看,除了两家特有的印记不同,他这个用的是桐油纸,颜色较深,且还有刺鼻的桐油味。而曲记的油纸则是用可食用的亚麻油特制而成,不仅没有异味,还能更好的锁住肥皂本身的香味。”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不同之处,曲花间还让人拿来火折子,将两张油纸点燃,很快,燃烧过后的油纸化为薄薄一层碳化物。
那张沾染了肥皂液的油纸上的印记本就有些晕染,此时只剩下一个不成型的灰黑色印记。
而小林拿来那张油纸上,却保留了一个完整的金色印痕,还能清晰看见上面的‘曲记’二字。
“您看这里,为了防止有人仿冒,曲记所有货物的包装都做了防伪处理,上面的印记遇水不化,火烧留痕,且百年不腐,如此,可能证明小民的清白了?”
曲花间任由侍从将燃烧过的纸灰打扫干净,目不斜视地于赵无欢对视,眼神中再没有小心谨慎,仅余笃定的自信。
油纸上特有的印记是用曲花间复刻的简易版龙泉印泥盖上去的,里面除了金箔和朱砂,还有珍珠粉,麝香,玛瑙和藕丝等名贵材料,不仅比普通印泥颜色更加饱满,还自带金光。
若非制作龙泉印泥耗时太长,且要给自家产业做防伪,光是卖这印泥,都能让曲花间大赚一笔了。
“如此,当是我那不长眼的奴才认错了门,买到假货了,平白叫我损失数万两,真是可恨。”
赵无欢嘴上说着回头要重罚那找错了卖家的下人,面上却没什么恼怒之色,反倒是轻描淡写地拿出几张契书,放在曲花间面前。
“这些无法兑现的契约,就当是本王冤枉你的赔礼吧,不过,能不能兑现,就看你的本事了。”
说完这些,赵无欢露出倦意,表示自己要回房歇息,让曲花间来去自便,不必告辞。
这大概是委婉送客的意思了,曲花间起身恭送他离去,那王府长史也跟着离去,只是走之前还给了曲花间一块代表王府客卿身份的令牌,不容拒绝的塞进他手中,然后快步追上赵无欢的脚步。
赵无欢留下的契书上没有任何与沉水郡王相关的字眼,签字的人正是那位长史和一个叫苟同西的人。
双方约定,王府长史以五十万两的价格订购一批肥皂,要求在三个月内交货,若是不能按时交货,则以欠缺的数量十倍赔偿给对方。
很明显,这是沉水郡王刻意给苟聪下的套子,甚至还是为了帮他,曲花间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办法也没必要拒绝这份莫名奇妙的示好。
第67章 讨债 那曲长安从沉水郡回来了。……
官舍里, 仆役匆匆跨进内院,“大人,那曲长安从沉水郡回来了。”
苟聪字上次怒急攻心吐出一口黑血之后,便一直瘫倒在床上, 大夫请了无数个, 名贵药材如吃水般灌进去, 仍旧不见好转, 还隐有中风之相。
听到仆役汇报的消息, 苟聪在貌美少女的搀扶下靠在金丝软枕上, 有气无力地冷哼一声。
“哼!好得很哪,果真是他与沉水郡王一同摆我一道。”
貌美少女正是他前不久才抬进门的宠妾,名唤白初儿,她心下不屑, 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一脸担忧的样子。
分明是这遭瘟的老贼和他那混蛋侄子偷鸡不成蚀把米, 偏要倒打一耙怪罪人家。
心里将人来来回回骂了个遍, 白初儿面上不显, 仍旧温柔小意的替苟聪拍胸脯顺气。
“老爷莫气,大夫说了,您这身子经不起情绪起伏太大了, 那沉水郡王不过是个没实权的藩王,老爷不理他不就得了”
苟聪想起那沉水郡王就来气,顿时气血翻涌,又是一阵猛咳, 他啐了一口,怒道,“妇人寡见,你懂什么?”
“连府台大人都对他唯命是从, 得罪了那病痨鬼,老爷我这官儿就做到头了!”
白初儿被怒斥也不生气,反倒心情颇佳的再次凑上去刺激他,“那老爷岂不是要白白赔他们好几十万两?这么多银钱,天哪……”
少女伸手捂嘴,面色惊惶,仿佛真是替苟聪焦急一般。
“够了!闭嘴咳咳咳……”苟聪咳得撕心裂肺,两眼发黑,仿佛马上就要厥过去。
“老爷!老爷您没事儿吧!”
白初儿重重拍着苟聪的背,替他顺气,但因心中焦急没注意手下力道,拍得他直翻白眼。
“来人,快把堂少爷送的人参鹿茸饮拿来……”
一番兵荒马乱过后,苟聪终于安静躺下,白初儿替他掖好被角,这才忧心忡忡的退出正院,往后院走去。
很快行至一处无甚装扮的圆月拱门前,她信步踏进去,里面是一座冷清陈旧的小院子。
院子里沿着围墙栽种着些好养活的花草,还开了几垄土,撒了些菜种,此时已郁郁葱葱长得有半掌高了。
白初儿站在院子中间,扬声呼唤院子的主人。
“夫人,夫人你在吗?”
很快,房门被打开,一个扎着花苞发髻,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小丫鬟探出头来。
小丫鬟虽面带疤痕,但不难看出她原先的容貌,是个底子很好的美人胚,她顶着一双晶亮的圆脸,见到来人,开开心心的将她迎进去。
“是白姨娘呀!您先进来吧,夫人正念经呢,一会儿就好了。”
小丫鬟声音欢快,似是与白初儿很是熟稔。
白初儿从袖笼中取出一小包核桃酥糖,递给小丫鬟,让她与自己的侍女去一旁分吃,自己也跨进门槛,进了屋中。
屋子的主人原是苟聪的正房夫人,年纪与他相当,虽保养得当,年轻时也是多家求取的美人。
但岁月无情,在她脸上留下许多痕迹,到底比不过那些年轻好颜色的姑娘,若非母家强势,恐怕早被贪财好色的苟聪休弃了。
她此时正跪在充当佛堂的侧间蒲团上念经,白初儿也不打搅她,自寻了个蒲团也跟着跪下,虔诚的冲神龛上的菩萨像拜了拜,然后安静等候。
没过多久,一篇佛经吟诵完毕,中年妇人睁开双眸起身,平静无波的声线传来。
“初儿来了,吃了吗?”
白初儿跟着起身,亲昵地挽住妇人的胳膊,两人走出佛堂,在厅里坐下。
“还没呢,刚从老爷那回来,夫人吃了吗?”说话间,她又从袖笼里掏出另一包酥糖,拆开油纸递到妇人面前。
“这是我让小李护卫替我买的,您尝尝,可好吃了。”
妇人捻起一块焦黄色的酥糖,缓缓放入口中,焦香酥脆的口感,甜而不腻的坚果味充斥唇齿间。
她岁数大了,不怎么爱吃这些零嘴小吃,只浅尝辄止,见白初儿吃得香甜,便全部推到她面前。
“老爷如何了?”妇人问。
“不如何,大夫说,恐有中风之相,这些日子流水的补药进下,应当快了。”
白初儿满不在乎的道,妇人闻言拨弄几下手中佛珠,低声念了几句“罪过”。
“夫人有什么罪过?他鱼肉百姓,强抢民女,欺辱发妻,本就该死,咱们这样做不仅没有罪过,还是大功德一件呢!”
都说恶人自有天收,若非老天无眼,那老贼早该下十八层地狱洗刷满身罪孽,哪用得着她们这些弱女子艰难曲折地收拾他呢?
任谁也想不到,苟聪的原配发妻,和他新进门的宠妾竟然合谋想要至他于死地。
也怪他自己不做人,连跟他结发二十多年的妻子都对他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苟聪原来不过一寒门学子,年轻时相貌才华皆占几分,彼时又装得一副好脾性,这才被时任当地同知的老丈人看中,将掌上明珠许配给他,并资助他读书赶考。
二人婚后前几年也曾有过浓情蜜意之时,直到苟聪苦读数年,在三十好几才考中同进士,又因开罪高官失去做官名额后,一切都变了。
郁郁不得志的苟聪违背当初对着岳父许下的绝不辜负的诺言,不仅整日花天酒地,纳了好几房小妾不说。
竟还要宠妾灭妻,以多年无所出为由贬妻为妾,将愿意资助他买官的商户女儿抬为正妻。
好在她父亲态度强硬,痛斥苟聪一番后,还拿出是他自己不能生育的证据相威胁,这才让其歇了心思。
可他买了这青岱县令的官职后,青岱距离她娘家路途遥远,父亲鞭长莫及,虽保住这正妻之位,这些年依旧过得十分凄凉。
一房一房的小妾进门,有别人为攀附县令送上来的,也有他自己在外面寻摸的。
甚至还有许多是被抢占的民女。
妇人本性善良,这些年又吃斋念佛,更多了几分慈悲之心,见不得那些分明不愿的少女被强纳进府,成为这高墙之内的红颜枯骨,便以各种方式挽救过不少女子。
她身边的小丫鬟便是其中之一,小丫鬟原本已经许了人家,只是还没过门,只因七夕与未婚夫婿同游灯会时被苟聪看中,便遭遇灭顶之灾。
那老贼不仅寻了个莫须有的理由将她的未婚夫婿落了狱,还施压让其家人讲她送进府。
小丫鬟不肯委身于人,竟一刀划烂了自己的脸蛋,在被苟聪令人打死之前被妇人救下,从此成了她的侍女。
白初儿刚被送来时,妇人也曾伸出援手,想将她偷偷送出府去,却被苟聪发现,是以被禁足至今。
妇人回忆往昔,心下微定,谋杀亲夫终归是场罪孽,待往后寿元用尽,到了地下,自有地府判官评说。
只是白初儿终究无辜,但愿地府的大人们能通情达理些,将罪过都归诸于她身,放过这个苦命的孩子。
——
苟聪昏睡了一天一夜才悠悠醒转,就听到那曲长安拿着契约上门讨货的消息,差点又厥过去。
他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堂侄白长一副大高个子,此时躲在官舍不敢回府,天天跑来问他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苟聪眼珠一转,此事与他何干?于是命人将堂侄苟同西五花大绑,给曲花间送了过去。
曲花间看到跪在堂前的彪形大汉时,简直要气笑了。
“怎么,你那亲叔叔打算弃卒保车,这是把你卖给我了?”
“哼!”大汉不说话,斜睨了曲花间一眼,挺直腰背,仰着下巴甩过头,一脸视死如归。
“还挺狂!”曲宝撸着袖子走上前去,像是要给他一脚。
他拿出那些契约,“喏,你亲自签下的契约,拿不出货来就赔钱吧!”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大汉梗着脖子硬气扬言。
曲花间翘起二郎腿,双手环胸,视线落在用下巴蹭他脚尖的小哈身上,“苟大人真是好计谋啊,知道我不能私自杀你,这是准备耍无赖了?”
“对了,听说你是京城来的?可我怎么听说苟大人祖籍福州,你是他的亲戚,想必父母亲人也在福州吧?”
大汉闻言,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表情也松动了几分。
曲宝一拍大腿,“那不是巧了!少爷您不是正准备去趟福州吗?因为要去赴郡王的约才耽搁了,咱们直接带着他一块儿去,找他爹娘讨债去!”
“不行!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渔民,哪有这么多银子赔给你们!”苟同西禁不住两人一唱一和的恐吓,大喊起来。
“我堂叔不会不管我的,你们放我回去,我让他给你们送钱来!”
“呵!”
曲花间轻嗤出声,“你觉得他还会管你?”
就连不怎么爱说话的小林都开口提醒他,“你别忘了是谁把你绑了送来的。”
“就是,他搜刮民财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区区几十万两都拿不出来?分明就是不想出钱,才把你送来准备耍赖!”
苟同西也不是蠢人,被五花大绑送来时便已明白那位的心意,但还心存侥幸,此时被人提醒,也不自信起来。
但他还是扯着嗓子色厉内荏地辩驳道,“不可能!堂叔对我恩重如山,要不是他拿钱给我爹治病,我爹早就死了!”
没想到这位黑赌坊的主人,平日里作恶多端,帮着苟聪做尽恶事,到头来竟还是个孝子!
只是这一点被暴露出来,瞬间成了被拿捏的软肋。
曲花间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你们害我损失数万两银子,这钱讨不回来,我就去福州告官,这么大的数目,应该够你们全家牢底坐穿了。”
“别!我爹娘是无辜的,有什么事冲我来,要杀要剐,若是吭一声我就不姓苟!”
“那我不管,我就要你全家不好过!”
“呸!小人!”苟同西辩不过,涨红个脸恶狠狠地等着在座几人。
曲花间冷笑,“我何时说我是正人君子了?”
苟同西被他那故作阴狠的表情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败下阵来,问曲花间到底要怎样。
“你替苟大人干了不少脏事吧?手里没留下什么证据?”
“……有!……我这些年在青岱开赌坊弄了不少钱,全都交给他了,我有账本,也知道他的钱都藏在哪里,只要你发誓不打扰我爹娘,我就交给你!”大汉艰难开口。
“那种账本有何用?他完全可以狡辩说是钱是你这个侄子孝敬他的,开赌坊做局害人的恶事都是你做的,同他何干?”
“我还有他为了抢夺别人传家宝假做罪行将人全家下狱的证据,那些假的罪证都是我替他弄的,还有他抢占民女,也是我去帮着弄的,这些总够了吧!”
“成交!”
第68章 结案 苟聪被打入监狱当夜,便因急病吐……
苟聪所住的官舍被查抄时, 曲花间才知道,原来冀州知府竟然是沉水郡王的人。
曲花间将从苟同西那里拿到的证据送去沉水郡不过三日,府衙便派了人来彻查苟聪任人唯亲,以开赌坊的名义搜刮民财和以虚假罪名抢占他人财物之案。
这案子办得风风火火, 仅仅两日便结了案。
不仅有苟聪堂侄提供的账本和证词, 连其发妻和宠妾都出来指认他贪污受贿, 抢占民女, 还带来几个受他迫害后侥幸被救下的证人。
结案后从官舍和苟聪别院查抄出来的金银财宝, 足有数十万之巨!
一届七品芝麻县令, 竟能有数十万家财,可见其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苟聪被打入监狱当夜,便因急病吐血身亡,倒是便宜了他, 免受审判之刑。
最后, 已死的苟聪被剥去功名官身, 当众鞭尸三百, 割其头颅悬于城墙三年,受百姓唾骂。
其堂侄因开设黑赌坊,引诱人赌博至家破人亡, 还替苟聪干了许多违法乱纪的事被判处即刻收监,秋后问斩。
还有与他同流合污的一干人等皆获罪下狱,该问斩的秋后问斩,该流放的流放。
至于苟聪的妻妾们, 犯过事的按律入刑,没犯过事的一律没收财产首饰,只许着一身布衣被遣散出府,任由她们自行归家。
因正妻苟方氏和宠妾苟白氏揭发有功, 准许其二人带走自己的嫁妆首饰。
从府城来的同知宣判结果时,苟方氏还长跪县衙大堂,愿以此恩典换求同知大人判她与苟聪合离。
曲宝在县衙外围观了全程,回来后绘声绘色讲给曲花间听。
“少爷您是没看到,那位方夫人对苟聪老贼深恶痛绝,竟然顶撞同知大人,让他不要叫自己苟方氏,就叫她方氏,说她有名有姓,叫方露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给她起这个名字的父母想必也是很疼爱她的,怎么许配了这么一个人。”曲宝不解。
曲花间闻言轻笑,“人是会变的,说不定苟聪成亲之前不是这样的呢?”
“也是。”曲宝点点头。
“对了,少爷,同知大人说让咱们带着那些契约去县衙领银子呢,说是所有受苟聪欺压的百姓都可以带上证据去领取补偿,就从查抄出来那些家产里扣。”
小林放下手中的茶壶,闻言不禁道,“同知大人还怪好的。”
曲花间闻言深以为然,从没听说查抄贪官污吏后还能给苦主退钱的。
事情还真就这么神奇,翌日曲宝拿着拿着契约去县衙,竟然真的领到了二十万两白花花的现银,并一些珠宝财物。
苟聪上任几年,搜刮的财物远不止查抄出来的数十万两,还有一部分已经被他陆续挥霍掉了。
未免后面还有人拿着证据上衙门领取补偿时这些钱不够用,便规定只能返还被侵占财物的一部分。
虽只能拿到一部分,许多人都是心满意足,听曲宝说,领到真金白银的苦主们在县衙门口喜极而泣,一时间犹如鬼哭狼嚎,嘈杂一片。
曲宝指挥着家丁们将一箱箱白银抬进院子,美滋滋地打开木箱,拿起一锭银元宝,爱不释手。
跟着少爷久了,连他都变得财迷起来,可惜曲花间冰冷的话语传来。
“看够了就放回去,让人送去给沉水郡王。”
“啊?”
“无功不受禄,契约是人家的,这事儿咱们也没出什么力。”虽然苟聪叔侄通过杨三在曲家作坊弄走许多财物,但这些事都没有实际证据,官府自然也不会赔偿这些钱。
而那些契约虽然数额巨大,但沉水郡王实际只损失了五万两的定金,作何那位同知大人会给出二十万两的巨款,还不是看在沉水郡王的份上。
明眼人都知道这钱不是给他曲花间的,而是要通过他的转交向赵无欢示好,曲花间倒也没觉得自己被当了筏子,相反能扳倒苟聪那个狗官,他心头十分舒畅。
就是不知道下一任的青岱县令是什么样的人,又是谁的人。
曲宝一脸心痛的将银元宝放回箱子里,万分不舍,“可是……”
“没有可是。”
说话间,曲福从院外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少爷,沉水郡来信了。”
曲福将信递给曲花间,见儿子一副焦眉烂眼的鬼样子,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死眉烂眼的做什么?做脸色给谁看?”
曲宝捂住脑袋,委屈不已,“爹,我都这么大了,能别当着少爷面儿揍我吗?”
“不能。”曲福一脸冷漠。
这臭小子真是被少爷宠得没边了,一点做下人的样儿都没有,竟敢质疑少爷的话!
“行了,现在你可以将这些银子收起来了,咱们南下时一并带上。”曲花间将手中信纸放下,打断父子两人的官司。
曲宝闻言瞬间由阴转晴,“嗯?怎么了?”
赵无欢似乎对青岱这边的案子进度了如指掌,对曲花间的想法也明晰透彻,掐着点让人送来这封信,表示契约送给他就是他的了。
还说若是曲花间过意不去,就当这笔钱是他资助给那些流民的,不必有负担。
话说到这份上,曲花间再将银子给他送去就显得不识趣了。
曲宝知道这钱归少爷所有了,高高兴兴的让人找来马车,将箱子放进去,等出发时套上马就能拉走,那模样比自己得了钱还兴奋。
曲福看着儿子屁颠屁颠的样子,就忍不住手痒,觉得还是少爷稳重可爱些。
他眼神慈爱的看向正给小哈梳毛的曲花间,“少爷,那杨三怎么处置?”
杨三自知难逃牢狱之灾,又逢曲花间给了他两个选择,自然选了保住一家老小这条路,将假的肥皂方子给了苟聪的堂侄,这才有了后面这一系列的事。
曲花间给他的假方子其实也不算假,至少真的做出了肥皂,只是他篡改了其中一两个步骤。
油脂加入碱水皂化后会得到肥皂和甘油的混合物,甘油保湿性很好,若不分离出来肥皂会有些稀软,但并不影响使用。
于是曲花间又多加了个加盐的步骤,盐有吸水性,裹在肥皂表面就是很好的干燥剂,但若是混合在稀软的肥皂里,则成了吸湿剂。
油纸密封性并不怎么好,本就稀软的肥皂加上吸湿的盐,将空气中的水分全都吸了进去。等达到临界值时,肥皂自然就化在半路了。
也是杨三命大,竟然在东窗事发前钻狗洞跑了出来。
他无处可去,又怕被苟聪等人抓回去,想着自己好歹也立了功,将功折罪曲花间应该不会为难他,便又跑了回来。
“让他去和家人团聚吧,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只要他们一家子老实本分,好好种地,总有一口饭吃。”
曲花间捋干净梳子上的狼毛,轻描淡写地道。
曲福闻言应是,“少爷心善,那老狗害您损失这么多银钱,还能给他们一口饭吃。”
曲花间对此不置可否,杨三手里有完整的肥皂方子,他暂时还不想让这一项赚钱的法子流出去,自然只能将人拿捏在手里。
只是他能给杨三一家一口饭吃,却决计不可能再给他们翻身的机会,况且那一家人能不能在人高马大的俘虏当中讨得好也是个未知数。
即便是性子再好,平时对属下多有宽容,他也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道理。
“福伯明天就回幽州了吧?到时候帮我带封信回去,若是阿酒比我先回边城,就帮我把信给他。”
穆酒出征前说过,短则数月,长则半年就会回来,曲花间原本预计两人可能差不多时日回边城。
但他在青岱耽搁了大半个月,还要南下去趟福州,可能会比穆酒慢些,便忍不住给他写了信。
虽然对方暂时收不到,但曲花间还是写了。
午后,曲宝和小林前后忙碌着,将曲花间的惯用的物件打包,又准备了许多赶路要用的东西,通通放进马车里。
曲花间坐在院子里看账本,小哈则待在他身侧不远处刨土。
最近几日都没有下雨,泥土表面干燥,被狼爪子一刨,顿时尘土飞扬,浅藕色的衣裳下摆很快积了一层灰。
曲花间眉头紧蹙,卷起账本啪地一声敲在狼脑袋上,惹来一阵委屈的呜咽声。
小狼崽子挨了揍,也不再调皮,乖乖蹲坐回主人脚边,脑袋在他小腿上磨磨蹭蹭。
曲花间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正准备训斥小狼崽子几句,便听曲福进来汇报说有人找,且位意料之外的人。
来人是苟聪的前妻和前妾,方露华和白初儿。
方露华在县衙与已死的苟聪当堂和离之后,便着一身布衣钗裙出了县衙不知所踪,因嫁妆首饰都换了和离,是以她如今身无分文。
好在白初儿还有些首饰,拿去当铺换了钱后,两人这才没有流落街头。
可惜那点首饰换来的银钱并不足以支撑她们回到娘家,且两个弱女子独自赶路也十分危险。
她们知道曲家有商队经常往返幽州与苏杭一带,而且每次都会路过冀州,于是便来找曲花间,想搭乘曲家的商船南下。
两人是同乡,皆是福州人,甚至方露华的父亲现任福州知府,且对她这个独女视若明珠,如今得了自由身,自然是要回到父母膝下的。
至于白初儿,她是被苟聪的堂侄强掳来的,虽不知家中如今状况如何,也想回去看看。
曲花间对这两位揭发了苟聪罪行的女子没什么恶感,欣然同意了她们的请求,并请两人在客院安置,表示明日即可出发。
“曲公子,不知路资几何?”白初儿不安询问,一只手捏着手帕,担心自己卖首饰那点钱不够用。
方露华安慰地捏捏她的另一只手,上前一步道,“公子想必听说过,小妇人与妹妹如今囊中羞涩,可否等到了福州,再托人将路资给你送来。”
曲花间不甚在意的表示,“在下正好要去福州一趟,顺带而已,两位夫人不必客气,只是船上条件简陋,二位别嫌弃就行。”
不想方露华坚持要付钱,否则便不肯搭乘,曲花间只好报了个中规中矩的价格,并与她约定人到付款,二人这才安心跟随仆役的引领去了客院歇息——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宝宝们,昨天和几个空军佬去钓鱼,啥事儿没干成,鱼也没钓到。[爆哭]
第69章 赶路 龙虾是什么味儿啊?你吃过没?……
大半个月后, 杭州。
曲花间刚安置好,顾惊蛰便得了消息过来拜访。
两人许久未见,顾惊蛰热情不减,还带来了杭州城附近一些田庄售卖的消息。
“劳惊蛰兄费心, 只是我已在老家置办了田地, 暂时就不在杭州买地了。”
顾惊蛰闻言也没多说什么, 只表示以后有需要可以再找他, 又问, “那长安此次南下是要做什么?”
“我准备去福州一趟, 顺便沿路查看下自家产业,本打算明日去拜访惊蛰兄的,没想到你先来了。”
两人又是寒暄一番,顾惊蛰强烈邀请曲花间去珍馐阁吃饭, 顺便给他接风。
“哪能次次都让你破费, 这次我请。”曲花间笑着说, 顾惊蛰也没坚持, 点头答应。
天色还早,还未到饭点儿,于是两人闲庭信步往珍馐阁所在的街道走去, 途中路过清音戏园时,里头正唱着这个月的新戏。
戏子空灵悠扬的嗓音透过门窗传出来,优雅中带着几丝诡异,经过的路人都忍不住驻足倾听片刻。
顾惊蛰知道清音戏园近一年来的戏本子都是出自曲花间之手, 忍不住又与他聊起这个来。
“长安刚到,应该没听过这场新戏吧,这个月演的是‘聂小倩’,简直了, 这位柳泉居士简直是个秒人,怎么能写出这么多荡气回肠的本子的?”
清音戏园每月的新戏顾惊蛰都没落下,这些戏各有各的出彩,也让他对曲花间口中那位作者心驰神往,可惜这位老先生竟是没留下半点痕迹,叫他只知其名,未闻其人。
曲花间闻言笑道,“这一篇确实不错。”
“是啊,你是不知道,现在这个戏园子有多火,看到隔壁新修的看台了没?”顾惊蛰指着清音戏园相邻的一栋新修的三层看台道。
“我那表哥直接将家里原先的布庄推了一半,专门加盖的看台,足足能坐下一两百号人,每日还是爆满。”
曲花间顺着那的视线看过去,那看台修成一个长条形,三面围墙,一面镂空,戏园子对着新看台的一面墙壁也被敲掉,让坐在那边的看客也能看到戏台,视线虽差了些,但还是人满为患。
曲花间每个季度都会受到老吴寄来的账本,自然知道清音戏园如今有多火爆,光是戏票和茶水费的三成,每月便有足足三四千两。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清音戏园门口,悠扬的唱词渐渐淡去,被街道上嘈杂的人声覆盖。
珍馐阁到了,顾惊蛰是这里的常客,伙计早已识得他的面孔,热情洋溢的将两人迎进二楼包厢。
点完菜很快便有穿着统一的侍女端着盘子鱼贯而入,放下菜肴后又悄声退去,只余两人坐在席间。
闲聊间,得知曲花间要去福州一趟,顾惊蛰表示自己有批货物要送去福州府城,若是方便的话,就帮他带上,也省得他让人专程跑一趟。
问清是什么货物之后,曲花间欣然同意。
原来顾家还在做木材生意,不拘是制作家具的名贵木料,还是建房造车的普通料子都有卖,这次要带的就是一批极品的金丝楠木,说是福州一位富商要给女儿置办嫁妆,特意托人问到他这里的。
“哦?惊蛰兄家里还在做木材生意?可有造船用的木料?我有打算造一艘大一些的船。”
“自然是有的,长安要用随时说一声就是,为兄定给你个好价。”顾惊蛰爽朗道。
吃过饭,天色渐晚,街道上还未关门的铺子皆点上灯笼,既照亮铺子里面,也能让行人借上一丝灯光赶路。
曲花间道别了顾惊蛰,与曲宝一同往回走,他们落脚的客栈离珍馐阁不远,走路只需半刻钟便能到。
路过清音戏园时,今日的戏已然落幕,里头传来阵阵乒乒乓乓挪动桌椅的声音,应当是负责打扫的伙计正在整理。
距离上次为清音戏园提供戏本子已经过去一年多,早先老吴便来信说过此事,班主捎了信提醒他别忘记准备新的戏本子。
这可是一年数万两的无本生意,曲花间自然不会忘记,只是最近太忙,一直没机会动笔。
回到客栈时,在庄子上查账的老吴也回来了,曲花间到金陵时,老吴就已经在杭州了,只见到了他的老伴和囡囡康康两姐弟。
吴囡囡和吴康康跟着曲花间读过一段时间书,久未相见也不生疏,十分兴奋的缠了曲花间一整日,叽叽喳喳说着在金陵生活的见闻。
见到跟在他身边的小哈时,又对憨态可掬的小狼崽子爱不释手,可惜小狼崽子认人,除了主人和几个熟人谁也不爱搭理,还试图龇牙将这两个人类幼崽吓走,被主人一拳锤老实了。
女孩子到底斯文一些,见状不再撸狼,将自己默写的诗词拿给曲花间看,小丫头的字如今有了些模样,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带着几分江南的秀丽。
吴康康年前拜了夫子开始进学堂念书,因为没找到愿意招收女学子的私塾,只能他去学堂读书,听先生讲了那些经义注释,下学回来又讲给姐姐听。
老吴风尘仆仆地从庄子上赶回来,正在客栈大堂里随意对付几口吃食,就碰见走进客栈大门的曲花间,他连忙放下筷子,预备起身行礼,被示意制止了。
曲花间回客房洗了个热水澡,一头乌黑的长发濡湿,换了两三张布巾才勉强擦干。
老吴敲门进来时,小林正拿着干布巾继续给曲花间擦头发,好让其干得快一些,曲花间示意他坐,问候道,“现在江南一带的产业多了,你一个人可还忙得过来?”
“不瞒东家,确实有些分身乏术,底下也培养了几个小管事,但都不甚得力。”
老吴老实表达了想法,又问,“东家可是有合适的人选?”
曲花间略微摇头,“如你所言,小管事倒是好办,像你这般能挑起大梁的却不多。”
“唉,有本事的人多数被世家垄断,平头百姓里能干些的,大字都不是几个,要培养起来也颇费时费力。”老吴摇头叹气。
“辛苦你了,待我想想办法,尽快减轻你的负担。”
言罢,曲花间又给老吴讲了杨三的事和他的下场,让他警惕着下头的管事们,老吴自知这也是在提醒他,连连点头表示忠心。
聊了一会儿,曲花间露出些许倦意,老吴识趣告辞。
修整一夜后,曲花间等人再次踏上前往福州的路程,杭州至福州这段河年久未清淤,是以河道狭窄,曲折蜿蜒,行船十分缓慢。
同行的方露华和白初儿二人虽说归心似箭,但也识大体,什么也没多说,一直安静低调的待在分配给她们的小船舱里,只每日到甲板上吹吹风透气。
任谁都不可能在一个逼耸狭窄的船舱里待上大半个月,每日还要忍受行船的颠簸后,还能有一个好的状态。
这几日方露华似乎有些水土不服,曲花间昨日让人给她请了大夫,一剂药下去,又在客栈休息一日后,她脸色看上去好了很多,但神色还是恹恹的。
甲板上,白初儿扶着方露华出来透气,曲花间正和曲宝林茂几人围炉煮茶,小林见她俩出门来,赶紧又去找了两把小椅子给二人。
“两位夫人来喝茶。”曲花间将小碳炉上咕嘟冒泡的青瓷茶壶提起来,取了干净的茶杯倒上,推到两人面前。
昨日曲宝在杭州城里买了些新鲜青梅子,这种梅子还没到成熟的时候,但用来泡酒或是加了蜂蜜煮梅子茶正合适。
曲花间还在里面加了些晒干的腊梅,煮出来的茶水澄黄透亮,酸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
两位女子也没推辞,落落大方地落座,拿起茶杯细细品尝着。
到底是少女心性,白初儿这些日子多少也和众人接触过一些,渐渐熟稔起来,此时围着小桌子同几人有说有笑。
她说自己家就在福州府城外东南三十里的渔村里,她们那里有个大大的海湾,外海的大风大浪吹不到海湾里,是以村子里的生活还算富足。
还说海湾里有种长相十分奇特的石斑鱼,味道比其他石斑都好得多,只是很难抓,她爹和弟弟都是渔村一把好手,也只是偶尔能弄到一条。
“听说海里的虾子比手臂还粗,你见过吗?”曲宝听着白初儿讲这些海边趣事,忍不住心生向往,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很是聊得来,排排坐在小椅子上叽叽咕咕。
“真的,那叫龙虾,跟河里的草虾不一样,味道也鲜美,就是不好弄,只有退潮时赶海能捡到。”
“啊?是什么味儿啊?你吃过没?少爷可喜欢吃虾子了,到时候弄点给他尝尝。”
两人越聊越起劲,曲花间等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唯独林茂,看着两个越靠越近的脑袋,一张黑脸仿佛又黑了个度,拉着曲宝的后颈脖让他离人家姑娘远些。
曲宝不满地甩他一记眼刀,但到底注意起分寸距离来。
白初儿倒没觉得有什么,她本就是渔村长大的姑娘,渔村的男女下海时连衣裳都穿得很少,男女大防也没有内陆人严格。
“有机会你来我们村玩啊,我带你去赶海,可好玩儿了我跟你说……”说到这里,白初儿顿了顿,突然安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瞬间低落下去。
曲宝心思单纯,但也感受到她情绪不对,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昨天我还买了蟹黄小饼,你们吃不,我去拿出来。”
“要吃!”白初儿很快恢复情绪,期待地举手。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船只沿着蜿蜒狭窄的河道往东南方向驶去,很快融入进一片昏黄的夕阳之中。
第70章 福州 福州临海,河流也多。
福州地处东南, 气候炎热,不过是五月份,就已经烈日高悬,空气燥热。
此地距离杭州行船要走七八日, 行至半路时, 船上众人便纷纷换上夏衣, 负责划桨的水手们更是直接打起赤膊。
曲花间站在甲板上, 头上带着个竹丝青叶编织的宽沿箬笠, 这是福州特有的一种用来防晒的帽子。
和遮风避雨的棕榈箬笠不同, 竹丝箬笠因是用竹叶填充的,十分轻便,即使戴上一整日也不会觉得沉重,且头上的位置是空的, 可以将发冠露出来散热, 宽宽的帽檐则用来遮挡炎酷的烈日。
他身上也换成了轻薄如蝉翼的轻纱丝衣, 这种衣服几近透明, 于隐私不太友好,是以内里必须衬一件绸缎里衣。
福州城外围城墙已出现视野之中,莫约还有半个时辰便能抵达, 曲宝也带着同款箬笠站在他身侧,伸长脖子眺望着远处的城墙,直呼快了。
终于要到了,船行在河中虽说有水汽蒸发降温, 但沿河没有树木建筑遮挡,每日暴露在烈日之下,连木质的墙壁和甲板都烫手,船舱里更如蒸笼一般, 让人无处安身。
曲宝此刻只想找个阴凉地儿,好好歇一歇。
“少爷,进去吧,我让小林用硝石又制了些冰,现在舱里还算凉快。”
“嗯。”曲花间颔首,一边掏出巾帕擦汗,一边转身往船舱里踱步而去。
消暑用的冰块不需要隔水制作,只需往水盆里放上足够的硝石粉就行,但气温太高,很快就会化成一盆水,顺带还蒸发一些到空气里,让空气变得湿热黏腻。
几人待在船舱里,一碟子蟹黄小饼还没分吃完,冰块就化去一半了,曲花间无奈叹气。
好在福州城已近在咫尺,很快船只便抵达水门,只需排队登记检查过后,即可将船划进城中。
福州城的码头与其他城镇不同,是修建在城中心的,听方露华说,福州城中间是一个巨大湖泊,码头依水而建,甚至有些房屋都是直接在水中打了柱子建在水面上的。
听完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曲宝又是一阵惊呼,还问方露华若是涨洪水怎么办?
方露华性子稳重,虽一直不爱说话,但偏偏对性子单纯的曲宝和白初儿十分宽和,几乎是有问必答。
她告诉曲宝,福州临海,河流也多,从前不是没遇到过洪涝灾害,前任知府大人深苦其害,于是下定决心苦读古籍,钻研水利,耗时十余年给周围大大小小数十条河流清淤改道,才有了如今安稳平静的福州城。
“可惜那位大人了,真是个难得的好官啊,听方夫人说,他最后是生生累死在河道边的,过身后,家人连该有的抚恤金都没拿到,最后一口薄棺草草下了葬。”曲宝从方露华那里听来这些消息,便回来讲给曲花间听,一时还感慨不已。
这样的人确实值得敬佩,曲花间点头赞同,同时也为他身后事惋惜。
很快,船只停靠,一路的颠簸终于静止,曲花间如释重负,伸展四肢走出船舱,一名身手利索的水手跳下甲板,将纤绳栓在码头木桩上,林茂则早已下船与码头的管事交涉去了。
与其他地方不同,船在福州城内停靠是要交停靠费的,但这个钱也不白交,码头上有衙役时刻巡逻,保证船只安全,以免有宵小偷盗或是搞破坏,也算是多了一层保障。
这些都是方露华讲给众人听的,她只说自己是福州人,没说过具体来历,但又对福州城分外熟悉,曲花间等人猜测她应该是城内大户的女儿。
此时方露华和白初儿两人已然收拾好随身包裹,准备好下船了,见到曲花间,方露华亭亭信步走过来,冲他微微福身示意,“多谢曲公子一路护送与照应,小妇人感激不尽。”
“夫人客气。”曲花间抬手虚扶,温和道。
“小妇人娘家就在城中,这就带着妹妹离去了,劳烦曲公子派人跟我去取路资吧。”
曲花间随手指了两名护卫随方露华同去,两人便告辞离开,走出去几十步后,白初儿还回头冲曲宝挥手告别。
目送两人离去后,曲花间又让曲宝去打听城中一位姓郑的员外,他答应替顾惊蛰带的木材便是要给这位郑员外的。
曲宝动作很快,那位郑员外的宅子刚好离他们停船的位置不远,下了船往前走几百米,再拐个弯儿就到了。
福州城的码头沿湖而建,形成一个圆环,能停靠的地方不少,从码头辐射出去,对应的区域也各有不同。
他们停靠这里的外围刚好是城中大户们集中居住的区域,简单来说,就是高档住宅区。
郑员外很是在意这一批木头,曲宝上门一询问,他便急匆匆带着人赶来了。
“叫小公子笑话了,小女眼看着明年就要及笄,亲事也都说定了,哪知天不遂人愿,一场大火把家里为她准备的嫁妆全给烧了。”
谈起这个,郑员外就是一阵痛心疾首,“别的都不说了,那千工拔步床,可是我从她出世那日,就开始选材备料,请城中最好的匠人开始打造,十五年心血付之一炬,欸!”
“郑员外不必忧心,令嫒吉人天相,只要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强。”郑员外的心痛情绪实在有感染力,曲花间只好宽慰他几句。
“小公子你是外地人吧?你不懂,咱们福州人嫁女儿可是不逊于娶媳妇的大事,若是嫁妆不够厚重,难免叫婆家人看轻,我这是怕小女将来受委屈。”
郑员外一边痛心疾首地絮叨,一边检查着还未搬下船的木料,极为仔细,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树疤,也要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刮开看看里面纹路走势有没有受疤痕影响。
许久,他才满意地收起小刀,挥手示意自己带来的家丁小心翼翼将木料搬下船去。
曲花间正欲让自家护卫帮忙搬运,却被他婉言拒绝,“叫小公子看笑话了,不怕你多心,这些料子做成成品刷漆之前是磕不得碰不得,还是叫我们自己搬运吧。”
这是担心曲花间的人笨手笨脚磕碰了木料,他也是个直爽之人,直接就这么说出了口。
“哪里,还要多谢郑员外体恤在下这些兄弟们。”曲花间哪里会为这种小事多心?笑着邀请郑员外喝茶。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这位郑员外看起来也是个直爽之人,曲花间有意认识一番,向他打听打听城中造船手艺好的作坊,或是匠人。
“你要问手艺好的匠人啊,我倒是认识一位,只是不知道你敢不敢用他。”郑员外抿了口曲花间待客用的上好龙井,故作神秘道。
见他如此作态,曲花间顿时来了兴趣,“哦?怎么说?”
“话说那南城木作坊市,原有两家手艺精湛的造船坊,一家姓鲁,一家姓墨,两家实力相当,经常较劲儿抢客,争得那是头破血流啊!”
郑员外说起这些八卦野闻来,简直就跟茶楼里的说书人一般,有声有色。
那鲁记和墨记两家造船坊,一家宣称是鲁班子孙,一家说自己是墨家巨子第十八代传人,真真假假,外人谁也不知道,但就知道这两家不论是造船还是打家具这样木工活,都是极好的。
但是人总有比较,两家匠人手艺相当,墨记做出来的家具花样新颖好看,鲁记则更注重实用,结构也更扎实。
是以找墨记做家具画舫的人更多,鲁记则是造船生意更好,原本虽有些小打小闹的争客之举,但也相安无事了许多年。
直到两家都出了个有出息的儿子。
鲁记的儿子不知怎么脱了匠籍,竟考了个童生,后来又疏通关系成了南城巡街司的小头头,而那墨记的儿子则专注老本行,青出于蓝将造船技艺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本来两家斗得旗鼓相当这些年,突然一家有了衙门的路子,一家手艺没了短板,这下彻底打破了平衡。
可惜民终究斗不过官,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城管队长,也足以让墨记传承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墨记就这么倒了,以造船用料不扎实等理由一次次罚银,直至罚得倾家荡产。
鲁记从此一家独大,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但没办法,他们衙门里有人,还扬言墨记若是还要干老本行,必定弄得他们家破人亡。
洋洋洒洒说完这一大段,郑员外饮了口茶,惋惜地叹气,“我闺女原先的家具就是墨记给做的,你不知道,那花鸟鱼图雕刻得跟真的似的,好看得不得了!可惜了了。”
说完,他还给曲花间留下了鲁记和墨家人现在居住的地址,让他自行选择,然后就要告辞。
“小公子,有空来城西福寿茶肆喝茶呀,那是我家的产业,里面的说书人是我远房表叔,秀才出身呢,口才好得很!”
曲花间拱手相送,嘴上说着“一定一定”,心里恍然明悟,难怪这郑员外说话像说书似的呢,原来是职业病。
等郑员外走远,曲宝凑过来看了眼他手中写着地址的字条,问,“少爷,您打算找哪家呀?”
曲花间略微摇头,“先看看吧。”
反正,他对一朝得势便仗势欺人的人没什么好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