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似卿沉思犹豫时, 远比普通人灵敏的嗅觉闻到了别的,担心蒋晦一干人在拿下这艘船之后在屋里布置过什么,仔细查了下,在丫鬟整理好衣物的衣柜里面发现了几个小香囊。
药物?
但她身体并无酥软或者昏沉等不适, 倒是
手指捏了下身上的布料, 再嗅了下这香囊, 闻到了很淡的香。
生姜跟橘皮。
难怪一直觉得对方准备的衣物有点熏香,还以为是对方买衣物的布料店内有此类熏香,长久留存。
它很淡,因为烘干久置过很久,精心制作,一般是贵人们用来治晕船的。
这次,也被特地放在了衣柜里面熏衣物, 让着衣者被长久影响
有点不必要, 她掌海运多年,他竟以为她会晕船吗?
言似卿沉默好一会, 把东西都放回去了。
香囊归位, 药物药瓶亦然。
她的软肋不止是昭昭跟祖母等人,还有在人家父王手里的母亲。
所以没办法, 只能权衡利弊,赌蒋晦起码比其他方更好一些, 她做最优选。
————
若钦则看到了世子爷的手势, 进了餐室。
蒋晦喝了跟从小口味极端反向的奶茶,原以为胃会很不适,但瞥见言似卿桌子上干净整洁的用餐碗筷,想到她早上的胃口似乎还行。
遭遇如斯,还能如此体面从容。
她确实是一个很能打理自己, 不做萎靡绝望状的人。
这样的人物少见,不管男女都如此,他佩服自己的极少数长辈,也钦佩自己的长姐,但那都是自家人。
未曾想,会出现一个言似卿。
二十年来,也只有一个言似卿。
“殿下。”
若钦正等待差遣呢,却发现自家殿下直勾勾盯着人家桌椅位置走神。
他愣了下,迟疑问:“殿下,您没吃饱?”
咋一直盯着人家切分剩下的另一半饼子呢。
蒋晦回神,直白剐他一眼,身姿懒散猖狂了许多,斜靠着椅子,让去查大域食国的商会会长海老板跟言似卿这次达成的交易内情。
他接受了这个结果,但也要确定真实与否。
万一她虚晃一招呢。
宴王府并未渗入富裕江南道的工农商之事,因为那是帝国脊梁,是君主逆鳞之一,触之必死。
若钦对此人并不陌生,事实上这是帝国都人尽皆知的人物。
“大域食国是我国第二附属国,万邦来朝,年年进贡不菲,相比于第一附属大黑国近些年有些许小动作,大域食国算是极忠诚的,好像也一直听说就说这位王国首富商会会长跟大域食国的国主以及贵族们提议,让他们国内生意人以进贡供养换国家安宁,避免被塞外跟西域骚扰”
“不过大域食国并非香料产地,却是我朝跟西域等地的商品中转必经之处,其海市商行在各地都有办事处,少夫人在海运之事上运作如此厉害,与之认识也正常,毕竟沈家的产业也不是小数目了,在江南道名声不菲。”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完成了交易”
若钦就差理所当然说两人怕是认识多年,关系不菲了,不然这么大笔的交易不可能这么快完成,势必极其信任才行。
他没若钊敏锐多心思,更直白一些,但也瞧见自家世子脸色不好看,当即止住喉下话头,小心翼翼改了口风,“但也可能是让价厉害,对方生怕少夫人改变主意,这才加快了交易,这位海老板一向神出鬼没,少有人见过其本尊,本人不在雁城,若是很谨慎的交易行目,对方不会这么急切。”
这么急着卖家产逃家,不折损利益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明言似卿果断得让蒋晦措不及防。
此时,若钦这么一说,蒋晦面色淡淡,“查一下。”
“从他们最早何时认识开始查,进行了多少交易如今私交如何,都查深了,但隐秘一些,不要让人知道。”
若钊此时回来,表情不太好,忧心忡忡的,若钦都看出来了,何况蒋晦,他没问,只是盯着。
若钊不敢隐瞒,行礼告罪,说自己可能耽误事了芸芸,再一五一十把前面跟言似卿说的都说明白了。
蒋晦表情一度冷漠,未有任何波澜,也知晓若钊那小心思,淡淡扫他一眼,若钊头越发低了。
“她如何说?”
若钊战战兢兢转述了,一字不差。
若钦都吓死了,不敢吭声,但一起跪下。
蒋晦当即坐直了,也起身了。
他第一个念头:完了,她生气了。
好啊,小爷几次三番惹到她,但也好几次让步,就是怕她生气,若钊这小子碎嘴,反而把她惹得放狠话了?
来回踱步两三下,最后才抬手虚点了下若钊,冷静道:“要你多嘴?父王是怕我不婚无子,不能承继王府,连你都得嘱咐,但我蒋晦还能去觊觎他人妻子?”
当他宴王府父子是什么人?一点脸都不要了么。
“自己等下去领罚。”
“再派人保护一下她的产业门面,稳住她的人脉,就说是我小爷罩着的,反正都这般了,皇爷爷也不可能认为我跟她没关系,别让不长眼的吞了她好不容易拿下的经营市场。”
“那海会长,是叫海富贵?”
若钦:“是的殿下。”
蒋晦:“什么海富贵,趁火打劫,欺负她端方正直,想必是用的很低的市价吞掉她新血,下流!”
“给他那边传个话,我帝国的沿海经济产业岂能全让番邦之人霸占了?还用的那般低价占便宜。”
大域食国,他五年前尚将弱冠,还跟着君主出征攻打过呢,也是那时候才把对方打服,彻底归顺的
那时他也听说过那位海富贵,对方已经名声鹊起,不少贵族十分推崇,就是作为他们本国主投派,也算是与自己帝国有利,可蒋晦的顾虑也没错。
沿海经济,尤其是海运脉络不可能让番邦之人拿下,哪怕是看似忠诚的附属也不行。
越忠诚,反咬起来越致命。
两人下去千里飞鸽传信,安排人做事,也是四五天后
返程的信鸽带来了消息。
主要还是刚出雁城海域,没有走远,联络还在雁城处理收尾的探子们勤勤恳恳,很快刺探到了情报,去信回复。
蒋晦打开密信一看,反复看了三遍。
烧了。
若钊:“殿下?”
蒋晦微微一笑。
“给她明日早点的奶茶里面放点盐巴。”
若钊:“!”
好歹毒啊殿下,这反复无常的,少夫人哪里得罪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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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光更好,船只过境能瞧见从江南平原繁茂绿意转山林高山密涧的利落地貌。
还是那个餐室。
言似卿一喝奶茶就变了脸色,放下碗。
“怎么,不好喝吗?”
言似卿不吭声。
蒋晦:“海富贵给的价格,少夫人想来是满意的?“
言似卿抬眸,“殿下想说什么?”
蒋晦:“三倍市价,大域食国的海会长如此大方,是觊觎我朝沿海经济脉络,还是因为跟夫人旧交不菲,愿意救急?”
这何止救急。
本身就是很大的生意盘子,三倍市价,都能买下三座城了!
那沈家上下哪里是逃命,根本是带着巨富过好日子去了。
亏他以为她吃了大亏,上蹿下跳要帮忙,结果?
愿意护着她的人可不少,自己实在自作多情了。
言似卿早知道对方内在谨慎,一定会去验证她所言买卖,但这么大反应,何至于?
“于海会长确实算是旧交,但并无什么私情,如此高价,可能不乏对方一点商业盟友的义气,更多的恐怕还是因为对方是汉人。”
蒋晦闻言一愣,汉人?
“你见过他真容?”
他见言似卿似乎在回忆过往,“见过,确实是汉人长相,因父母早年战乱时流亡在外,后归国艰难,不得不落跟大域食国,他在那边出生长大,但受父母影响,一度对我们大汉民族极有好感,推崇中原文化。”
蒋晦:“听说他一度是面具示人,你能看见?”
言似卿:“是有面具,但他取下面具就看见了。”
蒋晦:“他一看到你就取面具了?”
言似卿:“殿下,这很重要么?”
蒋晦:“我得衡量他的用心,跟你没什么关系那就你看见,别人可曾看见?”
言似卿表情微妙,“殿下,我们乃是商谈大笔买卖,自是包厢密聊,不会留外人,不过这单买卖也是从他们那边购买珠宝等物,利于权贵所需,也许您从前平日所用,也都是我们这单买卖中的其中之一珍宝。”
蒋晦脸色难看了,微微一笑,笑得很古板。
“那确实是。”
“那你说,本世子这玉佩,是你送我的,还是海会长送我的,抑或是你们两位旧交一起送我的?”
他这嘴,真毒得很。
言似卿眼皮子微动,“殿下希望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蒋晦:“那就是你送的。”
“以后,也只能是你送的。”
这话有深意。
言似卿顿了顿,盯着他。
蒋晦:“这条生意不管是不是你的,都不能是他的,但现在既然已经是他的了,直接拿回来也不合理,若以你重新介入管理,他应当能接受吧。”
言似卿皱眉,“他出的是高价,恐怕”
蒋晦:“大域食国那些皇亲贵族是贪他能提振当地经济的能力,弥补贫瘠国本,但非本族必不得真心,他们也会猜疑顾忌,这世上,哪有真心能比真正的外力震慑干预。”
“有些东西,对方担心他有,与其证明他没有,还不如真的有。”
言似卿懂了。
“殿下所想,去做就是了,但会得君上应允吧?”
贸然勾结外番邦主人,于皇家世子也是极不该的。
蒋晦挑眉,“那自然。”
“本世子从不冒险。”
言似卿:“那我以后与他联系”
蒋晦:“若是陛下应允,自会有专人在你们之间负责传递消息,不会让你们直接接触,这也是为了你好。”
言似卿嘴角拉扯了下,不咸不淡应下了。
心里却在想:他这是表示等一切尘埃落定,要留自己性命,并且还真打算让自己为惠远郡主做事?
若是如此,对自己确实是极好的下场。
蒋晦似乎满意了,开始吃早餐,随口问了句:“奶茶咸不咸?我怕他们调的不够咸,我亲手加的两勺子”
言似卿:“既是殿下亲手加的,那我自然得喝完。”
投桃报李,她欲重新端起碗,不管这碗里加了什么,她都愿意喝下去。
结果蒋晦站起,凑过来,先一步挪开那碗奶茶。
“突然想起盐贵,你还是别喝了。”
“吃饭吧。”
“吃完,我们就下船了,表妹。”
什么?
言似卿这才察觉到船体微微一震,这才意识到外面已经靠岸。
但从雁城出发长安不是还有至少半个月么?
其实这已是因为蒋晦是皇亲贵胄,有特殊文书直接过关的缘故。
过关键节点比如埭堰跟水闸等还需要等待文书,若是商运,二三个月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其他人走水路。
如此远程,自是耗费时间极长。
但哪怕是用了特殊文书,现在也不可能进入长安地界。
那,这蒋晦就是要转其他路线回长安——为避来自长安的暗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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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行路,一干人利落非常,从下船到转陆路进入黎城群山官道,也不过是半天,就看到了一方山谷村落冒出的炊烟。
拿了地图递过去,蒋晦跟边上马匹上的青罗锦衣者低声说了,“表妹,已至黎城云渠县百茂村,今夜在此落宿,可有异议?”
他都不看地图就确定了此地地名,这地图是给对方看的。
简便衣裤打扮的言似卿其实就是以男装示人,但并非为了男扮女装,只是因为此衣装方便而已,本朝也有女士衣裤便装,看着利落伶俐,方便行程与做事。
不过,人靠衣装,反过来也一样。
谁都看得出来是女儿家,可乍一看,就是漂亮得不行的人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般金贵人儿。
无关男女,实在好颜色。
言似卿不太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常年习惯了,只是避开这人灼灼目光,低头仔细瞧了地图,却随口应如此很好,世子安排周到芸芸。
一路都非常顺从,从无敷衍或者悖逆。
蒋晦收了地图,“叫我什么?”
言似卿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平和唇舌间的谈吐气,轻轻一句。
“表哥安排妥当,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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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晦临进村之前,分派了人马,一半入村,一半隐入山林。
入山林那一批人是隐蛰之人,常年擅山林行军蛰战,如此保后手而已。
他跟言似卿等人则是进了林子,等出去,就是村外斑驳青苔的老旧石桥
此时已是黄昏,林子小道有些狭隘,竹林森森,凉风一来,皮毛都寒立了。
马匹缓慢踏蹄在泥土地上,言似卿本来也不是胆小之人,知道深山幽谷老村的,一旦落日,哪里还能如城池繁华有人气儿。
但
“小心!”
本来好好的,前面竹林深处突然传出尖锐的鸣笛,接着好几个白影上窜飘忽地,在竹林隐蔽幽黄中一闪而过,仿佛好大只的白狐鬼,伴随着还有恐怖的袅袅白气跟诡异火星,莫说众人吓了一跳,就是马匹也吃了惊。
狐妖出?
马儿撒蹄散乱,众人也算是老道骑手,匆忙驾驭马匹,但言似卿可并非擅此道,她只是少时陪着其舅走山过川办理案子,懂些骑乘之术,成婚后主营海运,出入多为马车,已有些生疏了,这么一惊,未能反应,马儿就这么脱离了队伍,朝着左侧竹林缝隙冲入,转眼就被竹林秘影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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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似卿在马上颠簸,心跳极快,努力握紧缰绳稳住自己不被甩落马下,顾不得狭隘窄到横七竖八的枝干竹梢扫过身体衣物,更顾不得前路跟周遭如何,耳边只有急切的风声跟林子中飒飒寒流。
全身上下都好像如马儿一样被诡异阴冷的鬼力蛊惑,只朝着那森森黑境不断吞入头顶满是交叠穿插的林木竹叶,根本看不到尽头。
言似卿努力临危不乱,在艰难控制身体安抚马匹不加大奔波后,担心脑袋跟咽喉被竹尖穿刺而死,微伏身体,反正也看不见前方
马儿总算安定一些,言似卿正要松一口气。
突然密林头顶空了一块天光,黄昏一缕橘黄,似天上倒挂了蜡烛烛火,就这么幽幽散淡前方一片空地,但空地中间有一株成年巨榕,那枝干更是扭曲,密集而枯尖,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白幡,下面还有白烟窜起,跟狐妖老巢似的言似卿一睁眼窥见了光,也瞧见了那对冲的尖锐枝干。
即将因失控疾奔的马匹将她的脑袋正面刺向它的尖锐。
言似卿没有其他办法,正打算跳马
“别跳!”
身后马匹声密集而来,哒哒声覆盖了风声,只让她听到了蒋晦的声音,她内心竟突兀一静,一刹联想到那也从暗巷骑马而出、一枪戳飞早年让她倍感无力的林沉光。
那一刻的痛快,对至高权力的感受,也许可以解释此刻莫名的信任,她也就真的放弃了跳马。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从后面追来的旺财马背跳下,跳到了她的身后。
此前因为身体过于轻便而在马匹狂乱疾奔下如摇曳柳枝,现在却如在暴风雨的海洋帆船直接被重锚压舱,一下子就稳了重心。
蒋晦与她在同一匹马上,蹬腿,拉鬃扯缰,口中控马吁声
然后,那批失控的马儿马蹄换步,马头偏转跟着灵活聪慧的旺财往左侧一起转道齐齐避开那白幡老榕狰狞的粗壮枝干。
也只有细小的一些枝条扫过因为已经枯干多点,碰断了,嘎嘎作响,化作碎块,但碰到皮肤还是很痛的
人马合一是一种骑术境界,她只听说过,但更知道临危拦马救人,双人一马,那就不只是骑术高低了,而是一种狠绝魄力。
马身掉头,前足微下腰,马上的人在昏暗中也能看到狰狞锋利如鬼爪的枝干朝着人体脆弱的部位撩刺。
青丝飞扬,呼吸窒空。
言似卿只觉得后脑勺摁了宽大修长的手掌,耳后根贴着清冽温柔的年轻声线,“低头”
她素来理智,顺着对方的手掌果断低头,脸颊右侧被对方侧下的臂弯挡着,能听到那枝干扫过布料的声音
很锋利,裂帛如斯?
枝干断裂了,衣物也破裂了,马蹄激烈嘶鸣,人跟马都在自救。
一呼吸,二呼吸,心脏跳动胜于一切,天地只剩下了马匹践踏跟心脏跳动终归一线的平静。
哒哒哒。
两匹马前后往边上林木空地跑动几步,最后缓缓停下。
一切尘埃落定。
马上的两人都没吭声,但马匹哼哧哼哧的,后躯踩踏地面落叶泥土,有粗噶的声响,马匹粗鲁喘气声很重,两人的呼吸倒是很轻,都有所克制,不过言似卿能感受到后背紧紧贴了滚烫。
心跳,非常快。
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
本来前后混乱层差,后来重叠,一致,沉重而急促。
一呼一吸轻重不一,但也都一致了。
好像短短时间,他们的生命就达成了未曾协商的一致。
她一时还有些懵,但身后来自男子强烈的气息让她很快回归了理智,身体下意识往前倾,避开后背触碰感受到的滚烫亲密,但闻到了淡淡的气味。
蒋晦原本上搭侧挡的右臂已经移开,有了拉扯布料的声音。
言似卿也同时动了动,身体测斜,离得更远了一些,也似乎急于下马。
双人共骑一匹马,前面的肯定要让后面的先下,不然不便下马。
她虽非擅马,但看着也不是新手,否则早在前面就被甩下马背重伤甚至惨死了。
他一愣,嘴角下压,手头动作也微微停,语气有些冷冽凶意。
“怎么,怕我对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疯了?!”
他脑子想都没想就冲马救她,才是真的疯了。
他现在都不能理解自己这般莽撞。
这有违他从小接受的继承人教育——自觉金贵,野心朝上,为何要朝下冒险?实在愚蠢。
她还怀疑自己!
“殿下,你的手怎么了?”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一愣,后者得到了答案,知道自己误会她了,以为她是因为怀疑他图谋不轨才恨不得远离三尺之地,莫名又不恼怒了,跟无限饥渴时喝到了蜂蜜水似的。
前者则是已经侧过身子往后瞧他的臂弯,通过林中空地暖色黄昏光辉瞧见被撕裂的左臂衣物下面有血色沁润出雪白里衣,隐约能看到锋利树枝划伤皮肤留下的血口。
“能先下马吗?”言似卿权当没听到刚刚蒋晦所言。
“等下。”蒋晦已经听到外面下属们追来的马蹄声,不让先下马,而是出了手腕力道,索性从手腕撕怀的袖子里面扯下了里衣绵软白布因为是里衣,并未外衣,别人也看不出来。
撕下一截袖管撕成长条,迅速在她的肩头处环绕肩膀系带几下。
言似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物左肩部位被撕裂出了一些口子,露出了肩下的贴身银白物什跟些许锁骨肤色。
里面的细带子,也被勾断了。
想来是最早被马匹带着狂奔在林中小道,被那些狂肆的树枝撕坏的。
她当时只顾着低头保护重要内脏跟脑部,顾不得别的。
难怪后来觉得有点凉。
再不做些什么,里面的物件恐怕就松落了,届时难堪得很。
总不能让下属们一直回避。
她的脸色顿时不自在了,但也不动,这个地方她自己没办法处置,只能在那些下属们赶来一览无遗前先让蒋晦帮忙
事急从权。
她没有侧头看他的受伤手臂或者看自己的肩臂,而是往前,垂首,双手揪着缰绳一截,任由他处置,安静无声。
蒋晦也知她端庄知礼,甚至有因为年少失父母失势、长期寄人篱下而不得不乖顺的传统古板,他不好摊开说这种事去刺她的脸皮,于是对此一声不吭,只迅速动作。
言似卿见识过到对方握弓射枪的刚强骄烈,武力无双,都在那修长白皙的少年感手指间爆发力十足。
她本以为这样的人就是刁钻肆意不通细腻的,结果,拿着破破烂烂的布料长条系绑外衣,竟也很灵活迅速。
甚至没有让他的手指碰到她外露的些许皮肤半点。
就是长久没有呼吸。
好像他一直在憋气,忍着。
听说憋气是为了让意识极端专注一件事,不会被其他事干扰。
野兽狩猎时,在此几乎等于本能,也是进攻性最强的时候。
一触即发。
言似卿就这么等着。
最后,蒋晦顺势抹了下自己臂弯上的血液,往她肩头衣物涂抹了下。
“他们会认为你受伤了,别无其他。”
言似卿眉梢微动,没说什么。
“好了。”
蒋晦说完,看她身体没什么问题,有片刻的安静,好像一直在盯着她,呼吸也没释放,就这么寂静无声。
她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目光也一直在自己身上。
马背上的距离还是太近太近了。
一切变化都如肌里亲贴,是温是寒,是热是冷,分外明显。
她感谢他,又忌惮他。
却没办法对抗其先天具备的第一等强权,就只能缄默着,垂首时,看到前面这人绕过自己腰肢,转而握着缰绳的手指不断上下摩擦着绳体表面。
言似卿嘴唇微蠕,手指曲起。
些许,他动了,松开缰绳。
在她耳边轻轻一句,“刚刚对不住,误会你了。”
言似卿心里一松,客客气气道:“殿下临危救我一命,已是天大恩情,将来必有回报。”
蒋晦下了马,站在马边轻抚马匹脑袋,抬眸瞧她一眼,眉眼俊隽,但眼底有些矛盾。
轻飘飘、像抱怨、撒脾气的小声一句。
“我想要的,你还真不会给。”
言似卿:“”
她,没听到,自然也不会回应。
正好此时若钊等人前后赶到,看到自家世子在从旺财身上垂挂的囊袋里取药,并未怎么管另一匹马上的言似卿,后者自行下马,肩头似有伤处,有血迹,被简单料理过了,并无大碍。
“夫人肩上可能出血了,幸好处置了外伤,等下可不能一人独骑。”
可能还是自己世子伤势更重一些。
有臂上撕裂伤。
若钊等人不会联想更多,本也没什么可编排的,刚刚那场面过于凶险,能无大碍就是天大的侥幸了。
两位女子暗客过去照顾言似卿,蒋晦已自己简单上药处理了伤口,只让下属帮忙包扎一下即可,他跟言似卿都对刚刚的事掠过,不提别的。
安安静静的。
蒋晦冷漠着,一个眼神都没给言似卿。
言似卿心知肚明:世子从小桀骜且名扬帝国,高傲非常,少亲近女子,若难得动了点念头,却只是商贾之家的一介寡妇,十足违背其高贵出身,心里愤怒在所难免。
他不为难她,但恼怒他自己吧。
下属们以为他是恼怒差点就让辛苦拿下的目标差点死在路上,说白了也是他们责任在身,连着他们跟言少夫人一起恼怒,既都有些战战兢兢。
不过在这时候,他们都关注到了这一株老榕树。
白幡密集飘动,黄昏光辉已经落淡,黑暗覆顶而来。
“殿下,这些白幡挂着怪渗人的,莫非是祭妖鬼之物?这老榕树里面可能空心,莫非是白狐老巢?”
他们都还记得此前白狐鬼影吓人一幕,再武力超群,也是凡人之身,难以对抗如此鬼祟之事,难免有些心慌胆怯。
蒋晦看了一眼那白幡,挑眉,眼力极好的他已经看到白幡上面的歪歪扭扭图文了。
“什么白狐老巢,那白狐影子看似离地腾飘,怕是因为穿得黑鞋子,在林中暗处瞧着就是黑呼呼一截,跟鬼似的,但鬼飘过去的时候,出不了树叶被踩踏的声响。”
世子的人力听力眼力都天然超绝,乃天赋之人,在朝堂中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毕竟年少上战场,还战绩斐然,没点天赐的神通是不可能的。
若钊等人闻言点头,心定了许多,但也好奇若非妖鬼,莫非是本地人作祟?装鬼吓人?后面还有白烟呢还有这些白幡
他们还存疑,乃天性,蒋晦对下属也没那么多耐心,正要训斥他们胆怯,还未出声。
“白烟是烧香祭祖而出,那边地上有残留灰烬,白幡上的古怪文字图样是当地人少有读书人,字体会的不多,写得囫囵模糊,字迹不好看,不是什么祭妖鬼的鬼画符或玄文。”
“黎城地界,百族多在深山隐蔽,不通汉化,多有迷信,凡有祖辈生死,以长寿老木祭祖祈福镇不明之事。”
“祭祖时,穿白也正常,他们往我们经过的林子里跑,应当是他们村子里出事了,匆忙厉害,被我们遇见那白烟,是他们手里点燃了的香。”
言似卿细声解释,众人再看,果然如此。
“地上灰烬还有热意,这里还有纸钱。”
“这字,果然很丑。”
言少夫人为人端方雅致,不说人是非,用词还是比较体面的,其实就是字丑。
众人这下彻底明白了,不是妖鬼就好。
言似卿只是小伤,伤到的皮肉也不好在这敞开处理,那俩女暗客也知晓,只是简单涂抹了药膏,她起来后,走到冠盖茂盛的老榕树下细细观摩片刻,手指也欲挑了白幡查看
却被剑鞘先一步挑起了白幡,送到了她跟前。
“这山里人的祭祖物什,是他们的迷信,夫人若不信,也不必这么不避讳,就不怕上面带着脏吗?”
蒋晦语气凉凉,也不看她,就是见不得她这么不小心。
言似卿察觉到这人自打下马后的冷漠,也不探寻内情,本来这人就素来乖张阴阳。
“殿下说得对,下次民女会注意。”
“但他们这里可能出命案了,我们还要去村里吗?”
言似卿一说,众人全部侧目。
——————
白幡还被剑鞘挑着,蒋晦上前也看了看,暗自:果然好丑的字,还鬼画符,鬼都看不懂。
“你能看懂这些文字?”
他记得这人的字迹笔力很好,显是从小精心教养过的,也博学广知。
“其实也看不懂。”言似卿看得出他在揶揄自己,“不过,这几条白幡新一些,笔迹色调却很淡,山里缺少物资,更别提笔墨了,而且这里所有白幡都是同一个人下笔的,应该是他们这里唯一识字的人了,也没好的毛笔,其实用的也不是墨,是当地一些草木捣汁混着木炭灰制造的土墨,色淡且有苦味,还化开了,制造很粗糙,而且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条。”
“同时期的,如此匆忙下葬祭祖,只能是因为非正常死亡。”
“他们害怕。”
所以再出什么意外,才吓得跑成那个样子,连带着刚好路过的他们也被吓到了。
言似卿这么一推敲,众人深以为然,蒋晦知她年少经历,信任她的才能,也赞同,思虑一二后,道:“你是担心那边有什么瘟疫?”
瘟疫也是命案的一种,一下子死了不少人,当地人不解内情,只能祭祖问先人求平安。
若是有人凶杀做诡,那反而是小事。
言似卿点点头,“但入夜了,此地偏远,恐有猛兽,能入村住宿最好,若不能,也只能避开最危险的。”
瘟疫是最难对抗的,哪怕她擅医,对于深山不明源头的瘟疫病症,她也不敢冒险。
蒋晦果断,甚至堪称粗暴,“抓个人问。”
言似卿其实也没等蒋晦另外派人出去抓当地村民,不多时,就有其他下属赶回来了,还提着一个白乎乎的小短腿少年。
扔在地上后,负责抓捕的下属立即吃了药——若钊他们有,太医院那边配置的灵障丸,王府自然不缺,蒋晦这趟行程也是早早预备的,准备齐全。
扔下的小白狐已经被包围了,鞋子果然黢黑,当地的黑布鞋,现在看着都黑呼呼的,竟已十八岁,因是山里人,吃喝不够,个子矮。
若钦先行逼问,故意道:“你们此前装鬼吓人是何用意?莫非你们村是谋财害命之地?”
小白狐叫王豆豆,闻言瞪大眼,满口否认,“什么故意装鬼?我没有!!你们是什么人,还来我们村别,别杀我,我说,我说”
“我们就是在祭祖,就是那棵树,我们村的神树,三百多年了呢,昨天,我小叔叔死了,我们这一家的得穿白衣祭祖”
若钦先看了蒋晦,再看言似卿,这两人都瞥了他,他继续问:“深山村落有丧葬风俗也是常理,但也才刚死,这么匆忙?而且你家人丁如此多,一下子这么多孝服,一村同宗?”
“不不不,才不是,我们这门户很多的,也算是大村,各有姓氏本宗,其实也不止我们家死了人老李家的小儿子,张三家的大孙子,还有村长家的小孙子,加上我们家,一共四户人家都是这半个月的事儿,前面是已经下葬了的,到我小叔叔这,村里人吓得慌,这才一起祭祖问灵。”
才半个月,死这么多个?而且必然年龄都不算大,早死必是异常。
“你小叔叔多大,莫非得病了?”
“也不是就是落水淹死了”
他支支吾吾的,众人头皮一凛,以为当地有怪病蔓延,这人不敢说,言似卿却突然上前,拉了下这少年的衣领
王豆豆都没缓过神来,呆呆看着她直到青葱玉指从衣领下面夹出了一根鸡毛。
原本蒋晦要拦她靠近这不知是否感染瘟疫的王豆豆,一看她手上东西,不动了,只冷声问:“你们以为这些人的死是水鬼害人,所以用家禽祭喂?”
王豆豆刚刚还迷瞪着呢,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怪厉害的,尤其是这女子,一双眼好像能看透一切。
他不敢撒谎了,点点头,“是的,我小叔叔他们都是死在水中,尤其是李多谷,原本只是失踪,后来从村外的水塘浮了上来,皮肉都被啃了,可吓人了。”
“当时我们也只以为是野兽吃的。”
“后来张五也死了,尸体也很吓人我们就怀疑水鬼吃人了。”
“后来”
说起别人家是吓人,说起自家至亲,他一下红了眼,垂头丧气坐在地上,不吭声了。
如此一说,那就肯定不是瘟疫了。
水鬼?野兽吃人?还是人为祸?
众人其实都能接受。
言似卿神色微缓,手指夹着的鸡毛被松开后,风一吹,淡落地面。
她不吭声。
蒋晦也不看她,已有决断:入村。
王豆豆惊讶,但怕他们被水鬼害了,说了两句,年少者,淳朴善意居多,不想害人。
蒋晦让女暗客与言似卿双骑,瞧见对方上马无碍,才飞快移开目光,但发现王豆豆还在红着脸看言似卿。
上马后,他拉了缰绳,对那王豆豆说。
“水鬼吗?”
“我们这些外来的皮肉应该不和其本地口味,像你这样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小男孩,才好吃。”
王豆豆一下子脸都白了,宛若天塌。
言似卿将一切看得分明,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垂眸整理了下袖上粘连的竹叶碎屑,却发现它顺着微损的布料缝隙,贴到了皮肤肌理。
指腹剐蹭到的时候,微微疼痛,她想起那人用臂弯格挡树枝,衣物都被划裂开了,皮肉就不只是割伤了,若钊往上涂抹药膏止血时,那人背着身,一声不吭。
痛不痛,自己知道。
言似卿的手放下,默默揉按了下腰肢,身后的女暗客察觉到了,低声问:“夫人腰不舒服吗?”
这人的下属怎么都这样?
言似卿微抿纯,平静否认了,手也松开。
但他们此刻已经出了昏暗的林子,到了外面,发现天好像还没黑透,又有了昭昭光晕,她一眼瞧见前面不紧不慢背对着他们的俊俏郎君耳根红透了。
他听到了。
蒋晦确实心神不宁,握着缰绳的右手再次抻开五指,好舒缓上面久久不散反复回忆起的触感。
他跳上她所在马匹之时,为了稳住她,大手握过那一截细腰。
用了力气。
柔弱的少夫人,她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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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