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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前面, 前面就是我们村,过桥就是了,其实在云渠县,我们村还算有名的, 山里野味儿, 吃肉不愁, 也算安定,几次战乱都未波及,梯田不少,农耕各有定数,几年下来丰收都不错,县里人都羡慕我们呢。”

    “也就是最近这些事儿”

    王豆豆指引之下,众人很快找到了方向, 从林子里出去, 刚出去就沐浴了光辉,原本被妖鬼之事所迷, 眼下很快被光明扫荡阴霾, 觉得入目的袅烟山村跟溪流拱桥在黄昏下颇有闲乡意境。

    若钊随口问:“此前你提到死了四个人,李多谷死在村外水塘, 那别人也都在那边吗?”

    若是固定一个水塘死亡,但凡这个村子里的青壮年有些胆气, 村长有点魄力, 就该安排人蹲守监察,还能被凶手拿捏整个村——这村也不小啊,一百多户都有了。

    若是衣食无忧,在云渠县有点名气也不奇怪。

    王豆豆:“也不是,其中张五就死在那。”

    那?

    他语气有点奇怪, 正骑马上桥的众人顺着他的手指往边上看。

    桥下溪流潺潺,水涡滚旋,夕阳光下波光泛金,但往下游三尺地,也就是在旁边大石头缝里钻出的青松枝头下,有一不大不小的溪中水坑,应该有些水深。

    众人看了看,觉得也不至于能沉下一个年轻小伙子。

    “不是,是人头。”

    “张五的人头在下面,那天我村里的婆子们在那洒水洗衣,那池子本来就是用来洗衣的,结果勺了两大瓢水,第二瓢吃重,活脱脱勺上来一个人头,都脸皮都烂了,那乱糟糟的头缠成一团,眼珠子从窟窿眼里突出来,缠在头发里面。”

    言似卿听着都吃惊,遑论当地村民了,被这可怖之事吓得够呛,王豆豆说那王婆子都被吓得卧床不起了,至今手还在抖。

    不过也是他们正说这话呢,王豆豆还督促他们早点过这座桥进村,可别摊上事儿。

    “谁知道水鬼现在躲在哪儿这里是唯一入村的石桥,不然我才不走这儿”

    蒋晦:“就因为都死在水里,尸体还都有残损啃噬的迹象,你们就认为是水鬼?”

    王豆豆:“也仅非如此,李多谷失踪的那晚上,我们村的王麻子就突然在深更半夜光着裤衩子满村乱跑乱叫,说是见到了水鬼,他素来混不吝,满嘴胡咧咧,说些乱七八糟的鬼怪之事,我们小的时候还爱听他说这些,长大就觉得他不正常,过路的赤脚医生都说他脑子有点问题呢,是痴傻残缺之人,所以那晚上他的话也没几个人信,毕竟当晚他还一身酒气,直到张五都死在水里紧跟着村长小孙子林丰收都出了事,村里人就信了。”

    “找了那王麻子问,才知道他那晚从外面喝酒回来,路过村子外面的水塘,瞧见了白乎乎的圆咕噜东西从水下冒出来,他当时不知是什么,但因为刚死过李多谷,他害怕,正想走,发现脚上好像被头发缠上了,人往水塘那边滑,半身转眼就进了水里,他吓坏了,扑腾着疯狂往外爬出来时,回头瞧见水鬼披头散发的脑袋就浮在水上,直勾勾盯着他。”

    言似卿突然问了一句:“然后他就这么一身水淋淋在你们村里跑,你们村的人当时看到也依旧当他醉酒胡言?”

    蒋晦知道这人其实是在问:王麻子当时是不是湿了衣服跟身体,若是没有,那就是胡诌,案子也可能跟他有关系。

    王豆豆撇撇嘴:“当时他大半夜把我都吵醒了,我钻出窗户往外看,看他被包围,村里人骂他,他只叫喊有水鬼,确实一身湿哒哒,脑袋上还挂着水草,村里人训斥他,让他穿好裤子把他赶走了。”

    “他醉酒栽跟斗进田地钩子,或者滑进水池,都不是一两次了,我们这里距离县城偏远,他去小酒馆喝酒都是白日,那会村里人在附近干活,顺手拉一把就是了,入了夜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在家里睡觉,哪里能管得着他。”

    不过,他也想起一件事,“当时村长死了小孙子后,对这件事非常在意,把他抓起来审问了,问他为什么那么晚去喝酒”

    “他说,是白天去的,但在镇上遇上一群读书人吵架打架,看热闹的时候被牵连,官府过问,连着他一起训诫了他还被那些书生抓挠过。”

    王豆豆指了下左脸,意思就是他也看到了对方的伤。

    村里人也去求证过,其实也不需要求证,细数当时事发时间,约莫是七八日前,县城里的新鲜事自会随着外出去县城卖菜的村民回来大肆宣言,藏不住一点消息。

    读书人辩论是常有的事,打起来,还被官府过问了,那就很新鲜了。

    “反正此人疯癫,诸位你们进了村,找地方住下,可千万不要靠近他们家”

    他胆子小,在前面快步走,一边说话,还没一脚踩下最后一阶的石板。

    眼里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睁大眼,整个人都吓得哆嗦,脚下一滑

    惨叫一声,人就踩空了,往桥下栽。

    好在若钊迅猛,一手抓住他的衣裳后领子,将他提在桥墩边上,免得下去后身骨撞到下面坚硬的溪底石床,撞出大毛病。

    但目光一飘,差点手抖将人松落。

    前面那水坑里,既是此前被捞起过张五头颅的水坑,现在咕噜噜冒泡了。

    冒出一只手来。

    往上突,五根手指胖乎乎的,似是泡胀了,又往上狰狞爪勾状——就对着他们。

    这一幕可是吓人。

    如有鬼,在征兆恶意。

    众人心里咯噔,言似卿怔松时,蒋晦瞥见她脸色微白,以为她吓到了,皱了眉头,脚下一点就腾出要下水弄掉那劳什子断手

    战场无双,杀人无数,他才不信水鬼之事,倒要看看是何人作祟。

    “表哥,等下。”

    一声软乎呼喊让蒋晦身体一麻,本要下溪的他半空侧旋,闪落在旁边青松树上,枝干颤颤,他看向言似卿。

    后者没看他,反而朝村里那边示意。

    众人看到了——村里那边一群人熙熙攘攘吵闹而出。

    若是争斗,他们这边随便出手就能喝住村民,不怕拿不下,哪怕村里人肯定更多,人只要见了他人血,第一怕的就是自己也流血。

    言似卿是觉得当地人肯定对水鬼之事深信不疑,若是这些人瞧见他们贸然破坏水鬼“贡品”,恐怕会把罪责都转移到他们这些外地人身上,对他们喊打喊杀。

    届时徒增麻烦。

    村里人果然都过来了,其中还有几个“大白狐”,可不就是此前在林子里上蹿下跳鬼一般的白狐妖吗?

    言似卿当着那位老态枯槁神情刻薄的村长老者面,坦然指了下那根断手。

    “表哥你细看,这断手是完好的,没被啃食过,也许是此地的水鬼大人近期食欲不佳,但水鬼大人无所不知,因为我们这些外地人来了,在警告我们不要冒犯她,要我们怪怪安生在村里借宿,早日离开她的地盘,否则这断手就是我们的下场。”

    少夫人可真是了得,不管她怕不怕、信不信,但能借鬼神强行借宿,也是若钊等人想不到的。

    蒋晦应对很快,立即道:“表妹所言极是,哥哥我莽撞了,差点冒犯了当地,这位村长,我等并无恶意,只是身为客商,要护送商物前往长安,长途借道此地,此前在竹林那边赶上白影诡异,被吓到了马匹,还以为有劫匪图谋不轨,这才反应积累了一下,现在看来只是误会。”

    客商?商物?

    言似卿若有若无扫过他一眼,心里推敲:他们这一行人的打扮做派其实要往官府人马上搭靠也可以,如此还能震慑这个村的人,蒋晦竟然不提?

    只说客商。

    若钊等人则是惊讶蒋晦这么强势霸道的人竟会顺着言似卿的开头,跟这村长老头儿服软,态度和煦有佳。

    这么一说,村长愣了下,反而不好贸然动手了,一来他们信有水鬼,万一水鬼真的是在警告这些外来人,他们随便动手,违逆水鬼意思,焉知水鬼会报复本地人还是外来人?

    二来,这些人看着也不好对付,客商?

    这么多人能护送什么?也没瞧见大件商品,那必是极其珍贵的宝物了。

    村长毕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浑浊眼珠子闪了闪,就说了几句场面话,先是呵斥他们是哪里来的外地人,随便乱闯,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冒犯他们当地

    “若是住宿,定不可捣乱,否则别说水鬼大人要惩治你们,就是我们百茂村的村民也绝不会姑息。”

    两边说话,暂且没有动手的意思,其他村民这些时日本来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对什么异端之事都十分敏感,对蒋言一干外来人也谈不上好态度,只是碍于若钊等人都有刀剑,似乎是镖师所属,他们得罪不起。

    村长又有了和谈的态度,他们也就放下了锄头等物。

    世子殿下都放下身段了,若钊等下属自然上道,主动上前掏出了钱袋子,在蒋晦一个眼神下,拿出了好大一块银锭,大方豪气,傻子肥羊似的,只说:“叨扰贵村实是过意不去,这是借宿之酬谢,还请笑纳。”

    村长等人一看到这掌心沉甸甸的银锭都直了眼,但村长假意推拒了一番,“过路也是常有的事,虽说我们只是小村庄,空房有限,也未必有什么吃食跟被褥,也家家户户都穷困,但你们真要住宿的话,我们真收钱恐怕也”

    若钊:“要的要的,那自然是要的。”

    村长:“恐怕”

    蒋晦看了下天色,眼神状似不经意扫过言似卿身上,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语气比此前倏然冷了几分:“如果实在不要的话”

    这人生来一副名剑利刃的锋利样子,装样做派诓人就不那么容易让人如沐春风,比如雁城,她能看出他的厉害,来了这村里,这些村里人就更能体会他的攻击性了。

    何况他还装不了一会儿,突兀地就撕裂了伪装,冷厉斜瞥,傲下视人,活活激灵到了那村长。

    爱钱也怕人。

    村长立刻伸手拿过银锭,不装清高了,一口应下借宿的事儿,还有了三分谄媚相,想了下,直接提出自家跟老宅空房多,可以容下他们

    他都没考虑过其他村民的家里,就是没打算将这笔钱分于他人,想自家一口吞下。

    蒋晦跟言似卿观察了下这些村民的表情,心中会意,蒋晦就继续冷漠问了老宅跟他家位置,得知分开一些距离,单门单户容纳不下,就果断拒绝了,要求必须所有人挨着住,村长无法,迅速换了思路,提出自家跟隔壁王家合起来拼屋,两家空房是够的,如此可容纳所有人。

    老王家就是王豆豆家里,王豆豆睁大眼当场应了几句,被家里长辈拉开了,一位老人出面商讨,为了圆满吃下钱财,不让冷脸的蒋晦后悔,他们甚至还愿意把住着的人挪到村长家,完成腾出自家院落给他们过夜。

    这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彼时他们定事时,言似卿留意到了这些村民的反应,也在溪边看人在桥溪两边沿着那溪中水坑悬浮着的断手祭拜悼词,那几个白狐神神叨叨的,其中就有被拉去的王豆豆,他是有活干的。

    一边祭祀悼词,哭哭啼啼,一边精明算钱,句句精辟。

    两伙人都把正事干的很好。

    蒋晦本来不耐烦,谈住宿的事速度飞快,但瞥见言似卿在溪边观望村里人开始下水捞断手了,她看得认真,他就开口了。

    “住的事谈好了。”

    “咱们谈下菜食吧。”

    村长:“?”

    刚刚心急火燎一脸死鱼相,原来是饿了,惦记着我们村的菜呢。

    第22章

    蒋晦在吃食方面也不让他们搭手, 要了前面菜地的菜,下属们自行弄菜做吃,不需跟这些村里人招呼。

    村长还想借做食再捞点钱财,闻言有些遗憾, 但沉甸甸的银锭入手, 已是一大笔横财, 也算心满意足,笑如菊花满口应下

    言似卿看到了捞出来的断手。

    “好吓人。”

    “别推我。”

    “水鬼大人息怒!”

    村民们害怕,熙熙攘攘退开。

    火把光辉下,让她看了个分明。

    胀胖,皮肉紧实,皮下发青发白,断口皮肉骨茬都平整, 无流脓泛液, 但臂弯处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白斑痕,那皮肤尤其干净发白。

    奇怪。

    若钦也在观察, 心生疑窦, 站在言似卿身边,小声跟女暗客嘀咕:“水坑说大也不大, 本来就有流水活动,人下了水坑捞, 浑水涌上来, 也没见有什么绳子能把断手束缚在水坑里。如果是石头压着,这水流也不大,不可能推动能压断手的石头,它也不会自己飘上来”

    “难道”

    这么一想,结合刚刚窥见的一幕, 还真像是水鬼放出断手吓人。

    毕竟今天是祭祀祭祖的日子,村里热闹,都不干活,往来桥头,总有人瞧见这断手可不就被吓死了。

    只是这次赶上的是他们。

    若钊他们看得分明——确实没有绳子。

    言似卿听到他们交谈,眼底微潋,对此不置可否。

    “是小五。”

    “是我的小五啊”

    某老汉瞧见了断手,认出来了,哭得不行,身边其他儿女儿媳都在边上,也是痛哭流涕。

    是张五家的人。

    众人被引导向王家宅子的时候,言似卿回头看了眼,发现村里人大部分还在溪边恐惧不安,哀求水鬼大人放过他们,让全村安宁。

    “这些人没去河边?”

    但往村里走,又发现少数一些人没去溪边,也没去管他们这些外来人,只一味在收拾东西,似有迁居避难的打算,只是在争吵田亩租赁之事

    言似卿还发现有几个门庭院落好一些的,已经搬迁空了,人都不在,大门禁闭。

    估计已经离开了。

    蒋晦看了一眼,在她身边说了句:“此地没王豆豆说的那么安泰平和,自给自足,但又有一批人先富,在县城有了房舍。”

    确实。

    言似卿看得出村里不少年轻人都没活计,但村里人不少,田亩总数却不多。

    恐怕是不够分的。

    那必有一干人要为经济之事动脑筋。

    ——————

    入住,若钊等人迅速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安置了衣物行囊,又打了清水跟干净巾帕,甚至连铜镜都有,先让言似卿进去。

    隔壁也正在被收拾,让蒋晦休憩的。

    两位女暗客还打算查看言似卿身上的伤势,被后者婉言拒绝,女暗客们也不是第一天伺候她,知她主见,于是恭敬退下了,一人守门,一人则去汇报蒋晦。

    蒋晦此刻站在隔壁屋檐下,冷眼瞧着这家里随处可见的丧葬之物,正沉思,女暗客来报。

    “少夫人要自行处置伤口,让我们在外等待。”

    “尚不知今夜她是否允许我们同屋入宿,殿下可否强制?”

    蒋晦听到言似卿不让她们处理伤口的时候就顿了下,淡淡道:“无妨,她能料理,但今夜她会让你们同屋,本就是冷静观局之人,一切以安全为重,其次她只是讨厌本世子,对你们倒是一贯和善客气,对你们两位女子更不会为难。”

    女暗客自都是精明厉害的,也知道这是实情,只是暗暗嘀咕:怎么觉得自己殿下语气酸得很,而且这里距离隔壁房子能有多远,村里房子诸多占地大了些,土地便宜,但确实不隔音。

    殿下这话说地故意,里面那位夫人恐怕也听得分明。

    ——————

    门一关,屋内,言似卿不想长久霸占屋子,让那两位同样舟车劳顿一天的女暗客在外面空等,已然尽快解开衣物,裸下本身,她的伤本就不重,只是损了衣物,肩头里面有些许剐蹭的红痕,细小的血线被布料浸吸,眼下都快结痂了。

    远不如腰部。

    左腰偏右,过肚脐眼,好明显的掌指握痕。

    在不算特别清楚的铜镜里都能看清,何况人眼。

    虽已为人妻,因商业运营接触的外男也不算少,但都克制有礼,半点不曾逾距。

    便是曾经的沈藏玉,两人之间敦伦一事也从来是礼教端方,次数少,从未留痕,因她对此无感,他也有自己的牵挂顾虑,这一场婚姻并不如外者那般揣测亲密深情

    只是这种夫妻隐晦之事不可能对外言说。

    夫妻之外,就是男女。

    不轨,背德。

    那人压抑的喘息尤还在耳后,微微发热。

    言似卿皱眉,直接弄了药物往上涂抹,耳边也听到外面蒋晦那故意的言语。

    呵。

    对这位世子阴晴不定的私心,她没那么焦躁忧虑。

    ——观察数次,她确定蒋晦不是林沉光那渣滓之辈,前者傲且有克制,就算有男人的天性,偶尔有小心思,也不会对她下手,否则他们王府的名声就更难听了。

    她再作证,万一反水,等于给那位宴王雪上加霜。

    何况她已婚有女,堂堂世子,何至于此。

    言似卿心情放松,很快打理好了自己,让女暗客她们进来时,外面天色也黑得极快,但隐约听到一些农户似有争吵。

    她没出去,在里面休憩一二,过了些许时候,来人喊她用晚膳。

    ————

    普通人家常过午不食,省粮,但家有余财或者权贵之家,素来是吃食饱满的,否则也不会长个儿。

    别的不说,言似卿不管是自家遇难前后,还是寄人篱下,从未在吃食上吃亏,毕竟也算有些出身,母族那边因小舅舅跟外祖长辈们都疼爱怜惜,言家资产后来也都经她长大一些后全权转交了。

    是以她从未缺过钱财——世代太医,名声斐然,本就不缺钱。

    王家人丁多,田亩分地占优,还跟村长有些交情,门户建筑还算开阔整洁,里屋摆了四方桌,儿子们还未分户,好些个房间挨着。

    妇人儿媳们回来帮忙打理东西,他们需要的转移去隔壁村长家,也给言似卿他们能用的。

    往来时,言似卿也从这些人嘴里听到了一些村里消息,比如被吓破胆逃到县城的那些人。

    比如留下在村子里摇摆不定的某些门户。

    还有些买不起也租不起县城房子只能留在村子里的人

    但主要提的还是死了人的几家门户,大家同病相怜,都为水鬼害了至亲,恨不得,还得供奉求饶唯恐再死其他亲人心境复杂难以言说。

    最戚风惨淡的就是张五的媳妇,他才成婚半年,都未有孩子,如今丈夫一死,李家人对她的态度就非常明显——言似卿在溪边的时候就留意到那老汉不管儿媳妇的搀扶,眼神凶恶怨恨,但也没打骂

    “没打?稀奇了,怕是有其他算计,那老张能有几分好脾气。”

    “没看其他媳妇都防着自己儿子啧。”

    “是要给其他儿子?不都娶妻了”

    “大概是要把她卖给别人了,否则老张不会忍,那老小子,贪得很,原来那些天因为张五的死可是难受,前天看着又好了许多,怕是谈好了卖媳妇赚一笔的生意,所以没那么难过了,可真是造孽。”

    “也不知要卖给谁,县城里的老鳏夫?还是咱们村的反正我看张家几个媳妇是容不下她的。”

    “别说了,客人在呢。”

    不管是市井老百姓还是权贵之家,脏污的事不少,这几个妇人媳妇在里面谈事,声量不大不小,被蒋晦跟言似卿听见了。

    若非想得知一些线索,蒋晦真不耐烦她们碎嘴。

    屋内,言似卿却隔窗望明月,有点走神。

    已成婚的妇人就像是卖了一手的商品,主人若是不想要了,或者想换人了,就可以舍,卖,转送他人吗?

    沈藏玉当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志向,在自己刚生完昭昭不久就那么去了战场?

    当时并非边疆战事告急之际,也非家国大义非要他去。

    但凡他提前告知她一句,说他想去,其实她不会拦着。

    可是他没有,就那么走了,连他投军的消息都是当地官府按律派人告知的,打了她跟祖母一个措手不及。

    ——————

    下属们在院子里摆了小桌,相继吃食,过了门槛,敞开中门,蜡烛照光,言似卿跟蒋晦转头就能看到外面高悬月色。

    但有风。

    言似卿进来后,蒋晦正要拉门,留意到言似卿看来一眼,握着门扇的手顿了顿,开了一些口子,让外面能看到里面的详情,不至于误会。

    不过那门扇阖着的角度,正好挡了她那边的风。

    馕饼是本就携带的干粮,若无村子借宿,他们在野地也能顶饱,还有肉干跟坚果,不过入了村,青菜有了,言似卿未曾想到还炖了鸡。

    满满一盅泛着黄黄鸡油的党参炖煮鸡汤味道很明显。

    言似卿看向蒋晦。

    后者在勺鸡汤跟鸡肉,语气凉,神色淡,“这山路真难走,累死了,本世子要吃点鸡喝点汤补一补。”

    第一碗放她那儿。

    而后语气更冷了,不等言似卿推拒就补了几句,“日子紧,正事重要,外面若钊他们也都有。言少夫人可千万不要因为身体不佳或者说马上胃口不佳而影响行程,否则本世子就”

    他打了很久的腹稿,也变得啰嗦,在此时掐了一下,还要补上:“就再杀一只鸡。”

    言似卿耐心听着,其实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放心,民女还是有胃口的,也没您以为的那么勤俭持家。”

    家养的几只鸡而已,这村里的人巴不得高价卖给这土大款儿。

    言似卿口味也算刁,一上嘴就知道这烹饪手法十有八九是王府这等权贵之家御厨专用的秘方,不然这么短的时间吃上的鸡,很可能难以去全土腥味,哪里会这么香浓入味。

    鸡肉也刚好,嫩而不柴。

    她陪着馕饼跟青菜一并下饭,等吃了一半,满足了一路来劳累所需,蒋晦却有点难耐两人之间的沉默,不顾用餐礼节提起林家的事。

    “林黯逃了。”

    言似卿细指夹着一块嵌入芝麻香的馕饼,油酥未掉,她的眼底也未有多大波澜。

    “他背后有人,通风报信或者有缉拿者手松一松,人也就跑了,也不奇怪。”

    她倒是接受良好。

    蒋晦:“还是太多内鬼了。”

    他上报相关部门,交由朝廷正部处置,并未让王府干预,这是他的底线,但真抓漏了人,就只能说明祈王没底线。

    言似卿看了看他,眼神隐晦,却没明说。

    蒋晦:“怀疑我是故意的?钓鱼?”

    言似卿:“朝廷之事,民女不敢胡言。”

    蒋晦:“夫人没有猜错,但我也只是好奇叔叔们这些长辈对帝国的用心程度而已,你我同辈,年纪轻轻,正是学习的时候,能理解我吧。”

    她一介商贾,去理解皇长孙的党争权谋?

    怕是不想活了。

    涉及自身安危,言似卿也只说:“殿下还年少,但民女可不小了,不一样。不过这林黯就更老辣了,据我了解他这些年卧踞狭城地区,人脉广博,能得知消息,是他主人的本事,能逃离追捕,是他自己的本事,但接下来他恐怕不会蛰伏等风波淡去,或者逃亡国外。”

    蒋晦挑眉,“你觉得他会来找我们?”

    言似卿:“已被定为恶犬,被喊打喊杀,主人能花心力冒险救下,自是觉得狗急跳墙也不乏上策。”

    原本林黯也是朝廷武官,哪怕党争,真要投上全副身家去干那抄家灭族的大事也是不值当的。

    毕竟当前宴王府依旧赢面最大,如日中天。

    但此前事发,赶狗入穷巷,林黯无路可走,祈王将他放出,他想翻身,就只能冒天大的险,博一个从龙之功。

    蒋晦:“少夫人知情就好,往后不要离本世子跟若钊他们太远,不然不安全,若真遇险,喊一声就是了。”

    言似卿应下,客气道:“殿下慧眼,若钊若钦他们都很厉害,足以应付这些歹徒了。”

    蒋晦一筷子放下,盯着她,“本世子慧眼,那你呢?”

    言似卿怔愣了下,一时不明他又犯哪门子的刁钻了,但目光还是往他手腕上飘了下。

    是说他的伤?

    “殿下手背的伤,未处置?”

    蒋晦看了手背上的划痕,这是极小的时,他都懒得包扎,上药去炎也就是了,都不需要止血,“小事,不怕留痕,不像你。”

    他一说,对面喝汤的动作停下了,蒋晦脑海闪过对方肩头雪白细润,锁骨微红下面似有隐晦的弧度。

    反应过来,他改口:“真遇到危险,你也不是非要喊若钊若钦。”

    言似卿这下明白了,有点惊讶这人的好胜,再仔细一想——从沈家府门初见,到后面骑马出巷,这人出手后,到她跟前,都次次带着点脾气。

    好像她确实常夸若钊他们,连着两位女暗客都没落下。

    毕竟是事实。

    可事实是,最强的也确实是眼前人。

    横扫千军的少年将军气势能压过那一身金玉满堂的骄贵。

    她没夸过。

    言似卿琢磨这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本性,只能夸赞:“殿下武功超绝,若是遇险,没有殿下能解决不掉的歹徒,只是歹人第一目标可能是您,我凑到您身边,岂不是让人一锅端,还不如分开。”

    夸也夸了,实话也是真难听,就差说怕被他连累了。

    蒋晦:“”

    他淸哼一声,“言少夫人果然聪明懂择选,那今日那断手,这村子里的案情,你看出几分?也许敢上门的不是林黯这些人,或者是我那些王叔们派来的杀手,而是别的水鬼。”

    言似卿胃口小,细嚼慢咽还不能把一大碗鸡汤吃完,毕竟里面好多鸡肉。

    她仔细看,才发现是鸡腿被撕了肉,无需不顾脸面的啃咬就能吃到鸡腿肉了。

    她心里微妙,但当不知,也不提,只回应蒋晦。

    “那断手是意外,也不是给我们看的。”

    “恰逢其会,也算是天意。”

    蒋晦对视她,“愿闻夫人详解。”

    第23章 沈少夫人?

    言似卿:“溪流是常用的, 人来人往,按理说根本不可能藏住断手,除非水鬼作祟。”

    “水鬼一事,我们自然不信, 但若以人为揣测, 那地方也很难偷偷放下断手吓人, 因为凶手很难保证自己放断手的时候不被村里人意外瞧见。”

    “除非昨晚凶手深夜下水将断手藏在水坑里,又确保白天能被人看见,以为水鬼发作。”

    “当天肯定无人盥洗衣物,那些村里人都忙着祭祖祈福祈求水鬼,这也是凶手提前就知道的内情。”

    “那就需要把断手稳稳固定在坑底,还能恰好在次日白天浮上来。”

    蒋晦:“没有绳子。”

    言似卿:“我看那断手关节处有一块掌心大小的白斑——猜测其是用一个方块重物压在水坑底,等这块重物在水中溶解变小, 减轻压力, 水流之力推动剩下的方块,已经腐烂发胀的断手也就浮上水面了。”

    会溶解变轻?

    这是什么重物?

    奇怪!

    蒋晦突然顿悟:“盐巴?大块粗盐!”

    言似卿:“我记得黎城地界有些老村子是曾经的古盐小邦, 有制盐之能。”

    “也许这个村子就是这样的古村落, 只是不在记录中,在战乱时期无人管制, 私下开采也不奇怪,国家安定后, 这些地方自己就销痕避事了, 唯恐被清算,且太祖宽厚,认为乱世求生乃是人之本能,因此并不过分追究前尘往事,能逃过一劫的不在少数。”

    “但盐井地肯定是藏匿好的, 不然在外声张,必有其他百姓同类相害,只要一举报,官府必追究,很难脱罪。”

    她常年经商,往来消息无数,见过的盐商也不少,毕竟盐事才是国之经济命脉,那才是真正的巨富。

    蒋晦也知道此事,只是一时没把这两件事勾连上!

    可眼前人博学通识,一直非同凡响。

    蒋晦:“此时春季,潮湿多雨,那断手本该腐烂更甚的,也应被啃咬,但它皮肉保存还好,恐怕就是因为盐巴腌制的缘故。”

    “那其李多谷断头之外的其他躯干恐怕就是被凶手藏在盐井里。”

    “夫人敏锐,实是厉害,那你可要帮忙解决此事。”

    言似卿这次没有谦虚谨慎,因为正经事时,互相推诿有碍时机,便说:“不必,这里自有天意。”

    蒋晦一听,既顿悟:她说不必,就是承认自己的确有把握,但不必要刻意去留下解决这件事。

    那她知道凶手了?起码确定凶手的作案手法。

    蒋晦:“我原以为你会为了当地民生留有余地。”

    瞧她对那些船工跟沈氏的粮行苦力钱资待遇都颇不错。

    言似卿也不知这人是不是在嘲讽自己,“这是殿下您的主场,有没有余地都是您决定的。”

    “您也说了,日子要紧,我们还有正事。”

    “明日就得动身离开了。”

    “就看今夜的天意吧。”

    “来自殿下您亲自设下的天意。”

    两人的目光都很随意地瞧向蒋晦此前买鸡时随手扔在桌案上的钱袋子,里面裸出一截银锭。

    蒋晦之前故意露富,就是揣测这个村里的死人源头跟钱有关,既然杀人是为财,那财富就摆在跟前,对方想必也是按捺不住贪念的。

    那四个冤大头还能有他们这些外地护送珍宝的肥羊有钱?

    而他随心的设计,也只有她一眼洞察到。

    蒋晦实在难侧目,但察觉到言似卿避开目光,他顿了下,低头喝鸡汤了。

    ——————

    不多时,村长带着人上门,客客气气,给了一些饮水跟显现出炉的馍馍。

    “是村里走山泉引下来的老井水,仙灵的,您也知道,我们这边的溪水,如今您怕是也不好用了”

    那必然是,一想到那断手,众人想着都膈应。

    蒋晦故意说:“还有井水?刚进村未曾看到有井。”

    村长表情微妙,指了下方向,“黎城地界是我朝内腹接引沿海水域的门禁了,通接雁城等地水转陆,我们村种地粮食丰收多,也是得益于水利丰沛,但还是不如别的地方,

    离我们村北面十里地有个村子,有盐碱之能,战乱时期无人监管,老井水还能用古法熬盐巴,我们村都往他们那边买盐,羡慕得很。”

    言似卿不言语。

    蒋晦挑眉,“现在还有?”

    村长故意语焉不详,把话头又扯到其他村,“那大概是没有了吧,不过因为朝廷明令禁止,早已废弃了这些老井,也只有接引山中泉水的一口元井还能启用,每年官府都会派人来查看的,若有违法私盐之举,必然抄家斩首。”

    “你们外地人可不能去官府乱说,不然人家村子要遭殃的。”

    蒋晦:“没事,这是你们本地人擅长的事,我们外地人没那闲工夫。”

    村长:“”

    若钊等人把水留下,装进已经消耗一空的水壶。

    也没拒绝馍馍。

    村长问他们要住几天,得知明天就走,有惋惜之情,说了几句就告辞了。

    院门关,蒋晦用剑挑了馍馍,面无表情。

    众人相继休憩。

    长途跋涉的,自然也是累的,很快有人呼呼大睡

    ————

    夜深人静,八个蒙面的黑影鬼鬼祟祟摸到了老王家四方院外,却不必翻墙,因有人掏出了一把铁锁钥匙悄然入锁眼,轻微一转,锁开了。

    八人前后脚进入屋内,两位女暗客也没动静

    整个王家院落好几个房间都安静无声,这八人之一,面颊枯瘦凹陷的青年摸了下脸上松松垮垮的黑蒙布,摁住其中之一人,后者刚刚直奔言似卿所在的房间,被拉住后还有些愤愤,但青年谨慎,仔细查看。

    发现馍馍都没被吃。

    没吃?

    那人都倒下了?莫不是在诈我们吧?

    青年眼底闪烁,又去查看中院桌子上搁置着的水壶跟水袋,掂量重量,也查看里面的存量,发现被喝了不少。

    “呵,这群人自作聪明,以为馍馍不对劲,谨慎之下不吃馍馍,只喝水,却不知这水才有问题。”

    “还得是我们,那叫什么来着,声东击西!嘿!”

    他这才放心了一些,朝其他人打手势。

    成了,入屋!

    他们各自去不同的房间,准备撬锁进门,刀刃已经亮出,别的房间门都开进去了,唯有那心急火燎的青年蹑手蹑脚跟老鼠精似的往言似卿这来,还没把刀把插入门缝别开门栓呢,屋顶就无声无息翻下了一个暗影。

    落下的时候,鬼似的,手掌啪一下打在他后颈上。

    人两眼一翻就往地上趴,但没落地,屋顶下来的蒋晦抬了脚,用靴子顶着这人的腹部往边上撇开。

    正好此时门开了。

    两位女暗客收拾有序,还穿着简衣动武的衣物。

    什么水什么馍馍,他们压根不管哪个有问题,一概不吃不用,就等着“天意”上门。

    果然有天意,这些歹人如此胆大,前面四个人的死必然跟他们有关系!

    不过开门了?

    蒋晦之前叮嘱过瓮中捉鳖是一回事,不打扰言似卿睡觉是第一指令,若钊等人都得令了,所以这个房间是唯一不许让歹人入户的。

    这俩女下属不会违令。

    那就是言似卿自己起来了,要看看外面情况。

    蒋晦猜到后,移开目光,身体侧开,避免瞧见什么。

    但言似卿其实已经换好衣服了,走了出来。

    ————

    那八个歹人还没入院,院子里除了言似卿全都是习武之人,听声辨位得厉害,以一当十不在话下,所以屋内俩女暗客几乎同时睁开眼,摸到了枕头下放着的利刃,也摸到了对方的手指,在手指沟通中确定彼此定准的敌人位置,也达达成指令。

    一人往床榻上看去,发现言似卿已经醒来了,正平静看着她们。

    目光柔和冷清。

    困乏一日,碍于时局,她也能做到不睡,保持高度之冷静,看不出一点疲惫。

    说实话,两人对言似卿是有敬畏之心的,一旦后者醒来,她们就不能妄动了。

    另一人则是冷眼瞧着窗户外面鬼鬼祟祟的人影挑眉,也没动。

    因为外面还有人。

    没想到动手的不是若钊,而是世子亲自出马。

    两暗客惊讶,越发听从言似卿的主见。

    说要开门就开门。

    但门开后,言似卿不是要出去,而是站在门槛后,揽了系带的外袍拢身,青丝披肩,绕身款款,靠柱子冷静对蒋晦说:“世子殿下,请进。”

    蒋晦本来避讳,怕这人又碍于那些礼教守节,也是真觉得自己不好坏对方名声,哪怕这里都是自己的下属。

    他自以为做到了克制缜密。

    她却没那么讲究了。

    他第一反应是转身回头,但又止住了,压低声音带着一点凶,“你什么意思?”

    言似卿愣了下,耐心解释:“有事相商,不好闹出大动静。”

    她在想着正事,因为此前跟蒋晦吃饭时也只是浅谈两句,各自留有余地,本身他们也不是交托思绪一同办事的关系,真等到了歹人,说明判断没错,那就得往下处事了,不必因为礼节耽误时机。

    她怕跟蒋晦的打算不一样,那就得进一步谈一谈。

    熟悉言少夫人的管事们都知道这人看似端庄知礼,但只要大局在前,任何私事名节折损都可以接受,所以她这时候反而不会去想跟蒋晦保持边界之事。

    但蒋晦红着脸别别扭扭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看到了,明白过来,一时无言。

    蒋晦支支吾吾:“就我们两个,不太好吧?要么去正厅?”

    俩暗客:“”

    殿下,我们俩可还活着呢。

    言似卿不看他,“让那个被你打晕的人一起进来,可否?”

    蒋晦幡然醒悟,脸更红了,又冷冷瞥了外面的青年。

    这匪人,也配?

    可她讲究正事,不能耽误,他哦了一声,出去跟提鸡仔一样把人弄进来。

    言似卿不管别的,只问怎么能把人直接弄醒,“需要用他做以下安排,否则光凭着人性去处理这里的事,时间拉长,麻烦。”

    她以为这人会问具体,她也得交代齐全,再让他做主安排。

    结果

    蒋晦:“无需用药,就这样。”

    他拿出一根银针,直接一扎。

    言似卿:“”

    她懂不少医理,但隐瞒着,未有暴露,只是外露了一些浅薄的外伤处理,毕竟一点都不懂也不合理。

    可这人是真乱扎啊。

    那青年两眼一怔,嘴被死死捂住,很好,清醒了。

    言似卿:“殿下,这个针是不是”

    扎了穴位了?

    俩女暗客欲言又止。

    蒋晦面无表情:“无碍,伤口小得很。”

    随手一拔。

    滋一下一条血线喷射出来。

    “!”

    言似卿还没说什么,蒋晦手疾眼快,“没事,堵住就好,我的眼神好得很。”

    又手疾眼快。

    针头精准按原位插了回去,堵住了那细密伤口。

    血果然不流了。

    他眼神果然好得很。

    青年:“!!!”

    活阎王?

    蒋晦淡然自若:“夫人莫要这么看我,我可不是乱扎,还是有练过的。”

    言似卿:“”

    蒋晦:“你看,这不是没事?而且这一下就清醒了,你要拷问,他还能不回答?”

    若钊已经到门口,告知已经把其他人都控制住了,也没出什么声响,他们这边还都是安静的。

    若钊一看这阵势就懂了,故意冷瞧那青年,凶神恶煞的,“为了钱财,连我们这些过路人都能果断下药暗杀,何况对他们知根知底好对付的本村人。”

    “什么水鬼,就是人中贪鬼!”

    “如果他们不认罪,直接移交官府也可,免得耽误公子跟夫人的大事。”

    “他不答应就继续扎着玩儿,我这还有更多的银针,他们不是爱钱吗?好得很。”

    “公子,夫人,你们来挑顺手的。”

    他往衣服内掏出完整的一套针具,银光闪闪。

    言似卿扶额,温婉道。

    “也不用如此血腥,和气生财。”

    “无需拷问,我想知道的,也不用他交代。”

    她连对方名字都懒得问,蒋晦更惊讶了 ,好奇她才刚来这村子,能从哪知道那么多线索?就凭着在溪边观察那么一会,就把半个月来四条人命的事儿都看清了?

    言似卿在节省时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需要他回去报个信,不然隔壁要生疑。”

    “给他喂点应时无解就烂肠子的药就好了。”

    青年:“!”

    他看看蒋晦,又看看言似卿,眼珠子越瞪越大。

    “夫人,饶命!”

    “求求您让您的夫君放过我吧!!”

    言似卿表情变了变,“胡说什么,我们不是”

    蒋晦努力平和嘴角弧度,但说:“表妹所言有理,确实和气生财。”

    “此人也不是非死不可。”

    他一伸手,女暗客立即送上黑不溜秋的药丸子,往青年嘴里塞。

    吩咐了一干事后,言似卿听到这人低声道歉,“没想到你我表兄妹相称都能让人误会,可能是平常我与若钊他们以“夫人”这些称呼你,让人误会,不若以后就不这么喊你了,当你真是我未出阁的表妹”

    本身这一声声表妹就是最不适宜的,他怎不提?

    言似卿:“殿下客气了,只是这人临病乱投医,没别的,但这样的误会确实需要避免,您跟若钊阁下他们可以喊我沈少夫人,那样想必就没人误会了。”

    她可真是有办法。

    蒋晦嘴角扯了扯,提剑转身。

    “下次我喊你姑奶奶吧。”

    什么沈少夫人。

    沈藏玉?呵!

    第24章

    ——————

    隔壁村长家里, 也是熄灯灭火,一派安静。

    屋里更是安静。

    有一位老者没睡,就这么坐着,凄冷月光下, 皱纹满面的他面露阴冷。

    也不知多久, 外面窗柩下传来窸窸窣窣的熟悉小声。

    “成了!”

    老者眼睛一亮, 很快起身,但也谨慎,悄然打开窗户缝隙,往下瞥。

    那浑浊带血丝的眼珠子就这么直勾勾盯着窗下的青年,青年面带紧张,仰头看见这眼珠后吓了一跳,认出是自己父亲才松口气, 但依旧左右探看, 满头大汗。

    这般紧张恐惧,其实也非破绽, 老者并不奇怪, 毕竟也不是老手。

    这小子真的稳如老狗,他才会担心。

    不过, 老者也狡猾敏锐,细心借月光查看这小子身上上下, 发现了袖子上有些血迹。

    “不是迷晕了, 你身上还有血迹?难道他们还动武了?”

    “没,没,那些人都中了蒙汗药,已然发作了,我们按您的吩咐迅速拿下了所有人, 他们还在搜其钱货,让我回来汇报您。这不是您说要快狠准,早点把人做掉么,我们心一横就把人全抹喉了,这才见血了,您放心,等尸体处理好,这就把衣服什么的换了,不过尸体咋处理啊?”

    老者点点头,对此满意,他确实是这个想法,至于尸体

    “那三个女人也杀了?不是让留着卖钱或是留自家人生养?”

    青年额头都冒冷汗了,但想到肚子里的毒药,只能继续做戏,道:“留在村里,万一她们报官”

    “蠢货!老山里不是有山洞,何况现在还有水鬼把尸体都扔进水里,自然无人怀疑,谁让他们得罪了水鬼,可怪不得我们。”

    老者已经打消了怀疑,收拾了下就悄然出了小门,跟着青年往隔壁老王家走,但不忘套上蒙面黑布。

    乍一看也不知是哪家的老头儿,佝偻着身子蹑手蹑脚在月下潜行。

    像脱毛的老狐精。

    门半掩着。

    这老头儿实在狡诈,眼珠子咕噜噜的,也不直接进去,而是贴着门缝撅着腚往里面窥视,深怕里面还有陷阱。

    青年在边上都看瞪眼了,生怕自己毒发了,心里急,“进去吧,我们还能骗你咋滴?”

    此时,这老头儿已经觉得不对了,“其他人呢?”

    “里面怎么没人?”

    他再看这小子,在月光下看到小青年脸色发青发白,汗水都快把衣服石头了,一股子汗臭味浓烈得很。

    不对劲!

    这老头转身就想跑。

    结果!

    刚转身,老王家对门门户的巷影跟老树后面,四面八方都出现几个人来。

    把二者堵在了门口。

    老者听到身后咯吱声响,门被彻底拉开了。

    门后,高挺长影利落倒映,蒋晦站在那,冷眼鄙夷他。

    “做贼都做得猥琐,跟深更半夜没吃饱饭去挖茅坑的老黄狗似的。”

    蒋晦自持身份,素来很少跟人口舌犯恶,这些人也配?

    但那青年去隔壁找老者,以蒋晦的武功,就是一直都在屋顶的,鬼一样飘忽,这老者当时在窗户后面说的话,他全听见了。

    如今微笑着刻薄老者,言语反而是其次。

    下属们都瞧见了在家世子手指在摸腰上剑柄。

    那是他上战场屠戮的习惯性动作。

    老者捂着脸,身后一步步后退,他怕蒋晦,宁可面对后面包围过来的若钊等人。

    但瞧见这些人有拔刀的架势,加上附近有村民被吵醒起夜查看,他一着急,反而加大了音量。

    “我们王家人回自家找东西而已,可能叨扰了几位,但毕竟是我们自己的房子,难道你们还想取而代之,霸占我们的房屋?”

    “好啊,难怪水鬼大人被你们激怒!”

    “你们这些歹人来人啊,这伙歹人要”

    这老者捂着蒙面巾,尖细着嗓子,村民们没看清他蒙面后的样子,声音听着蛮像老王头的,这老小子因为老三的死而病病殃殃的,说话有气无力,已经很久没见人了,也就今天出面料理了下房子腾出的事儿,但也只做决断,带着病,不好见风。

    现在看着身体是好了?

    夜里漆黑,村民看不太清,但隔着各家院落门檐阴影,借月光瞧人,认得出王家门口另一个人是王家的儿子。

    王老三?

    这才恍然,这老王家是要劫杀这伙有钱的外地佬啊?还是外地人图谋不轨?

    看来那蒙面老头儿是王家那老病秧子了,以前没看出来啊。

    蒋晦神色冷漠,“都是姓王的?不见得吧?回家找东西,还得两家人一起联手吗?”

    里面的蒙面人一流水被押解出来,揭露了所有蒙面巾。

    村里人一看,表情不好看了。

    老王家也只有那青年一个儿子在,就是老三,既王豆豆三叔,这人也是刚死的王老幺的三哥,更是个混不吝,在村里跟许多无所事事的青年乱玩乱闹,花酒勾栏不在话下。

    彼时,这八个人里面除了王老三一个王家人,其余七人都来自——

    若钊一弹石子,打掉那老者的面巾。

    “堂堂村长,这里面有你家三个儿子带两个孙子吧,还有别家的,如果都姓王,你们这些人家的祖宗也乐意?”

    若钊骂得脏,村民们一看这些青年的样貌,顿时一阵哗然。

    村长一家子,几乎一网打尽啊。

    村长脸色铁青,依旧嘴硬:“王老弟病重,为儿子的死伤神,让我从他房间拿一些遗物烧来祭奠,只是你们是外地人,本地风俗不必告知,这才没跟你们知会,怎么,我们自己村的事,还需要跟你们交代?!”

    他这话狗屁不通,但硬撑着村长在当地蛮横多年的权威要把这脏事抹过去。

    蒋晦懒得理他,斜瞥那王老三。

    此时村长家一起走出两家人,王家人有点迷茫,王豆豆睡得两眼迷糊,一看自家三叔被押解在地,又看了看场面,脸色都白了,他可是实打实见过这伙人厉害的,再年少无知也有敬畏之心,顿时怒骂王三。

    王老三吃了药丸呢,心里怕得要死,也没有狗急跳墙的狠劲儿,如今神色灰败,跪在地上指证是村长父子蛊惑他

    浑然有狗咬狗的架势了。

    “是他们哄我,让我拿家里钥匙。”

    “真不是我要为非作歹!你们别告诉爹爹他还病着呢。”

    王豆豆差点一脑热血厥过去,还想质问,却被家里人拉扯了下,一看村民神态,他安静了。

    村长的眼神已见凶意,左右也翻脸了,大喊村民,“这伙人有钱得很,还都带刀剑,肯定不是什么镖师,没准是到处打家劫舍积攒钱财的凶匪,还想害本村长,更是无端侵占王家房屋,实乃大罪,大家可别被骗了,我做主,大家一起上,将他们拿下后,来日官府问罪,全村作证他们乃是匪人,再不济也是惹怒了水鬼早到暴富,绝对与我等无关”

    狗急跳墙,钱财之祸。

    竟有不少人意动,至少好多年轻人蠢蠢欲动,倒是一些上了年纪的长辈跟妇人们白了脸,拉扯小辈不让掺和。

    场面一片混乱,村民们渐露凶相。

    若钊直接掏出一枚令牌。

    “此乃官府令牌,我等替官府护送上贡的海外珠玉,此前不说,是怕干预民生,暴露机密,如今尔等被贪财为匪的村长蛊惑蒙骗,若是犯下大罪,官府来查,你们能如何?”

    “要是延误黎城知府的大事,刑部介入,尔等以为能经得起查探?以为水鬼迷信之事会让朝廷息怒?关你什么水鬼,抢劫朝廷贡品罪同谋反,屠了全村都不在话下。”

    “你们可要想好了!”

    “若是现在悬崖勒马,拿下始作俑者等人,你们还是良民,只需与我们押送这九人去官府作证即可,别的一概不需要负责,毕竟法不责众。”

    “尔等以为如何?”

    凭证是真的,这些村民有些去过县城,有些见识,加上不少长辈都知道村长这些人什么货色,眼见局面如此,这些镖师又厉害无比的样子,早心生退意,一番劝说小辈,很快达成一致。

    不少人大喊着送官。

    反正遭殃的村长家跟王老三等人,可牵连不到他们。

    王豆豆撺掇自家父亲挡头,好戴罪立功,没准还能让三叔被网开一面。

    王家人带头,村里不少青壮年都参与了,且事端急切,当夜就要了事。

    蒋晦微笑:“万一闹得太大,惹怒水鬼大人震怒,我等是外地人,走了也就走了,你们可就不一样了。”

    王豆豆:“走走走,马上就走。”

    蒋晦他们要连夜离开,这是人之常情,毕竟又是水鬼又是暗杀的,谁还敢留?

    村里人也想把这事早点了了,大不了换个村长,可不能再惹怒水鬼大人了。

    村子里很快空了一大片,只有一些老妇少幼留在自家等待消息,但眼下已是深夜,等村里人办完县城官府的事回来,得是明天大下午了。

    全村也只有村长家跟老王家全空了,毕竟涉案过多。

    蒋晦等一干人全部离开了。

    言似卿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村子,黑灯瞎火的,有些门户门口站立着一些老少妇孺,但不知一些拐角阴影跟墙下隐晦处又有没有人。

    门落锁,村子安静,月色更安静,流水潺潺,仿佛可怖的水鬼依旧留在这个村庄。

    一干人远离个把时辰后。

    夜色将明,灰蒙蒙的,湖面生了雾气,水塘蒙了白纱,溪流被月色惊扰,翻身滚白,在一些破旧栏杆拦截,荒草比人高的村郊深处,往里面走,破败了老屋只堪堪遮蔽雨水,连风都是漏的。

    灰暗时,村长家后院爬墙出一个黑影。

    古怪的影子蹒跚得很,步履沉缓,小心翼翼从小道钻入,七弯八拐从村子出,入荒草小径,进入时不往回头看,在荒草缝隙中窥它。

    可见其下肢粗壮,上身弯躬且圆咕噜如背龟背,脑袋尖尖,却是披头散发,影子拉长如同一头水下女鬼,行于陆地,飘于荒草之中,窸窸窣窣,像人像鬼。

    最后,它钻进了一个土炕洞,里面潮湿,空气里有一股气味,风口出还挂着几块咸腌的山野腊肉。

    再往里面看,昏暗极致,它从衣内掏出火折子,点燃壁灯,整个内洞明亮起来,几座古法盐井就这么出现了。

    而它趴伏在那,乱糟糟的长发遮着脑袋跟脸颊,从后背取下沉重的物件,刚要松口气。

    身后

    “这么多财物,背着走这一路,累坏了,要不要喝点水?”

    “奥,对了,这里的水可咸了,藏匿尸体还好,活人可不适合喝。”

    “是吧。”

    “水鬼大人。”

    它缰了身体,弯曲趴伏在桌子上面,一动不动。

    而洞口外面的走道不紧不慢传来脚步声。

    蒋晦从黑暗中走出。

    长腿散漫,提剑衔光。

    水鬼大人不吭声,好像在做法,又好像在思考对策。

    过了一会,它说:“所以你们根本没把村长他们送出村,是故意引他,往他身上栽前面那些命案的罪名,又空乏他们家里,引我去盗窃财物?”

    能说人话,原来是人啊,但从后背看,实在跟鬼无异,丑陋不堪,不似人形。

    他说:“但我也只是偷东西而已。”

    “你们只能治我盗窃之罪。”

    第25章

    蒋晦没回答, 因为闻到香气,垂眸,单手撑着腰上剑柄,让开身。

    月光在他后面。

    人走了出来。

    也像是月光走了出来。

    言似卿目光扫过这个内洞, 有点好奇, 因为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但味道不好闻。

    她用帕子遮掩口鼻。

    淡淡一句,“这么多盐井,都已经启用了,也是苦力活,非你一人能私造,加上私盐买卖是重罪,分身乏术, 还需要有人在下面黑市走动活跃, 我想李多谷张五这四人跟你是一个团伙,你们五人年纪轻轻, 图谋暴利, 私底下偷偷启动了这古盐井,做盐私营, 可比种田营生来得暴利,本来这于你们是长久的买卖, 缺一不可, 但非法贪利之人禁不起一点变故——半年前,朝廷新令出,盐务税法改制,不仅要将各地盐商列入监管,加强盐税, 且东盐西引,此事惹得各地盐商不满,私底下买通了不少读书人挑拨清流,声讨负责改制的盐务官员,这才有了前些时候王麻子遇上的读书人争吵甚至打架事件。”

    “但这事对你们的影响更大,因买卖的渠道已断,甚至还怕被查到从前买卖的路子,你们内中出了矛盾,第一个死的就是李多谷——不管是意外,还是刻意,终归是死了。”

    “私盐买卖是天大的罪名,但要被查到也是以后的事,但死了人就是眼前的大麻烦,李家人那边就瞒不过去,于是有了水鬼的妖鬼事件。”

    “但这事能瞒过村里人,却瞒不过知情人,所以五个人一个接一个死了,死法还得契合水鬼杀人的恐怖手段,断头断手震慑人心。”

    “唯一活下来的第五人,是传说中的水鬼大人,也是疯疯癫癫的”

    “王麻子。”

    “对吗?”

    弓背的丑陋女鬼转过身,披头散发,是为了遮蔽脸上的丑陋麻子,真一看,浑然是个成年男子。

    他直勾勾盯着言似卿跟蒋晦。

    不甘心,也怨毒。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只是听说了村里的事,想要去顺藤摸瓜点吃食财物而已,什么杀人,什么水鬼跟我没关系,更别提什么制盐了。”

    “这里也不是我的家,我不住在这,只是刚刚慌不择路逃到这。”

    “你们有证据吗?”

    他很冷静,哪里还有传说中那副昏傻不着调的样子,已经盘算好了当前局面——因为贪心村长等人家里的钱财,入对方彀中,这是不可逆的,但他不认杀人之罪,甚至他前面贩卖私盐攒了不少钱,若是在流放途中买通官吏,还有可能脱身。

    所以他决口否认,就赌对方找不到证据。

    杀人要证据。

    同样,这里制盐的痕迹也与他无关。

    早就被他一边杀人灭口一边打扫干净了。

    没有留下他的任何物品。

    王麻子那神态甚至带了几分破罐子破摔的猖狂。

    若钊等人恼怒,蒋晦倒是按捺得住,手指抵着剑柄,看向言似卿。

    好像对她很有信心。

    言似卿没看他,只是瞧着王麻子,“看来这里哪怕有张五的尸体残躯,你也笃定没法指证你,甚至很大很可能残躯也被你处理掉了,随便抛到别的水里,成全水鬼之说。”

    杀人其实很容易,但要证明别人杀人,非常难。

    杀人罪既死刑,为了避免妄杀他人,疑罪从无。

    除非按强权速定,如蒋晦他们这些人,甚至不少地方官员,都不一定会按照绝对饱满的证据链去定罪。

    可这并非言似卿从小接受的司法德行教育。

    其实蒋晦此刻也好奇言似卿还有什么证据指证对方,以至于来的路上,他问她要不要直接拿下对方,她一点迟疑都没有,直接否决了。

    直到

    王麻子但笑不语,盐井洞内清凉寒意依旧,气味也依旧难闻。

    言似卿的声音却似三月春风淡含香。

    “李多谷死的那一晚,你说你在县城喝酒,回村路上遇到了水鬼,还被拽进水塘里,一身湿透,可对?”

    王麻子微笑:“是啊。”

    言似卿:“脸颊有伤,一身酒气,县城那边还有官府差役作证,可对?”

    王麻子:“当然,村里人可都去县城找人问过了,不然你们以为我们村的村长大人是那么好骗的吗?那老狐狸”

    他对其自然是不满的,沉寂多年的不满。

    言似卿不听他多说,因时辰不早了,她也有困意。

    “你在水塘被水鬼拽掉的裤子,问了当夜村民,他们并未在水塘之地找到。”

    王麻子表情微僵,继续微笑:“许是水鬼大人喜欢我的裤子。”

    言似卿:“你脸上的麻子乃痤疮之症,若长期饮酒,必然反复红肿发炎脓包,常人难忍抓挠,反复蔓延,很难好转,但你的脸上麻子基本为陈年痘疤,虽丑陋可怖,但已痊愈,可见你早就禁酒多年,先天体格不健,跛脚且驼背,年少少食缺育,本为孱弱,但今晚见你健步如飞,背这么多沉重银两来荒僻此地,尤有余力,可见这些年非常修养自身,不管是这里还是你的住所,都没有任何酒瓶子。”

    村子才多大点。

    他被引去村长几家那孜孜不倦偷财物的时候,盯梢到他的若钊等人也去他家摸了个彻底。

    未必能找到证据,但也有其他线索。

    王麻子听了言似卿这番话,忍不住摸脸,麻子可怖,表情却矛盾复杂,死死盯着言似卿:“这位姑娘,你废话这么多,还是没有能定我罪的铁证,实在”

    言似卿:“因为你自己不能喝酒,也不让他们喝,那经常去县城喝酒的王麻子,其实就是另一个王麻子——李多谷。他酗酒厉害,忍不住,装成你在县城经营私盐之事,那晚在县城遇到读书人吵架打架,因为酗酒糊涂,掺和了进去,被官府抓了见证,不过也不过是师爷记录,但恰逢朝廷盐务政令下达,于你们本就是风险之时,他被官府记录并非小事,还被挠伤了脸。”

    “那挠伤他的人,读书人之一,是否窥见了些许破绽,毕竟他的脸是伪装的面具,虽然人家也喝多了,未必记得齐全,可这毕竟是天大的破绽,你得知此事后,有了打算——李多谷,不能留。”

    “于是他死了,他那被抓伤的脸不能跟县城惹事的王麻子对上,于是他的尸体有了被野兽啃咬的可怖摸样。”

    “而你,这个真正的王麻子脸上也得出现抓伤痕。”

    “可即便你应对再完美,也不能确保那读书人见到你,见到李多谷的尸体后不会分辨出来,除非你在这段时间不仅杀了李多谷四人,还去把那位读书人也杀了。”

    王麻子的表情难看,配上满脸坑洼,更显得狰狞,但众人不太确定他是否把那读书人灭口了。

    一个不健全之人,如此强悍?

    有这般精力跟心术,干什么正经活不会成功呢?

    可是,他们此前也没时间去县城找那读书人对证,言似卿凭何如此自信?

    当然,结合眼前所有线索跟推理,以及今夜诱引暴露此人现行,已经可以定他的嫌疑了,官府缉拿也不在话下。

    大不了再去找那读书人就是了。

    他死了,是继续往下查的线索。

    他没死,那就是更大的线索。

    众人不着急了,若钊上前,欲直接拿下这王麻子,村里人更是愤怒,叫喊着要抓人。

    王麻子后退一步,拔出利刃,要做最后的顽抗,脸上也没有任何怯弱之意,只有野兽被逼绝境的斗性。

    但他也对言似卿说:“我算是输,但你这般也谈不上赢,除非你能让我心服口服。”

    言似卿:“今夜事,今夜毕。”

    王麻子:“如何毕?让你那急不可耐武功了得的夫君直接杀我?”

    什么夫君?

    言似卿跟蒋晦愣了下,齐声否认。

    蒋晦否认后迅速看了言似卿一眼。

    言似卿没有其他异常,好像对此不甚在意,也只是否认。

    王麻子却是不信,“我此前窥视那两家动静,王老四被拿下的时候,你们彼此间口口声声呼唤夫人,你们的下属也喊你们夫人,你们难道还不是夫妻?”

    他对此深信不疑,比地府判官都坚定,反过来要给他们俩先定个名头似的。

    他们可还没能成功将他定罪呢。

    言似卿对此难得窘迫无语,蒋晦再次看她两眼,前面一直摸着剑柄的手指松了松,轻咳了声,“这位王麻子阁下,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并非言夫人夫君,此前不管我,还是其他人呼唤夫人只是礼貌称呼,切莫损夫人名声。”

    王麻子看出他所言非虚,惊讶皱眉:“不是夫妻,你那么喊她做什么?还那般看她?不怕她夫君生气?”

    都是男人,看不出几分?

    王麻子这人也是古古怪怪的,自己处境堪忧,倒是抓着言似卿跟蒋晦那点事不放,而这事,下属们平常看出了几分猫腻,但两人身份跟关系实在尴尬,其实也掰扯不上。

    但硬掰,还是能扯上的。

    王麻子就硬扯了。

    蒋晦什么人物,刚刚客气一遭,还被这王麻子指着鼻子埋汰,换做平时早动怒劈死他了。

    但他此时竟一点都不生气,还和和气气委婉解释。

    “夫人的夫君已经亡故多年。”

    嘴角都压不住往上翘。

    王麻子:“那难怪了。”

    下属们:“”

    言似卿:“你是在拖延时间吗?”

    她冷静,一言如刀破川。

    王麻子的神情微妙,不承认,不否认。

    言似卿:“你应是这买卖的发起人,创造者,脑袋聪明,且有古法技术,召集那四人布置了缜密且周全的制造以及销售路子,应当算是老大了,甚至一早设立两个王麻子,也是为了应对一旦有些破绽,既利用两个王麻子的身份制造不在场之证,让官府难以定罪,你这般缜密聪明,又经营了真么长时间,肯定有不少钱财在手,如今盐务政令出,这买卖肯定做不下去,你竟没有趁着还没暴露,直接带着钱财远遁他地,以新身份再有前程,而是选择杀死李多谷等人说明你并不打算舍弃王麻子这个身份,甚至没想过离开村子。”

    前面很多嫌疑都只是锁定他的线索,锁定他,分析他,了解他,又不理解他。

    不理解的地方,要么是破绽,要么是弱点。

    “这并不合理。”

    “除非,这里有你的牵挂。”

    “那你赚取的钱财应当有不少是去了对方那吧,这是你唯一无法处理掉的破绽,除非你能动最狠毒的杀心,做最后的杀人灭口。”

    他把自己的罪名都洗掉了,私盐之事也都推给死人,死人之事推给水鬼,这既是他的狡猾。

    但关联其中的不止人命,还有钱财,那四人的钱财并不难被找到,光是青楼那边就有线索。

    帝国银两多有标记,便于官府统计税务,这在立国之处就被君上定死了,也是在此基础上,开展盐务税改才有成功可能,否则人心

    一笔一笔,顺藤摸瓜,摸到购买方,购买方交代钱款,欠款分五份,对上了他这一份,若是有标记的银子,直接对上了。

    那就是铁证了。

    当然,他可以把这笔钱都推到那人身上。

    但言似卿知道他不会。

    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绝境不顾一切反击,那动力跟杀伤难以预料,但,人很难跟自己的初心对抗——虽然都说人心擅变,人要保持初心也是极难,可若是已经为了这颗初心付出巨大,一条道走到黑,临到大难临头时背刺自己的初心,那等于全权否认自己的一生。

    很难。

    言似卿自己体会过,她知道很难,所以她看王麻子的眼神是幽深且通透的,直达其灵魂深处。

    王麻子一愣,后嘴角颤抖,死死盯着言似卿,最后仰天一笑,猖狂又狰狞,最后归于平静,再低头,看着言似卿。

    “我认罪。”

    “人确实都是我杀的,理由也确实如这位夫人您所说但归根究底,也是长期以来积攒下来的隐患吧。”

    “天残之体,鄙夷之态,吃我的饭,砸我的碗,还想在自己犯错后以我顶罪——他们四人,与我也算从小一起长大。”

    “夫人,您跟这位郎君生来瑰丽如珍宝,难得还都聪明且强大,应当也有极好的出身,一定从未想过生来什么都没有的人要如何长大。”

    “当狗,当奴隶,可怕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怕他们不让我当了”

    “杀李多谷,其实是那晚意外爆发后的第二个意外,本来生来康健的人,太不爱惜自己,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那天犯下那般大的错误,竟不思悔改,还去青楼喝花酒,喝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回村后被我发现猫腻,胡言乱语还想对我动手,我都没想过能反杀他,最大的损失就是被扯坏了裤子。”

    “小时候我还被他们逼着脱掉裤子取笑呢。”

    “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

    “那位读书人确实该死,杀了他也算是真正杀人灭口,可我也没那么多时间,而且每死一个人,就需要制造更多的内情来洗脱嫌疑,毁掉罪证来不及,这一生,我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就能做到,但原来真有了钱财,也没那胆气了。”

    “可笑。”

    他笑着笑着,用刀切过咽喉。

    利落得可怕。

    血喷溅,人倒下。

    水鬼之案,四人,不对,五人之死,毕。

    ——————

    第26章

    盐井洞有很长年头了, 这些人的祖辈曾经以此安身立命,但那时是不得已求生之举,是世道之责,罪不在人, 国法无权。

    后来不一样了, 现在也不一样了。

    言似卿并不为倒下的王麻子有多余拨动的情绪, 只是观摩古法制盐的老式器具时,蒋晦忽然喊了她。

    “夫人。”

    这人不管此前说得多天花乱坠或者意气用事,在称呼上依旧固执己见。

    明明都有王老三跟王麻子二度因此误会了,他还故意喊她“夫人”。

    言似卿不言不语,过去,瞧见蒋晦抬手示意的地方。

    五座盐井上面有一些嵌入山体的大石头,上面坑坑洼洼的有凿挖的痕迹, 但凿挖痕是当年祖辈开采早井所留, 上面的痕迹确实

    孩童所为?

    那是划痕,可能是小刀, 可能是有锋利口的石片划下来的, 歪歪扭扭的小人儿,仔细看, 应是六个小人儿,火柴人似儿, 大大小小, 高高矮矮,混成一团儿

    “这与王麻子五人一并长大的第六人,夫人能用王麻子所为之处推理到其存在,却没有安排人去对付,是打算以此跟王麻子达成协议, 以其威胁换他认罪?”

    她看似严苛手法,又不乏人情世故,这很少见。

    若是能入朝为官,定然能封侯拜相。

    蒋晦暗想,又一下子醒悟自己所想之离经叛道。

    言似卿:“我并不知那人身份。”

    蒋晦挑眉,以为言似卿是怕自己违背这无声的协议去追捕那人,他说:“夫人认为我会毁诺?不如你有坚定品德么?”

    言似卿觉得这人思虑怪刁钻的,“确实也没诺言,而是真的不确定——但王麻子不管我是否得知对方身份,他只是太看重那人吧,连我去查对方身份的风险都不愿意有,所以只会认罪终结,到此为止。”

    “而且就算我与他有无言的承诺,也是我跟他的事,殿下不必顾虑,为了朝廷法度,想怎么做都可以。”

    蒋晦挑眉,心里不舒服她划分界限式的“清明正道”,但也没言明,只是顺着言似卿的目光看着那石板。

    静寂在彼此间萦绕,也在山石岁月中沉淀,最终湮灭无声。

    世间权贵,养尊处优,利族利己,已是天生本性,哪个会在意人间沉疴勾缝里的芸芸众生。

    能做到表面功夫的已是很好了。

    言似卿侧过身子,本要离开,突然,蒋晦说:“此地大抵许多田亩已经被城里的乡绅富户收走,分配不均,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似父母一辈能靠田地为生,如今难有活路,而经济之难处,是最坏的劫难。”

    他竟能理解底层人求生不易的难处吗?

    言似卿:“世间凶案,大多要么钱,要么情。”

    蒋晦也深以为然,“大理寺那边统案归类也是如此,但此案中,那姑娘一定是王麻子年少不可得,而余生不敢得之月光。”

    他不容许王麻子其行之违法,但也能看到其心之真诚无奈。

    他说的,是姑娘。

    那火柴人儿,他怎么知道是姑娘?

    言似卿没有否认,但也没接茬,只是移开了目光,继续走两步往盐井下面看去。

    正要看,眼前忽然横来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

    耳边传来这人清冽散漫的声音。

    “夫人,别看。”

    五座盐井下面有奇怪味道,也是洞内味道的源头,往下看,残缺尸块泡在盐水之中,半腐不腐,气味渐浓,跟平常人家的腌肉也许并无不同,只是那如人一样的体征又让觉得这种腌肉本相越发恐怖。

    蒋晦提前看过,喊言似卿来也不是为了让她再见证这个案子残留的些许瘢痕。

    但他并非先天认为言似卿娇弱,见不得这样可怖的景象,而是他提前了解过她,知道她家的事。

    杀害言家的那伙人凶残极致,不仅仅是杀人。

    残缺分尸,死前临辱。

    尤以言阕的死法最为残酷。

    他想,言似卿从小再跟她那位断案名声甚至远扬长安的小舅舅接触过许多凶案,累积诸多经验,但在地方县区很少有那么残暴的灭门凶杀,即便有分尸现象,因为腐败,表象也会淡化人面的痕迹。

    白骨森森的,反而没那么可怕。

    最可怕的是人面尤在,半人半腐。

    这井下一幕因为盐的存在,如同腌制,还是很明显的。

    言似卿被捂着眼,愣怔时,脑子已然推敲分析出了此人所为的源头。

    眼帘有轻微上下

    蒋晦感觉到了掌心被其挺翘茂密的睫毛扫过一样,痒痒的,跟这人身上的香气一样撩人。

    言似卿:“知道了,殿下。”

    她拉下了他的手,转身出去了。

    没看他。

    他看着她的背影消散在洞口那边,也即将脱离他的目光所在,不知为何,下意识再看向壁上第六人,若有所思须臾,忽然转身。

    ————

    言似卿走出洞口,正好看到一缕晨光从天边照耀而来。

    她安静站着,也没太多情绪,只是有点奇怪的伤情。

    跟在她后面的蒋晦也停在洞口,半人在内,半人在外,光要入不入的。

    他的眼神始终晦暗不明。

    但跟她看了同一缕白日天光。

    有事汇报的若钊瞧见这一幕,愣了下,后退了,低着头保持缄默,朝后摆手,其他下属跟出来的全部后退。

    过了一会,蒋晦意味不明把玩着玉扳指,声音低哑非常。

    “让查的那些事如何?”

    没了在言似卿面前性情偏少年顽劣的意气,显得阴沉,也如往日那样从上而下绝对的权威。

    若钊:“来之前 ,第一波来自雁城的密信到了,有关于林黯的追踪有些苗头,能确定对方联络过往日旧部,那些旧部多为其个人私兵,要么是在军中服役期间违规犯事被其保下性命,要么是作为暗人做事,料想都有把柄在其手里,能跟他一并搏命的”

    他说到这,发现蒋晦对此没有什么态度,也不吭声,显然这调查结果不出其意料。

    若钊:“关于沈家那边的调查也有,但殿下怀疑沈家并不走此前我们都以为的两条外海路线,而是被夫人反其道留在了国内,改名换姓安居乐业,这条线也在追踪,但还未有确切效果,只知道在那两条线的海域闸口,已经查到沈家船的踪迹,只是没见过沈家人。”

    “夫人聪明绝顶,其安排我等不敢妄断,只能等世子您安排进一步追踪方向。”

    蒋晦:“其一,大食国,其二,第二队人马回退沿海。”

    若钊错愕,“往回查?难道夫人会反其道而行走灯下黑路数?不会回雁城了吧!”

    蒋晦想到言似卿至今没有流露出任何担心自己女儿或者其他反抗之举,料想后者为独女安排的出路一定缜密且有强大作保,只是对抗不了他这样的权贵力量,却能应付目前的地方追踪。

    那一定有人接应。

    钱,给那么多钱,不是信义就是情义。

    比任何口头或者血缘关系都可信。

    海富贵一定是她极信任的盟友,可以托付女儿未来,而灯下黑路数确实是她会选的手段。

    “就往回查,首先查单独撇开其余沈家人,那周老太太也不是简单的人,应跟言似卿一样首以保住沈绾昭为主,不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也是所有当家人应有的手腕。”

    蒋晦看重言似卿,也不敢小瞧周氏,一番安排后,最后才问:“沈藏玉当年从军之事查得如何了?”

    若钊正要汇报呢,也斟酌了一二,才报:“并非正常征兵,也无军中将领推举。”

    蒋晦:“他是否以捐资军中换军衔参军?”

    如果是小兵起步,以沈藏玉这样的文人底子,很难从前线活下来。

    沙场就是吃人的怪物,他扪心自问自己若非是蒋家子孙起步,绝不会有后来的功绩。

    除非沈藏玉是天生的军神。

    若钊:“下属也如此怀疑,但调档细查,发现军中记帐无此记录,再查,发现此人走的是兵部驾部司郎中曹尔信那边的路子,为后者举荐,因为不是前线将领直系举荐,所以一开始没查到。”

    “沈藏玉在驾司部负责以粮草转运工作逐渐被提拔,曹尔信非常信任此人,后在战事中不幸牺牲。”

    “沈藏玉刚传来阵亡消息时,老祖母周氏病入膏肓,将有衰亡之相,沈家有个别人上蹿下跳,趁着那会许知州被朝廷争斗卷入的凶险时期,在某些族老以长辈权威的默许下,他们想要去掉少夫人这个眼中钉,已经有了续娶跟典妻的不堪举动。”

    “探子那边逼问了沈铜青等人,才知当时真的只差一步,少夫人那会刚生完孩子,虚弱不堪,孩子都被抱走了,他们以孩子相逼,最重要的是作为当家夫人,少夫人那会应当有许多钱财可以调度,那沈铜青他们说那会少夫人手头十分窘迫,若非那周氏身边的琴娘子还有点能耐准备,临危从周氏的备用金库取钱周转做了安排,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蒋晦手指不知觉就离开玉扳指,动了动。

    他知道那会她处境肯定艰难,却不知还有这事,此前哪怕心里对沈藏玉再看不上,也不管对方为何参军,却也觉得对方好歹也是为国而战,有值得尊重之处,他也不好多加苛刻,可现在对其印象越发糟糕。

    再强大凶狠的母狮子在生育期也是极度虚弱的,趁此袭击的何其歹毒。

    但致其如此处境的公狮子罪当如何?

    这姓沈的脑子有病?还是背后有别的隐情值得他如此抛妻弃女?

    难怪在王家院子里听到那些妇人编排张家媳妇是非提及卖妻续娶的时候,言似卿的反应有点奇怪。

    蒋晦冷笑着,若钊却在低头时,发现自家殿下的手指已经勾出了那把君主御赐名剑的剑柄,剑柄下,寒光寸吞金。

    他在思考什么。

    须臾,无声无息又入鞘。

    蒋晦走出了洞口,走向了言似卿,表面已是如沐春风,语气温和,宛若小白杨般的干净君子。

    “夫人,该走了。”

    “本世子带你回长安。”

    她本来就该是改世居长安的明珠宝玉。

    在权力之上。

    ——————

    天边第一缕光覆了黎城的山川溪流,其中一条芦苇河荡荡悠悠的,一条渡江小船载着一些人离开了黎城。

    船上,一位打扮朴素,面容木讷枯槁的妇人曲着身子,她的手背跟脖子上,甚至脸上都有沉年殴打留下的疤痕,显得有点丑,也有不符合年纪的老态疲惫,她龟缩在船体边角,看着悠悠荡荡的江河,明显神色迷茫。

    她其实不理解遭遇的一切,甚至不清楚自己蜗居的柴房窗户为什么会扔进来一个小纸团。

    此刻,小纸团被她忍不住再次打开。

    上面歪歪扭扭有字。

    可能整个村子也只有她看得懂了

    她从不知道整个村子除了自己原来还有第二个人识字。

    那些祭文白幡上的字,都源自于她之手。

    可村里很少有人提。

    好像这是不值一提又最隐秘之事。

    是别人不必知晓的事。

    她也有不知道的事,比如——是谁给的钱跟纸条,又扔进了柴房钥匙。

    她这一路想了很久,此时才想起来。

    好像小时候,她教过一个人写字。

    但已经很久很久了,久得她快把小时候的自己都忘了,何况那个人。

    她也不知道长大后,她的笔迹再未进步,锁在了幼年之时。

    他的笔迹也与从未进步的自己几乎雷同。

    其实字条上前面的意思她能理解,让她带着钱,走,过好日子去。

    最后三个字,她不需要理解。

    ——别,回,头。

    头。

    张五的头。

    不知多久,江上天光扫来,她被刺了眼,但努力往天边看去。

    一片天晴海阔,是一个好天气。

    张五的媳妇儿章玲儿,她愣神了好一会,才嘟囔了一句。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后来,她没用多久就知道小时候的自己在放牛途中宁可多走两个时辰的山路,去偷听县郊的私塾教学,干完一天的活也要挤出时间躲在林子里,用树枝在土地上歪歪扭扭学字写字。

    这让她有了哪怕进入大城小城、也能安身立命的本事。

    何况还有钱。

    所以,她不回头,往前走,自有好前程。

    ——————

    此前是虚晃一招,众人根本没去县城,拿下王麻子后,这案子基本也就定了。

    但去县城官府办事盯梢案子,了了始末,那是下属们的活儿,蒋晦跟言似卿在村里休憩半天补眠后,就上路了。

    后来五人贩卖私盐的罪行被定,财货也被找回不少,但因为人已死,家人也一概不知情,钱货并未惠及家人,酌情从宽处理——这五人除了王麻子孤儿一个,其余四人全都有一大家子,却没有一个钱财不是挥霍酒色了,就是另作苟藏打算,早已成年,依旧在家吃吃喝喝,游游荡荡。

    这几家人得知详情后,都不知如何心情,可能大起大落之下,也只能清醒没被连累

    吧。

    ——————

    离开黎城的第五日,他们抵达了彰临驿站借宿。

    彰临驿站为多州商旅中转私营,建得小而精,中央火炕上吊着好大铁锅,锅里烹饪一整头羊,皮牙子片翻滚,像是月牙的刀。

    他们算是第一批客人,来得早,掐着点也不急着再赶路,因后面下一个借宿之地要很远,夜行不安全。

    洗掉一身风尘的言似卿在二楼房间阳台上观望远方山川秀色,安静时,隔壁房间阳台有了动静,言似卿转头看去。

    明明没离着多远,这位在她面前玩心甚重的世子殿下故意折叠了一只纸鸢飞了过来

    轻飘飘精准落在她手边的小案上。

    第27章

    言似卿看了看他, 打开纸鸢看,上面是百茂村案子的始末结果,这案子如今也算传遍了道州,为人议论, 但官府拿来做典型, 开启了轰轰烈烈整治盐务的茬子。

    这段时间, 两人之间交流甚少,一个端庄,一个冷酷,甚至蒋晦也在有意控制跟她接触交谈的次数,只是坚决要跟她一起用餐。

    顿顿不落下。

    说是怕她不吃饭饿晕在路上耽误行程。

    这人想法有时候异端得很,她都不好反驳。

    但蒋晦一路来决断迅猛,赶了最快的行程。

    这才能提前抵达彰临驿站。

    如此之下, 突然找她, 还把已经尘埃落定的事给自己知晓,一定有原因。

    她想了一会, 低声说:“松了对相关亲属的刑罚, 是便于后者大义灭亲吗?”

    私盐贩子得暴利诸多,总有些人是漏了钱财的, 若是没有严苛的连坐罪名,甚至还有举报嘉奖, 那其身边的至亲好友可比官府稽查厉害多了, 一报一个准儿,这也是朝廷简约心力速行推定盐务改制,彻查违法体系的有效路子。

    蒋晦承认了,“但各地盐商恐怕会有更厉害的反击。”

    他这话其实透露了非常厉害的信息——他认为各地官方盐商才是这些私盐贩子背后的金主,但他们不是买这些私盐去自己的官方盐铺收买, 而是利用他们掌握的路子去挤占公盐的资源,卖私盐的钱,赚到他们自己的腰包里。

    盐商背后其实还有人,但那就没法明说了。

    但最顶上,最幕后的人不会参与当前一波追捕绞杀,查到这个当口,私盐贩子们只是被顺摸的瓜藤,破的是瓜,种瓜人可以藏可以跑,瓜跑不了,就只能绝境反抗。

    因为他们一旦被抓住,就肯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也是他们唯一敢跟朝廷对着干的原因,就是看手段如何了

    “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蒋晦:“对方人少的话,你要紧挨着我,别远了。”

    言似卿的目光在对方撑着栏杆的手上停落了些许。

    上面被树枝割伤的疤痕结疤了,但疤痕有些红。

    这人看着金贵,实则也是吃过苦的,对自己有点糙。

    “若是人多呢。”

    人多的话,挨着他必然更危险啊,她好歹还有活口的价值,他可是人家的眼中钉,巴不得在长安城外把他铲除了。

    蒋晦:“那更得在我身边。”

    言似卿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殿下何解?”

    蒋晦:“人多,反正都逃不掉,对方有了信心,我若表现出你对我重要无比,对方反而不必要下狠手,用你当我的软肋要挟我做出许多退让,比直接杀我们好处更大,也不必逼我绝境之斗。如此,你岂不是就能活下来了?”

    言似卿:“兵法云: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蒋晦:“对极。”

    言似卿:“能布局到围困殿下的人物,恐怕不会那么好骗,有些事装不了,装了对方也不可能信,而且殿下与我都知道但凡要办一件天大的事,投入越大,越能改变结果的就是时间,兵贵神速,拖延不得,所以对方一旦出手到如此地步,就绝不会延怠军机,没有比殿下的性命更珍贵的成果了。所以,到时候民女也一定会管自己先跑。”

    蒋晦挑眉,“你这么说也有道理,但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我会在你跑之前,先一剑杀你哦。”

    言似卿:“那很好了,死在殿下手中,是民女的荣幸。”

    蒋晦被逗乐了,“民女?”

    言似卿目光往下,瞧了下自己身上越发郎君打扮的衣物,顿了下,“表哥。”

    蒋晦目光幽幽扫过对方如玉锦绣的皮相装扮,压着心里热意,平静道:“衣服很适合你,表弟。”

    言似卿拉扯了下袖子,有点恼,又不好表现——他们一路行程紧,要赶时间,但之前被人误会两人表哥表妹称呼实则是夫妻,这也不好。

    已有两人误会了,事不过三。

    她在意,他应当也在意,所以主动提出这事。

    言似卿最终同意了男装扮相,以表弟身份一并行动。

    这本没什么,可蒋晦事多,非说既是他某个表弟,既是超级豪族,小门小户的公子哥儿寻常衣物岂能相配,必须是好衣裳。

    穷乡僻壤的哪里有什么好衣裳?

    这人还真拿出来了,仿佛预谋许久。

    形势比人强,为人阶下囚,也没什么可抗争的,言似卿也就不挑刺了,换上了衣服,成了人家的某个表弟。

    好在衣服也合身。

    但眼下,言似卿有些许意见,“殿下,我毕竟是女子,装不了真正的男子气概,寻常眼尖的人还是能看出来的,要不还是算了,早点换回来。”

    又不是那些话本里的离谱桥段。

    她总觉得不妥。

    蒋晦:“没事,我那表弟长得跟女儿家似的,倾国倾城,名扬四海,你装他,绰绰有余。”

    阳台有风,风送了他的声音在耳边,这人脱口而出,眼睛在她身上,对此仿佛深信不疑。

    言似卿一顿,别开眼,没接这话茬。

    蒋晦也不在意,摆出了这一遭真正的用意,长手递了东西。

    “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这个拿去佩戴上。”

    “敬人罗衣是常理,但往上更能说服人。”

    “你戴着它,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不敢找你麻烦。”

    “若是没有眼力见儿的,也不配到你面前咋咋呼呼。”

    他手里挂着一枚悬腰佩玉,还是世间少见的紫玉,叼兰青鸟纹。

    她不动,只是皱眉看他。

    蒋晦:“怎么,不愿意?呦,不是自诩阶下囚,凡事都听从于我?看来也没那么乖。”

    言似卿撇开脸,免得破了礼教骂他。

    但也接过玉佩系在腰上,正要说自己在房间随便吃点即可,就不下楼与他一并用餐了。

    突瞧见远处商队奔走而来,尘烟滚滚。

    原以为是商队,仔细一看,却不是,像是护送某些娇贵人物的镖队。

    那旗帜很显眼。

    言似卿认出来了。

    “天下第一镖威远镖局?”

    沈家的船队有自己的护卫队,不需找镖局,但有些跨域的隐晦买卖,不好大张旗鼓的,找一些镖局护送是常有的事。

    她下过威远镖局的订单,也知道其家报价不低。

    这伙人里面至少三个大镖师,就这三人就价值三千两,别提还有十几个寻常镖师。

    能下这样的本钱,该主顾非富则贵。

    ——————

    对方有钱,找的好镖师,马匹更是健足,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驿站门前。

    这时言似卿两人还未回屋。

    这两人并不怕事,也都知道后面肯定有祈王追兵或者林黯这样的凶人明里暗里追杀。

    那他们就得对周边任何人都有所了解。

    所以都在阳台上准备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

    高头大马吐热气,马车规格不俗,帘子撩开,先下了老道的脂粉丫鬟,但风也送来了马车内的淡雅香气。

    言似卿还没看到人,就先闻到了这一缕玉兰香。

    丫鬟上搭的手臂上刚要落下纤纤玉指,边上一匹马上的白衣青年就笑着拉开丫鬟,自己搭上手。

    “拂夷大家”

    丫鬟压着脸色,

    垂下头,马车内的女子顿了下,“多谢陈公子。”

    手指还是搭了上去,人出来,白纱帘帽,朦朦胧胧。

    但似青山雾隐,白日升而伏云破光,照耀了玉兰一样的姑娘,通体的兰秀芳华,单手抱着一张琵琶下了马车。

    其实听到拂夷大家称呼的时候,言似卿跟蒋晦就知道对方身份了。

    举国乐师不计其数,但名扬天下者十指可数,其中之一就有拂夷,也是其中唯一的女子。

    与其乐技更富盛名的还有其美貌。

    言似卿远在雁城都听说过,眼下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但她也只是看了看,一并看入眼底的还有别的——比如还没完全下马车,那拂夷姑娘就抽回了手,十分自然地改为双手抱琵琶。

    那陈公子面上有点僵,似乎有些不满,但立刻凑上前说话,问她累不累,晚间可想吃什么,何时沐浴芸芸,且当面将手指放在鼻下嗅了嗅,非要纠缠在身边。

    拂夷无甚不满,礼遇周到。

    好在丫鬟有眼力见儿,插话说驿站有人。

    “不会已经没房间了吧。”

    这么一插话,那陈公子就被拨开了注意力,“不可能,我早就用钱定好了各驿站住宿的房间,就算这里人满为患,也得给我腾出足够的房间!”

    他自诩出身不俗,家财万贯,那般自信近乎嚣张,因丫鬟的示意顺势转头看来,表情却微僵。

    因为一眼就看到了驿站最好的两个房间阳台上站着两个人。

    越傲慢的人,越容易遭遇打击,尤其是差距过于明显。

    甲二上房的公子皎皎如悬崖顶的天狼,孤贪月,傲而寒。

    甲一上房的那位公子清瘦许多,无甚可形容的。

    丫鬟自觉在自家姑娘身边熏陶多年,也算染了些许文艺,还是绞尽脑汁才有了想法。

    ——似端照在人间的月。

    因为落下来了,才让人以为是自己可以觊觎的光。

    天狼贪,人也贪。

    这么形容可合适?她下意识去看自家姑娘。

    看不见,隔着纱呢。

    上下隔空对视,陈公子能瞧见的,拂夷也能瞧见。

    她本以为是自己丫鬟为自己结尾随口说的,还挺自然,抬眸看去。

    甲二那位危险非常,没把自己跟那陈皎当人看,这类人,素来位高权重——以她多年阅历来看。

    她也看到了那些湖边的马匹。

    那些马也不太一般。

    马匹乃是极贵重的脚程替代之物,官家,军方,权贵氏邸,大户人家。

    但人分贵贱,马也分,养得好的,短途长途,可耐力,可百里千里,血统强弱,养细之差,都能看出背后主人的底子。

    她也能看出谁擅马——那甲二的男子劲装戎武,腰封悬扣是专用于马鞭系缠的。

    倒是那位甲一的公子文秀长袍,对谁都一视同仁,甚至眼神温和。

    言似卿确实在看他们,也瞧见那拂夷大家隔纱观望他们,且与自己对视些许后,很快移开目光,而后腰身下伏,微屈膝,淑女礼端庄娴雅。

    朝他们隔空礼遇。

    不过方向朝着蒋晦那边,不看言似卿。

    言似卿也不在意,目光越过拂夷等人马队后面的湖边草叶茂盛之地,那边有一些马匹正在悠哉吃草。

    那是他们的马,驿站将马匹带过去吃草,毕竟现在春季,无需干草饲养。

    这无甚离奇的,其他地方也有马匹啃食草皮的痕迹,只是因为春时草木生长迅速,斑驳绿意颜色跟根茎高低不一。

    言似卿看了一会,若有所思。

    拂夷大家突兀行礼,蒋晦反应淡淡,也出于自小的气度礼貌略颔首,而后转头看言似卿,正要问她下不下楼吃饭,腹稿打了几遍,却发现这人在看向那拂夷大家。

    眼神很深,看得很远。

    直到人家都走进驿站了,她还在看。

    蒋晦不言不语,直到言似卿回神,准备进屋,却发现临边阳台上的某人还在。

    她顿了顿。

    “殿下,我先”

    “有那么好看?”

    “?”

    言似卿知道他问的是那拂夷大家。

    扪心自问。

    “确实极美,仙子一般。”

    蒋晦:“隔着面纱你这都能看出?”

    他就没看出来。

    言似卿不太喜欢跟人讨论他人形容样貌,不过人家的美貌确实无可指摘,也是独一的景色。

    她想了下,认真回答:“绝代佳人有形容轮廓,有非凡气色,隔着面纱也能体会到的。”

    蒋晦也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言似卿这般认真,“你这样,仿佛在科举。”

    言似卿:“”

    阴阳怪气的,这个世子真难伺候。

    “嗯,那考官大人满意吗?”言少夫人依旧礼貌但不热情。

    不过在蒋晦看来,这人腰肢靠着栏杆,锦衣华服,眉目清越,语气散漫又带着三分敷衍,一副无关性别的瑰丽美玉,光下气色非凡。

    他怔了怔,盯着。

    “你说得对。”

    “确实无需具体形容,莫说隔着纱,就是隔着江流野林或者人群海海,也能一眼刻骨。”

    他才像是在科举。

    且直奔状元三甲功名鼎盛而去,欲望盛烈。

    言似卿再次别开眼,看向刚刚拂夷所在的方向。

    “表哥要去吃饭了吗?”

    她提醒他了,从前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冷静得可怕。

    蒋晦回神,有点不自在,挪开眼,有几分萎靡分心的懒散,“是,有点饿了。”

    言似卿压低声音:“那在去吃饭之前,还请表哥稍等一二。”

    蒋晦惊讶,但也听出她的意思——她愿意一起下楼吃饭。

    那甚好。

    别说一二,稍等二三都行。

    ——————

    蒋晦回了屋,在二楼内廊靠柱而立,听到外面动静又大了一些。

    比那姓陈的还聒噪的人来了。

    蒋晦在平时对他人毫无兴趣,但碍于如今一路都有被任何人伪装暗杀的可能,还是得细心一些。

    他靠着柱子往下斜瞥,发现吵闹者是一伙商队。

    这倒是跟前面一伙有点像,只不过前者护送的是人,后者护送的是大件箱裹,封条铁锁,似乎很珍贵,每个箱子也很重的样子,要两个彪形大汉一起搭手抬着送上楼上空房。

    楼梯是木板,俩大汉上楼时声音挺大。

    但因为蒋晦在屋外,若钦等护卫也在外,其中若钦还在观察店内一些吃食的准备,尤其是大厅那口炖羊肉的铁锅。

    若钦冷眼看了一会这些商贾护卫出出入入搬运东西,俩撇小胡子长得跟黄鼠狼一样的商队老板跟掌柜还在掰扯房间定数跟价格,有意压价,掌柜不许 在这吵闹中,那上楼的搬运脚步声尤自不小。

    楼上,若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在蒋晦身边几乎唇语一般低声汇报了周边调查结果。

    蒋晦一手搭着腰封剑璏,上面插着剑,但他手指没碰到剑体本身,只是懒散抚摸着剑璏上面的红玉狼头。

    听完,他也没做决定,只是看着楼梯那边,若钊垂眸,“刚下属回来时,瞧见了这伙人,似乎是真商旅,护卫们都有两脚功夫,那箱裹里面的商品应该很重”

    所以搬运上楼的时候动静特别大。

    蒋晦轻嗤:“脚步声大就是东西重了?你也说他们有两脚功夫,习武人发力精准,如果东西很沉,两人前后抬箱,重心下沉,双臂肌肉必抨张充血,可你看他们手臂。”

    若钊眼力不如蒋晦精锐,等那俩大汉上楼,带着怀疑侦查,顿时恍然。

    这俩大汉,俩上面目狰狞、脚下踩踏咚咚响,一副搬运沉重的样子,实则手臂抬箱并未彻底发力——不说衣袖下面的肌肉是否充血抨张,起码手背都没见血管凸起,骨节也没粗凛,可见世子所言正确。

    —

    —箱子根本就不重,甚至很轻。

    ——故作玄虚。

    ——这伙人,有问题。

    第28章

    是祈王的人, 还是林黯那伙人追上来了?

    若钊神色沉重,问是否要去细查对方要么抓个人拷问下?

    “反正若真是商旅,也无甚关系。”

    在正当权的皇亲贵胄手底下当差,手段多多少少有点强势, 对官身都不见得客气, 何况商贾。

    若不强势, 早就被其他强势的王亲欺负死。

    不过,蒋晦忽然皱眉,看了若钊一眼,后者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后退低头。

    “夫人。”

    他说错话了,言似卿也是商贾。

    而言似卿已经开门了,就在他们身后。

    言似卿其实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因为再低声, 距离也太近了,并不难听清。

    她不习武, 但耳力也不错。

    不过这一声夫人在百茂村的记忆又回来了。

    言似卿也看了若钊一眼, 蒋晦似乎轻笑了声。

    若钊一个激灵,迅速改口:“九公子。”

    他还想因刚刚言语致歉, 言似卿却并未生气,甚至没在意他刚刚的话。

    她先开的口, 声音也很轻, 推理也更全面。

    “他们抬箱子时,身体跟箱子都是往栏杆这边靠的,就算是给人让路,抛开发力等技巧,其实并不安全——一旦挨蹭了, 箱子往楼下掉,容易摔砸损毁里面的物件。”

    所以,大概率那这些沉重箱子只是障眼法。

    “有机会的话,查一下他们除箱子以外的其他东西,看看这箱子是否只是障眼法,如果他们有心护送别的珍宝,用箱子故作表面珍贵,让人错估价值,那可能只是他们商队的隐秘护宝计划,撞到我们这里,以为是夺命歹人。”

    这世上各有故事跟算计的也不止是他们,还有其他为生计奔波的红尘人。

    商旅为保珍宝,有商旅的谋划。

    就是那拂夷大家跟那上不得台面的陈公子也有不得已的委屈。

    都在路上,都有打算。

    不必非要以自己的谋算揣度他人的恶意,直接把人定为歹人,进而强权欺辱对方。

    若钊觉得有理,看向蒋晦,后者点头应允。

    若钊离开后,蒋晦看到言似卿走出房门,递了一张纸条过来。

    她竟会

    蒋晦挑眉,神色凝重了几分——他了解她,但凡私密之事,她都不至于留证据在纸条等物上,除非是正事,又不宜在阳台等露天之地为人听音,但也不必要在房内独处私聊。

    二楼也就那俩大汉抬着箱子上来了,下面宽敞的客栈正厅倒是不少人,吵闹声上下起伏,既有拂夷等人,也有商旅的两拨人安排住宿的动静不小。

    那聒噪的陈什么公子叫喊着要好房间

    蒋晦打开纸条。

    瞥一眼。

    ——前几日偶有下雨,湖边养马草地,刚刚我们入住时,客栈的小二说我们是近些日子第一批房客。

    她平白写这些,没有多余解释,好像以为他能理解她,甚至联想到其中深意。

    他当然理解。

    言似卿的意思是——最近几天偶有下雨,被吃过的草叶必然能嫩芽冒头,补全草皮,如果他们是最近唯一也是第一批来客,前些天无人无牛马,那湖边草地那儿的草叶早就繁茂非常,不会有斑驳的新生嫩芽痕迹。

    除非一直有马匹或者其他牲畜在那边吃草。

    可入住驿站之前,出于预防潜在敌人的隐患,若钊他们早已提前把整个驿站窥探了一遍,确定无其他住户,也没什么马匹,更无饲养牛羊鸡鸭。

    因这驿站接待费用不低,入住之人多少有些财帛,可不想整日被牲畜吵闹所扰,是以驿站虽设有马厩,白日缺失被店内小厮带到湖边进食,入夜才牵回马厩关起来。

    显然,驿站一方有所隐瞒——前些天,不仅有人入住,甚至数量不少。

    隐瞒没什么,重点是这些人跟马匹现在何处?

    蒋晦手指内曲,将纸张夹在掌心,跟言似卿一起下楼的时候随口问她要吃什么,一边过壁上烛灯时点燃了纸张,走几步阶梯的时候,手指清扬,纸张焚烧的火星就散成了灰烬。

    也正好下面的陈皎等人先于下一批抬箱的大汉上楼来。

    阶梯相遇。

    拂夷跟陈皎都看向他们,因为后面大汉们督促,都没交谈。

    上下相错而过。

    身后跟着言似卿的女暗客两人发现这位拂夷大家看了一眼少夫人就跟躲瘟疫一样避开,提步加快,只挨着蒋晦那边。

    不过,真从身边走过了,又回头看,隔着面纱,也分不清面容神色,不知道在看身边走过去的表哥还是表弟。

    那陈皎则瞪了瞪蒋晦,眼神有打量跟厌恶。

    蒋晦突然调整了下阶梯的步伐,加快了一步靠近了刚好从言似卿身边经过的拂夷。

    言似卿察觉到了,正打算走快一些,方便腾出空间,免得挤了这两人,结果蒋晦在她身边停下了,那拂夷也避开他,往言似卿那边靠了靠。

    蒋晦看了拂夷一眼,挨着楼梯栏杆,手指还捏着摇了下,有点嫌弃它的咯吱不稳。

    他没说什么,就挡护在言似卿身边,让后者无声往里面走了。

    言似卿愣松些许,但到底没看他,步伐依旧微快地先一步下了楼梯,也没看拂夷。

    蒋晦慢了一步,在台阶上晦暗锁了言似卿后背些许,没说什么,继续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

    一楼开阔,中间吊着的大锅已在篝火堆上炖够了时辰,新鲜羊娃子骨肉已经出了鲜味,言似卿等人已落座,客栈小二递了食单,因现下无其他客人点餐,他既等在边上等着记下菜品。

    言似卿跟蒋晦都不太计较吃食,随便点了些,足够所有人饱食即可,但因为人多,量就大了,小二笔下生烟,记得飞快。

    点单间,蒋晦状似随口问了:“这些肉菜菜品都能做?别是点了这许多,等下予本公子说肉菜不够,偷斤少量,或是因为近期没什么客人来,就用些以前那些不新鲜的东西替代了,启程时闹肚子,那本公子可要找你麻烦的。”

    言外之意就是明日就要走,今天吃食影响甚大。

    这也是人之常情。

    客栈老板在那边记账,闻言抬头看来几眼。

    言似卿端坐着,安静,但目光轻易扫过对方打算盘的动作。

    小二忙说:“郎君放心!我们驿站另有别处饲养牲禽,虽然您这一批客人是最近第一批,但我们这边的规矩是无客无货,只要有客人来,有点单,饲场一定会每日将鸡鸭菜类等送到驿站,保管新鲜好吃,它那地儿距离我们这也不远呢,其实您若是路过北面林下农场,就能见到。”

    那确实有个小农场。

    他们经过了。

    那湖边的草叶饲料就是他们推敲的那般——有大批人马来过,至少昨天前天肯定还在。

    蒋晦这才放过他。

    小二一走,他转头朝边上坐着的言似卿低语:“那老板算盘打得还算熟练,这小二也算利落,好像没什么破绽,表弟你说他们是原来的,还是被替换了?要不要我让若钊晚点偷了账本给你细看?”

    他知道这人是经商奇才,看看账本肯定能发现猫腻。

    言似卿看他侧来的尺度堪堪好,不远不近,也就没避开,一样低声说话。

    “是熟练,但他打算盘算的账目不对,心不在焉的。”

    “是不是真掌柜也不重要了,他的心里盘算的就不是正经买卖。”

    做生意的,算错账,那是万万不能的。

    蒋晦:“你偷他账本了?”

    言似卿:“”

    蒋晦自然是开玩笑的,也知道言似卿只看人家打算盘的动作就能在心里默算其算术细节,衡量对错,是真的厉害。

    他嘴上玩笑,眼里却满是光亮。

    这样的眼神,她遭遇不多,所以更明显了,无法忽视。

    言似卿低头喝水,“表哥不如怀疑我其实算错了。”

    蒋晦:“不会。”

    也不知是说他不怀疑,还是坚定她不会错。

    但这般信任,可比许稠这些跟了她许多年的心腹都坚定。

    言似卿一时惊讶,但眉目也舒展了一些。

    为人肯定能力,到底是一件悦人之事。

    不过人家又慢吞吞来了一句,“我这人,素来以最坏的打算去恶意编排别人。”

    是人话么?

    此时言似卿跟蒋晦他们都听到了二楼的脚步声,还有“梆梆梆”的敲门声。

    那姓陈的公子哥儿又去骚扰人家拂夷姑娘了。

    声音大,肆无忌惮。

    言似卿无意介入他人之事,当没听到,只轻声回蒋晦:“那还是表哥会偷一些。”

    偷窥监视不在话下,她要是没亲身遭遇,都不晓得这位可以一晚上趴在自家屋顶亲自埋伏敌人。

    这人的手就大大咧咧横搭在她这边一侧。

    伤疤结痂,反而是蚊子咬肿挠后的痕迹更难痊愈。

    这人就让它这么长期累痕着,似乎还反复挠了。

    听说蒋氏皇族起源于江南古陵大贵族,玄色非凡,男女英美不计其数,不负贵族之美。

    这就是医者所言的体质之差吧。

    其实这人沙场多年,又日常习武,怎么也能变黑了,应当天生皮肤白,时日一长,到湿润之地一样能恢复,所以才让这样的痕迹分外明显。

    明显到他每次一伸出手,她就能想到行路路上这人偶尔碎嘴:“你府里的蚊子伤了本世子,内伤颇重,你不管管?”。

    言似卿心里别扭,移开目光,当没看见。

    蒋晦再次揉了下手背,语气不详,道:“嗯,那确实,我什么都能偷。”

    本也没什么,但他看着她。

    言似卿再次沉默,蒋晦揉了下鼻子,有点心虚,也安静了,顾自也低头喝水。

    其实两人刚刚低声细语,也算坦荡,毕竟这里全敞,人人一览无余,只是两人私聊的言语,远一些的人听不见而已。

    何况内外嘈杂,压过了私语声。

    但隔壁桌的若钦却觉得古怪——偷什么?怎么觉得俩主子像偷情。

    那骨子隐晦避让,眼神回避,又不得不低声来回,偶尔停顿静谧明明没什么,还是觉得不太清白。

    主要是这世子爷看少夫人的眼神不对。

    哪哪都不对。

    那王麻子的错认其实情有可原。

    可仔细一瞧吧,眼神这种事能怎么说?

    夫人长得也让人心神荡漾,少有能轻易移目的。

    那就不说也罢。

    ——————

    言似卿也没法说,人在屋檐下,完全无法斥责蒋晦这年少她几岁的儿郎检点一些。

    好在,蒋晦每次一回神,又冷漠克制了,隐隐还带着几分后悔,一副自持傲矜的摸样,以正经口吻问她:“好在这次有你事先察觉,我们才能提前做准备,接下来就得小心一些了,表弟可愿听我安排?”

    言似卿将这人反复矛盾的反应一概看入眼底,回:“自然,就是不知道等下是不是要克制饮食?可能不如让吃食送上房间,我们才好做伪装,现在就在大厅,不好装,总不能真吃,万一有毒呢?若是试毒,是不是又太刻意了?”

    蒋晦:“林黯乃武将,若提前抵达着,拿下了这驿站上下,一定能猜到我们一行谨慎小心,提防着吃食等物,而且吃食试毒是我一贯的作风,并不奇怪。”

    也对,他们知林黯的底子,林黯又怎会不知蒋晦的出身,后者也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岂会不小心,所以吃食上得手的可能性不高。

    蒋晦:“兵马已至,藏在附近,只要武力比我们充足,也不需要动用这些小手段,但入夜再猎杀才是上策,白日是困不住我的。”

    “所以晚餐之后,入夜沉眠,我给你找一个地方,你躲起来,别的一概不需要管,外面厮杀结束,等我来找你。”

    他们这边全员武士,能打能杀,只有言似卿一个阶下囚是毫无武力的。

    现在证明林黯已经先一步抵达他们的落脚地,厮杀在所难免,这就是狭路相逢强者胜。

    人员多少,平均武力都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一点是——

    “我不能有太明显的弱点摆在明处。”

    蒋晦直白,这话也没错,她确实对他很重要,关联王府利益。

    “可以,表哥安排就是了。”

    言似卿刚答应下来,楼梯那边出了脚步声。

    那陈公子陈皎重新带着人下来了。

    到底是骚扰成功了。

    拂夷已经取下面纱,毕竟吃饭了,不必要,她一下来,全场侧目,原本刚进来、大声喧哗的商旅之人也都安静了些许。

    第29章

    拂夷也习惯了这些瞩目, 但疲于应对陈皎那密不透风的搭话,她的应和声有气无力的。

    女子体力不如男子,长途跋涉,本就疲惫, 言似卿抵达此处后还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呢。

    这位乐艺大家怕是对这姓陈的得罪不起, 才这般委曲求全。

    言似卿跟蒋晦断了刚刚的谋划, 因为那陈皎瞧见他们,满脸晦气,但不知是怎么想的,看了一圈,那么多空位不坐,竟主动往他们这边来了。

    蒋晦瞥了下言似卿:“老看人家,要帮?”

    若钊若钦意外世子为何突然提起那拂夷, 莫非是因为其取下面纱后的惊人美貌?其实, 与别人对比的话,也没那么惊人世子何必?

    言似卿:“只是好奇我在别人眼里是否也这样。”

    她没隐瞒, 确实有点唏嘘。

    蒋晦原本带些调侃跟试探的神色敛了敛, 思索了下 ,没有以“她哪能跟你比, 别人也不是我”这样的自我答案去应对她。

    “拒绝别人,每人都不一样, 只看结果成功与否, 至于方式,哪有高低贵贱,只有一种区别。”

    “比如无礼与否。”

    哦?

    言似卿知道验证世子殿下观点的机会来了。

    陈皎:“两位公子,在下长安刺史外甥陈皎,萍水相逢也是缘分, 我看我们可以并桌”

    他都不等人同意就打算拉开椅子。

    蒋晦:“不能,滚。”

    更凶,更冷酷,更傲慢,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目中无人。

    陈皎震惊,整个人都难堪住了,而本来因为拂夷而安静些许过会又重新吵闹的大厅完全死寂了。

    全都侧目看来。

    言似卿:“”

    果然很无礼,但很痛快。

    拂夷就没跟过来,离了几步远,见了这一幕后已觉惊讶,更惊讶的是瞧见那傲慢公子身边温润端方之人愣了下,后勾唇轻笑。

    应是没忍住的笑,被逗乐的。

    雪融融,水灵灵,清爽透骨。

    凶残的傲慢公子看过去,所有人也都看过去。

    看这人笑。

    于是这人就不笑了,端茶喝。

    ——————

    安静了。

    陈皎反应过来后,正要发怒,刀锋落在他肩头,身后的若钊不言不语,就那么站着。

    陈皎再猖狂自傲,也晓得爱惜性命,只能白着脸求饶,正好那掌柜的出面说情,要和气生财。

    蒋晦看了掌柜一眼,摆摆手,若钊退下,收刀入鞘。

    旁人撤了,他们这边人少,言似卿有点疑惑,低声问:“好歹也是长安刺史,不会惹麻烦吗?”

    背后不少人吧。

    何况周家不弱,乃是世家之一。

    宴王府再厉害,如今也是被锁定的靶子,怎么觉得这位殿下并不忌惮呢。

    “表的而已。”蒋晦淡淡一句,“如今朝廷正当用人,又是科举将近,等科举之后,职位不少调度,真是在意的表后嗣,长安刺史周勇能做不少安排,当前没安排,只腾出来让护送人,就说明很多了。”

    他没有直言:拂夷对于周刺史来说,对周家大族来说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但他不明说,只补充。

    “护送谁,谁护送,这般安排也没那么随意。”

    不管心中如何想,他不

    践踏拂夷这般女子,可随口吐出这话,言似卿若有所思,不搭茬。

    蒋晦这才意识到自己脸有点肿。

    ——他来的时候,可是没打算护送谁,是打算收尸的,甚至打算杀了她,栽赃给别人,在收尸。

    如今,他都忘记这事了。

    可她聪明绝顶,早就察觉到了。

    所以才被他逗乐。

    两人再次安静。

    借着客栈老板这个台阶,陈皎那边也能囫囵过去,板着脸去了其他桌子,也没心情骚扰拂夷了,后者也没知心到安慰他,只是若有若无朝蒋言两人那桌扫了扫。

    将近黄昏,正是赶路人紧赶慢赶掐着点落宿的点儿。

    新客人相继来,有投奔亲人迁居长安的廖姓人家,也有年纪轻轻的读书人。

    年纪正当好的三位青年,青衫寡素,书香携程,风尘仆仆的样子,来自天下各州地,都不用问也知道他们要奔赴春闱科考之期。

    其实科举之徒,提前数月赶到长安都是常事,掐着春闱将至的一月前赶到,已是非常晚了。

    所以不少人惊讶,更惊讶的是这三位青年并非无名之士,廖姓人家的掌家人廖青打量了会,才带着幼童独子上前作揖行礼,询问:“请问,三位可是姜灵信,刘无征,丘莫羽?”

    这三人名字一出,言似卿都侧目看去。

    名满天下、才学斐然的功名守望者的人才代代出,每隔四年都有那么一批人是让天下人都如雷贯耳的。

    言似卿所在的雁城属江南富庶之地,读书厉害,出的才子不少,素有南北之争。

    这三人就属南边的人才,其中刘无征祖籍还在狭城。

    不过不认识,听说过。

    真是他们?

    正将春闱,天下人都观望着,既是商贾大富也不好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托大,那商旅老板大腹便便上前搭话。

    三人刚进门,也惊讶驿站内的人竟这么多,私下聊了几句,询问还有空房后。

    三人本来还想否认,见人多热情,也只能承认。

    廖姓人大为喜悦,跟商队老板罗高非要敬酒,沾沾才气利于后嗣科举芸芸

    三人中,姜灵信在秋闱中名次跟流传的才名最胜,默认三人之首,也擅社交往来,谈笑间自信潇洒,而丘莫羽则有点拘谨木讷,言辞不善,有点子书呆子,可其秋闱名次稍弱,才学书法诗词却是最强,世人都认为其人在家境差了些,不受经济政治教养,通论考核拖了后腿。

    相比起来,在雁狭两地名声无二的刘无征在其中反而显得平庸了。

    不热情,沉稳,才学功名居中,不咸不淡的,耷拉着眉眼,有点疲于旅途的散淡,还心不在焉往周遭观望,那看看,这看看的。

    什么客人都有,但都付得起驿站有些高昂的价格,还都点了菜。

    厨房那边忙得热火朝天。

    若非有提前预判,言似卿他们绝不会怀疑这家驿站的虚实。

    他们是最先点的菜,在客人一茬一茬入门的时候,他们的菜反而一个接一个上了。

    大锅一开,赶路人那饥肠辘辘的劲儿就上来了,商队老板罗高大手一挥要点羊肉,一要就是剩下大半锅——因为瞧见小二先割肉了一部分送去给蒋晦他们那去了,剩下的还可以买。

    陈皎这时候自觉在拂夷面前丢了面子,“拂夷大家要不要吃羊肉?我给你买。”

    不等后者回答,自顾自喊了一份。

    掌柜为难,说这一锅肉是其他客人单点的,不属店内售卖,要吃,得另外买羊以及再熬炖时辰。

    商旅老板是瞧见前面冲突的,一眼扫过蒋晦那边,知道不好惹,讪讪放弃,陈皎咬牙,也不吭声了。

    各方落座,满足口腹,外面天也开始黑了,除了最后一对打扮朴素的夫妻赶着最后的时辰进来,再无新客上门。

    厚重的大门一关,隔了初春入夜的清寒,沉淀了篝火热意跟人气,屋内明堂温热了起来。

    ————

    “无征,你怎么了?”

    姜灵信察觉到刘无征的心不在焉。

    问了句。

    又自有猜测,“你莫非是因为瞧见了拂夷大家?”

    一开这话茬,饶是读书人也难免为颜如玉侧目,他们刚进门就被大厅内少见的醒目灼色抓了眼球,不过两个是公子哥儿,也只有那拂夷是独一份的大美人儿,加上这位身份也不隐蔽,很快从廖家人的议论中确定了其身份。

    竟真是!

    姜灵信都惊讶呢,只是不好意思在人前闲聊,现在坐下了才挑起话头,以为刘无征跟自己一样。

    刘无征收回目光,“并不是,姜兄误会了。”

    姜灵信可不信,挤眉弄眼:“没看她,你还能看那两位公子,对了,那个看着年纪更小的是不是女儿家?我瞧着怎么”

    他仔细一看,有点走神。

    刘无征打断了他,将人目光拉回来,“男生女相的人不少,长得好而已,你别失礼。”

    丘莫羽怕事,也连声说着,还提到了若钊等护卫一看就不好惹。

    多不好惹?

    他们瞧见若钊等人拿出了银针试毒。

    原本热闹安煦的店内又安静了下来。

    这俩公子哥儿到底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还试毒。

    大抵众人的眼神太直白了,蒋晦淡淡一句,“明摆着是银针试毒,看一眼明白就好,一直盯着做什么,还想看本公子舔一下银针尝尝咸淡,你们好决定买不买?”

    公子,你这嘴还不够毒吗?

    上下舔下嘴唇,再哈口气,都够把方圆十里的人毒死了。

    ——————

    又嚣张又恶毒,极度没礼貌。

    陈皎就不理解了,怎么自己也这样,别人敢招惹呢?

    “我舅舅可是刺史,难道他们背景比我家还大?可往上的权贵,我不可能不认识”

    他自言自语的,也像是说给拂夷听,言外之意就是对方根本不是长安的权贵,十有八九是外地佬,不知天高地厚,在这前往长安的路径驿站上逞威风芸芸

    拂夷不愿意在这种敏感之事上给出言语上的把柄,只能委婉表示:“民女一介女子,只擅乐道,不通别的,看不出一点他人的虚实,但陈公子娇贵,若是在护送民女的路上有了闪失,是民女的罪过,不若等到了长安再说?”

    陈皎不满,但见她身段卑微,心中也算满意,撇嘴:“那也是,你能知道什么?不过伯父说你在江东广为炫技,为世家邀请诸多,接触的官员贵族也不少,就没认识几个厉害的吗?”

    上位者,言行如一的少,言行与本相更如一的,凤毛麟角。

    陈皎这种前期为占女色便宜,口头诸多礼遇,但不经意间又在口头炫鄙夷,甚至暗暗深意。

    都无需深思,其实听者无心也能懂。

    丫鬟也习惯了,只是不忍,下意识看向自己姑娘,见后者一如既往从容委婉,“ 陈公子,一般民女被邀请,也只是在台上弹琴奏乐,贵人们在台下谈事,或是为女眷们欣赏,但都无关内情,大人们又怎会与我这样的乐师结交?”

    她也不愿意认下那污名,也算是否认加解释。

    陈皎:“自然不是结交。”

    他就差说明了,那眼神都像是热炉子,有点急切。

    菜还没点,饭食没上桌,他就快藏不住了,饥肠辘辘,因为这里将近长安,入了长安,哪里轮得到他?

    所以他急了。

    在这驿站的房间,是他最后的苟且时机。

    他的吃相难看,竟比那些老道的更难对付。

    拂夷下唇微紧,似乎为难,脸色都苍白了目光不由朝着某处去。

    蒋晦看到了,不置可否,试毒已经完毕,但言似卿没动那一块一块的鲜嫩羊肉。

    手腕一翻,他直接拿了刀再次剔肉,切分更细,嘴上淡淡道:“肉这么大块,不好咽,不然撑着,反正本公子是绝不会这么吃的。”

    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说给谁听。

    但听者有心。

    陈皎脸色难看了,低低压着老鼠一样的声音:“装什么”

    而拂夷瞧着蒋晦将那小二囫囵切下的肉块剔成细细的,还切成了小份,自己跟前一份,剩下差不离一些随手给了边上那位。

    很随意的样子,像是打发人。

    可拂夷看得到——那部分肉是肋骨肉,最好吃,也不油腻。

    她看了陈皎一眼,想委婉说人家估计没心思说你。

    可到底没说,顺水推舟了似的,只是看那边目光明显了一些。

    陈皎更愤怒了,但顾忌蒋晦,有了迟疑,再起歹毒猥琐念头时,蒋晦突然起身了。

    若钊跟女暗客等人在旁桌,见状惊讶,因他们听力好,听得到隔壁那边的拂夷大家跟那狗屁陈公子的动静。

    人人都看得出猫腻,却无人干预,直到自家世子突然站了起来。

    若钊几人忽然莫名紧张,下意识看向言似卿,却发现这人对此完全无甚反应,反而柳眉微蹙,看着眼前喝了一口的奶茶。

    也不知在想什么,认真又端正,似在筹谋纠结大事。

    蒋晦冷漠走过她身边,走向拂夷跟陈皎那边。

    真去救人了?

    第30章

    原本各自交谈的一桌桌客人都下意识安静了几分, 眼神轻飘

    陈皎下意识摸脖子低头,却感觉人经过。

    哦,那刁钻刻薄的白杨公子走到了置物架那边翻了翻小料台子,上面的胡食配料, 比如葱料等配大肉吃且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在别的客栈可能是不会公开放着随人取用, 但这里房费跟餐费都高昂许多, 能给的服侍自然也好,小料台子上东西不少,蒋晦是去拿小料了?

    莫名其妙,就拿个小料,这么大气场干啥子?

    吓死人了!

    众人心里郁闷,却不敢表露。

    那蒋公子是要拿葱碎,还是蒜末, 还是什么普通香料或者咸盐呢?

    结果翻了会 , 蒋公子的脸色不太好看,喊了小二询问什么, 后者面色为难, 摇头了。

    蒋晦拿出了钱袋子,一回头, 却见那拂夷过来。

    “这位公子,您是要糖吗?”

    拂夷也是江南人, 口味也不是说嗜甜, 但肯定不爱过于咸淡的奶茶或者豆汤,有些南方人北上时,长途跋涉,带着甘蔗熬制的糖块或者更珍贵一些的蜂蜜,这并不稀奇, 而拂夷为人吹捧,不管各地贵人们如何看待她,礼数礼品是到位的,其中不乏珍品红糖等甜物,老百姓寻常吃不起的,对于她并不算珍贵,刚刚看蒋晦在那边翻找,她就猜到了什么,低声跟丫鬟吩咐。

    然后亲自送过去了。

    连丫鬟都没驱使,亲自送的。

    “我这里有两罐,足够用了,另有一罐可给公子你。”

    陈皎牙都快咬碎了。

    蒋晦瞥她一眼,没拒绝,递了银锭要买下,态度冷酷,拂夷倒也不拒,直接完成了交易,而后看着蒋晦头也不回带着一罐子糖回去,依旧不顾拂夷的脸面,当场试毒,然后递到言似卿面前。

    言似卿刚刚在想事儿,也对着一碗熬咸了的马奶为难好一会。

    这东西价格不低,也算滋补,她不爱浪费,但因为自己喝了一口,也不至于让给别人喝,于是打算自己闷着口舌喝下算了。

    结果糖来了。

    “额,多谢表哥。”言似卿刚刚就没管蒋晦去干嘛,此刻反应过来,抬眸对视,两人都避开了目光。

    一个冷淡,随口说自己也觉得咸了。

    一个则是礼貌致谢。

    而后,言似卿回头看去。

    看到拂夷也在看他们这边,不过瞧见她回头后,立刻就偏头了,避开目光。

    言似卿瞧见别人的神态,大抵都在震惊她这位“小公子”的娇贵奢靡。

    糖确实不是寻常人家常用的。

    但长安城内会常见一些,那边毕竟是帝都。

    言似卿也不太在意,只瞧那陈皎似乎被人激怒了。

    是姜灵信。

    这人笑呵呵的,一副书生样子,可伴随其名的也有其出身,姜家在南方可是大族,家里出过不少进士举子,为官者不少,在朝三品大员者也有,对于长安刺史也是一方政治世家,并非陈皎一个外甥可以对付的。

    他莫名去找了陈皎闲谈。

    陈皎也不蠢,能在不明身份的蒋晦面前忍辱退让,就更不会在背景明朗的姜灵信面前起冲突。

    虽然他也看出来了——姜灵信是为了拂夷特地过来的,生怕自己得手似的。

    在自己本地,陈皎就是土霸王 ,谁都给他陈家面子,毕竟姻亲乃长安刺史,身份厉害,当地不敢招惹。

    怎么越靠近长安,越有人来欺负他?

    可恶!

    ————

    蒋晦不装,也不管别人死活,试毒完毕,确定无碍,这才吃起来,偶尔瞧边上的言似卿,眼神很淡,扫过而已,但他毕竟敏锐。

    有点随意地低声问:“那三位读书人,你认识?”

    言似卿本来管自己吃饭 ,哪里能留意到满堂堂大厅落座的客人里面谁在看自己,闻言惊讶。

    没看回去,否认了。

    “表哥是怕对方认出我?”

    自己也没去过狭城,但刘无征可能在沿海诸城游学中偶然见过自己吧。

    这事说大也不大。

    蒋晦:“万一认出了呢?他来找你,又如何?”

    他说的就是刘无征。

    言似卿:“不认不就行了,我不是你的表弟吗?”

    她现在这幅打扮也没那么好认,对方既是才子,就是聪明的,不至于上前试探。

    真试探了 ,不认就行了,反正世子殿下好像越近长安,越发嚣张,连装都懒得装。

    但非要她女扮男装当他表弟,无非就是随性而为,她没底气抵制对方而已。

    不过她这懒懒散散的回应,刚说出口,她有点后悔了,反省自己忘记了彼此到位之差,正想补救,却发现蒋晦挑眉,好像很愉悦似的。

    “现在你尽可当你是我家的人。”

    “谁来问你都喊我,我来招呼。”

    言似卿顿了下,轻声说:“只是表的而已。”

    周刺史家表的不算什么,但好歹人家还是真的,她这个假的呢?

    蒋晦:“”

    她看似弱不禁风,实则擅箭呢,回旋箭总是非常精准。

    ——————

    言似卿他们来得早,吃完就回房间内了。

    两位女暗客照例搜查房间一番,确定没有什么藏人或者危险之物,才出去。

    若非言似卿拒绝,她们都要打地铺在屋内。

    屋内一安静,言似卿沐浴整理了下自身,休憩一二,缓了不少气儿过来,眉眼也多了些气血补足的风采。

    打开窗柩,瞧着外面已经星月高照的夜色,凉风习来,她看了一会。

    因为位置好,前面是正对着驿站前院的阳台,后院窗户一开就能瞧见大片湖泊,隔绝有人过后山密林潜入,只有正门进屋的楼梯或者攀越屋檐才能抵达他们这边几间房。

    可这里有若钊他们所在房间卡住了口子。

    出入他们都能洞察到。

    言似卿在这,耳边能听到楼上楼下窸窸窣窣此起彼伏的动静。

    廖家内部有人吵架了,有打骂声。

    姜灵信好像跟谁在屋檐下吵了两句,说了难听话,气愤而走。

    陈皎又去找了拂夷。

    言似卿对旁人是非不感兴趣,哪怕同为女子,她懂拂夷的艰难,但她自身处境都不佳,实在无法在泥泞中再去拖拽他人出苦海。

    手指往上,摸到手腕上的红玉手链,她垂下眼,眼里是对女儿与周氏等人的思念,但很快收敛。

    因为阳台上扔来纸条。

    言似卿关上窗户,去阳台拿了纸条回屋,打开看后,上面有蒋晦的字体。

    ——若钦查了,那商队护送的箱子里填充装载的都是大黑布料,可看着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应是伪装填充箱子的,不过那罗高进房间的时候,不让下人背负行囊,是自己背着的。

    那行囊里面有什么,别人也不知道。

    这是关于商队的调查,后面还有关于对林黯跟驿站的追查。

    夜色深了,才好安排人去湖边看马匹脚印,大批马匹离开湖泊,躲藏的地方无非正门两边靠山的密林,下过雨,土地松软容易留印。

    ——确实有脚印往左侧林子里面去,还不知对方蛰伏多深,但算了马匹脚印,少说四十匹,我安排后翼卫队的人去包圆,一旦出了动静,若钊护送你去无人住的乙三号房。

    对方的人也不少了,尤其是加上马匹就有冲锋之能,比他们这边带的人都翻一倍,不过蒋晦手下还有别的人,本来就是明一部分,暗一部分。

    一路来都是分翼调度以策应辅助主体,这也是行军打仗的路数。

    他对言似卿此番也算坦然,命运一体,不负之前的交流,言似卿看完纸条,心里有数,缓缓踱步,走到蜡烛前面,将纸条放在上面点燃。

    火焰慢慢燃烧。

    ——————

    驿站后院挨着湖泊外面的马厩,安安静静的,马匹听到些许动静,微睁眼,瞧见是人影,也不管,继续休憩。

    倒是屋檐下的人影跟鬼祟似的,悄然不声张。

    一共三个人影。

    一人抱着个囊袋,压低声音:“在这了,我可是辛辛苦苦带来的。”

    “东西看看。”

    “先让我看看你们的钱。”

    “还怕我们骗你?按照密信计划,先看玉佩——难道你想临时改变计划?这可不合规矩。”

    第三人也补充:“行规交易就是首次检验彼此的钱货,第二轮交易时还得复验,二次确认双方交易物的真伪,最终一致达成交易,但凡任何一个关卡出问题都得负责任,一旦两轮检验通过,钱货两清,届时发生任何事,都跟对方无关。”

    “你若是连这规矩也不懂,那这买卖也不用做了,我们自行跟上头交差,后果自负。”

    第一人不满,但也没办法,“看就看。”

    矮个敦厚的人影小心翼翼打开囊袋布料,展露里面雕刻精致的小匣子,又拿出小小的铁钥匙,打开小匣子。

    啪嗒细响。

    小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物件。

    通体晶莹剔透,价值斐然。

    三人看着,都很满意,也谈起了交易之后的事宜,比如如何安全归程,免得被人劫杀。

    边上马匹忽然嘶鸣了声,好像醒来了。

    交谈的两人被惊动,那矮子警戒,迅速关上匣子,再次锁上了,警戒道:“不谈这些,先看你们的黄金,没有黄金,一切白搭。”

    “自然,你看,这就是柜号飞钱,上面有钱款数额,难道你以为我们会背着那么多黄金来跟你交易?你也可以验证。”

    “果然是飞钱凭信,哝,东西在这”

    矮子检验过飞钱,确定属真,两边开始第二轮复验交易,这次也是真正的交易,只要默认通过,那就

    矮子再次打开小匣子,用小小的铁钥匙打开。

    啪嗒细响。

    小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

    ——————

    夜渐渐深了,言似卿侧卧在榻上,半睡半醒的,突然听到一声杀猪般的尖叫。

    撕破深夜。

    她被惊动,在被子下面抚了眉眼,瞧了门窗外面走动吵闹的人影,但门外来了人。

    是若钊。

    出事了,所以要带她去安全的乙三号房?

    可刚刚的声音

    言似卿还未起来,过了一会,若钊躬身让步,窗户剪影出现了言似卿一眼就能认出的高大人影。

    他没去对付人,就说明并非林黯跟祈王闹出的动静。

    蒋晦靠着门,侧脸低声说:“出事了,但是那商队老板罗高叫喊,刚刚问了几句,似乎是其商队护送的宝物被盗,他要连夜报官,而且让他商队的护卫封锁整个驿站,不让走人。”

    已经坐起的言似卿撩了下披肩的发丝,惫懒中带着点疑惑。

    被盗?

    她起身披上外套,到门边上低声问:“有说是什么宝物?”

    闹这么大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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