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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坐胎药(捉虫)

    “尹三七这人在妇产千金一科不算在行,却是帮娘娘宫斗的一把好手。”

    喻绍如解释道,“宫中给贵人瞧病,脉案、药方、抓药,都要有三位太医共同看过才行,唯独熬药这一环节没有。尹三七就是因为发现了其中的漏洞而得以在太医院平步青云”

    “女子避孕所用的寒凉之物,如麝香、零陵香、苦丁,这些药对症很广,只要宫中其他妃嫔有此类病症,熬药宫女将药材交换,便能使女子不孕。”

    喻绍如凄声道,“当初先皇后宫,只有太后娘娘诞下过两子一女,皆是靠这个办法……牛柳如今不过是依瓢画葫芦,臣敢肯定,牛柳看的其他人里,一定有人的药方里有避子汤所需的药材!”

    观礼深吸一口气看着面若寒冰的李羡意,“圣人,可还需要奴才再去调旁人的脉案和药方?”

    “用得着吗,”李羡意勾起嘴唇一笑,“观礼,你去夜审牛柳,看看他的家中,有没有太后娘娘给的赏银!搜到之后,你就将那个牛柳的头和那盘银子,给我一起端到延嘉殿去。”

    观礼从来没有见过李羡意暴怒至此,他忙磕头道,“奴才领命,奴才领命。”

    李羡意自上而下凝视着喻绍如,“喻太医当年是因为宫廷斗争,被尹三七逐出了宫?”

    “只要喻太医帮朕办好差事,朕答应喻太医,喻太医的官会做得比尹三七和他的徒弟更高,得到的赏银会更丰厚。”

    ——

    初冬的寒风就跟沁了冰似得直往周思仪的被窝里钻,只有她轻轻地哈气,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小佛堂唯一可以让人入睡的地方,便只有那荒废许久的土炕上,几块凹凸不平地木板交叉地铺着,她稍微一扭,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之中她有一种预感,他很快便会来。

    砰得一声,李羡意用实际行动为掖庭这个寒冷的黑夜撕开了一个口子。

    她慌忙从那土炕上坐起,扯起一个不算得体的微笑,“圣人,你来了。”

    掖庭的夜晚实在太黑了,她全然看不清李羡意的神色,只听到他轻声一笑,“怎么,你在等我救你出去。”

    这个冷透了的床榻让周思仪有些想念浴堂殿柔软的被褥和温热的地龙了,她将脸蛋埋入李羡意的怀中蹭了蹭,轻轻嗯了一声,“

    李羡意的笑声在黑夜中越发明显了,“朕时常在想,是不是朕从前太过依你、顺你,所以你才次次都要糟蹋朕的心意?”

    正当周思仪想解释的间隙,一张温热的大掌已经伸进了她贴身的诃子里,“周卿在宣政殿上说,要朕带你下去验明正身,你怎么还不解衣裳呢?”

    周思仪撇了撇嘴,他们俩赤-裸相见都见了无数回,李羡意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是男是女。

    分明是借着验身之事假正经调情。

    李羡意将衣袍凌乱的她推倒在那张破败的土炕上,微烫的呼吸让她耳热,她心中那根弦崩得更紧了,她猛地推了推他,“圣人,臣身子虚弱……能不能容臣将补药喝了再弄?”

    在寂静的黑夜中,周思仪觉得有一道凌厉的目光将她刮了一遍又一遍,良久,她才听到李羡意推门而出。

    浴堂殿的宫人们鱼贯而入,手持的八方龙灯霎时将整个掖庭照了个辉明透亮。

    药碗上还冒着丝丝热汽,被一个脸生的小宫女手呈过顶,举至她的面前。

    周思仪只浅尝了一口,却觉得不甚对劲,她以往所喝的避子汤口苦酸涩,这汤虽苦却有回甘。

    周思仪用勺子一下一下地舀着,却迟迟不送入口中,“最近可是换了方子?”

    李羡意接过那药碗轻轻吹了一口,直勾勾地盯着她似是要将她剜出个洞来,“院使说之前的方子效果不佳,熬了新的来。”

    周思仪这才放下心来,顺着李羡意的手将那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周思仪尚含着蜜饯,只听到李羡意一声轻呵,“让院使大人进殿请脉。”

    这位院使的官服显然不太合身,皱巴巴地堆在他的脚上,好似走两步就要把他绊倒,他颤着声音道,“臣喻绍如,为娘娘请脉。”

    周思仪盯着眼前陌生的大夫,她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却还是忍不住抓紧了李羡意的胳膊,“圣人,牛大人呢,臣的身体一直是牛大人在看顾……”

    “牛柳他与延嘉殿勾结,谋害皇嗣,已经革职在狱,静候问斩了,”李羡意仔细地欣赏着周思仪被戳穿后的惶恐,“日后,就只有喻太医帮你开药了。”

    周思仪指着那已经被喝光的白玉药碗,“这是什么药……你喂我的是什么药?”

    李羡意明明是在笑,在周思仪眼中却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当然是坐胎药,周大人放心,喻大夫是妇产千金一科的圣手,他定能将你这具身体调养好,不日我们就将喜得麟儿。”

    周思仪惊惧无措,连手和脚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她似是早就意料到了事情败露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李羡意冷冷地继续道,“不再为自己辩解一下吗,朕记得小周大人一向伶牙俐齿?”

    周思仪仰头望向他,“这件事全是臣一人所为,牛柳和那名熬药的宫女,都是被臣胁迫的,太后娘娘也是臣诓骗的,所有罪责臣愿一人承担。”

    李羡意忽而换了一个话题,直让周思仪有些摸不着头脑,“文致上次说要帮我绣个荷包,绣好了吗?”

    周思仪撇了撇嘴,“这几日万年县中刑狱事务繁杂,我给忘了,后面会绣的……”

    “你总是这样,这个忘了,那个不记得了,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情对你而言都无关打紧,”李羡意目光灼热地盯着她,“对于周大人而言,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很重要,你侄儿的命,牛柳的命,小宫女的命,御史台审也审不完的案子,断也断不完的公理……”

    “只是朕不重要罢了。只要面对朕,周大人就算出口成章也不愿意和朕多说一语,周大人就算心似玲珑也不会偏心于朕。

    朕只是周大人青云官路上的小小消遣,周大人看着窝囊懦弱,实在却铁石心肠。”

    周思仪捏着自己胸前因为随身携带而微微发热的荷包,“臣只是……臣这些日子实在是太忙了。”

    李羡意听着这样苍白的辩解他怒极反笑,“没关系,从今天开始,周大人有得是时间为朕绣荷包,为朕生孩子,和朕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不但是要将她革职在家,更是要将她这辈子都囚于深宫。

    周思仪惊惧地看向李羡意,“圣人,臣是可以为你绣花,可是臣不能这辈子只为你绣花……”

    在众目睽睽的目光中,李羡意俯身覆上了周思仪的唇瓣,她此刻不知道是该挣扎,还是再争辩几声,最终还是将手放下,任由他上下施为了下来。

    识相的宫人们已经陆续退出,还帮他们二人将门带了上来。她只听得到窗外泠冽的风和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她整个人僵硬得如同一具干-尸,既感受不到痛苦,也无法宣泄自己的绝望。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干涩过,哪怕是第一次,她面对那东西时,大多是无法言说的羞赧,而不是这样漫长的搓磨。

    最终她还是不受控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李羡意尚有一丝良心,在进入地最后一刻抽了出来,就像抱着小孩儿哄睡一般,拍着她的后背。

    待她逐渐平复后,李羡意才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毫无情欲的吻,“周思仪,从今往后你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要想着,有人可能因为你愚蠢而妄为的行为丧命,我想这样你才会更乖顺些。”

    ——

    周思仪还是在那张破败不堪的土炕上醒来,房间的陈设却早已地覆天翻。

    帘内的纱幔全都绣了麒麟送子的祝福纹样,屏风上也特地题了“百子图开、弄瓦弄獐”的诗句,入门的博古架上被书卷与竹简塞得满满扽扽,她仔细翻看却尽是教人行-房备孕的书籍。

    身着榴开百子襦裙的宫女自然地入门为她挽发,“娘娘醒了,待会娘娘用早膳的时候,尚寝局的宫人会将这土炕敲了、打扫妥帖后,将娘娘家中睡惯了壶门榻搬过来,尚寝局还为娘娘寻了十二牒屏风,请丹青妙手绘了‘碧霞元君赐子图’,娘娘定能早日身怀六甲!”

    周思仪轻声道,“你不要叫我娘娘。”

    秦九笑吟吟道,“知道了,娘娘。”

    说罢秦九便喜滋滋地将一盏茶递给她,“这茶汤中有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瓜子,最补妇人气血,又叫‘五子登科’茶,娘娘喝了之后,不日便要梦熊有兆了!”

    周思仪见推拒不得,便接过去浅抿了一口,那股甜腻的气息直冲天灵盖,她顿时便蹲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秦九见了连忙到外面唤人道,“娘娘孕吐了,娘娘孕吐了。”

    听到她这话,周思仪更觉得自己呕到要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喻绍如很快便提着药箱登门,周思仪呕出来后好多了,她连诊脉都不愿给喻绍如诊,只道,“喻大夫给我开些止吐药就行了。”

    喻绍如也不为她请脉,只是拱手道,“后宫争斗纷多,但假孕争宠之事,百害而无一利,臣劝娘娘不要兵行险招。”

    周思仪瞪大了眼睛,直瞪喻绍如,“假孕争宠?你才假孕争宠!”——

    作者有话说:文致宝宝已经憋着劲儿准备出逃啦。

    如果大家有富余的月石可以给我投一点吗,我已经没有月石买图床传封面了。[爆哭][爆哭]

    放一下我的预收文案,感兴趣的读者宝宝可以看看:

    《夫君还是情人,傻傻分不清》

    元昼的夫人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一年夫妻,李簪月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诸多为难搓磨,他也只当是两厢情好、帐幔之欢。

    边关告急,他随父抗敌,倒在血泊里打开的家书,不是对他性命的忧虑,而是李簪月以为他死了,已然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乾开三十四载,他的父亲西平郡王振臂一呼,靖难朝纲。

    他亲率大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

    国都沦陷,天子渡江。

    从前骄矜尊贵的公主,如今也只能低眉顺眼,“今夜妾来伺候殿下…只求殿下能给我们母子二人一个着落…”

    花烛摇曳、良宵风光,他强压着李簪月和他拜过天地、再入洞房。

    谁知孩子名份已定,李簪月便了无牵挂,以头撞柱自裁殉国。

    她头破血流,尚存一丝气息,只念念有词谢修齐的姓名。

    他本想日后定要将她囚于东宫,折磨羞辱,

    却见半梦半醒之际,她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

    李簪月摔坏了脑袋,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一位……权势滔天的情人。

    新朝太子元昼俊美无俦,却狠戾薄情。

    春风几度,行云行雨,雨急风促,元昼威逼利诱、哄骗欺瞒。

    李簪月终是下定决心,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静静欣赏着怀中人儿一缕不挂的媚态,“谢大人为大魏尽孝尽忠之时,会知道自己的妻子也在上峰跟前——尽心服侍吗?”

    第72章 水中月(修文)

    “朕听说你假孕争宠?”

    周思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圣人就当臣假孕争宠吧!”

    李羡意噗嗤笑了一声,“你要是真的假孕争宠,朕还要慨叹一声,你终于出息了呢。”

    周思仪指了指那送子屏风,又扯了扯那送子纱幔,“你是生怕我不吐,故意扯这些来恶心我吗?”

    “这怎么能叫故意恶心,”李羡意的玉扳指贴着她的脸颊,“朕很期待和你的孩子。”

    “喻大夫,今日份的坐胎药熬好了吗?”

    喻绍如磕头道,“熬好了,从开方、抓药、到熬药,都有三位太医共同参详,奸人绝无可乘之机。”

    李羡意将那药碗放在周思仪案前,“朕也不想强灌你。”

    周思仪屏息凝神,一口闷了下去,连碗底的药渣都喝净了,太医和侍奉汤药的宫女这才退出去。

    “朕今日听说了一段趣闻,小周大人可有兴致?”

    “没有,听你说话我又要恶心到假孕了。”

    李羡意完全不在意她的口出恶言,只是坐在壶门榻前拉着她的手道,“魏国公方知啸有两子,一子唤听寒,一子唤听白,我要说的就是方听白的事。”

    周思仪感受到了他话里话外的威胁,她才转过脸来温声软语道,“魏国公是与我阿爷勾结,但圣人已然将他贬至岭南瘴疠之地,仲玉他从未入过仕途,对于此事更是一无所知……仲玉他还是你的表弟……”

    “朕有说过要发落他吗,小周大人就心忧自己的青梅竹马起来了,”李羡意讥讽道,“方听白今日早晨见了朕一面,说你们双方父母交好,在你母亲怀孕之时,拉着彼时已经三岁的方听白,约定你母亲生的,若是儿子,你俩便拜为兄弟,”

    “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妻,”李羡意那玉扳指抚摸着她的脖颈,泛起阵阵凉意,“他将那时你们两家戏言的婚书交给了朕,说既然周大人已恢复女儿身,要朕为他指婚,周文致,你说朕要同意吗?”

    “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周思仪垂下脑袋,“圣人推拒了他就是,臣与仲玉……自始自终都只有同窗之谊,从未逾矩。”

    “哦,朕都要忘了,小周大人与方听白才是日日黏在一起的同窗旧友,都好到恨不得穿同一条裤子,”李羡意咬牙切齿道,“就连去信州治水的时候,小周大人晚上都要和他在同住一房,陪他彻夜温书,生怕他这次崇文馆考较又落榜!”

    “臣当真与他没什么……”周思仪瞪了他一眼,“圣人这样揣测,和朝堂上嚼舌根、弄是非的白天容、高其踔有何异?”

    “你是没什么,你只是明知道他的心意,然后不拒绝而已,这就是你将每个男人耍得团团转的秘诀吗?”

    李羡意掰着她的下巴道,“朕要听你亲口和他说,说你准备嫁给我,为我生儿育女。让他死了这条贼心。”

    ——

    李羡意替她亲手换了一件衣裳,茜色的诃子轻易地勾勒出她的身形,吴绫大袖衫非但没有将她显得臃肿,只衬托得她清癯却挺拔。

    每次他说要伺候她,给她换衣裳,手脚都不大老实,气得周思仪直挣扎,“老色胚,大色狼!”

    李羡意还扯了轻纱为她覆面,周思仪忍不住偷偷地掐了他一下,“小气鬼!大醋缸!”

    周思仪恨不得将平生所学的所有骂人的话都与李羡意说一遍,李羡意也不恼怒,似是在用眼神告诉她,“周大人你这也骂得太文明了。”

    直到听见那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才闭上了嘴巴。

    隔着一那碧霞仙君送子的层层屏风,方听白遥遥地向他们二人行了一礼,“参见圣人,圣人金安,参见……娘娘,娘娘……千岁。”

    周思仪听到这句“娘娘”,只觉得心里的弦被拨弄了一下,如果他都要唤她娘娘,如果他都默认自己要在深宫中幽囚一世,那她今后还有什么指望呢。

    观礼为方听白端来了一方胡凳,周思仪隔着透色的雪浪纸,这才看到了自己许久未见的老友。

    胡茬已然爬满他的下颌,眼底的青黑透露着他这些日子里的颓然。

    他拘谨地端坐在胡凳上,微微颔首,“上次我与文致你在平康坊中吵架,文致你说你做了个梦,梦中你早早嫁人、生活安稳,可是你却过得不开心,你说若是将毕生的欢喜都靠在夫君身上,就如同水中捞月,就算得到了也是惘然。”

    “没想到文致如今,竟然要成亲了。”

    周思仪望了一眼李羡意,她低声慨叹道,“是啊,没想到,我竟要成亲了,明知道是水中捞月,是徒劳无功,是拿自己毕生的光阴去孤注一掷,可我还是去捞了,只能去捞了。”

    这雪浪纸实在做得太薄了,透过碧霞神君那双睥睨众生的眸子,她可以清楚看到方听白的悲戚的神色。

    方听白忽而转过话头,“文致,你还记得我们去信州治水的日子吗,那时候我们说,白日里可以悠游走马,等关河之外起风烟;夜晚我们吟诗弄文,看西厢园中梅色浅,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周思仪的心中已然波涛汹涌,但她神色不显,她记得那个信州的夜晚,她记得那碎叶下斑驳的月色;她记得寂静消磨的春夜;她记得香雪满庭的杏花;她更记得,仲玉说要带她走,只要她有一副骸骨长存。

    “是啊,可惜再也看不到了,”周思仪轻声地对方听白说,“仲玉,那夜还有公主和裴大人,从前公主年少,痴缠过我许久,还憎恶我的小通房,没想到如今我的小通房却成了她最要好的侍女,也不知道公主如今可有相看人家?”

    “对了,还有裴大人,听说如今裴大人如今任市舶使,专理外商海舶之事,我还未去贺过裴大人高升之喜。”

    方听白对那夜记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裴与求和李羡羽与这个约定无关,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玲珑的人,想了许久都没想出,周思仪提这些人是做什么。

    却听周思仪缓声道,“听白还记得我在信州教你写诗吗?虽然韵脚已经隐入尘烟,但这个世上,可以写进诗文中的地方,可太多了。”

    方听白听到韵脚二字,心中打了个激灵,他们那日约定了今后去两个地方,一是楼兰,二是扬州,楼兰是隐入尘烟的韵脚,那文致想去的地方,就只能是扬州了。

    方听白起身对着他们二人再行了一个礼,“娘娘与臣一同长大,在臣心中,便如同臣的亲生妹妹一般,臣唯愿娘娘——所思所想,心想事成。”

    方听白告退后,周思仪这才起身,对着李羡意摊开手道,“他说在他心中一直只是将我当作妹妹,现在你可满意了?”

    李羡意颇为不满地拍了拍她的腰,“朕可不会用那种黯然神伤的眼神看着李羡羽,也不会与李羡羽许下这种缠绵悱恻的约定。”

    李羡意揪了揪她鼓起的小脸,“明明一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事,你们偏偏要纠缠这么久。”

    ——

    那日与方听白当着李羡意的面与她说了个了断后,她与李羡意还算两相安好。

    坐胎药是日日要喝的,碧霞仙君与送子观音是日日要拜的,只是做那事时,李羡意虽说时常亲她的额角,却比往常要粗暴上许多。

    周思仪本以为自己会心中难受酸涩,看着素日里承风伴月出嚣尘的李羡意在她的石榴裙下疯狂的样子,她却悄然滋生出了一些微妙的爽感。本着再不睡以后就真的睡不到了精神,她这几日都美滋滋地抱着美男入睡。

    李羡意轻轻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他颇为遗憾道,“这些日子你竟然不与朕闹了,朕还找了好多法子准备晚上攥着力气惩罚你呢……可惜惩罚不了了。”

    周思仪在他虬结的肌肉上咬了一口,没将他咬痛,反倒是将自己的牙给硌着了。

    周思仪轻声道,“这些日子,你居然也不与我闹了,我也想了好多法子搓磨你呢。”

    “朕这几日心里高兴,不行吗?”

    “怎么,你又抄了谁的家,又送了哪几位大臣去见阎王?”

    “朝政的事情你死我活可多了去了,有什么可高兴的,”李羡意乖了乖尚在余韵中的周思仪,“你的一个老相好正在追求你的另一个老相好,朕一口气解决了两个情敌,这事还不值得朕开心一下吗?”

    “我哪有那么多老相好?”周思仪瞪了李羡意一眼,她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方听白和公主——”

    李羡意让她整个人窝在怀中,轻声道,“方听白这几日都要去宜宁公主府上,他们不是去城郊跑马便是去山中围猎,方听白倒是很会哄小女孩开心。”

    周思仪嗯了一声,“他们是表哥表妹……我想太后娘娘应该很乐意促成这一段婚事。”

    “朕对李羡羽的婚事可没什么意见,她上一世可强抢过不少民男,”李羡意长叹一口气后道,“她这一世倒是忙着伤心你辜负她,没空祸害长安的百姓了。”

    “圣人,你猜猜这个民男里面有没有我?”

    “她还祸害过你,”李羡意似是发自内心的担忧,“她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臣一时之间也只觉得恍如隔世,”周思仪耳朵一红,“我被她关了一天一夜,我没有办法,我后面从狗洞里爬出来了。”

    李羡意拍了拍周思仪的小脸后道,“你说说,李羡羽有这样好的法子,为什么不早传授给我?”

    “我也该早将你给关起来。”——

    作者有话说:谢谢为我投月石的焯然然然、莉莉猪、66700660几位宝宝,因为你们我终于有石头买新的图床传封面啦。

    今天过一会儿还有一个过100营养液的加更章,我这两天工作不是很忙,会大写特写哒!

    第73章 安胎药(营养液加更章)

    李羡羽还是那个骄矜自傲的公主,才落了初雪,她身上的白狐披袄几近与雪地融为一体,却偏偏穿了身石榴红缂丝的间色裙,如同一团炙热的火焰将这个肃杀的院落点燃。

    周思仪学着自家姐姐哄她一般,替李羡羽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外面冷不冷,要不要热个汤婆子。”

    李羡羽摇了摇头,她的眼眶中蓄着一汪清水,“看到你身体康健,我就放心了。”

    周思仪打了哈欠,“不那么康健,日日要喝药,但也没那么孱弱,不至于抱病不起。”

    “吃得什么药,我听人说,太医院新来的院使,很受我哥哥看重,也不知医术如何?”

    周思仪沉静地吐出三个字,“坐胎药。”

    “我小时候看我阿娘喝过不少,我也想不明白,明明她对我阿爷,怨恨多过欢喜;明明天家,同室操戈的大戏唱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还要生?”

    李羡羽的声中带了几分哭腔,“我从前很向往成亲后的日子,我以为我与夫君会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可事实上是,我身边相爱的眷侣能变成相敬如宾都算菩萨庇佑,没有怨怼指责的过完这一生就算白头,就算有了孩子,也是生而不养,养而不教,教而不亲——”

    周思仪总算能不碍于男子身份,光明正大地为她拭去眼底的泪花,“公主看透了这些,日后就不会为这些红尘中的喧闹事所惑了。”

    “瞧瞧都只顾着说我的事,”李羡羽从袖中掏出一个红色的福袋,“我听说京郊的禅心寺求子最为灵验,我找心痴大师求了灵符,你记得要日日戴着。”

    那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的秦九瘪了瘪嘴后道,“娘娘,奴婢可能要看……”

    李羡羽顿时便变了脸色,对着秦九呵斥道,“你这小丫头倒是奇怪,这是本宫赠予皇后娘娘的福缘,又是经大师开过光的,被你折煞了你可担待的起?”

    “这宫女也是好心,”周思仪已然从福袋中摸出药瓶藏入袖口,她将那袋子虚虚打开,给她瞅了一眼,“你检查过便也安心了吧?”

    李羡羽不舍得看了周思仪一眼,“我今下午与仲玉哥哥相商,要去曲江芙蓉园泛舟,就不与皇嫂用午膳了,皇嫂安心养病。”

    说罢李羡羽就昂起头对着秦九呵斥道,“你这小丫头不送送本宫,这掖庭七歪八绕的,本宫哪里找得到路?”

    秦九深深地看了周思仪一眼,似是想着这一会儿的离开会不会坏了圣人交给她的监视任务,但碍于公主权势的威压,还是被迫出了门。

    周思仪从袖中摸出那拇指大的药瓶,瓶上裹着一张纸条,字写得比蚊子还小,是云浓的簪花小楷——

    “每日一粒,饭后服食,不出七日,便有喜脉。”

    ——

    懒倦的时光总是格外悠长,周思仪一碗又一碗地坐胎药喝着,竟将气色喝得越发红润。

    就连那监视她的小宫女都说,喻大夫妙手回春。

    她每天早上,还是照例会饮一杯由红枣、桂圆、花生、莲子、瓜子制成的五子登科茶,也渐渐习惯了这茶水甜腻的气味。

    今天早上她却一闻到这茶水,就感觉天旋地转,又抱着痰盂呕了出来。

    秦九赶忙递过来一碟解腻的酸梅,周思仪含了许久,却还是压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

    “娘娘,可要找喻大夫再来看看?”

    周思仪一边抚弄着胸口的翻江倒海,一边对她道,“喻大夫只擅长妇产千金一科,看肠胃上的毛病他却不擅长,你将值守的太医都请过来。”

    很快掖庭中便挤满人,李羡意听说她又吐了,下朝后也紧赶慢赶地来了。

    周思仪虚弱无力地倚靠在石榴纹软枕上,伸出一只皓腕。李羡意摸了摸周思仪那张吐到惨白的小脸,唤了个最为年长的大夫上前为她诊脉。

    “这是最擅胃肠疾病的封大夫,”秦九转过头对那胡子花白的老头道,“我们家娘娘每次一喝那五子登科茶,就狂呕不止,劳烦大夫看顾我家娘娘凤体。”

    封慎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越诊却越觉得不对劲,这脉象怎么这么像喜脉啊,却比寻常喜脉跳得要再快一些。

    封慎思极这女人只是晨吐,便兴师动众到要全部的值守太医替她诊脉,宫中又只有这一位娘娘,自己已经在这位置上呆了十几年了,若是今日自己是第一个诊出喜脉的人,官路上说不定还能再进一进。

    “臣恭喜圣人,贺喜圣人,娘娘有喜了,娘娘有喜了!”

    “当真,”李羡意被骤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他本以为照着喻绍如所说,他们这备孕,至少要调理个两三年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他赶忙对观礼道,“大明宫上下都赏三个月的月俸,掖庭上下,太医院上下,浴堂殿上下都赏一年的月俸!尤其是喻大夫,朕再赐你百两白银。”

    李羡意已然将周思仪抱起了身,转了两圈,又跟害怕摔了她似得,将她抱至膝头。

    喻绍如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倒不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医术,只是他医的这位病人气血两虚已久,还饮了那么久的避子汤,就算是能怀,也得调理个两三年才行,怎么才喝了一个月的药,就出了喜脉呢。

    喻绍如上前磕头道,“臣想为娘娘再请一次脉。”

    周思仪撇了撇嘴,将手重新放在脉枕上,“喻大夫请。”

    喻绍如越诊心中便越了然,拙劣手段,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

    “回圣人,娘娘并未有喜,可能是误食了黄芪、人参之类的大补之物,臣已然为娘娘开了大量的补气血之物,再食用此类药物,用量稍过,便是火上浇油,脉象自然滑动有力,可能会造成误诊。”

    周思仪失望地抚了抚小腹,“我原来没有怀孕吗?”

    那名叫封慎的太医听到喻绍如此言,立马上前道,“臣虽不比喻大夫,是妇产千金一科的好手,但是一个喜脉,还不至于误诊,喻大夫天天带着我等,开药方要参询,抓药要参询,连熬药都要三个太医守着,娘娘从哪里找出来的黄芪又从哪里找挖出来的人参吃?”

    李羡意也有些拿不准了,“剩下的太医呢,都来为她诊脉。”

    周思仪便干脆将手搭在脉枕上不动了,她还时不时干呕几声,看得李羡意越发心焦。

    那些太医们叽叽喳喳地参详了起来,小小的院落里瞬间站满了人,只有喻绍如岿然不动,不与任何人议论。

    那群太医商量出了个结果后,便一起拜倒在他们二人面前,“臣恭贺圣人,贺喜圣人,娘娘确有身孕!”

    李羡意长松了一口气,替她将被角掖了掖,“好,甚好,全部有赏。日后娘娘的药物饮食,都要至少——五人以上过目。”

    周思仪嗯了一声后道,“还在国丧期间,圣人不要太过招摇。”

    “这怎么行,这是咱们的孩子,你身体又弱,还从未生育过,”李羡意与她嘀咕道,“朕可得为我们的孩子,多积累些福气。”

    “前不久圣人又发落了好一干在变法一事上做文章的大臣,擒虎军的诏狱都要住不下了,圣人啊,杀伐太重,臣日后每天都要为我们的孩子念两个时辰的经书才是。”

    周思仪托着腮帮子看着已然赏到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李羡意,李羡意摇了摇头后道,“这些人都不能放,朕会命各州县,为徒刑以下的轻刑犯减刑,又让刑部、大理寺录囚,以防冤狱。”

    周思仪踌躇了片刻后方开口道,“臣想为两个人求情,那个在浴堂殿为臣奉药的小宫女还有牛柳,都是被臣一时的行差踏错所牵连的。”

    李羡意将头放在她的小腹上,“你既然已经怀孕了,朕便将他们二人的罪给免了。只是发为庶民,永世不能再入长安。”

    周思仪嗯了一声后道,“前次公主替我们去禅心寺求了福缘,我们便怀上了,我哪日得和公主一起去心痴大师处还愿。序州也得去,他的课业总是不好,得好生拜一下文殊菩萨。”

    李羡意心中有些悬悬的,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多叫些人跟着,那里的路可不好走,李羡羽又总是冒冒失失的。”

    周思仪心里只道,公主可不冒失,公主还盘算着送你一份大礼呢。

    周思仪扯了扯李羡意的袖口,“我饿了,我肚子都吐空了,什么时候用午膳啊。”

    “先将安胎药喝了,也不知这药是饭前喝,还是饭后喝。”

    李羡意觉着虽说今日是喻绍如误诊了,可他毕竟是帮周思仪怀上孩子的大功臣,他还是对喻绍如道,“喻院使,将安胎药开了,你看看是让她先吃饭还是先喝药。”

    喻绍如还是梗着脑袋道,“这药臣开不了,臣不能给没有怀孕的妇人开安胎药。”

    李羡意觉得这人怎么非要认个死理,太医院汇集这普天之下的医学英才,哪个不是杏林圣手的徒弟,哪个又没有会诊过这成百上千的病人,怎么会连一个喜脉都诊不对。

    他从掖庭出来后对着观礼道,“将牛柳从牢里捞出来,跟他说从前的事,朕不跟他计较了,喊他照常领着周思仪的脉案……多找几个太医在旁边看着,别出了什么岔子。她有了身子,不方便迁宫,往后掖庭的一应事务,都由你来打理。”

    观礼应了是后,李羡意的口中才徐徐吐出一股浊气,“观礼,你觉不觉得,今日的事情太过顺理成章,总似有人在背后算计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这章是破100营养液的加更章。

    我记得刚开始我这篇文一直榜单轮空,也没什么人收藏评论,都是固定几个读者宝宝一直给我投营养液,给我评论,我会永远记得你们的名字的!

    第74章 人不满

    “小周大人当御史当久了,总有些没处撒的同情心,不忍旁人受牵连,”观礼扫了扫拂尘后道,“牛柳和那个宫女已然放了,小周大人想必能安心养胎了。”

    “朕突然很好奇,朝堂之中派系斗争不绝,所有人都讲出身、攀交情,为人处事不看是非,只看亲疏远近,”李羡意下意识地想去抚弄佛珠,却发现那佛珠早已到了周思仪玩赏,“你说在太医院中,会不会亦是如此?”

    观礼沉声道,“小周大人浸淫官场多年,想必有一套自己的自保之术。”

    ——

    李羡意陪她用过膳,便去了宣政殿面见官员。

    那个监视她的小宫女怕她孕期看书伤了眼睛,只坐在她的床头,替她念些志怪话本。

    牛柳的声音声如洪钟,托着药碗侍立在侧,“臣牛柳给娘娘请安,娘娘福祚安康!”

    周思仪接过那药碗一点一点地舀着,“牛大人,别来无恙啊。”

    “臣这一月是尝尽了人情冷暖、宦海沉浮,”牛柳对着她遥遥行了个插手礼,“我就知道周大人不会放着我一个人在诏狱中受罪的。”

    周思仪看着牛柳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指了指榻前的胡凳道,“牛大人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言。”

    “我本想劝劝周大人不要再卷入内廷纷争中,可是周大人已然在风暴中心,”牛柳嘲弄地对自己笑了笑,“我也只能祝福周大人,鹏鸟扶摇直上九万里,既能拨开碍眼的青云,又能不踩着脚下密密匝匝的蝼蚁。”

    秦九还是这样警惕地在他们俩之间来回扫视,她努力地记着他们俩人说的每一个字,却怎么也听不懂他们俩话里话外的机锋。

    周思仪盯了秦九一眼,“牛太医的家人们定要为他接风洗尘,我就不与他叙旧了,你去送送牛太医。”

    秦九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了一番,还是领着牛柳出了门。

    不出半晌,那个她意料之中的身影就叩响了掖庭的大门,那身太医院院使的官服如今已经合身妥帖,喻绍如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臣是来为娘娘请平安脉。”

    周思仪将手徐徐放在脉枕上,她刻意地将每个字都发得很清晰,“喻大夫可要好好诊呢,总不能像前几日那样,又误诊了吧。”

    喻绍如虽然跪在她的面前,她第一次在这个身材有些佝偻的太医身上看到不那么谦恭的表情,“娘娘,臣还是只有那句话,假孕争宠对您没有任何好处,事情败露之日,娘娘难以收场。”

    周思仪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羞恼,她依旧笑吟吟地望着喻绍如,“喻大夫知道自己明明才是太医院中妇产千金一科的圣手,却为什么会被医术不如你的尹三七作计将你赶出了宫吗?”

    “因为喻大夫,会看病,却不会看人;会做药,却不会做官,”周思仪很认真地盯着他,“尹大夫将你逐出宫,实在才是保全了你的小命。”

    喻绍如沉默不语,周思仪不介意再多说几句,“喻大夫,我的药方明明是太医院众人一起参定的,药是一起看着抓、看着熬的,偏偏只有你一个人得的赏赐最多;圣人的赏赐已经定下了,你却偏偏要说这喜脉是误诊,那圣人究竟是赏还是不赏;你明明是太医院中新人,却因为帮着宠妃怀上孩子就熬走了这么多大夫,当上了太医院的第一人——”

    “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整你,整谁啊?”

    喻绍如红着脖子道,“可是你却然无子,待三月过后,该显怀了却没有显怀,整个太医院都会被圣人的震怒所波及,他们这样不是想让整个太医院陪葬吗?”

    “我问你喻大夫,是谁一直在掖庭看着本宫的胎儿,是谁帮本宫看着饮食和药品,”周思仪笑了笑,“太医院那么多张嘴,黑的也能说成白的,等本宫下个月的月事来了,只会是你喻绍如医术不精,让本宫滑了胎的罪责,便只由你一人承担。”

    周思仪一番话将喻绍如吓得顿时跌坐在地上,他连站都站不起身,口中喃喃道,“不行,我要去找圣人解释,我要辞官归乡。”

    “喻大夫,你现在去已经晚了,你只有和本宫合作,才有一线生机,”周思仪的声音压得很低,“下月初一,本宫会和三公主前去禅寺心上香还愿,到时候还要仰仗于大夫帮本宫一把,那个浴堂殿的笑面虎太监可不太好对付。”

    喻绍如仍旧被吓得直不起身来,秦九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周思仪这才又重新靠回到贵妃榻上,她这句话好似是特地说给外面人听得一般,“有喻大夫一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只盼在喻大夫的妙手下,我们母女都能平安才是。”

    ——

    腊月初一,本该是冷得人发颤的深冬,她却能感受到春日即将到临前,那泥土解冻与草木萌发的盎然春意。

    纷纷的雪花为禅心寺塑了一层银装,唯有寺前的石阶被小沙弥们洒扫得干净,禅心寺早早便挂了闭门的牌子,独独接待她这一名香客。

    她头一次见这速来有些疯癫的和尚作这样的装束,锦襕袈裟、九环锡杖、袈裟生光、锡杖丁零,倒当真有几分禅像。

    如今这大雄宝殿上只有他们两人,心痴低眉浅笑道,“施主今日是来还愿的?”

    周思仪点了点头,刚想取香,却被心痴按住了,“可是恕贫僧直言,我们禅心寺,受不了施主的香火。”

    周思仪刚想问为何,就听心痴解释道。

    “施主第一愿,愿全家平安康健,顺遂团圆,可是施主的父亲惨死,姐姐远走,全家离散纷飞。”

    “施主第二愿,愿宦海沉浮,能保全己身,表乞骸骨,安葬祖坟,可是施主生被困在大明宫,死被困在九重山,生生世世都要做他的臣子,不得安宁。”

    “施主第三愿,愿与郎君心意相通,百岁相守,虽无夫妻之名,也能携手共白头——”

    “可是施主,金作屋、玉为笼,月满花满酒满,就是人不满!”

    “施主只许了三愿,却愿愿不如意,贫僧怎么好意思收施主的香火钱?”

    心痴语毕,周思仪已然泪满衣襟,她肯定道,“心痴师傅,那日禅心寺中你我二人初见,你告诉我,种花得花、种豆得豆、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

    “上一世,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忤逆他,顶撞他,我便事事委曲求全,可我们之间,每隔几日,就要打上些嘴仗。”

    “上一世,我误会他疑心病重,不敢用东宫旧臣,蛰伏已久的逆党、欲行复辟的先皇,我事事算计,却也没换来他的坦诚信任。”

    “上一世,他最重用的臣子不是我,最亲近的臣子不是我,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些旁人没有得莫名情愫——”

    “心痴大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他之间种种,究竟是心有灵犀的爱情,还是如畜生般的欲望?”

    心痴一字一句道,“施主,我虽会些掐指的本事,可也不能事事神机妙算。”

    “施主,在大雄宝殿前,你告诉我,如果如今还要许愿,你想向神明祈求什么?”

    周思仪以手拭泪,“心痴师傅,你应该知道,三公主向您许以重金,我们今日是想干什么。”

    “我要逃,我要逃到他永远猜不着、找不到的地方去,我既要全家团圆,又要保全己身,就是不要——和他共白头了!”

    周思仪永远会记得那副情形,明明上次相见,还是个贪财疯癫的癞头和尚,如今全身之上,却如同普照了一层佛光一般。

    他面目严峻道,“那贫僧要恭喜周大人心愿已成,这一次,贫僧可以收周大人的香火钱了。”

    说罢心痴大师便将香烛递给了她,她拜过后,心痴大师便要引她与公主、序州一同去寺后用上些素斋。

    观礼急匆匆地赶上来,对着心痴双手合十施了一个礼道,”我们太监虽然都是残缺之身,却也都仰慕禅意,虽然不望能品尝到贵寺的斋饭,但只要能在娘娘用膳时在一旁侍从,我们便如沐佛光了。”

    心痴摇了摇头道,“佛家清净地,你们太监红尘太重,如何能沾染?”

    观礼皱了皱眉,他是随圣人长大的内侍,如今官居五品,谁碰到了能不称一声观少监,却骤然间被一个小和尚摆了脸色。

    观礼思衬了一二,寺庙虽盛怎么也不能越过世俗皇权去,“时时刻刻守在娘娘与大皇子身边是圣人敕诏,佛祖会原谅我们的。”

    喻绍如凝神,却发现周思仪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在晃神之间,他彷佛看到了自己的师弟,被赶出皇宫之后,师弟来替他送行,他只当那是胜利者的耀武扬威。

    尹三七同他说,我们可以治病医人,却从来没有办法决定我们自己的命。寿时有数,还望师兄珍重。

    喻绍如口中喃喃道,“师弟,我还是输了啊。”

    喻绍如上前去轻嗅了几下,对着观礼拱手道,“少监,敢问这些太监是否常在御前行走?”

    观礼点了点头,喻绍如再接着道,“御前爱用龙涎,香料价贵,却对胎儿有损,这些太监难免沾染上龙涎香的气息,娘娘用膳之时,还是不要再旁侍奉了。”

    对于喻绍如的底细,观礼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圣人用重金买下的忠诚,与此人刻在骨子里的仁懦。

    观礼看了看天色,还是对着心痴咬牙切齿道,“心痴师傅,初一的大朝会很快便结束了,圣人一下朝便会来此,还望禅心寺上下好生接驾。”——

    作者有话说:我是真的心疼文致了,没想到万般算计,还要算计自己的枕边人。

    第75章 焚烈火

    周思仪在小沙弥的簇拥下进了禅房,桌案上摆得却不是精致可口的素斋,而是几张行旅之人常食的胡麻饼。

    李羡羽的眼眶中含着清泪,她将一个轻巧的包裹递给了周思仪,“裴与求说,这里面有好几张通行符碟,写得都是不同商队的名字,你每过一州便换一张,跟着那群来长安行商胡人们走,就算是神仙转世,也抓不到你们甥舅二人。”

    “我没想到哥哥一下大朝会就会来此,”李羡羽轻声说道,“这些胡麻饼你先带上填填肚子,待到了胡商队伍里,就不用这么颠沛流离了。”

    周思仪捏了捏李羡羽的脸颊,她想说些感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羡羽将泪水拭去,复又展颜笑道,“周文致,从前在崇文馆中总欺负你是我不好,如今天地辽阔、四海无边,那些只在书中读过景色、听过的故事,你就代我去看看吧!”

    周思仪知道这实在不是留恋畅谈的好时候,她为公主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便动身离去。

    明明很轻盈的包袱在她肩上重达千钧,李序州小小的手被她攥得生疼。

    在心痴的指引下,他们一刻也不敢耽误,李序州甚至为此将头发也剃了,活脱脱得一个小沙弥,她也换上了破败的短褐,脸上抹了好多灰,就像为寺庙烧饭的农妇一般。

    那山下的守卫侍从才用过午膳,正是最头昏脑胀之时,打了个哈欠就将他们二人给放了。

    周思仪自小在长安长大,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她来到西市胡商的聚集落脚处后,胡姬为她在两颊鼻侧抹了阴影,再描上斜红点上花钿,这么一番打扮,再穿上窄袖紧身的胡服,她当真从圆脸杏眼的汉人姑娘变成了眉目深邃的胡人。

    李序州还是做小和尚打扮,混在讲经人的队伍中。

    周思仪也不由得佩服起裴与求的心细来,胡商每到一处,就需“过所”,虽然长安城中素有黑市,但假造的过所总有被发现的风险。

    可幸而他们所在的商队,有市舶司所开的通行符牒,只要是海上丝绸之路所涉的区域,税卡无碍,关津畅行,过所更是查都不会查。

    她们一路向南,在荆州上船,顺流东行,再到淮扬,若是顺利,她与序州还能与姐姐一同过年。

    ——

    此时此刻,禅心寺的后山火势蔓延,冲天的火光直要将整座山峦席卷吞噬。

    太监、侍卫、和尚,一桶桶的水往里屋里抬着,却火势丝毫不见止住。

    观礼拉着进进出出的人群,焦急道,“娘娘呢,公主呢,大皇子呢?你们速速进去救人啊!”

    那侍卫头头也很是焦急,今日是大朝会,擒虎军中稍有品阶的官员都入朝了,这份护送娘娘上香的美差才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本想在上峰面前露脸的,却不想将屁股给露出来了。

    “我们已经在着力救火了,观少监莫急。”

    观礼抓住那人的衣领道,“圣人马上就要下朝了,你知道娘娘和公主对于圣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李羡羽跌跌撞撞地从禅房中跑了出来,脸上被熏得全是灰黑,蹙金线的衣角都被烧得破败不堪,“嫂子还在里面,我的小侄子还在里面,快去救人啊!”

    在观礼眼中这位公主的道行着实不够,演技也颇为拙劣,在权术方面更是毫无一点造诣。

    他立马意识到,这场祸事可能不是天灾,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观礼正色道,“你们几个,将全身上下淋湿,直接冲进去救!必须将娘娘和大皇子全须全尾得带出来。”

    李羡羽被观礼的话吓了一跳,她连忙阻拦,“观少监,此举是不是太过冒险。”

    “公主,为了圣人,就算烈火所焚又有何惧,”观礼更加确定了心里的揣测,他冷静地布置着人手,“将后山前山全部封了,就算是一只蚊子也别想给我放出去!”

    那侍卫头头面露难色,他心一横,如今既然祸事已发,便是装也要装成忠心耿耿、全力救驾的模样。

    他用一盆水将自己淋湿就冲了进去,火势看着大,却尚未烧到里间,他悬着的心刚才放下,却刚一冒着火势走了进去就发现了不对劲。

    如果是活人,怎么可能动都不动的,直接任由火烧。

    除非这不是活人,而是提前备下的尸身——金蝉脱壳、假死脱身。

    他刚想去搬那尸身,却心中一惊,禅心寺本在深山,又供奉仙家香火,如今起大火,可以是意外所致,圣人震怒,主要的罪责却不在他们这些侍卫身上;但娘娘和大皇子要是逃了,就是他们看护不力,失职渎职,定罪量刑,他们这群侍卫就会被第一个推出来砍脑袋!

    他意识到这点后,立马拿起一根横木,取了火来,将李羡羽因没有下狠手而依稀可见面目的尸身重新点燃。

    一桶一桶的水接二连三的浇进来,火势很快就止住,这堂屋只剩了个空路落的架子摆在那儿,看到两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观礼不忍心地将眼睛合上,“论男女老少,所有妄图出山的,全部就地拦下,喻绍如呢,过来验尸!”

    喻绍如假模假样地查看了一二,他已然做了第一步,就万没有回头的道理,他哭得甚假,让观礼直皱眉,“我的娘娘啊,你还怀着龙种呢,怎么就遭此横祸呢!”

    观礼对着喻绍如审视了一二,他咬牙切齿道,“我当真是对小周大人她刮目相看,喻大夫你是我登门去请的,浴堂殿给了你如此丰厚的赏赐,不过几月,你居然背叛了圣人、背叛了皇帝!”

    喻绍如摇了摇头,不过几月,他也学会了打官腔,“观少监,下官对圣人那是忠心耿耿、披肝沥胆,下官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此时心痴姗姗来迟,他对着众人双手合十道,“今日娘娘罹患,实在是天意幽微难测,命运无常如云。

    我们寺庙膳房请了个农妇帮衬,本是看她孤儿寡母可怜,还让他儿子剃度出家,做了小沙弥。我们庙中只有她一个女眷,娘娘用过素斋后在禅房小憩,只有她能在旁伺候一二。

    这农妇却不小心打翻了香火烛台,她怕落罪,居然任由火势烧了起来,偷偷带着他的小沙弥孩子从后山溜之大吉了。”

    “大师的故事讲得甚好,该去茶肆里说书,而不是在这里说瞎话。”观礼警告似得盯了众人一眼。

    心痴却浑然不惧这位大梁第一内侍的威压,他双手合十道,“佛说世间苦难皆是共业所感,如同小舟行于海上,当浪打翻船时,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我知道观少监心中对这场大火也有自己的答案,可若是圣人震怒,娘娘怀着身孕金蝉脱壳,是谁的罪责,又让谁来承担业果?是杀我禅心寺的和尚,还是砍他擒虎军的侍从,从浴堂殿带来的太监就能脱罪吗,”心痴满脸堆笑道,“明明已经有人为我们抗罪了,你却想打翻一艘船的人,这艘船翻了,你们这些太监也能独善其身吗?”

    观礼眼神望向那些随他一同来伴驾的小太监,今日来的太监哪个不是世间苦命伶仃人,不过思考了片刻,他已然作出了决断。

    观礼仰天叹道,“无人能独善其身!无人能独善其身!大师准备为娘娘和大皇子诵经超度吧!”

    观礼虽然身体放得恭敬,却对着李羡羽狞笑道,“公主帮我同小周大人带句话吧,观某计不如人,愿赌服输。小周大人既已远走,就千万不要被人逮住。这赔上的,会是我们这一艘船上人的性命。”

    “观少监,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羡羽换了个话头,“后山的布防呢?”

    “臣会吩咐他们撤下来,毕竟娘娘的丧事要紧。”观礼咬牙切齿道。

    李羡羽已然换上一副悲伤的神情,她知道这场戏既然已经开演,就万不能从她这里露出马脚,她脚步虚浮,扶了扶额角,“本宫闻此噩耗,连站都站不起了,喻大夫快扶本宫去就近的地方医治。”

    ——

    这场漫长的大朝会几乎掏空了李羡意所有的精力,在心腹们闪烁其词的低语中,他得知了禅心寺内所发生的祸事。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象征天子威仪的冲天冠,只带着擒虎军中最精锐的轻卫,打马狂奔,直扑禅心寺。

    马蹄声如奔雷踏碎了城郊的冻土,也将李羡意的最后一丝侥幸踩得粉碎。

    山门洞开,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和尚们垂首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他知道那是超度往生极乐的经文。浴堂殿的太监们匍匐在地,啜泣哽咽,发出不成调的哀鸣,就连擒虎军中的铁血汉子们也全部脱夹,伏倒在地上不发一语。

    他想揭开那殓尸的白布,却被观礼扑倒在他身前止住了,“圣人,娘娘与大皇子遭烈火所焚,遗容有损,恐怕……”

    他锐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瞪着那白布,他几乎可以听到她被烈火所困时的哀嚎与痛哭。

    观礼手持托盘捧到了李羡意的面前,那托盘上奉着一串玛瑙紫檀佛珠,他仍记得他们在掖庭小佛堂争执的那日,他将此珠死死得拴在她的手腕上。

    观礼声音哀戚,“娘娘走前,死死得将此珠压在身下,其他东西都焚毁了,唯有宝珠无事。”

    “呵,”一丝微弱的气息从李羡意的喉头艰难地挤了出来,“人都走了,我要佛珠做什么。”

    观礼将头垂得越发低了,他苍老的声音在佛寺之间回荡,“臣已然派人去后山中搜捕那打翻了烛台的老妪与她的和尚儿子,定将贼人抓捕归案。”

    “抓到之后就地杀了,挫骨扬灰!”李羡意竟将那串还染着香灰的佛珠擦都没擦,又套回到了手臂上,“宣拔舌进来,我倒要看看今天禅心寺中到底是天灾人祸,还是有人蓄谋生事!”——

    作者有话说:狗男人改造倒计时中

    第76章 琼花观

    周思仪与李序州随着胡人登上商船,浩渺的江面在他们眼前豁然展开。澄澈的天空与苍碧色的江水相接,在遥远之地混在一处,他们倒好似真的踏上了九霄云外。

    迎着江风,周思仪摸了摸李序州的小脑瓜,“现在,你就可以开始蓄发了,也不知道要蓄多久才能长起来。”

    李序州朗声笑道,“太好了,舅舅,没有多少天我就能见到我娘亲了。”

    周思仪蹲下身,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着李序州道,“序州知道,为什么我们此番这么顺利吗?”

    李序州摇了摇头。

    “因为权力,”周思仪沉静地看着李序州,“有了权力,你在市舶司的裴叔叔才可以为我们开这么多张通行符牒,那些守关的人才会这么顺遂的放行。”

    “那二叔呢,二叔拥有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为什么我们还是能在他手下逃出来?”

    周思仪否定道,“这些围在你二叔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怕你二叔、惧你二叔,我们看出了这些人的畏惧,但是你二叔没有,我们利用好了这份畏惧,权力之下,也会有盲区。”

    壮阔的江风将她的披风刮得猎猎作响,将他们二人的声音完全隐去,周思仪忽而开口问道,“那序州呢,序州愿意跟我走吗,序州会怨我为了一己之私,就将序州带离权力的中心吗?”

    ——

    拔舌步履稳健、健步如飞,却全然听不到一丝声响。

    观礼持拂尘手有些颤抖了,圣人不许枭卫在皇城当中行监禁之事,周思仪已然在掖庭中住了这么久,只是今日来禅心寺中上香才出宫,拔舌应该对他们的勾当一无所知才是。

    “回圣人,自周大人入掖庭以来,皇城森严,臣未像从前一般寸步不离的守着他,”拔舌忽而抬眼看了观礼一眼,“只是今日小周大人前往禅心寺上香,臣混进了侍卫当中,所以才对佛寺的情况知晓一二。”

    拔舌舔了舔自己的牙,他们干这些不见人勾当的人,往往会在口腔中塞上块毒药,一旦事情泄露,就可以立马咬破药包,服毒自尽,生死不过一念之间。

    大雄宝殿之上,她向佛陀许下的心愿他听到了,三公主与她的告别他也听到了,她拉着李序州去了哪个方向他也全然知晓。

    他忽而想到那日在道政坊的客房之中,周思仪被房里的霉味熏得睡不着觉,她对他说——待太上皇党羽伏诛之日,用她的这些罪行去换他的锦绣前程。

    上次他靠着抓捕隐太子逆党的功绩,连升三品,如今已经是枭卫中的小头目。

    这次呢,他真的要拿她一生的自由,去换自己的锦绣前程吗?

    “臣从前虽然奉旨保护周大人,却只是看顾他性命无忧,臣全然不知小周大人竟是女儿身,如今她还是臣的主母,臣便更要时时刻刻想到男女大防,小周大人与公主、大皇子在禅房用素斋之时,臣没有进殿。”

    拔舌拱手道,“却如观少监调查的一般,老妇打翻了烛台,带上小儿子跑了,禅心寺后山有猛兽出没,这犯事儿的母子俩说不定已经成了亡魂。”

    李羡意记得拔舌面纱之下的长相,此人三白眼、吊梢眉,若有相面之人,定说此人一身反骨,背主忘恩。

    他却不信这些江湖术士的信口胡诌,如今看来,倒是不得不信了。

    李羡意冷凝着脸,紧紧地盯着拔舌的脸,“果真如此?”

    拔舌点了点头后道,“千真万确。”

    李羡意略加思索后摆了摆手,让拔舌出去,观礼见事情可算是掩盖住了,他这才将已然冷透了的茶给换下来。

    “观礼,天地之大,朕竟然不知道还有谁能信任,朕的父亲想让朕死,朕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偏心眼的人,这些是生下来时便注定的,朕没得选。”

    “和朕一同长大的妹妹,朕恨不得将心都剖出来奉给她的妻子,朕一手统领的擒虎军军士,朕亲自培养起来的枭卫,在朕面前屈膝的公卿臣子,这么多人,有一人对朕毫无隐瞒吗?”李羡意目光灼热地望向他,“你呢,观礼,朕在五岁的时候你便跟在朕身侧,你会不会背叛朕?”

    观礼闻此语,立马跪倒在地,“圣人明鉴,我等为圣人披肝沥胆、竭尽忠诚,天地可闻!”

    李羡意嗤笑了一声,那串佛珠砸在佛台之上,虽然未碎,但还是有了裂痕。

    ——

    周思仪的祖籍在扬州,却从来都没有到过扬州。

    她知道江南十里长街、市井相连、高楼红袖、烟花笙歌,可她对江南的印象,大多来自文人墨客的挥毫赘述,她与淮扬就像一位阔别了数年的老友,再次重逢,既熟悉又陌生。

    直到看见码头上鞭炮燃烧后的碎屑混着运河上氤氲的水汽,她才意识到她马上能与阿姐团圆了。

    小孩儿的头发长得甚快,周思仪摸着李序州毛茸茸的小辫子,“马上就到了,今日是大年初一,序州可不要哭鼻子哦。”

    周思仪在船上已然换了一副书生装扮,男子身份方便她在此地久留,说不定还能找个私塾坐馆。

    李序州穿了红袄子,还戴了虎头帽,就像个年画娃娃一般,这些胡商们也随了汉人的习俗,在年三十里,吃团圆饭,饮椒柏酒,不知道谁喂了李序州几口,他到现在都脸上红扑扑的。

    阖家团圆的日子,街上却萧条落索,幸而她找码头上的帮工提前问好了去往琼花观的路,不然就是找上一天也寻不着。

    琼花观翠盖如云,虽至冬日,绿叶不落,扬州当地传言,是观中地母娘娘的恩泽。

    钟磬清鸣中,周思仪叩响了观门,来应门的女道士娉婷袅娜。

    周思仪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倒不是因为这女子美得太过动魄心惊,实在是她穿得太惹眼了。

    平针绣缠枝梅纹的道袍,发髻还梳了长安城中的时兴发髻,簪着一对赤金点翠的梅花簪,顾盼生辉,清丽温婉。

    周思仪呆愣愣地瞅着她,她捏起手绢便笑了,耳朵上有几缕红晕,“你就是那孀居寡妇的弟弟,琼花观道长的那个书生表哥?”

    周思仪点了点头,“正是在下,道姑妹妹可否帮在下带个路。”

    女道士轻笑了笑,“我号浊中清,他们都管我叫清娘子,你也这么叫便是。”

    周思仪与她寒暄道,“闹中闲、忙中静、浊中清,娘子的名字寓意真好。”

    “你呢,小书生,你叫什么名字。”

    周思仪准备好了她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我叫周聆,表字闻之,清娘子唤我周家二郎就可以了。”

    浊中清耳朵上的红晕越发明显了,“好的,闻之。”

    周思仪刚想说她们第一面就叫表字也太亲密了些,就算是出家人恐怕也有损姑娘清名。

    就见那道姑转过头道,“闻之,你家里除了孀居的阿姐,还有什么亲戚吗?”

    这些应对的话术她早已和李序州勾兑好,“我们家里遭了年慌,母亲病死了,父亲去长安讨生活,路上也死了,唯有我与阿姐二人了。”

    不用伺候公婆,不错!——小道姑开心地攥紧了拳头。

    周思仪只觉得这妹妹的步子也走得太慢了,要走到多久才能到,她赶着与阿姐用晌午饭呢。

    小道姑又继续问道,“闻之,你今年多大了,可有取得什么功名?”

    “我今年虚岁二十有二,前些日子里我眼高于顶,一心奔着那进士科去了,却考了几次都未中,只盼着下次能考个明经科,也好回来在私塾里当坐馆先生,收些束脩也不枉十年寒窗苦读。”

    小道姑点了点头,反正她是找人入赘,功名到不大紧要,只要识字就行了。

    这时候一个小虎头帽从周思仪的身后钻了出来,“道姑姐姐还有多久才到啊,我好累啊!”

    浊中清顿时脸色惨白,“你都成亲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不早说!”

    她暗叹了一句晦气,指了指正东方,“你穿过那琼花台,绕过堂屋就到了,你们俩自己去吧!”

    李序州被这小道姑的变脸速度惊到了,他刚想解释这不是他耶耶,是他舅舅,就被周思仪死死捂住了嘴。

    “谢过清姑娘了。”

    不等他们走入宅院,那扇古朴漆黑的大门便被从里面猛地拉开。

    “仪宝!序州!你们终于到了!”

    周思韵也顾不得披斗篷,直接从里间窜了出来,“书宁昨天夜里跟我说你们会来,我只当她是吃醉了酒,原来竟是真的!怎么不喊我到码头上接你们。”

    周思仪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阿姐,她面色红润,又吃胖了几圈,她这才放心道,“我们三人凑过去实在是惹眼,朝廷的搜捕也不知道多久会到,能拖一阵是一阵了。”

    李序州跟个小炮仗似得一把扑了过来,抱住了周思韵的腿,“阿娘!序州好想你啊!”

    周思韵一把捞住李序州,却没有与他多谈,反而是将他交给了旁边同样眼含热泪的薛书宁,“劳烦表妹帮我看顾一二,我有话要问我弟弟。”

    “扬州城中流言纷扰,说你媚上邀宠,搬到浴堂殿去,和圣人如同身受做了夫妻一般,是真是假?”

    “说你明明是男子,却是纱帽罩婵娟,是地地道道的女儿身,圣人碍于国丧而延缓亲事,要娶的皇后其实是你,这是真是假?”

    “还说你如今已经有孕在身,却带着孩儿借着禅心寺大火出逃,圣人疯了,正在全大梁上下找你,找到了要将你给绑回去,这又是真是假?”——

    作者有话说:转扬州地图了,有读者宝宝问我剧情走向,其实我也没法回答[爆哭][爆哭],因为我每天也只比你们早两三个小时知道剧情。

    我现在只很确定一点,这篇文一定是he[菜狗][菜狗]

    第77章 露马脚

    周思仪垂下了头,“此事有真有假。”

    周思韵捏着她的耳朵,便将她给揪进了堂屋,便要扯下腰间的革带来打她,“你啊你啊!”

    “你去招惹圣人那样的男人也就算了,你居然还怀了他的孩子,你怀着身子还跑出来,你不怕一尸两命啊!”

    周思仪耍赖似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怎么能算我招惹他,分明是他舔着一张狗脸跑过来非要和我好。”

    周思仪还有些得意道,“没怀孕,我做计诓他呢,要不是他听说我怀孕,把脑子给乐傻了,我怕是怎么逃也逃不出来。”

    周思韵举起革带本来欲教育教育她,却怎么也舍不得,便只能将革带给放下了。

    “一摊糊涂账,”周思韵扬起脑袋,从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我俩都是,没一个人将日子给过好,都被他们李家两兄弟给祸害了。”

    周思仪上前拉住阿姐柔软的手,从前细腻白皙的手上如今却有了些许茧子,“阿姐,你知道吗,李羡意想让我给他生个孩子。”

    周思韵紧紧地攥着妹妹的小手,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强迫你了?我的妹妹受苦了!”

    周思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能算强迫,他没那么差劲……”

    周思仪不带一丝波澜地向着她的姐姐叙说着长安城中的局势,“那日我和他带着序州一同去走马楼跑马,我在那个擒虎军将领的眼中看到了分明的杀意。我以前是男子,我可以没有负担地和他在一起,我们的结合不会对序州有任何威胁。”

    “可是阿姐,若是我怀孕了怎么办,若是我生了一个男孩怎么办?为了让这个孩子登基,李羡意那种人他一定做得出杀侄子的事。”

    周思韵心里一惊,她从前只将这件事当作夫妻之间吵架,她妹妹任性回娘家。

    她是这天底下最柔软的性子,为了将她培养成太子妃,周青辅只教她为人妻子,要温柔顺从,却从来没有教过她时局与宫廷斗争的残酷。

    周思韵哭喊着道,“那我们怎么办,我的孩子与你的孩子明明应该是亲热的表兄弟,怎么就因为姓李,弄得如生死仇敌一般。”

    周思仪平静地感叹道,“圣人开了一个坏头,从他打上重玄门开始,权力斗争便无止无休,罢官流放都算好命,但大梁的传统,只有赢者通吃。”

    “圣人靠着能征善战取得了权力,他是在丛林法则与野兽厮杀中长成的帝王,在他的世界里战争只要开始,就不可能点到为止。”

    周思韵眨巴了眨巴眼睛,“仪宝你说什么,阿姐听不懂。”

    周思仪换了浅显易懂地表述,“他这人不爱读书,没什么文化,只知道杀人。我只盼着他这次能长个教训,若是他能认错,我便还能对他有几分好脸色,若是他还是像从前一般,我们二人之间,就再无可能了。”

    ——

    周思仪安抚了阿姐后,便被薛书宁揪着耳朵逮到了旁边的耳房里。

    “周文致,你又开始散发你那无所不在的魅力了是不是,又对着我们观里的小道姑抛媚眼了是不是。”

    “天地良心,我才到扬州一日,我哪有这么做!”周思仪揉了揉自己可怜的耳朵。

    “是才到扬州一日,要是再多上几日,全扬州的姑娘都要被你拐走。”

    “书宁,我阿姐可有告诉你,我其实是女人,我便是抛上几个媚眼,也没什么用啊,我又不能娶人家。”

    “用得着你阿姐说,扬州城都传遍了!”薛书宁暴跳如雷道,“我看你是不打自招了啊!刚才你敲门的时候,是不是对浊中清抛媚眼了,人家已经上门来问了,问你有没有婚配,那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

    “可她不是个道姑吗,难不成还为了我还俗吗?”

    薛书宁有些不快道,“周文致,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吗,那是蒋王李定睿的幺女李娴清,她都二十一了父母都没舍得让她出嫁,只让她入观修行,仍旧受着家族的供养,你惹谁不好怎么一惹便惹了个大小姐。”

    “这女人择婿可是挑得很,世家大族的不要,怕嫁进去了被规矩刁难;父母健在的不要,她可不会孝敬公婆;功名太高的不要,怕要随夫君远迁。你捏造的这番身世,正遂了她的意,你就等着去蒋王府里做赘婿吧。”

    周思仪摸了摸自己额角的汗珠,“那道姑是……郡主……你是怎么和她说的?”

    “我还能怎么说,我只说那小孩是你阿姐家的孩子,她要是查到你这个假身份,名下没有孩子可怎么办;我又说你虽然没有婚配,但你在老家有个小青梅,你父母未走时定下过婚约,等你守完丧就娶她,她扫了兴,就自顾自地走了。”

    “书宁,还是你靠谱!”周思仪亲昵地拉了拉她的袖口。

    “你啊,你当姑娘要做让圣人疯魔的祸水,当男子还要因为容貌惹出这些祸事,”薛书宁对着她的额头敲了敲,“幸好姐姐帮你搪塞过去。”

    “论年纪,我是表姐,你是表妹。”

    “我可比你像姐姐多了,你还不是要我照看你,”薛书宁又对着她的额头一敲,“我为序州他备下了一份束脩,等年节一过,你每天早上就送他去城东的私塾里上学。”

    “那序州可要哭了,这一个月在江面上飘着不用去学堂,可把他给乐坏了,”周思仪用蚊蝇般的声音呢喃了两声,“跟他二叔一样。”

    ——

    圣人疯了。

    这是观礼近来最直观的感受。

    每隔几日他便要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该上朝就上朝,该见大臣就见大臣,该批折子就批折子。

    总而言之,圣人的疯病疯得很有规律,就连发疯他都不敢趁政务繁忙的时候发疯,实在是我辈楷模。

    这一日圣人完成了手中的所有行政事务,又开始喊观礼上酒了。

    一上酒,观礼就知道,又到每隔几日圣人的稳定发疯时间。

    他马不停蹄地命膳房将酒肉送入,又踱步思衬了片刻,把小六子吆了过来,“圣人这么喝下去不是个办法,景大人应该还没走,你去将他请过来……”

    景任来得很快,他推开了浴堂殿紧闭的大门,也不行礼就这么径直在李羡意面前坐下了。

    “若是变法有事就尽快上奏,”李羡意抬眼看了他一眼,“如果是观礼喊你来劝我,那你可以走了。”

    景任开门见山道,“臣想看看禅心寺起大火一案的卷宗。”

    “不要管你不该管的事,朕这些日子可是发落了不少人。”

    “禅心寺亦在万年县的辖区之内,查清此地所有疑难案件,也是臣身为一县之令的责任。”景任拱手道。

    李羡意闻此语后愣了愣,还是到御案上抽出了最显眼的那本卷宗递给了他。

    景任看得甚为仔细,每每看到要紧之处还要批注一二。

    一杯一杯的烈酒送入李羡意干涩的喉头,郢水醪甘醇浓厚却也不能让他撕成四分五裂的心合拢,他最终还是开了口,“举克,你看出了什么?”

    “臣很佩服小周大人,”景任郑重其事道,“案件事实清楚、证据充分、逻辑闭合,这是一桩不容他人质疑的铁案,小周大人不愧是审案多年的老手。”

    李羡意嗤笑了一声,“你也觉得她死了吗?”

    “可惜臣和小周大人一样,是一线的办案官员,臣清楚地知道,在一桩案件里就算每个人都说了实话,但看事物的角度不同,不可能每一个人的供词都一模一样,如果每个人的供词都一样,那只有一种可能,”景任顿了顿道,“有人帮他们提前串好了供。”

    李羡意凝视着他,“这桩案件里牵扯了多少人,御前侍奉的太监、朕亲养的枭卫、禅心寺的和尚、甚至还有朕的妹妹,这么多人都背叛了朕,你要让朕把这么多人都拿去擒虎军的诏狱当中用刑吗?”

    “圣人,这不是背叛,小周大人也没有策反他们,他们也从未放下过对君王的忠诚,这些撒谎的人撒谎只是想活命罢了。”

    景任目光诚恳地看向李羡意,“将军,你太紧张小周大人了,太看重她和她的孩子了,被火烧死可以是意外,但是怀着龙种的娘娘趁着戒备松懈逃了,这要牵连多少人?”

    “你知道的,悲伤中的皇帝总比震怒的皇帝理性。观礼、太医院的人、那个侍卫头头,谁不是在官场中淹蹇一二十年的官员,和光同尘,有了赏赐大家一起分,但大祸临头,是推一个现成的人出来顶罪还是大家一起扛,这应该很好选啊。”

    李羡意的眼睛红得跟淬了火一般,“朕知道她没死,她是我见过这个世上最倔的女人,她宁肯被烧成灰烬,也决不肯在房间中坐以待毙,周思仪她就算是爬也会在浓烟中活生生爬出来。”

    “她怎么可能将朕替她求来的佛珠视若珍宝,就算被烧死还要压在身下保护好,在她的心中,我的情谊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当的玩意儿!”

    景任长叹一口气道,“圣人,臣实在是奇怪,从前小周大人是男子时,圣人视他为心膂要臣,委以重任;可为何在知道她是女子之后,圣人就轻-贱她、亵-玩她呢,在臣看来,圣人对小周大人做得事情,和高其踔对娄氏女做得事情没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以爱为名的折磨罢了。”

    “朕折磨她?朕要是想折磨她,朕应该在知道她是女人的第一刻就该纳她为妃,朕应该第一时间就喂她几碗坐胎药让她为朕生儿育女,朕应该看着她在朕的后宫里变成像我母亲像严太妃那样的疯子……”

    李羡意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后,忽而止住了口,他泪流满面,“举克你说得对,朕确实有过折磨她的念头……”

    “可她简直是朕见过最阴险的女人!知道朕一直想要个孩子,又要勾连太后送避孕汤药,被朕戳穿后仍死不悔改,假孕蒙蔽朕、欺瞒朕,把朕耍得团团转,看朕跟个傻子一样赏这儿赏那,然后又告诉朕怀孕是假的,两相情好是假的,朕最期盼的一家人和睦团圆也是假的!”

    “圣人你骂够了吗,”景任托着腮帮子看着李羡意,“什么时候接小周大人和大皇子回来?”

    李羡意跟个孩子做气一样,鼓着嘴巴对着景任道,“朕才不接她,就让他们两娘母在外面自生自灭吧。”

    “朕明天就从旁枝过继个孩子过来当太子,我们老李家最不缺的,就是没人要的孩子!”

    “朕完全不用过继啊,朕又不是生不了,她不嫁给我,有的是人嫁给我,她不愿意生,有的是人愿意给朕生!朕明日就要选妃!”——

    作者有话说:是的,我们文致其实是万人迷子!

    大家就听李羡意嘴硬吧,其实他是个什么人,大家心里都有数。

    第78章 旗亭诗

    “臣这就跟观礼说,宣翰林院的人进殿,为圣人拟选妃的圣旨。”景任行了个礼后便欲退下。

    李羡意在关键时刻呵住了他,“景大人,你这就走了吗,你不再劝劝朕去把她接回来吗?”

    景任心中默默慨叹了一声,可惜身为臣子,最重要的就是要给皇帝陛下台阶下,他又重新回到浴堂殿中坐下,“圣人,小周大人很重要,你这么喜欢她,你喜欢她到快要为了她疯魔了,快去把小周大人她接回来吧。”

    “你胡说,朕哪里有这么喜欢她,没有了她,朕照样活得好好的,”李羡意瞪了景任一眼,“你换一个方式劝。”

    景任叹了一口气,他思衬了一番后道,“圣人可听过一个故事,叫做旗亭画壁(1)。”

    “在开元年间,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这三位大诗人一同到旗亭中饮酒,偶遇歌妓唱诗,三人相约一同听歌妓唱歌,只说谁的诗吟的最多就说明谁写的最好,前面三位歌女唱过高适、王昌龄的诗,唯独未唱王之涣的诗,王之涣指着最后一名歌女说,如果唱的还不是他的诗,他就再也没有颜面和他们争高下了。”

    “结果最后一名歌女一开嗓,便是春风不度玉门关。可见王之涣诗名远扬。”

    景任热切地看着李羡意,“圣人,你可读懂了这个故事?”

    “这三个人是谁,是我朝官员吗,我不认识,”李羡意摇了摇头,“但我觉得王之涣这个人听着有点小气,跟周思仪一样。”

    景任深吸了一口气,他有时候觉得他和圣人这种大脑完全没有被书本污染过的人说话,真的很费劲。

    “圣人,臣是想说,在盛世之时,天才总是集群而来。”

    景任坦言道,“因为生逢盛世,圣人手下不缺定策论证、文江诗海的臣子,所以将文臣纳为妻子、折损她的官途对于圣人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可是对于她而言,小周大人笔参造化、诗成泣鬼,能审得了疑难的案子,也作得出锦绣的文章。”

    “圣人的盛世不仅需要美人,也需要诗人,”景任缓缓道,“圣人爱小周大人,是因为她是旗亭中饮酒唱诗的才子,还是因为她是后宫中为圣人生儿育女的美人?”

    “如果是后者,那看来小周大人确实无关打紧,也不是无可替代,臣现在就可以去中书省替圣人传旨选妃。”

    李羡意垂下了头,“当然是前者,也只是前者。”

    ——

    从浴堂殿出来后,景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观礼手持拂尘对着他道,“景大人,劝得如何了,圣人可好些了。”

    “应该短时间内,不会撒酒疯了,”景任笑呵呵地对着观礼道,“观少监,因为你在禅心寺的一时疏忽,下官可是帮你擦了好大一个屁股啊。”

    观礼没想到他会骤然提起禅心寺的事,他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观少监不必解释,”景任扬起唇角,“我欣赏观少监,观少监做官做得还有些人性,还知道顾及底下人的死活。”

    “但是观少监,不要看轻了圣人,圣人他老人家马槊之下亡魂无数,可他却没有滥杀一人,圣人他从来就不是索命的黑白无常。”

    观礼心中一惊,他知道景任对他暗示的是什么,他明明官位比景任高,还是向着景任施了一礼,“多谢景大人提点。”

    临走前,景任忽而对着观礼道,“观少监,这宫中有没有请过什么大儒学究来宫中讲学?”

    ——快请过来给圣人补补课,他觉得小周大人执意要走,可能是被圣人的文化水平气走的。

    观礼沉声道,“是有好些,但都是小周大人她帮大皇子请的,教大皇子读书的。”

    “把他们喊过来帮圣人代笔几首情诗吧,他们二人重逢花前月下之时,不能让小周大人笑话他啊。”

    ——

    周思仪回到扬州后,原本还提心吊胆了几天,每次做噩梦都是青面獠牙的李羡意带着擒虎军的众人,将她给生擒了回去。

    结果这年后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就是上街买菜都没人多看她几眼,她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

    这一日她将序州送入学堂中时,无意间瞥见这间学堂竟然在招坐馆先生,她想着这序州实在是太不老实,她只要看着,便勤学苦练,她一旦没空搭理他,他就一会儿去捉蚂蚁一会儿玩小雀儿,心思全然不在这书本上。

    她想着李羡意毕竟是序州的二叔,莫不是遗传了他顽劣不爱念书的毛病。

    她当机立断走入学堂,这坐馆先生,她必须当上。

    考较她的是个身材圆滚,略有些跛脚的中年男子,天青杭绸之上,毫无吝惜昂贵的金丝银线,又缀满了一个又一个夺目的珠子,在周思仪眼中这人穿得不像个学究,倒是有些像个暴发的财主。

    那人随手指了句话要她作文章,竟然刚好是去年圣人制举科所出的题目,她答得颇为顺利,就是写文章时,总觉得这人的眼神正一道又一道地审视着她。

    周思仪将文章递了上去,老财主摸着自己的胡须,“这么快,周聆你也算是七步成诗、百步属文的大才子啊”

    周思仪少不了谦逊一二,说自己学识颇浅,涉事不深,还要他多指教。她对文人那一套很是相熟,越说老财主便越满意。

    “谬赞谬赞了,我考了如此多次进士之科都未及第,实在当不上这一声才子之名。”

    老财主捋着胡须道,“周聆,你尚未成亲是吗?也没定下婚约是吧。”

    “如今还在丧期之中?家里只剩了一个姐姐和外甥是吧。”

    “身体康健,也没有什么疾病是吗?”

    周思仪依着她们早已想好的说辞答了,却觉得这老财主的一连串问题太奇怪了,怎么有点像父母帮着孩子相看人家啊。

    “太好了,就是你了!”老财主激动地从桌案前站起。

    周思仪点了点头,欲收拾桌案上的纸笔,“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就能来这里讲课了。”

    “不,我是说,你就是我的东床快婿了!”老财主欲来拉她却被周思仪躲开了,“你还记得过年的时候,琼花观里叫清娘子的道姑吗,我是她的父亲,你可愿意做我的上门女婿?”

    周思仪脸色顿时血色进失,“您是……蒋王……”

    这蒋王是先皇李定方的弟弟,因为自小跛脚,便与夺嫡之争无缘,李羡意对这种对他皇位无甚威胁的皇叔还不错,知道他这人只想做个富贵闲人,便让他做了扬州别驾,只一年入朝述职一次。

    可惜上次入京述职之时,她周思仪当时刚好在信州治水,错过了与蒋王相见的机会,不然她一定离这些与李羡意有牵连的人七远八远的。

    周思仪慌忙行了一个俯首大礼,“回蒋王,草民的父母还在世之时为草民定下过婚约,待日后我取得功名之日,就回乡娶她,若是背信弃义,那和当世陈世美有什么分别?郡主是天之骄女,天潢贵胄,应采良婿许之,臣实在是上不得台面,配不上郡主。”

    “我知道你们书生重礼仪,讲仁信,”蒋王李定睿板着脸道,“可是如今你已经远走他乡求取功名,俗话说得好,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遵守这段婚约,她可不一定,她说不定早已出嫁了,你还苦等于她,岂不是平白抱憾终生?”

    李定睿见周思仪仍旧埋头俯首不起,他沉声道,“你如今不过二十来岁,尚未知晓生活的艰辛,有一个好的岳丈家也对你的仕途有所裨益。你还在孝期当中,我们偏怜幺女也不愿意她早早嫁人,你还有的是时间考虑与我女儿之间婚事。闻之,好生想想你的前途才是!”

    从私塾中走出后,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她的后背已然全部沁湿了。

    蒋王允了她这些日子仍旧在私塾中教书,她告了绕就回道观备课去了。

    却不想刚一踏入道观,就被这小道姑缠了上来,她的道袍一向比观中其他人精致上好些,宽松飘逸的袍子却特地将腰线掐了起来,显得人身姿窈窕,打籽绣的梅花纹样让花蕊越发灵动,若是春日里,指不定有几只蝴蝶落在上面。

    周思仪思衬了良久,她如今的法子唯有一个拖字诀,这守孝之期是长是短全凭她一张嘴,郡主也不可能一直等她,可惜云浓不在扬州,不能帮她遮掩一二。

    周思仪应付这些长安贵女的热烈痴缠独有一套办法,知道她们这样被偏疼长大的女儿至多不过半刻钟热情,一开始见她长相俊俏心动,等过些日子发现她性格迂腐,也就日渐淡了。

    “闻之,你下午打算做什么?”

    周思仪垂下头道,“练字看书,准备科考。”

    往往每当她说出这些,李羡羽就自讨没趣地走了。

    谁知李娴清却显然比李羡羽难缠上十分,她兴奋地一拍手道,“正好,我新得了几本杂记,每过午后,琼花台上日头温而不烈,我们一同在那里看最好不过了。”

    周思仪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她安慰着自己道,李羡羽也是这样,说要陪她一起看书,但每次只看了一两页就抱着书卷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琼花台寂静冷清,石阶上未消的晨露洒着细碎的晶莹。琼花树尚未到花期,只零星地落下几片碎叶。

    “闻之,你可曾见过琼花吗?”

    周思仪摇了摇头,“这是我第一次下扬州。”

    “史书中载,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就是为了到扬州一赏琼花仙葩,可隋炀帝花没看成却亡了国,宋代仁宗徽宗孝宗三朝皇帝都曾欲把琼花移植到皇宫当中,却终至花萎树死,有人说琼花是亡国之花、不详之花,闻之,你也这么认为吗?”

    “炀帝好大喜功,宋代积贫积弱,都是自上而下今年累月促成的结果,岂能是一花之过耶?”

    李娴清声音悠远,娓娓道来,“闻之,你知道吗?从长安城传来了一个八卦,说故去的周相公,他的小儿子周思仪纱帽罩婵娟,明明是女儿身却扮作男儿郎,入朝为官数年,被圣人发现了,圣人非但不计较她女扮男装的过错,还要娶她,迎她为皇后。”

    “可是这女人却不愿意,借着一场大火逃了,逃到天南地北,皇帝抓不着的地方去了,”李娴清在琼花树下驻足而立,一片落叶掉落在他的掌心,“我听了这个故事,只觉得她就像这琼花一样。”——

    作者有话说:(1)旗亭画壁:故事出自薛用弱的《集异记》

    放一下我隔壁的预收文案,主打一个阴湿太子巧取豪夺豪夺漂亮妹宝。

    李簪月以头撞柱,记忆全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仅有了丈夫,竟还有了一位……权势滔天的情人。

    新朝太子元昼俊美无俦,却狠戾薄情。

    云收雨住之时,她总是颤声求饶,欲斩断这桩孽缘,重回夫君身侧。

    元昼便用冷得不能再冷的眼神瞅着她,字字诛心,“当初,是你蓄谋勾引我的。”

    ——

    脑子撞坏后,李簪月觉得她的夫君谢修齐是天下第一好郎君。

    他会为她洗手作羹汤,风雨无阻地喂她喝药,会在她头疼难忍的时候哼着童谣哄她入睡。

    可她却舍了这样好的夫君,与太子日日苟合,做尽毫无廉耻之事。

    “月娘,这样的力度你可还满意?”

    每每耳鬓厮磨,李簪月含泪不语,实在不堪受辱。

    她备受这段三人婚姻的折磨,一度自暴自弃再不饮药,却发现停药之后,自己的脑子竟越来越清明。

    直到那日,她赫然发现:

    哪有什么完美的郎君,日夜相对的谢修齐,竟是太子元昼假扮的!

    恩爱过往,不过作戏,只为了看她沉沦堕落,看她一女侍二夫的丑态。

    ——

    元昼视角:

    从前,他的夫人李簪月走马拂花枝,买笑倾黄金,是天地安危两不知的长乐公主。

    婚后一年,李簪月娇纵蛮横,视他为奴仆,

    白日要他牵马奉茶,夜里要他洗脚揉腿。

    乃至他深陷边关死境,收到的竟是她的和离书,和她凤冠霞披二嫁权臣谢修齐的消息。

    他暗自发誓:来日定要她偿还百倍。

    如今,江山易主,李簪月的天子阿爷灰溜南迁,宠妃阿娘枭首顶罪。

    李簪月欲自裁殉国未果,她头破血流,尚存一丝气息,口中仍旧念念有词谢修齐的姓名。

    他本想着待她醒后,要将她囚于东宫,折磨羞辱,

    却见她醒来后羞涩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谢修齐,你就是我的夫君谢修齐吗?”

    那张活色生香的脸蛋哭哭啼啼地往他怀里钻,

    他一边默认下谢修齐这可笑的名字,

    一边心有不甘地用元昼的身份引诱她。

    春风几度,行云行雨,雨急风促,他威逼利诱、哄骗欺瞒,终究靠着卑劣的手段将她占为己有。

    可正在这时,识破了他诡计的李簪月哽咽道,“太子殿下羞辱我羞辱够了吗,够了的话就放我走吧。”

    他手中的玉扳指霎时化为齑粉,

    想我放过你?

    休想。

    第79章 探扬州

    却不知李娴清的这一番八卦却刚好戳中周思仪的心事,她故事讲得峰回路转,周思仪却心惊肉跳。

    如果不是郡主她面色坦然,她都要怀疑她是奉李羡意之命来抓她的了。

    李娴清笑言道,“这女子身世可怜,明明是女子,却因为父亲的一己私欲强扮作男子数十年,就像被移植了无数次的琼花一般。若是一辈子都装成男子倒也没什么,我偶然读过一篇周思仪的文章,文章学海、博古通今,可却又因为君王的一道圣旨,要强纳美人入后宫,便如同炀帝一般,明明是自己好色,却非要怪琼花太美。”

    周思仪目光灼热地看向李娴清,她不知道自己金蝉脱壳的诡计多久会被发现,她不知道多久会被李羡意的人给拿住,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等到琼花盛开的时节再看一眼。

    周思仪呢喃道,“我想,若是小周大人知道郡主这么想,一定奉郡主为知己。”

    “你可千万不要将我枉议皇家丑闻的事说出去,要是让我阿爷知道,虽然不至于赐死,但少不了一顿鞭子,”李娴清粲然一笑,“来说说你吧,你近日在读些什么书?”

    很快周思仪便知道,自己用对付李羡羽的法子去对付李娴清,是一个多么蠢笨如猪的行为。

    李羡羽爱娇爱俏爱热闹,让她念个书便如同对着一群野牛奏六十四声部,她觉得没劲儿自己悻悻然地便走了。

    但是李娴清志怪杂谈也读、经史子集也读,每说到一两个典故,她都知晓,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周思仪每次想不理她,将她给气走,却又忍不住被她吸引,和她又闲谈了起来。

    说完她便忍不住扇自己的大耳刮子,李娴清定然觉得自己对她有意,哪一日就要上门做她的乘龙快婿。

    ——

    却说李羡意那边,待景任走后,他便让观礼将大明宫中的所有画师都请了过来,为周思仪作画。

    他心下暗暗后悔,从前周思仪为自己表妹作过一幅画,她许久不见自己表妹,只知道表妹与自己长得甚像,就依照自己的模样画了。

    那时他还不知周思仪是男子,他为自己对周思仪产生龌龊的欲望所羞耻,将那幅画给烧了。

    若是此画还在,他也不会在这里犯难了。

    这些画师有的偶然见过周思仪几面,却也只是打了个照面的关系,有的压根没见过,完全是照着长安城中这些日子里的传闻照猫画虎。

    所有画师都一个头两个大,“圣人、圣人,娘娘她到底长什么样啊。”

    李羡意描述道,“她美得雌雄莫辨,若是穿男装,便是个清癯风流的书生,若是穿襦裙,便是个丰腴标志的美人。”

    “她这个人惯会扮可怜,每次犯了什么事儿,就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包了泪看着你,让你不忍发落她,像一只漂亮的小狗儿一样;但是涉及到她底线的事,绝不肯让步,倔的十头牛都拉不回,跟头小驴一样。”

    经过李羡意的一番描述,本来见过周思仪的人也觉得自己像没见过一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既像男的又像女的既像狗又像驴的物种。

    俗话说得好,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们往仙女的画总没错。

    待画师们作画的间隙,李羡意便取出地图,面露难色。

    在周思仪走后,他便命户部的人查过长安这些日子发放的所有过所,将谎报的、不实的,都细勘了一遍,却都和周思仪无关。

    她究竟是怎么走的?

    李羡意唤来刀山,“你这几日监视公主府的事儿,可有什么动向。”

    “公主前段时间和方家二郎走得热切,这些日子却不怎么来往了,许是感情淡了。”

    李羡意嗤笑了一声,“什么感情淡了,从前一同跑马悠游,那是密谋干坏事,坏事都干成了,两个看着对方都烦的人,还天天凑一起有什么意思。”

    刀山思衬了片刻后道,“公主还打发了一个侍女,那侍女自娘娘的死讯传来后便成日里哭闹,自尽过一两次好不容易才被人救下,昨日公主不知与她密谈了些什么,她收拾了包袱连夜就走了。”

    “被公主打发去各地帮她采买新鲜物件的下人也不少,但只有这个侍女,她的过所是公主亲自制置办的。”

    “那个侍女是不是从前是周府的,在朕班师回朝前,被卖到公主府的?”

    刀山低头道,“臣还要回公主府详细查看才能知道。”

    “不用了,朕的妹妹近日里在心智精进了不少,等你回去查,那些要紧的材料都被她给烧了,”李羡意摆手道,“你直接带人跟上这个侍女看她往哪个方向走,找准了之后立马飞鸽传书回来。”

    刀山走后,李羡意死死盯着地图的一个角落,扬州是周思仪的祖籍,她向自己乞骸骨的时候说的是要回扬州养老,与自己吵架的时候也是动不动要回老家,她的表妹似是在扬州道观里出家,姐姐也是往扬州的方向跑。

    那周思仪会去这里吗?

    ——

    扬州城衙属之中,蒋王的幕僚们人人都敛容屏息,步履匆匆却毫不杂乱。主理户曹的官员算盘珠子噼啪声打得如夜间急雨;若有什么紧要事,这群书生便聚集在一处低声商议,实在商议不出个结果来,才会去叨扰喝茶的蒋王。

    周思仪看着这书案上的文书有些犯难,她桌案上要处理的东西比起从前在御史台时只多不少。

    她本以为自己是去私塾中做教书先生,却稀里糊涂地成了蒋王手底下的半个幕僚。每日上午要来府衙里帮他处理这些积压的文书,下午还要去教那些小豆丁们念书。

    她边干活边暗暗思衬着,她从长安城中出逃的消息,如今应该已经传到四面八方了。

    幸好她与这些扬州的地方官员未曾有过来往,他们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她要是此刻立即动身,反而容易惹人怀疑,不如先就地安顿下来。

    谁会没事觉得一个普通的教书匠、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是掖庭里出逃的皇后呢?

    这些日子里她也逐渐得了蒋王的信任,她案头的文书越来越多,蒋王却越发的清闲。

    她早就知道蒋王是一个闲散王爷,却不想他甩手掌柜竟当成了这样。

    周思仪看着捋着胡须一边品茗一边和自己下棋下得不亦乐乎的蒋王,恨恨得咬了咬牙,这人比李羡意竟然还要黑心上三分,就算是拉磨的驴也不能这么干啊。

    李定睿看着在府衙中埋头苦干的周思仪却越发满意,他本以为自己女儿看中的这个年轻人,只是个长相俊俏的绣花枕头,没想到无论是吏治还是文学,竟然样样拿得出手,日后考取功名定然不在话下。

    幸而琼花观匆匆一瞥,自己女儿对他便情根深种,倒省下了他将来去榜下捉婿的麻烦。

    随从敲响了房门,蒋王仍沉浸在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愉悦之中,他暗道,“若不是什么紧要的消息,我定扒了你小子的皮。”

    随从赔着笑脸道,“也不是某非要打扰王爷您喝茶,实在是从长安来的秘旨,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小的我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啊。”

    李定睿叹了一口气,“我这儿侄儿什么都好,就是也太勤勉了些,一会儿敦促我整治河运,一会儿又来问责我加紧屯粮,他当我是那海里的八爪鱼,我有十双手也忙不过来呀。”

    “王爷您快看吧,上次圣人虽说未发落您,却命吏部的考较给您评了下下等,”随从对着蒋王挤眉弄眼道,“要是圣人生了气,将您给封到什么偏远的地方去做官,这可如何是好?”

    “哎,”蒋王从逍遥椅上起来,捡起那秘旨读了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吩咐底下的人去办,别来叨扰本王休息!”

    “那吩沓樰獨家諍裡咐谁呢?”

    随从在这府衙里环顾一圈,周思仪将整个脑袋都埋了下去,千万别又分给她。

    “来周聆,这事儿你来办。”

    周思仪不敢面露任何难色,只道,“王爷,臣下午还要去私塾里授课呢,我的外甥顽劣,我要是不看着他,他是一点也不学啊。”

    “这活计又清闲又能上峰面前露脸,顺手的事。”

    周思仪擦了擦额角的汗,他派给她倒是顺手了,她忙活起来倒是有的受了。

    “圣人他媳妇儿跑了,他老婆祖籍就在扬州,估摸着是跑这儿来了,要我们去搜这附近,二十来岁貌美的女子带着个五六岁大的小孩,”李定睿捋了捋胡须,“挨家挨户地搜和盘查这得多累啊!”

    这话将周思仪吓了一激灵,她慌忙应声道,“小的这就去办,我下午便领人去查。”

    李定睿拍着周思仪的肩膀道,“这就对了嘛小周,你不知道这时局,圣人极为看重这位娘娘,你办好了这差事,我在折子里顺口把你这一提,圣人就算记不下你的名字,只消知道你帮他办过差事,日后还怕没有被上峰青眼的这一天吗?”

    那随从见差事分了出去,愈发开心,他对着周思仪道,“周家二郎,那里头有一副娘娘的画像,你照着那个找准没错。”

    她还照着画像找,她还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里面的人更像。

    周思仪将衙门的事务应付完后,慌忙地回到了琼花观中,她本来都准备收拾包袱带着序州逃了。

    突然想到那副画像,这随从应该早就看过,为何没有揭发她呢,难道这是李羡意给她特地设的一个局吗?——

    作者有话说:小郡主的真实性格只能说,不愧是李家人。

    暂时我就不剧透啦。

    第80章 求赐婚朕先草拟一道赐婚旨意,

    周思仪打开那画像,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这画师分明没见过她,还是个写意的画师。

    这画中的女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每一个貌美的女人,反正这差事落到了她身上,蒋王又是个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政官员。

    她只消带着衙门里的白直在这附近转两圈,找些二十来岁带着半大小孩的女人的情况汇报上去,他们核查完了身份发现不是,这场针对她的搜捕行动就自然落空了。

    周思仪感叹道,无天意,不政治。

    连老天爷都要站在她的这边,他倒要看看这天下偌大,李羡意还能亲自到扬州来捉她不成。

    周思仪将悬着心重新放回到肚子里,坐回到小饭桌上便准备饱餐一顿。

    这道观风好水好人好,就唯独一点不好。

    她阿姐煮得饭实在是太难吃了,偏偏她又不肯让自己去外面请一个烧饭好吃的丫头来,非说自己才学会煮饭,一定要在妹妹和儿子面前露两手,每顿饭都将周思仪和李序州吃得龇牙咧嘴。

    周思仪无精打采地扒拉着饭碗里的米粒,只想着她阿姐这份对煮饭的狂热究竟多久才能过去,就听薛书宁从门外探出个小脑袋瓜道,“表哥,你的通房丫鬟来看你了,可要放她进来?”

    周思仪腾地一声从胡凳上站了起来,“云浓来了,快将她喊进来!”

    薛书宁此时也热泪盈眶,这丫头一进门就很有礼节地送了她一小包她自己腌制的肉干,将薛书宁一个道士吃得热泪盈眶,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只希望这个丫头能制止她表姐每天在厨房里胡作非为。

    看着云浓与周思仪哭成一团,她还不忘边嚼着肉干边揶揄着,“表哥,你当真是艳福不浅,别将隔壁的郡主给气着了。”

    “表小姐,你莫要开我家阿郎的玩笑了,”云浓泪眼汪汪地攥着周思仪的手道,“那日禅心寺起大火,所有人都说小阿郎你死在了山上,我都哭得快要断气了……幸好公主她见我哭得可怜,告诉我你还活着,只是逃到了扬州城里来……”

    周思仪替她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从长安到扬州这么远,她一路风餐露宿定然很辛苦,“到了就好,到了就好,莫哭了,先坐下吃饭吧。”

    云浓刚往嘴里塞了一口,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这是什么菜,好难吃啊。”

    ——

    夜晚繁星在天,粲然得似老王爷身上缀满的金珠,她和云浓搬了两张躺椅来睡在院子里院子里。

    周思仪拉着云浓的手道,“幸好你来了,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知道,我尝了大小姐煮的饭,实在是太难吃了,”云浓感叹了一声后道,“以后还是让我来操持我们一家的吃喝吧。”

    “还有一件事,”周思仪皱着眉道,“圣人的皇叔蒋王正定居在扬州,她女儿……很是难缠。”

    云浓呆愣愣地看着周思仪,“小阿郎说的难缠,是像公主一般的难缠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这事也容易对付,我便谎称你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从前定过婚,家乡糟了灾,来投奔我与阿姐,等孝期一过我们便成婚。”

    周思仪想了许久,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上辈子,她为了应付朝廷对于她久不成婚的议论,和云浓结为了夫妇,虽然因为良贱为婚,她挨了三十板子,但也算将这个事情糊弄了过去。

    “好啊小阿郎,那成婚以后呢,我们会是夫妻吗?

    周思仪点了点头,“我的家赀都会给你打理,我赚的钱都会上交,我们家也都归你管。”

    上辈子她们俩也是这样。

    “小阿郎,可是这样,我们真的就算夫妻了吗,你不喜欢我,你对我,只是数十年相伴的情谊,”云浓拉着周思仪的手道,“我自小就知道,我的小阿郎和别人不一样,她不是男人,所以我要学医术为她遮掩,我要假扮她的通房丫鬟,甚至未来我要嫁给她。”

    “周大人从饿殍遍野中拯救了我,我卖身到周家为奴,这是我应该回报老爷与小阿郎的,”云浓忽而对着周思仪灿然一笑,“小阿郎你不愿意做圣人后宫里等待夫君的女子,我又何尝不是。”

    “我会看病,我的银针之下可以救许多人的人命,我可以当这乡野之中唯一的女郎中;我擅长厨艺,所有都说我做得小肉干好吃,我可以开一间小食肆一定客人云集,”云浓目光坚定地瞅着她,“我的人生还有无数的可能,绝不是嫁给小阿郎这一件事,对吗?”

    一串串泪珠从周思仪的眼眶中夺眶而出,在她的那个旧梦里,她与云浓结为夫妇,过得平和美好、相敬如宾,可一切都终结于她被隐太子的党羽毒杀,云浓守着她的坟冢抑郁而终,没多久就随她而去了。

    幸而重来一世,她拯救了她自己,也拯救了云浓。

    她很肯定地告诉云浓,“对,你的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就算不与我在一起,云浓还是云浓。”

    她们二人相视一笑,云浓紧握着她的手,“不过呢,先帮小阿郎将小郡主应付过去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好开心啊,我竟然能嫁给小阿郎啊,公主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羡慕我!”

    ——

    周思仪这几天兴致勃勃地带着扬州府衙里的白值玩起了我抓我自己的游戏。

    她还假模假样地写了个文书,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总而言之,便是未发现皇后娘娘的踪迹。

    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蒋王这几日实在是勤勉了不少,居然开始过问政事了,连冗余的工作也不丢给她了,她不必再日日去衙属中忙得脚不沾地了。

    实在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思仪不知道的是,蒋王突然的勤勉不是老天开眼,实在是上峰驾临、死到临头,他再不过问政事就要被革职发办了。

    那厢蒋王小心翼翼地对着他那长身玉立的侄儿道,“皇后娘娘的事情,臣已然在督办了,臣和僚属带着府衙里的白直挨家挨户地搜啊,那些可疑人士臣都查了他们的户籍……”

    李羡意端视着他,“当真,皇叔真的是亲自去办的?”

    李定睿也是没有想到,这秘旨督办的事,他才上报了一回,圣人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真是谁做新郎官谁着急。

    “圣人的家事,就是臣的家事,臣怎么能不好好办呢?”李定睿的头都要猫到地底下去了,“只是这淮扬地届大,又多有商人旅客,来动频繁,搜下来也需要些时日。”

    刀山摸清了云浓从长安出来后的走向,李羡意现在很确定,周思仪正躲在扬州城的哪个角落里一个人乐呵呢。

    李羡意拨弄着掌心的佛珠,他这皇叔惯来是个爱捡懒的,指望他办件事,那真是要时时刻刻地在后面拿鞭子抽着。

    “这事你不用管了,朕会亲自带人去搜,”李羡意明明眼带笑意,却看得李定睿心里越发发毛,“倒是我上次敦促的河运和屯粮之事,皇叔需得给朕好好说说。”

    李定睿擦起了额角上的冷汗,他就知道他这侄儿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将这事的重难点、日前取得的成效都说,又说了有哪些紧要事地方办不了吗,需要从长安的朝廷给什么配合,还找了好些基层一线官员去圣人面前陈情。

    他看着自己侄儿的脸色越来越松泛,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些工作他见周聆他办得好,都泰半塞给了这个未来女婿,没想到圣人也对他的工作颇为认可,看来自己这周聆一招考取功名后,便不日要青云直上啊。

    此次李定睿的工作效率也大大出乎李羡意的意料,他都准备将自己这个倒霉皇叔给换成实干派的官员了,谁成想他竟将屯粮和河运的事办得方方面面都周全,莫不是自己从前对他看走了眼,自己这皇叔只是装成个懒汉躲清闲。

    “皇叔这事办得不错,”李羡意难得脸上带了些笑意,他还不忘敲打下自己的皇叔,“巧者劳、知者忧,我知道皇叔没什么大志向,对权力和金钱也没什么欲望,皇叔不会欺压百姓、也不会鱼肉乡里,可是这些皇叔的处世哲学,在朕看来,不过是懒政、怠政,一个什么都不干的官员,和贪污腐败的官员,一样可怕。”

    蒋王笑吟吟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这圣人的话他究竟是听进了耳朵里,还是听到了脑子里。

    “圣人不单单是臣的上峰,更是与臣血脉相连的亲人,臣领了圣人的禄米,为圣人办事责无旁贷,”李定睿复而拱手道,“这仙客来位于扬州城的最高处,自上而下俯瞰,能将如诗如画的扬州城尽收眼底,臣今夜在仙客来设宴,还望圣人赏脸。”

    李羡意笑吟吟地看着他,“皇叔有事要求朕?”

    李定睿本想袋酒酣耳热之时再说,见李羡意点破了他就直说了,“是有一件事,也算是臣的家事。”

    “臣的女儿娴清也快二十了,从前仰慕仙道,便一直在琼花观中落试出家,如今也该嫁人了。”

    李羡意对他皇叔疼爱幺女之事素有耳闻,所谓的仰慕仙道,也不过是不肯让女儿嫁人扯出的幌子罢了,他从前不参合这些事,现在想来,他若是和文致有了女儿,只会比他皇叔还过分上三分。

    见他点头后,李定睿才继续道,“臣有一幕僚名叫周聆,虽没什么功名在身,但人也算实干本分,臣的女儿也对他属意。”

    李羡意很快便理解了李定睿的弦外之音,这事他在长安城中见的多了,不过就是贵女看上了书生,书生不同意,现在想强抢民男,给自己的违法行为提前打一个报告罢了。

    “朕的堂妹与他人心意相通,结为爱侣,朕也得送上一份贺礼才是,”李羡意招来观礼,“朕这来得匆忙,没带中书省的人来,朕先草拟一道赐婚旨意,到时候喊皇后帮你润色一二。”——

    作者有话说:李娴清:巧了这不是,嫁的就是皇后。

    周思仪:你是说我自己帮自己润色赐婚圣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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