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风雪渐长,季侑安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的身躯蜷缩在墓边风化,轻轻一碰就会碎落遍地。

    持续低温强行结束了“回家”的话题,比起那些不可知的未来,当下还是“回车”保暖更重要。

    季雨泽捂住池皖僵硬的手,放进外套内侧口袋:“你先回车里?”

    “还是陪着他吧。”

    “那我去给你拿热饮,车里有。”

    “好。”

    池皖仰着头看他,嘴边一抹淡淡的微笑,不知道是不是雪的缘故,他的眼神很柔和,毫无攻击性,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季雨泽真要低头就吻上去。

    他的冲动转移到手上,摸了摸池皖的脑袋。

    季雨泽的背影逐渐远去,池皖眼眸的笑意也跟着变淡,忧愁涌上心头。

    倏然,纯白世界里出现晃动的蓝。

    池皖眯了眯眼,想要聚焦视线。

    转角处,与季雨泽擦肩而过一个男生,拿着蓝色蔷薇迎面走来。

    他穿得很少,一件松松垮垮的洗得发白的外套,戴单边耳钉,手里夹着烟,步伐很快,目的明确,径直停在某座墓碑前。

    池皖看见他把花放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在自己嘴上碰了一下,然后贴上墓碑。池皖猜测那个位置嵌着逝者的照片。

    男生没坐,垂着眼帘说了几句话,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终于无法忍受陌生人的打量,他转身,径直朝池皖所在的人工湖走去。

    池皖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挪开视线。

    “从刚刚开始你就一直在看我,有事?”男生坐到长椅另一头,问。

    空气中有香水的痕迹,很浓郁,和他的气质完全不符。

    池皖赶紧说:“抱歉,我没有恶意。”

    男生点点头,似乎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自己抽走一根,想了想,把烟盒递过去。

    池皖还没自来熟到这份上,摆摆手拒绝:“我不抽烟。”

    男生啪嗒啪嗒点着火。

    风不小,他找了好几个角度才顺利点燃,烟雾顺着他说话的白雾一起飘出来:“一个人来的?”

    池皖冲季侑安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和弟弟。”

    男生从喉咙里发出“哦”的音节,视线扫过池皖身上外套,了然道:“大门口停着的那辆埃尔法,是你们的?”

    池皖不着痕迹往旁边缩了缩:“不是。”

    男生笑了,随手把烟灰抖在地上:“别紧张,我就是觉得新鲜,有钱人还能到这破地方来。”

    人生地不熟的,池皖不想暴露太多,他说:“租的,方便走山路。”

    就像不在乎池皖探究的眼神,男生也丝毫不关心这个漂亮小伙的真实身份。

    “好。”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翘着腿,胳膊肘往后靠在椅背上,香水应该是大面积喷在胸口,他的这个动作完全带出皮革的粗粝。

    沉默半分钟,池皖提醒他:“你朋友来了。”

    在刚刚男生站过的碑前,来了个身材矮小的女人,提着长方形的盒子,里面大概装着祭品。

    而男生看也没看她,无声抽烟。

    池皖知趣地不再追问。

    两人各自坐在长椅两侧,上帝似乎怜悯人世的亡魂,天色阴沉得不像话。

    世界都是死寂的白灰,池皖眼里却还多出一道蓝。他不由自主再次看过去。

    女人正仔细擦拭着大理石碑,她手里的小方帕叠了又叠,抚过浮雕,抚过照片,抚过刻字,不放过任何一处,她动作熟练,仿佛这墓碑就是她亲手做的一样。

    “你好像对那座墓碑很感兴趣。”

    听出语气里的微妙,池皖斟酌着词语解释:“我没事儿的时候喜欢拍点东西,那边的景色框在取景器里会很美。”

    “风景在哪儿都差不多,像你这样脚不着地的艺术家,在这种县城里住两天会受不了的。”

    “也许是吧,不过你也不像本地人。”

    “在这儿读的高中。”男生随手将烟头扔到脚下,然后踩灭,“我刚从德国回来。”

    池皖缓缓点了点头,视线不可控制地又看向墓碑,故事的碎片在脑海中形成:“那你和他关系很好。”

    男生一愣,仿佛没料到这个结论。

    池皖补充道:“你刚回国就来看他了。”

    男生垂着脑袋,将叹息扯出一声轻笑:“是啊。”

    “花很漂亮。”

    “谢谢。”

    季雨泽没想通问题出在哪儿。

    为什么他刚刚离开不过十来分钟,池皖就和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男的有说有笑。

    这里可是墓地。

    更别提这男的看见他还一副吃惊的表情,季雨泽更不爽了。

    怎么,池皖不像是有男朋友的人?

    “热饮喝完了,回车上。”忽视旁边的障碍物,季雨泽宣布主权似的牵起池皖的手。

    池皖踉跄起身,来不及跟男生打个招呼就被揪着往前走:“但季侑安——”

    “多大个人了你还担心?”季雨泽强硬打断,“他十几岁出国的时候你在哪?”

    季雨泽口袋里很暖和,像湿冷南方里的小太阳,像隔着棉料发热的暖宝宝,还像……

    加热过的饮料瓶。

    池皖默默抓着他兜里的热饮暖手,不敢有任何疑问。

    大排档。

    油烟一个劲从烟道冒出来,烤架轰隆隆地运作着,厨师只穿一件薄薄的汗衫,袖子高高卷起,时不时挥动手臂,而每次他颠勺,火焰就从大锅里窜出来。

    “老板!加一份麻辣小龙虾!”

    “32号麻辣小龙虾!”

    “老板买单!”

    “买单扫这里哈!”

    “想吃啥子随便选哈,那边拿盆盆!”

    正值饭点,小店里闹哄哄的,交融混杂的聊天声、玻璃杯相碰的清脆声和铁锅铁铲的碰撞声,为这座小城赋上鲜活的市井烟火气。

    “这家在大众点评上是高分,说是潭县必吃之一。”池皖拿着号码牌坐下,“我差不多把特色菜都拿了,你们有想吃的可以再加。”

    店铺不算大,满打满算只能放下七八张桌子,到处都挤满了人,店家在外面撑了个巨大的塑料棚,每个角落都放上取暖器,倒也挺暖和。

    池皖坐在最里面,和季雨泽并排,季侑安独自坐在对面,表情比下午要缓和些。

    “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他端着茶水喝了一大口,先是砸吧嘴,然后又叹了口气,看着跟喝酒似的。

    池皖和季雨泽对视一眼,迟疑着说:“如果你在这儿不舒服,我们吃完饭就回市里。”

    “也不是不舒服。”季侑安晃晃脑袋,整张脸都皱在一起,“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他好像就等着池皖开这个话口子,自顾自地说:“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在意过她,说实话,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又怎么会注意到她呢?如果不是她老找借口和我说话,我到现在也对她没什么印象。或许这样还要更好一点。”

    他的头垂下去,手指无意识摩擦茶杯边缘。

    其实周围有点吵,取暖器也并没把空气变得多温暖。

    “然后是在她病床前,我头一次看见人死后的样子。我被吓着了,好几个晚上都能梦到她那副模样。”说到这里,季侑安喉咙一阵不适,他咽了口唾沫,没好转,继而又去喝茶,“那个时候,我觉得害怕。”

    “其实我挺恨她的。她自以为这样做是对我好,把我一个人留在狗屁不是的地方,家里没一个好人。”季侑安瞟了眼对面的季雨泽,“……不是说你。”

    季雨泽:“……”

    “我以为我在墓前能骂她几句,抱怨几句,但实际上我到了那儿,看见她的照片,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突然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该哭还是该骂,又或者直接转身就走了事。我觉得我没那么爱她,也不爱任何人,就……我不知道。”

    季侑安一口气把话说完了,然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长长的木桌上空荡荡,只有餐盘和茶水,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唯独这里像是单独被隔绝出来的一块孤岛,有无穷无尽的悲伤在萦绕。

    池皖在桌底下撞了撞季雨泽的腿,希望这个做大哥的能有点反应。

    赶紧安慰几句啊,难不成这种事儿要让他一个外人来?

    但大哥只是无措地看着池皖。

    大哥不知道,大哥莫得感情。

    池皖仅用0.2秒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替季侑安斟满茶水:“这种想法很正常,从你的角度来看,她和陌生人没区别。这不怪你。”

    季侑安说:“道理我都懂,可真的太难受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池皖扬着下巴思索几秒:“也许你需要喝点酒。”

    季侑安缓缓抬眸,和池皖对视。两人仿佛在无声中达成了共识。

    少顷,他们默契地移开眼神,将视线落在季雨泽身上。

    大哥莫得感情,但大哥有绝对话语权。

    季雨泽:“……”

    “行吧。”季雨泽在灼热的视线中败下阵来,“别喝太多。”

    “当然。”气氛好像突然轻松下来,池皖伸长脖子张望,“老板,我们这里要一打啤——”

    池皖话音未落,季雨泽就率先察觉到了不妙。

    他刚想说12瓶是不是太多了点,跟着池皖的视线望过去,就发现了更不妙的东西。

    单边耳钉,破烂外套,难闻的香水。

    这不是那个在墓地和池皖有说有笑的骚*包吗?

    “好巧!”池皖放大笑容,和男生打招呼。

    男生也有点惊讶,微微勾了勾嘴角,以示礼貌。

    季雨泽自诩是个很大度的人:他是家里的老大,从小以成熟的姿态面对弟弟妹妹;他管理一家大型娱乐公司,手底下数百人;他有优秀的学历背景和丰富的人生经历,他抗压、聪慧、大局观强——他是在这样的称赞中长大的。

    生活就像游戏打怪,总会遇到难打的boss,卡关更是常态,每当这时,季雨泽总会从自己那堆优点中选几个出来自我安慰。

    现在也不例外。

    没关系,他们也只不过刚认识,池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

    他才是池皖的正牌男友。

    没关系……

    “不介意的话,和我们一起吧?”

    ——才怪!

    听见自家男朋友亲切邀请陌生人加入他们时,季雨泽自我构建的安慰机制彻底瓦解,他刚准备说点什么,手臂顿感一道力量拉扯。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男朋友季雨泽,这是季侑安。”池皖挽着他胳膊,“我叫池皖。”

    男生坐在季侑安身旁,打趣道:“哦,一家人出来的。”

    季雨泽的心情因为这句话瞬间变好,他像头被安抚好的猛兽,缓缓回笼,靠在池皖身边,听他们闲聊。

    许景沅,海滨人,因为多次打架屡教不改,家人把他“流放”到潭县。他在这里读了三年高中,认识了李因。

    后来李因死了。他从学校毕业。

    没有再留在潭县的理由,也不受家里人待见,他最后去德国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李因是我的……好朋友。”他顿了顿,“所以我想回来看看他。”

    “德国虽然挺好,但你一个人在外边这么多年,很辛苦吧。”酒过三巡,季侑安说话有点大舌头。

    许景沅喝酒的速度极快,却是场上唯二清醒的人——唯一自然是滴酒不沾的季雨泽。

    他单独给自己点了瓶白酒,倒进杯里,一口闷下,然后又满上。

    “嗯,德国很好,也很辛苦。不过对我来说还好,科隆有个大教堂,我本来打算死在那附近。”许景沅冷静地说,像是在谈论路过看见的风景般随意。

    季侑安原本举着酒杯准备和许景沅碰一个,闻言便猛地愣住,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池皖小口抿着冷啤酒,没有插话。

    季雨泽在专心给池皖剥虾,闻言也抬起了头,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大家都沉默了,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放在许景沅身上,而后者面色如常,甚至还和季侑安碰了杯。

    哒。

    玻璃相撞,发出脆响。

    “我能理解你。”他对季侑安说,“你以为你是麻木,或者冷血,实际上你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很多时候你想骂他几句,又觉得人都死了,骂了也没用。尤其是照片。看见照片的时候,你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草,真不知道死人在想什么。”许景沅扯出一丝苦笑,自说自话又喝一杯,“死了的人就这么死了,他们甚至还要带走一部分你。真他妈的自私。”

    “我们一边这样骂他们,一边又忍不住去看他们,不管多恨,我们都要去。因为除了我们,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了。”

    “我不想忘记他,可他已经死了八年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害怕,我害怕到了下一个八年,我就没那么伤心,没那么恨他了。到那个时候,我就会彻底忘记他,但是我不想。”

    他说完这一大段话,安静下来。

    夜幕越深,大排档里就越热闹,四人听着周遭的喧闹,心里不是滋味。

    而季侑安再也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他视线模糊了太久,憋到实在憋不住,索性埋着脑袋喝酒,热泪全部掉进酒杯里,又被他喝下去。

    “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他一直存在。”终于,缄默许久的池皖说出了第一句话。

    “什么?”

    啪。

    池皖放下酒杯,发出的闷响与文件砸到办公桌上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相似。

    星悦娱乐,总裁办公室。

    季雨泽短暂从电脑里分出精力,垂眸看了眼池皖交给他的策划书。

    “纸蝴蝶?”他念出黑体加粗的三个字,赞许道,“拍成电影确实是不错的方法。这几天你闭关在卧室,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就是在加班加点写这个?”

    【作者有话说】

    起初许景沅并不赞同这个想法,池皖以为是他不愿意让李因受到打扰。

    如果被拒绝,他尊重许景沅的选择。

    但许景沅只是不停摇头,麻木的瞳孔第一次闪烁出期待的折磨。

    这种拉扯的情绪过于浓重,池皖少见地无法共情“角色”心理。

    直到某天晚上,他翻开一本书,书里写到:

    “可是要聊,就要追溯到如此久远,就得把他所有的痛苦贯穿成一根链条,一直穿到今夜这份心痛……否则他当下的痛苦和让他痛苦的这点事情是那么不相称,这该如何解释呢?”——莫里亚克《爱的荒漠》

    李因和许景沅的故事在隔壁可看。

    《纸蝴蝶》是个很短的小短篇,不看也不影响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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