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宁安市老城区步行街。
正是吃饭的点儿，各种小吃摊排排占在街道两边，行人电瓶交叉穿行，烟雾缭绕的空气中充满呛人的烧烤味。
刑侦支队女警于思尔坐在一个小塑料凳上，身前小桌放着一碗狼牙土豆。
——这是她吃的第五份了。
老板见她这么喜欢吃，心里颇为自得，这一份更是累得满满当当，料加得超足。
塞了一肚子土豆的于思尔，一边打了个充满孜然味儿的嗝，一边慢吞吞地又用牙签叉了一块塞进嘴里。
下一刻，她漫不经心环视周围的搜索目光在扫向对面卤味摊时，瞬间一凝。
“头儿，何孝仁出现了！”
于思尔压低的嗓音里充满振奋，眼睛隔着人群紧紧锁定对面一个戴口罩的瘦小男人。
此人看着平平无奇，却是一起入室枪杀灭门案的缔造者，十分凶残。
经过侦查，对方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的画面是步行街。
他们在这片区域连续蹲了几天，终于蹲到了。
于思尔精神一震，想摸过去接近，刚刚起身，肩膀便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按住。
“目标身上有枪，反侦查意识高，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信号。”所有人耳机里响起关锋的指令。
于思尔只好坐在原地，目送自家队长越过人群。
他手中捧着一碗红彤彤的辣豆花，不紧不慢地走向卤味摊，和周围觅食的人群没有任何区别。
何孝仁要了一斤猪肘，一斤猪耳朵。
等待老板切片凉拌的过程中，视线警惕地左顾右盼。
逃亡在外的他身上汗臭味明显，站在卤味摊的其他顾客眉头嫌弃地皱起，下意识远离。
何孝仁对这种情绪再熟悉不过，阴沉沉地瞟了他们一眼。
这时，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插.了进来。
何孝仁率先闻到一股呛人的辣香味，不由抬头，视线落向来者。
对方远超他身高带来的压迫感，以及衣服下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让他心中莫名浮起不安。
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何孝仁粗暴地催促老板快点。
老板手都快挥出残影了：“马上马上。”催命啊催。
“鸭脖怎么卖的？看着不太新鲜啊。”何孝仁听到身侧吸溜着辣豆花的男人问老板。
“四十一斤。”
老板调料放完了，开始摇晃铁盆拌匀，一听这话瞪大眼睛，活像人格被侮辱了：
“怎么可能不新鲜！今早现卤的！”
“那来两斤，可以自己挑吧？”
“随便挑。”老板硬气得很。
鸭脖一根根摆在何孝仁身前的框里，关锋像是才注意到旁边有人，随口道：“大哥，麻烦让让。”
瘦小男人顺势往左移了些。
卤味摊左边紧邻烤冷面摊，响起一声“微信收款八元”，听到的何孝仁心里琢磨着要不要也来一份。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窥视。
猛一扭头，和站在烤冷面摊前一个年轻小伙鹰隼似的目光对上。
这种眼神……
电光石火间，何孝仁脸色一变，转身拔腿就跑。
说时迟那时快，关锋扬手将辣豆花往他脸上一泼！
一大波辣油气势汹汹地钻进眼睛。
猝不及防之下的何孝仁感觉自己眼珠仿佛被掏出来浸在辣椒里来回按摩，还没来得及品味瞬间产生的剧烈疼痛，关锋已经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迅疾缴了他别在裤腰的枪。
隐在四周的便衣刑警们一拥而上，反手铐住嗷嗷哀嚎发疯的何孝仁，将之押走。
“卧槽——！”
人群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纷纷掏出手机拍摄。
目瞪口呆围观全过程的卤味摊老板拎着装袋的凉拌猪耳朵和猪肘，一边跳脚吃瓜一边高呼：“他还没给钱呢！”
与何孝仁对上眼神的年轻小伙林炎忙不迭付钱。
老板苍蝇搓手问：“警察同志，鸭脖还要吗？”
关锋拿纸巾擦手上溅到的红油，闻言对上老板眼巴巴的目光：“……”
*
凶犯成功抓获，幸运地没发生意外，所有人松了口气，没日没夜的奔波有了回报。
刑侦支队返回市局，路上欢呼着瓜分了鸭脖和凉菜。
关锋先给胡局汇报了结果，挂完电话，视线扫过一张张睡眠不足的萎靡脸。
顿了顿，大手一挥让众人下班。
“都辛苦了，回家好好睡一觉。”
一群残血的大小伙子刹那间精神抖擞，一个个跟猴似的蹿了出去，吵吵闹闹的办公室转眼安静下来。
林炎等同事们走完了，才缩着脖子忐忑不安地来到关锋跟前。
他知道是自己盯得太直白，才让何孝仁产生警觉。
何孝仁身上有枪，假如发现自己被警察包围跑不了，像他这种穷凶极恶的人，大概率会拉几个人陪葬。
一路上队长什么都没说，他却越想越后怕，也越自责。
“关队……”
关锋抬头。
检讨的声音才开了个头，对上队长冷沉沉的黑眼睛，林炎腿肚子都软了，大脑一下子空白。
众所周知，宁安市刑侦支队长关锋拥有一张难以让人亲近的面孔。
不苟言笑的他搭配上足足一米九的海拔，随便往哪一站都能带给别人强烈的压迫感。
尤其当他面无表情时，效果更是超群。
很多心理素质不行的犯人在被关锋审问时，会不自觉地因为恐惧而倒豆子般迅速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眼见林炎不吱声，关锋不得不提醒：“有事？”
林炎大脑回来了，脱口而出：“对不起关队，我……”
话刚出口，关锋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这是你第一次出外勤直面凶犯？”
林炎打了个磕巴，重重点头：“啊…嗯，是的。”
“吸取经验就好了。”
关锋知道林炎刚分过来，还是个实习新手，见他一脸自责不安，索性安抚了一句。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注意，回吧。”他摆摆手。
“是！”
林炎啪地立正，悄悄呼了口气，又有些茫然地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遇到从洗手间出来的于思尔。
看他表情奇怪，于思尔顺口问：“怎么了？”
两人毕业于同一所警校，但林炎小她三届，于思尔挺照顾这个学弟，双方关系便近一些。
林炎三言两语说了，他挠挠头，小声道：“我还以为关队会让我卷铺盖滚蛋。”
被分过来之前，林炎听过关锋的传闻，都说这位铁面无私冷酷专横，一不小心就会被扫队出门。
“头儿只是看着凶，其实人很随和的。”
于思尔拿吸油纸按几天没好好清洗的脸：
“你不要信那些传言。”
林炎心虚地替自己辩解：“我绝对没信！”
于思尔翻他一个白眼，林炎转移话题，扭头看关上的办公室大门：
“我看关队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们是不是也应该……”
“你刚来还不清楚，关头儿是咱们局里出了名的人形永动机。”
于思尔又给自己干裂的嘴唇涂了些唇膏，打了个呵欠：
“你永远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个‘累’字。”
以至于大家伙时常觉得他们的支队长会魔法，可以一键回蓝那种。
于思尔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林炎等了几秒都没等到下文，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两手一摊，瞅他，“你要是想回去通宵加班，头儿肯定会非常欣慰。”
林炎：“……”
没有社畜想加班，刑警也是！
他果断决定让关队不欣慰。
*
陆续又打了好几个电话，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
关锋放下手机，向后放松地靠上椅枕，闭上眼睛，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现出几分倦色。
过了会儿，他睁开眼睛，掐了掐眉心，想喝水，发现水杯空了。
目光顺势扫过腕上的手表，已经快到凌晨。
鼻腔里忽然蹿进一丝难以忽视的异味，关锋皱眉。
随后像是反应过来，掀起自己的领口嗅了嗅。
死去的记忆告诉他这身五天没换了。
本打算在办公室里继续将就一晚的关支队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囫囵披在身上，火速下楼。
长腿跨上他那辆有些年头的自行车，一路风驰电掣地驶向三条街外的一个老破小区，十来分钟后就到了。
关锋在这里租了个不大的一居室。
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又是一个不那么讲就的单身汉，有个地方能让他回来换洗睡觉就行了。
单元楼没有电梯，关锋锁好自行车，不紧不慢地上楼。
感应灯从一楼亮到七楼。
掏出钥匙，插.进702的锁孔，咔哒一声。
推开门，明亮的灯光倾泄出来，扑了他一身。
……明亮的灯光？
关锋进屋的动作顿住，目光一凝，背肌绷紧。
这几天忙着抓何孝仁没回家，灯怎么会亮？
第一反应，家里进贼了。
第二反应，仇人找上门——作为一名刑警，想向他寻仇的人只多不少。
关锋眼角微敛，犹如一头轻盈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进了屋。
室内面积不大，一眼能看到全部。
最里面靠窗一张单人铁架子床，上面凌乱散着几张画纸；
床对面立着掉漆的矮衣柜；
一只塑料凳和茶几处在中间区域；
左边开放式厨房，尽头开了扇门，是厕所。
关锋没看到人。
衣柜藏不了人。
唯一能藏人的是厕所。
但他没去看，或者说，没心思去看。
而是缓缓低下了头——
关支队那张平时没太多表情、显得冷若冰霜的俊脸上，呈现出了几分诡异的匪夷所思。
“……”
他看到，家里那支卷边的扫把，正左右扭着没有章法地胡乱扫地。
视线再移。
茶几上一块眼熟的抹布自动在一块区域来回擦。
厨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水龙头打开了，而他走之前没来得及洗扔在水槽里的锅碗瓢盆，正张牙舞爪地飞在半空，把自己凑到水流下冲洗。
关锋：？
一定是他累出了幻觉。
关支队冷静地作出判断，闭上眼睛再睁开。
下一秒。
哐当、啪嗒、刺啦声瞬间响起。
扫把直挺挺躺在地上；
抹布停了下来；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叮铃当啷摔回水槽；
其中一个飞在台面上空的碗惊慌失措地掉在地砖上，碎成不规整的数片。
与此同时，一道天籁般的稚嫩童音充满惊喜地响起。
“爸爸！”
关锋下意识顺着声音看过去。
一个小女孩。
一个挂在墙上的小女孩。
一个从挂在墙上的画里面挤出半个身体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童话风的华丽小裙子，粉雕玉琢的小脸泛着红晕；
银色长发披散，发尾带着天然卷，头顶压着一顶皇冠；
比湖泊还要清透澄净的蓝绿色大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关锋，朝他伸出两只肉嘟嘟的小胳膊：
“我卡住了，请拔我出来。”
关锋：？？
关锋陷入沉默。
大脑飞速运转。
他记得墙上贴挂的那幅画，是几天前因为做了个梦，心血来潮画的童话小公主。
眼前这个从画里钻出半个身体的小女孩，衣服脸和小公主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她给自己上了色。
也就是说。
他画的小公主，大概也许可能——
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关支队，表情非常不冷静地裂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