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 冷翠烛早早就起床收拾好,给院子里的花草浇了水后回房去找尤恩。
昨晚他们睡在一起,她心里紧张, 尤恩抚慰她到半夜才睡。她觉少没睡多久, 天蒙蒙亮就醒了,醒时男人犹在睡梦当中。
“尤恩。”她撩开床帘去唤床上人, 却只瞧见个空床位。
“尤恩?你在哪里?”
没得到答复,她忙俯身去找, 掀开被子见到床上那几件衣物, 明白的同时一件件拿开衣物, 终是从衣服堆里摸到只乌鸦。
她将乌鸦捧在手心, 关切道:“你怎么变回去了?”
“是身体不舒服?”
乌鸦卧在她手心, 浑身僵冷,纹丝不动, 只剔透的眼珠徐徐转向她。
它声音沙哑,又颤抖不停:“无事。夫人, 我们走吧?”
不说不要紧,一说冷翠烛更为担心。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这副模样与无事联想到一起。
“你、你不要勉强呀……”她将它抱在怀里,抚过乌鸦白晃晃的翅羽,“你身体不好的话,今天就不用陪我去了,好好待在家里休息, 我自己一个人应付得过来的。”
她不明白尤恩这是怎么了。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明明这几日一直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憔悴成这副模样了呢?
他还什么都不愿意跟她说。
当然,也怪她疏忽,一日复一日地忽略他, 待到回过神来,才发觉他的满身鸦羽已白了大片。
羽毛无缘无故转白,绝不是个好征兆。
“都怪我。”
“夫人,”乌鸦噤声,“不要这样说,不是你的错。”
“我没事,只不过是昨晚受了凉,现下头有些晕。”乌鸦挣扎着从她手心站起,扑扇翅膀,“夫人,还是让我陪你去吧?”
乌鸦靠近她手腕,低头用脑袋蹭她腕骨,安抚道:“真的没事的。”
它的羽毛柔嫩、温暖,蹭得她肌肤有些痒,还没由头的烫,烫感蔓延到面颊,红了眼睑。
她眉头一松:“……行,那你就站我肩上,多眯一会儿。”
尤恩执意如此,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姒青与她约在城外的湖泊,那地方偏远又人迹罕至鲜为人知,若不是姒青写信告知她,她还不知有这么一个地方。
因放只乌鸦在肩膀上忘风着实有些怪,上船之后冷翠烛便将乌鸦揣进了口袋里,只偷摸露出个脑袋。
“这么大的船啊。”她环顾舫船望不到边际的长廊,脱口感慨。
从前她也见过这么大的船,但那是鸨母雇的供客取乐的花船,大大的船里也会装多多的人,不像姒青这种一个人就坐这么大的船。
原来当侯爷这么赚钱的吗……她有点搞不懂姒青打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是祖辈积累下来的财富?
那,若是冷蓁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后,姒青的遗产会给冷蓁继承么?若不给冷蓁,那些钱和地产是不是就会被亲戚们瓜分了?
冷翠烛若有所思。
来这的路上,她碰见了冷蓁。
自从县主那事之后,冷蓁就与往日一样,没什么好脸色,见到她时没打招呼,只蹙眉问她要去哪里。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她说她去找姒青侯爷,有事同他聊。
惊诧过后,冷蓁蓦地笑出声。
你是要去揭发我么?他如是问她。
当时她只淡淡答,就算她真的想揭发他,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冷蓁咬牙不语。
事实是,他们之间互相都伤害不了。她思虑太多,怕身边人因她而受害,而冷蓁又是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性子,疯狗一般自己好过不了,也不让别人好过。
二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若自己真的使手段让冷蓁兼祧两房继承姒青的遗产,冷蓁只会愈发不受她控制,而不是如她想象那般,能做她的金荷包。她暂时还没有掌控他的能力。
所以那遗产还是不要为好。
小羽带她到了舫船内部的茶室,告诉她姒青在茶室的最里面等她。
“侯爷不喜欢别人打搅,小的就不送娘子进去了。”
“好,谢谢小羽。”冷翠烛提提肩上包袱。
望着小羽离去了背影,她思索了阵,开口:“尤恩,要不……你也在外面等我吧?”
依照以前得来的经验,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左不过是被诱哄着服下迷药或是春药,半推半就地与他颠鸾倒凤,过上好几日昼夜不分的日子。
若是明知会发生什么风月情事还把尤恩带进去,她岂不成了眼睁睁看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的坏女人?
她不是坏女人,起码她不是存心要去做坏女人。
是她身边的男人总是不怎么听话,需要她去调教。
尤恩一贯是最听她话的。
乌鸦从口袋里钻出,冲她点点头,轻蹭她手背。
“你身体现在怎么样?好些了没?”
“有夫人在,好多了。”
“若遇上什么难事,就唤我的名字,好吗?”
“嗯。”她的目光游离在乌鸦白得几乎鲜少有黑羽的翅膀上少顷,“好,有事的话,我会叫你的。”
她当然相信尤恩会不顾一切护她周全,可她又如何能忍心见他为自己劳神费力呢?她该以什么身份指使他?主人吗。
就仅仅是主仆?仅仅是床伴?
为什么他总是莫名疏远她,钓着她却又不给答复,像隔着一层纱,无论如何都穿不透看不穿。
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就离开她……他这个样子,真让她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再也不见他在身边。
所以他们的关系还是就止步于此吧,多了她忍受不住。
她推门走进茶室的内厅,抬头见屏风后端坐着的男人,叹了口气。
她走过屏风,开门见山:“你要怎么给我解蛊毒?”
“姐姐,不着急,”姒青抬手指向桌对面的软垫,“先坐下品品茶,吃吃糕点。”
她瞥了眼桌上茶饮,仍站着,取下肩头包袱:“我把这个带回来了,还给你。”
解开包袱,拿出里面叠得规整的青绿袈裟,搁在桌上。
姒青今日也是穿的青绿深衣,一边肩上搭着细披帛与水蓝貂毛。
虽是夏日,他衣裳边缘仍缝了各色羽毛,衬得他身姿清逸缥缈若仙,沤珠槿艳般,虚幻易逝。
他视线扫过那件袈裟,并不意外。
“不喝热茶的话,我让他们给你上碗冰酥酪吧?”
“不用,”她答,“我怕你又往里下药。”
她复解开包袱,从里拿出一小瓶桂花露:“我自带了,不用喝你的。”
男人迷殢了瞬,转而微笑道:“好啊。”
“那,我家的垫子总归能坐吧?”
她理理裙摆,将手里的空包袱垫在垫子上,方才坐下。
她指着桌上袈裟:“这块布,是你的,对吧?”
“你为何要骗我?”
她没想到自己与姒青的渊源竟如此之深,那个雨夜,她在破庙屋遇见的男子,竟是他。
那,依照姒青的性子,他那晚那么扭扭捏捏,还褪尽衣物……是想要勾引她?结果她反把他衣物偷了去。
她当时还以为自己是捡了个漏,没想到是捡了块怎样甩都甩不掉的臭狗屎。
“骗?”姒青掩唇,噗嗤一笑,“我怎么骗你了。姐姐,要论骗,我哪里比你会骗?”
“我只不过是,喜欢千方百计地制造与你相遇的机会罢。”他拾起桌上袈裟,摊平瞧了又瞧,“不然,你以为陈浔那一伙人为什么会正好看上我的地?只是缘分吗?论缘分,我们之间应是最没缘分的吧?否则你也不会嫁作他人妇。”
“你和尹渊拨云弄雨的时候,可曾有一瞬间想起我,想起十几年前你曾对不起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你想不想我不知,反正与你见不上面的每个晚上,我都想着如何惩罚你,让你永远记住我。”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筋骨:“我成功了么?”
“你……”
她指着他正想开口骂,腕部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倏地躬身捂住手腕,目眦欲裂:“你混蛋!快把蛊毒给我解了!”
“我说过了,”男人摇着手上铃铛,单手托腮,痴痴凝她,“不急。”
“今天,我不与你吵架,我们品品茶,谈天说地一番,过了今天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我还特意请了女道长来,为你诵经祈福,好生洗去你身上的污浊戾气,这样,蛊虫的余毒才能完全除去。”
语毕,果真从外进来个女道士,头戴冠巾,垂下来遮住低垂眉目。
女道士掠过伏地挣扎的她,径直走到桌边坐下,低声诵经。
她仰躺在地上,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直跳。
姒青扶额,长叹道:“姐姐,你要听话呀,何必如此呢?”
“你难道还想当着这位仙姑的面与我褪尽衣衫,共赴巫山云雨么?我可没有这样的癖好。”
一旁女道士的诵经声猝然卡住,少顷复继续,不过相比方才要滞缓许多。
冷翠烛费力从唇齿之间挤出声:“好……我听你的话,不诘问你了。”
男人点头将铃铛收回袖中。
她躺在地上许久,才从方才火烧般的疼痛当中缓过神,扶住桌角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坐回软垫,斜鬓松散,唇瓣也被咬出血痕。
“你不愿喝我的茶,就喝你自己的吧,”姒青将桌面上倾倒的茶杯扶正,“我让他们重新给我们上套茶盏。”
“仙姑,您去吧?”
“……嗯。”
女道士噤声,垂头起身往外。
过会儿,女道士端着茶盏回来,姒青给帮冷翠烛梳好头。
冷翠烛见人进来,忙挣扎着从男人怀中离开,怎料却被搂得更深,脊背紧贴男人胸膛。
男人附耳问道:“你怕什么?”
“怕人家误会你,认为你红杏出墙不知廉耻?”
“我……”她咽了咽唾沫,盯着腰间缓缓往下滑的手,浑身紧绷。
抬眸怯怯盯着斜对面垂头念经的女道士。
他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就发作吧?
那可是道士啊,冒渎道法……他是疯了吗?
“你听话,我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我们喝茶。”
她只得低头,佯装不在意地拿过碟中茶杯,将自带的桂花露倒进去。
“我也想尝尝你的水。”
“是你杯里这瓶。”
“好。”
她咬牙,给姒青也倒了杯桂花露,扭头递给他。
姒青接过茶杯,凝了眼,双眸眇眇。
他抬手抓住她举杯的手,启唇:“先不急。”
“怎么了?”
“在此之前,我想听你弹琵琶。”
他蹙着眉头,勾唇笑道:“以后可就再也听不到了。”
那笑容明艳,却仿若笼罩在蛮烟瘴雨般琢磨不透。
只探得,姒青似是释然。
难得释然,难得不再使心作倖。
第72章
冷翠烛接过下人递来的琵琶, 坐在屏风前。
“你要听什么曲?”
“就弹,”姒青挑眉,“那日你在戏班子, 专给尹渊弹的那一首。”
她拨弦的手一抖, 弹出个颤音。
袅袅琴音回荡在房中,与诵读声杂糅、交混。
“你是在那个时候盯上我的?”
“不是, 是那时相认的。”
“知音难觅,我也希望你认出我啊, ”姒青长叹, “可是姐姐, 你始终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即便我将自己打扮成孔雀, 戴着手串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又有什么用呢?”
自那日偶然经过戏班, 认出那琴音后,姒青便每天都去捧场。
他那时只打算坐在台下聆听, 没想过要与她相认。
直到某日他发觉多了个与他一样的男人,总是早早地来到戏班,静坐在前排待戏开场。
他并不知那人身份,只是目光落在男人侧颜,与他手上价值不菲的玉戒,心绪烦乱。
为什么这种除了老头就是妇人的戏班会出现这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男人?他好害怕那个男人会搭上小烛姐姐, 怕小烛姐姐真的被他勾引了去。
后来,他坐在暗处, 亲眼见到那个男人为她戴上戒指。
原来本就是夫妻啊。
于是,勾引她的人,换作了他自己。
“我记得, 那个曲子,好像叫作……秦淮景,对吧?”
“那天晚上,你也是弹的这首,因为你告诉我,你才学琵琶没多久,只会弹这个。我那晚竟就那样信了你,拿对你的信任换了我一生的执念。”
“不过,我们是互相骗,也没必要去争个谁对谁错。”他垂眸抚过茶杯边缘。
她谛视男人消瘦侧脸良久,闷声弹起琵琶。
“怎么不唱?”
“不想唱。”她淡淡道,“我一看到你的脸,就想哭。”
她每一次接近他,都背负了太多旁人的期待。
他的哥哥们期待她能榨取他的躯体,陈浔一行人期待她能从他身上谋利。
她每一次,都被推着扑进他怀中。
可她呢?可他们呢?
每一次,他们的痛苦都被摆出来供人观赏。观赏的人,拿她与他当作一副活春宫,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反复蹂躏她的恐惧、她的迷茫。
的确,如姒青所说,这场闹剧当中,她只有与他在床上厮混才能感到快乐。
不仅仅是这一场,她整个荒芜的生命,都只能靠情爱得到滋养。
他也是一样。
到最后,曲终人散。
“我一直对你有所图谋。”她抿唇,泪水蓄在眸中,泫然欲泣。
姒青默念道:“姐姐,我一直知道。”
“第一次,我不知情,自那以后,我就有所准备了。我还怕你对我无所图谋呢。”他靠近她,仰头去拭她眼角泪水。
“我给你的那块地,有我的遗嘱。”男人阖眸,抱住她,“等我死后,你要记得去拿。”
“对不起,我做了好多错事,骗了你许多,对你说了好多假话。可……假戏真情啊。”
他伏在她肩头,嗫嚅而泣。
“我本以为,是我在掌控一切,能够置身事外,端详你的一举一动。”
“真傻。”
“哪能啊。”
他猝然端起桌上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气竭倒在她肩头。
茶杯落地,在地上翻滚几圈,彻底没了动静。
“姒青!”
一旁诵读的女道士轻笑出声。
“娘,这个结局……难道不是你意料之中的么?”
冷蓁褪下头巾,盈盈欲笑。
她摸着怀中男人血色全无的面颊,睁圆了眼,差点没喘上气:“冷蓁?怎么是你?”
“你给他下了毒?你在茶杯里给他下了毒?!”
“是你,”冷蓁起身,取出袖间染血匕首,“他到了阴曹地府都会以为,下毒的人,是你。”
“这就是揭发我的代价!大不了,一起去死!”
“你以为你会好过?啊?”冷蓁缓缓走向她,“娘,你怎么这么蠢?你把我逼成什么样子,我只会加倍偿还给你。”
“是你非要与我撕破脸。装聋作哑,不好吗?”
“你疯了吧!”她冲他嘶吼,“他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冷蓁抬袖拭去刀刃血渍,“就算他是皇帝,拦我的路了,我也照杀不误。”
冷翠烛骇然失声。
“让开,”冷蓁余光瞥向她怀中僵冷尸体,“我要剥掉他的皮,给糯米做寿衣。”
她忙抱紧姒青的尸体,痛喝道:“你就是个疯子!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我冷血?”
冷蓁转眸,冷笑出声:“那你呢?害死糯米的凶手,你就不冷血?”
“娘,你装什么纯良啊,”他努嘴笑道,“你又不是没杀过人,杀人这事我还是跟你学的呢。”
“我不像你,谁都杀,对你有一丝一毫不敬的人都杀,我只杀拦我路的。所以,论冷血,应是你更冷血吧?”
冷翠烛浑身一震。
冷蓁摇头:“你就不怕我去揭发你?”
她浑身颤抖:“你……”
“把他放下。”冷蓁正声,“现在就下船,外面的人都被我杀了,没人会拦你。”
“我要怎么处置他,你无权干涉,这是私人恩怨。”
“他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是你们合起伙来把糯米害死的!”冷蓁冲她喊,“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逼她!”
“你们这些大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只会谴责她不合自己心意,耽误了你们之间肮脏的交易。”
“她本来可以好好活着的……”
冷翠烛算是听明白,冷蓁口中的那个“她”是县主。
一直以来都是安宁县主。
“你在这里演什么呢?”她仰头望着天花板,“她在天上看?没有吧?”
“别演了行吗。你就是一个非法囚禁他人的罪犯,是法外狂徒,在这装什么深情?我不吃你这套,不代表县主她年纪小就会吃。”
冷蓁蓦然收敛怒意,难得平静:“把尸体放下,然后出去。”
“不放!”
“把尸体给我!”
冷蓁上手去抢,她抬腿正中他膝盖,将他踢跪在地。
冷蓁仍不死心,一手捂膝盖,一手去够她怀中男人衣角。
她没抱住,怀中男人被他拉到地上,她赶忙去夺,怎料冷蓁眼疾手快,举起匕首刺入尸体胸膛。
鲜血全溅在她面庞。
“噗嗤——”
他复提刀刺进去。
“放开他!”
她顾不得眼前鲜红,抄起凳上琵琶,猛地砸向冷蓁。
刹那间,椎琴裂弦,鲜血四溅。
冷蓁捂住汩汩流血的后脑,回眸狠瞪她一眼后,失血整个人砸在地上,长卧不起。
匕首还插在男人胸膛。
她扔掉手头烂琵琶,飞扑到男人身边。
“姒青……”她抽抽搭搭,拔去男人身上匕首,见半热残血从伤口溢出,忙伸手去堵,眼见堵不住,慌慌张张拿起桌上袈裟,将男人整个身子包裹住。
“对不起、对不起……”她去揩他脸上血痕,自己滚热的泪水却又落在他面庞,划出好几道更为灼目的泪痕。
男人轻闭双目,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神色,唇梢犹带笑意。
泪痕与血痕在他面庞汇作一汪、一汪腥咸的清泉,从泪沟划至唇梢,再一滴一滴地逝落。
她终是用袈裟拢盖住他面庞,紧紧裹住他浑身,如裹尸布般。
落叶归根,他当初脱下的,她还了他。
“……尤恩、尤恩万一有办法!万一尤恩可以救你、救我们!”
她撇下尸体,拖着灌铅般的躯体,跌跌撞撞往外跑。
可是,她环顾许久,呼唤许久,都未见任何尤恩的身影。
仿若,凭白蒸发了般。
她最害怕的状况,偏偏在这种时刻发生。
她无力瘫倒在地,泪花红泫。
即便是万一,上苍也不给她任何奢求的机会。
之后,从内厅传出呛人的烟雾,她没吸多少就哭到力竭晕过去。
在醒来,就到了尹府。
尹渊守在床边,阖目眯觉。
她头疼欲裂,抿抿干涩双唇,瞥见床边水壶,伸手去够。
男人睁眼:“要喝水?”
她弄不清楚状况,怯生生答:“……嗯。”
尹渊乜斜双目,瞟她一眼,倒茶递到她手边。
“拿得住么?”
“好像……不行。”
男人将茶杯递到她唇边。
她张唇,他便顺势倾斜茶杯,缓缓将水喂给她。
尹渊:“姒青死了。”
她被水呛到,捂胸咳嗽不止。
“他死的时候,你在场。”尹渊淡淡,“还有一个仙姑,对吧?”
看样子尹渊定是知晓了大概,她也没必要再去否认:“嗯……”
“你可知,那位仙姑也被大火烧死了?”
“死了?”
冷蓁死了?
“你与她很熟?”
她低下头:“不、不认识……”
“那位仙姑,怎么就被火给烧死了?”
尹渊收回目光:“没死,骗你罢。”
“失踪了,现在在找。姒青身上有伤,不是自杀,她嫌疑很大。”他顿了下,“泠娘,你也是一样。”
“就只是被捅?”她心焦的很,“仵作验过尸没?”
“验了,在他的体内并未发现毒物,身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怎么?你这么关心一个死人?”
她收敛惊诧:“没什么……”
没中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姒青分明就是被那一杯桂花露毒死的,她亲眼所见。
分明就是被毒死的。
尹渊沉吟片刻:“下午,与我去监司一趟,捕快查案需要你的口供。”
“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尹渊握住她双手,柔声道,“泠娘,我相信你,你不是杀人凶手。”
“放心,有我在,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冷翠烛陡然抬眸。
尹渊竟如此信任她?连国法都罔顾?
那岂不是……她若是真犯了不该犯的错,他也会这般维护她吗?还是说,刀子没扎在他身上,所以他不觉得疼,因而能够去包容她?她弄不清楚。
看样子,她还是暂时别向他坦白。
监司。
“尹大人,这边请。”陈浔满面堆笑地招呼尹渊在太师椅上坐下,让人给他奉茶。
“冷娘子,您与我走吧,尹大人就坐这儿等您,很近的。”
“不必。”
“啊?”陈浔扭过头。
尹渊斜靠在椅背,单手撑在扶手,指尖漫不经心抚过扶手上的裂痕,抬起眼帘:“让评事过来。”
“就在这里问。”
“啊……行!”陈浔点点头,撇下冷翠烛往堂外跑。
冷翠烛杵在原地,也扭头盯他。
她绞紧手头丝帕:“这样做,不好吧……”
“你背着我去私会姒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不好?”
“你说你不愿再见到他,我还以为你终于明辨是非,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欣喜若狂,为你四处斡旋,好不容易将他从我们的生活当中赶走。”尹渊蹙眉,难得悲戚,“结果呢?”
“是真的舍不得?还是只是一时兴起?”
“我……”
男人没给她丝毫解释的余地:“你只拿我当玩笑?”
尹渊自知,他没资格去问,也不敢去问冷翠烛内心想法。真心太真,会中伤人。
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失控去堵,不断地去质问她,只有这样,他才能从中寻得她的愧疚,聊以慰藉。
“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贱男人,牵扯上命案。”尹渊沉声,“你长本事了。”
第73章
亲眼目睹姒青的离世让冷翠烛悲痛万分, 现在都没缓过神,听尹渊以高高在上的语气指责她,批判姒青, 她对姒青的心疼又多了几分。
她瞪大眼, 对他的无情难以置信:“逝者为大,你怎么能那样说。”
“不然?为他哭丧?”尹渊不咸不淡道, “你伤心难过,我理解, 毕竟你与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而我与他是情敌, 早盼着他死, 如今达成所愿, 当然高兴, 这掩饰不了。”
“你太冷血了!”
“坐下,等评事过来。”
陈浔带着评事回来, 正好撞见冷翠烛气急往外走,忙拉住她:“哎哎哎——娘子, 往哪里去啊?茅厕不在那边!”
陈浔冲身边狱卒使了个眼色,几个狱卒便上前抓住她,麻利地用麻绳捆住她双手。
“这,陈大人……”
“你现在是嫌犯,别老想着往外跑。”
她只得被陈浔与评事联合起来拉回去。
回到中堂,尹渊睨见她双手被绑着, 错愣了阵,扶额蹙眉, 低声叹息。
“大人,那,”陈浔点头哈腰, “下官就先出去了!不打扰您们做口供。”
尹渊没给陈浔眼神。
评事在案桌前站定,摆好笔墨纸砚,笑道:“娘子放心,不会问您什么难解的问题,今日只是借你的口,了解一下那日在船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好……”她坐在凳上,双手被麻绳捆得生疼,额间绷紧。
“你与姒青公子是什么关系?”
她支支吾吾:“这、这个……”
前一段时间,县上就已将她与姒青与尹渊之间的爱恨情仇传遍,评事这么问她,她该作何回答?承认自己与姒青有私情么。
“抱歉,”尹渊出声,“她不回答这个问题。”
评事提笔写字的手一顿,捋捋胡须:“……好。”
“那,娘子,你那日为何要去见姒青公子?”
冷翠烛咬唇:“是他邀请我去的。”
闻言,一旁坐着的尹渊眉心微松,启唇瞧她侧颜。
不作声,只视线下移盯住她被束缚住的双手,扫过她手背勒痕。
“可有请柬?”
“……有一封信。”她唇肉咬得绯红,“放在家里。”
评事派人去拿信,少顷,捕快拿信回来,递到案桌。
评事才将信封拆开一半就放下,起身递给尹渊:“大人,您看吧。”
尹渊挑眉,接过信。
冷翠烛大惊失色。那信上写的,除了哭诉就是污言秽语。
她是觉得别人查案,自己能配合就尽量配合,况且那评事一身正气,也不像会随口泄露嫌犯隐私的人。
没想到是个爱阿谀奉承狗官。
姒青在信上写的那些话,属于是她看了没事,勉强将其当作情趣,而尹渊看了会被气死的程度。
“……”
尹渊倏地合上信。
评事探头:“大人,如何?”
男人脸色是明摆着的难看:“嗯。”
他将手中信纸叠好,塞回信封,抬眸紧盯女人。
冷翠烛被盯得发颤,慌忙别过头。
出了监司,尹渊将她手上麻绳解开,揪住她衣领不让她走。
她低头避开男人视线,揉着红肿手背:“我要回家了……”
“回家与他在地上玩吗?他舔你的穴?还是你去帮他纾解?”
“那信上写的可当真?你不但引狼入室,让他穿我的衣服,还与他在我们的床上鬼混?”
“那张床又不是只躺过你一个男人,多一个他又怎么了?”她呛道,“姒公子他若是知道自己死了还能气到你,肯定高兴的不得了。”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气,又有什么用。”
“分明是你对我不忠,你说话怎么这么有理?”
“大人,你就很忠贞不渝吗?真是正人君子的话,就根本不会去逛青楼,与我勾搭上吧?”
“闹得家里人都知道,被自己母亲罚去跪祠堂……真丢脸呢。”
“你怎么……”
尹渊凝她半瞬,对她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反而握住她手腕,凑了上去。
“你干什么?”她欲收回手,奈何男人握得紧。
男人指尖抚过她手背红肿,垂眸叹道:“回去上些药。”
“不用你说,我知道。”她语气稍稍平和,“明天我自己来这里,继续做口供,不用你跟着了。”
“不必再来。”
“为什么?”
“你本就不是杀人凶手。”尹渊移开眼,“我与负责这案子的司直说明了情况,他承诺不会再调查你。”
“回去记得上药。”他将信封递到她手边,“这封信,还给你。建议烧掉,免得落下把柄。”
回家后,尹府派来送药的小厮也到了。那小厮不但给她带来城里最大的那家医馆的药膏,还按吩咐捧了把百合花送给她,寓意百年好合。
“放桌上就行。”
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盯着平静无澜的水潭,心绪纷乱。
一到家,她就去阁楼找了个遍。
没找到冷蓁。
评事和尹渊都说,舫船上的下人被杀尽,还从内燃起了熊熊大火,后面因火势太大,烟雾漫天,被过路的农夫瞧见,这才报了官。
人是冷蓁杀的,火应该也是冷蓁放的。
犯了这么大的罪,当然要去外面避避风头,冷蓁不在家也是意料之中。
可她呢?她该怎么办?
她现在成了这场惨案当中唯一有名有姓又存活下来的人,却什么实情都不能说出口。
毕竟,她的手也并不干净。
她的生猛的确能护己伤人,但有时,也会成为她难以启齿的软肋。
她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直到日暮西沉,她才揩干泪回屋。
夜里,菟丝子在外面闲逛完回来,进屋见她躺在床上,忙跑过去。
“宿主,你终于回来了。”他跪在床边,将脸埋进她枕上发丝,蹭了又蹭。
“……你怎么了?”
冷翠烛缄口不语。
“尤恩呢?”菟丝子抬头环顾四周,“他没跟你回来吗?”
她心悸道:“没有。”
“你不高兴啊?”菟丝子探头探脑,瞥见她脸上干涸泪痕,“呀,你怎么哭了?”
他立马爬上床,鞋袜都来不及脱就去抱她,目不转睛盯着她双眸:“怎么了?”
她闷头不语,低声啜泣。
菟丝子见状,也合上唇不说话,抱紧她,埋在她胸口,时不时偷瞟她脸色。
湿热鼻息喷洒在她肩颈。
她哭声愈烈,愁眉不展。
一只手不知何时伸到了她面庞,默不作声去揩她脸靥热泪。
菟丝子眨巴眼,见揩不尽,仰头去舔她滑落至下巴、脖颈的泪。
她猛地推开他,捂住脖颈:“你、你干什么?”
“我,”菟丝子卧在床尾,揣手道,“我就是想着,泪水黏在身上肯定不舒服……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安慰你。”
她垂头捂脸,颤抖道:“不用你安慰,你快些出去。”
菟丝子咬牙,爬到她跟前复抱住她。
两人一齐倒在床上。
“你做什么?快点出去。”
“才不要。”
“你哭成这样,我能不管不顾就怪了。”他俯身去舔,软滑舌尖舔过她每一寸肌肤,将她脸上泪水舔舐而尽后,吻过她湿红的眼尾、颤动的眼睫。
冷翠烛简直像被猫舔过般,的确舒适畅快,又有隐隐约约的刺痛,舔得她脸颊滚红。酥酥麻麻,不想叫停。
“好困,”菟丝子眯起眼,见她眉头舒展不再哭,哈欠道,“宿主,我睡了。”
说着,眼睛一闭,倒在她怀里。
“欸……”她被他压在身下,拍他肩膀,“你别睡,先起来把我放开啊。”
“可是我好困哦。”
“就这样抱着嘛,这样多好……你的胸好软,身上好香。”说着,他埋得更深,还嗅个不停,“诶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她不禁暗忖菟丝子这死小孩简直是色中饿鬼,如何劝诫都不听,整天除了吃和睡就是痴迷于黏她。
这样想着,她唇梢难得有了笑意,虽说是嗤笑他的,但也是发自内心的真挚笑容。
翌日,她与他一直睡到正午。
日光照进房中,将她晃醒。
菟丝子睡觉一贯不老实,现下已翻滚到了床下,连带被子也被他拽到地上。
昨日哭太多,她醒来头疼得很,迷迷糊糊坐起身揉脑袋,注意到腕间系着的腰带。
一端系在她手腕,另一端……她扯了扯。
“哎呀。”
床边冒出个脑袋。
“你醒了啊。”菟丝子边打哈欠,边往床上爬,颈间被皮腰带捆住。
她手腕一动,他脖间的腰带就收紧几分,脖肉都被勒得泛红发青。
冷翠烛发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菟丝子,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脖子捆住?”
菟丝子诚实回答:“为了你呀。”
他爬到她身边躺下继续睡:“这样,你一醒,我就能知道。”
“……我方才就该勒死你。”
“现在也可以勒的呀。”
她盯着他,想骂又怕他贴上来,犹犹豫豫,指着手腕腰带:“快点给我解开!”
“你不睡了吗?”
“快点把腰带解了。”
“哦哦。”他低头解自己腰间的腰带。
冷翠烛瞪大眼,张大唇正想骂,忽听见敲门声。
菟丝子边脱裤子边冲门口吼:“谁啊?”
“夫人,”门外男人沉凝道,“是我,尤恩。”
“您还好吗?”
“烦死了,他怎么回来了。”菟丝子嘀嘀咕咕,只得穿上裤子起床去开门。
冷翠烛叫住他:“菟丝子,别去,别给他开。”
“……咦?”
她声音冷淡,不容置喙:“回来,别理他。”
“让他想敲就敲。”她主动搂上他脖颈,附耳私语,“你昨晚不是很会舔吗?现在他守在外面进不来,于你而言是个很好的表现机会。”
“别让我对你失望。”
她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他顺从她,急于向她证明,因而除了唇舌顾不上任何,脖间腰带不断收紧也毫无痛觉。
他只觉得,好爽。
唔……
比泪水更黏,比泪水更甜。
第74章
“进来吧。”
尤恩推门进来, 款款走到床边:“夫人。”
冷翠烛倚靠在床头,大半身躯由毛毯盖住,只露出肩部以上。
她撩开床帐, 冲他笑道:“你回来了啊,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她单手托腮:“又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呀?”
尤恩默然, 坐到床边。
“夫人,对不起。”
“你对我道什么歉?”她面上笑意全无, “我不需要。”
“你没事就出去吧, 我不想与你聊。”
“那日在舫船, 我不是有意要离开的, 是自身出了状况, 才……”
她打断男人:“出了状况?那你在此之前就不要向我承诺自己帮得到我啊。什么状况比人命还重要?”
“当然,我也没有指望你当时能救活姒青, 可你不该不告而别,给了我希望又将我抛下!”
她平复吐息:“尤恩, 你在一次又一次地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原先,在那些男人当中,你确实出尘,很吸引我。”她说,“可,我的好奇心与耐心都是有限度的, 我不可能始终待在原地等你归来,或是大费周章地去寻你, 我没那么痴情。”
“既然决定撇下我,就要接受自己被别人取代。”
语毕,她掀开毛毯一角, 菟丝子从中探了出来,伸舌舔舐唇角水渍。
男人眉目有一瞬间的崩塌,转瞬就消失不见。
他舒展眉头,勾唇微笑。
“尤恩当然愿意接受。”
“你说什么?”
“夫人,只要你高兴,怎样都行。”
于尤恩而言,爱不是控制,不是占有。
而是臣服。
完完全全地摒弃自我,将躯体与灵魂剥离。依附在她肩头,直至于她融为一体。
他的灵魂不属于他自己,属于她。
奴隶是绝对不能去奢求独占主人的爱的。
奴隶该去想,怎样才能让主人高兴。
菟丝子瞪眼:“尤恩,你脑子有病吧?”
“我把她从你身边抢走了欸,比起你,她更喜欢我了欸。你装的吧?表面装作宽容大度,其实后槽牙都咬碎了吧?天呐……我不会出了这个屋就被你暗杀了吧?”
“我告诉你,休想。防人之心我有,害人之心我也多得是,想给我做局,等下辈子吧!”
她头疼欲裂:“菟丝子,闭嘴。”
“哎呀,我不习惯用手嘛。”
她抬手打他脸,沾了满手水:“……出去。”
“为什么?”
“出去。”
“好吧。那,起码让我穿上衣服走吧?”菟丝子眨巴眼,怯怯缩回被子里穿衣。
她抬眼,语气平和了些:“尤恩,你也出去。”
她搞不懂尤恩的想法。或者说,她从未像他那样想过。
比起费尽心思去理解她,她更愿意去认为他是在巧言令色。
或许她也有错,她对他太苛刻。
可,姒青的死,让她沉浸在悲伤之中,没办法去公正看待许多事。
她实在想不出来尤恩遇见了什么事,要一次又一次地抛下她。
而且,他之前还怂恿她去杀姒青。
他们之间是有什么仇什么怨,让他这样敌视姒青?
其实她也不是单独为姒青的死而悲伤,她没那么爱姒青,姒青活着的时候她就不怎么喜爱,更不会因为别人一死就爱得深沉。她是为了姒青的意外离世所带来的一系列后果而心焦。
她不但蛊毒没解成,还成了嫌犯。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去赴那个约。
之后的几天,无论是菟丝子和尤恩她都没给过眼神,自顾自地过日子。
菟丝子一开始不解,找过她好几次,每次都被她踹出去,后面就不敢找了,每天就待在院子里边揉屁股边扫地。
冷翠烛没让他扫地,是他自愿的,每天下午扫完还会笑呵呵敲她屋门,求她来检查。
今日的下午,冷翠烛依旧待在房中梳头,却没等到菟丝子屁颠屁颠喊她过去检查。
待到太阳落山,她才意识到古怪,放下篦子出屋往庭院走。
“咬死你!咬死你!”
冷蓁坐在水塘边洗头,脚边公鸡一刻不停地去啄他腿,这样还不够泄愤,又跳起来啄他手背。
冷蓁搓头发的手一顿,翻手瞟了眼手背啄痕,盯着脚边公鸡。
“欸……”公鸡被盯得发怵,夹紧翅膀缓步后退。
冷蓁猛地抓住公鸡,拔光它后脖鸡毛,捏着公鸡脖子就往水里浸。
刹那间,水花四溅,哀嚎连连。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就命啊——”
公鸡扑腾翅膀挣扎无果后,被水呛得直咳嗽,两只鸡爪子蹬来蹬去。
“救、救命……”
“冷蓁!”
冷翠烛赶过来:“把鸡放下。”
冷蓁转眸打量她少顷,脱手任鸡沉入水塘。
水面浮起几股泡沫后,彻底没了动静。
冷翠烛瞪大眼:“你……”
“我放下了。”冷蓁从瓶里抠了坨兰膏在手心捂热,往头发上抹,边顺头发,边道,“是他自己平日里吃得多,太皮实,一掉水里就沉下去,浮不上来。”
他面颊黏上湿发,额间也是,隐隐约约露出额头上的淡褐伤疤。
是她那日用琵琶砸出来的。
比起与他争论不休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和睦。冷翠烛默然:“我说过,不要用家里水塘的水洗头,胰子味很难散尽。”
冷蓁揉兰膏的动作一顿。
他抬头,微笑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老用冷水洗头对身体不好,也洗不干净。”她转身往庖厨走,“我去给你烧点水。”
她在后厨刚架好火往锅里添水,菟丝子哭兮兮进来。
“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她赶忙抄起灶上抹布丢给他,“光着身子到处晃,害不害臊啊?”
菟丝子被抹布打到脸,他捂住一边面颊,边哭边往地上坐:“哇——”
“我、我差点就淹死了,”他声泪俱下,“你儿子纯粹是个混蛋啊!他霸凌我……我在水里,喝了好几口他的洗头水,再多喝几口就被头油毒死了。”
“还有,我脖子后面的头发,他也给我扯秃好大一块,”他扭过身,指着后脖缺发的那一小块红肿,“你看!你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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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我看到了。”她走过去,褪下外衫扔给他,“快点起来,地上多脏。”
“回我屋里躺着吧,多盖几床被子,等会儿我忙完,给你煮红糖姜茶。你刚泡了水,莫染上风寒。”
闻言,菟丝子哭声更烈,攥紧那件外衫,抽抽搭搭抱住她双腿。
“宿主,对不起……我原本想为你报仇,结果,给你添了好多麻烦……我真没用!”
“你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她揉他脑袋,叹道,“回屋去吧,记得把身上揩干再上床。”
“嗯!”
她烧好热水后往里加了点无色无味的夹竹桃汁,虽说对头发没有好处,但对头皮有坏处。
明面上她是会与冷蓁暂时维持母子和谐,但,也不能不准她背地里搞小动作吧?
她不在乎冷蓁喜不喜欢她,更不关心冷蓁活不活得长,她就是想找个法子泄愤。
给冷蓁送完洗头水后,她又去给菟丝子送红糖姜茶。
菟丝子安安静静睡在床上没闹腾,见她进屋,迅速坐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她走到床边,就伸手去接茶盅,轻抿一口。
“怎么……”他又喝了口,“怎么苦苦的。”
“怎么可能,红糖水苦什么苦呀。”她拍拍他肩头,“喝完哦,听话。”
菟丝子面露难色,但还是听话地将红糖姜茶喝完。
一喝完就晕在床上,口吐白沫。
“啊!你怎么了……”冷翠烛去拉他,这才想起来。她一拍大腿:“完了,烧完热水忘洗锅了。”
她没想到夹竹桃汁的毒性这么强,才几滴就能把菟丝子这孩子给毒倒。
她又是喂他喝白水又是给他催吐,发现还不醒,翻箱倒柜找到冷蓁之前制作的一包泻药,刚加到水里准备喂给菟丝子喝,菟丝子猛然惊醒。
“呀,”她放下水杯,“你醒了。”
菟丝子捂住胸口,惊魂未定:“宿主,我……我做了一个好恐怖的梦。”
冷翠烛:“你饿不饿?”
菟丝子自说自话:“有人一直在追我……边追我边威胁我。”
“威胁我说,这个月再不把剧情过完,让你下线,就把我给开除。”
冷翠烛继续问:“想不想小解?我方才喂你喝了很多水。”
“我才不怕!”他仰头从天花板吼,“我才不怕你们!”
“……你干什么呢?”她暗忖菟丝子是不是被毒出了幻觉。看样子,还是要服点泻药把毒给排出来,免得像现在这样神志不清。
她端起桌上水杯,递到他面前:“别吼了,喝点水吧。”
菟丝子握住她双手:“宿主,我喜欢你,谁都不准拆散我们!”
他又冲天花板喊:“我就这样,做系统爱上宿主怎么了?你们这群冷漠无情的人,知道什么叫做/爱吗?被这么漂亮又心地善良的女人关心过吗?知道在绝境当中被人偏爱的感受吗?你们什么都不明白,你们永远不会懂我的!”
“我不干了!开除就开除啊!难不成你们这一群人机还能弄死我?”
“……你在同谁讲话?”她也仰头去盯天花板。
菟丝子倏地抱住她。
他吼得声音沙哑,呜咽道:“我喜欢你。”
“哦。”
“我们永远都不分离好不好?”
“系统的寿命很长,可以活好几千年。等你老公死了,我们就结婚做夫妻,我要给你养老送终,照顾你的子孙后代。”
“没有后代的话,我就给你守墓,守到你投胎转世,再遇见你,陪在你身边,看着你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冷翠烛低声:“你想那么多干嘛。”
“若是以后你不喜欢我了,厌弃我了,还要与我永远都不分离吗?一辈子的时光很长,更别说好几辈子,人的真心经不起那样耗。”
“不会的,”菟丝子哭道,“真那样的话,你就把我宰来吃了,把我关在笼子里,我活一次就宰一次,让我永受千刀万剐。”
她冷不丁说:“我才不吃这么骚的鸡。”
自那日过后,菟丝子就跟中了邪似的,一直高烧不退。
一开始还能下床喝稀饭,后面连床都下不了了,终日缩成一团,身体烫得如火炉般。
比这更离奇的是,他的头发开始变黄,没过几日就黄了大半。
原本只是刘海干枯泛黄,这下竟真成了黄毛。
“你感觉怎么样?”
她拧干毛巾,将菟丝子额间汗湿的发捋到一边,拿毛巾盖住额头。
“热……”
菟丝子被铺盖捂得严实,只露出个脑袋。
他烫红了脸,迷迷糊糊去够她的手:“宿主,我身体好热……还好疼。”
“我是不是要死了?”
第75章
“别胡说。”她蹙眉, 将他搂进怀里,轻拍他脊背,“绝不会的。”
“睡一觉吧, 睡一觉能好些。”
菟丝子泪崩道:“不要, 我怕我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嘟嘟囔囔往床边爬:“我还是下床吧。”
冷翠烛赶忙拉住他,给他盖好被子:“你去哪里?不要乱跑。”
“可、可是……”菟丝子嗫嚅着, “我怕我死在你家里,给你招了晦气。”
“唔……我好怕死, 我还不想死啊!”
“唉, 别想那么多, 生病而已, 谁都会生病的。”
“等过几天你身体好些了, 能下床了,我就带你去医馆看病, 现在先好好休息,把精神养好。”她揉他额头, 叹道。
夜里安慰好菟丝子后,她实在是不堪其扰,只好往温水里加了点蒙汗药,全喂给菟丝子喝,那药效不错,不到一刻钟他就晕过去, 再不哭闹。
她给菟丝子掖好被子,披上外衣出了屋。
夜凉如水, 她坐在石阶上,仰头凝望满天繁星。
院子里的池塘边凝了水雾,风一吹弥散开来, 湿淋淋的雾气黏在石砖、窗棂各处,倒映出满地清辉。
她将头埋进双膝,眯了阵,起身回屋。
“夫人。”
她脚步一顿,缓缓扭过头。
“你又是去了哪里?”语毕,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臂上缠紧的绷带,“受伤了吗?”
尤恩解下身上披风,搭在臂上遮住绷带。
“这么晚了,夫人怎么不去歇息?”他垂眸,提起手上食盒,“要用些宵夜再睡吗?”
尤恩给她带了城东王嬷嬷家卖的小米糕,那家的米糕甜味淡还有股清香,往日她就经常去买。
按理说,每日午时那家店就关门歇业,大晚上是买不到的,可尤恩不但买到了,买的还是刚出蒸笼热乎带蒸汽的。
她用筷子把米糕夹成几小块,挑了个大块的单独搁在碟子里,留给菟丝子吃。
“你去哪里了?这几天都不回来。”
“这几日一直在监司。”
她抿米糕的唇微微抽动。
“去监司做什么?”
“听狱卒说,过几日准备将姒青公子安葬了。”
她抬眸:“找到凶手了?”
“似乎并没有。”
尤恩解释说:“是上面的几个官员一直在施压,责令监司三日内将案子给了结。”
“这当中,威严最盛的就是尹大人了。”
冷翠烛颔首,若有所思。
尹渊给她的感觉很奇怪,不单单是对她的态度,还有对这一整个案子的态度。
她能觉察出,尹渊隐隐约约有在怀疑她是否清白,对外却一口咬定她不是凶手,阻拦别人正常办案。
对这个案子也是一样,口头上催促别人快点查快点结案,却隔三差五就去监司捣乱——这事还是易音琬给她讲的,说尹渊让府里的下人去鬼市买了一大麻袋蟑螂、鼠妇,等晚上监司里的人打瞌睡,揭开屋顶瓦片就把虫子往屋里倾倒,屋里的人被吓个半死。易音琬也笑个半死。
这么大一个人,还干出这种事,真是好缺德,还幼稚。
“他那么只手遮天吗,侯府的事也敢这样糊弄……”她略感不悦。
尤恩以笑作答。
她放下筷子,哈欠道:“你吃完就早点睡吧,我也去睡了。”
“对了尤恩,你明天能不能帮忙去买点药?要治发热和骨痛的。”
男人怔愣片刻,银眸慊慊:“你这几天一直忙着照顾他?”
“……你怎么猜出来的?”
她点头:“是,菟丝子这几天生病了,身子烫得很,还天天嚷嚷着痛。”
“那不是病,”尤恩启唇,“夫人,治不好的,只能等症状自然消退。”
“熬得过去就熬,熬不过去……也没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
他叹息着,一圈圈拆下臂上绷带,露出被抓得血肉模糊的肌肤。
而后站起身,面对她一件件地褪下衣物,直至不余丝毫。
她张大唇。
“看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说,“无论作何选择,都会有牺牲,只不过这个选择需要付出的代价会更易感知。”
“起码,痛苦在所难免。”
尤恩说,身为系统,来到这世上的唯一任务便是协助宿主推进剧情,菟丝子既然违背了这项底层规定,他作为系统说受到的一切优待就都会被剥离。
长生不老、死而复生……自他决定违背身为系统的守则起,就会慢慢地向凡人靠拢,甚至比凡人更劣一等。身体每隔几日就会发热疼痛,本体与人形都会慢慢褪色,至至褪无可褪,到那时,形骸的苦痛只会愈来愈重。
他说,那种疼痛不会要人性命,只会不断地去折磨人,好比毒虫蚀骨。
“第一次是会容易对那种痛承受不住,想自裁。”尤恩边往锅里添水,边说,“多泡热水,再用绷带将痛的部位缠住,能好些。”
“夫人,你回去盯着他吧,等热水烧好,我会叫您。”
“尤恩……”她站在灶台边,抬手揩去额间汗水,欲言又止。
尤恩抬起头,收回添柴的手。
他面庞覆满滚圆汗珠,几滴从高挺鼻梁滑落,滑至脖间,沾湿脖间碎发。银白的长发随手扎起,马尾垂至腰间,被灶火烤得莹亮发青。
浑身除一件领口敞开的外袍外,其余什么都未穿,自上而下去看,甚至还能透过衣领瞧见腹沟。
“你之前老是往外跑,也是因为这个吗?”她在此之前竟从未察觉。
“以前,我记得你身上是没有那么多伤的,为什么现在又有了……是更痛了吗?”
“你为什么从不和我讲这些……”
“因为,”男人蹙眉,“不想你心疼。”
“更何况,本就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该让你有负担。”
“以前身上没伤,是因为你还要用我,我不想在你最快乐的时刻,让你看到满身疤痕扫你的兴。现在我的身体、我整个人,都对你没有吸引力了。”
“一张被抛弃的废纸,再平滑整洁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能这样说?”她走近他,“明明是你自己……”
明明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抛下她。
明明是他远离她,又将旁人推给她。
明明是他缄口不语。
明明是他一意孤行。
她咬唇,带了哭腔:“明明是你自己太坏,总是欺负我。”
“我不想做你的主人,你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奴隶过。”她走到男人面前蹲下,伸手去抚他湿热面颊,轻扇他脸颊,“若是做奴隶,你简直极不合格,连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都比不上。”
“我可不敢去探你的忠心,换言之,尤恩,你真的有吗?”
男人不作答,轻握住她抚颊的手,徐徐下滑,带着她,将手探进微敞的领口当中,引她去抚。
“有,”他垂眸,眼睫扑闪,“您摸。”
他从凳子上跌了下去,直直跪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仰头向她乞怜。
“踢我、打我,都可以。我只渴望,你能像看狗一样看待我,在你的心目中,我能与一条狗同等地位。”
她分明软了心肠,见他摇尾却忍不住出言讥讽:“做狗,你不够格。”
她抚过男人胸膛,手又往下探了些,每抚过一寸滑腻肌肤,就停下来凝他。
他阖眸,轻而易举就褪下衣袍,搂住她腰肢,一齐躺下去。
后厨很热,蒸腾的雾气盘旋在头顶,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
她伸手去扯他头绳。
他也去脱她发钗。
再然后,相顾无言,手上动作却未停丝毫。他扶着她,她扶着他,慢慢坐下去,直至完全吞没。
锅里热水开了,咕噜噜直冒热气。
在这愈加热闹的水声当中,其余水声都被掩了下去。叹声却掩不住。
“我想着,要不把长发剪了?”
她抓着他发尾,闻言又扯了下:“不行。”
“你既然这样想,不如就剃了,免得老是和我的头发缠一块……还不好分开。”
她撩开男人胸口发丝,轻扇了下:“坏死了。”
她一心栽到他身上,一个没看住锅里的水就被烧得没剩多少,只得再烧一锅新的。
待她与尤恩穿好衣衫将水烧好,天已是蒙蒙亮。
她去屋里叫菟丝子,却扑了个空,没在床上找到人,鸡也没找到。
“他不会真去自尽了吧?”她扭头问尤恩。
“要不,去饭厅找找?估计是饿得悄悄下床吃饭去了。”
她点头:“的确,这更像他会干出来的事。”
她跟着尤恩去饭厅找了遍,依旧未找到菟丝子。
正手足无措,两人路过庭院,瞥见水塘边黄灿灿的人影。
“唉,别!”
她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拦,菟丝子就跳进水里,直往水塘深处游。
她赶忙跑到池塘边喊:“菟丝子,回来!别往那儿游。”
“唔,”菟丝子浸在水里,迷迷糊糊扭过头,“可是宿主,我好热……头好晕……”
“哎呀!”她拾起地上木棍,朝水中男人递去,“快抓住棍子,我把你拉上来。”
“可是好热……”
“死孩子!”
她弯腰脱鞋,身后尤恩拉住她手臂:“夫人,不妨让他泡在水里,待他泡晕过去,捞上来就行。”
“夫人若是心疼的话,还有一个法子,不费吹灰之力。”
冷翠烛:“什么法子?”
男人凑到她耳畔,耳语了阵。
她蹙眉,脸上飞红。
“……的确是个好法子。”
菟丝子正泡在水里散热,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抬起脑袋,迟愣盯着。
“宿主……我不上来嘛,水里好凉快。”
“好啊,你不上来也行。”
她勾唇浅笑,当着菟丝子的面,搂住身旁男人的脖子,踮脚与他拥吻。
第76章
激将法这招的确管用。
菟丝子受刺激, 当场气晕了过去。
她与尤恩联手将菟丝子打捞起,抬到浴室把他放进盛满热水的浴盆之中。
“这,真的有用吗?”
她边往菟丝子身上泼水, 边瞧着他被沸水烫红的肌肤, 问尤恩:“这真的不是在虐待他吗?”
尤恩摇头,接过她手中水瓢:“身上痛, 把身体烫得没知觉就不会痛了。”
说着,他舀起一大瓢水就往菟丝子脸上泼。
冷翠烛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却不出言制止, 眼睁睁看着菟丝子整张脸被水烫得绯红, 肌肤也被水给泡皱, 活像个红枣。
“……应该够了吧?”
“好。”男人这才放下水瓢, 回眸微笑。
“他的这些还会持续一段时日,这些天, 他就交由我来照顾吧?夫人莫累到。”
“那,辛苦你。”
她踮脚去吻男人颊面, 怎料被男人揽住腰,身子一侧,吻落在他唇梢。
牙绯色口脂印在他面靥。
“你,”她垂眸嗔道,“明知故犯……”
“就这么想要吗?”
“嗯,”男人答得干脆, “夫人,愿意给我吗?”
她复吻了上去。
这一次, 是唇齿交缠,恩爱沾黏。
菟丝子缩在浴盆当中,无声盯着, 喟然长叹。
他属实是没招了,闷声吐槽:“能不能不要当着我的面亲嘴呀……好恼火的。”
之后几天,照顾菟丝子的人由她换作了尤恩。
尤恩照料人照料得出乎意料地不错,菟丝子每天不哭也不闹,吃完就睡,一睡就睡十几个时辰,醒来刚喝几口水,就又昏睡过去,压根没有哀嚎的时机。
她因此得以喘息。
这样安稳的日子没持续多久,陈浔就派人给她递话说,姒青的尸首被大火烧毁了。
“这事啊,其实老早之前就已然发生,只不过知府下令对外封锁消息,没传得出去。”
“姒公子死的还真是时候,他的死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啊,以后那块地可就没人管了,想在那上面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用每年去拿钱孝敬他。”
她与陈浔同坐马车,闻言攒眉去问主坐的男人:“尹大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浔摆手:“嗨,毕竟不是啥好消息嘛,不封锁消息,难不成传出去让民心不稳呀?”
“说起来,知府还真是舍己为人深明大义呢,宁可让自己的桃色传言闹得满城风雨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不愿让老百姓受惊丝毫。”
“桃色传言?”
“唉,就是您与他的那些事,只不过传得比事实离谱些。”
“尹大人应该很愿意听到那些吧,娘子你的话……”陈浔讪讪,“我还是不告诉你为好。”
“大人有时候的确太过自我了,总顾不上身边人的感受,甚至连枕边人都不在乎啊……”
什么意思?
难道那些传言,是尹渊在从中作梗?想让她受人议论、唾弃?这个男人心机竟如此之深。
冷翠烛拧眉,心里极不是滋味。
“今天我带你去看姒公子,大人不知道,娘子莫要告诉他,他届时定饶不了下官。”
“好,大人且放心。”
“对了娘子,”陈浔接着说,“盐场那边……过几日竣工,要借你的地契与签名一用。”
冷翠烛自是配合:“好,要我亲自去吗?”
当初她接下地契,是想着之后转手卖给李盐商也不是个难事,没想到地契后面写了好几条附加条款。
其中就有卖契方只是出售土地使用权,并非所有权,得契者未经卖方允许不得转卖契约这一条。
所以,她被迫拥有了那一大块儿地,姒青一死,她想甩都甩不掉了。
陈浔对此倒没什么反应,毕竟于他而言,掌控一个妇人可谓信手拈来,李盐商那边虽有不满,但也只是扯几句就作罢。
“不用,签个字就行。”
“对了娘子,”陈浔搓搓手,“改日,可否劳烦娘子把尹大人邀出来玩玩呀?”
她真是越来越搞不懂陈浔这个人:“……玩玩?”
“是你要和他玩吗?”
“唉,是觅觅,觅觅觉得你们恩爱,想多了解你们一些。”
他冷不丁来了句:“觅觅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哦,行,”她颔首,“我会尽量去说的。”
毕竟自己靠他赚得了钱,不答应也不大好。
她与陈浔去看完姒青的尸首,在监司未加多留就回了马车,陈浔吵吵嚷嚷说要亲自送她去尹府,想必是想让她现在就去与尹渊聊同游的事。
冷翠烛:“……你就这么急着和他玩吗?”
“是觅觅,”陈浔解释说,“到时候,我不会来的,只有觅觅。”
“倒是从未碰见过大人带着觅觅上街呢。”
陈浔揣手,答得自然又毫无破绽:“唉,我不喜欢上街逛,外面吵得很,哪有在家里安逸呀。”
冷翠烛盯着他,笑笑不说话。
到尹府的时候正是酉时该用晚膳的时间,她与陈浔在府门口推来搡去,皆不愿做先迈进门槛的人。
“大人,别闹了……”
“哎呀,你先进去,我跟在你后面。”
冷翠烛实在是被折磨得精疲力尽,只得垂头迈进门槛,边往内走边回眸瞧陈浔是否跟着。
怎料稍不注意就撞到了别人身上。
“哎呦!”护卫吓得忙去拉她,又被身后目光盯得发怵,慌里慌张收回手。
她被护卫的胸膛撞得头昏脑晕,后撤几步扶住门框。
“冷翠烛。”尹渊蹙眉,拉住她,“走路看路,后面有谁让你这么挂怀?”
“不是,”她扭头去指,却找了个空,府门口早没了人,“欸,他怎么走了……”
尹渊警觉:“他,是谁?”
完了。
又来。
她咽咽口水,不想与他多做纠缠:“那个……你过几日有没有空闲?你都好久没陪我了哦。”
“嗯。”
“我让他们安排好时间,到时去接你。”
她顿了下:“把你夫人也叫上吧?”
“叫她做什……”
话未说尽,易音琬就骑马从外进来,拉住缰绳,准确无误地将马停在两人面前。
她翻身下马,朝尹渊伸手:“哥,给我一百两银子。”
“这个月已经给你预支过后半年的月例。”
易音琬理直气壮:“我花完了,办聚会请各家夫人们很费钱的,再说我还要花钱去置办衣服。”
“那些权贵家的夫人们,都有五六个丫鬟围在身边,还有自己的马场。我也要马场和丫鬟,没有的话,我会被那些贪慕虚荣的女人们孤立的。”
“说不准还会吹枕边风,让她们丈夫孤立你。”
“……”
见尹渊不理,易音琬又朝冷翠烛伸手。
“啊?我?”冷翠烛眨巴眼,“夫人,我没那么多钱……”
“不啊。”易音琬笑笑,反手拉住她,“我是想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同那些夫人们交际?”
“我当然愿意带你去了,只不过,”她将冷翠烛上下打量了遍,“你穿得太寒酸,会被那些人笑话的。”
“可惜,我没钱去给你置办行头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唉。”
“唉。”
尹渊面无表情,拉着冷翠烛就往内走。
“要不……给她嘛。”她怯生生道,“夫人她又不是没有正当的理由,我觉得她人挺好的。”
尹渊:“她在装。”
“以后,少与她接触。”
她坚持己见:“你不要老是把人想得这么坏呀。”
“那你呢?”
男人垂眸,握紧她手腕:“你为什么总是把我想坏?”
“因为你所做的那些,本就不对。”
“论什么对错……”
是因她不爱他罢。
尹渊心知肚明。
她不是不会偏私。
只是不爱他罢了。
即便他能牵她的手,她会主动靠在他胸膛,他也从她的笑颜之中发掘不出丝毫情意。
可笑的是这样虚情假意的日子,还是他从前怎么求也求不得的。
所以,即便线人告诉他,他不在时她整日过得是什么左拥右簇的日子,他也要装聋作哑,伴她身侧。
易音琬在府门口气恼了阵,撇下马往屋里走。
“欸,夫人,等等奴婢……”小丫鬟忙跟在她身后。
“铃兰,别跟着我!”她扭头冲小丫鬟吼。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脸上重燃笑颜:“你去账房瞧瞧,掌柜不在就偷点银子回来。”
小丫鬟蛮不情愿,忸怩道:“哦,好的夫人……”
她复撇下小丫鬟回屋。
屋里没下人,内室燃着熏香。
她火急火燎掀开纱帘,迈进内室对着抽屉翻来翻去,半晌过后翻出一卷烟草,濒临崩溃的神色稍有缓和。
“要到钱没?”
冷蓁坐在床边翻阅医书,抬眸问她。
易音琬站一边卷烟草:“没有,买药材的钱过几天再给你。”
他挑眉问:“那我先回去?”
“做出来的东西呢?你不会连大致骨架都没弄好吧?”她朝他摊开手。
冷蓁沉吟,取出口袋里的药瓶,递给她:“这药试过了,毒性不强,但已经能完全融在血液里,尸检查不出来。”
“你若不信,可以逮个仇人试试,这个剂量勉强毒得死女人。”
“那,我用你母亲试试?”她将卷好的烟草放在烛火上点燃,轻扇烟雾,让袅袅薄烟在屋内扩散开来。
冷蓁被熏得捂鼻,眼睑湿红:“随你便。”
“正好,能让我检举你的恶行,邀个功。”
“你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易音琬白眼,抱臂靠近他:“是你放的火吧?”
她弯下腰,将冒火星的烟卷凑到他颊侧碎发前,任发丝被燎糊发烫。
“别老是给我惹麻烦。”
冷蓁斜眼盯着颊边发丝,纹丝不动:“那火不是我放的。”
“有人比我们更想毁尸灭迹。”
第77章
尹渊盯着眼前二人, 淡淡道:“你没和我说有旁人。”
“是呀,”江觅觅笑笑,“娘子, 您也没告诉妾身。”
她转眸盯着身边男子:“这位想必是您的儿子吧?生得真俊秀呢, 简直同尹大人一模一样。”
冷蓁撇唇不语,斜眼打量身旁女子好几次。
双手抱臂, 看起来极为不屑。
“哎呀,”她忙打圆场, “人多热闹嘛。”
这次聚会她不但按陈浔说的让江觅觅来了, 还将冷蓁也叫了过来。
叫冷蓁来, 一是为了给尹渊添堵, 而是为了撮合他与觅觅姑娘。
她记得陈浔的话, 觅觅姑娘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正巧, 冷蓁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觅觅姑娘年岁要比冷蓁稍大,心思又细腻, 说不准能将他调教好。
虽说她在此之前听到了一些传言,说江觅觅原先其实是陈大人的通房,早不是处子之身,但她对此不在乎。毕竟冷蓁也与别的女子有过纠葛,约莫着也没了贞洁,相方都不是, 调起情来还能熟络些。
冷翠烛说要去县上的桂芳园赏花,拉着尹渊坐一辆马车, 将江觅觅与冷蓁推去另一辆坐。
尹渊被她强拉上马车:“你又要做什么?”
“官人。”
她咬唇,踮脚在他耳畔细声解释。
尹渊听完,不置可否, 只抬手捋她鬓边发丝,眸色愈深。
“相信我嘛,一定能成的。”她掀开窗帘,端详外边站着的一男一女,“你不觉得他们很配吗?”
江觅觅似是有些害羞,站在马车前微笑着与冷蓁交谈,她每说一句冷蓁就张嘴回十句甚至更多,说着说着,冷蓁的脸也红了个透顶。
尹渊凑到窗前瞥了眼,转眸凝她。
“……嗯。”
他合上窗帘,揽她在主坐坐下。
“听说你最近很忙?”
“没有。”
“啊,那他们和我讲你最近忙,”她小声嘀咕,“我还因此感动了好久呢,你竟然愿意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陪我……”
男人沉思良久:“有一点忙。”
“忙着处理你情人的后事,安抚你情人的家属。”
她怎么听着,他这话说得酸唧唧的?
“噢,真尽忠职守啊,尹大人。”
“奖励呢?”男人直白道,“就只有一句夸赞?”
“要奖励去找你上司要……”
话未说尽,她覆在男人肩头的手就陡然被握住,男人冰冷的指尖撬开她指缝,与她五指相扣。
她僵住脊背,等待男人的下一步动作,等到的却只有男人迟疑后躲闪的目光。
好……的奖励。
她差点笑出声。
“另只手也要牵吗?”
“嗯。”
她就这样与尹渊牵了一路。
牵到她怀疑起尹渊是不是受刺激太多,性情大变。若换作以前,她肯定早躺垫子上了,说不准还会躺地上。
到了桂芳园后,她收回一只手,与尹渊牵手下马车。
冷蓁蹲在路旁的水槽边,整张脸涨红,牙关咬得咔嚓作响。
“蓁蓁,怎么了?”
冷蓁抬头,略显慌乱。
他勉强支起笑容:“没怎么。”
“爹,娘,我先进去了。”
“觅觅呢?”她拉住冷蓁,“你不等她过来,与她一起?”
不知怎的,冷蓁听到她的话迅速伸手捂唇,脸色惨白。
“呀,妾身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没有,正是时候。”冷翠烛忙去迎江觅觅,拉着女孩到冷蓁身边。
“蓁蓁,觅觅姑娘以前没来逛过桂芳园,不认识路,你带着她逛吧?”
冷蓁捂住唇,抬头满脸惊慌失措,想摆手,被江觅觅一把抓住手臂。
“一起吧,”江觅觅挑眉,揽住冷蓁的手臂往前走,“妾身与冷公子在前头开路。”
冷翠烛:“好啊。”
冷蓁见缝插针:“娘,我想和你一起走。”
“啊……”
她还未开口作答,就被身旁男人拉着往前走,飞快将冷蓁与江觅觅甩在后头。
她回眸:“怎么感觉冷蓁状态不大好。”
尹渊:“装的。”
“你不是想撮合他们吗,那就多让他们单独相处,别让孩子心里有负担。”
尹渊说得在理,她不好开口否认:“好嘛……”
一整个上午她都与尹渊在院中闲庭信步,喂鱼赏花,直到午时该用午膳,才慢慢悠悠地与江觅觅和冷蓁汇合。
园内有特供的饭厅,坐落于湖泊中央,既遭不到日晒,还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风自湖边吹来。
陈浔提前帮她订了包厢,说是包厢,其实就是用几扇屏风隔开的一桌,除了湖风其余全挡不住。
冷蓁拿到菜单,一半红一半白的脸色才缓和了些。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他边在菜单上指来指去,边抬头对小二说,“这四个菜不要,其余都要。”
……饕餮啊?
冷翠烛讪讪:“会不会,有点多了呀?我记得你平时吃很少的呀蓁蓁,今天是不是一路走来太累了,才……”她实在编不下去,索性合上唇。
真丢脸。
冷蓁不理睬她,对小二说:“快点上菜。”
“好的客官,保证一刻钟之内给您把所有菜上齐!”
“快点吧,要饿死了。”
江觅觅抬手掩唇,笑而不语未置一词。
冷翠烛左瞟瞟右看看,两个小年轻之间气氛尴尬,指望尹渊开口暖场不如靠自己。
她抿抿唇,做足了心理准备后说:“那个……觅觅,我听说你很喜欢鱼,特别是锦鲤,正好,这园子的湖里养了许多红白、丹顶锦鲤,不但有锦鲤,还有孔雀鱼。”
“等会儿我们用完膳,一起去看吧?”
“娘子。”
江觅觅柔声:“觅觅是喜欢鱼,但是……是喜欢钓鱼。”
“啊?哦哦……”她低头绞帕子。
冷蓁在一旁憋不住笑出了声,呛到茶水咳嗽不停。
“没事的娘子,听说尹大人喜欢赏鱼呢,”江觅觅找补说,“我们等会儿可以陪尹大人去。”
尹渊喜欢鱼?她怎么不知。
她抬眸去瞧身边正襟危坐的男人。
“……”尹渊沉声,“嗯。”
用完膳,他们一行人稍作休整后就动身去湖边,冷蓁非要留着把桌上剩菜全打包带走,冷翠烛实在是觉得丢脸不想等,嘟嘟囔囔带着尹渊和江觅觅先行离开。
在去湖边的路上,她找准时机,将江觅觅单独领到一边。
“觅觅姑娘,你觉得冷蓁怎么样?”她这一问,多少有些自讨屈辱。
幸好,江觅觅说话做事都很得体,不提冷蓁的粗鲁,只微笑道:“冷公子肚量挺大的,对妾身很包容。”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年龄比较小吧?有时做事不大成熟。”
江觅觅的评价可以说是十分中肯,冷翠烛点头,脱口附和。
“那,觅觅姑娘,改日我可否带着冷蓁这孩子去陈府找你?冷蓁性格孤僻,没有一两个好友能说得上话,你们差不多是同龄人,聊的话题也大同小异,说不准你们以后能成为好友呢……”
“娘子,”江觅觅朝湖畔张望,“尹大人好像等得有些烦躁了,我们回去吧?”
她笑着挽起冷翠烛胳膊,眼波无痕。
湖边景色葱郁,湖水轻漾,草木倒影摇曳,野花倒影与之交融,鱼群穿梭其间,偶尔跃起,水花闪烁。
尹渊站在湖边,低眉思索。
他眉骨交际被日光晒得泛红,打开手中折扇,举到眼前挡光。
冷翠烛与江觅觅牵手过来,见他遭日晒,冷翠烛又提议:“我们去那边的亭子吧?这里太晒了,那里阴凉。”
“好啊娘子。”
江觅觅复拉起她的手,与她往凉亭走。
“……”尹渊收起扇子,跟在二人身后。
那凉亭地势稍高,距离湖面起码有一丈,湖风吹过来的确是凉快。
冷翠烛站在木栏旁拿鱼食喂鱼,江觅觅搂住她腰肢与她嬉闹,忽凑到她耳畔。
“娘子,尹大人看起来不大高兴呀,是不是觉得自己受冷落了?”
“没有吧……他就是那种人。”
闻言她扭头去瞟。
尹渊坐在椅上,低头谛视手中折扇,不赏鱼也不赏花,桌上小二端上来的金骏眉也一口未品。
他额间出了薄汗,眼皮也耷拉下来提不起劲,即便如此,依旧只把手中折扇拿来赏玩,没有丝毫扇扇的意思。
她认得那折扇,还是那把她送他的旧扇子,又旧又破,扇面破了好几个洞,不拿去修缮,就任其破着。
“好像是有点。”
“把他叫过来一起吧?”
“好。”
她听江觅觅的话,攥紧鱼食,缓步走到男人身旁,将那袋鱼食递给他。
“官人,你不喂吗?”
“……很热。”
语毕,他接过鱼食起身往栏杆走。
她笑眯眯跟过去。
“我只有这一袋鱼食了,你给我分一点嘛。”
男人瞥她:“哦。”
两人依偎没多久,江觅觅就从另一边栏杆过来。
她倚着木栏杆走,怎料那栏杆从中断开,她顺势往栏杆外倒,眼瞅着要摔下去,她拽住尹渊衣袖,拽着他一同掉到水里。
水花溅到冷翠烛面庞,她捏着手心鱼食,慌慌张张朝湖面扑腾的二人喊。
“觅觅姑娘!你没事吧?”
“娘子救命啊!妾身不会游泳!”江觅觅一手拽紧男人衣袍,却被男人挣脱,仍不死心,又哭哭啼啼去扯男人头发。
尹渊的脸上难得有情绪,只不过是愤恨、鄙夷,以及被迫缠斗的疲惫。
“放开。”
“呜呜呜,大人,您救救妾身呀!”
“我、我去找人把你们给救上来!”
她转身往亭外跑,撞上打包完过来看戏的冷蓁,赶忙拉他到栏杆边。
“啧,”冷蓁探头,兴致盎然,“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原本她是想让冷蓁想法子救人,没想到他只干站着幸灾乐祸。
正好,与江觅觅经历过生死之灾说不准能让两人走到一块。
冷翠烛拧眉,抬手将冷蓁也推了下去。
第78章
尹渊费力将头发扯回来后, 就率先游上了岸,倒在岸边咳嗽发抖。
冷蓁被冷翠烛推下水,正好砸在江觅觅身上, 两个人也不说着上岸什么, 不哭也不闹,就在水里掐架。
江觅觅力气稍小, 不像冷蓁那么凶残会下死手,几番交战下来占了下风, 被揪住脖子往水里按。
“唔……”
“别打架啊!”冷翠烛在亭上看着, 赶忙提裙摆往岸边跑。
待她跑到岸边, 水里早没了动静。
岸上也只有尹渊一人。
“……咳。”尹渊抬眸盯她, 眼神悒郁。
他衣袍被冷水浸透, 发间还黏了水藻,狼狈地蜷缩在岸边岩石, 矜贵作态全无。
她不可置信地跑到岸边望了又望,仍未在水中望见人。
不会双双淹死了吧?
“咳、咳……”
她扭过头。
尹渊垂眸, 睫上水珠滴到眼里,他不得已别开头去揉,揉完瞥见头发上的水藻,羞愤不已,伸手去扯。
“我帮你吧。”
她走过去,挽起男人肩头发丝, 帮他择海草,怎料抓了好几根头发下来。
“这……”
她揉搓手中断发, “我没使劲啊。大人,你最近是不是公务太繁忙,郁积心中, 头发才一扯就掉啊?”
语毕,尹渊连咳嗽声都止住了,抬眼满目幽怨。
“……”整张脸煞白。
她与尹渊先回了府。
易音琬外出捕猎没回来,尹渊又不让丫鬟近身,她只得留下来照顾他。
他湿身太久,着了风寒,一回府就长卧不起,侧身背对她。
她坐在床边,看不见男人面容,不知他是睡了还是没睡,犹疑许久,冒了句:“我回去了哦……”
“不行。”
她深吸一口气:“好,那我去给你拿药过来,你该吃药了。”
出了寝室,她压根没往外走去药房,端起桌上茶盏,往茶壶里加了随身携带的晕药摇匀后就往回端去。
尹渊坐在床上,闷声不响。
“给。”她把茶杯递到他面前。
男人目光落及水面,凝了瞬就移开眼:“你喂我。”
“就这么小一杯药,怎么喂啊?我还要去给你拿个勺子吗?”
他的话直白而不加掩饰:“用嘴喂。”
还很理直气壮:“我现在是病人。”
“……你的药,我喝不了。”
她叹道:“大人用的药,定全是用的珍稀药材,我喝了,岂不浪费?”
尹渊淡然:“行差踏错,就只能够用无数谎言去弥补。”
“听不懂官人在说什么。官人也知道的,我没看过多少书,只认识字,官人这样凑大堆生僻字在一起讲,我听不懂的呀。”她勾唇,“官人快些把药喝了吧。”
“……”他接过茶杯,“冷蓁,我会派人去找的。江觅觅,陈浔自会派人搜罗。”
“我不喜那个江觅觅,不喜陈浔麾下所有人,以后少同他接触。”
冷翠烛小声嘀咕:“我觉得陈大人挺好的,自少不会和你一样傲慢。”
“所以呢?他除了会放低姿态阿谀奉承一无是处,没有真才实干,连官位都是买来的。你自认为他平易近人,待你亲切,其实已经被利用透顶还不知。”
“你这么为他说话,是沉浸在他的温柔乡中无法自拔了吗?”男人轻笑出声,“是啊,黑头发要比黄发白发都难分辨得多,你们不会已经同床共枕过了吧?”
她明明就说了一句话,尹渊至于用这么一长串话来回怼她?他是怎么回事,脑子里浸水了吗。
真的特别爱较真。
“你话好多哦。”她喃喃自语,伸手去抚男人额头,“没在发烧呀。”
尹渊噤声,抬眼盯她抚额的手,又直视前方。
她摸了一阵,收回手。
“药要凉了,快点喝了吧。”
“……嗯。”
把尹渊弄晕过后,她去尹府后厨拣了几盒糕点带回家。
到了巷子口,她没看路,迎面踩到只哭哭啼啼的鸡。
“怎么了?”她弯腰将公鸡抱起,“哭什么?”
“街上的小孩说我长得丑,用火燎我屁股!”
公鸡抽抽搭搭,耷拉着脑袋:“宿、宿主……我真的变丑了吗?”
“呃。”
冷翠烛不得不承认,自从菟丝子大病初愈后,身上的羽毛就不似从前那般光彩熠熠,暗沉发黄了许多。
作为一只公鸡,羽毛当然是越红火鲜亮越好,不但鸡的审美是如此,人也这样觉得。
菟丝子这些天很少出门,别说人朋友,连自己的鸡朋友都不去找了。
“我带了糕点,我们回去吃糕点好不好?”
公鸡见此,怅然若失。
“好……”
待她切好糕点去房间找他,他偷摸正窝在床上哭,因她的靠近吓了大跳,赶忙从床上弹起,拭去泪水。
“没事的,不用躲,想哭就哭出来吧。”
菟丝子努嘴,扑上去抱住她腰肢,呜咽着问:“我的脸……也变了吗?我是不是变老了?”
“你会不会因为我不再年轻,不再好看,而抛下我?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你会不会觉得我烦……”
“没有呀,”她捧起他面颊,细细揩去泪水,指尖抚过他瘪起的唇,“还和原来一样好看。”
“你不要太过担忧了,你现在还年轻,我暂时没有抛弃你的念头。”
经她这么一安慰,菟丝子更为崩溃慌乱。
“那,以后呢?”
“所以我们要多活在当下啊。”她搂住男人脖颈,抚他脖后发茬,任他匍匐在自己裙下。
菟丝子要被吓死了,赶忙抱她更紧:“我明白了、明白了……”
“好了,吃糕点吧。”
“不要,”他顿了下,语不成句,“我不吃,服侍你。”说着就往她裙下钻。
“欸。”
她揪住他一缕长发后又松开,愣愣盯着裙下耸动的脑袋。
“还没找到啊?你倒是生疏了。”
“这个裤子怎么解?解不开。”
他倏地冒了句:“我能直接撕开吗?”没等她回答,他就贴上去,隔着布料舔舐,“我好着急……你为什么要在裙子里穿裤子呀,好不方便。”
“哦,你撕吧。”
“唔……”
她夹着他,与他迷迷惘惘缠斗到床边,她仰头瘫在床上,他就顺势跪倒在床边,将她的一条腿扛在肩头,手到拈来。
“我好想吃。”
“你不是已经在吃了吗?”
“不是,是咬。我想咬你。”
“……别咬。”
“腿也不行吗?”
“别咬。”
“可是好软。”
“我说了,别咬。”
“可是……”
“要咬就起来,脖子可以咬。”
他赶忙钻出来,爬到她跟前。
她抬手覆在他面颊,拂去水渍,猛扇他一巴掌。
“你还要咬吗?”
“别老是三番四次地问我。”
他捂住脸,热泪盈眶:“唔……谢谢妈妈,不咬了。”然后原路爬下床,又钻了进去,被扇得发烫的脸颊贴上去,对着她的腿肉蹭了又蹭,以此镇痛,或者说,是讨好。
舔到一半,他复停下来。
“那个……”
他钻出来,顶着一脸湿滑。双手撑地,跪在床边:“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呀?”
“什么关系都不影响吧?是你说的要侍奉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更好的服侍你,但怕你不愿意,觉得我不能够。”
她起身坐着,单手抻在床铺。
“想要什么,就直说嘛。”
菟丝子鼓足勇气:“我想和你做……”
“听不懂。”
他心一横:“我想操……你。我想放进去……我知道,你早就和那个外国人做过这事,你们还做了不止一次,我上次偷偷看到了。为什么他可以和你做情侣之间才会做的事,我不行?为什么你会主动亲他、抱他,对我就这么敷衍?”
他自问自答:“是因为你不怎么喜欢我吗……”
她低头玩披帛,闷声不吭。
他倏然握住她双手。
“我们为什么不试试呢,说不准,你会因为这个喜欢上我。”
“你没回来之前,我洗过澡了,不信我脱给你看。”
他起身褪衣,过后爬到她面前。
她斜眼去盯,愣了瞬:“你是色鬼吗?”
菟丝子连连点头:“是。”
“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呀。每次你对我笑,摸我脑袋,骂我,打我,陪着我,给我吃东西,帮我找衣服的时候,我都想欺负你……只要你在身边,随便对我做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做,我都会兴奋,就像现在这样。”
“我抱紧你的时候,你没有感受到吗?”
“那你平时过得也太压抑了。”她噗嗤一笑,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可以过来。
他忙扑过去抱住她,埋在她心口。“等等,”他抬头,“我不用……那个吗?”
她一知半解:“我和尤恩试过好几次了,你们这种人,好像没有生育能力。”
他瞪大眼,刚想说什么,被她按住后脑,整张脸陷在绵软之中。
“可以咬吗?我好想吃。”
“……轻点。”
他一边咬,手拉紧她衣裙,扯了下来。
“欸!”她抬手打在他吃鼓起的面颊,“我没让你扯这个。”
“唔,”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对唔……不起。”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嘴,往她身上爬。
“这个,直接放进去就可以了吗?”
第79章
“……还要动啊。”她扶额, “你压着我,我动不了,你自己动吧。”
“万一弄疼你怎么办?”箭在弦上, 他又怯懦起来, “我有点害怕……”
“又不是找不到地方。”
她叹道:“这样,我给你扒开了, 你进来就行。”
他下定决心:“好!”
两人纠缠没多久,外面传来阵阵吵嚷声。
冷翠烛赶忙从床上爬起, 拾起地上衣裙去套。
“怎么了?”菟丝子脸涨通红, 双目迷离, “我还没射……”
她将衣物扔给他:“快穿衣服。”
“我听到冷蓁的声音了, 万一他待会来找我, 看到我们这样,我怎么和他交代?”
“可是, 我还没有交代……”菟丝子努努嘴,见她压根不搭理自己, 低头穿衣。
冷翠烛穿好衣服,推开门道:“我出去看看,你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哦,知道啦。”
她边扶发髻边往前院走,走到院子,见一堆人围在石桌边。
尹渊坐在石凳上, 拿起桌上拐杖,百无聊赖地用杖木刨地上石子, 时不时轻咳几声。
“放开我!”冷蓁被捆住双手,十几个下人将他团团围住,他想出去也挤不开, 只能不停叫喊,“让我出去!”
“不就是把那女的打伤了吗?她也把我抓伤了!凭什么只罚我一个?”
此时此刻,冷蓁不后悔把江觅觅打伤,只后悔没把她打死。
她一直在挑衅他。
一见面,她就明里暗里地讽刺他,上了马车也不消停。
不、不是她。
是他。
他不小心摸到了,真恶心。
江觅觅根本不是女的,打扮成女人的模样,结果两腿之间长了那么个玩意,还拉着他的手去摸。
他每每回想起来,胃里就翻江倒海地想吐。
可她若真是男子的话,为什么会有胸,看起来也不像用棉花垫的。
……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能不能给他一个准确的公母!
难道这个人是乾坤共存?
那他就更应该打死她!
落水之后,他与她从水面打到水底,互不相让。刚开始在水面的时候,江觅觅力气比较小,他占了上风,结果他一把她拉到水里,她的劲儿就莫名其妙变大,掐住他的脖子冲他的脸好一阵抓,抓破他眼皮,直接将他抓瞎。
然后,她就将他撇到水里,独自游上岸。
整个战斗大概持续了半个时辰,而他差不多在水里待了一整个下午,直至被人打捞上岸。
冷蓁踮脚,冲尹渊的背影吼:“早知道我就连你也一起打,把你们两个都打死!□□!”
他骂得正起劲,冷不丁受了一巴掌。
“逆竖,”冷翠烛斥问道,“你在骂什么呢?你眼里有一丝一毫尊亲敬长吗?没有也行,能不能文雅点?”
她注意到他脸上肿起的抓痕,皱眉:“你脸怎么了?”
冷蓁捂颊瞪她。
“瞪我也没用,把眼珠子挖出来瞪都没用。”
“脸被抓伤了,该,终于有人能治得到你。”她转身走出人群。
尹渊仍坐在水塘边刨石子,余光注意到她靠近,收回拐杖,将头撇到另一边。
冷翠烛:“谢谢你啊。”
男人扭过头,端详她半刻:“嗯。”
“你先别走,再绑他一会儿吧,把他的力气耗光再松绑。”
“嗯。”男人颔首,“会让他们盯好他。”
他垂头,咳嗽了声。
“你要喝水吗?”
“……不。”
“那我回屋了。”
她刚迈开腿,男人又咳嗽了声。
她扭头:“怎么了。”
“风大。”男人垂头理腰间环佩。
“那别坐在风口呀,坐这里当然风大喽。”她指着近旁下人,“你支几个过来,把你也围住呗,这样风就吹不过来了。”
“……你蓄意装傻充愣?”
“啊,什么?”她揉揉额头,“什么装傻?官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冷翠烛的确是在装傻。
她就不接他的招。
她就要看看他还能怎么办。
“……”他又用那种幽怨的目光凝她。
“我遵守承诺,将冷蓁带回来了。”
“你应该对我有所褒奖。”男人起身,沉声道,“不能对我这么冷淡。”语毕,他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拄拐就往屋里走。
冷翠烛忙跟在他身后。
她以为他是腿受伤了才拄拐,自己走快些就能追上,没想到尹渊脚下生风,将她越甩越开。
走到房间门口,男人陡然停住,将拐杖一端伸入虚掩着的门,探了探。
她追上来:“你腿没瘸拄拐做什么?你是有什么毛病?”
尹渊掩唇,咳了声:“咳嗽。”
他上前去推门。
她立即拉住男人:“这间没收拾,我们去客厅坐吧?”
“你又情难自禁了是吗。”
她细声嘀咕:“你不要污蔑我啊……”
都不知道该说尹渊是纯粹对她了解之深,还是生性多疑了。太吓人了,突然就冒出这样一句话,直戳她软肋。
“心虚?”
她呼吸一滞:“没有……”
“偷了这么多次,还没练出经验?”
“你不要污蔑我。”
男人眯起眼,丈尖缓缓抵开门。
“陈浔是不是在里面?”
“……你被风吹出毛病了吗?”
“那就是姒青。”
“姒青早死了!”她真不知该冲他说些什么好。
男人不偢不倸,趁她气恼转身进屋。
“欸!”她去追,刚栽进房中,就被那不绝如缕的淫靡气味镇住。
她方才与菟丝子……味道这么大的吗?这死孩子到底在屋里干了些什么。
若是别的气味,她还能够说是花香味,麝香味,可这气味,偏偏是身为男人最熟悉不过的那种。
尹渊怎么可能闻不出。
“咯咯咯咯咯咯咯——”
尹渊将床边公鸡提到她面前。
他正声问:“这个是定情信物,对吗?”
“一个农夫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还是说,你与他只是露水情缘,只图他的身体,对他无感。”
“他送你信物是一厢情愿?”
“咯咯哒?”公鸡抬起头。
“呃,你听我给你解释……”
“还是说,这是只黄孔雀?”男人拧眉,“你还说不是姒青。”
“将他的遗物养在屋里,你还对他念念不忘?”
冷翠烛觉着,尹渊是不是受刺激精神错乱,不然他说的这一大堆话,她怎么好多都听不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像听了一大串梦呓般。
他说的真的是官话吗。
“为什么不回话?”
尹渊垂眸,放下公鸡:“这二者都不是?是别的?还是说这二者都是……到底有几个?”
“你是要在家里开妓/院吗,招这么多轻浮之人过来做什么,指望那些花花公子给你接客?”
他说着,转身去翻窗纱、床纱、衣橱、烛台……就连床底下也用拐杖探了又探。
公鸡悄咪咪说:“宿主,你老公看起来不太对劲,作为破坏你们家庭的小三,我还是先溜一步了哦……”
她帮公鸡推开门,小声回:“走吧,本来也没想着要指望你。”
“泠娘,你在同谁讲话?”
“啊,”她合上门,一本正经,“鬼。”
“在和鬼讲话。”
“你连鬼怪都要?”男人走近她,“是不是之前那个白毛男?你们还没断?”
她被问得濒临崩溃,双手紧握成拳,冲他吼:“你别无理取闹了!”
“呵。”
“我顶着病在外面给你找儿子,你在家里和别的男人偷情……”
“我没有!”她理不直气也壮,“你不是都找过了吗?屋里根本没有人,只有一只鸡。”
“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相信我呢?”说着,她眼眸湿润,扭过头去拭泪水。
男人手覆在她肩头,将她身子掰过来去瞧她的脸,对上那双水涟涟的眸子,愣了瞬。
“……”悄然收回手。
“我在眼里就那么可恶?”
她呜咽着,边拭泪边坐到梳妆镜前解发钗,余光去瞥一旁男人。
尹渊杵在原地,眉心紧拧。
她扭头,敛声说:“这几日房里一直有霉味,是太潮了。”
“官人,你去把窗户开开透透气,好吗?我解完发钗,仔细来给你解释。”
他仍站着不动,直视前方,错愣的目光未给她丝毫。
她也不急,泰然自若地将发钗收回妆匣,垂目梳发。
“你的确没有污蔑我。”
“你也是一直知道的,我就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之前就逮到我好多次……你不都选择原谅我了吗?为什么这次不行?我每天要想方设法地应付你,压力也很大的。”她喃喃自语,“你很忙,又不能整日陪着我一个人,我只能在别人身上寻求安慰了。”
“可惜,那么多男人……都不如你。”
她嘤咛道:“其实我和那些男人打交道,是为了更好地服侍你。”
“我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人啊,你害怕什么呢?我又离不开你,那些男人对你构不成威胁的。”
她起身,走到男人身边,双臂环住他脖颈。
“我的心始终偏向于你。如果我真的对你厌恶至极的话,根本就不会出口去瞒骗你,只会与你老死不相往来,或者干脆就……”她蹙眉,抬手捂住胸口,“那日那一箭,很伤人的啊,直到现在,我心口都会有隐隐的刺痛。”
“我有时常想,你与我这么纠缠不休,斗到最后两败俱伤,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尹渊,我不明白。”
“只是想一遍遍确认我是否真的爱你吗?”
“你为什么非要在一个妓女身上找真爱?”她紧闭双目,叹道,“如果当初那晚,侍奉你的不是我,我没有拉着你的手让你常来看我,你与我没有开端,没有以后……我们相方会不会就不用像现在这么狼狈?还是说,你只是热衷于救风尘,没有我,也会有别人……”
“泠娘,”他终于开口,“不会。”
“我只想要你,当初,你把我的身心都占据了,只是碰巧……”
只是碰巧,她是深陷淤泥的倡伎。
尹渊仍记得初次遇见她的那日。
不是新婚之夜,他端坐在房中听她弹琵琶,与她取乐。
是下雨天,慌乱无措的一瞥。
那一天过得很无趣,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平淡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致,他被人群簇拥着,视线扫过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一张张模糊不清大同小异的人脸。
直到她出现在他面前,在黯淡阴郁的行人当中格外鲜亮昳丽。
她与他只是擦肩而过。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两眼……直到自己拙劣的偷视被她察觉。
之后,他找到她,与她相识,相知,相爱。
即便,早在她认识他之前,他就已经将相识相知相爱度尽。
爱有深浅,之后的每一次相处,每一次依赖与反抗、苦痛与挣扎,都是在加深。
直至那份爱完全地镌刻心头。
他是有傲慢,是会厌倦。
他不满她的身世,痛恨她的放恣。
如果她是名门闺秀,如果她饱读诗书,或许他就不用那么反复纠结,或许他就能少一点迟疑,不用被理智与家族阻拦。
第80章
“……什么时辰了?”
冷翠烛枕在男人肩头, 盯着窗外圆月。
“约莫亥时。”
他们怎么在屋里耗了这么久?
“一直没出去,冷蓁岂不是现在还被困在院子里罚站?”她赶忙从床上爬起,却被抓住胳膊猛地拽回去。
“我、我要出去看看的呀……他待那儿这么久, 身体受不住。”
“别管他。”
“那你呢?你的下人怎么办?这么晚, 他们肯定也困了……”她被迫仰起头,“呃, 等一下,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男人抽空答了句:“没有。”
几近凌晨, 两人才穿好衣物出屋往庭院走。
夜凉如水, 冷蓁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双手仍被麻绳捆住。
下人们坐在一边打牌的打牌, 打瞌睡的打瞌睡, 互不干扰。
“一对六!呀,大人, 您来了。”
尹渊面无表情:“怎么回事?”
“冷公子他非要睡,我们拦也拦不住啊!刚从地上拉起, 站不了多久就又躺地上睡,他估计也是困得受不住了。”
冷翠烛松开牵男人的手,走到冷蓁面前,蹲下身打量他脸上抓痕。
“尹渊,你给他找个大夫好好瞧瞧脸上的伤吧?别毁容了。”本来她看到冷蓁就生气,再把脸给毁了, 她天天和一个爱犯贱的丑男待在一个家里,岂不崩溃的要死。
尹渊低头看了眼空落落的手心:“嗯。”
她视线下移, 瞥见冷蓁漏风的衣袍,解下披风,盖到他身上。
正好冷风吹过来:“阿嚏!”
“唉, 风好大,我回屋去了。”
她揉揉被吹得冻红的鼻头,环住双臂,正欲起身,一件海青大氅盖到了肩头,毛绒的领口尚有余温。
她抬起头。
尹渊的身姿在暗夜之中稍显单薄,斑白长发半披,颓靡的神情偏偏配了张清逸出尘的脸,眼下乌青泪沟以及脖间那颗黑痣……种种悲凉,都被纤白的肌肤衬得别是一般风韵。
“我想着,要不过几日去和陈大人赔礼道歉吧?男孩子受伤没什么,冷蓁牢都坐过好几次,这点伤不足挂齿,但江觅觅毕竟是个姑娘家,兴许是第一次挨打,更何况当初是冷蓁先动手的……”
尹渊不置褒贬,将她拉起身。
她牵住男人的手,继续问:“你和我一起去吧?好不好?”
“嗯。”
她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等尹渊下值后与他一同去陈府。
马车坐到一半,她想起没带赔礼,急匆匆拉着尹渊下车买东西。
“我们给她买点胭脂水粉和时兴布料吧?小姑娘们一般都喜欢这些。”
路走到一半,她才发觉:“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啊?还是风寒还没好?”
虽说尹渊每天都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但今日的低落格外明显,对她爱答不理,连“嗯”都懒得回了。
尹渊移开眼:“无事。”
“哦。”
“哎呀,这个胭脂铺子有好多客人呀,我要买这家的。”她白眼,甩开男人的手,笑眯眯走进铺子。
她在店里将胭脂挑好,又与店员随口闲扯几句,尹渊才默默进来付钱,付完钱回过头去找她,她早提着胭脂匣出了店铺。
之后的买发饰、头花,亦是如此,两人从头到尾没交谈过一句。
回到马车,尹渊终于找到时机:“你什么意思?”
“没怎么。”她答,“看你在想事,不好意思去打搅你。”
“是在政务上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男人凝她许久,移开眼:“无事。”
她点点头,打量起手中的胭脂盒,揭开盖子,蘸了点胭脂到指尖,自言自语:“这个颜色娇嫩,适合觅觅姑娘,希望她会喜欢……”
男人垂眸坐在一边,仿若一尊石像。
到了陈府,她先下马车,尹渊后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不搭话。
陈府依旧和原先来的那次一样,曲径通幽,道路弯弯绕绕稍不注意就会迷路。
下人带着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不但没走到厅堂,还不知怎的走错路走回了大门口,一行人只得从头再走一遍。
“还要多久才到啊?”冷翠烛走得脚疼。
小厮拿着地图,看了又看,汗流浃背:“马上、马上就到!”
“这地方不是之前来过吗?”他指着地上狸奴,“待在这儿的猫都没变。”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厮挠挠头,“对哦,好像是又迷路了。”
冷翠烛:“那我们原路返回吧?”
“原路怎么走啊,”小厮捏着地图,“怎么来的,我不记得了啊……”
“呃。”她扭头与尹渊对视一眼,“那我们原地休整一下吧?说不准过会儿就回想起了呢。”
“或者等陈大人过来救我们。”
“唉,”小厮哭丧着脸,“好吧……”
她与尹渊并肩站着,几个下人围在他们身边,给他们打扇扇风。
她抬手挡在眼前,低声嘟囔:“好晒,怎么一点风都没有啊。”
小厮解释说:“嗨,这弯弯绕绕的,风吹到一半就被打散了,不热才怪!”
她边用手帕拭汗,边略过尹渊往阴凉的角落走。
那男人仍旧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她走他也走,她停他就停。
她扭过头:“官人这样,不热吗?”
“……不。”
“可是,我好热,我不想你跟着我。有你跟着,我烦热得很。”她解下腰间莲红色的汗巾子,塞到男人手里,打发道,“给,热就擦擦汗,冷就裹着吧。”
他低头,攥紧手中仍有余香的汗巾:“……什么意思?”
“可以别问这种蠢问题了吗?”冷翠烛双手抱胸,“你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闻言,男人垂目,屏退下人后开口:“泠娘,我真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
“是,我自是心知肚明,对你的阴私心知肚明。”
这下,成冷翠烛困惑不解。
“什么……”
尹渊:“司直又找到了你杀人放火的证据,将其呈到了我面前,我对此很头大,不知该如何去处理。”
“我应该将其瞒下来吗?还是说,有除我之外的人能够护你周全?”
“啊,”她一时缓不过神,垂头喃喃,“这个这个……”
男人睨她一眼,淡淡道:“你真是个烂人。”而后,用手上汗巾拭去额间薄汗,仔细叠好。
冷翠烛搞不明白什么叫做“杀人放火的证据”,她根本没做出那些事过,而且,姒青的事怎么还没完啊,不是说好不查了嘛:“我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你要相信我。”
“嗯。”男人抚过汗巾上绣的并蒂莲,“回去再说。”
过会儿,陈浔终于带人过来,见到她与尹渊赶忙开口赔不是。
“唉,都怪下官!这府里的路重新修缮了番,好多路都被铲平重修不一样了,怪我没有将新的地图分发给府中下人,让他们记清楚。”他点头哈腰,“大人,娘子,咱们走吧?我已让女使们煮好茶,就等您二位!”
“大人,”冷翠烛指了指脖间,“您脖子这儿是怎么了?”
“啊,”陈浔笑笑,抚过脖间红痕,“家里小猫不懂事,被挠的。”
“您还养猫呀?”
“是啊,前不久刚养了只小狸花,那姑娘才三个月大,格外可爱亲人。”
“……”尹渊眼看面前二人有说有笑,面上阴郁更重几分。
垂手抓紧系在腰间的莲红汗巾,绕过二人不管不顾地往前走。
陈浔:“欸,大人怎么回事?肚子不舒服急着去茅厕吗,茅厕不在那个方向的呀。”
冷翠烛见状,干笑着解释:“他操心政务。没事,不用管他。”
“嘿嘿,好的好的。”
“对了,”她转眸,“怎么没看到觅觅姑娘啊,她不在府吗?”
“没有没有,在府的在府的。只不过……她受了伤,消沉得很,不敢出来见人。”
闻言,她语气沉下来:“大人,真是抱歉……以后若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就尽管找奴家吧,奴家一定尽心尽力,以此弥补自家小孩所犯下的过失。”
“唉,娘子,你这话说的,”陈浔长吁短叹,“小孩子嘛,下手没轻没重也是常事,算不得多大的过错!不过嘛,娘子都这么说了,那以后觅觅的婚事,还要劳烦娘子多多包涵呀!”
“嗯。”她点头应下。
立秋过后,尹渊将县上职务交接完,姒青的事也帮她撇清了关系,便着手吩咐起搬家的事。
冷翠烛早知道立秋之后要搬家,几日之前就与冷蓁将家里东西收拾好,只等尹府派下人过来装箱。
“对了,”她倏地想起,“冷蓁,你有把阁楼打扫干净后复原吗?”
冷蓁低头吃饭:“早弄好了。”
“放心吧,就算被发现也是我自己的事,不会连累你,更不会拉你下水。”
她呵呵笑道:“你最好是这样想。”
“对了,”她顿了下,“我昨日在你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烟草,你在抽烟?”
冷蓁连头都不抬一下:“是。”
“放口袋里忘拿出来了。”
对于冷蓁的坦然,她略感惊讶。但那惊讶,也只是一闪而过。
冷蓁抽烟,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父亲都是那样让她难以忍受的人——无论哪个父亲。
“你用卖药材赚得的钱买的吗?”
他伸手夹菜:“用卖身赚的钱买的。”
她反唇相讥:“你这样的,别人不会突然被你吓到吗?”
“不会呀,”他撑脸笑答,“我长得和我母亲一样漂亮啊,为什么会被吓到?”
“你这个人讲话怎么那么……”
冷蓁放下筷子:“娘,我不吃了哦,烟瘾犯了。”
“走了啊,再见。”
她咬牙盯着冷蓁离开的背影。
怼不过……他太不要脸了,她完完全全怼不过。
罢了,也没必要去与一个疯子论短长,她摇摇头,起身收碗筷。
将碗筷收到后厨后,她拿开盖水缸的簸箕,伸手去摸里面熟睡的公鸡。
“菟丝子,你醒来记得把碗洗了哦,我有事出门,晚上回来给你带驴肉火烧。”
“唔,”公鸡迷迷糊糊,“不要驴肉火烧。”
“那你要吃什么?”
“逼。”——
作者有话说:本章掉落红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