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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5

    第31章 转折 我和你们走。


    孟尧很黑的眼睛锁着傅为义, 脸上的笑容标准到近乎诡异的程度,声音和缓。


    说完之后,他伸出手, 轻轻抓住傅为义的手臂, 向他倾身,“和你因为工作而没有回家的那天, 一模一样的味道。”


    他的手顺着傅为义的手臂缓缓向上, 掠过肩头, 颈侧。


    最终托在面颊处, 眷恋一般的轻轻抚摸,凑得更近,再次确认一般嗅了嗅傅为义身上的气味, 说:“我还知道,你都和他做了。”


    傅为义握住孟尧的手腕, 手下的皮肤温润, 温凉, 光滑,贴在他脸上的掌心也是柔软的。


    孟尧的手慢慢地下移,停留在傅为义的后颈处,食指与中指微微用力按压, 温声说:“上次,他在这个地方, 留了一个吻痕。”


    “为义, 是你让他留给我看的吗?”


    在傅为义说话之前,孟尧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抚上他的唇角。


    “今天这里没有伤。看来周晚桥比虞清慈温柔,是吗?”


    “季琅也不敢咬你, 是不是只有虞清慈可以?”


    傅为义的烦躁一扫而空,方才做下的、要与对方划清界限的决定被他短暂的抛诸脑后。他低笑一声,用眼神示意孟尧说下去。


    孟尧垂下眼,指腹在他的唇角慢慢地摩挲,力气时轻时重,像是在擦拭什么看不见的痕迹。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语气天真:“你喜欢哪种?我下次吻你,要咬你吗?你会生气吗?”


    眼前的人像极了一个焦虑地怀疑另一半出轨的丈夫,收集了无数真真假假的证据,做出对对错错的怀疑,最终将另一半身边的所有人都划定为出轨的对象。


    回家时外套上的气息,身上任何的痕迹与伤口,未接听的电话,都能成为怀疑的根据。


    他变得偏执,神经质,最终在深夜对方晚归时,发出审问。


    这可是傅为义第一次被这样询问。


    他并不是一个非常沉迷身体快感的人,在过去尝试的恋爱关系中,大都保持着短暂的专一,至少在身体上。


    就算是偶尔越界,沾着别人的气味,也没有人敢真的质问傅为义什么,最多不过是几句撒娇式的抱怨,轻易就能用一些温柔的补偿打发掉。


    傅为义不认为自己和孟尧的关系需要他保持忠诚,然而,孟尧却是第一个这样质问的人。


    何其新鲜的体验?


    “虞清慈?”傅为义问,“为什么有他?季琅又是为什么?”


    孟尧解释:“拍卖会那天你带着嘴唇上新鲜的伤口回到我身边,身上就有虞清慈的味道啊。”


    “你知道吗?订婚宴那天,我也在你身上闻到了他的气味。”


    “为义,你不喜欢别人离你很近,也不喜欢别人碰到你。”


    “要是谁抱了你,碰了你,留下的味道,我一下就能闻到。”


    “季琅的味道最重,”他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生理性的厌恶,微微皱起鼻子,好像真的非常讨厌。


    “樱桃酒,又刺鼻又浓,每次都像脏东西一样粘在你身上,有时候我要让佣人洗两遍你的外套才能洗干净。”


    “现在你身上,全部都是周晚桥的气味,明天我又要让佣人多洗几遍你的睡衣了。”


    不再掩饰的,对傅为义的占有欲。


    孟尧偏执的爱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如今也向傅为义彻底展开。


    这样的行为几乎像是用气味标记领地。


    在傅为义想要嘲笑他,打断他的幼稚行为之前,孟尧再次向前倾,很紧很紧地抱住傅为义,在他耳边喃喃一般说:“我没有要怪你,都是他们要和我抢走你。”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你不要被他们抢走,我是最爱你的。”


    “昨天我做的够好吗?比周晚桥好吗?”


    “你说过会有下次的,要是我做的够好,你就都来找我吧。要是我还不够好我都可以学。”


    傅为义笑了笑,没有回答好或不好,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想起了自己做下的决定,用残酷来打断孟尧的表达:


    “你做的很好。所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下周孟家就要破产清算了,你母亲开庭在十天以后。”


    “孟家的东西,大部分我都会收购,以后渊城就没有孟家了。”


    “明天还打算把时间花在让人洗我的睡衣上吗?”


    孟尧将傅为义抱得更紧,问:“这么快吗?我父母会坐牢吗?”


    “你母亲肯定会,你父亲,要看情况。”


    孟尧沉默了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他:“那你呢你还要报复我吗?我会坐牢吗?”


    “目前来看,你很干净,法律动不了你。”傅为义说,“至于报不报复你。”


    “这段时间我还没有这个打算,你可以好好保持。”


    傅为义感受到孟尧的睫毛轻轻挠着他的皮肤,最后还是做了一些简单的解释:“我和周晚桥只是交换,如果有下次,当然还是找你。”


    “好了,别再说这些话了。”


    孟尧低低地“嗯”了一声,松开傅为义,吻了吻他的唇,说:“那我还能回家一趟吗?”


    “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了,我会带人一起回去。”


    傅为义对他说:“可以。”


    “放开我吧。”他说,“早点休息。”


    “你不是说怕鬼吗?怎么还半夜守着我不睡?”


    孟尧听话地放开了傅为义,解释:“太想你了,都顾不上害怕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傅为义没有着急休息,而是先检索了周晩桥方才说的几个关键词。


    “二十九年前”“西区入室杀人”“三岁幼子幸存”。


    果然跳出来了很多报道。


    傅为义挑选了其中一条权威媒体的独家详细报道,开始阅读。


    “独家回顾:震惊渊城的宁春路血案”。


    正如周晚桥所说,帮助他报案的是邻居,在嗅到空气中不详的铁锈味和屋内的死寂之后。


    而周晚桥略去未表的部分则更为残酷。


    他的父母均身中数刀才去世,鲜血染遍半个屋子,几乎称得上一场虐杀。


    凶手是刚刚从城北监狱越狱的重刑犯,背负人命的惯犯,以手段凶残著称。


    警方在报案之后就开始全程追捕,然而凶手如同人间蒸发。


    最后的线索显示,他们在案发当晚曾出现在渊城港口附近,之后便再无踪迹。


    尽管发布了国际协查通报,但始终未能抓获。


    报道还简单介绍了周晚桥的家庭背景,他的父亲是虞氏集团旗下第一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母亲则是一名大学教授,典型的精英家庭,原本幸福和睦。


    最后,写了一段虞氏旗下基金会的声明,称会负担周晚桥长大过程中的所有所需费用,字里行间那种悲天悯人的腔调,让傅为义怀疑这则报道也收了虞家的公关费。


    他没有获得什么新的信息,关掉了这则报道,又看了一些其他的,除了多看了几张打了码的凶案现场照片之外,没有什么收获。


    傅为义关了屏幕,指尖停顿片刻,缓缓抬起,按了按眉心。


    闭上眼,他尝试构想出一个自己未曾见过的周晚桥。


    会因为贪玩而晚回家,也会因为想和父亲出去玩而拒绝邀请。


    他很难将这样一个孩子和孤儿院照片上那个沉静的身影,以及如今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那几张照片即便打了码,仍能看出现场的惨烈,如此大的冲击,对一个三岁幼童的伤害想来是永久性的。


    真可怜。


    傅为义想。


    同情转瞬即逝,迅速被一种了然的解读所取代。


    怪不得现在这么擅长封闭情绪,滴水不漏地像个假人。


    对他人童年创伤的冷酷剖析,却意外地让他想到了自己此刻的困惑。这种清晰的因果逻辑让他感到安心,而他对孟尧那份混乱的兴趣,则恰恰相反。


    *


    “阿为,今天出来聚一聚吗?好久没见你了,好想你哦。”


    “才一周没见。”


    “一周很久了吧!”季琅的声音隔着电话也带着一股熟悉的、故作委屈的黏腻,尾音被他拖长,“你订婚以前,我们每周都要见好几次。”


    “有那么多吗?”


    “我在你公司楼下了,来接你,我们去天穹吧。”


    “我今天叫了好多朋友,还把顶楼包下来了。”


    季琅最擅长吃喝玩乐,除了没有乱搞之外,纨绔子弟爱干的事他干了个遍,傅为义身边的娱乐活动大多由他安排。


    他每次都能安排得让傅为义感到舒适与尽兴,就连所有的小细节都能做到最好。


    偶尔傅为义提到一句喜欢某个牌子的酒,下次聚会时吧台上便会全部换上,请来的人与其说是朋友,大多是讨好傅为义用的,无论是音乐还是现场的香薰,都会调整到傅为义最偏爱的模式。


    傅为义有时觉得,连自己这么难讨好的人,季琅都能伺候到他挑不出错,没理由做不好别的事。


    但季琅偏偏胸无大志,无心上进,所有的精明与才智都用在取悦傅为义一件事上。


    季家的家业斗争他似乎也是兴趣缺缺,傅为义甚至几次主动提出过帮助他,他却都少见地不领情。


    仿佛这泼天的富贵还不如傅为义的一句夸奖来得重要。


    傅为义便懒得勉强。


    简单地处理完手上的工作之后,傅为义下楼,季琅换了一辆墨绿色的跑车,车漆是那种在不同光线下会变幻出孔雀翎一般光泽的定制色。


    带着一副时尚又夸张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穿的也是他贯常的风格,精致又浮夸,车窗摇下,他看着门口。


    看见傅为义就立刻把墨镜撩了上去,笑起来,露出他标志性的虎牙,下了车,给傅为义拉开车门。


    派对的地点在城中季家所属的高级酒店的顶楼,天穹酒廊。


    季琅将这里整个包了下来,电梯直达顶楼,门一打开,喧嚣的人声与恰到好处的音乐扑面而来。


    露天的观景台脚下,渊城的夜景璀璨地铺开。


    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大都是傅为义眼熟的,热情地上来和他打招呼。


    傅为义向来不喜被喧嚣包围。


    他更享受置身事外的抽离感,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看眼前为他而设的热闹。


    这种既在场又疏离的距离感,是他感到舒适的状态。


    季琅显然也了解这一点,揽着傅为义的肩,和他一起穿过人群,偶尔引荐几个人给他,控制在傅为义不会厌烦的范围之内。


    最后带着傅为义走向露台一侧通往室内的一扇玻璃门。


    门后是一个独立的玻璃暖房,空间不算非常大,放着一组深色的皮质沙发和摆满了珍稀酒品的吧台。


    从这里看出去的夜景角度更佳,整座城市的灯火仿佛都称为了这间暖房的私人藏品。


    季琅从冰桶里拿出他为傅为义准备的酒,倒上一杯,递了过去。


    “听说孟家的事情要结束了。”他在傅为义身边坐下,开启了话题。


    “是。”傅为义说。


    “大仇得报,你怎么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季琅问。


    “季琅。”傅为义看向他,“我记得前段时间,你问过我,是不是喜欢孟尧。”


    “那天你为什么这么问。”


    被傅为义琥珀色的眼睛锁住,季琅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后背瞬间绷紧。


    他脑中空白了一瞬,随即飞速运转,拼命寻找自己究竟是哪里露出了马脚。是哪句话,还是哪个眼神?让傅为义从那么早以前开始追查。


    但他表面还是镇定地问:“我是觉得,你在他身上放的注意力太多了。怎么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傅为义并未察觉他的紧张,或许说,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注意力仍然在自己的困惑上,接着说:“前几天,周晚桥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有点奇怪,什么称得上喜欢?”


    季琅的脊背瞬间放松下来。原来不是在盘问他,只是傅为义自己的困惑。这个认知让他松了口气,但下一秒,更尖锐的嫉妒攫住了他的心。


    能让傅为义产生困惑,甚至开始主动探讨“喜欢”这个词,他和孟尧的关系,到底又有了什么新的进展?


    季琅忽然想起了前些天,傅为义两次深夜才回到房间,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懒散。


    他起先不明白那是什么,如今想来,或许是


    孟尧要是和他哥哥一样死了就好了。


    季琅恶意地想。


    “喜欢?”季琅轻轻地重复了傅为义的问题,“怎么办,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因为我还没有喜欢过谁。”


    “之前问你,是因为我总听人说,喜欢上一个人的第一步,是不可抑制的注意力。”


    就像我这样,在所有人中间,永远只能看见你一个人。


    “以前那些对象,你都没有投入过这么多。”


    “我是担心你嘛。”季琅说,“担心你把对孟匀的感情,混淆到孟尧身上了。”


    傅为义若有所思,想起尚且搁置的,孟尧与孟匀身份的谜团。


    确实,这让傅为义越发混淆对两个人的感受。


    也同样,让孟尧变得神秘莫测,傅为义向来无法抗拒神秘感。


    如此想来,他对孟尧生出不一样的感受,似乎也是一种必然。至于如何处理这份感受


    傅为义在心中快速权衡。


    放任自己的注意力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孟尧被他牢固地掌握在手中,就算是短暂的沉迷,也不会造成任何失控的变数。至高无上的权力,若不能用来享受一场可控的冒险,那才真是无趣。


    就在这时,傅为义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正是傅为义思绪中的那个人。


    他接起来。


    “为义。”孟尧仍旧柔和地呼唤他的名字,“我爸爸给我打电话了,说明天家里的房子就要被收走,让我回去再看看家里,整理一下想留下的东西。”


    “我带两个人一起回去一趟,可以吗?”


    傅为义低声应允:“可以。”


    “还是十二点不回来就要我接你吗?”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熟稔与纵容。


    孟尧笑了,说:“好啊,我会尽快回来的。”


    “阿为,是孟尧又打电话来吗?”季琅在傅为义身边问。


    声音清晰地通过麦克风传到孟尧那边,非常近,孟尧几乎可以想象季琅靠在傅为义身边的样子,好像没有骨头,不靠着傅为义就会塌成一摊泥。


    他握了握手机,问傅为义:“你是和季琅在一起吗?”


    “是。”傅为义说,“晚点会回家。”


    “好。”孟尧嫌弃地说,“明天又要给你洗衣服了。”


    “什么洗衣服?”季琅听见孟尧说的话,有些奇怪地问傅为义。


    傅为义挂了电话,解释说:“孟尧嫌你的香水味难闻,每次沾到我身上,他都要让佣人多洗一遍。”


    “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每次回家,他都要闻我身上的味道,看看是谁靠近我。”


    季琅嗤笑一声:“真把自己当你的另一半了。阿为,我的香水味很难闻吗?我要换吗?”


    傅为义扬眸看了一眼季琅,樱桃酒香水浓郁,甜腻,正好和他的气质一般不二,傅为义想不出另一种更适合季琅的气味了,说:“不用换,很适合你。”


    另一边,孟尧挂断电话后,带着两个傅为义安排的保镖上了车。


    再一次回到孟家,这里的华贵已经再也不复存在。


    曾经能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蒙着一层灰,墙上还留着取走名画后深浅不一的印记。


    孟尧让保镖在门口等,自己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客厅里,孟绍铭和闻兰晞分坐在沙发的两端,如同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被一片死寂的沉默隔开。


    这对夫妻,从分享一张床的苟且情人,变成分享一个血腥秘密的共犯,再到如今,互相怨恨,犹如困兽。


    孟尧叫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孟绍铭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仍旧是慈爱的,闻兰晞的目光却是阴恻恻地,审视着孟尧。


    “尧尧。”孟绍铭叫他,“来,让爸爸看看。”


    孟尧走到了父亲面前,孟绍铭拉住他的手,看了看他,忽然压低声音说:“和爸爸走吗?”


    “我安排了船,现在已经在港口。”


    “我还存了一笔钱再海外,没被查到,等我们出去,那笔钱够我们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我们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彻底重新开始。”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而虚妄的光,紧紧抓住孟尧的手臂:


    “忘了傅为义,忘了这里的一切!以后你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你永远是爸爸的儿子,是孟家的少爷。”


    “尧尧,你听爸爸说,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你不能没有爸爸,爸爸也不能没有你啊。”


    孟尧愣了愣,声音里带着一丝惯常的胆怯:“傅为义会发现的。”


    孟绍铭眼中那虚妄的光更亮了,他用力摇了摇孟尧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那点可悲的信心注入儿子体内:“他发现不了!船是早就安排好的,用的是别人的名字,谁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尧尧,你听我说,待在这里才是死路一条!你以为他真的会放过你吗?孟家一倒,你对他来说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他不是还要报复你吗?等他再查下去,你能确定他查不出空难的其他事情?”


    “你想想,是傅为义重要,还是你自己的命重要。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啊。”


    孟尧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看向了另一头沉默不语的闻兰晞。


    他抽出自己的手,接着提问:“那妈妈呢?”


    孟绍铭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还是咬着牙说:“当然要带上她!我们是一家人,要走一起走!傅为义想让我们家破人亡,我偏不让他得逞!”


    “如果我们逃不掉,那就谁也别想好过,尤其是他傅为义,我要他给我们孟家陪葬!”


    一直沉默的闻兰晞这时终于有了动作。她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孟绍铭身边,尽管没有说话,但她的站位已经表明了她的选择。


    在这最后的逃亡之路上,这对早已互相怨恨的共犯,再次选择了结盟。


    孟尧看着眼前这对貌合神离的父母,又看了看这个早已破败不堪的家。


    他缓缓垂下了眼,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终于抬起头,脸上已经是一片下定决心的沉静。


    “好。”他轻声说,“我和你们走,我们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下次加更在3000营养液~


    宝宝们前几章食用感觉如何呢!


    很努力过审中


    第一卷快要结束了呢,第二卷会有一些更加刺激的剧情


    第32章 谢幕 “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出发时, 他们没有走正门。孟绍铭领着两人,犹如惊惶的老鼠,从积满灰尘的地下室里, 推开了一道伪装成酒柜的暗门。


    门后是冗长而压抑的密道,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霉菌的潮湿气息。


    没有灯,孟绍铭只用一支手电筒在前方引路, 那束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摇晃不定。


    闻兰晞沉默地跟在后面, 脚步踉跄。


    而孟尧则走在最后, 神色平静地看着前方仓皇逃窜的两人。


    密道的另一端连接着一处早已废弃的防空洞出口, 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早已无声地等候在那里。


    车门滑开,几个穿着便服,但气质冷硬的人坐在里面, 腰间鼓鼓囊囊的轮廓,昭示着他们雇佣兵的身份。


    孟尧被父母夹在中间, 坐进了后座。车辆没有开灯, 悄无声息地驶出小巷, 很快汇入了城市深夜的车流中,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车厢内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孟绍铭紧绷着身体,神经质地反复查看手机, 又时不时地回头,警惕地观察着后方的车辆。


    闻兰晞靠在车窗上, 双眼紧闭, 那张因病痛和怨恨而扭曲的脸在窗外流转的霓虹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没有人说话。


    这辆车仿佛不是驶向自由,而是一具载着三个活死人的移动棺材,正朝着他们最终的坟墓驶去。


    孟尧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渊城的夜景。


    他没有逃亡的紧张, 也没有对未知的恐惧,心中只有一种大幕即将落下的、近乎冷漠的满足感。


    车辆渐渐驶离了市中心的繁华,路边的灯光变得稀疏,高楼被低矮的厂房和仓库所取代。


    空气中开始飘来海港特有的、咸湿的海风与柴油混合的味道。


    最终,商务车在一个偏僻的货运码头前停了下来。


    夜色下的码头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照明灯,将远方巨大的起重机和层叠的集装箱照出如同怪物般的剪影。


    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陈旧的堤岸,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艘不大但看起来很结实的渔船,正静静地停靠在不远处的泊位上。


    “到了。”孟绍铭的声音因紧张而沙哑,“船就在那里,我们快过去。”


    他率先拉开车门,踉跄着下了车,贪婪地呼吸着那带有自由幻觉的空气。


    闻兰晞和孟尧也跟着下了车。


    通往泊位的路,要穿过一片堆放着集装箱和废弃仓库的区域,像一个钢铁与阴影构成的迷宫。


    海风灌入集装箱之间的狭窄缝隙,发出鬼哭般尖利的呼啸,他每走几步就紧张地回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草木皆兵。


    终于,他们穿过了那片黑暗的迷宫。前方豁然开朗,那艘渔船就近在咫尺,通往甲板的跳板已经搭好,船上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如同通往新生的接引之光。


    “快!上船!”孟绍铭的声音因狂喜而颤抖,他推着孟尧,第一个踏上了跳板。


    就在这一刻。


    数十道刺眼的强光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亮起,瞬间将这片黑暗的码头照得如同白昼。


    刺耳的刹车声接连响起,十几辆黑色的轿车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将整个码头包围,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车门一一打开,数十个黑衣保镖走了下来,为首的正是艾维斯,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孟绍铭僵在跳板上,脸上的狂喜凝固成极致的恐惧。


    人群分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不紧不慢地从光影中踱步而出。


    傅为义甚至没有穿外套,只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衬衫,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


    他停在不远处,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强光的映衬下,显得冰冷而漠然。


    他看着跳板上的孟绍铭,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孟尧,最后,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弧度。


    “孟尧。”


    “我不是说了吗,”他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清晰地盖过了海风的呼啸,“我会来接你。”


    *


    正要和季琅谈及周晚桥的童年经历时,傅为义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打开,看见一条不同寻常的弹窗通知,没有预览,只有一个灰色的图标在无声地闪烁。


    指尖在屏幕上叩了叩,傅为义的眼神冷了下来。


    第二次了。


    点开软件,地图上那个属于孟尧的光点果然的快速移动,这次的目标远比上次明确,速度也要更快,仍然是渊城东北的港口。


    傅为义抬起头,对季琅说:“我被同一个人,用同一个方法,骗了两次。”


    “你说我应该怎么对这个人比较好?”


    季琅问:“谁?”


    傅为义说:“还能是谁?”


    “孟尧。”


    他把手机甩到季琅面前,声音里隐藏着怒意,“你说他想去哪里?”


    季琅看清了屏幕上那个光点,他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对方的目的地:“港口。”


    傅为义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拿回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点了几下,显然是在下达指令。


    做完这一切,他才又看向季琅,平静地陈述:“我得回去了。”


    季琅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他立刻跟了上去,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殷勤与同仇敌忾:


    “我和你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能帮点忙,我也想看看,孟尧哪来的胆子,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你。”


    *


    傅为义说完话之后,季琅也从车上走了下来,站定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两把改装过的枪,枪身是哑光黑色。


    他将其中一把递给了傅为义,动作熟练。


    码头上的气氛瞬间凝固。孟家那几个雇佣兵反应极快,立刻将闻兰晞和孟绍铭护在身后,举起枪,与将他们团团围住的黑衣保镖形成了对峙之势。


    数十道车灯组成的强光矩阵将这一小块区域照得雪亮,每一方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无限放大。海风呼啸,却压不过那一声声武器保险被打开的、清脆的金属咔哒声。


    傅为义接过枪,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些对准自己的枪口。


    他只是随意地掂了掂手中的重量,然后抬起眼,目光越过所有人,最终落在跳板尽头的孟尧身上。


    “都下来。”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带着命令的口吻,“都下来,我可以考虑不开枪。”


    这话如同一根针,扎进孟绍铭早已崩溃的神经,他大吼一声:“傅为义!你别过来!你敢再往前一步,我们就开枪!”


    “别喊了。”闻兰晞一把抓住丈夫还在挥舞的手臂,声音嘶哑而绝望,“没用的。”


    孟绍铭看着眼前的死局,眼中惊恐却被一种更阴冷的、疯狂的光所取代。


    冷笑一声,他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如同蛇信般嘶嘶作响的声音说:“走不了我们就同归于尽。”


    “孟尧,爸爸还没告诉你,船上装了炸药,要是走不了,死了也比那样活下去好。”


    “还能拉上傅为义垫背,也算是不亏了。”


    闻兰晞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显然也是知情者。


    孟尧的脸色微变,而后冷静下来,对父亲说:“你可以用这个信息威胁傅为义,这样我们都能活下来。”


    然而孟绍铭已然疯狂,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偏执:“你还想着傅为义,是不是?你还想让他活下来?”


    “别做梦了!我们都活不了了!这已经是死路一条!”


    “我只想让傅为义死。”


    “我们孟家,给傅家兢兢业业做了多少脏事?傅为义却这样心狠手辣,忘恩负义,数十年的基业,就这样毁于一旦。”


    “尧尧。”他冲着孟尧扬起诡异的微笑,“你要是喜欢傅为义,一起死了,也算是永远做夫妻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向船上跑去。


    枪声在孟绍铭跑向船只的瞬间爆发。


    他的雇佣兵像是收到了死命令,不计代价地用火力为孟家三人打开通往跳板的通路。


    闻兰晞被孟绍铭死死拽着,孟尧则被他另一只手抓住,几乎是被强行拖着冲向那艘唯一的诺亚方舟。


    在己方保镖的交叉火力掩护下,傅为义眼睁睁地看着三人踉跄着踏上了跳板。


    傅为义的眼神在那一刻冷到了极点。


    “来几个人,跟我上船。”他下达了命令。


    傅为义率先冲出掩体,数名保镖紧随其后。码头上的枪声愈发密集,子弹在他们脚边迸射出火花。


    孟家的雇佣兵试图阻止他们登上跳板,但在精准而强大的火力压制下,很快便倒下两人。


    傅为义踩着尚有余温的弹壳,第一个踏上了船的甲板。


    船上空间狭窄,孟绍铭正拉着闻兰晞试图躲进船舱,而孟尧则像是被混乱绊倒,落在了最后。


    傅为义没有理会那对奔逃的夫妻,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正要起身的孟尧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孟尧。”他叫了对方的名字,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是第二次了。”


    孟尧被他扯得一个踉跄,抬头看向他。


    那双总是温顺或带着痴恋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种傅为义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决绝与痛苦的复杂情绪。


    也就在这一刻,已经躲进船舱门口的孟绍铭,看到了甲板上的这一幕。


    他知道自己引诱傅为义上船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孟尧屏息,听见了炸药被引爆的轻微声响。


    谢幕的时刻应该到来了。


    这一刻,傅为义眼前,这个外表看起来总是清瘦且温煦的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


    他反握住傅为义的手臂,将他拽到了甲板边缘,按在了船沿上。


    孟尧俯下身,用一种连傅为义都无法挣脱的力气按住了他,身体撞在一起,骨骼的碰撞带来一阵剧痛。


    他捏着傅为义的下颌,指根的戒指硌着他的下颌,让他微微抬头。


    而后,孟尧低下头,以一个充满占有欲的姿势,吻了他的唇。


    海风腥咸,吻也潮湿。


    孟尧用力地咬了咬傅为义的下唇,留下一个略深的、渗血的齿痕。


    刺痛间,傅为义睁大了眼,几乎就要反手举起枪。


    孟尧的唇却很快退开了。


    他冲他笑了笑,说话的声音很低,近乎呢喃,在傅为义耳中却非常清晰: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


    然后,在傅为义惊疑的视线中,孟尧用尽全身力气将傅为义向后一抵,身体紧紧相贴,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气息都刻进对方的骨血里。


    在傅为义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仰倒的刹那,他才骤然松手。


    寒冷的、夹杂着火药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傅为义被孟尧推下了船舷。


    最后看到的,是孟尧那张在码头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的脸。


    冷静,平和,眷恋。


    下一秒,他坠入了黑暗的海水之中。


    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短暂的失重后,他尝试向上。


    再浮出水面时,傅为义猛地吸了一口气,眼前却不是码头的灯光,而是一片将整个夜空都烧成惨白色的刺目光芒。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


    一声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巨响才迟迟抵达,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无形的、却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冲击波。


    空气仿佛变成了坚硬的墙壁,狠狠地撞在他的后背上,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前推出了数米远。


    他身下的海水被这股力量猛地抬起又砸下,形成汹涌的浪涛,将他卷入其中。


    等他终于在翻涌的海水中稳住身形,那刺目的光芒才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冲天而起的、夹杂着浓烟与碎屑的巨大火球。


    傅为义眯了眯眼,海水贴着他的皮肤,让他逐渐失去温度。


    他终于看清了。


    那艘渔船,在他眼前,炸成了一片残骸。


    短暂的耳鸣之后,迟缓的心跳声中,傅为义听见季琅担忧且惊慌的声音。


    “阿为,你怎么样?”


    他坠海的位置离岸边不远,季琅和他自己带来的人很快就划着救生艇到了他身边。


    被拉上船之后,傅为义捋了一把湿透的额发,少见地沉默。


    唇上的伤碰了海水,带着咸涩的味道,此时此刻,剧烈地刺痛着。


    季琅担心地检查着傅为义身上有没有伤口,傅为义随便他摆弄,仍旧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那片仍在燃烧的海面上。


    关切的话语从耳边流过,疼痛和咸涩占据着傅为义的感官。


    闭上眼,眼前出现的又是最后一刻孟尧的脸。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


    如此无理的要求。


    傅为义不会愚蠢地问孟尧是不是死了。


    现实非常清楚。


    那个前几天还在因为他人留下的痕迹而质问傅为义,占据傅为义心神,曾让他烦躁、让他困惑、让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情感的人。


    在他的唇上留下一个刺痛的伤口,又将他推下即将爆炸的船,提出无理的要求之后。


    死了。


    两张相似的面孔,同根而生的两个人,同样的命运。


    在大海里,惨烈地消失在傅为义的生命中。


    又是尸骨无存。


    [黄金时代·完]——


    作者有话说:明天开始第二卷~


    这章评论区还是给大家随机发点红包!欢迎大家留评


    第33章 探索 办一场全渊城最气派的葬礼。


    从傅为义上船的那一刻开始, 季琅的视线就一直落在他身上。


    他本想跟上去,脚尖刚触及跳板,船体却轰鸣着离岸, 一线冰冷海水, 将他和傅为义隔开。


    码头的灯光下,季琅看见傅为义很快抓住了孟尧的手腕, 两人在船舷边纠缠了片刻。


    下一秒, 他难以置信, 那个嘴上说着爱傅为义胜过生命的孟尧, 竟然将傅为义推进了海里。


    他怎么敢?


    就在季琅叫傅为义的副手一起去准备救生艇的时候,视线被一片惨白的光芒吞噬。


    爆炸发生了。


    震耳欲聋的巨响姗姗来迟,季琅在那一刻明白了孟尧所做的一切。


    寒意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涌上喉头,几乎让人作呕。


    又一次, 季琅又要永远输给一个死人了。


    傅为义被捞上救生艇时, 浑身湿透, 发梢滴着水。爆炸的冲击波终究还是太过猛烈 ,一道锋利的弹片在他脸颊上划开了半指长的口子,好在除此之外,再无明显外伤。


    他尚有神志, 但被救上船之后一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什么动作, 任由季琅用毛毯裹住他, 用手笨拙地擦拭他脸上的水痕。


    直到副手小心地问他:“傅总还需要派人搜救吗?”


    傅为义回过神,碰了碰下唇还在渗血的伤口,低声说:“不用了。”


    说完之后,又很快地反悔:“还是去看看吧。”


    救生艇很快抵达岸边, 季琅和副手一左一右搀着傅为义,将他送上那辆早已等候的车里,副手立刻通过通讯器,让医疗团队在傅家待命。


    车门关上的瞬间,码头的喧嚣与寒风都被隔绝在外。季琅紧紧抓着傅为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初冬的海水已经冰冷刺骨,即便只泡了一会儿,傅为义的身体还是有些失温,他的手如同一块失去生命的玉石。


    车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带在静默中流淌。


    季琅靠近傅为义,对他说:“阿为,我在。”


    傅为义的眼睫颤抖了一下,而后抬了起来,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幽暗的车厢里泛着幽幽的绿,看着季琅,嘴角轻抬:“怎么办,季琅。”


    “我好像真的被同一个人用同一个办法玩了两次。”


    “孟尧让我要记得他。”


    那句话像一句幽魂的谶语,在静谧的车厢中盘桓。


    季琅的心猛地一沉,却没能完全捕捉到其中的深意,只能下意识地问:“什么玩了两次?”


    傅为义并不是想得到季琅的回答,只是在问自己而已。


    “我确实要记得他了。”


    “但是,我该怎么记得他比较好?”


    该怎么记得?


    以背叛者的名义,还是以拯救者的身份?


    是记得他温顺的爱意,还是记得他决绝的赴死?


    他自己沉进了自己的思绪里,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季琅的手当做一件没有知觉的物件,随意地揉捏、收紧。


    骨节相抵的疼痛清晰地传来,但季琅咬着牙,将这痛楚当做此刻傅为义唯一还需要他的证明,甘之如饴地忍耐着。


    过了一会儿,傅为义抬起头,对副驾上的副手说:“所有关于空难的调查,全部暂停。”


    “人都死了,没必要了。”


    “准备葬礼吧。”


    “既然是为了我死的,葬礼必须是全渊城最气派的。”


    说完之后,傅为义重新闭上了眼,靠在季琅的肩上,对他说:“快到了叫我。”


    季琅嗅到他身上混杂着海水气息的薄荷味,受宠若惊,半扶住傅为义,让他靠的更稳,说:“好。”


    傅为义闭上眼,事实上并没有睡意,眼前反复地出现孟尧的脸。


    孟尧,你死的真是时候。


    傅为义想。


    在我最困惑,最喜欢你的时候,用这么盛大的方式为我而死。


    就算我这样的人,也很难把你忘记了。


    你成功了。


    我会给你办一场最豪华的葬礼的。


    我的未婚妻。


    “阿为,阿为。”季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沙哑,“我们到了。”


    傅为义睁开眼,从季琅肩上直起身,仿佛刚才片刻的倚靠从未发生。


    车门由副手从外拉开,主楼门口灯火通明,医疗团队已经等在门口,而左右人中间,周晚桥正静立在门廊的阴影之下。


    此时已然是深夜,他身上的正装仍未换去,显然一直在等待傅为义,神色少见地流露出焦躁和担忧。


    傅为义下车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迅速地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终停留在他脸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上,眉心明显地蹙起。


    季琅正要继续搀扶傅为义,周晚桥却已然迈步上前,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直接越过了季琅,对为首的医生下达了指令。


    “李医生,带他去医疗室。”


    他走到傅为义面前,与他对视片刻,随即侧身继续对医疗团队吩咐:“立刻做全身检查,重点排查爆炸冲击波可能造成的内伤,还有海水吸入情况。”


    医疗团队立刻专业地把傅为义从季琅手里接走。


    周晚桥安排完傅为义才转向季琅,冲他露出一个礼貌地微笑,说:“小季,你和我来客厅坐一会儿,好吗?”


    季琅看着眼前这个曾在半夜潜入傅为义房间的男人,如今一派道貌岸然的主人翁做派,回了他一个礼貌的颔首,说:“好的,谢谢周先生款待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就不泡茶了。”周晚桥引着季琅往里走,说,“想喝什么?果汁?厨房里有备为义爱喝的那种。”


    “不用了。”季琅拒绝,尽管很想留下,和傅为义多待一会儿,但他还是知情识趣地说,“我送为义到家就好,就不坐太久了,太晚了。”


    周晚桥故作遗憾地说:“好吧。”


    “今天是怎么回事?”他问,“怎么闹成这样?”


    季琅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简要解释了今晚的来龙去脉:“是孟尧。”


    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带几分讥诮的笑容,“估计是过两天就要破产的破产,坐牢的坐牢,他那对父母带着他要跑。”


    “发现的时候我和阿为还在派对上呢,后来我们一路追到东北边的货运码头,他们在那边准备了船,看来是想偷渡。”


    “阿为先带着几个人追上了船,本来想把人带回来。”


    顿了顿,季琅略略斟酌用词,眼中带上几分混杂着厌恶与后怕的神色:“结果船上装了炸药,要不是最后关头孟尧把阿为从船上推下去,恐怕”


    周晚桥问:“爆炸发生的时候,孟尧还在船上?”


    季琅说:“是。他和他父母都应该死透了。”


    周晚桥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为义有说他有什么打算吗?”


    季琅并没有把傅为义对他说的话和盘托出,那是他和傅为义的亲密关系的见证,季琅要私自珍藏。


    他只或真或假地说了一些他的观察,作为一种挑拨:“他好像不太好受,好久没说话。”


    “他还说要给孟尧办一场全渊城最气派的葬礼。”


    周晚桥的手微不可查地握紧了片刻,他笑了笑,说:“既然是救了为义的人,还是他曾经的未婚妻,葬礼当然要气派。”


    而后他站起身,对季琅说:“辛苦你了,小季,这么晚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


    “接下来的事情,我都会处理,我知道你也很担心为义,但是要注意好好休息。”


    *


    被医疗团队的人从季琅手里接过去的时候,傅为义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任由自己像一件易碎的贵重品一样,被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送进了主楼西侧那件永远保持着恒温和无菌状态的医疗室。


    他讨厌这种感觉。


    身体不听使唤,意志被物理的极限所束缚。


    从骨骼深处渗出的寒意,无论盖上多厚的毛毯,都无法轻易驱散。


    湿透的衣服被专业地剪开,剥离,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室内温暖的空气,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身体很冷,脑子却很清醒。


    “体温35.8度,心率110,血氧饱和度94,需要升温毯和静脉输液。”


    他听见医生的声音,然后护士开始操作。


    医生在检查他脸颊上的伤口,消毒棉签触碰伤口边缘,刺痛却很遥远。


    “左肺下叶闻及少量湿啰音,” 微冷的听诊器在他的胸口移动,“有海水吸入迹象。马上准备做胸部CT,还有腹部,排查冲击伤。”


    他被扶着躺到一张冰冷的检查床上,手臂被扎上针,温热的液体开始缓缓流入血管。


    傅为义能清晰地分析自己现在的处境:


    中度失温、轻微缺氧、外加一个需要缝合的皮外伤,以及一个亟待确认的肺部。


    很麻烦,但死不了。


    而孟尧死了。


    检查一项接着一项。抽血,清洗缝合伤口,耳道检查他像一个精密的零件,被拆解开,逐一检查,再重新组装。


    过程非常无聊,傅为义决定想些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


    比如,一场全渊城最气派的葬礼,应该用什么规格的花,请哪些人,讣告的第一句,应该怎么写?


    是写“爱人”,还是“未婚妻”?


    最后,他被安置在医疗室附属的病房里。身上已经换上了干燥柔软的病号服,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贴在胸口,规律地发出“滴、滴”声。


    李医生站在床边,向他汇报初步的检查结果:


    “傅总,您的身体没有致命损伤。主要是低温症和轻度的肺部吸入性炎症,内脏没有发现明显挫伤。”


    “脸上的伤口已经缝合,用的是最好的美容线,不会留疤。”


    “但接下来的48小时至关重要,您必须卧床观察,我们会持续监测您的血氧和呼吸情况,防止继发性肺水肿。”


    傅为义视线微转,看见了站在一边的周晚桥。


    对方微微弯下腰,隔着空气,碰了碰他脸颊的伤,说:“我安排了两天居家办公,在这里陪你。”


    “葬礼你想安排在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吗?”


    他没有丝毫的悲伤与哀悼的意思,只有不加掩饰的,对傅为义的担心。


    “不用你帮忙。”傅为义告诉他,“我来负责全程就行。”


    “疼吗?”周晩桥忽然问。


    “什么疼?”


    “你脸上的伤,还有爆炸的时候。”


    傅为义回忆了一下,事实上,他对疼痛的感知不算敏锐。


    若要说疼痛,还是唇上的伤口带来的,最为鲜明。


    “不疼。”他说。


    搜救工作在两天后结束。


    事实和傅为义想的一样,一无所获。


    但是艾维斯拿上了一样意料之外的东西。


    他带着手套,将一个小小的证物袋小心地放在了傅为义面前的床边桌上。


    “傅总,我们在船舵附近的一块烧焦的甲板残骸里找到了这个,您可能会想留下。”


    傅为义垂下眼,看向那个透明的袋子。


    袋子里躺着的,是一枚戒指。


    孟尧的婚戒。


    不再是傅为义印象中那个光洁无瑕,完美无缺的圆环。


    一层薄薄的黑色烟尘覆盖在它的表面。


    但在灯光下,依然能看到铂金独有的光泽,从尘埃下透出。


    戒圈已然不再是正圆,一侧有轻微的凹陷,是被巨大外力狠狠撞击过的证据。


    另一侧则带着一片被高温灼烧过的、奇异的暗金色斑痕。


    最触目惊心的,是几缕碳化的木屑,在爆炸的瞬间,被熔进戒身侧面一道深刻的划痕里。


    如同嵌入骨血的刺青,再也无法剥离。


    傅为义沉默地伸出手,艾维斯将戒指从证物袋倒在他的掌心。


    将金属圈握在手心,皮肤触碰到略微粗糙的金属表面,能清晰地感受到凹凸不平的伤痕,傅为义仿佛重新触碰到了那场爆炸的烈焰与冲击。


    而这,也是关于孟尧命运的又一次铁证。


    “还有别的东西吗?”傅为义问他的副手。


    对方摇了摇头。


    “那就出去吧。”


    病房的门重新关上之后,傅为义摊开手,将那枚戒指抓在指尖。


    而后他看向自己的左手。


    上面空无一物。


    傅为义不喜欢戴饰品,和孟尧笑话一样开始的订婚,更不可能让他戴上戒指。


    即便是订婚宴上,他也略过了给自己戴戒指的步骤。


    此时此刻,他尝试将这枚戒指套上自己的中指。


    孟尧的戒圈,比傅为义略大一号,那轻微的变形正好弥补了这一点,戒圈顺畅、稳固地,带进了傅为义的指根。


    戴在傅为义的手上,这枚破损的戒指,竟然也成了一件奇异美丽的艺术品。


    他缓缓握拳,感受着不甚舒适的金属轮廓压迫着指骨。


    这或许就是孟尧最终选择的,让傅为义记住他的方式。


    从这枚戒指开始。


    在这枚戒指结束。


    *


    医疗室的夜晚漫长而寂静。


    因为身体不算舒适,傅为义并没有什么睡意,所以只是在闭目养神。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是这片无菌空间里唯一的声音,单调、重复,如同时间流逝的节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凌晨三四点,连监护仪的背景音似乎都融入了寂静。


    就在这片绝对的安静中,他毫无征兆,但是清晰地听见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很近,仿佛就在他耳边,带着一丝因抱怨而显得有些黏腻的柔软语调:


    “明天又要给你洗衣服了。”


    傅为义的身体瞬间僵住,猛地睁开了双眼。


    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晕,透过玻璃映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微光。


    什么都没有。


    傅为义知道这只是幻觉,是大脑在应激后不受控制的、荒谬的把戏。


    然而,那句话却无比真实地在他耳边回响,甚至连说话人皱着鼻子、一脸嫌弃的表情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一股烦躁感油然而生。他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用力按了按眉心,试图将那不受欢迎的声音和画面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然而,越是压制,那记忆就越是清晰。


    他甚至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那句带着调侃的、轻描淡写的承诺。


    傅为义缓缓放下手,沉默地凝视着昏暗中的天花板,戒指分明地硌着掌心。


    许久,他才嗤笑了一声。


    真是见鬼。


    *


    傅为义最终在病房里待了五十九小时。


    在第三天早上,他被医生允许离开。


    周晚桥全程陪着他,真的像是个照顾受伤的孩子的家长。


    对孟家的闪电战并没有因为傅为义的受伤和周晚桥的缺席而耽搁。


    等他们回到公司,报告已经呈上:


    针对孟氏核心业务板块的收购已经尘埃落定,其名下多数优质资产已被我方强制接管。


    虽然孟家最大的债权方,那家神秘的海外基金,以及其他几家趁火打劫的本地家族,在混乱中抢走了一些非核心地产和子公司股权,但大局已定,整体收益仍在预期之内。


    三天的时间,足够傅为义把生活的中心重新放回到事业中。


    若不能做到,他会鄙夷自己。


    悲伤和困惑都是无用的情绪,只会彰显自己的无能。


    在三天的时间里,除了分析孟尧最后所说的话,和表情所代表的含义,傅为义还着重思考了,孟绍铭所说的话。


    在上船之前,孟绍铭和孟尧有一段不算长的对话,大部分内容傅为义都没有听清,只听见孟绍铭陡然加重的那半句“给傅家兢兢业业做了多少脏事”。


    脏事?


    傅为义自认是一个有商业道德的人,虽然称得上心狠手辣,但是从不在商场上做违法乱纪,天怒人怨的“脏事”,更不用说借孟家的手。


    傅振云也一直这样教导傅为义。


    却没想到,他自己是那个做了脏事的人。


    孟家的核心文件,在孟氏申请破产保护的当天,就已经在傅为义的手中。


    他的团队第一时间进驻查封了孟家的总部大楼,以及服务器机房和档案室,防止文件被销毁。


    现在傅为义要做的就是,从这些文件中,找出他想看的,他父亲究竟借孟家的手做过什么。


    尤其是和虞家的合作。


    在知道兰倚的去世时间之后,傅为义查过傅家的文件,时间段在二十年前到三十年前。


    团队表示,这期间,傅家和虞家的合作都正当且共赢,没有丝毫能称得上“脏”的东西。


    他那时便怀疑父亲是通过其他渠道和虞家做了不可告人的合作,如今看来,极有可能就是通过当年刚刚借着傅家的劲起来的孟家。


    他让技术团队搜索了孟家二十年前到三十年前的项目文件。


    两天后,还真的有了结果。


    为首的数字取证专家将一份加密报告投射到巨大的屏幕上:


    “傅总,按照您的指示,我们搜索了对应时间段的数字档案。直接搜索虞家或相关合作项目,没有合适的结果,可能是敏感信息都已经没处理过。”


    “于是我们改变了策略,主攻财政。”专家切换了页面,一张复杂的资金流向图出现在屏幕上,“我们对孟家的财政数据进行了一场检测,最后锁定了一笔可疑的现金流。”


    “从二十六年前开始,孟家以‘慈善’名义,连续六年向一家注册在海外群岛的基金会捐款,数额巨大,超过当时孟家的合理投资范围。”


    屏幕上,一条红色的线条从“孟氏”出发,蜿蜒指向陌生的基金会。


    “这条线索并不直接,但是顺藤摸瓜,发现这家基金会的最大投资项目——”


    “是虞家的慈善业。”


    第34章 吊着 你要不要咬钩?


    还真的被傅为义找到了问题。


    原来他的父亲, 也很有可能是这桩旧案的参与者与知情者。


    到底有多肮脏,他才会连傅为义都不告知?


    傅为义挥挥手,说:“文件留下, 你们做的很好, 下去休息吧。”


    他翻了翻孟家如今留下的文件,信息都处理得很干净, 恐怕真正的内幕都已经被清洗干净。


    虽然又抽到了一条线索, 但是要深入到得到答案, 傅为义还需要更多时间。


    思考间, 傅为义下意识地摩挲着指根的戒圈,这些天来,戒指的存在感鲜明, 傅为义很难忽略。


    就像孟尧。


    傅为义极力让生活恢复寻常,但是短短数月, 孟尧却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嘴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孟尧的葬礼会在三天后举行, 他的话却如同咒语,时时在傅为义心中响起。


    愤怒与烦躁无处宣泄,罪魁祸首已经死去,不像孟匀的死, 有人供傅为义发泄怒气。


    心中烦躁越发,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边, 俯瞰着脚下流光织就的城市星海, 开了点窗,点了烟。


    “为为,你怎么还在这里抽烟?”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推开,周晚桥走了进来。


    看见周晚桥, 傅为义下意识灭了刚吸了没几口的烟,说:“怎么了?”


    “该回家吃晚饭了。”周晚桥走到他面前,因为烟味微微蹙眉,然后把窗开的大了一些。


    冷风灌进来,冲散了室内的暖意。


    周晚桥垂眸,问傅为义:“怎么还带着这个戒指?你打算一直带着吗?”


    傅为义走了几步,把半支烟扔进烟灰缸里,说:“孟尧要我记得他。”


    周晩桥跟到傅为义身边,抓起傅为义的手,碰了碰那枚戒指,明白了傅为义的意思。


    片刻后,他才抬眸,确认道:“你就打算用这种方式记住他?”


    傅为义说:“不然呢?真的为他守寡?”


    周晚桥说:“这才像你。”


    他上前一步,将刚才被他开到最大的窗户,缓缓关上一些,凛冽的夜风重新被隔绝在外,烟味散尽,室内温暖。


    “人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怀念都不会回来,不如在意身边人。”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室内越发清晰。


    傅为义的指尖轻敲着身侧,似乎若有所思,而后他挑眉,说:“在意身边的人。”


    “你是想我在意你吗?”


    周晚桥轻轻笑了,指节柔和地碰了碰傅为义的侧脸,贴着无菌纱布的伤口下方,说:“也不是不可以。”


    而后,他的手撤开,对傅为义说:“走吧,回家吃饭了。”


    “家”。


    周晚桥非常喜欢说的词。


    “早点回家。”


    “回家吃饭。”


    “别玩的太晚,记得回家。”


    “又要我催你回家。”


    “快点回家,为为。”


    诸如此类,周晚桥说了很多年。


    从替傅振云带话开始,到傅振云死后,他固执地把那座坐落在湖畔的空旷老宅视作他和傅为义的家。


    与周晚桥的交换开始于傅为义的十七岁,第一个条件就是,“这一年每天都回家吃晚饭,不回家时要和周晚桥说明情况,周晚桥酌情同意”。


    彼时,傅为义有求于人,捏着鼻子同意了这个要求。


    周晚桥倒是对这个交换非常重视,除了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都会回家,与傅为义在餐桌前见面,像真的家人一样,谈论一天发生的事情。


    傅为义过去的理解是,周晚桥这招非常高明,真的让傅为义和他的关系不知不觉亲近起来。


    如今想来,却像是一种执念。


    来源于一个自幼失去家庭的孤儿。


    因而固执地希望傅为义与他构建一个新的家庭关系,自己履行保护者的家长义务,获得完整的、稳固的“家”。


    这样想,会让傅为义觉得周晚桥有点可怜,也有点幼稚。


    “走吧。”他说。


    餐桌上,傅为义和周晚桥提及了他今天发现的孟家的投资。


    周晚桥也颇为重视,让傅为义明天把文件也给他看看。


    “你有什么猜测吗?”周晚桥问傅为义,“对二十年前的脏事?”


    傅为义在大脑中罗列现在的线索。


    癫痫集体发作,精神创伤,疗养院,孤儿院。


    “针对儿童的虐待。”傅为义做出了第一个猜测。


    “又或者是某种试验。”这是他的第二个猜测。


    “也可能是,某种集体化训练。”


    “我更倾向于后两种,因为这两种才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


    周晚桥略略蹙眉,说:“确实。”


    “你上次在疗养院里找到的人有新的线索了吗?”他接着问。


    “有。”傅为义说,“但不顺利。”


    “怎么不顺利了?”


    “查到了领养人,是一对不能生育的中年夫妻。”傅为义说,“领养那个孩子五年之后,搬出了渊城。”


    “那个孩子后来又活了十六年,去世之后在邻市火化,死因是旧疾复发,没有做详细的尸检。”


    “本来想去见见那对领养人,但是二十年过去,他们已经相继去世。”


    “果然不容易。”周晚桥感叹,“下一步的方向,你有什么想法吗?”


    “暂时没有。”傅为义略略皱眉,“虞家处理的果然很干净。”


    “我想再看看孟家的文件,能不能确定投资的具体开始时间,再确认一下我母亲的死因。”


    周晚桥点点头,肯定道:“非常清晰的方向,我觉得肯定会有收获。”


    谈话间,他已经用完餐,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不过仍然没有离席。


    等待另一位家人吃完,再一起离席,这是家庭生活的必须部分。


    “为为。”周晚桥忽然又叫了傅为义的名字,低声说,“你这两天,都不开心。”


    傅为义放下舀汤的手,抬起头,说:“我怎么不开心了?”


    周晚桥说:“你抽烟比以前多了。”


    “是因为孟尧吗?”


    傅为义自己并没有注意过这个,他抽烟不算频繁。


    或者说,他对任何成瘾性的事物,酒水、烟草、极限运动,都保持着或远或近的合适距离。


    偶尔解闷,没有依赖。


    因为欲望大多时候都得到满足,所以极少对什么事物产生真的成瘾性。


    “我问了你的副手,他说,今天下午我看见你的时候,是你今天抽的第五根了。”周晚桥说,“有点多了。”


    “你是不开心,还是有压力?”


    傅为义简直有一种错觉,自己是一个考试考砸了以后得初中生,家长正在餐桌前询问他最近的学习状态不佳的原因。


    堪称新奇。


    “我自己都没有感觉。”他对周晚桥这样说,“最多是觉得,有点无聊。”


    “毕竟以前每天晚上回家,都有人要冲到门口接我,还要闻我外套上有谁的味道,有没有粘别人的头发,还要缠着我说点有的没的。”


    周晚桥非常清楚,孟尧对傅为义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自己原本的估计。


    他原本以为,自己拥有傅为义的路上最大的障碍,是傅为义对孟匀的执念。


    但这执念的根源实际上是复仇,只要傅为义报复了闻兰晞和孟尧,自然而然便会散去,届时,周晚桥便可以自然切入。


    如今看来,孟尧如此戏剧性地去世,在如此微妙的时机,让他成功代替了孟匀,成了傅为义最在意的人,也成了周晚桥最大的对手。


    好在周晚桥有很多耐心。


    傅为义这时也放下筷子:“我吃完了。”


    他起身离席,正好撞见跑到他脚边,蹭他小腿的茯苓,便把猫抱起来,对周晚桥说:“你的猫又来烦我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茯苓的下巴,任由那柔软的毛发蹭过自己的手腕。


    周晚桥拿了点猫零食,走到傅为义身边,一边喂茯苓,一边说:“茯苓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傅为义摸了摸猫背上长长的毛,说:“我怎么知道它为什么喜欢我?你这个主人知道吗?”


    周晚桥看向傅为义,说:“可能是我太关心你了,茯苓也感觉到了,所以来亲近你。”


    零食吃完,他把茯苓从傅为义怀里抱走,放到地上,对它说:“去玩吧。”


    然后转向傅为义:“你这件衣服不适合抱猫,太容易粘猫毛了。既然你觉得无聊,要不要来我房间喝点茶?和我聊天,应该不无聊吧。”


    傅为义捉摸不透周晚桥这一行径的内涵,想了想,说:“好。”


    书房里,傅为义在紫檀木椅上坐下,看着周晚桥走到柜子边。


    他的动作不徐不缓,从柜子中取出一套常用的温润汝窑茶具,每一件都摆放在固定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后将山泉水煮到微沸。


    没有用常见的玻璃壶,而是取了一只白瓷盖碗,用热水将盖碗喝两只小巧的茶盏细细温过一遍。


    动作从容而如行云流水,由他做出,非常赏心悦目。


    接着,他打开茶叶罐,取出一块茶饼,用插针撬下些许,投入盖碗中。


    先用热水迅速醒茶,很快,一股混着陈年药香与一丝幽微木质气息的温暖茶香便悠悠散开。


    重新注水后,他静待片刻,单手持起盖碗,姿态优雅地将一道澄澈的琥珀色茶汤沥入公道杯。


    随即分到两只茶盏中,将其中一杯推到傅为义面前。


    “陈年的寿眉白茶。”周晚桥向傅为义介绍,“茶性温和,清心安神,不影响睡眠。”


    热气带着幽微的香气,无声地盘旋上升。


    傅为义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啜饮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没有预想中的苦涩,而是醇厚顺滑。


    舌根处能品出一股极淡的、类似草药的清香,混杂着茶叶陈放后独有的木质气息,最后在喉间返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


    傅为义不常喝茶,但是周晩桥泡的确实符合傅为义的喜好,连日来的烦躁与焦灼,似乎都被暂时抚平。


    “还不错吗?”周晩桥看到傅为义脸上略略舒展的神色,明知故问。


    “挺好。”傅为义克制地称赞。


    周晩桥自己也喝了一口,问傅为义:“葬礼的事情,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宾客名单都拟好了吗?请柬都发出去了吗?”


    “都准备好了。”傅为义说,“明天发出去。”


    “那就好。”


    周晩桥又问了点葬礼有关的事情,表现的关心合乎情理,傅为义一一回答了他。


    抬起手,周晩桥轻轻抓住傅为义的手腕,说:“你应该让我帮你的。”


    “现在我只能这样让你放松一点。”


    他站起身,在傅为义面前半蹲下来,仰起头,用温热的指尖碰了碰傅为义唇上结痂的伤口,第一次就这处提出了疑问:


    “孟尧咬的,是吗?”


    傅为义握住周晩桥的手,说:“是。”


    手被傅为义握住,周晩桥仍尝试再次去碰,带来些微的痒意:“疼吗?”


    “我都舍不得这样咬你,每次都是你咬我。”


    傅为义看他:“我是不是要夸你?”


    “不应该夸我吗?”


    “你活该。”傅为义又一次抓住他乱摸的手,把他甩开,“谁让你每次都亲的我很烦。”


    周晚桥也不生气,抓住了傅为义推他的左手,在他的手背上吻了吻,说:“那怎么亲你才不烦?”


    傅为义看着自己面前,摆出谦卑讨教姿态的周晚桥,没有抽回被亲吻的手,反而顺势用指尖勾起周晚桥的下巴,让他维持仰视的姿势。


    他俯身,问:“你真的想知道?”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点了点头。


    傅为义剖析:“原来你不只是想和我交换,还想和我发展长期关系。”


    “怎么,上次让你爽到了?我比你艹过的人都好?”


    周晩桥没说自己没和别人睡过,只是又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还问:“上次你不喜欢吗?”


    傅为义说:“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关键是,既然这件事有价值,那我怎么能随随便便答应你呢?”


    他夸张地说:“周晚桥,我要吊着你,把你的价值榨干才行。”


    用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把自己的盘算摆到周晚桥面前,几乎是孩子气地刻意使坏,充满了傅为义式的恶劣和傲慢,像那种喜欢玩弄猎物的猫科动物。


    不幸的是,周晚桥就喜欢他现在这个很坏的样子,只能心甘情愿被他玩弄,没什么办法地说:“好吧,你现在有想剥削的价值吗?”


    傅为义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周晚桥的下颌,他说:“暂时没有。”


    然后他低下头,嘴唇若即若离,碰了碰周晚桥的唇,退开一些,气息仍然很近,与周晚桥缠在一起:“但我可以给你一点好处,来吊着你,你要不要咬钩?”


    周晚桥看着傅为义近在咫尺,正在开合的嘴唇,问:“你给我什么好处?”


    傅为义歪歪头:“你不是想知道怎么亲我我才不会烦吗?”


    “我可以允许你试试。”


    他向后倒去,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姿态慵懒地敞开。


    这个全然放松又带着一丝引诱的姿态,瞬间与周晚桥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重合。


    那时订婚宴刚刚结束,他忙碌到接近深夜,踏入家门,看见孟尧和傅为义那时把玩的“男友”在客厅对峙。


    傅为义那时就懒懒地靠在沙发靠背上,领口凌乱,带着亲吻的痕迹。


    那时,那个男孩也是这样亲吻傅为义吗?用这个姿势。


    傅为义喜欢什么样的亲吻?像那样吗?用温顺的、不求回报的姿态?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嫉妒和不甘的情绪刺过周晚桥的心口。


    让他扮演一个摇尾乞怜的情人?


    周晚桥清楚,自己做不到。


    他给出的每一个吻,都注定充满了占有和索取,根本无法伪装成纯粹的奉献。


    缓缓地向前倾,他一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手撑住傅为义的后颈,吻上了眼前的嘴唇。


    略去了试探的轻啄,嘴唇相接的瞬间柔软而湿润,周晚桥的气息包裹傅为义的全部呼吸。


    比起缠吻更像是巡视和标记,傅为义尝到自己口中未散尽的茶香,与对方渡过来的味道混合,分不清彼此。


    没有上次亲吻中傅为义最讨厌的缓慢的主导,而是用吻向傅为义倾诉着自己对他的渴望与占有欲,显得真实而有趣。


    就在这时,傅为义的下唇又传来一阵清晰地、不轻不重的刺痛。


    没有咬破皮肤,只是在他的伤处留下覆盖的印记。


    周晚桥这时才退开,嘴唇分开时带出一声微不可查的、黏腻的水声。他的气息仍然很近,温热地铺在傅为义的脸上。


    “这样还让你很烦吗?”


    傅为义唇上的伤口又开始细密地、酥麻地刺痛。


    “周晚桥。”他说,“要是我嘴巴上的这个伤明天发炎了,我只能找你一个人算账。”


    周晚桥笑了,说:“好,随便你怎么惩罚。”


    然后便又吻了他。


    *


    “虞总,这是傅家送来的请柬。”


    “嗯。”


    秘书把请柬放在虞清慈面前的办公桌上,虞清慈伸手拿起。


    他戴着丝质手套的指尖触碰到那封请柬,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顶级纸张的厚实质感和压印纹理。


    虞清慈不疾不徐地将其展开,视线扫过纸上肃穆的黑色宋体字,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停顿,直到精准地捕捉到那几个关键词。


    “未婚夫”“孟尧”。


    数月前,虞清慈应傅为义的要求,在订婚宴上祝他“婚姻不幸,怨偶天成”。


    如今,婚姻确实不幸,孟尧死了。


    但是否成为怨偶,虞清慈并不确定。


    前些天,渊城的报纸大都刊载了发生在港口的爆炸,携款潜逃的孟家三人和几位雇佣兵在爆炸中去世。


    关于细节,没有媒体做了披露,有几家小报称傅为义当时也在现场,还受了重伤,不过这些天他对孟家雷厉风行的收购工作证明了他绝无大碍。


    其他的事情,虞清慈没有多做关心。


    大约半个月前,傅为义在拍卖会上把虞清慈堵在盥洗室,毫无理由地亲吻了虞清慈,并询问虞清慈,是否喜欢自己。


    虞清慈那时不甚理智地反吻了傅为义,这是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为。


    至于是否喜欢傅为义。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傅为义如此轻浮的行径,毫无疑问地冒犯了虞清慈。


    但是从盥洗室离开之后,虞清慈缺席了后半场拍卖会,对自己做了彻底地清理,但奇异的是,恶心的感觉并不多。


    肢体接触,唇齿交缠的感受长久地弥留在虞清慈的身上,让他数日无法安睡。


    虞清慈事实上能清楚地从傅为义的行为与语言中解读出他这么做的原因。


    在静岚谷为傅为义盖上毯子这件事,是虞清慈的疏漏。


    而对傅为义“轻浮”的指责,是一句听起来更像质问而非嫌恶的反诘。


    从而被傅为义解读出了“喜欢”的含义。


    然而这一推测从根源便是错误的。


    虞清慈绝无可能喜欢傅为义。


    自幼年第一次见面开始,虞清慈便不喜欢那个在花园里随手折下百合花的傅为义。


    后来傅为义有了未婚夫,从道德层面上考虑,虞清慈绝无可能喜欢一个有婚约的人,也不可能对他做出暧昧的行为,他有自己的、不可逾越的底线。


    直到现在,傅为义的未婚夫死了,虞清慈也仍不可能喜欢这个代表着放肆、不驯、和滥情的人,这是由他的本性决定的。


    “虞总,您要出席葬礼吗?”


    “嗯。”


    “好的,那我为您安排行程。”


    第35章 葬礼 我不会再被你蒙骗了。


    驶入傅家庄园的那条私人公路, 今日显得格外漫长而静谧。


    道路两侧,每隔十米就站着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神色肃穆的安保人员。


    车辆都被引导着停在固定的位置上, 宾客们被沉默的侍者引导者, 步行穿过花园,走向湖畔的草坪。


    没有哀乐, 只有大提琴在远处拉奏着低沉而悲伤的古典乐章。


    草坪之上, 一座巨大的白色帐幔拔地而起, 在铅灰色的天幕下, 犹如一座为亡者临时搭建的、纯白而冰冷的神殿。


    踏入其中,便是一场感官上的雪崩。


    数不清的、盛开到极致的白玫瑰被堆砌成墙,簇拥成海, 将整个仪式区变成了一个奢华而哀伤的纯白国度。


    浓郁至极的花香在冬日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近乎暴力的甜美, 吸入肺腑, 几乎让人感到一阵几近窒息的晕眩。


    帐幔之下, 所有的一切都是纯粹的黑色。宾客的衣着、脚下的地毯、垂落的绸幔,都沉入了无边的暗影里。


    傅为义站在离孟尧的遗像不过一步之遥,他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纯黑色手工定制羊毛西装,面料在帐幔投下的阴影里泛着低调而沉郁的光泽。内里是纯白色的衬衫, 领口系着一条窄版的黑色真丝领带。


    黑发精心打理过,向后梳去, 露出清晰的额角与深刻的眉眼, 他的表情被一种恰到好处的哀恸所笼罩,平静、克制,几乎能称得上是真的在为这场葬礼而哀悼,这让虞清慈有些意外。


    傅为义的侧脸上有一道淡色的红痕, 像是伤口愈合时候的痕迹。


    他的右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垂在身侧的左手,虞清慈看见了,中指上带着一枚铂金戒指。


    虞清慈走近了他,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无波,像是履行一道必要的社交程序:“节哀顺变。”


    傅为义抬起眼,看向虞清慈。


    对方一身深黑,连手套也是同样的颜色,衬得他那张本就缺少血色的脸愈发苍白。他耷着眼睫,撂下一句客套至极的慰问。


    “感谢虞总”傅为义顿了顿,说,“拨冗来参加我未婚妻的葬礼。”


    虞清慈点了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走向一旁,融入那片沉默的黑色人潮。


    傅为义略略扬眸,看着摆在中间的遗像。


    他为孟尧选择的,是订婚时拍下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孟尧眉眼温煦,笑得非常甜蜜,穿着和傅为义成套的西装。


    这样的选择似乎有些不吉利,但傅为义认为很合适。


    傅为义只会为和他订婚之后的那个孟尧举行葬礼。


    季琅到得迟一些。他难得地穿得极为正式,一身板正的黑色西装,略长的头发打理得整齐服帖。


    那身肃穆的黑色奇迹般地压制住了他平日里的艳色与浮夸,沉淀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贵气,仿佛将那份招摇与卑微的讨好,都悉数封存在了这身严丝合缝的布料之下。


    他见傅为义表情凝重,也表现出恰如其分地沉痛态度,好像真的也为好友未婚妻的去世而难过。


    宾客基本准时地到齐了,傅为义没有致悼词,也未安排任何生平回顾的环节。


    他并不认为这是重要的。


    随着大提琴的乐章进入尾声,全场陷入一片死寂。


    穿着黑衣的侍者们如同沉默的影子,端着盛放着单枝白玫瑰的黑丝绒托盘,安静地穿梭在宾客之间,将花分发到每个人手中。


    随后,仪式的主持人以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逐一念出来宾的名字。


    把花放在孟尧的衣冠冢前时,不可避免地,傅为义想起了十六岁参加孟匀葬礼的时候。


    比今天的季节早些,寒冷的秋冬相交之时,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傅为义还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少年人,跟在父亲身边,站在人群的末尾,看着孟家人虚伪的哭泣,听着司仪千篇一律的悼词。


    唯一能做的,是将一朵湿漉漉的白花放在冰冷的棺椁前。


    那时的愤怒和无力都是真真切切的。


    ——教会他恨。


    针对孟家,针对未知的真相,针对他认定的罪魁祸首。


    那恨意清晰,锐利,指向明确的方向。


    如今,雨变成了被花香浸透的寒风,无能为力的少年成为了说一不二的主宰。


    即便他为孟尧举办的是全渊城最气派的葬礼,让所有人都来致哀。


    可他依然没有找到真相。


    真正的知情人都已死去,他依旧被困在原地。


    那份恨意失去了靶心,弥散成一片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浓雾,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


    放下花束的瞬间,傅为义抬起头,照片里那张与孟匀别无二致的脸,那双的眼睛,让他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


    两场葬礼,两座空空如也的衣冠冢。


    有没有可能最初的亡者,从未真的死去?


    他可能又一次奇迹般地逃生,此刻正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旁观着这场为他举办的荒诞葬礼。


    随时可能再次用全新的身份,回到傅为义的生命里。


    再一次,熟练地,将他的心神牢牢掌控。


    让他恨他


    也让他爱他。


    直起身,傅为义因这个骇人的猜测无意识地握紧了左拳,戒指冰冷的轮廓深深硌着指骨,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我会记得你的


    直到你再一次回来。


    念头落下的瞬间,一直笼罩在心头的烦躁与困惑随着这个念头,如同被利刃破开的浓雾,骤然烟消云散。


    无数散落的线索与疑点,在此时此刻被一根无形的线飞速串联,最终定格。


    “傅为义,你做的所有事,孟匀都会知道的。”


    “总有一天,他会亲自来找你。感谢你,或者审判你。”


    订婚宴结束,站在夜风中,那个人这样对傅为义说。


    并非一句醉后的呓语,而是一句宣告。


    所以,是孟匀一直在看着傅为义吗?


    将他傅为义当成一颗棋子,编造一场彻头彻尾的,生死之间的骗局。


    目的想来是为了他自己。


    那他为什么能表现的那么爱傅为义?


    不惜以命相博的深情,总是盛满痴恋的眼睛。


    如此精心的骗局,来自一个如此了解傅为义的人。


    洞悉傅为义的劣根性,了解他的软肋。


    被短暂地蒙骗,也是情理之中。


    傅为义缓缓松开紧握的拳,眼底残存的迷惘消失殆尽。


    他再次与遗像中孟匀的眼睛对视。


    下一次,你再回来的时候。


    我不会再被你蒙骗了。


    “阿为。”献完花的季琅走到傅为义身边,低声问他,“我刚看见你戴了戒指,这是什么别致的款式吗?”


    傅为义向他伸出左手。


    “孟尧给我留的。”他饶有兴致地给季琅展示,转动手腕,“好看吗?”


    那枚戒指


    季琅瞳仁微缩,他当然认得出来,甚至一瞬间就想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是在船上找到的吗?”


    “很别致的离别礼物。”傅为义收回手,语气轻快,“你觉得怎么样?”


    季琅彻底看不懂傅为义了。


    从爆炸发生后,直到献花之前,傅为义身上都笼罩着一层真实得令人心惊的阴郁。


    沉默与失神的反应,让季琅几乎以为,傅为义真的为孟尧的死而陷入了某种程度的哀伤。


    现在,他却挣脱了那种情绪,脸上甚至带着某种近乎病态的亢奋。


    “很好看,很适合你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傅为义的季琅选择称赞。


    毕竟傅为义的手上戴什么饰品,都赏心悦目,就算是一枚在烈焰中熔炼过的、象征着死亡与背叛的戒指,也成了某种艺术品。


    傅为义笑了,说:“我也很喜欢这个礼物。”声音中带着一种让季琅不寒而栗的笃定,“我会一直戴着它,记住那天的。”


    记住什么?记住被拯救,还是记住被背叛?


    季琅不敢再想下去。


    他向来是傅为义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此刻也只能将所有翻涌的困惑与嫉妒,都悉数压回心底。


    虞清慈站在远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看见傅为义向季琅展示他指间的戒指,看见他脸上那种熟悉的、玩味的笑容。


    并且轻易地推断出了那枚戒指的来源。


    几周前,未婚妻仍然活着,就在门外的拍卖会上,傅为义在盥洗室里亲吻了虞清慈。


    自那之后,傅为义便对他失去了兴趣。


    过去,几乎每次见面,傅为义都会对他进行某种程度的冒犯,像是一种根植于本能的、幼稚的见面礼。


    而今天,他没有对自己说任何一句客套之外的话语。


    尽管他的脸上带着某种行动之前的亢奋,但并不再针对虞清慈。


    一场持续了十数年的、单方面的游戏,似乎终于告一段落。


    终于,傅为义真的成熟。


    虞清慈对此感到庆幸。


    他献了花,没有兴趣参加接下来的招待会。他对身边的秘书低声吩咐:“去提醒傅总,后天静岚谷。”


    秘书点了点头,随即穿过人群,走到傅为义的副手身边,低声而礼貌地传达了信息:“艾维斯先生,麻烦转告傅总,虞总提醒您,后天上午十点,静岚谷项目会议照常进行。虞总那边会准时到。”


    葬礼的仪式在肃穆到近乎压抑的氛围中结束。


    招待会上,人们低声交谈,脸上的哀恸迅速褪去,换上了得体的社交面具。


    傅为义没有久留,他以心情不佳为由,将后续应酬尽数扔给了周晩桥,自己提前离开。


    书房里,傅为义靠在椅背上,缓缓地解开了领带,抬起眼,看向窗外,琥珀色的眼眸在光影中,重新凝聚起冰冷而锐利的光。


    “艾维斯。”


    “傅总,您请吩咐。”


    傅为义没有立刻下达指令,转动着左手中指上那枚伤痕累累的戒指。


    片刻之后,他开口,精准的刺向迷雾。


    “追查那个从我们手里分了孟家资产的海外基金,我要知道它最终实控人,以及它成立至今的所有资金来源。”


    “他一定会回来。”


    “他要是想回来,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一笔干净的启动资金,以及一个能够与我抗衡的平台。孟家这块肥肉,是他能以最快速度切入渊城棋局的唯一跳板。”


    “我不在乎那家基金抢走了什么,我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一切的。”


    “明白。”


    傅为义会记得“死去”的那个人,以欺骗者的身份。


    不为他守寡,不被带进他的圈套,而是等着得到想要的真相。


    并让他知道,蒙骗傅为义的代价是什么。


    “还有,我想去一趟望因寺,见见那位给我判过命,还给孟匀送了手绳的住持。”


    “行程保密,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


    两天后,静岚谷。


    深冬的寒意已经彻底侵占了这片山谷,湖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是凛冽的美丽。


    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干燥而萧瑟的沙沙声。


    临时搭建的玻璃会议室里,暖气开的很足,将室外的严寒隔绝。


    虞清慈到的稍早,坐在会议室里喝一杯咖啡。


    傅为义仍旧是几乎踩着时间线到达,秘书帮他推开会议室的门,略略环视,而后对虞清慈微笑:“虞总,早上好。”


    虞清慈看着他,又想起了傅为义很近的,近乎甜蜜的气息,低下了头,没有回应。


    他听见傅为义很轻地笑了一声,说:“开始吧。”


    会议在一种近乎冷酷的高效中进行。


    工作状态中,虞清慈言简意赅,傅为义寸步不让,两人如同在棋盘上博弈的对手,将庞杂的项目细节逐一敲定。


    午后,当最后一个议题尘埃落定之后,傅为义合上了面前的文件。


    “今天先到这里。”他说。


    然而,就当众人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一阵沉闷的风吼声从窗外传来,玻璃会议室的墙体随之发出一声轻微的震颤。


    所有人都下意识向窗外看去。


    不知何时,天空已经变得如同铅块般沉重,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山谷之上,仿佛随时都会倾塌下来。


    湖面不再反光,而是呈现出一种不详的墨绿色,被狂风卷起白浪,不再平静,狠狠拍打着结冰的岸边。


    “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是晴天吗?”有工作人员小声嘀咕。


    话音未落,傅为义的手机和虞清慈桌上的平板同时亮起,是各自飞行员发来的紧急通知。


    【傅总,气象雷达监测到突发强对流天气,静岚谷区域及周边山脉即将迎来强降雪,能见度急剧下降,直升机已经不具备起飞条件。】


    副手快步走到傅为义身边,低声汇报:“傅总,通往市区的山路已经临时封锁了,气象部门发布了暴雪橙色预警,建议所有人员就地避险。”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凝固。


    他们被困住了。


    负责人满头大汗地走上前来,声音里带着意思惶恐:“傅总,虞总,非常抱歉,发生这样的意外我们山谷里有备用的休息室,但是条件比较简陋。或者我们可以现在出发去镇上,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


    傅为义的目光从窗外那片越发狂暴的天地收回,看了一眼长桌对始终面无表情的虞清慈。


    “那就去镇上吧。”他替所有人都做了决定,“我不想睡在工地上。”


    虞清慈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在这种不可抗力面前,任何异议都显得毫无意义。


    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外套,走出了会议室的门。


    车队在越发猛烈的风中,艰难地向埃文镇驶去。


    短短十数分钟,雪花已经开始飘落,起初还是细碎的冰晶,很快就变成鹅毛般的大片,密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能勉强扫开一片模糊的视野。


    傅为义和虞清慈再一次被安排在同一辆车里。


    虞清慈仍旧靠着窗,正在闭目养神,将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


    傅为义靠在椅背上,看向窗外逐渐倒退的雪景。


    整个世界都正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吞噬,仿佛这辆在风雪中前行的车已然是孤独的。


    他打开手机,看见信号显示已经只剩下一格。


    车辆最终在他们上次居住过的那间三层石砌小楼门口停下。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民宿的灯光在漫天风雪中透出微弱而温暖的光晕。


    “傅总,虞总,房间都收拾过了。”负责人哈着白气,把钥匙递了过来。


    房间的选择仍旧延续了上一次。


    此时此刻,电力尚存,暖气系统还在兢兢业业地输送着温暖,维持着文明世界的基本存在。


    然而,入夜之后,雪下得越发狂暴,风声凄厉,傅为义站在三楼的窗前,看着窗外吞噬一切的、纯粹的白,低下头,看见了手机屏幕上的“无信号”三个字,宣告着如今的处境。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灯光毫无预兆地剧烈闪烁了几下,随即“啪”的一声,彻底熄灭。


    世界瞬间沉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和寂静。


    几乎是同一时间,傅为义听见暖气管道里最后一点热水流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寒意,如同伺机已久的猛兽,开始从这座建筑的每一个缝隙中疯狂地渗透进来。


    他静立了片刻,没有暖气,房间会很快地冷下去,室外温度已经接近零下十度,没有取暖设备,过夜非常困难。


    而这座房子里还有一样极为原始的取暖设备。


    ——壁炉。


    傅为义披上最厚的外套,从房间的应急箱里拿了强光手电,照亮黑暗,下了楼梯。


    一楼大厅,落地窗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月光被厚重的雪云遮蔽,室内比走廊还要昏暗。


    手电的光束扫过,傅为义看见虞清慈果然已经下来了,端坐在壁炉前那组切斯菲尔德沙发上。


    傅为义瞬间就明白了虞清慈等什么,无语地差点就笑出声。


    他关掉手电,大厅重新被黑暗笼罩,走到沙发背后,问:“虞清慈,你坐在这里,是在等我下来给你生火吗?”


    “宁可在这里冻死,也要等我来伺候你,是吧?”


    虞清慈站起来,手上仍然带着手套,对傅为义说:“我可以帮你。”


    房间里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下降,傅为义不想受冻,没有和这位不客气的人计较,把手电筒扔给他,说:“帮我照着。”


    手电筒的灯光再一次亮起,傅为义看清了壁炉边的景象。


    散乱的木柴上蒙着肉眼可见的灰尘,装着火柴的盒子也因为陈旧而显得有些肮脏,显然是不常用。


    怪不得虞清慈怎么都不愿意碰。


    傅为义利落地卷起袖口,蹲下身,忍着那股灰尘的气味,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壁炉。


    灰尘因为动作而不可避免地扬起,在光线中纷飞,手电筒的光向后退了一点。


    “哎,我看不清了,你往前走一点。”傅为义很坏地说。


    光束在原地停顿了足有十几秒,最终还是妥协了,向前挪动了一些,更清晰地照亮了他手下的动作。


    在手电筒不算明亮的光线中,傅为义将木柴搭成一个易于燃烧的结构。他的动作不算熟练,但还算有条理,这得益于少年时代被父亲送去参加的童子军训练。


    “咔哒”一声,火柴被划亮。


    一小簇橙黄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着亮起,微弱,却带着驱散寒意的力量。


    傅为义小心地把火苗靠近引燃物,看着火焰挣扎着,舔舐着干燥的木柴,最终“轰”地一下,升腾而起。


    温暖的光芒瞬间驱散了黑暗,照亮了一层的客厅,暖意随之而来。


    傅为义转头看向虞清慈,说:“行了吗,虞大少爷?”


    火光照亮了虞清慈的脸。


    昏黄的摇曳着,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它柔化了虞清慈脸上所有冷硬的线条,为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蜜色。


    那双总是显得疏离而倦怠的浅茶色眼眸,此刻一眨不眨地看着傅为义,倒映着一簇小小的、跳动的火焰。


    专注、沉静、褪去防备。


    思绪在那时又回到了盥洗室里带着疼痛的吻里。


    在那下意识的质问与失控的回吻中,傅为义已经捕捉到了真相的碎片。


    虞清慈那份极致的厌恶之下,燃烧着同样极致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欲望。


    而现在,看着对方瞳孔里那簇被捕获的、毫无防备的火焰。


    那个在盥洗室里已然有了雏形的,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虞清慈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里,清晰到了极点。


    暴雪困住的孤岛。


    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没有哪里能比这里,更适合进行傅为义非常喜欢的“爱情游戏”了。


    无人打扰,无法躲避。


    不是为了什么身体上的关系,而是更有趣的东西,让这个高高在上,连被他触碰有嫌肮脏的虞清慈,最终只能亲口承认隐秘的感情。


    几乎是瞬间,傅为义就有了计划。


    他确信,在这段与世隔绝的无聊时间里,没有比这更好玩的游戏了。


    “去沙发上坐着吧。”他对虞清慈说,“要不要给你拿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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