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凶 一蒂双花,同根异命。
季琅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 竭力维持着感兴趣的语气,问傅为义:“是谁?这次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是最近认识的吗?”
傅为义说:“认识很久了,比认识你的时间还久。”
季琅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几乎无法维持脸上的微笑, 但还是问傅为义:“认识很久了?阿为,你还会吃窝边草啊, 到底是谁?我认识吗?”
傅为义偏不愿意直接告诉季琅, 仍旧只回答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
好像是真的很得意, 所以想和季琅玩一个猜谜游戏, 享受着季琅的困惑。
到底是谁,让傅为义露出这样的神色?如同捕获了珍奇猎物。
季琅在脑中搜遍了他和傅为义共同的朋友圈,尝试定位到那个目标。
却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合适的猜测对象。
傅为义看见季琅脸上出现了意料之中的困惑, 缺席的成就感终于出现。
看,连最了解傅为义的季琅都猜不到。
足以证明傅为义的游戏难度。
“我实在是猜不到。”季琅想了两分钟, 还是认输, “到底是谁啊?认识得比我和你还久?”
傅为义看着季琅彻底投降的模样, 终于感到了心满意足。不再为难季琅,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出了那个名字:“虞清慈。”
“”
季琅险些没能把稳方向,声音有些干涩, 说:“阿为,你在开玩笑吧。”
傅为义说:“没开玩笑, 他还邀请我去他叔叔明天的接风宴。”
“可你不是一直讨厌他吗?”季琅艰难地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不是也很不喜欢你。”
“是啊。”傅为义承认地坦然,“所以才好玩,不是吗?”
他微微侧过头, 眼中闪动着几乎残忍的愉悦:“我都没想到,他其实这么喜欢我。”
“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上周在埃文镇的那两天,是吗?为什么?”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傅为义看着季琅急切的样子,没有回答。他确实有些得意,但是这份得意是私密的。他不打算把细节与任何人分享,哪怕是季琅。
若是非要说出一个理由,那这大概是出于他仅有的尊重和良知。
傅为义一语带过:“更早。他还挺有意思的。”
随即,他将话题引向此行的真正目的,不给季琅继续追问的机会:“季琅,你猜我今天来望因寺是想问什么?”
季琅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将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嫉妒与不甘强行咽下,苦笑道:“阿为,你总是让我猜。你的心思要是能被我猜到,你就不是你了。”
傅为义笑了笑:“也是。”
“我想问的是孟尧和孟匀的事情。”
“你说这两次,我都死不见尸,会不会有人其实没有死?”
季琅的心脏又一次被重击,他觉得傅为义今天就不该让自己开车,否则两人迟早要一起坠下山崖。
他定了定神,才问:“是吗你是觉得,谁还活着?”
傅为义摇了摇头,没有说出答案。
这时候,他们抵达了车能开到的终点。
望因寺位于浮光山脉西郊,车辆无法直接开到寺庙门口,只能停在距离寺庙约一公里处的一个被古树环绕的停车场里。
车已行至终点。望因寺的山门古朴肃穆,矗立在万籁俱寂中,仿佛尘世与方外的界碑。
所有到访者,无论身份多高,都必须在此下车。
这是规矩,代表着凡俗世界的钢铁座驾与喧嚣留在山外。
从山门到寺庙,是一段长长的、由青石板铺就的古道。
“到了。”傅为义说。
他们下了车,一前一后顺着古道向上,四周只有风声和水声。
道路蜿蜒,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板上海残留着未化的冰雪。
左侧的峭壁上,每隔几步便能看见一尊尊神情悲悯的风化佛像,静默地注视着来往的过客。
而右边,洗心涧的溪水清澈见底。
空气中满是雪后松木和泥土的气息,混杂着从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瞬间将人从尘世的喧嚣中抽离。
古道尽头,他们跨过石拱桥,穿过缭绕的薄雾,望因寺那层层叠叠的殿宇和标志性的飞檐,才终于在一片苍翠的林海中,豁然出现在眼前。
他们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大殿,进入了更为开阔的主殿庭院。
再向内穿过回廊时,一个知客僧早已等候在此,他双手合十,对傅为义微微躬身:“傅施主,住持已在禅房等候多时。”
住持的禅房位于寺庙最深处的一座独立小院。
院内一颗古银杏树叶已已落尽,只剩苍劲的枝干直指苍穹。
禅房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席茶台,几个蒲团。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老者正盘坐着,闭目拨动着手中的佛珠,身前的茶炉上,泉水正咕嘟作响。
傅为义心说,这老神棍,还是这么会故弄玄虚。
不过保有着修养,也遵守规矩,在住持对面的蒲团上坐下。
季琅识趣地留在门外,将空间留给傅为义。
直到一壶茶煮好,住持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温和,却仿佛洞察万物,落在傅为义脸上:
“傅施主,一别十数年,你身上的戾气,似乎更重了。”
傅为义没有回应这句点评,他冲着住持微微一笑,先是不咸不淡地恭维:“住持记性一向很好。”
随即,他直接切入正题:“我今天来,是想问问,您还记得孟家的那对兄弟吗?孟匀和孟尧?”
住持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徐不缓。缭绕的茶香中,那双仿佛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悯。
“一蒂双花,同根异命。”他说,“老衲自然记得。”
傅为义的身体微微前倾,他不在乎那些故弄玄虚的比喻,直接切入核心:“那我再问问,当年您赠予孟匀的那根手绳,说是能为他挡灾,为何没派上半分用途?”
“那手绳,是孟夫人当年一步一叩首,为她那命格清贵却注定有一死劫的长子求来的。”
“凡物皆有灵,绳结亦然。它结的是一道善缘,护的是本主的一缕生机。”住持的声音悠远,“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承载的‘因’变了,它所结出的‘果’,自然也非世人肉眼所能看穿。”
傅为义的眉头瞬间蹙起:“什么叫‘因’变了?”
住持没有解释,而是反问他:“傅施主,你今日来,是想问过去,还是想问眼前之人?”
“我不想听你讲禅。”傅为义的耐心正在告罄,“我只想知道,你当年给他们兄弟二人的批语,究竟是什么?”
住持看着傅为义,轻轻一叹。
“那对兄弟,我当年便说过,他们是同生共命,却又互为镜像。”
“至于个人的命格批语,”住持摇了摇头,“乃天机,亦是心镜,只可示与命主本人,外人观之,反生心魔。老衲不能违背此则。”
“不过,”他看着傅为义执着的眼神,话锋一转,“老衲可赠施主一句偈语,其中或有施主想要的答案。”
傅为义等着他开口。
住持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一株生,一株死;死者为根,生者为影。”
“影随光动,根隐于尘。若要见影,必先寻根。”
“‘一株生,一株死’?”傅为义故意重复着这几个字,语气玩味,“住持,您怕是久居深山,未闻尘事。就在几周前,孟尧死了。”
然而,住持的脸上无波无澜,那份悲悯反而更深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缓缓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是么。”他说。
傅为义微笑着说:“我亲眼所见。”
“施主,你所见的,是火光,是船骸,是滔天巨浪。”住持慢慢地说,“你看见的是一场‘果’,却未必见到了你所认为的那个‘因’。”
傅为义心说,这老神棍说话滴水不漏,句句都仿佛意有所指,却又寻不到半分实据,真是越来越有一套了。
而且,竟然读出了傅为义所想,说出了一生一死这样的话。
他做出若有所思的态势,继续说:“住持,您的意思是孟尧没死?”
住持的眼中浮现出叹息一般的笑意,说:“施主,你执着于一个名字的生死,已然走入了障区。”
“偈语所言,是根与影的因果,是生与死的定数。”
“若要问孟尧生死,老衲也无法告知。”
他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比刚才更加郑重:“孟家的因果,是他们的修行,老衲想,傅施主,您应当看看自己的修行。”
“当年老衲曾言,施主你‘孤辰坐命,神鬼见愁’。你命中注定执着于逝去之物,常陷于追寻的执念之中。”
“你今日苦苦寻根,” 住持的目光温和而锐利,“究竟是为了影子的解脱,还是为了安放你自己的执念?”
傅为义面色微沉,却坦然承认:“当然是为了我的执念。”
住持摇摇头,说:“施主,执念是手中沙,握得越紧,流逝越快。”
“你所寻之人,若是缘分未尽,也如江上之舟,自有其航道。你若此刻逆水强行,穷追不舍,只会力疲舟毁,两相错过。”
“何不静待潮起?潮若起时,那远去之舟,自会回到你的渡口。”
傅为义说:“若我偏要寻呢?”
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挑衅,仿佛在说:我就是如此,你能奈我何?
住持看着他眼中的执拗和傲慢,没再劝他放下。
轻轻地将茶炉上沸腾的泉水熄了火,他说:“施主,你执意要逆水而上,老衲也无法阻拦。过去,你游戏人间,万事万物皆在你股掌之间,看似凶险,实则从未真正伤及过你的根本。”
“但这一次,由我观来,有所不同。”
“您已身处因果之中,人人皆会化为执念缠身的修罗,皆为心中欲念所驱使,行差踏错,不过一念之间。”
“施主,你命格至刚至盛,本无所畏惧。但刚极易折”
“当你踏入这片因果时,你此生最大的劫数,或许才刚刚开始。”
傅为义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尽管他从不相信这些,但还是不喜欢这种命运被他人轻易断言的感觉。
他刚想开口反驳,住持却仿佛将他看穿,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施主,老衲最后再赠你一言。”
“众生皆以为自己是天地之主,一叶障目,不见他人。你的傲慢一向是你的铠甲,但在此间,亦可能是你的囚笼。”
“而你命如孤星,其光灼灼,其道独行。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你的盾牌。”
“外物皆是虚妄,他人言语亦是迷障,唯有‘本心’是真。”
“施主,莫问老衲,莫问鬼神,去问你自己的心。”
“它指引你去往何方,那便是你的道。”
最后的话语落下,禅房陷入寂静。
傅为义冲着住持微微颔首,微微一笑,没有反驳,说:“多谢住持提点。”
住持看他的样子,直到傅为义还是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轻叹一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老衲言尽于此,是劫是缘,皆看施主自己的造化了。”
他端起茶壶,给傅为义添上了最后一盏茶:“老衲言语有限,傅施主若心中仍有惑,不妨去观音殿求一支签,看看佛祖可有开示。”
傅为义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他端起茶盏,却没有喝,用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这老神棍的把戏真是一套接一套,见傅为义冥顽不灵,便要把佛祖拉出来压阵了么?
他本想开口拒绝,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或许会更有意思。
他倒要看看,这望因寺的佛祖,会给他一个怎么样的答案。
“住持的言语,已胜过万千签文。今日所得,足够傅某思量许久。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看看,佛祖的看法,与住持是否一致。”
“阿弥陀佛。”住持缓缓点头,又说了一句佛号。
傅为义不再多言,再次颔首,算是告辞,他转身,从容地离开了禅房。
一直守在院外的知客僧仿佛早已得到指示,上前一步,对他双手合十:“傅施主,请随我来。”
傅为义勾勾手,示意一旁的季琅也跟上。
三人穿过几道幽静的回廊,从寺庙最私密的区域,重新走回了香火缭绕的主殿庭院,想着观音殿的方向走去。
观音殿的求签处设在殿后一间僻静的偏殿,光线昏暗,巨大的观音像悲悯地俯瞰,傅为义仰起头,与那双眼对视。
殿内,那座百年紫竹制成的签筒正静静地立在供桌上。
傅为义径直向前,从一旁的香座上取了三炷香,点燃,而后极其敷衍地对着佛像拜了三拜。
在蒲团上跪下,傅为义信手拿起那只百年紫竹制成的签筒。筒身已被岁月和无数双手摩挲得温润光滑,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他闭上眼睛,带着几分不耐地随意晃动起来,筒内数十根竹签相互碰撞,发出干燥而空洞的喀喀声响,在这寂静偏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啪嗒。”
一声脆响,一根竹签从筒口跃出,落在】石板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傅为义睁开眼,将竹签拾起,漫不经心地反转,目光扫过签身上的刻字。
那签头朱砂刻出的字赫然是:
“下下。”
盯着那两个字,傅为义捏着竹签,觉得这佛祖实在是好笑。
第四十一签。
“阿为?”
季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见傅为义许久没有动静,便也走了过来,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竹签上,看清了那刺目的“下下”。
脸色一下变得凝重。
傅为义随手把签文插回筒里,语气仍旧不在意,“行了,装神弄鬼,走了。”
“阿为,等等。”季琅的声音很认真,“下下签,按照规矩,不能不解。”
傅为义被季琅前所未有的严肃模样勾起几分兴趣,他挑起眉,“你也信这个?”
季琅苦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沾上一点不好的兆头。”
“阿为,去听一听吧,反正也不费事,好吗?”
季琅眼中的担忧不似作伪,傅为义转念一想,也有些好奇这庙里的和尚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好吧。”他终于松了口,“我去听一听。”
傅为义站起身,对站在一旁等候的知客僧说:“四十一签,下下签,有签纸吗?”
知客僧走到殿侧一排古朴的木柜边,熟练地找到第四十一签,从后面的各自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宣纸,递给傅为义。
傅为义接过签纸,漫不经心地展开。
季琅也凑了过来,目光与他一同落在了那几行墨迹之上:
“无限好语君须记,却为隐贼作知己;
莫贪眼下有些甜,可虑他年前样苦。”
季琅的眼睫颤了颤,几乎霎时就开始后悔劝告傅为义解签的事,然而他转念一想,傅为义必然不会信这个,便又放下心来。
解签处在观音殿的另一侧偏殿,光线比主殿更为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得近乎凝滞的檀香味。
一位白眉老僧正闭目端坐坐在案后。
香炉里青烟袅袅,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衬得愈发高深莫测。
傅为义将签纸递了过去。
老僧缓缓睁眼,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径直望向傅为义。
“施主,此签大凶。”
第42章 接风 你今天带了周晚桥来。
傅为义抱着臂, 好整以暇等着下文。
老僧拿起签纸,徐徐展开,目光在傅为义的脸上一扫而过, 才一字一句地念道:“无限好语君须记, 却为隐贼作知己。”
“此签所言之贼,非指梁上君子, 而是指人心之影。施主命格尊贵, 身边自然不乏追随之人, 言语奉承, 姿态亲密。然施主将信任托付于人,视之为知己,却不知其笑容之下, 所藏为何物。”
声音不徐不缓,在寂静的偏殿中, 如同有回音。
“此贼, 或许是觊觎您权位的野心, 或许是纠缠您情感的执念。”
傅为义脸上的笑意不变,心中却冷了几分。野心、执念倒是把他身边的人看得通透。
老僧继续解道:“莫贪眼下有些甜,可虑他年前样苦。”
“至于后半句,更是警示。”
“施主如今所经历的片刻温情与顺遂, 如同镜花水月,看似美好, 实则虚幻。签文点出‘他年前样苦’, 是说施主正踏入一个与过去极其相似的因果轮回。”
老僧抬眼,看着傅为义:“您因旧日之苦而种下今日之因,若耽于此刻之甜,来日恐将收获更甚于往昔的果。镜中之花, 水中之月,终究是虚妄。是真是假,还需施主用心去看,而非用眼。”
他将签文推回案前,最后看了一眼傅为义,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命格至刚,本不惧外邪。但利刃亦能为情所困,为信所伤。往后行事,还望慎之,戒之。”
傅为义听完,沉默片刻。
没有寻常人求得下下签之后的惶恐,傅为义拿起那张薄薄的签纸,放到眼前又看了一遍。
“执念、野心、镜花水月”他低声重复了这几个词,随即发出一声嗤笑。
将签纸慢条斯理地折好,妥帖地放进口袋里,他才抬眼看向大师,说:“大师这番话,倒是比渊城那些心理医生会说得多。”
他随意地拿出身上的现金,塞进功德箱里,如同为一场有趣的表演支付小费,说:“多谢大师解惑。”
接着,他冲季琅招招手:“走了。”
说罢,便向殿外走去。
季琅亦步亦趋地跟上,压低声音问他:“你是不相信吗?”
“这套说辞,放眼全渊城的豪门,谁不适用?谁身边没几个心怀鬼胎的人?谁又不是活在过去的苦与现在的甜里?”
傅为义的声音仍旧懒洋洋的,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清风过耳。
他侧头,似笑非笑看着季琅,说:“就算是你心怀鬼胎,我也不会意外的,季琅。”
“至于其他人,那就更不用说了。”
季琅脸上的笑意略微僵了僵,而后自然地揽上傅为义的肩,语气一如往常般讨好:“还是你看的透。”
因为今天是来望因寺,他身上的香气很淡,穿的也比较简约得体,平日里那种过分浮夸的气质变得沉静了些许。
“镜花水月。”傅为义接着说,目光投向庭院中古银杏树虬结的枝干。
“我这个人向来是花就摘,是月就捞,散了就散了,又怎么样呢?”
傅为义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不害怕承担后果,毕竟后果向来属于游戏的一部分。
他有能力处理任何情况。
二人走下山门,重新上了车。
“阿为,今天我也有事想和你说。”车辆发动之后,季琅忽然开口。
“什么事?”傅为义问。
“上周,我父亲进了icu,到现在还没出来。”
傅为义闻言,侧过头,看向季琅。
季琅的侧脸线条骤然绷紧,声音也低下来。
“怎么回事?”傅为义问,“上次听你说,不是还好好的在教训你三哥吗?”
这件事瞒的密不透风,要不是季琅说起,傅为义和整个渊城上层都一无所知。
真是个多事之秋。
季琅流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说:“谁知道呢,是被我那几个哥哥气的。南区酒店那个烂摊子,他们几个争着去抢功,结果捅了更大的篓子,我爸本来身体就不好,就”
“我在季家一向说不上什么话,进医院探望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而且,他们巴不得我爸就这么那我还能怎么办?”
傅为义想起不久前,季琅还躺在他腿上,半真半假地说着“希望我爸能多活几年”。
他心绪流转,忽然想起了刚才的签文,面上不显,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季琅的后颈,如同一种安抚,说:“告诉我这个,是想我帮你做什么吗?”
“医院那边,还是你那几个哥哥?”
傅为义完全不介意帮助季琅,他甚至更希望季琅此刻流露出哪怕一丝的野心,这样,自己就能借着他,把手伸进季家这片早已混乱的战场。
季琅摇摇头。他藏在阴影里的眼神闪过一丝晦暗,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知道,借了傅为义的势,傅为义就必然会渗透。到那时,他还怎么可能站在与他同等的位置上。
“我妈妈倒是挺开心的,想等我爸死了以后,拿着分到的钱出去生活。”他认命似的笑了笑。
“你的意思是,你们打算分家?”傅为义说。
若真的是这样,那么可谓是大动作。
季琅说:“是啊,我看他们是有这个意思。”
“就是不知道父亲的遗嘱是怎么写的了,最近董事会里斗得可凶了。要不是封锁了消息,现在外面都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我看,分家是迟早的事了。”
“你是怎么想的?”傅为义问。
“我觉得我妈妈的想法就很好。”季琅的语气间带着自嘲,“要是真的这样,也算不错了。”
“呆在季家,总是受他们的冷眼,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体验。”
傅为义看着季琅唇角不算开心的弧度,说:“你真的这么想?”
“不然,我也不能做什么。”季琅说,“我连父亲的面都见不到,他也一直不待见我。”
傅为义的食指轻敲着扶手,没有回应季琅的表态,在思考若是季家真的分家,渊城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又应该做点什么,来获得最多的利益。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季琅说:“既然没有想拿到什么,就保护好自己,这样也算安全。”
季琅说:“是啊,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
接风宴在虞家的庄园举行。
虞家的庄园采用典型的英式风格,在夜色中,被暖色的光勾勒出沉稳而典雅的轮廓。
汽车沿着蜿蜒的车道,最终缓缓驶入一座由白色石柱支撑的宽大门廊之下。
不等车完全停稳,穿着深色制服的侍者便已上前,恭敬地为后座的傅为义拉开车门。
傅为义率先下车,没有立刻走上台阶,而是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西装的袖口,审视地看向周围。
许久没有造访,虞家还是一样排场。
周晩桥从另一侧下了车,走到傅为义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两人没有多言,并肩沿着几级宽阔的石阶向上走。
随着他们的靠近,那扇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厚重橡木双开门,被门内两侧的侍者无声地、同步地向内拉开。
一个灯火辉煌,衣香鬓影的世界,在他们面前豁然洞开。
看见傅为义和周晩桥,人群立刻轻缓地聚拢,逐一和他们打招呼。
周晩桥微笑着应对这些多余的应酬,傅为义则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目光在人群中游移。
掠过几个高谈阔论的政界新贵,掠过一群珠光宝气的名媛贵妇,以及一些熟悉又无趣的面孔。
而后他看见了,在宴会厅另一侧,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前,虞清慈安静地站着。
他穿着一身深色,手套也是深灰,没有和任何人交谈。
庭院里的灯光让他的侧影显得孤直,眼睫仍旧倦倦地耷下,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
他身边,站着一位与他有几分神似的男人。看上去莫约三十岁出头,穿着一身格纹西装,气质温雅,如同一位绅士,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正在和一位老者交谈。
想来便是今天接风宴的主人公。
他同虞清慈长得有五分相似,尤其是面部的骨骼轮廓,站在一起,比起叔侄,更像是兄弟。
傅为义记得上次见到他时,还是高中生,这么多年,对方的变化似乎不大,但算起来,虞微臣应当已经四十多岁,也不知道是他给自己用了什么,仍看起来如此年轻。
虞清慈明明在耷着眼,像是在发呆的样子,却很快注意到了傅为义,他微微颔首,向傅为义打了招呼。
傅为义冲他笑了笑。
虞清慈便表现出想要走过来的意思。
傅为义立刻抬手示意他别过来。
他还不想弄的人尽皆知,免得最后不好收场,徒增尴尬,留下话柄。
傅为义的设想是,等自己玩够了再和虞清慈说清楚,虞清慈这么体面的人,想来不会纠缠,没有什么麻烦。
虞清慈蹙了蹙眉,显得有些困惑,还有几分不满,但还是听话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不过他没有移开目光,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虞微臣很快注意到了虞清慈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见到是傅为义,显露出一丝了然,转头问虞清慈:“怎么不过去?”
“他不想。”虞清慈低声解释。
虞微臣便结束了交谈,领着虞清慈,向傅为义的方向走过来,穿过人群,最终在他和周晚桥面前站定。
周晚桥先说话:“虞董,许久不见,欢迎回国。”
虞微臣微微一笑,说:“晚桥,现在我也要叫你一句周先生了。”
他的目光越过周晚桥,最终落在傅为义身上,带着几分探究与奇异的欣赏:“为义,这么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还记得你以前和清慈关系不好,每次你要来,清慈都要一脸不乐意。”
傅为义对虞微臣仍旧有些诡异的视线已经习惯,他先和对方打了招呼:“虞叔叔,好久不见。”
而后像往常一样,故意转向虞清慈,问:“以前我要来你家你都很不乐意吗?你很不乐意是什么样子?”
虞清慈习惯了傅为义的刻意调侃,只对他说:“晚上好。”
周晚桥看着,心中不详的猜测隐隐成型,试探着说:“小孩子打打闹闹才说明关系好,虞董,您说是吗?”
虞微臣点点头,姿态亲和,说:“晚桥,我和你说几句,让他们自己说去吧。”
周晚桥了然,彻底明白了傅为义那天为什么会说“也”,指的是谁。
并不算意外,心中固然有不满和危机感,但他也有几分同情虞清慈。
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只会被傅为义狠狠玩弄或是践踏。
真是可怜。
他微微颔首,说:“好。”
随着虞微臣和周晚桥转身离开,周围的人也识趣地散开,傅为义抬步,示意虞清慈跟上,走向大厅深处,靠近乐队的角落。
那里有一个半圆形的凸窗,被深红色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被灯光照亮的、积雪的庭院,弦乐声如同温暖的海浪,将这里与外界隔绝。
“虞清慈。”傅为义说,“你叔叔为什么回来?”
虞清慈先低下头,碰了碰傅为义的嘴唇,他的唇微凉,身上的苦艾气息沉冷。
傅为义由着他碰了碰,但很快将他推开一些,追问:“为什么?我在问你。”
虞清慈说:“他想家了。回来住一段时间。”
“就这个理由?”傅为义有些不信,“我还以为你们家出什么事了,要他回来处理。”
“没有。”虞清慈说。
虞清慈的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语气却一直比以前低一些,回答也更短,傅为义问他:“你不高兴了?”
“没有。”他否认。
凭借对虞清慈的了解,傅为义知道对方肯定是不开心了,说:“我没有不想见到你,但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别人议论。”
“我和你以前关系那么差,现在突然好转,肯定会有人胡乱揣测,你肯定也不想被这样说吧。”
虞清慈说:“你说的对。”
随即,他很快地补充:“但他们总会知道。”
虞清慈好像无端端地相信他和傅为义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公之于众的时候,这信心实在是荒谬,带着一种不像会出现在虞清慈身上的天真。
傅为义安抚他:“那就等到那时候,我在想办法,行吗?”
虞清慈好像还是不太满意,傅为义又吻了他,他才点了头。
而后傅为义问:“你叔叔知道我和你的事了?”
“嗯。”
傅为义没见过这么着急和家里人说的人,说:“你这么快就告诉他了?”
“他猜出来的。”虞清慈说。
“怎么猜出来的?”
“”虞清慈好像不太想说。
他转而问:“你今天带了周晚桥来。”
虞清慈只邀请了傅为义一个人。
按照常理,傅为义确实可以带人一起出席,周晚桥的身份也合乎常理。
但是傅为义大多时候都宁愿自己一个人,在与孟尧订婚之后,才会带上他,和周晚桥一起,实在是很少见。
傅为义反问:“不行吗?”
虞清慈抿了抿唇,想说“为什么不一个人来”。
在这时候,窗帘被掀开一些,周晚桥探头进来,打断了他们:“为为。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在说什么?没有闹矛盾吧。”
傅为义向后退了半步,和虞清慈拉开了一些距离,说:“没有闹矛盾,周晚桥,我又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会在这种场合和虞总闹矛盾。”
周晚桥弯弯眉眼,说:“好吧,那你们怎么躲到这里说话?”
虞清慈垂眸看着傅为义与他拉开距离的鞋尖,转身准备离开这片隐蔽的角落。
周晚桥这时才说:“是我打扰你们说话了吗?清慈怎么就要走了?”
总是这样的家长做派,虞清慈过去对周晚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却觉得他有些碍眼。
他停下脚步,只看了傅为义一眼,说:“周先生,失陪了。”
便没再停顿地离开了。
周晚桥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不是来的不太巧?”
傅为义倒觉得周晚桥来的挺巧的,正好让他不用回应虞清慈的追问。
“没有。”他拍了拍周晚桥的手臂,说,“你找我什么事?”
“我是想告诉你,我刚接到电话,说陈教授去世了,原因是心梗。”周晚桥的声音沉下来。
就在这时,傅为义的电话也响了起来,是他的副手艾维斯打来的。
“傅总,您让我们注意的陈教授,去世了。”
*
虞清慈回到宴会厅的中心,虞微臣的身边。
虞微臣问他:“这么快就和为义聊完了?”
虞清慈点点头,说:“周晚桥来了。”
“怎么更不高兴了?”虞微臣的语气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关切。
虞清慈父母早亡,是他作为虞清慈的监护人,看他长大,对虞清慈的心情变化,虞微臣称得上了解。
“”
“为义是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在谈恋爱?”虞微臣接着问。
“”虞清慈顿了顿,说,“是。”
虞微臣笑了笑,拍拍虞清慈的肩,摇头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出乎虞微臣的意料,虞清慈说:“我知道。”
“没有想一直在一起。”
虞微臣眼中带着一份近乎怜悯的审视,说:“这样你也愿意?”
“嗯。”虞清慈说,“他就是这样。”
“你和你爸一样,都是情种。”虞微臣笑他。
虞清慈很认真地纠正:“我和他不一样。”
虞微臣没说什么,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回到宴会厅的周晚桥和傅为义脸上无法掩饰的凝重,很快移开了视线。
“清慈,这方面我也不能给你多少建议。”他重新转向虞清慈,“但对傅为义这样的人,最忌讳真诚,你应该知道。”
虞清慈蹙了蹙眉,对叔叔的建议难得的不赞同,但还是说:“嗯。”
*
“死因是什么?”傅为义穿过宴会厅,走出偏门,来到安静的露台上。
“心梗。”电话那边,副手汇报,“正常死亡,看不出问题。”
傅为义的动作还算足够快,否则,线索便又要断了。
“卷宗呢?都调出来了吗?”傅为义问。
“已经调出来,明天会整理好,送到周先生手上。”
“另外,您要求查的,参与孟家破产收购的基金公司的相关资料也已经找到。”
“好,晚上送给我。”傅为义略略扬眉,看向不远处宴会厅中,站在虞清慈身边,众人簇拥的人。
回国接风宴的当天,如此迅速,如此巧妙地时机。
下手的人是不是就是虞微臣?
为了锁住这个,二十多年前开始的肮脏秘密。
他转头看向周晚桥,说:“我觉得你可以开始提高安保等级了。”
周晚桥也是若有所思的神色,闻言笑了,说:“我当然会努力活着。”
“要是你父母的死,真的是为了灭口的谋杀,你想怎么办?”傅为义问。
周晚桥脸上的微笑未变,说:“当然是找到罪魁祸首,让他血债血偿。”
第43章 谜团 虞清慈知道,会不会生气?……
晚宴的后半程平静地结束。
坐在回程的车上, 傅为义看见平板上,副手艾维斯整理好发过来的调查结果。
开篇就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图。
核心就是那个注册在蒙塔泽群岛的基金公司。
这支名叫“启明资本”的基金的股权结构是典型的防火墙,其上层由至少十五家注册在赫尔维西亚公国及多个避税自由港的壳公司交叉持股。
所有董事及股东均为职业代持人, 法律上无法穿透至最终实控人。
傅为义看着这堪称完美的匿名结构, 做的太干净了,是专业团队的手笔。
报告的下一部分转为对资金流的分析, 用于参与收购孟家资产的自己, 如幽灵般在四十八小时内从各大金融中心汇集而来, 交易完成后迅速抽离。
其初始来源高度模糊, 仿佛凭空出现。
操作模式精准,狠辣,但是核心动机并非盈利。
傅为义的目光扫过附件数据, 发现该基金在竞标中数次恶意抬价,逼迫其他竞争对手高位接盘非核心资产, 而在争夺核心技术时则不计成本。
他确认, 这更像一场战略性的报复, 而非商业投资。
团队只找到一个可以定位的实体节点,位于赫尔维西亚公国首都维拉市的一件律所。
这家律所以处理富人的秘密资产闻名,是所有线索中断的地方。
一个熟悉孟家的人,拥有强大的资本运作能力和一支绝对忠诚的团队, 所有行为都指向一种强烈的个人动机——清算。
所有的画像都和那张本该好好死去的面孔重合。
一种混杂着欣赏与怒意的奇异感觉在他心中升起。
欣赏的是这份布局的精妙与狠辣,怒意是因为, 那个看起来毫无用处的人, 事实上已经成为与他棋逢对手、甚至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操盘手。
傅为义缓缓合上眼。
谜团一一浮现。
迫在眉睫的是虞家。那里藏着一个二十多年前开始的肮-脏秘密,像一个溃烂的伤口,将傅家、孟家,甚至自己的母亲与周晚桥的父母都牵扯其中。
极有可能是一场药物试验, 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让虞家不择手段也要抹去。
死去的白予,躺在医院里的崔殊玉,幸存的荣阳夏,骤然离世的陈教授
尸体在哪里?目的是什么?各大家族参与了多少?
已然有了几分把握的,是孟匀的秘密。
肯定是他,傅为义能够确定。
那个在八年前本该葬身大海的人,用一场“李代桃僵”的好戏金蝉脱壳,蛰伏多年,如今狠狠欺骗傅为义之后,又终于亮出了爪牙。
那么空难的真相是什么?他活下来的原因又是什么?
什么时候会回来?回来之后又打算做什么?
傅为义睁开眼,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
渊城如今,已然山雨欲来。
季琅的父亲病重,季家这艘大船即将倾覆;虞微臣骤然归来,他的手段只会比虞清慈更加老辣。
所有的谜团解开的时候,必然会牵动盘根错节的利益,引发前所未有的风暴。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怎么走了。”
是虞清慈。
“我不走,难道在你家留宿吗?”傅为义说。
“”虞清慈沉默片刻,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更多见面。”
如果在公众场合,傅为义想保留以前的状态,不愿意和虞清慈有太多联系,那么至少在私下里,他们不应该像以前一样,几乎没有交集。
傅为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顺口问:“那你觉得要怎么才算多见面?”
虞清慈说:“一周至少一次。”
然后补充:“今天这样不能算。”
傅为义的注意力终于被虞清慈新奇的表现所吸引。
这几乎是不安全感的表现,他好像是还在因为傅为义今天的忽视而不满。
印象中的虞清慈几乎是没有感情波动的,这也是为什么傅为义总觉得他像一个人偶。
原来虞清慈也会有这样近乎幼稚的不满。
傅为义说:“那怎么见面才算?”
“”
“哦,你的意思是要约会吗?”
“嗯。”
“那你想怎么约会?”
“你想做什么?”
问题被笨拙的虞清慈重新抛给傅为义,想起虞清慈的性子,傅为义又有了为难他的想法。
“我和季琅约了后天再VEIN见面,你要不要一起?”
虞清慈很快想起了上一次在VEIN见到傅为义的场景,喧嚣,吵闹,混乱,让他感到不舒服。
“我不喜欢。”他说。
“哎。”傅为义夸张地叹气,说,“那好吧,我本来还想把你介绍给我最好的朋友。”
“陪我去,你也不愿意吗?”
“”
虞清慈又开始沉默,傅为义其实很好奇,他的底线一退再退,到底能退到哪里?
傅为义觉得他肯定会说“嗯”。
果然,过了大概二十秒,虞清慈的声音被电波传来。
“嗯。”
“几点。”
傅为义满意了,说:“八点。”
虞清慈说:“好。”
道别之后,电话挂断。
傅为义意识到,虞清慈一如既往敬重他的叔叔,却似乎对这场肮脏的秘密一无所知。
然而没有安静多久,还没等傅为义到家,电话再一次响起。
“傅总,崔殊玉死了。”
“死因是突发并发症。”
*
“看出什么东西了吗?”
周晚桥将卷宗摊开,他的手指带着手套,缓慢地划过纸页,最终停留在一份打印的清单上。
“卷宗表面上看很完整。”他说,“记录了现场发现的每一处痕迹,邻居的口供,甚至这份官方的财物损失清单。”
傅为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引落在清单上,那上面用公式化的语言,详细列明了丢失的现金数额、周晚桥母亲的几件首饰,精确到款式。
“你看,清单很详细。证明了这是典型的为财而起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傅为义没有说话,他知道周晚桥的话还没说完。
周晚桥抬起眼,看向傅为义,终于说出了最大的疑点:“但是,这份清单上,唯独没有提被翻得最乱的书房里,我父亲的工作研究笔记和项目文件。”
收回手,周晚桥打开了办公室的投影,将一张旧照片投到了幕布上。
背景是书房,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片的主角是年幼的周晚桥和他的母亲。气质沉静的女人张开双臂,任由孩子扑到他的怀里。
周晚桥按动控制器,将照片的一角放大。
在他们身后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上,除了文具和一盏台灯,还清晰地摆放着一摞厚厚的、用深蓝色硬质封皮包裹的文件。
“这是我父母出事前一周,在书房里拍的照片。”
而后他切换照片。
照片来自卷宗,拍摄的案发现场一片凌乱,书桌上,除了凌乱的书本,那摞文件消失了。
答案显而易见。
“肯定是灭口。”傅为义下了定论。
周晚桥点点头,说:“虞家人应该以为我不知道吧。”
“毕竟我那时候,还那么小。”
傅为义说:“下一步,往哪里走?”
“陈教授和小崔的死因有问题吗?”周晚桥问。
“没有,处理地非常完美。”傅为义说,“路又被堵死了。”
“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我们碰到了真相,不是吗?”周晚桥安慰他。
“我会继续查孟家留下的资料。”傅为义说,“还有我会再想办法去聆溪,查清楚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周晚桥点点头,说:“卷宗我会继续看,还有关于我父亲的研究方向,我会继续顺着这条线往下看看。”
略微停顿之后,他话锋一转,说:“为为,你这两天,是不是还在查那个参与收购孟家的基金公司?”
“是。”
“有什么收获吗?”
“和你查到的东西应该大差不差。”傅为义说。
“突然查这个,是因为什么?”周晚桥垂眸看向傅为义中指上的戒指,问。
傅为义略略扬眉,说:“你猜到了,不是吗?”
“你觉得那是孟尧?”周晚桥问。
“孟匀。”傅为义纠正。
周晚桥的食指在桌上敲了敲,说:“关于这件事,事实上我知道一件事,你可能会感兴趣。”
“什么事?”
“关于那场空难。”
傅为义有了兴趣,“怎么,你知道孟匀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我不清楚。”
“我只是恰好认识一个人,前几天他告诉我,他很多年前,帮死去的孟家主母做过一场法事。”
“法事?”
“怎么样?价值足够吗?”
“你认识的人呢?”傅为义问,“我先听听是什么法事。”
周晚桥说:“我知道你会感兴趣,预约了下午的时间,我们先吃饭吧,午饭后我给他拨视频会。”
饭后,周晚桥果然拨通了视频。
屏幕那头很快被接通,出现的并非什么办公场景,而是一间光线昏暗的静室。
四壁驳杂地贴着黄色的符纸,许多朱砂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一位身形枯瘦,穿着不甚整洁的灰色道袍的老者出现在镜头前,头发花白而凌乱。
“玄清道长。”周晚桥喊他。
老者仿佛没听见,还在整理桌上一堆散乱的龟甲和铜钱,口中念念有词。
周晚桥只能他高了一点音量:“玄清道长,是我,周晚桥。”
玄清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浑浊的眼费力地聚焦。
“周先生,你今天找我,是想问什么?”
“道长,冒昧打扰了,不是我想问,而是我身边的这位有问题想问。”
“问什么?”
傅为义开口:“道长,我想知道,八年前,你为孟家做了什么法事?”
道长没有回答,立刻看向周晚桥,“周先生,你我不是约定过,此事永不再提吗?”
周晚桥微微一笑,说:“这位是孟尧生前的未婚夫。”
道长合上眼,面色疲惫至极:“原是因果到了。罢了罢了。”
他睁眼,说:“那不是一场祈福消灾的法事,而是一场有违天和禁术。”
“当年,闻女士找到我,要我救他注定早夭的儿子,求我逆天改命。”
“她说,有一人与他的儿子血脉相连,气运相通,为何不能互换?”
傅为义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你的意思是互换命格?”
答案竟然如此荒诞不经,却又契合了所有不合逻辑的地方。
“是。”老道说,“是换命。”
周晚桥敛目,想起孟尧曾经对他说过的“不过我命格特殊,一般的鬼见到我,应该都会绕道走”。
“当年的空难,就是换命,是吗?”傅为义问。
老道长叹一声:“是。当年的渊城,唯有贫道会这一阵法。一时糊涂,为重金所惑,犯下数桩大错。”
“此等逆天之举,反噬极其严重。夺取来的命格终究是偷来的,根基不稳,气运驳杂。”
“而施法者本人,无论成功与否,都会业报缠身,不得善终你看如今孟家的下场,便是明证。”
“贫道如今也受了反噬,逆天而行,不可。”
周晚桥这时开口:“道长,那这场阵法,成功了吗?”
老道深深地看他们一眼,摇了摇头,说:“天道循环,岂是凡人能轻易愚弄。”
“我只知命数已乱,但换来的,换走的,究竟是什么,恐怕无人清楚。”
傅为义饶有兴致地追问:“换命这么容易的吗?想换就换?”
老道摇摇头:“并非如此。”
“这项阵法要求严苛,除却命格相合,还需是至亲之人。”
“父母儿女,兄弟姐妹,妻子丈夫。”
“通过风水布局和日常起居,耗时数年,将二人气场混淆绑定,方能最终施术。”
言罢,他叹了口气,说:“再多的,贫道便不能告诉先生了。”
傅为义抓住了重点:“妻子丈夫也可以?”
“道长,你做过几场换命的法事?”
并非无端询问,而是想起了他的父亲。
如此相信风水玄学的傅振云,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老道闭上眼,说:“妻子丈夫是可以。剩下的,实在是天机不可泄露。”
周晚桥侧目,看见傅为义脸上的若有所思,知道他显然是猜到了什么。
不愧是傅为义。
视频挂断,周晚桥问他:“还满意吗?”
傅为义笑了,他靠回椅背,看着周晚桥,没有立刻说话。
神神鬼鬼的东西,竟然能把这群称得上上流的人骗的团团转,不惜真的杀人索命。
“换命”。
人的命运,真的这么简单就能交换吗?
傅为义不信。
等孟匀回来,他一定要亲口问问这位当事人,被“换命”是什么感觉。
“挺有意思的。”傅为义说,“你相信这个吗?”
周晚桥笑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是吗?”
“迷信。”傅为义说。
他站起身,说:“我先走了,晚上你来我房间。”
周晚桥点点头,说:“好。”
离开周晚桥的办公室之后,傅为义让副手送他去了孟家。
孟家的宅邸早已被贴上了封条,曾经精心打理的花园如今已显出几分萧瑟。
冬日的寒风卷起枯叶,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打着旋。
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灰尘与旧日奢华的、凝滞的空气扑面而来。
大厅里,名贵的家具都蒙上了防尘的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只有从布满灰尘的落地窗透进来的、斜斜的日光,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傅为义上了楼,踏进孟尧的房间。
孟尧的房间和以前几乎没有变化。房间里的陈设是简洁的西式风格,整洁、干净,床铺上蒙着防尘布,书桌到书桌上的陈设都没有人动过,只是积了一层灰。
他环视四周,问跟他一起上来的艾维斯:“你觉得,这房间里有什么东西是特别的?”
艾维斯看着傅为义,看见他手指上还带着的,那枚由他呈上的戒指。
自从码头的爆炸之后,老板的注意力完全沉进了对真相的调查。
最初,傅为义提出的调查方向,让他以为老板因为未婚妻去世受的刺激过大,已然有了偏激的趋向。
但事实证明,几乎荒谬的猜测,极有可能是正确的。
爆炸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谢幕,为了是下一场好戏的开场。
从不戴任何饰品的傅为义如今手指上那枚被烈火灼烧过的、破损的戒指。
并非代表着爱情,由他看来,用“不仅仅”会更准确。
更多代表着的,是他对真相不死不休的执着。
傅为义有多厌恶被蒙骗,他非常清楚。那些背叛傅为义的人都是由他处理,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艾维斯环视孟尧的房间,在傅为义站着的书桌边,锁定了一个与简洁西式风格不符的摆件。
“这个摆件。”他说。
傅为义微微一笑,说:“你还算敏锐。”
垂下眼,傅为义仔细打量着这个摆件。
那是一个与整个房间简洁西式风格完全不符的、手掌大小的木质球雕。材质是色泽深沉的沉香木,上面用浮雕工艺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盘龙,龙目圆睁,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傅为义没有立刻下结论,而是命令艾维斯:“把它拍下来,所有角度,特别是上面的纹路和刻印。不要碰它。”
艾维斯立刻照做。
就在傅为义准备转身离开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一种极其熟悉的、违和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想起了傅家三楼主卧,那张书桌左侧的那尊木质球雕。
——与眼前的这尊,几乎一模一样。
*
回到傅家时,饭点已经过了。
夜色沉沉,主楼内只留了几盏昏黄的壁灯。
傅为义没有在一楼停留,径直上了三楼,在周晩桥的房门前站定,指节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等了一会儿,周晚桥才出来开门。
“怎么上来了?”他侧身让傅为义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问,“想在我房间?”
傅为义瞥他一眼,径直进了房门,向通往书房的暗门走去,说:“我想看看书房。”
“哦。”周晚桥跟在他身后,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想在书房啊。”
傅为义懒得回头揍他。
暗门划开,书桌的左侧,那个精致的的木质球雕还摆在原来的位置,比起傅振云在的时候,摆的里中心更远了一些,傅为义微微俯身,仔细地看这个年代久远的奇怪摆件。
周晚桥跟在他后面进了书房,看见他在看这个摆件,无声地笑了笑。
片刻后,傅为义直起身,重新看向周晚桥,说:“我爸娶你,是不是想换你的命。”
提问尖锐,不留半分余地。
周晚桥坦然地和傅为义对视,说:“如果我说我觉得是,那你会相信吗?”
傅为义歪歪头,说:“那你为什么还不要命地嫁进来?”
“因为我在虞家更活不下去,不是吗?”周晚桥说。
“我告诉过你,活下来这件事,我一直很努力。”
傅为义垂眸,心想,老头迷信来迷信去,搞了这么阴毒的阵法,最后还不是死了。周晩桥倒是安然站在这里,执掌着傅家一半的权柄。真是为他人做嫁衣。
“所以,你是想用借傅家的势,从而在虞家那边保全你自己,是吗?”傅为义问。
周晚桥没有否认,“是。”
“你真聪明。”傅为义不算真心地夸赞他。
“人总要想办法保全自己,不是吗?”周晚桥低声说。
傅为义笑了笑,说:“是。”
“你能活到现在,我很高兴,我不会收回。”
周晩桥看着傅为义,这一如既往的认可让他放下心来。
他向前一步,抓起傅为义的手,转了转他手上伤痕累累的戒指,将话题引向自己想问的问题,说:“你觉得孟匀没死,是吗?”
“我觉得他从很早以前就在布局。”傅为义告诉他。
爆炸的轰鸣,冰冷的海水,还有唇上那依旧能回忆起的、带着血腥味的刺痛,以及近乎茫然的陌生情绪。
孟匀布局如此久,想要什么?
如果只是想要活下来,想要借傅为义的手复仇,那他未免做了太多多余的事情。
除此之外,他显然还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用吻,用所谓的爱,用一场盛大的牺牲,换取的仅仅是傅为义的注意力吗?
孟匀最初不是不喜欢傅为义吗?
为何现在却好像想要
爱。
“李代桃僵,卧薪尝胆,他倒是会谋划。”周晩桥的声音把傅为义拉回现实。
傅为义说:“我等着他回来。”
他伸手转了转那个球雕,把话题重新拉回:“你不想问我是怎么猜到我爸为什么要选择你吗?”
“就是因为这个摆件,是吗?”周晚桥说。
“是。”傅为义说,“我在孟尧的书房里也看见了。”
周晚桥略略凝眸:“沉香木,通灵聚气,上面的纹路也有讲究,确实可能是某种媒介。”
傅为义对此不感兴趣,猜测已经尽数得到验证,他已经不剩什么困惑。
向着周晚桥勾勾手,他的姿态慵懒,说:“你不是要交换吗?快点。”
周晚桥向傅为义靠近了一些,低下头,作势想要吻他,却在唇瓣即将相碰的瞬间堪堪停住,问:“你和我这样,虞清慈知道,会不会生气?”
第44章 请柬 是孟匀的字迹。
傅为义看着近在咫尺的, 周晚桥长卷的睫毛,说:“猜到了?”
“猜到了。”
“有意思吗?”
周晩桥低声说:“我不意外。”
傅为义不太满意地问:“我都很意外,你为什么不意外?”
“谁喜欢你, 我都不会意外的。”周晩桥的回答理所当然。
傅为义觉得很有意思, 笑了一声。
周晩桥抬起手,摸摸他的脸侧, “为为, 你应该小心一点, 不要玩脱了。”
“虞清慈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玩的人。”
傅为义说:“不劳你费心。”
一如既往的傲慢。
周晩桥叹了一口气, 说:“好吧,我不指手画脚的。”
傅为义挑眉:“虞清慈怎么不是什么可以随便玩的人了?”
“为为,你别看他现在一副冷漠得体的样子。”周晚桥的声音更低了, 如同情人之间的秘语,“爱会把人变得面目全非。”
傅为义说:“那我还挺想看看的。”
周晚桥便不再想办法劝他, 只是用指腹在他脸颊上眷恋般地又摩挲了一下, 低声说:“那你玩的开心就好。”
他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缩小到近乎无, 声音被情-欲碾得低哑而黏腻,在间隙从唇齿间泄露:“要不就在书房。”
尽管周晚桥一直贴心地为他垫着棱角,身上还是被硬而冷的实木硌得生疼,傅为义的心情变得不算好。
不过很快的, 疼痛的感觉和混乱的快感混合,反倒让感知更加敏锐。
临近结束, 周晚桥忽然在他耳边低声说, “为为,对不起。”
“怎么了?”
周晚桥的手轻轻搭在傅为义的后颈,说:“没有忍住,又在你身上留了一点痕迹。”
傅为义睁开眼。
他按着周晚桥的肩, 把他推开了一些,“周晚桥,我记得我警告过你。”
声音里还带着些气喘,在周晚桥听来比起威胁,更接近于引诱。
“情难自禁。”周晚桥弯弯眼,说,“你希望能理解。”
傅为义冷嗤一声,没什么好气地说:“好了就滚,我腰疼,下次别在书房。”
周晚桥没有立刻松开傅为义,反而顺势扶着他,让他靠着自己,温热的掌心贴着他被硌得有些发红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说:“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周全,很疼吗?”
他这么好声好气地道歉,傅为义也不是很好发作,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有些不耐的轻哼,说:“还行。”
周晩桥碰了碰他的手肘,说:“这里也有点红。”
傅为义的皮肤冷白,脆弱,易于留下痕迹,和他本人完全不同。
他本人则坚硬,冷酷,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孟匀用一场死亡的大戏,也仅仅只留下了些微的印记。
周晩桥现在能做到很多事情,但仍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真的在傅为义身上,留下不会消散的烙印。
傅为义抬起手看了看,轻啧了一声,说:“周晩桥,要不是你认错快,我今天又要揍你。”
周晩桥立刻又说了一遍“对不起”,姿态放得极低,看起来很有诚意的样子,补充:“今天我帮你清理吧。”
浴室的镜子前,水汽氤氲。傅为义偏头去看颈侧留下的痕迹,那吻痕的颜色很深,在一片冷白的皮肤上近乎刺眼。
周晩桥从身后靠近他,为他披上浴袍,指尖碰了碰那几枚他留下的痕迹。
傅为义从镜子的反射中看见他的表情,确信周晩桥事实上一点都不愧疚,神色间只有回味和满意。
“你是不是知道我明天要见人才故意这样?”傅为义问他。
周晩桥一脸无辜:“你要见谁?”
“还装。”
周晩桥从身后抱住傅为义,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嘴唇又碰了碰他的颈侧,说:“我真的不知道。”
傅为义把他推开一些,说:“我真的懒得打你。”
“虞清慈不是有洁癖吗?”周晩桥又重新抱上来,没名没份也理所当然地渴求温存,“你穿件高领的衣服,他不就看不到了。”
当然,周晚桥更希望所有人都看见他留下的痕迹,这让他短暂地感觉到傅为义属于他。
傅为义没理会他的建议,扯了扯浴袍的领子,还是没能遮住,索性放弃。他抓着周晚桥的手腕把他的手甩开,动作干脆利落。
怀抱骤然空荡,傅为义不会用虚假的温柔蒙骗他。
周晚桥或许应当庆幸。
偶尔也会犯贱地想,像虞清慈那样被骗,也不是不幸福。
*
渊城第一医院顶层的VIP病房内,空气寂静得只能听见维生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季琅安静地站在病房外的玻璃观察墙前,正在欣赏一出乏味的戏剧。
他微微垂着眼,长密的睫羽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只是漠然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名义上的父亲,以及在病房内如同困兽般互相指责的两个“好哥哥”。
“都是你干的好事!”嫡出的二哥季荣一把揪住三哥的衣领,面目狰狞,“南区酒店那个项目,爸交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现在好了,资金链断裂,几个亿的窟窿,爸直接被你气进了ICU!”
“你少在这里装好人!”老三也不甘示弱地回吼,“当初是谁说这个项目稳赚不赔,怂恿我挪用公款去填你留下的烂摊子?现在出事了就想把责任全推给我?”
季琅看着他们徒劳的争吵,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他没有再看下去,转身推开了病房厚重的隔音门。
走进去的瞬间,房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季荣和老三同时回头,看见他,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混杂着憎恶、不甘,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畏惧。
“吵完了?”季琅的声音很轻,“有这个力气在这里互相撕咬,不如想想怎么跟董事会那群老家伙交代。”
季荣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松开三哥的衣领,转向季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季琅,你到底想怎么样?就让爸这么半死不活地躺着?”
“不然呢?”季琅走到病床边,看了一眼监护仪上平稳的生命数据,语气平淡,“让他现在就死了,然后看着你们这群蠢货把季家这点家底彻底败光,再被那群饿狼分食干净?”
他转过身,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温度:“父亲活着,季家就还是一个整体,那些人才不敢轻举妄动。这个道理,你们都不懂吗?”
“你!”季荣气得浑身发抖,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季琅说的,是事实。
自从父亲倒下,眼前这个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私生子,用雷霆手段迅速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公司,董事会那群老狐狸,如今也只听他一个人的。
“父亲一生要强,想必也不愿意看到你们现在这副窝里斗的丑态。”季琅用一种近乎孝子的口吻说着,随即从随行的秘书手中拿过一份文件,扔在了桌上。
“这是南区项目的重组方案,我已经做好了。”
他睨着眼前这两个脸色铁青的男人,姿态优雅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口,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明天早上董事会之前,我要看到你们两个的签字。现在,出去。”
季荣和老三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被他们一向看不起的、最低贱的私生子用命令的口吻驱赶,这份屈辱让他们双目赤红。
但他们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只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无力和绝望。
一言不发,拿起那份文件,如同两只斗败的公鸡,两人灰溜溜地走出了病房。
季琅懒得再看他们一眼,两只碍眼的苍蝇。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拆开,放进嘴里,又看了一眼病床上半死不活的人。
最多让他再活一个月。
一个月后,季琅希望整个季家能好好落到他的手里。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另一部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亮起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阿为”。
仅仅一瞬间,季琅脸上所有阴冷的表情尽数收起,重新被一种热切的、毫无保留的温度所填满。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上那个苟延残喘的生命,接通了电话,声音是傅为义最熟悉的、带着点黏腻的笑意:
“阿为?怎么啦,想我了?”
电话那头传来傅为义懒洋洋的声音:“今天晚上,把娱乐区我们常用的那个包间清出来。”
“好啊!我让他们把你最喜欢的那几瓶酒提前冰上。”季琅立刻说。
“对了,”傅为义像是才想起来似的,随口道,“虞清慈也来,你别叫其他人。”
季琅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握着手机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郁。
“他也来吗?”他说,“我该怎么表现比较好?”
“和你以前对我那些恋爱对象一样。”傅为义说,“友善一点。”
“他不会像以前那样看不上你的。”
季琅回过头,看向病床上那个仅靠管线维系着微弱呼吸的生命,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滋长。
一个荒唐而恶毒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只要拔掉这些管子,只要让监护仪上的曲线变成一条直线,父亲的时代就会彻底终结。
而他,将会在今晚,就在傅为义见到虞清慈之前,以季家新主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将他困在自己的领地,尝试去抓住他。
但那股冲动仅仅燃烧了一秒,便被他用十年如一日的隐忍强行浇灭。
现在,还不到最好的时候。
“好的。我知道了。”季琅对着电话的声音重新变得轻快而殷勤,“那我今天要来接你吗?”
“没事,我自己过来。”傅为义说。
“好,那晚上见。”
*
傅为义到达VEIN的时候,还不到八点。
他刚下车,停车场不远处的另一辆车的车门也打开。
车上下来的是虞清慈。
傅为义的脚步顿了顿,他看着那辆明显已经熄火许久的车,几乎要笑出声。
答案很显然,虞清慈比傅为义到得早,选择在车里等着他,和他一起进去。
甚至连从停车场到包间的这段距离都吝于独行。
在傅为义停顿的这几秒,虞清慈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他垂着眼睫,递给傅为义一个线条简约的深灰色礼盒。
“这是什么?”傅为义接了过来。
“礼物。”虞清慈说,“赛车手套。”
傅为义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皮料在停车场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内敛而昂贵的光泽,缝线细密到了极致。他拿起来,是完全贴合他手掌的尺寸。
目光在手套和虞清慈那双戴着灰色丝质手套的手之间转了一圈,忽然笑了。
“谢谢你。”他说。
把手套带上,顺手扔了盒子,傅为义补充:“我很喜欢。”
虞清慈牵了傅为义的另一只手,和他一起向里走。
从停车场到VEIN俱乐部主入口的这段路不长,却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交界。
推开那扇厚重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门,一股混合着引擎轰鸣、电子音乐和昂贵酒气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
VEIN的内场永远是流光溢彩的。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在迷离的灯光下交谈、欢笑,空气中充满了肾上腺素和荷尔蒙的味道。
虞清慈略略蹙眉,但还是任由傅为义引着他往里走。
廊道的尽头,季琅早已等候在那里。
“阿为,你来啦。”他笑着迎上来,搭上了傅为义的肩,而后看着虞清慈,说,“虞总,欢迎光临,里面请。”
他说着,引领两人推开了那扇专属包间的门。
傅为义松开虞清慈,脱下外套,随意地扔在沙发一角。
季琅走上前去替他收好,问他:“要不要先去跑两圈?”
傅为义说:“当然。”而后转向虞清慈,堪称贴心地建议:“你要是不喜欢赛道,可以在这里等我。”
虞清慈点头。
季琅立刻很周到地上前,滴水不漏地问他:“需要喝点什么吗?我提前冰了阿为最喜欢的酒,虞总要不要也试试?”
虞清慈的目光落到季琅身上,说:“冰水就可以,谢谢。”
语气平淡,比起过去对季琅完全的无视,已经算是给傅为义面子了。
对于虞清慈只是隐藏的轻视,季琅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好”。
他妥帖地端上了装着冰水杯子,丝毫看不出在医院时的煞气。
包间巨大的落地玻璃外,赛道上的灯轨如同一条蛰伏的、吞吐着光焰的巨龙。
虞清慈清楚地分辨出属于傅为义的影子。
他身边,季琅搭着他的肩,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
他们拐进车库,而后很快地再次出现,驶上赛道。
得益于良好的记忆力,虞清慈仍然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在这里见到傅为义的场景。
孟尧还在傅为义身边。
比起那时,虞清慈的心态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
傅为义呢?
离开了那个脆弱的、封闭的环境,问题骤然显现。
譬如虞清慈清楚的,傅为义事实上没有长久的和他在一起的打算。
又或者,傅为义事实上从未想过和谁长久地在一起。
两辆跑车在光带组成的河流里无声地追逐、撕咬。
前面那辆黑色的,如同傅为义本人意志的延伸。
——精准,凶狠,永远踩在极限的边缘。
傅为义就是如此,虞清慈同样非常清楚。
他永远活在刀锋之上,享受着踩在失控边缘的眩晕感,很难为任何人长久停留。
因为他的本质就是不断向前,不断征服。
安稳的关系只会被傅为义甩在身后。
思索间,傅为义又完成了一次极为危险的漂移。
虞清慈低下头,看见玻璃杯中慢慢融化的冰块,意识到自己事实上也没有办法去指责傅为义。
毕竟他从未隐藏过自己。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
也正是这样一个人,吸引了虞清慈。
虞清慈若是想长久的留住他,便只能自己去寻找那个恰当的方法。
*
赛道上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刚刚停歇,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橡胶烧焦的焦糊味和引擎冷却的金属气息。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下。
傅为义下了车,把手套扔给季琅,让他替自己保管。
季琅稳稳地接住,走到傅为义身边,熟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因赛车而微乱的衣领,状似无意地问:“阿为,我记得你不喜欢穿高领的衣服,是这两天着凉了吗?”
“怎么每次都被你碰上。”傅为义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抱怨,扯着自己的高领向下一翻,“看,你说我怎么办?”
“又是周晚桥?你和他”季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似乎很想问下去,又怕傅为义觉得冒犯。
“没什么关系。”傅为义轻描淡写地说。
“那虞清慈?”季琅问。
“我又没给他过什么承诺。”傅为义满不在乎。
残忍而清晰的回答。季琅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流露出理解的神色。这两个人对傅为义来说都不过如此,他向来如此轻视感情,季琅并不意外。
他问:“那你遮着,是不想他知道吗?”
“那当然。”傅为义说,“你不会告诉他吧。”
季琅熟练地承诺:“我当然不会。”
傅为义这才满意,换了个话题:“你父亲怎么样了?”
“昨天出ICU了。”季琅说着,眼睫垂下,“我今天早上去看他了。”
“不太好,现在还没醒来,吊着命。”
“你觉得他还能活多久?”
“一两个月吧。”
“这么短?”
“是。”季琅苦笑一声。
“你那几个哥哥呢?现在有动作了吗?”傅为义问。
“今天下午我见到他们了。”季琅说,“不过他们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傅为义看他一眼,看见他脸上小心翼翼的神色,似乎很害怕自己觉得他太没用。
“不知道就算了。”傅为义安抚,“我又没有怪你。”
季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其实我妈妈已经在看城东的房子了,我现在也想要等我父亲死了以后就搬出来。”
“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来找你庆祝。”
“好。”傅为义说。
说话间,他们又回到了包间门口,推开了门。
虞清慈坐在沙发上,正低头在回复邮件,看见傅为义,才把手机放下。
傅为义松开季琅,坐到他身边。
虞清慈又在他身上闻到了那种只属于VEIN的气味,单拎出来确实称不上好闻,但是在傅为义身上,便有了一种奇妙的性感。
傅为义说:“谢谢你的手套,我刚试了试,很舒服。”
“大小怎么那么合适?你偷偷量过尺寸?”
“目测。”虞清慈说。
傅为义夸张地夸他:“你怎么这么厉害?”
虞清慈知道傅为义没在真心夸他,如果是过去,他会说一句“无聊”。
但是看到他睁大了一些的眼睛,还是感觉到一些能够被称为喜悦的情绪。
季琅在这时给傅为义递了酒杯。
傅为义把酒杯送到虞清慈面前,说:“我最喜欢的酒,你要不要尝一口?”
虞清慈摇了摇头。
除了必要的社交场合,虞清慈并不喜欢摄入酒精。
“好吧。”傅为义没有在季琅面前为难虞清慈,自己低头喝了一口。
虞清慈想起刚才秘书发到邮件里的内容,问傅为义:“启明资本的请柬,你有没有收到。”
“启明资本”四个字,让休憩状态的傅为义忽然清醒过来。
“请柬?”傅为义问,“什么请柬。”
“商业宴会。”虞清慈说,“他们的实控人回国了。”
傅为义打开手机,给副手发了消息:“启明资本的请柬送到了吗?”
几秒钟后,他收到了回复:“半小时前送达,已按常规商务宴请处理。时间是三天后。”
“我也收到了。”傅为义说,“三天后,是吗?”
“嗯。”
季琅向前倾身:“什么启明资本?”
傅为义在玻璃杯壁轻轻一敲,向他解释:“前段时间不是海外来的基金,从我手里抢了不少孟家的蛋糕吗?就是它。”
“哦。”季琅也不是完全的蠢货,“原来是那家,就是那个最近切进渊城的基金公司,是吧。”
傅为义的手机屏幕很快又亮了。
请柬的扫描件发到了他的邮箱里。
傅为义点开附件,指尖划动,放大图片,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琥珀色的眼眸显得幽深莫测。
他看见了右下角那个手写的、极其优雅流畅的花体英文署名。
Adrian。
是孟匀的字迹。
第45章 失忆 我失去了一切记忆。
所有猜测尘埃落定。
没有愤怒, 没有震惊,甚至没有被欺骗的屈辱。
傅为义缓缓靠回沙发,而后低低地笑出了声。
“怎么了。”虞清慈问。
傅为义没有回答, 反而侧过身, 慵懒地靠在他的手臂边,将手机屏幕举到他面前:“请柬上这个字迹, 你不觉得熟悉吗?”
虞清慈看着那行流畅华丽的花体字, 摇了摇头。
傅为义又把手机转向季琅, 问:“你呢?你认识吗?”
“阿为, 怎么了?”季琅也没能认出来,“是你认识的人吗?”
傅为义收回手机,叹了一口气, 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带着一丝奇异温柔的音调说:“当时说着不会喜欢我,现在不是还是只有我记得你。”
“虞清慈, 你也不记得孟匀的字迹了吗?”
这个名字在安静的包间炸响。
季琅骤然想起不久前傅为义曾经说过的“被一个人骗了两次”, 想起那个孟尧还是孟匀的谜团, 走上前去,凑到傅为义身边,想要再看看那行字。
冷静如虞清慈都愣了愣,才说:“我和他不熟悉。”
“所以, 启明资本背后的实控人,是孟匀?那个死了八年的孟匀?”季琅问。
傅为义说:“三天之后就知道了, 对吗?”
三天之后, 他们会不会再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季琅托着下颌,说:“阿为,要是真的是他,你打算怎么办?他骗了你那么久, 你就这样让他堂而皇之的重新回到渊城?”
虞清慈没有再说话,却也在认真等待傅为义的回答,他知道傅为义对孟匀的执念。
傅为义说:“我们应该先看他的表演,不是吗?”
*
虞清慈送傅为义上车之后,目送他消失在转角处,才上了自己的车。
他闭目养神片刻,手机忽然震了震。
虞清慈睁眼,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来自陌生人的邮件。
蹙了蹙眉,虞清慈本想直接忽略,却被标题吸引了注意。
“恶意的提醒”。
虞清慈最后还是点开了这封邮件。
邮件的附言是一个微笑的表情,还有一个附件,是一个视频,不算很大。
虞清慈点了下载。
大约十秒之后,视频下载完成。
他点开,里面是一个监控画面,地点看起来就是VEIN的走廊。
摄像头很高清,是彩色,还有声音,略带嘈杂。
“怎么办?”傅为义的声音由远及近。
视频里的他扯下衣领,顿步站定,给季琅看了什么。
季琅有些惊讶地问了什么,声音不是很清楚,虞清慈只捕捉到一个名字,“周晚桥”。
傅为义站的离摄像头很近,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没什么关系。”他说。
然后虞清慈听见季琅问了自己的名字。
“我又没给他过什么承诺。”傅为义这样说。
然后视频中断。
虞清慈看着黑下去的屏幕,很快明白了视频来自于谁。
季琅。
他按了重播。
将进度条移到傅为义翻下衣领的时候,并将画面放大到极致。
手机屏幕上,傅为义冷白色的颈侧,留着一枚刺眼的红色痕迹。
虞清慈不会被所谓的“虫子咬”欺骗,他能轻易地分辨出,那是被人反复吮吻啃咬后留下的印记。
印记还很新鲜,也很清晰,应当是最近几天留下的。
虞清慈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还原了画面,按下播放。
傅为义的声音再次传出来。
“没什么关系。”
“我又没给他什么承诺。”
视频再次结束,虞清慈又按了重播。
傅为义的表情在视频中也是非常清晰的。
眼睫半垂着,唇角勾着一点极淡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
漫不经心。
和大约一周前,傅为义在酒馆舞池里对虞清慈说出“我可能喜欢你,你会相信我了吗”时的表情判若两人。
那时他虽然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眼睛却看着虞清慈,只看着虞清慈。
显得很认真,也很郑重。
视频又开始重播。
安静的车厢里,傅为义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晰。
“我又没给他什么承诺。”
傅为义确实没有给虞清慈过什么承诺,如果仔细想来,他甚至没有说过确定关系的话。
就连表白,他说的都是“我好像喜欢你”。
而不是确定的“我喜欢你”。
“爱”更是从未出现在傅为义的语言体系中。
虞清慈想起在盥洗室里发生的一切。
在虞清慈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傅为义发出了一阵大笑,前仰后合,差点从洗手台边摔下。
是开心,是讥诮,是讽刺,也可能是感兴趣,但绝对不会是发现心意相通的喜悦。
视频仍然在重播,虞清慈变得非常清醒。
三天后,孟匀就要回来了。
他发现,他应该尽快找到那个合适的方法。
让事实上没那么喜欢虞清慈的傅为义,留在虞清慈身边。
车辆停下,回到房间之后,虞清慈又看见了那朵被他摆在床头的塑料百合花。
傅为义赠送给他的礼物。
不漂亮,没有香气,不会腐烂,是假的。
*
字母尾端的微勾和记忆中孟匀的字迹一般不二。
傅为义又看了一遍请柬最后的署名,确认自己的判断绝对没有任何谬误,才躺倒在枕头里,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当天夜里,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整个梦境堪称混乱,毫无逻辑,是许多场景的混杂。
最开始,他梦见的是年少时的事情,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
那时候,孟匀曾经在傅为义家暂住过一段时间。
孟匀的母亲和他父亲的关系在那时已经非常差,所以傅为义邀请他来自己家住一段时间,避一避风头。
傅为义梦见的,是孟匀的窗户。
在东楼,是黄色的,非常明亮,像是一轮月亮。
孟匀就栖居在这轮距离傅为义很近的月亮里。
关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孟匀,已经早到无法追溯。
傅为义喜欢孟匀的温和的气质与好看的相貌,因为他的若即若离而既烦躁又沉迷。
他明白自己的劣根性,总会被近在咫尺、时时出现、又无法抓住的东西吸引注意力。
这种习性几乎贯穿了傅为义的整个人生。
慢慢地,那扇窗户在傅为义眼前模糊,变得深,幻化为了一幅用银色墨水绘制在深蓝色羊皮纸上的、浩瀚的星图。
这是傅为义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孟尧”送给他的礼物。
傅为义对天文不感兴趣,不过孟匀一直挺喜欢的,所以他也有所了解。
他过去以为,是孟尧把喜欢天文的人误认为成傅为义,才画了傅为义出生那天,傅家经纬度上空的星象送给他。
对方留下的附言是“你诞生之时,整片星空都为你闪耀”。
这种礼物由不在乎的人送来,显得毫无价值,傅为义随手扔给了季琅,让他帮忙扔掉。
如今想来,那时的孟尧,就已经是孟匀本人了,是吗?
喜欢星图的孟匀。
那个说着自己不喜欢傅为义的人,要假扮成如此痴恋傅为义的孟尧,真是不容易。
画面匆匆闪现,傅为义都没能看清,再看清的时候,眼前又是那场爆炸。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
这句爱语出自孟匀之口吗?
还是,那一刻的他,仍然在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孟尧?
他想要傅为义记住谁?
梦境的最后,火光与海水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无边的黑暗。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在了他的掌心,他低头看去,是那枚被烧得变形的戒指。
而后,傅为义猛地惊醒。
他从床上坐起,靠在床头,有些头疼,也因为梦境中出现的一切而有些困扰。
于是半闭着眼,思考片刻,确信自己无法想出一个答案。
恐怕只有孟匀自己心里清楚,他究竟想做什么。
*
三天之后,夜幕降临。
宴会的地点设在城中最新落成的,由启明资本收购的地标建筑的最高层。
整幢建筑如同一柄利刃,锋锐的玻璃幕墙割破渊城的夜色。
傅为义今天没有带任何人一起,他穿着一如既往的深色西装,手上戴了那枚戒指。
宴会门推开,傅为义发现今天到场的人不算多,有几个执掌着城市经济命脉的世家家主,有在新兴科技领域里声名鹊起的商业新贵,甚至还有几位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的、手握实权的政界要员。
他扫视四周,并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于是姿态慵懒地靠在一根罗马柱旁,等着宴会开场。
大约等了一刻钟,拒绝了数位想与他攀谈的人之后,现场的灯光暗下来一些。
傅为义终于从立柱的阴影中直起身,目光落在台上。
而后他看见了。
走上台的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浅色西装,身形一如既往瘦高,头发剪短了一些,向后梳得整齐,露出额头。
“各位晚上好。”
傅为义熟悉的,清越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
台上的人转过头,那张脸完整地展露在傅为义面前,和上次见时别无二致,又截然不同。
唇角的微笑温和,眉目依旧清俊,但是气质是冷的,不带任何讨好的意味。
现场安静下来,人们神色各异,或多或少都把目光落到了傅为义身上。
原因无他,这张脸,和不久前去世的、傅为义的未婚妻一模一样。
“我现在叫Adrian,是启明资本的实控人。”
他先介绍了自己全新的、无可指摘的身份。
“我知道。”他顿了顿,仿佛已经预料到了全场的震惊,“在场的各位,或许对我这张脸,感到非常困惑。”
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自嘲的微笑。
“坦白说,我自己也一样。八年前的一场空难,让我失去了一切记忆,包括我的名字,我的家人,我来自哪里。”
“直到一年多前,我才偶然得知我曾经有过另一个名字。”
“叫孟匀。”
一个在场大部分人都听说过的名字,源自那场不久前所有人瞩目的订婚宴时,闲谈中提及的陈年旧事。
更多的目光落在了傅为义身上。
傅为义满不在乎,抱着手臂,与台上的人遥遥对望。
“我回到渊城,是希望能在这片故土上,找回我失去的过往。”
台下响起了轻微的议论声。
孟匀轻轻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当然,”他的声音温和而诚挚,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过去固然重要,但我们更应该着眼于未来。”
“在我寻找个人过往的同时,我所创立的启明资本,也将正式在渊城,开启它的未来。”
“我们带来了充足的资本,顶尖的团队,以及最大的诚意。我们希望能与在座的各位企业家,在未来的日子里,进行最广泛的合作,共同为渊城注入新的活力。”
他说完,微微鞠躬,台下立刻响起了礼貌而热烈的掌声,掌声中混杂着无数复杂的揣测。
傅为义没有鼓掌。
他握了握左手,感受到中指指根的戒指硌在手心,有些想笑。
失忆?
孟匀真是把傅为义当傻子耍。
不过既然他要装失忆,傅为义就陪他玩。
致辞之后,是社交环节。
宴会厅的灯光重新亮起,悠扬的弦乐再次奏响。
傅为义重新靠回罗马柱上,看着下台之后就迅速被人群包围的孟匀。
“你猜对了。”周晚桥在这时走到了傅为义身边,递了一杯酒给他。
傅为义随手接过,没有喝,拿在手里晃了晃,说:“他说他八年前就失忆了。”
周晚桥问:“你相信?”
傅为义笑了笑,未置一词。
就在这时,孟匀穿过人群,走到了傅为义面前。
五官几乎毫无变化,只是轮廓更瘦了些,比起温煦更多了几分清癯,他开口:“傅总,周先生。希望今晚的安排,二位还算满意。”
傅为义直起身,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问:“现在应该怎么称呼?Adrian还是孟先生?”
孟匀说:“听说,我以前与您交情匪浅。”
“所以,您叫我孟匀就可以。”
他垂下眼,看见傅为义手上戴的戒指:“我还听说,您是我弟弟的未婚夫。”
“现在他去世了,您还戴着戒指,真是用情至深。”
傅为义没理会他的客套,又或是试探,直接说:“谈不上用情至深。我和他订婚只是想报复他。因为他和他妈妈策划了空难,让我以为你死了。”
孟匀的表情滞了滞。
傅为义接着说:“非要说用情至深,那应该是我对你吧,你说是吗?”
周晚桥好像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场景显而易见的尴尬。
“开玩笑的。”傅为义说,“孟先生,现在我还是更喜欢你弟弟,可惜他死了。”
傅为义是故意的。
他倒是很想知道,孟匀是更想自己记得他,还是他扮演的孟尧。
孟匀词穷,先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他看着傅为义,语气依旧温和诚恳,仿佛没有听出对方话语里任何的讥讽:
“傅总的话确实让我有些混乱。您似乎对我的过去,比我自己还要了解。”
顿了顿,孟匀目光环视了一下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宾客,随即又重新落回到傅为义脸上,微微一笑:
“这里人多口杂,似乎不是详谈的好地方。如果可以,我希望宴会结束后,您能多留片刻。”
“关于我的过去,我还有很多问题,想向您请教。”
傅为义想看看孟匀到底想干什么,所以说:“当然可以。”
得到肯定的答复,孟匀脸上的微笑不变,微微颔首,姿态得体:“谢谢傅总。”
孟匀离开之后,周晚桥皱了皱眉,问:“有没有可能他真的不是孟尧?”
“周晚桥,你怎么这么好骗。”傅为义说。
“但是,”周晚桥低声说,“我看不出什么问题。”
“那是因为,”傅为义用手里的酒杯和周晚桥的杯子碰了碰,说,“你没有我聪明。”
周晚桥被他孩子气的炫耀逗笑了,说:“好吧,你比我聪明,能不能教教我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告诉你。”傅为义很恶劣地说。
临近宴会尾声时,宾客们陆续告辞,一位助理走到傅为义面前,微微躬身,说:“傅总,孟先生已经在休息室等您了。”
傅为义冲周晚桥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
周晚桥的眼中闪过一分深思,但还是什么都没说,离开了现场。
傅为义跟着那位助理,穿过宴会厅剩下的人群。
没有走公共电梯,助理带着傅为义进入了一部需要指纹解锁的专属电梯。
电梯无声地下行,最终停在一个安静得过分的楼层。
走廊很长,铺着厚重的浅色地毯,墙上挂着暖色调的油画,显得温暖而精致。
助理最终在一扇看不出材质的门前停下,为傅为义推开了门,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傅为义看向休息室内部,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的夜景作为微弱的光源,穿透玻璃,在室内投下深浅不一的、流动的暗影。
他走进门,那扇门便在他身后无声地合上,将他彻底与外界隔绝。
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得白花果香气,属于过去的孟匀,属于曾经的孟尧,如同一个温柔的陷阱。
傅为义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人影。
他立刻觉察有些不对劲。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
——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傅为义自己的心跳声掩盖的呼吸声。
还没等他转过身,有一双手从他身后环住了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向后拖拽了半步,牢牢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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