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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白月光死后被迫身陷修罗场 50-55

50-55

    第51章 清洗 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的怪物。……


    季琅做了一次还不想停, 被傅为义颇为烦躁地制止:“车里太窄了,我不舒服。”


    像一只被主人训诫的小狗,季琅立刻听话地停下来, 飞快地道歉:“对不起, 是我没考虑周全。”


    “如果你的考虑周全是应该把我锁在舒服一点的地方,那你还是别考虑了。”傅为义挖苦他。


    季琅被噎住, 讨好地笑了笑, 辩解有点苍白:“我没有。”


    傅为义瞥他一眼, 问:“药效有多久?”


    “大概三个小时。”季琅低声说, 不敢看傅为义的眼睛。


    他解开车门的锁,帮傅为义整理好凌乱的衣服,又殷切地贴了上去, 问他:“你觉得还算舒服吗?我下次早点和你说,你会同意吗?”


    傅为义客观地说:“可以考虑。”


    然后问:“季家是怎么回事?”


    季琅的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潮红, 眼底却是一片清明。他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将脸颊贴在傅为义的小腹上, 眷恋地蹭了蹭,像是在汲取力量。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病态的亲昵。


    “阿为,你以前教过我, 只会摇尾巴的狗是没用的,要会咬人, 才能真正地活下去。”


    他的目光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仿佛燃着两簇幽火。


    “我那几个所谓的哥哥,不过是一群被养肥的猪,我父亲也早就老了,昏聩无能。季家这艘破船, 早晚要沉,与其等着它烂掉,不如我亲手拆了,把有用的木材捞起来,为你建一座新的宫殿。”


    当季琅剖析自己长达数年的布局时,他的声音变得平稳而冷静,条理清晰。


    “南区酒店那个项目,一开始就是陷阱。我三哥太蠢了,一头就扎进去了,我知道机会来了,所以通过一个空壳公司,在土地竞拍的最后一轮匿名抬价,让他用超出预算快三倍的价格拿下了那块地。”


    “然后,我想办法买通了评估公司的人,伪造了一份前景光明的假报告,让他深信不疑,挪用了集团的其他资金去填补这份窟窿。”


    傅为义静静地听着,季琅的能力,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想。


    做法阴险,不道德,但是高明。


    “我二哥一向自以为聪明,为了在我爸面前邀功,当然会来收拾烂摊子。”提起他的几个哥哥,季琅唇角的弧度讥诮,“我便让早就安插在他身边的副手,不经意地泄露了几份被我修改过的账目给他,让他以为窟窿不大,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想借机夺权,暗中调动了另一笔资金,结果,两笔钱一起被套牢,现在整个南区的项目都成了一个巨大的财务黑洞,谁也脱不了干系。”


    他抬起头,痴迷地看着傅为义,如同在献上自己最得意的战利品。


    “我手里握着他们挪用公款、伪造账目、非法交易的所有证据。董事会那几个老家伙,也早就被我喂饱了。所以现在我父亲一断气,整个季家,都是我的。”


    “阿为,”他捧起傅为义的手,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指尖,声音又变回了那种柔软的、讨好的腔调,“我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季家。我只是想拥有足够的力量,能站在你身边,能光明正大地爱你,能成为一条对你有用的狗。”


    “我不想你帮我,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也是有用的。”


    季琅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一直以来做的事情简要地告诉了傅为义。


    傅为义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起手,掐住了他的下巴,没什么力气,但是季琅很配合。


    他的手指探进季琅微张的双唇之间,碰到他虎牙的牙尖。


    “你做的不错。而且,你今天虽然胆子很大,不过还算听话。”他用拇指指腹来回划过锋利的牙尖,用了些力,将指腹压出凹坑,带来轻微的疼痛。


    季琅张着嘴,任他摆弄,含混地说:“那你喜欢吗?”


    傅为义说:“你应该知道答案。”


    “如果我不喜欢的话,我现在已经把你这两颗牙拔了。”


    季琅的眼睛弯起来,显得很甜蜜。


    在傅为义收回手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像过去无数次寻求庇护时一样,紧紧地抱住了他,把头依恋地埋在他的颈窝里,沉入傅为义熟悉的气息之中,仿佛仍然是很多年前那个只能在傅为义的周围获得安全和保护的人。


    他近乎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短暂的、虚幻的温存,内心深处清晰地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阴谋和算计,目的地不过是这样一个真实而温暖的拥抱。


    真的是真实的吗?


    忍耐了这么多年,季琅本不该如此草率地、不顾傅为义意愿地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他骨头缝里的嫉妒与爱意早已化为剧痛,日夜啃噬着他。


    孟匀,孟尧,周晚桥,虞清慈。


    傅为义说着季琅会排在最前面,却没有一次真的看到他。


    但傅为义还是对他很好的,好到超出想象。


    好到就算自己做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傅为义也只是骂他一句,还没有想拔掉他的牙齿。


    在将那颗薄荷糖喂给傅为义之前,季琅甚至想过,如果傅为义生气到要彻底惩罚季琅,他应该怎么做。


    好在傅为义对季琅近乎仁慈。


    他张开嘴,在傅为义颈侧轻轻的啃咬,试探着想留下醒目的印记,但又在牙尖即将用力时骤然停住,生怕这份疼痛真的惹怒傅为义,让他收回那仅有的一点仁慈。


    牙尖的摩擦让傅为义感觉有一点痒,他伸手,想把季琅推开,问:“你在干什么?又在拿我磨牙吗?”


    就在这时,车窗却忽然被敲响了。


    傅为义的动作一顿,转过头。


    车窗外站着的人刚和他分别不超过两个小时。


    窗外几乎没有光,他的眼睫耷下,看不清神色。


    季琅的脸色微变,傅为义却笑了,仿佛惹来麻烦的不是他自己,期待着好戏的登场。


    他先一步摇下了车窗,微笑着向外看,说:“你怎么来了?”


    车窗打开的瞬间,虞清慈的嗅觉先开始工作。


    甜腻的樱桃酒香水味,烟草的辛辣气息,还有无法被忽略的、情-欲的气味。


    令人作呕的香气。


    好在车里的场景不算非常刺眼,至少两个人都穿着衣服。


    虞清慈没有说话,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把手伸进车窗里,精准地找到了门锁的开关,从里面打开了车门。


    然后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质地精良、还带着室外寒气的深色羊绒大衣,将只穿着单薄内衬的傅为义盖住。


    紧接着,虞清慈用一个极其羞耻的姿势,把他打横从车里抱了出来。


    骤然的失重让傅为义因药物而迟钝的感官一阵晕眩,甚至来不及挣扎。


    视野颠倒之间,他只看见季琅那张因震惊而凝固的脸,以及虞清慈冷硬的下颌线条。


    而这时,虞清慈做了一个不符合他的风度的动作,他一脚踢在车门外侧,车门应声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车内人的视线和车内甜腻的香气。


    所有事都发生在瞬间,等傅为义的意识追上现实,他已经被人横抱着,大步走向不远处那辆线条冷峻的黑色轿车。


    虞清慈抱得很用力,手臂紧紧箍着他,几乎要勒进他的骨头里。


    “虞清慈。”傅为义皱起眉,“你弄疼我了,我被下药了,不会挣扎的。”


    虞清慈的脚步顿了顿,手上的动作轻了一些,而后继续向前,他没说话。


    对方身上近乎苦涩的冷气让傅为义变得清醒了一些。


    车门打开,傅为义被小心但毫不温柔地放进后座。车内的灯开被到最亮,刺得他微微眯起眼。


    光线下,虞清慈的脸终于变得清晰,那张总是带着倦怠与疏离的面容此刻覆着一层寒霜,神色称不上愤怒,只是注视傅为义的方式近乎冷酷。


    傅为义有一些惆怅,看起来这场有趣的游戏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不过他还是想尝试做一些“挽留”和“补救”。


    他伸手,勾了勾虞清慈的衣角,说:“我本来是来帮季琅想办法的,他爸爸今天凌晨去世了但是他给我下药了,我没有办法。”


    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谎言。


    虞清慈仍然没有说话。


    傅为义见他还是沉默,觉得对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演戏实在无趣,闭上眼睛,将头偏向一边,装作因药效而疲惫不堪。


    “回家。”


    他听见虞清慈对司机下达了指令。


    傅为义本想开口说点什么,让虞清慈送自己回去,但意识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浮,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被拉扯成模糊而流动的光带,像是被打翻的水彩在湿润的画纸上肆意漫延,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又感受到一阵失重,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虞家。


    虞清慈正在抱着他往楼上走。


    傅为义没想到自己第一次进虞清慈的房间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可惜他只看见了天花板上简约的吊灯,就被虞清慈抱进了浴室里。


    浴室宽大得惊人,地面和墙壁都铺着未经切割的整块雪花白大理石,石面在暖色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种近乎无菌的、柔和的光泽。


    虞清慈把傅为义放置在浴缸里,抽掉了他的外套,没有脱最内层的衬衫,直接打开了花洒。


    温水从头顶洒下,兜头盖脸浇了傅为义一身,将他浑身都打湿。


    花洒的水声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成一片轰鸣,温热的水流瞬间浸透了昂贵的衬衫,让布料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勾勒出胸膛与腰腹清晰而紧实的线条。


    那些尚未消散的、属于别人的暧昧痕迹,在水的冲刷下,反而显得愈发刺眼。


    透过水帘,傅为义看见虞清慈的脸,他仍旧和人偶一般刻板而认真,一言不发地看着傅为义。


    “你怎么不说话。”傅为义明知故问,“你生气了?”


    “闭嘴。”虞清慈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过了片刻才回答,“不然,我不确定我会说什么。”


    因为克制,所以才选择沉默。


    傅为义偏不想看他这样。


    “我说了我是被下药了,你还这个表情干什么?你应该去对季琅发火,而不是我。”他狡辩,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水汽濡湿后显得格外无辜的沙哑。


    虞清慈听着傅为义这番巧言令色、毫无悔意的辩解,那只撑在浴缸边缘、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抬起,穿过水幕,精准地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将他那些尚未说出口的、狡猾的谎言堵了回去。


    被浸湿的丝质手套紧紧贴着虞清慈的皮肤,温热、湿滑的触感让他几乎难以忍受。


    “我没有对你发火。”虞清慈慢慢地说,“我只是帮你洗干净。”


    “还有,我不是傻子。”他补充。


    虞清慈的手慢慢地蹭过傅为义下颌的骨骼线条,碰到他红润破碎的嘴唇,将他松开,指尖向下,用力蹭过颈侧不算深的牙印。


    一点力气就让那一块皮肤发红,让痕迹越发明显。


    “除了季琅、孟匀、周晚桥,”他每念出一个名字,指尖的压力就加重一分,“还有谁?”


    “你是什么意思?”


    傅为义先是呆了呆,然后很快地想好了说辞,脸上还带着笑意,说:“虞清慈,你为什么非要知道的这么清楚?现在你是在质问我吗?”


    “想让你知道的,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他仍然不知悔改,仰起脸,迎着对方的视线,“不想让你知道的,我瞒着你,不就是想和你维持现状吗?”


    “你还想怎么样?”


    水汽之中,黑发湿淋垂落,浑身湿透,几乎称得上狼狈,但傅为义的眼睛仍是亮的,充满了理所当然地傲慢和责备。


    他甚至向前凑近了半分,脸上浮现出一个近乎天真,又残忍至极的微笑。


    “我是说了我‘好像喜欢你’。”傅为义继续说,“但我又没有说我只喜欢你。”


    “是你自己觉得我要对你保持独一无二的态度,我又没有承诺过什么。”


    “虞清慈,你不是最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的吗?怎么还会当真啊?”


    孟匀不久前恶毒的咒骂,在虞清慈脑海中清晰地回响,与眼前傅为义这张带笑的脸重叠在一起。


    薄情寡义的、耐不住寂寞的、滥情的婊子。


    傅为义恐怕没有孟匀所说的这般有情义。


    他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的怪物。


    一个披着世间最华美的皮囊,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他人为他沉沦、为他心碎,用他人的爱意和痛苦来取悦自己的怪物。


    虞清慈平静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无情无义,代表着失控、放浪和肆意,永远不会明白爱是什么。


    我知道你送我的花是假的,邀请我跳舞实际上是一场游戏,所谓的表白,也不过是包裹着浪漫外衣的、内里腐烂的谎言。


    所以,我也知道,想要得到你,不能用寻常的手段。


    手铐不够牢固,镇静剂的药效总有结束的时候。那些都只是拙劣的、短暂的控制。


    虞清慈已经想到了更完美的办法。


    傅为义看着眼前这个仍旧平静的人,危险的直觉却忽然开始出现,他正开始想办法脱身。


    但虞清慈却忽然撤掉了手上的力道,收回手,当着傅为义的面扯掉了已经湿透的手套。


    温热的水浸透了指节,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泛着轻微的粉,不像真人,更像是人偶的手了。


    “是我误解。”虞清慈的语气仍然平缓,“我不怪你。”


    傅为义没想到虞清慈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平静的。


    也没有想到他会直接用那双手,触碰傅为义的皮肤。


    傅为义的记忆清晰地倒带,回到数年前那个午后。


    他曾亲眼见过这双手因为自己短暂的触碰,而在洗手台下被主人反复搓洗到通红。


    但此时此刻,那微凉的指尖真的贴上了他的颈间。


    没有了手套的隔绝,肌肤相贴的触感变得清晰,虞清慈的指尖因为强行抑制生理性厌恶而产生的、细微到难以察觉的战栗,也一并传递。


    而后,那双手一颗一颗解开了他的纽扣,用力地搓洗他的身体。


    “你的接触障碍呢?你不是连碰我一下都要把手洗掉一层皮吗?”傅为义的声音近乎干涩。


    忍着呕吐和毁灭的冲动,虞清慈低声说:“在治疗。”


    虞清慈竟然喜欢自己到这种程度吗?


    他明明也和自己一样,是天生的傲慢、冷漠,从不需要向任何人妥协。


    而现在,面对傅为义的数次背叛,他甚至没有想惩罚。


    傅为义故意说出了那么多伤人的、荒谬的话语,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将他说服。


    是不是爱情会把人变成傻子?


    傅为义怀疑自己产生了一瞬间的愧疚,不过心脏的紧缩感在一瞬间之后就消失了。


    他闭上眼,靠在浴缸边缘,不再去看对方,因为药效和超出心理预期的交锋而再次有些昏沉。


    虞清慈近乎刻板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以此来转移对接触的不适。


    然后,他扯下了傅为义的裤子。


    傅为义猛地睁开眼。


    “这里你也要洗?”


    “……”


    虞清慈一言不发,用沉默回答傅为义。修长的手指挟着温热的水流,探进傅为义的身体里。


    傅为义低声说了一句脏话。


    最初触碰的战栗已经消失,虞清慈的手很稳,动作不带任何情欲,只是纯粹的清洁。


    又或者覆盖,用他的印记覆盖另一个人曾经留下的痕迹。


    倒是傅为义,不再如刚才一般冷静,产生了几分颤抖。


    身体堪称敏感。


    虞清慈有了判断。


    仅仅是这样的触碰,又能让这个看起来无坚不摧的人这样颤抖。


    虞清慈想起在静岚谷时,对方迷乱的、让他想弄得更糟的表情。


    如果他更进一步,眼前这个人会不会变得比那天还要糟糕?


    虞清慈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个位置。


    傅为义的呼吸明显一窒,腰线绷紧,微微弓起,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虞清慈。”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气,“你他妈在干什么?”


    虞清慈抽出手,用一边的毛巾擦拭干净,平静地说:“帮你洗干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声音不大,只有两下,沉稳克制,不过很清晰。


    虞清慈站起身,去房间门口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虞微臣,他的神色仍旧平和,目光却锐利,目光越过虞清慈的肩膀,向他身后那身虚掩着的浴室门的方向看了看。


    “清慈,”他的声音也还是温和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楼下有客人指名道姓地要人,为义是在你这里,对吗?”


    第52章 选择 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虞微臣说完之后, 略略垂眸,看见了虞清慈搭在门边的手。


    湿润,泛红, 没有戴手套。


    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暗芒, 他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傅为义对虞清慈的影响已经强到了一种他没有预料到的程度。


    已然成为了一种失控的威胁。


    还是回来太晚了。


    他在心中轻叹。


    傅为义到底有什么魔力?


    让他的侄子,还有楼下坐着的人, 都如此沉迷到失去自我, 只为在他的世界里获得一席之地。


    正在这时, 浴室虚掩的门打开。


    被虞清慈藏在浴室里的人走了出来, 靠在门边,他只披着一件外套,不太合身的、属于虞清慈的深色大衣, 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温热的水汽从他身后氤氲散出,显得他整个人都不太真切。


    黑发湿淋淋地贴在鬓角与额前, 水珠顺着皮肤与下颌线滑落, 没入敞开的衣领深处, 脸上与眼尾都还有未散尽的薄红。


    唇色却过分饱满,唇角带着破碎,往下,颈侧与锁骨都斑驳烙印着深浅不一的痕迹, 昭示着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虞微臣发现,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毕竟, 傅为义应当是完美的。


    他可是神的造物。


    迷恋神的造物, 应当是凡人的不可抑制的本性。


    傅为义似乎没有什么力气,靠在门框上,半撑着眼,目光扫过虞清慈, 最后落在虞微臣身上,懒洋洋地问:


    “谁来找我?”


    虞微臣笑了笑,说:“为义,你的家人在楼下等你。”


    傅为义很有礼貌地说:“谢谢虞董告知。”


    然后立刻换了副面孔,颐指气使地冲虞清慈招手,说:“抱我下去。”


    虞清慈先是没动。


    傅为义皱了皱眉,说:“再不过来我要摔了。”


    虞微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侄子开始似乎不太情愿,站在原地,但是身体已经有了移动的倾向。


    然后傅为义真的晃了晃。


    他的侄子就立刻上去扶住了他。


    几乎是本能的,没有思考的。


    被训成什么样了?


    傅为义又低声说了什么,他的侄子真的把对方横抱起来,但是没有下楼的意思,反倒是又想往浴室走。


    “马上下来。”走进浴室之前,他的侄子说,言外之意是希望他这位叔叔既不要插手,也不要旁观。


    虞微臣看着在他面前重新关上的浴室的门,摇了摇头,退出了房间。


    客厅里,周晚桥坐在沙发上,仆人给他倒了饮品。


    虞微臣走下来,说:“不好意思,晚桥,我侄子和你们家为义还有点事情没处理好,要等一会儿才会下来。”


    周晚桥的姿态放得很低,如同为不懂事的晚辈操碎了心,说:“没事,是我打扰了,为义太不让人省心了。”


    虞微臣点点头,说:“是挺不让人省心的。”


    周晚桥颇为意外地抬眼。


    “我侄子看起来很听为义的话,”虞微臣的语气听起来如同闲聊,甚至带着一丝无奈,“为了他,甚至去做了一直抗拒的心理治疗。”


    “实在是让我很欣慰,希望为义能和他好好的在一起。”


    周晚桥的表情凝滞了片刻,而后绵里藏针地反击:“清慈很好,但是为义还年轻,没定性,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长久一点。”


    虞微臣闻言,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些,“为义倒是没错,感情是最不牢靠的投资。不过有时候,回报也很高,不是吗?”


    就在这时,管家走上来,低声对虞微臣汇报了什么。


    他听完以后,没有立刻回答,反倒对周晚桥征求意见一般说:“晚桥,真不巧,又有一个人来我这里,指名道姓要找你们家为义,说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是为义的监护人,你说要让他进来吗?”


    周晚桥早就不是傅为义的监护人了,这句话却把他高高架在了这样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若是拒绝,显得他小气,善妒,连傅为义的朋友都容不下,独占欲昭然若揭。


    若是同意,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人登堂入室,抢走傅为义的注意力。


    他当然一下就知道来找傅为义的人是谁,也丝毫不想让对方进来,但是此时此刻,并不是一个适宜表达出独占欲的场合。


    周晚桥点点头,了然地说:“是季琅吗?”


    “是。”虞微臣说,他对管家挥挥手,“让他进来。”


    管家躬身退下之后,会客厅寂静了片刻。周晚桥端起面前的红茶,喝了一口,搭在沙发上的手指轻轻敲击。


    厚重的橡木门再次拉开的时候,一股裹挟着冷气的风涌进来,季琅的身影出现,呼吸尚有些急促。


    由周晚桥看来,他今天的衣着勉强能称得上体面,但是头发还是有些凌乱,显然是只用水简单抓过,几缕不听话的凌乱垂在眼前,面容艳丽,眼尾飞红,穿着一身深色尽力压住,才算是上得了台面一些。


    更何况喜欢傅为义的人何其之多,像他这样将所有情绪直白表达的,恐怕实在不多见。


    也不知道傅为义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当朋友,让这样一个人做他最贴身的“狗”。


    季琅环视会客厅,礼貌地和大家打了招呼:“虞董,周先生,晚上好,打扰了。”


    虞微臣点点头,说:“你也是来找为义的吗?小季?他和清慈还在楼上,不知道要折腾多久。”


    季琅体面地说:“今天我约了为义,但是中途他被虞总带走了,我不太放心,所以追过来看看。”


    尽管季琅厌恶周晚桥至极,但他向来擅长隐藏,说:“周先生也是来找为义的吧。没想到您还是比我快一些。”


    周晚桥抿了一口红茶,说:“对为义,我总要多操心一些。”


    “您真是用心。”季琅说,“怪不得为义经常和我抱怨被家里人管太多。”


    周晚桥摇摇头,不再接话。


    这样的场景确实不多见,根源竟然都是楼上那个虞微臣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真是有意思。


    他说:“小季,你坐吧,要喝点什么?”


    *


    “虞清慈,我不是让你送我下去吗?你带我回浴室干什么?”


    虞清慈没有说话。


    他把傅为义放在浴室那张宽大的软凳上,脱掉了傅为义身上草草披着的外套,用一旁架子上的浴巾包住了他,将他彻底地擦干净,又从柜子里取了自己的衣服,让傅为义穿戴整齐。


    他的衣服让傅为义穿还是偏大一些,不过勉强能穿。


    傅为义其实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以任何形象出现在周晚桥面前,对方都不会觉得意外。


    而且虞清慈的衣服上全是苦涩的植物气息,几乎把傅为义同化成了虞清慈,让他觉得自己也会变得沉默寡言,没有表情。


    穿好衣服之后,虞清慈仍然没开浴室的门。他从一边的柜子里拿了吹风机,插上了电。


    嗡嗡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一股均匀的热风吹在头顶的时候,傅为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虞清慈想做什么。


    他向来对他人的服务坦然接受,半阖上眼,任由对方摆弄。


    虞清慈轻轻的拨弄傅为义的发顶,手指探入他湿润的黑发,出乎意料,傅为义的头发堪称柔软,随着热风在指缝间飘动,如同湿润的花瓣拂过手指。


    那一瞬间,常年盘踞在他神经末梢的、因为肢体接触而产生的尖锐不适感,奇迹般地消退了。


    吹风机的白噪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虞清慈的心奇异地平静下来。


    花瓣在指尖由湿润变得干燥。


    虞清慈关掉了开关,说:“好了。”


    他把吹风机搁在一边的架子上,重新抱起了傅为义,带着他下楼。


    傅为义已经适应了这个羞耻至极的姿势,将手臂搭在虞清慈的肩上以稳住自己,微微侧头,观察着前方。


    去往会客厅的路比傅为义想象得长,不过虞清慈的步子挺稳,他没有被晃得头晕。


    当他们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会客厅的景象映入眼帘时,傅为义因药物而迟钝的神经,终于被眼前这幅荒诞的画面彻底刺醒。


    中间的双人沙发上坐着周晚桥,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季琅翘着腿,而虞微臣也还没走,悠闲地站在吧台边,对虞清慈说:“清慈,终于舍得下来了?”一副等着看戏的样子。


    “放我下去。”傅为义对虞清慈说。


    虞清慈却仿佛耳聋,看向沙发上的两个不速之客,问:“什么事?”


    周晚桥先说话了:“很晚了,我不放心为义,所以来接他回家。”


    他站起身,作势想从虞清慈手里接过傅为义,虞清慈却向后退了一步,没有让周晚桥碰到。


    季琅在这时也说话了,是对傅为义说的:“阿为,今晚是我约了你,你怎么不陪我?”


    虞微臣在这时说:“唉,原来是你们都想带走为义啊。在我这里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应该让为义自己选,不是吗?”


    他看向虞清慈怀里的傅为义,脸上的笑容完美、充满善意:“为义,你想和谁走?还是说想留在这里,陪清慈?”


    傅为义心说,你进来搅局干什么,紧接着,先对季琅说:“季琅,我今天陪你陪得还不够吗?”


    紧接着,傅为义才转向抱住他的人,说:“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虞清慈低下头,看了傅为义一眼,手松开了一些。


    周晚桥在这时走过来,想要接走傅为义,傅为义却在他触碰到的前一刻侧身躲开,靠着虞清慈的搀扶勉强站定,说:“我自己能走。”


    他环视一圈,仿佛刻意无视了周晚桥伸出的手,说:“我副手呢?让他来扶我。”


    被争来抢去的感觉,毫无自主权的感觉,实在是非常差。傅为义的心情也变得很差。


    周晚桥遗憾地笑笑,语气温和地说:“我今天没让他来。”


    傅为义只好捏着鼻子让周晚桥扶着他。


    季琅立刻大步跟了上去,也把手搭上傅为义的手臂。


    出门之前,周晚桥回头,说:“多谢虞董理解,我先带为义回去了。”


    虞清慈沉默地看着那两人一左一右带着傅为义离开。


    虞微臣走到他身边,说:“怎么了,清慈,还不想为义走?”


    “”虞清慈没说话。


    虞微臣低头看了看虞清慈仍然裸露的、紧握成拳的手,说:“不用戴手套了?”


    虞清慈摇摇头。


    “你的手正在重新感受这个世界,”虞微臣轻声说,“清慈,你先感受到的是疼痛还是温度?”


    虞清慈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


    “我本来觉得为义和你不合适。”他的叔叔这样说,“但是,他好像在把你治好,我觉得也有可取之处。”


    “清慈,我不管你,但是你自己要有决断。”


    “分清楚痊愈,还是重塑,不要变得让自己都觉得陌生。”


    “会的。”虞清慈说。


    虞微臣补充:“也不要忘了,你姓虞。”


    虞清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


    “小季,我准备带为义回家了,你也要去吗?”周晚桥搀着傅为义,看了季琅一眼。


    季琅笑了笑,不太真诚,没有露出虎牙,说:“我不太放心为义。”


    傅为义被夹在中间,冷哼一声,说:“敢给我下药,现在又不放心了?”


    季琅眨眨眼,说:“所以我想负责到底。”


    “松开我吧,季琅。”傅为义说,“这里不需要你。”


    季琅的笑容僵了僵,他没有松开傅为义的手臂,说:“阿为,我可以不听你的吗?”


    “我不是刚夸了你。”傅为义说,“现在就想不听话了?”


    季琅就把手松开了。


    他退开半步,看着依靠在周晚桥身上的傅为义,他穿着一身虞清慈的衣服。


    可是,可是,可是他身上都还是季琅的痕迹。


    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季琅说:“那阿为,我就送你到这里,药物不会对身体有伤害的,你好好休息就好了。”


    傅为义上了车,没有回头。


    汽车很快抵达。


    “怎么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周晚桥扶着傅为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又要我来接你。”


    “要叫医生吗?”


    傅为义睁开眼,没回答周晩桥的问题,仿佛自语一般说:“我觉得你上次说的,有道理。”


    “什么有道理?”


    “我太轻视感情对人的影响。”


    周晚桥在傅为义身边坐下,耐心地问:“怎么了。突然有这样的感悟?”


    傅为义又转移开了话题,他侧过头,看着周晚桥,说:“季家那位今天死了。”


    周晚桥眉梢微挑,说:“那接任的是谁?老二还是老三?季琅今天找你是因为这个吗?”


    傅为义说:“是。”


    “接任的是季琅。”


    听完这句话,周晚桥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今晚发生的一切。


    傅为义为什么会这么晚出现在虞家,穿着一身虞清慈的衣服。为什么季琅会出现,会有胆子给傅为义下药。为什么他与虞清慈之间也能出现近乎对峙的氛围。为什么傅为义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原来如此。


    “渊城越来越乱了。”周晚桥感叹。


    孟匀死而复生,季琅骤然上位,固有的势力格局更迭,利益的丝线被扯动,在暗处纠缠成一张谁也看不清的网。


    傅为义摇摇头,说:“天不会变。”


    周晚桥伸手,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说:“无论如何,我都在你身边。”


    无论如何,我都是你最坚实的盟友。


    傅为义身边的局势越发混乱,不过周晚桥的危机感事实上不算多。孟匀、季琅、虞清慈这些人不过是他人生棋盘上出现的、更有挑战性的棋子,周晚桥不需要和这些人争抢,他是陪伴傅为义执棋的人。


    哼笑一声,傅为义没有认可也没有反驳,药效逐渐褪去,他的头脑逐渐清醒。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近段时间,自己竟真的被卷入了这场由孟匀和季琅掀起的、毫无意义的情感漩涡中,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将真正重要的搁置了。


    拖得越久,那些被掩埋的真相就越可能永远湮灭。不能再等了。


    父亲的野心,母亲的死亡,虞家的罪证,孟家的脏活,乃至周晚桥父母的血案


    所有盘根错节的过往,都如同一张巨大的网,而他,必须找到那个最初的线头。


    而渊城未来即将到来的风暴,傅为义也要想办法应对。


    *


    “就是这里?”


    “是的,傅总。”


    傅为义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座位于渊城东郊,安静但略显陈旧的独栋住宅。


    没有想到,他父亲年轻时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如今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从虞家那一侧来搜集信息显然是不可能的了,所有的信息都已经被清理干净。


    但是,这桩案件显然与傅家也有关系,既然无法从数据库中直接得到答案,傅为义只能去寻找过去的幽灵。


    他让副手调查了二十多年前,父亲身边的所有核心助理、司机、管家的名单,尤其是那些提前退休或突然离开的人。


    虞家能把所有知情人处理得很干净,却不可能碰傅振云的人,若是秘密真的存在,傅为义相信,他的父亲会留下后手。


    筛选档案之后,艾维斯将锁定的、最可疑的证人的信息交给了傅为义。


    那时候傅振云的司机兼助理,钟立信。


    此人在二十多年前因为“健康原因”被安排提前退休,并获得了一笔丰厚的遣散费,从此深居简出。


    傅为义整理了一下西装的袖口,亲自上前,用指节叩响了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


    “笃、笃、笃。”


    过了许久,门内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随即,门被从内拉开一条窄缝。


    一张布满皱纹,神色警惕的脸出现在门后。


    那是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稀疏,但是一双眼睛却并不浑浊,反而透着一种久经世事后的精明和审慎。


    当他的目光落在傅为义脸上的时候,那份审慎骤然凝固,化为难以掩饰的震惊,以及一丝深藏的惊惶。


    “您找谁?”钟立信的声音沙哑,没有立刻开门。


    傅为义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礼貌微笑,声音平稳:“钟叔,我是傅为义。”


    “傅为义”对方咀嚼这个名字片刻,握着门把的手收紧。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最终,他还是完全将门拉开,侧过身,用一种近乎认命的姿态说:“进来吧。”


    客厅里的陈设简单而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旧木家具和时光的气味。


    钟立信给傅为义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就在对面的旧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中透露出几分防御的意味。


    傅为义没有碰那杯茶,开门见山:“钟叔,我今天来,是想像您请教一些关于我父亲的旧事。”


    钟立信的眼里闪过一丝波动,随即被一片漠然取代。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疲惫:“傅总,您太看得起我了,都过去二十多年的事了,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吗?”傅为义脸上还带着笑,“我以为,钟叔您对我父亲最为忠心,他是生前最信任的人之一,有些事,别人不知道,您不可能不知道。”


    “人老了,不中用了。”钟立信固执地重复,“真的什么都忘了。”


    傅为义不再和他废话,从身旁的副手手中接过平板,将屏幕点亮,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推了过去。


    屏幕上,是一份调查报告。首页是一张合照,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中年男人,搂着一个年轻女人,照片下方,是这个男人——钟立信不成器的独子——近半年来的银行流水,显而易见的入不敷出。


    报告的下一页,是钟立信正在上小学的、最疼爱的孙子的照片,从他就读的贵族小学校门口,到他常去的新区办,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清晰地标注着拍摄的时间和地点。


    钟立信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他死死盯着屏幕,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恐惧而血色尽褪。


    傅为义这时在重新开口,声音近乎温和,带着蛊惑:“钟叔,您是聪明人,我今天来,只是想知道一些真相,没有恶意。”


    “您只需要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您的儿子马上会有新的、体面的工作,您的孙子会有最好的未来。”


    “你真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钟立信不知是褒是贬地低声说。


    这狠辣的手段和不与人废话,直接威胁的风格,和当年的傅振云,实在是太像了,不愧是父子。


    感叹之后,他又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说:“你跟我来。”


    第53章 长生 “安布若西亚计划”。……


    客厅的光线被抛在身后, 他领着傅为义,走进宅子深处一间尘封的、终日不见阳光的储藏室。


    空气中尘埃的气息浓重。


    钟立信颤抖着推开一个沉重的旧衣柜,在柜子最内侧的背板上摸索了片刻, 按动了一个不起眼的开关。


    “咔哒”一声轻响, 衣柜的底板缓缓向上弹起,露出了一个嵌在地板下的、小小的密码保险箱。


    傅为义向前了半步。


    钟立信半跪在地上, 密码没有输入过几次, 却已经刻在骨子里, 他打开箱子, 从中取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的、沉甸甸的金属盒子,双手捧着,交给了傅为义。


    “这是我离职之前, 老傅总交给我保管的东西。”他说,“他交代过, 除非有一天, 您亲自来问, 才能把这个交给你。否则,就算我死,天塌下来,也要让它烂在这里。”


    傅为义接过盒子, 入手冰冷而沉重。他打开了盒盖。


    里面并非什么账本或商业文件。


    最上面,是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黑色硬皮日记。


    下面, 则压着几盘保存完好的老式录音带。


    熟悉的、属于父亲的字迹, 映入眼帘。


    但上面写的却不是什么商业擘画,而是一段段对死亡的恐惧、对衰老的惶恐,以及对“长生”的病态追求。


    那个他尊敬又鄙夷的父亲,那个强势、精明、说一不二的男人, 在傅为义没有看见的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副不为人知的、被欲望和恐惧啃噬的面孔。


    不过也不算意外。


    老头晚年干的傻事还历历在目,原来他对死亡的恐惧源于这么久以前。


    傅为义随意向后翻了几页,一个名称赫然出现在字里行间。


    “安布若西亚计划”。


    他的手顿了顿,合上日记本,拿起了那几卷磁带,看了看,确定还完整,便把盒子重新盖好,交给了身后的副手。


    “钟叔,我还有一个问题。”傅为义问。


    “您问。”


    “我的母亲,”傅为义慢慢地问,“是不是二十年前就死了?”


    “”对方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才说,“是。”


    “傅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深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您再往下挖,只会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包括您自己。”


    傅为义未予置评,接着问:“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谋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钟立信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我只知道,她孕晚期的时候情况不太好,后来被老傅总送去虞家治疗,但还是没有挺过来。”


    “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和之前查到的资料对上了,傅为义目光锐利,追问:“那我父亲为什么要说她去了海外?”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钟立信说,“我只负责处理了她的后事,不知道老傅总后来的安排是什么样的。”


    “后事?”傅为义问,“怎么处理的?”


    “没举办葬礼。”钟立信低声说,“埋在聆溪的后山。”


    傅为义的眼中闪过几分深思,而后站直了,准备转身离去:“你今天什么也没说过,我们也从未来过这里。”


    说完之后,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公司。”


    办公室里,傅为义让人取来了能够读取老式磁带的播放器。


    他将磁带插进了播放器,合上,按下播放。


    播放器开始发出嗡嗡嗡的旋转声,随即,一阵夹杂着岁月磨损的、失真的电流音出现。


    先出来的是傅为义很熟悉的,他的父亲的声音,被磨损地有些失真,比印象中更年轻,一如既往的充满了野心。


    “孟家那边,到了吗?”


    与父亲对话的人声音听起来非常非常年轻,近乎带着几分稚气,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他语气温和,带着一份笑意与和年龄不符的沉稳,说:“都处理好了,孟家那边很懂分寸,账目上不会有问题,安布若西亚计划第一阶段重启的资金,已经通过晨星到账了。”


    “钱是小事,东西呢?别告诉我还停在纸上。”


    一声轻叹之后,对方说:“已经有了突破。G因子的理论模型很完美,只是它的排异性太强了,对载体的要求近乎苛刻。可惜的是,前期的素材,损耗率很高。我们需要一个更温和的方案。”


    “那要多久?”


    “这方面不能着急,要知道,上帝在创造亚当的时候,也捏碎了无数失败的泥稿。我上次就是太急了,反而造成了不必要的浪费,三年前的教训,我们必须吸取。”


    “我需要一个确切的时间。”


    “聆溪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新的培育环境,会更稳定,只要后续资金跟得上,并且能找到更纯净的素材,时间当然可以大大缩短。”


    “持续再生组织器官,延缓甚至逆转衰老,这是你说的。”


    “当然。”对面的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里有一种近乎布道的、蛊惑人心的腔调,与他年轻的声音并不符合,显得有一些诡异,说,“它还有扫清基因的不完美的作用,为被选中的人开启一扇新的门。”


    “这是何等伟大的事业,为之付出代价,也是不可避免的。”


    “我不在乎代价。”傅为义听见自己的父亲这样说,“代价也好,废品也罢,我只要最终的结果。”


    “那是当然。为了一个完美的新生,总要有一些旧的、不完美的生命先枯萎凋零。这是自然的法则,我们只是顺应它而已。”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之前的所有调查在这一刻串联起来。


    他拿出磁带,看了一眼上面的年份。


    二十六年前。


    孟家的投资确实就在那时候开始。


    他靠在椅背上,在脑海中咀嚼那个名字。


    “安布若西亚计划”。


    安布若西亚,希腊神话中神的食物,食之可得永生。


    “持续再生组织器官,延缓甚至逆转衰老,扫清基因的不完美。”


    倒也算是贴切的名字。


    如此疯狂的计划。


    那素材呢?代价呢?为了计划而枯萎的,不完美的生命呢?


    二十多年前,栖川那场事故中夭折的孩子们,就是他们口中的代价吗?


    他父亲最后还是在靠荒谬的玄学来寻求长生,是不是代表着这场科学造神的失败?


    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浮现。


    录音里,与父亲对话的人,到底是谁?


    傅为义在脑中迅速构建着侧写:声音非常年轻,却能与正值盛年的傅振云平等对话;沉迷于禁忌的医学研究,野心勃勃;言谈间,带着一种将罪恶哲学化的


    优雅的残忍。


    一个名字,如同最后一块缺失的拼图,清晰地浮现在傅为义的脑海中。


    这个人,确实精通医学,年过四十也没有衰老的迹象,说话的腔调与录音带中的人一般不二的装模作样,也确实有资格和他的父亲平起平坐。


    二十六年前,应当不到二十岁,非常年轻。


    ——虞微臣。


    最终吃下神的食物的人,是否就是虞微臣?


    所以才会至今看起来仍不过三十岁,站在虞清慈身边,比起叔叔,更像是兄长。


    傅为义翻开了父亲的日记。


    日记从二十七年前的冬天开始,记录了虞微臣是如何递上这个诱人至极的计划,又是如何开始落到实处的。


    一直持续到二十四年前,傅为义出生的之前。


    对长生的渴望,对基因改造的向往,这种期许甚至延续到了傅为义身上。


    日记中甚至记述了傅振云希望为尚未出生的傅为义注射G因子复合血清的展望。


    通篇都是宏大的野心和对长生的渴望,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罪行的认知。


    堪称荒谬。


    傅为义合上日记本。他想起父亲晚年那些同样荒唐的举动,想起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换命”之说就将周晚桥娶进家门。原来如此。科学与玄学,不过都是他用来对抗死亡的、同样疯狂的武器。


    傅为义本不该感到意外。


    但他还是闭上眼,前所未有的,感到了一丝迷茫。


    要继续下去吗?


    这背后是罪恶的、牺牲了无数生命的研究。继续查下去,必然会将傅家拖入深渊,将父亲那些早已被尘封的阴暗面彻底曝光,无异于将傅振云的棺椁撬开,当着全世界的面鞭尸。


    但这迷茫不过持续了短短数秒。


    傅为义的生命中从未有过放弃和停下。


    母亲是如何死去的?宏大计划最终有什么成品?那些被当做废品处理掉的生命,又掩埋着怎样的罪恶?


    一个又一个答案,躺在前方的黑暗里,命令着傅为义去亲手揭开。


    当晚,傅为义和周晚桥分享了自己的新发现。


    周晚桥听完了录音,又看了看日记本,说:“安布若西亚计划这个名字不错。”


    然后看向傅为义,仔细地打量他不似凡人的面容片刻,玩笑似的说:“为为,你这么聪明,长得完美,又坚不可摧,几乎没有任何弱点”


    “不会就是因为你父亲真的给你用了这个什么血清吧?”


    傅为义笑了一声,说:“要是这样,那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周晚桥也笑了,把话题重新扯回来:“你听到了吗,录音里说了三年前。”


    “二十九年前,刚好是我父亲去世的时候。”


    “你说我父亲会不会也和这个计划有关系?”


    傅为义初初觉得有些牵强,但是细想片刻,觉得几乎是有道理的。否则还有什么值得虞家如此出手?一切都解释通了。


    “不是不可能。”他说。


    周晚桥果然提出了和傅为义一样的困惑:“你要查下去吗?查下去可能牵扯到你的父亲,你愿意吗?”


    傅为义满不在乎,说:“老头死都死了,也不能出来骂我。”


    周晚桥说:“那你想怎么做呢?”


    “钟立信还告诉我,我母亲被葬在聆溪。”傅为义若有所思,“我想再去聆溪看一看。”


    “这次用什么借口?”周晚桥说完以后反应过来,“哦,对,虞清慈现在肯定会让你进去。”


    他说话的腔调有些怪异,另一个人的名字被拖得有点长,傅为义多看了他两眼,说:“你什么意思?”


    周晚桥无辜地眨眨眼:“什么我什么意思?”


    傅为义又看了他两眼,说:“怎么,你对虞清慈有意见啊?”


    “我对他没意见。”周晚桥耐心地说,“我只是有点感叹。”


    “现在虞清慈可以为你打开你想要的门了。”


    傅为义说:“挺好的,不是吗?”


    “是。”周晚桥说。


    *


    再去聆溪之前,傅为义先去参加了季家的葬礼。


    当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不过冬日的太阳虽说明亮,却吝于施舍一丝暖意。寒风刮过私人墓园光秃的枝丫,发出萧瑟的呜咽声。


    黑色的豪车在墓园外静静排成长龙,宾客们皆穿着黑衣,表情肃穆,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傅为义和周晚桥到来时,在接待处看见了季家的几位“孝子”。


    季家的孩子太多,傅为义当然不可能全都认识。


    他先看见了季家的长子季鸿,他的母亲早逝,不得父亲宠爱,占着长子的位置,却没什么实权,这时脸色苍白,机械地和来宾握手。


    看见傅为义的时候,神色殷切了一些,叫他“傅总”。


    最得宠,以前也最喜欢欺负季琅的季荣站在他身侧,脸上的跋扈消失的无影无踪,如同提线木偶,昂贵的丧服穿在他佝偻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看了傅为义一眼,没敢搭话。


    离开接待处之后,周晚桥低声对傅为义说:“季家看来确实变天了。”


    傅为义颔首,没有说话。


    周晚桥又说:“怎么没看见季琅?”


    “他在里面等着。”傅为义说。


    进了场,仪式很快就开始了。


    作为长子的季鸿走上台,尽管尽力保持平静,还是有些脚步不稳。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好的悼词,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读出了空洞的、歌功颂德的陈词滥调,甚至念错了几个字。


    狼狈的结束时候,台下稀稀拉拉响起些敷衍的掌声。


    当季琅从人群后方走出的时候,傅为义第一次觉得他有几分陌生。


    脸上没有一分一毫面对傅为义时常有的讨好,神色是克制的平静,艳色被一身纯黑色的西装压住,显得肃丽,略长的黑发打理的非常整齐,完整地露出前额和眉目,不像平时,总是凌乱地搭在眼睫。


    他脚步沉稳地走到长兄身边,在众人有些惊愕的目光中间,接过了话筒。


    他的悼词出乎意料地简短有力,随即,他话锋一转,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


    “父亲的时代已经落幕,但这并不代表季家会走下坡路。吉季氏集团的精神,以及它在渊城的责任,将由我——季琅——一力承担,继承并发扬。”


    场下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季家的权利更迭是所有人都瞩目的,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胜出的会是这个最不起眼的、最低贱的私生子。


    季琅无视了所有人的质疑,接着说:“我知道,各位董事和股东,都在担心南区酒店项目引发的连锁问题。”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中的几位元老:“在这里,我可以向各位保证,南区的所有债务和窟窿,我都已经处理妥当。”


    “下周一的董事会上,我会向各位提交一份完整的、关于季氏集团未来的重组方案。”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越发响亮,季琅仍旧没有理会,转身面对父亲的黑白遗像,微微躬身,说:“父亲,您安心走好。”


    “季家的未来有我。”


    季琅说完,再次面向众人,台下的掌声却比之前季鸿结束时还要稀疏和犹豫。


    大部分宾客都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他们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惊愕。窃窃私语声如同暗流,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


    “他一个人解决了南区的窟窿?这怎么可能……季家什么时候藏了这么一张牌?”


    “真是一场好戏长子是个废物,次子是个空架子,最后竟让一个私生子坐上了主位。”


    傅为义站在近处,看着台上那个人,意识到这场葬礼并非丧事,而是季琅为他自己准备的,万众瞩目的加冕典礼。


    他带头鼓起掌来,现场掌声才重新响了起来。


    直到季琅隔着人群冲他笑了笑,弧度熟悉,傅为义才觉得他变成了自己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人。


    “变了个人。”周晚桥转头,对傅为义感叹,“你还真是养了条好狗。”


    “谁能想到,”傅为义笑笑,说,“我也被他骗过去了。”


    虞清慈站在远处,没有鼓掌,看了台上的人一眼,就垂下了眼。


    怪不得那天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献花之后,仪式很快地结束,司仪走上台,宣布告别仪式到此结束,请各位来宾移步主宅,参加招待会。


    季家的琅榭庄园位于城北的山区,穿过一片由古老雪松和银杏组成的林荫道,主建筑便豁然开朗。


    傅为义来过几次,对这里的优雅与奢华记忆深刻。


    他踏入大厅,抬头看见挑高的、象牙色的穹顶,装饰着细腻的洛可可风格石膏线脚,由金箔点缀,十分华丽,古董水晶灯折射出醇厚的光芒。


    傅为义穿过人群,走到了大厅一侧通往冬季花园的巨大落地窗前。


    这里的光线稍暗,宾客也稀疏一些,隔着结着薄薄水汽的玻璃,可以看见沉睡童话一般的庭院。


    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是一种傅为义很熟悉的甜腻的腔调:“呀,这是为义吗?”


    傅为义转过身,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暗纹旗袍。身形纤瘦,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不过保养得宜,不显年纪。


    细眉长目,是傅为义熟悉的艳色,眼神中却有一种傅为义不熟悉的、近乎做作的天真。


    ——季琅的母亲,苏芝。


    第54章 暴露 后院着火的感觉怎么样?


    “苏夫人, 你好。”傅为义说。


    即便身在葬礼,苏芝仍然化了妆,眉目唇线都细细描摹过, 神情看起来没有半分悲伤。


    仔细看来, 她身上的旗袍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紧致,耳垂和颈间的珍珠更是过分醒目。


    她把脸侧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仰起头, 对傅为义说:“好久没见你了哦。你长大了好多, 越来越帅了呢。”


    傅为义把她下意识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有些想笑。


    他对季琅的母亲向来没有什么好印象。


    且不说她近乎天真的愚蠢。傅为义记得很清楚,在季琅最需要庇护的时候,她向来躲在安全角落, 生怕波及自己,由傅为义看来称不上什么好母亲。


    但季琅却总是说她其实很爱自己, 只是身不由己。后来长大一些, 更是将保护这个怯懦的母亲, 当成了自己责任。


    傅为义向后退开半步,躲过她身上甜腻的香水味,礼貌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家的事,谢谢你帮琅琅了哦。”苏芝露出一副自以为很得体、感激的笑容, 说,“他昨天和我说的时候我都吓呆了, 还以为他爸爸死了以后我和他要被赶出去了。”


    傅为义平静地说:“我没有帮他, 他做的所有事都瞒着我。”


    苏芝表现出有些夸张地惊讶,声音都尖细了一些:“哇,是琅琅自己做的啊,他连我都没告诉呢!”


    还知道防着自己的母亲, 季琅还算是对苏芝有几分真实的了解,傅为义想。


    他刚想说话,就在这时,季琅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说:“妈咪,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再看向傅为义时,季琅的脸上不见方才的冷静,带上几分少见的难堪:“阿为,我妈咪好多年没看见你了,一直说想和你说说话,我一下没看住她,打扰你了。”


    苏芝很不高兴地反驳儿子:“说得好像我会乱跑一样。”


    傅为义似笑非笑地看了季琅一眼,说:“没事。”


    季琅说:“我先带我妈咪去休息,阿为,你等我一下。”


    傅为义看着季琅半拉半拽地将他的母亲带离了落地窗前。


    “妈咪,你干什么去找傅为义?”季琅低声问他的母亲。


    “我好久没见到你的朋友了啊,宝宝。”苏芝理了理自己被拉的有点乱的衣袖,理直气壮地说,“我还以为是他帮了你呢,就想去感谢他一下嘛。”


    季琅知道母亲没有存着刻意的心思,许多行为都是天真的本能。


    “你不用感谢他。”他有些无奈,尽可能耐心地说,“为义也很忙,他不喜欢和很多人说话。”


    “我和你朋友说句话都不行吗?”苏芝质疑,“而且你现在这么厉害了,你也不比他差,我还不能和他说话嘛?”


    季琅知道,很多事情是没法和母亲解释清楚的,任何关于权力、危险、分寸的复杂解释,她都不能理解。


    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已经根植在他骨血中的卑微和爱意。


    季琅只能放缓语气,近乎哄劝地说:“不一样的,妈咪。”


    “傅为义……他不一样,以后,没有我陪着,你不要单独去找他,好吗?”


    “有什么不一样?”苏芝非要刨根问底,“告诉妈咪嘛,妈咪会理解你的。”


    季琅沉默了片刻,放弃了所有复杂的解释,觉得事实上没有必要,说:“妈咪,我喜欢他。”


    苏芝愣了愣,眨了眨眼,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的含义,然后说:“哎呀,原来宝宝有喜欢的人了啊!”


    “不想妈咪和他说话,是不是觉得妈咪会给你丢脸?”


    季琅不承认,说:“没有,妈咪,你不要想多了。”


    苏芝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她拉住季琅,说:“快给妈咪看看。”


    季琅低下头,说:“怎么了?”


    苏芝左看右看,然后笃定地说:“宝宝,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义肯定会喜欢你的,你和他表白没有啊。”


    母亲当然没有办法理解季琅十数年的隐忍,在她眼中,获得任何爱的方式不过是用外貌来进行交易。


    季琅无意与她解释,捏造了一部分事实,说:“我前几天和他表白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同意,要有试用期。”


    苏芝说:“怎么还要试用期啊?宝宝,他是不是渣男啊?而且,我之前看小报,他不是和虞家那位在一起了吗?”


    明明自己遇到的男人是最不值得的,在这座豪华的城堡的角落里生活了一辈子,却还在担心儿子遇人不淑。


    季琅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


    毫无疑问,苏芝是爱季琅的,但她一定更爱她自己。


    季琅不知道其他母亲是否一样,但谁规定了母亲一定要爱孩子胜过自己?因此他无法指责。


    而且,这点爱对季琅来说也已经足够。


    他微微弯下腰,宽慰似的碰了碰母亲的肩,说:“妈咪,不用担心,我有数的。小报上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你不要信。而且,为义对我很好的,你知道的啊,你别想太多。”


    苏芝还有些担心的样子,但回忆了一下傅为义对季琅的态度,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又开始想别的问题:“哇,那你是不是喜欢为义很久了哦,怎么都没听你说过,连妈咪都要瞒啊。”


    “妈咪,为义在那边等我,我晚上和你说,好吗?”季琅说。


    “好吧。”苏芝不太高兴地答应,“那妈咪上去休息了哦。”


    季琅终于安抚好母亲,走回傅为义身边,说:“阿为,不好意思,我妈妈就是这样,她比较笨,但没有坏心思的。”


    傅为义说:“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我没有生气。”


    他扬眸,看了看季琅,问:“对你母亲,你有什么打算吗?”


    “最近季家肯定不太平。”季琅说,“我准备安排她出国玩一圈。”


    “挺对的。”傅为义说,“你还算清醒。”


    季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比我妈妈肯定是聪明的。”


    他向前,凑近了傅为义,说:“阿为,你现在是在关心我吗?你不生气了吗?对我?”


    “你觉得我生气了?”


    “那天你都不让我送你回去。”


    “周晚桥不喜欢你,那天我很累了,不想听人阴阳怪气地说话。”


    “原来是这样”季琅轻声地说,“我还以为你说了不怪我,又反悔了。”


    “我有说过不怪你吗?”傅为义挑眉反问,“还有,我是会反悔的人吗?”


    季琅有点委屈地低下头,说:“那你打算怎么惩罚我?”


    傅为义顺手拍了拍季琅的脸颊,说:“我还在考虑。”


    “你知道我是怎么惩罚孟匀的吗?”


    “怎么惩罚?”


    “你看到他脸上的伤了吗?”


    “嗯。”


    “这道伤,惩罚他骗我这么多年。再加上对他公司的狙击,惩罚他用手铐拷我。你觉得合适吗?”


    “会不会太轻了。”


    “这还太轻了啊,那你觉得我怎么惩罚你合适?”


    “我以为你至少会打我一枪。”


    “知道我会这样做,你还敢给我吃那颗糖?”傅为义的手向下,掐住季琅的下巴,“你胆子现在怎么这么大?”


    季琅蹙眉,很诚恳地说:“阿为,我告诉过你,我真的真的忍不住才这样的”


    “在我这里,不听话的狗都应该得到惩罚。”傅为义慢慢地说。


    他停顿片刻,看着季琅因为他的话而越发紧张,嘴唇都抿得发白,才继续说下去:“不过,你证明了你有能力,我觉得可以得到一些赦免。”


    “只要你接下来,还乖乖听话。”


    季琅立刻急切地承认,说:“我当然会。”


    傅为义松开了手,说:“以后别再给我喂药了。也别再让我发现你不听话。”


    季琅放松下来,脸上又出现了讨好的微笑,他向前倾,依恋地抱住傅为义,说:“我不会的,我会像以前一样听话的。”


    傅为义摸了摸季琅柔软的头发,如同一种安抚,说:“我觉得我一直很赏罚分明。”


    “你听话,还是会有奖励。”


    “真的吗?”季琅问。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恰好与远处人群中虞清慈投来的冰冷视线在空中交汇。


    季琅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充满挑衅意味的弧度,然后低下头,把头迈进傅为义的颈窝里,用自己的气息去覆盖那片沾染了太多人味道的领地。


    “我对你说过假话吗?”傅为义毫无察觉,又或者并不在意,只是按着季琅的肩膀把他推开,说,“好了,别抱着我了。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


    季琅听话地退开半步,说:“好的,阿为,我都听你的。”


    离开傅为义身边之后,季琅收起了讨好的表情,变回了刚刚加冕的新主人。


    他远远地看见虞清慈收回了视线,对方一如既往对季琅保持着克制的冷漠,在此时此刻的情境之下,反倒让人觉得出乎意料了。


    虞清慈远远看着季琅拥抱了傅为义,然后被傅为义推开,收回了视线,心中已然无甚波澜。


    不过原因并不是像孟匀所说的“习惯这一切”。


    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中,虞清慈婉拒了想与他攀谈的人,穿过人群,向傅为义走过去。


    在这场葬礼上,虞清慈没有再避讳和傅为义的关系的变化。


    毕竟数天前,渊城的小报上都登载了几张照片。


    拍摄地点在中央广场。


    标题大都夸张极尽煽动与想象之能事,虞清慈读到过几个。


    譬如“世纪破冰!傅家太子爷情倾死对头,亡夫尸骨未寒,新欢已在侧!”


    又或者“独家!中央公园甜蜜喂食,街头热吻,傅虞两家商业联姻或成定局?”


    更有甚者“鸽子见证!虞氏贵公子融化冰山,傅为义弃旧爱另结新欢!”


    仔细看画面,倒是很唯美。


    一张照片,是虞清慈被鸽群环绕的时候,傅为义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往地上撒了一把鸽粮,两个人的影子很长。


    还有一张,在冰激凌餐车前,傅为义带着笑意,把一个冰激凌递给虞清慈。


    被放的最大的一张,是路灯下,公园长椅上,两个人接吻的背影。照片的曝光略微过渡,画面朦胧而梦幻,如同某种发生在冬日的、爱情电影的终章。


    任何人看到这则报道,都不会对傅为义和虞清慈的关系产生一分一毫的困惑。


    这彻底坐实了前段时间疯狂流传的传闻,意料之外,却又似乎情理之中。


    虞清慈接近之时,傅为义才像刚注意到他似的,撩起眼。


    “你说的,要当面说的,是什么?”虞清慈在傅为义身边站定,低声问傅为义。


    傅为义站直了一些,先对虞清慈笑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是想问你,我能不能再去一趟聆溪疗养院,查一个人的档案。”


    虞清慈蹙了蹙眉,没有立刻答应傅为义,说:“理由。”


    傅为义低声说:“那你凑过来一点。”


    虞清慈听话地略略低下头,以便听清傅为义想说的。


    “我想看我母亲的档案。”傅为义轻声说。


    虞清慈的表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傅为义已经能分辨,他是在困惑。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在聆溪住过几个月。”傅为义解释,并捏造了一部分事实,“你还记得我上次找借口去聆溪看资料室吗?”


    虞清慈当然记得


    傅为义就是在那天强吻了他。


    “你的叔叔已经出院。”虞清慈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傅为义说着,拿出手机,打开了一张照片,递到了虞清慈面前,“这是上次我想看的。”


    屏幕里,是一个女人的证件照。


    傅为义把手机屏幕放到自己的脸侧,问:“我像她吗?”


    两张脸摆在一起,任谁都不会怀疑两个人的亲缘关系。虞清慈明白了,他说:“你母亲,是吗?”


    “嗯。”


    虞清慈没有思考多久,就说:“可以。”


    他抬了抬手,示意傅为义等一下,然后查看了自己的日程,说:“下周三下午,我陪你去。”


    “为了聆溪的保密性,行程的目的不能向他人公开。”


    “对外的解释,有两个选择。”他顿了顿,问傅为义:“以自己的名义去修养几天。”


    “或者以一起度假的名义,秘密过去。”


    傅为义的目的似乎就是实地前往聆溪,并没有问虞清慈是否能直接调取,而是做出了选择:“当然选第二个。”


    虞清慈点点头,说:“好。”


    在傅为义与虞清慈交谈的时候,季琅站在不远处一个僻静的廊下,一边看,一边回复了几条下属的消息。


    正在他按熄屏幕,准备将手机收好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他身侧的阴影里响起,一如既往沉稳温和:


    “小季,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季总了?”


    季琅回过头,看见周晚桥,对方神情得体,半点看不出傅为义所说的“周晚桥不喜欢你”。


    “周先生,您像以前一样叫我就好。”季琅保持着表面的礼貌。


    周晚桥故作姿态地叹了一口气,说:“小季,今天找你,其实是有一件事情。”


    季琅问:“您有什么事?”


    周晚桥在季琅面前摊开手心,掌心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方块,正中央嵌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针尖大小的摄像头镜头。它的侧面,还连着一小截被剪断的、薄如蝉翼的排线。


    这是一只机械的、不知疲惫的眼睛。


    一只一直代替季琅,窥探傅为义的眼睛。


    周晚桥看着季琅,微微笑了,说:“前几天帮为义收拾房间,找到了了这个,是你的,对吗?”


    仅沉默了片刻,季琅就想到了应对的办法,他坦然承认:“是啊。”


    “您知道吗?他还看到过一些,关于您的事情。”


    周晚桥被将了一军,倒也没有慌乱,仍旧是滴水不漏的温和。


    他将小小的摄像头拿到眼前,仔细端详片刻。


    “军用级的反侦察涂层,加上独立的微型供电,你对为义,真舍得下血本。”周晚桥慢慢地说。


    “也是我疏忽了为义的安全问题,竟然让他暴露在了这样的风险下。”


    “您既然先来找我,而不是告诉为义。”季琅平静地打断了对方,“不妨直说,您是想和我谈什么条件?”


    “我以前倒是没看出来,你这么聪明。”周晚桥说。


    他摊开的双手握成拳,重新把针孔摄像头放回口袋里。


    “我可以装作没有见过这个。”周晚桥谈判一般说,“也请你不要再看不该看的东西,说不该说的话。”


    他刻意地看了一眼远处并肩站立的两个人,说:“现在这个局面,做这样的事,对我们两个都不好,你应该能明白。”


    季琅没想到周晚桥竟然会选择休战。


    他本以为,周晚桥这个一向看不起他的人,就算自己也被拍到了秘密,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妥协,至少会用别的手段再敲打自己一番。


    如今的举动,出于什么心理?


    是死而复生的孟匀,和那个后来居上的虞清慈给了他危机感,让他选择在此刻不激化矛盾,只与季琅互相牵制,对吗?


    季琅觉得周晚桥实在是深谋远虑,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毕竟若是他们两败俱伤,其他人便可以坐收渔利。


    所以他点点头,对周晚桥说:“还是周先生考虑的周到,为义有你实在是幸运。”


    听完季琅的阴阳怪气,周晚桥十分虚伪地笑了,把话重新踢了回去:“小季,为义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是一件好事。”


    招待会临近尾声的时候,周晚桥才回到傅为义身边,两人一起走出大厅,上了各自的车。


    在回程的路上,傅为义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他挂断数次之后,手机依然执着地响起。


    最终他有些不耐地接起:“是谁?”


    对面的声音非常熟悉:“为义,是我。”


    “孟匀。”


    “后院着火的感觉怎么样?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傅为义转瞬之间就想起了自己上次的狼狈,冷笑一声,说:“原来是你。”


    “是你让虞清慈跟上来的?”


    “怎么样?他是不是很生气?”孟匀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他肯定不能接受吧,还是我好,你怎么样我都爱你。”


    傅为义嗤笑一声,说:“不好意思,他好像比你想的还能忍。”


    孟匀沉默了片刻,神经兮兮地说:“傅为义,你是不是会什么邪门的法术?能把所有人都变得不像自己。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受害人?”


    “要发神经就滚。”傅为义不耐地说,“有事就说。”


    “好吧,”孟匀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了一些,说,“听说周晚桥让玄清道长见了你。”


    第55章 坦白 胆大包天的骗子。


    “你耳朵挺灵, 手伸的也真够长的。”傅为义靠在椅背上,缓缓坐直了身,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所以你知道了吗?换命?”孟匀低声说, “或者, 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傅为义说:“怎么,想了这种办法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你不感兴趣吗?”孟匀甜蜜地笑了, “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为义, 你别不承认, 我知道你肯定很好奇。”


    对自己的好奇心, 傅为义向来坦诚,不过他已经描绘出大概,才不会上当, 说:“不就是闻兰晞让你和孟尧换命,结果没成功, 你活下来了吗?”


    “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调查报告里不是写了, 安全舱。”


    “为义, 你这么唯物主义,真的好没意思。”孟匀尾音微微拖长,如同一种抱怨。


    傅为义笑了笑,说:“这个世界上难道还真的有鬼神?”


    “世界上总有一些科学很难解释的东西。”孟匀慢慢地说, “我以前也一点都不相信呢。”


    “但是,道长说, 换命中途失败, 可能导致两个人的灵魂融合,我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不然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


    “孟匀,我再说一遍,要发神经别来找我。”傅为义油盐不进, “不想喜欢我就滚,别像个受虐狂一样凑上来。”


    孟匀夸张地抽了一口气,说:“傅为义,你说话怎么能这么残忍。”


    “好吧,那我不说这些东西了。”


    他的声音又低下来,说:“想见你一面怎么这么难哦。”


    “想见我?”傅为义说,“又想对我做什么?还是又像你自己说的一样,犯贱了?”


    “我想向你认错,为义。”孟匀轻柔地说,“上次我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让你满意。”


    “我还以为换命的事情会足够有趣,没想到,你还是不感兴趣。”


    傅为义很残忍地打破了他的幻想,说:“孟匀,我不是对换命不感兴趣。”


    “是对你没那么感兴趣了。”


    “那你还想知道,我是怎么在你眼皮底下活下来的吗?两次?”孟匀问。


    “你要是说,我愿意听一听。”傅为义说。


    “我在中央广场等你,为义。”孟匀甜蜜地说,“就在卖鸽粮的地方等你。”


    傅为义没有立刻答应,他说:“你知道吧?季琅做了和你很像的事情。”


    “我知道。”孟匀说。


    “今天他问我,打算怎么惩罚他。”傅为义叙述。


    “我问他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惩罚你骗我的。”


    “他不知道。”


    “所以我告诉他,你脸上的伤,和对启明的狙击,是我的惩罚。”


    “他说太轻了,我至少应该对你开一枪。”


    傅为义叹了一口气,说:“孟匀,我在反思。”


    说着反思,他的声音里反倒有几分玩味,向后靠到了椅背上,听见孟匀屏住呼吸的声音之后,才继续说:“季琅让我挺舒服的,而且他对我很有用,所以我只是警告了他。”


    “但是,你呢?你让我很不爽,我是不是真的对你太仁慈了?”


    “如果你今天再做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更狠心一点?”


    “为义,你和我都知道,明明不是这样的。”孟匀的声音依然甜蜜,“你只是觉得身体上的痛苦太轻微了,更想诛我的心,不是吗?”


    “你最狠心了,让我非常非常痛。”


    傅为义笑了,说:“原来你知道啊,那你还送上来让我伤害?”


    “因为我太爱你了。”孟匀的声音透过电流,语气熟悉又陌生,“就算和你见面的每分每秒,你都用火烧我,用针扎我,让我痛苦得没法呼吸,我也想要见你。”


    近乎浮夸的示爱,如同一种咏叹,像是某种夸张地爱情剧本里会有的台词。


    但是由孟匀说出,却有一种近乎献祭一般的力量,让傅为义想到坠海之前看见的那张脸。


    他笑了一声,说:“孟匀,你说了这么多,还是这句话有意思。”


    “中央广场见。”


    *


    晴朗的冬日周末,中央广场人群嘈杂。


    购买鸽粮的地方排了长队,孟匀却并没去排,只是半靠着,站在一旁的爱神雕塑基座旁,手里拿着两个已经买好的纸袋。


    他一如既往穿着不算招摇,选择了常穿的浅色系,过长的衣领向下翻折,细细的项链被放在内衬之外,那枚戒指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折射着光芒。


    傅为义到达之时,天色仍然亮着,他在熟悉的位置看到等待的人,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欣喜的神色。


    少年时代,若是两人前来,排着长队购买鸽粮,站在爱神雕塑旁等待的,事实上应当是傅为义。


    不过孟匀面对等待似乎也还是颇有耐心,这和过去完全不同。


    傅为义走过去,他才转过头,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纸袋,笑着说:“你来了,我买了鸽粮,我们去喂鸽子吧。”


    仿佛刚才车里的那通电话交锋从未发生过,此时此刻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恋人间的午后约会。


    傅为义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过纸袋,说:“我现在没有兴趣陪你喂鸽子。”


    “你可以直接说你刚才说的,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排了很长的队才买到,”孟匀眨眨眼,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不满,“你现在怎么这么没有耐心?”


    变脸速度实在是太快,傅为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要是答应陪他喂鸽子,孟匀是不是又能立刻无缝切换回那副神经质的甜蜜模样。


    于是,他有些不耐地从孟匀手里扯过其中一袋鸽粮。


    孟匀脸上的不满果然立刻消失了,笑起来,变成很高兴很甜蜜的样子,甚至上来拉傅为义的手,说:“走吧。”


    傅为义侧身躲开了孟匀伸过来的手,径直向鸽群走过去。


    他扯开纸袋,把所有细碎的谷物全都随手洒在了广场被磨得光滑的鹅卵石地面上,谷物碰撞石面,发出一阵清脆而杂乱的“噼啪”声。


    鸽子们立刻呼啦啦地扇动着翅膀,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不过片刻,将地上的谷物啄食干净之后,鸽子们又心满意足地四散离开,广场的这一角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冬日寒风掠过的声音。


    傅为义转头看孟匀,淡淡地说:“你喂吧,喂完就说话。”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孟匀眼中所有刻意营造的温情。


    他的表情僵住,眼神也瞬间暗淡下来,慢慢地说:“原来你没有想陪我喂鸽子。”


    “你对虞清慈就那么有耐心。”


    “傅为义,你怎么这么喜新厌旧。”


    他也扯开袋子,把所有鸽粮都倒在地上,没有再低头看那些再次聚拢过来的鸽子,看着傅为义,接着说:“那你至少请我吃一个冰激凌吧。”


    “你想和我见面,我为什么要请你吃?”傅为义唇角勾起一个近乎刻薄的弧度,故意问。


    孟匀立刻说:“那我请你吃。你还吃香草味吗?”


    傅为义看了他一眼。


    歪歪头,孟匀说:“我们一边吃冰激凌一边说要说的事情,好不好。”


    傅为义没什么表情地说:“那快点。”


    两人穿过广场的过程中,都沉默着,走到了那辆贩卖冰激凌的餐车前。


    孟匀熟练地点了单,将傅为义的那杯递了过去。


    傅为义接过了,不过没有吃,任由冰激凌在手里融化,华夫筒慢慢浸湿。


    走向长椅的过程中,孟匀故意打开手机,解锁屏幕,毫不避讳地将那些被渊城的小报疯传的照片放大,对着照片上的背景寻找。


    他一边找还一边问傅为义:“你和虞清慈上次坐的是哪条长椅?”


    举起手机,孟匀眯着眼睛,转了一圈,寻找对应的角度,然后终于确定。


    他夸张的说:“原来是这里。”


    傅为义觉得他真的越来越神经病了,但并不生气,反倒有点想笑。


    孟匀拉着傅为义,在他确认的长椅上坐下,挖着吃了两口有些融化的冰激凌,才说话。


    “你想先知道我是怎么活过空难的,还是想先知道我是怎么活过爆炸的?”


    傅为义说:“按照时间顺序来说。”


    孟匀笑了笑,说:“那我就先说空难的事情吧。”


    “是的,官方记录没错,我是在飞机的安全舱里活下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傅为义的反应,见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才继续说下去。


    “闻兰晞买通了机组人员,你肯定也已经知道了。”


    “但是她不是只想除掉我和我母亲,而是有更阴毒的打算。”


    “她想让我和孟尧换命。”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带我去望因寺请住持算过一次命,住持说我命中有大劫,若是活过,便能大富大贵,但是这一劫数九死一生。”


    他抬起手肘,柔软的衣袖顺着手臂滑下,孟匀清瘦的手腕上,那根红绳仍然在,玉扣反射着温润的光,“我应该和你说过吧,我母亲给我求了这个,说是能为我挡灾。”


    傅为义还有印象,也听住持说过这桩往事,点了点头。


    “孟尧的命格,我后来听玄清道长说起过,他同我命格重合,两个人中只能活下来一个。而我的命格更强,活下来的人大概率是我。”


    “想来是因为相信了这个,闻兰晞才会执着地想要给我们换命。”


    孟匀收回手,将袖口重新整理好,接着说:“在飞机上,我和我母亲都被闻兰晞买通的人强制注射了镇静类药物。”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我母亲求的护身符真的起了效果,仪式失败了。本来应当能够迫降成功的飞机也失去了控制,我母亲在最危险的时候把我推进了安全舱。”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我被渔民发现,但是睁开眼睛的瞬间,看见的就是闻兰晞的脸。”


    “傅为义,我没有办法,我必须活下去。”孟匀说,“所以我说,我是孟尧。”


    “刚开始,我演的可能不算特别精湛。好在孟绍铭一直让我和孟尧生活在一起,我对他的事情都记得清楚,闻兰晞估计以为是什么玄学的后遗症,就没有怀疑。”


    “当然,也可能是她无法接受精心策划的仪式,反倒真的让他的儿子早夭。”


    他低头,用木勺搅动着已经快要化成液体的冰激凌,用一种近乎自嘲、轻描淡写的语气做出了总结:


    “然后,我就开始像狗一样追着你跑,真的变成了孟尧。”


    “那启明呢?”傅为义说,“你怎么做到的?”


    大概是非常期待傅为义问这个,孟匀很高兴地回答:“为义,能拥有启明,纯粹是因为我很厉害。”


    “我妈妈知道孟绍铭偏心孟尧他们,所以在海外给我留了一笔基金。”


    “这些年,我用这笔基金,创造了启明,我是不是很厉害?”


    傅为义会承认这一点,所以认可:“你很厉害。”


    孟匀因为这句夸赞而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毫不掩饰地得意。


    他眨眨眼,身体微微前倾,撒娇一般问:“我要是一下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下次是不是就没有理由和你见面了?”


    傅为义反问:“一个理由在我这里什么时候能用两次了?”


    孟匀说:“好吧,那我都告诉你。”


    然而,他开口之前,先凑近了傅为义,指着他手里几乎没动过的冰激凌,说:“你还吃冰激凌吗?”


    傅为义摇头。


    下一秒,孟匀便直接低下头,就着傅为义的手,吃了一口化的只剩一半的冰激凌球。


    让傅为义想起趴在他腿上偷吃的茯苓。


    抬起头时,孟匀的嘴角沾着一小块白色,他凑上去,把白色蹭到了傅为义微张的嘴唇边。


    孟匀的嘴唇微凉,柔软,带着香草的甜味,身上的香气笼罩片刻,又散开。


    他就很快地蹭了一下,在傅为义给出反应之前就飞快地退开,表情毫不掩饰的得意。


    傅为义抬起手,用指腹碰了碰自己唇角那点微凉的甜意,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骗子,有一刻的无言。


    “孟匀,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会把你怎么样?”


    孟匀眉眼弯弯,他的相貌和很多年之前事实上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眉形细软,眼尾圆润,鼻骨到唇线的阴影都柔和,只是相较少年时,更瘦了些,轮廓清癯。


    不发神经、柔和的微笑时,让傅为义觉得熟悉。


    “傅为义”孟匀说,“不要对我太狠心嘛。”


    好像刚才那个狡猾又胆大的偷袭者是傅为义的幻觉,


    傅为义没有发作,把手里的冰激凌塞到他手里,说:“你吃过的,自己吃完。”


    孟匀接过华夫筒,把上面的半个冰激凌球吃掉,被冰的整张脸都皱了皱。


    傅为义在这时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冰激凌液。


    孟匀吃完了冰激凌球,开始吃下面的华夫筒。


    那华夫筒早已被融化的冰激凌浸得不再酥脆,他咬下去的时候,发出带有些韧劲的、沉闷的断裂声。


    “好了,可以说了吗?”傅为义说。


    孟匀咽下口中的食物,才终于开口说:“接下来,我应该告诉你我是怎么活过爆炸的了,对吗?”


    傅为义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孟匀清晰地说,“我只知道,在那时候,你不能死。”


    “因为你活着,才能记得我。”


    “不过”在傅为义嘲笑他的虚伪之前,孟匀承认,“我是早就知道船上的炸药,也知道炸药的当量,爆炸时间和冲击波范围。”


    “我故意落后等你追上我,把你推下船的位置,是我估测的、最安全的位置。”


    “你是怎么那么快摘下戒指的?”傅为义问。


    “忍痛。”孟匀说,“为了给你完美的现场,我的手指又受了一次伤。”


    “在你坠海之后,我从船的另一边跳下去,我赌的是可能性,我能在爆炸的冲击波和火海里活下来,撑到我的人找到我。幸好,我赌赢了。”


    仿佛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多么疯狂的、以命相搏的行为,他接着说:“完美的谢幕,总要冒一些风险,不是吗?”


    眨眨眼,他凑近了一些,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傅为义的脸,他低声问:“看见船爆炸的那一刻,戴上那枚戒指的那一刻,傅为义,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广场上的人声和风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只存在对视的一双眼睛里。


    傅为义没有尝试否认这一点,他坦率地说:“是。”


    孟匀垂眸,轻声喃喃自语:“那我也算没有白费功夫。”


    “孟匀,”傅为义打断了孟匀的沉醉,“你那时候要是真的死了,我真的会爱你。”


    “那我是不是错过了让你爱我的机会?”孟匀问。


    傅为义讥诮地看了孟匀一眼,说:“怎么了,难道再来一次,你真的会去死?”


    “要是你真的会永远爱我,我当然愿意。”孟匀说,“但傅为义,我要是真的死了,你最多怀念我三个月,就会耐不住寂寞,迫不及待地去找别人,不是吗?”


    “毕竟我第一次死了之后,你说着爱我倒是一点寂寞都忍不了。”


    “我怎么能真的死呢?”


    傅为义挑眉,讽刺地说:“你还真了解我。”


    孟匀仿佛没听出傅为义的嘲讽,说:“我当然了解你。”


    他伸出手,碰了碰傅为义的脸颊,指尖轻轻擦过皮肤,小心翼翼,目光温柔。


    “傅为义,像我这么了解你,还会继续爱你的人,肯定不多。”


    “但是。”孟匀的话锋一转,“虞清慈,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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